珂雪齋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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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感懷詩五十八首

署中無事，誦讀之暇，默然枯坐。四壁光瑩，偶有所思，提筆書之。念故感今，醉語囈言，參差不倫。不忍棄置，命僕從壁上錄出，共得詩若干首。

朝見日東生，暮見日西沒。 日沒樹影藏，日出樹影發。 移床隨樹影，披衣任散髮。 荇蒂走瀠回，紫苔波滑滑。 人心若清涼，炎曦似冷月。

其二

天意忽欲雨，諸山起翠靄。 一峰綠油油，忽出青藍外。 倏然晝昏黑，九域起甘霈。 花溪曲曲流，都赴石橋會。 石渠流不迭，激激發大籟。 宿雨藏密葉，欲往不能蓋。

其三

沿溪兔目繁，綠柳枝垂鏡。 雨過出曦陽，蟬聲更熾盛。 別有急音聲，切割如刀刃。 翛然成穩眠，金磬出予定。

其四

望風風不來，望雨雨不至。 惟餘疾雷聲，不測皇天意。 垂柳入電光，金枝變青翠。 疾若阿國，一現失明媚。 何必對金樽，佳茗作荷氣。 不用逐陳編，默坐有清致。

枕簞易餘涼，齁齁成佳睡。

其五

少時有雄氣，落落淩千秋。 何以酬知己，腰下雙吳鉤。 時兮不我與，大笑入皇州。 長兄官禁苑，中兄宰吳丘。 小弟雖無官，往來長者遊。 燕中多豪貴，白馬紫貂裘。 君卿喉舌利，子雲筆劄優。 十日索不得，高臥酒家樓。 一言不相合，大罵龍頟侯。 長嘯拂衣去，飄泊任滄洲。

其六

步出居庸關，水石響笙竽。 北風震土木，吹石走路衢。 蹀躞上穀馬，調笑雲中姝。 囊中何所有，親筆注《陰符》。 馬上何所有，腰帶五石弧。 雁門太守賢，琵琶為客娛。 大醉砍案起，一笑捋其須。 振衣恒山頂，拭眼望匈奴。 惟見沙浩浩，群山向海趨。 夜過虎風口，馬踏萬鬆株。 我有安邊策，譚笑靖封狐。 上書金商門，傍人笑我迂。

其七

北登恒山頂，車蓋雲茫茫。 中心忽愁思，思我兄中郎。 去去信馬首，幾日窮薊疆。 潞河沙浩浩，衛水流湯湯。 清淵飲美酒，彭城待秋光。 黃河迅竹箭，忽若鳥飛翔。 含淚拜漂母，流落歎韓王。 五日芙蓉水，送我到維揚。 不見雷塘路，不聞瓊花香。 舊橋二十四，塵土撲衣裳。 金焦望海闊，梁溪酌泉涼。 錦纜青雀舫，忽已到金閶。 追尋聽雨樂，清譚殊未央。

其八

清譚未雲幾，邸舍厭高眠。 淩雲振羽翮，吾志欲遊仙。 聞道天子鄣，真人下九天。 道引八百人，同日淩紫煙。 是事有與無，我欲訪幽玄。 泛舟西子湖，澹水豔紅蓮。 螺嵐幻諸峰，玲瓏發巧妍。 振衣嚴陵灘，曲折愛清漣。 水中石齒齒，山上草芊芊。 朝度芙蓉嶺，嶺與天相連。 空山無人處，花落流涓涓。 白月上衣裳，畫沙坐水邊。 訪之無要領，一笑九華顛。 潯陽十二派，震怒響山川。 瀟湘急雨裏，白浪打行船。 復歸舊棲隱，掃梧弄筆研。

其九

輕帆止江涯，家山在煙霧。 振衣入郭門，城池已非故。 朱門湧清波，長堤亙衢路。 手植門前柳，虧蔽成高樹。 道逢小兒子，長揖向阿父。 入門眷屬驚，猛犬狺狺怒。 昔時攜手人，大半先朝露。 感舊有餘悲，歎逝傷情愫。

其十

山村松樹裏，欲建三層樓。 上層以靜息，焚香學薰修。 中層貯書籍，鬆風鳴颼颼。 右手持《淨名》，左手持《莊周》。 下層貯妓樂，置酒召冶遊。 四角散名香，中央發清謳。 聞歌心已醉，欲去轄先投。 房中有小妓，其名喚莫愁。 《七盤》能妙舞，百囀弄珠喉。 平時不見客，驕貴坐上頭。 今日樂莫樂，請出彈箜篌。

