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珍珠舶
第十二回 嚴協鎮幕中贈美
第十三回 

  詩曰:
  寇鋒不可滅,海宇忽騷然。
  玉石既同盡,家室寧保全。
  昨逢故鄉友,備將家信傳。
  昔居錦繡國,今傍戰場邊。
  家破不足恨,所恨妻少年。
  不知生與死,從此各一天。
  安遇楊越公,破鏡再得圓。

  且說謝賓又,自與杜公亮作別,即日離了北京,向南進發。那一時,正值流賊攻陷了湖廣地方,山東州郡,無不望風瓦解。一路草寇竊發,十分難走。故自正月望後起程,直至三月初始抵淮安。將欲買舟過江,忽聞彰義門已破,大行皇帝縊死煤山。謝賓又不覺向北哀慟道:「神京既失,則杜年伯決然殉難,我那仙珮小姐,亦必墮於賊人之手。若不亟去尋訪救援,西樓之約安在哉。」遂命店家暖酒,一連飲了五六巨卮,揚袂慷慨而歌曰:

  有美人兮相會難,將翱將翔兮忽間關,神京一失兮必摧殘。我安歸去兮矢死尋,天若見憐兮彼必生,天不見憐兮死亦欣。

  歌竟即便揮鞭驟馬,向北而行。時有同寓者,詢知其故,再三勸阻。謝賓又揮手謝道:「多蒙列位苦口相勸,豈不知感。只是人生一世,惟在情義兩字,若使寡情滅義,生亦何顏。我亦明知此去無益,不得不空作情癡耳。」言訖,不覺淚數行下。那同在寓內的,無不感歎。誰想,自淮至京,地方殘破,野店荒涼,行人稀少。謝賓又只得衝煙冒險,隨路行去。歷盡艱難,並無悔意。忽一日,將及傍晚,正欲尋店歇宿,只見一隊人馬,俱執鮮明器械,馳驟而來。謝賓又剛欲退後躲避,那馬早已衝在面前。原來卻是一伙土寇。見了謝生,那為首的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輒敢在此獨自行走,從實供稱,免你一死。」謝賓又略無懼色,亦厲聲叱道:「我為覓死而來,何消以死相嚇。奴輩所利者行李耳,任爾取去,何用怒為。」那群盜內,有一穿白少年,向前問道:「爾莫非是蘇州人否?」謝賓又道:「我即是蘇州舉人謝嘉。細聽口音,想汝亦是彼處人氏。」那少年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下道:「原來就是恩人之子,每思圖報無由,誰想此處相會。」便把謝賓又主僕,邀進寨內,置酒相歡。謝賓又茫然不解其故,只得將錯就錯,勉強坐下。既而酒後,從容啟問。那少年道:「小子姓王,名煥,力能舉鼎。當十七歲時,曾在太湖起義。為因醉臥虎丘,被著捕役擒解吳縣,收禁囹圄,議欲將某立斃杖下。誰想令先尊與吳縣知縣同年契厚,恩蒙憐煥,自幼鄰居,致書囑縣備,雲煥方乳臭,誤為湖盜張犬,引誘入伙,然亦鼠竊輩耳。幸寬法網,令彼自新等語,遂蒙吳縣將某擬徒發配。則自今已往之年,皆出於令先尊再生之德也。向聞仙逝之後,深以罪重,不敢到城弔奠。今得倖會,正某報恩之日。但值中原鼎沸,荊棘滿途,此時此際,只宜速返故鄉,為何台駕反向北去,願聞其故。」謝賓又便將尋覓杜小姐的事,備細述了一遍。王煥踴躍而起道:「輕生重義,此正大丈夫所為,使弟輩聞之,不勝激烈。但此去燕京,虎狼遍地,縱使插翅,恐亦難飛。弟雖不材,願當相送。且請安宿一宵,明日早行。」謝賓又慌忙起身下拜道:「若得壯士仗義相扶,何愁前路崎嶇。俟到京之日,容圖厚報。」當晚無話。