十一

昔時舊酒人，傾尊定酒帥。 一吸百餘盞，酒徒皆羅拜。 是夜月如晝，大堤共於邁。 狂歌若奔雷，長江吼滂湃。 居民不得眠，親黨皆嗔怪。 精悍在麵顏，零落舊壇會。 回首憶當年，咋指以自戒。

十二

阿香皎如月，阿雪溫如玉。 湘文校書郎，七弦彈《黃鵠》。 芙蓉詫腴五，水仙寫臒六。 金閶憐慧卿，鳳凰橋上哭。 章華歌者玉，梅花清芬馥。 回首看朱樓，恍然猶在目。 金石尚且摧，何況粉黛速。 多半玉鉤斜，青楓根下宿。 發願誓空王，清淨以自勖。 稽首告天姝，我情成土木。 今生則已矣，來生莫相逐。

十三

一自入情緣，棘蓬忽身墮。 愁令不耐生，恨令不顧禍。 竦身出重圍，天蘿掛衣破。 幸然除熱惱，清淨已心諾。 既向棘中出，不回棘裏臥。 南山有危峰，瀑泉如雷過。 開窗聽水聲，掃地焚香坐。

十四

偶景青蔥下，崖岫弄峭清。 倏聞懸雷響，自為勝《九成》。 世樂豈不樂，不如清冷雲。 孫娘亦自好，不能留許生。 苕華富文藻，晞也無復情。 如何馮敬通，不知出塵纓。 終日房櫳裏，耳聽布穀鳴。

十五

雲戶蔽岫寢，欒危對桂榮。 秣芝浮霜淨，剪鬆沉雪清。 憐肌蓄骨髓，寶氣愛精神。 腐鵷看梁錦，土石視侯卿。 哀哉誇毗子，膏火日縱橫。 生滅攪夢寐，途長空苦辛。

十六

回數八祀先，兄弟長安陌。 阿大官詞林，銀榜侍經席。 白面漆髭須，三鬃馬赫弈。 中郎列虎闈，簪袍映列柏。 予時為諸生，時時分米赤。 伯也有新居，是舊江陵宅。 前有抱甕亭，後齋名蘇白。 階前種花竹，森森無遺隙。 春日弄微暄，簷下坐歡適。 兄雲家門盛，伯仲繼通籍。 獨子時不遇，萬里鍛羽翮。 予雲兄無言，萬事怕嘖嘖。 即此是盛時，此盛恐難益。 但恐後視今，今翻為奇跡。 此言猶未寒，伯也歸寂寞。 蒲桃林不改，零落碎圭璧。 欲哭近婦人，感歎坐終夕。

十七

友於有至情，傷哉王景玄。 阿謙一以逝，拊心祇自憐。 昔時寶三光，割嗜以祈年。 今也惟速化，不望世間延。 感此淚如雨，零落彌歲年。 會合亦有期，定志在青蓮。

十八

鳳神緣戢羽，麝走為遺香。 如何英靈士，耿耿露寒铓。 激鍛多大韻，搏黍見顛狂。 世路雖巘巇，藏身亦乖方。 山北與山南，白石可為糧。 流連塵網中，哀哉罹禍殃。 回首五鬆橋，譚《易》析毫芒。 惟有聰明泉，流水常湯湯。 發言潛寶契，一室閉蒙莊。 書存人已往，撫卷有餘傷。

十九

龍章與鳳質，叔夜何清遠。 神明忌太遒，流俗惡狂懶。 坦非鄰險地，險者疾其坦。 馴即非龍性，龍性豈求免。 揆景奏鳴琴，一曲消憤懣。 以此七尺身，頓令網羅管。 胡不從公和，藏身何太簡。 楊氏欲見招，翩然不復返。 衣冠雖已潛，常在黃馬阪。

二十

古人重結交，意氣身相許。 抽心有至情，鼎鑊不足語。 曹敞收吳章，脂習哭文舉。 郭亮葬李固，胡騰埋竇武。 豈不畏死生，攘臂赴砧俎。 交情重丘山，忍令無處所。 何人無緩急，夜半難扣戶。 扣戶猶且難，安能挑乳虎。 慷慨有餘哀，擲杯以中柱。

二十一

夜夢大峨嶺，積雪天際頭。 爽氣入心脾，清冷透衣裘。 山下有高士，圭璧凜清修。 輕財若棰籜，重誼等山丘。 名理羅二氏，技藝綜九流。 晤對萬山中，清言可消憂。 我欲從之往，惜哉無扁舟。 安得生羽翼，淩風以遠遊。

二十二

朝亦對青山，暮亦對青山。 青山不知名，常在窗欞間。 我欲登此山，見之不得攀。 洗塵一日雨，忽似美人鬟。 謝公調馬路，惆悵感心顏。

二十三

朝出古北口，暮歸漁陽道。 馳馬走平原，箭如餓鴟叫。 習習耳後風，醉餘發長嘯。 呼韓過不先，琵琶餘歌笑。 壯志久已銷，百城從所好。

二十四

愚者願為知，知者願為愚。 知者多計算，一息幾百馳。 古來飲酒賢，陸沉心中悲。 心中何所悲，了了嬲神思。 奈此了了何，溷之以酒卮。 酒多寧不病，幸忘了了知。 李雲嗜非甘，樂取其昏迷。 分別不留行，渾沌近無為。 此是似現量，猶可遣歲時。 現量況於真，不樂復何之。

二十五

栗裏有醉石，平泉有醒石。 醉石令人醉，是非總消釋。 醒石令人醒，恩怨生劍戟。 是非既消釋，宇宙何不適。 劍戟可傷人，回刃亦自刺。 所以栗裏子，一笑易其簀。 平泉無主人，魂兮歸不得。 醉石可為珍，醒石宜棄擲。

二十六

月額雨相續，人皆愁雨苦。 我有千卷書，不愁千日雨。 雨氣冷楹軒，開窗玩今古。 親與古人譚，丹鉛代麾麈。 有時抉皮膚，昭昭見肺腑。 文錦勝天孫，快舌類鸚鵡。 只此十笏地，無日不歌舞。 珍重謝天公，無妨作霖雨。

二十七

墨子行十笈，姬公朝百篇。 采梠閑暇日，牛衣記誦年。 古人急典籍，窮困且益堅。 安坐蠹衣食，何不親韋編。 妍皮裹癡骨，張口坐雲煙。 弘景亦有言，才鬼勝頑仙。 此理通出世，毋為惜丹鉛。 卯金能博學，上帝遣人觀。

二十八

《六經》為粱肉，子史為鼓吹。 百家及稗官，海錯羅珍奇。 譬若延大賓，庖廚萃膏腴。 飽後江瑤柱，亦能佐酒卮。 煌煌銀印文，妙理抉玄微。 可以開心眼，華梵非所知。 持衣在得領，索食重療饑。 如何郊天鼓，必用麒麟皮。 腐儒八十宗，穿鑿亦何為。 鑿井失美源，有若天南箕。

二十九

貴耳賤其目，千古同一揆。 親見揚子雲，名邇位尤卑。 覆甕視《太玄》，抵掌笑其愚。 張率假沈約，虞訥頓稱奇。 虯之《清思賦》，托名乃見知。 文章有定價，世眼迷真偽。 馬髀及牛頭，嘈嘈以相師。 世名何足取，留之待來茲。 千秋無贗本，惟餘《碧落碑》。

三十

山禽咮以短，水禽咮以長。 箕畢殊嗜好，朱紫異文章。 千古才人習，任情以雌黃。 好之則為羽，惡之則成瘡。 子才重沈約，不為彥升臧。 魏收慕任昉，抵掌笑沈郎。 俗態胡為爾，三斗貯爛腸。 心如諸葛秤，那能輕低昂。 大海控八河，一味少參商。

三十一

修詞有慧脈，妙處在生動。 非法非無法，寫照阿堵重。 小夫嗇才情，托法以自控。 大音無細響，嗤之為豪縱。 徐熙花寫生，新意出時眾。 黃筌妒其能，出格以為諷。

三十二

人多悲秋氣，我獨愛秋聲。 洞庭一夜脫，蕭瑟有餘清。 梧葉飄空階，隨風走且鳴。 草間啼絡緯，蟋蟀向四楹。 大化遞遷流，日月徂且征。 萬卉漸零落，刻露見山岑。 豔豔繁華色，枯槁不復侵。 譬如學道者，披剝見天根。

三十三

日暮望遙山，絳霞散林野。 如雪如素練，晃耀亂山赭。 白者移過樹，乃知是人也。 暮色蒼然至，牛羊皆來下。 萬物盡有歸，擾擾何為者。

三十四

少小讀詩書，志欲取青紫。 命也可如何，七上七回否。 棄置如蓬麻，誰憐一段綺。 紉絲出藕腸，剝膚洞石髓。 過眼一蚊虻，參差逮暮齒。 膏腴傳世間，資潤後來士。 拾取牙後慧，翩翩見雀起。 自憐射雕兒，控弦無虛矢。 何為獨流落，刺頭入故紙。

三十五

黃金高築台，樂毅為燕客。 三星聚虛危，管仲走即墨。 當其落時，所憂在朝夕。 一旦乘風雲，時主望顏色。 何代無奇才，欲飛無羽翮。 治世詘雄圖，流落在草澤。 不解作駢語，終身墮荊棘。 流汗負鹽車，困窮理亦劇。（以下待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