  次早五鼓,王煥果即起身,與眾人作別。腰懸雙劍,手執長槍,裝束得十分雄猛,撿著兩匹駿馬,與謝賓又各人騎了一匹,吃飽酒飯,即時前往。雖遇著幾處關隘,俱被王煥奪勇衝過。不一日,已到了京都地面。王煥道:「此去京城,只有三十餘里,一路自有大兵把守,可保無虞。弟以眾弟兄相候日久,不及再送前去,只得就此告別了。」謝賓又道:「感承高義,正欲到京屈留少敘,誰想壯士急於返駕。但不知此番作別,後會何時?」王煥道:「當此南北分疆,正英雄求士之秋,公既文可安邦,弟亦武能戡亂,異途並用,豈無相會之期。」說罷,即揮手作別而去不題。

  單說謝賓又,一到京師,就把杜仙珮遍處訪問。自城外城內,並各營將士宅弟,委曲搜求,並無蹤跡。自此,羈留數月,囊篋罄空,僕馬喪盡。忽一日,於春明門外,遇著杜公家裡一個老僕陳宣。謝賓又大喜,連忙扯到一個幽僻之處,問以京城破後杜公家室安在?那陳宣淚下如珠,不勝嗚咽道:「家老爺於破城前一日,同著夫人投繯自盡。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靜以後,始聞小姐被害於安福衚衕一個姓蔣的家裡。小人隨即買了一口棺木,將來收斂,現今停厝在一個草庵裡面,此去上南十里就是。自分骸骨難歸,誰料獲遇相公,莫非還在夢中麼?」謝賓又道:「汝去收斂小姐,可曾仔細驗視不差否?」陳宣道:「彼時聞了這個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細驗,果是小姐,所以買棺斂厝的。」謝賓又即令陳宣指引到庵。只見,觀音殿左首屋內,停柩一口,前有神位,上面題著:明故杜仙珮小姐靈位。謝賓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覺放聲大哭道:「小姐,小姐,我只道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千辛萬苦,不惜性命,趕到京都。誰知玉碎花殘,已做了夢中蝴蝶。雖非因我而死,我豈能捨爾獨生。但恐黃泉路上,不容相見。」小姐,小姐,連叫數聲,哭撲於地。陳宣慌忙扶起。叫喚多時方醒。自此,謝賓又即於庵中作寓,逗留二載。遇一鄉戚會試,始得相附同歸。一日,夜次黃河驛內,只見驛壁題首四絕,其詩云:

  憶昔隨親向北畿,膝前歡笑共相依。
  寧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鵑血滿衣。

  其二
  生長蘭閨二八年,惟知學繡向花邊。
  江山忽失風雲改,弱質那能自保全。

  其三
  雙親殉國已全忠,女孝還應葬北風。
  誰料馬嵬魂未斷,又隨征鼓過江東。

  其四
  一番風雨一番愁,自入戎行即似囚。
  薄命尚遲身一死,還將癡夢憶西樓。

  謝賓又從前至末,讀了一遍。再觀詩後,題著十一字云:「姑蘇難女杜仙珮拭淚漫筆。」不覺駭然道:「杜仙珮已死,那裡更有一個杜仙珮,豈偶名姓相同耶?」揩抹雙眼,再將四首絕句朗朗的哦了兩遍,低頭沉想道:「若不是杜仙珮,為何詩中所指,與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據我思忖起來,那杜小姐定應尚在,其庵中靈柩,決係陳宣那廝被人訛報的了。」當夜宿在郵亭,展轉不寐。遂又一心思想,要求蹤跡。誰料時移物換,倏又經年,每日坐臥,只在一間小樓之上。忽一日,晚照在窗,南風薦爽,靠著雕欄,正欲拈題消遣。忽見一雙紫燕,飛入懷中。謝賓又愕然嗟異,便將雙燕捧住,但見兩邊翼上,俱有紅絨繫著片楮。即解絨取楮看時,其楮縱橫俱有二寸許,絕細楷書。其一寫道:

  妾杜仙珮,墮入虎狼之手。現陷吳淞。玄鳥有靈,好向謝郎,一通悃幅。

  又一楮寫道:

  鼓鼙動地忽成災,獨返江南事事哀。
  寄語檀郎休薄倖,早隨玄鳥向淞來。

  謝賓又看罷,忙將二燕放在桌上,連連叩首道:「紫燕紫燕,我與你素不相知,感承厚愛。倘獲與杜小姐再續良緣,皆出於二恩使之所賜也。」那雙燕向著謝生,亦作點頭之狀,回顧呢喃而去。

  當晚,謝賓又登即僱船,連夜趕至吳淞。其時鎮守汛地,乃是提督標下副協鎮參將嚴公。清廉剛介,素為士民信服。那一日,軍務稍暇,退坐後堂。忽報蘇州謝舉人謁見。嚴公最重斯文,即命小校延入。相見揖畢,分著賓主坐定。茶過兩次,嚴公道:「貴鄉既係姑蘇,自遠賜臨,必有所諭。」謝賓又唯唯,停了半晌。嚴公又問道:「不知先生有何見教,願即賜聞。」謝賓又欲言又止,容愈不怡。嚴公暗暗驚訝,又從容問道:「細觀先生逡巡不答之故,豈於小弟有礙,故爾不即見諭耶?「謝賓又方徐徐說道:「小弟不知進退,為有一句要言,乃情義所不容己者,故特求見將軍。然惟恐見罪,所以逡巡不敢啟齒耳。」嚴公笑道:「弟輩武夫,有事便即直說,不若先生文士性格,自有如許委曲。望為明言,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謝賓又道:「小弟有年伯杜公亮,原任大理寺正堂。蹇遭闖賊,攻陷京師,以致杜公夫婦投繯殉難。料想史氏直筆,垂芳千古,這也不消說起。單為杜公有女,名喚仙珮,自幼許配小弟。誰料神京失守,彼此各天。近聞杜氏歸在將軍帳下,一則為年家誼重,一則為伉儷情深,所以星夜前來,輒敢冒昧瑣瀆。竊料將軍,坐鎮一方,豈乏金釵十二。望將此女慨賜完璧,庶樂昌之鏡得圓,而圖報將軍,諒有日矣。」嚴公聽說,沉吟半晌。乃答道:「小弟後房,雖有姬侍數十,那裡耐煩逐一問他的居址姓名。若使尊夫人果係在內,當即悉喚出來,以待先生自行識認。」遂傳命後衙,著令眾姬一齊出見。俄而雲板一響,只見裊裊婷婷,逐一輕移蓮步,走出中堂,共是二十三個。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謝賓又欲仔細審視,忽見眾人背後閃出一姬,身衣花繡羅衫,雲鬟不整,面帶愁容,向前喚道:「謝郎別來無恙!」謝賓又抬頭一看,禁不住眼眶流淚道:「誰想小姐果然在此。今日此會,莫非夢裡?」當下嚴公看見二人廝認,便令眾姬退去,單留杜氏在堂。又命置酒,為謝生稱喜。既而席上,嚴公顧謂仙珮道:「汝與謝君,夫婦久闊,何無一言?」杜小姐慌忙避席,含淚而對道:「惟恐將軍見罪,是以不敢言耳。」嚴公欣然道:「汝今既會謝君,即謝君婦也,何必以我介意。」遂取金卮斟酒,將謝賓又杜仙珮各勸三卮。又取出衣飾相贈,約有千金。當晚二人即向嚴公謝別下船,明燭相倚而坐,各把愁懷細述。謝賓又即從前從後細細的訴了一遍。杜小姐道:「妾於城破之日,奉著嚴親恩命,一同縊死。誰想妾縊在後,竟被侍女解救復甦。及城陷時,闖王遣賊逐戶搜尋,妾知不免於難,即與三弟同避於安福衚衕之蔣姓家。其後三弟與一同避難的女子,被賊殺害,妾以躲在櫃中得免。不料闖賊既去,妾即為嚴將軍所獲,含羞忍辱,每不欲生。為聞嚴公提兵南下,帶妾從征,所以覥顏苟活,冀與郎君一面。及至分鎮吳淞,咫尺姑蘇,莫能寄附一信。忽見梁間雙燕,終日向人對語。以後漸漸飛入懷抱。值妾墮淚時,二禽亦即俯首哀鳴,似有相憐之意。妾戲撫翼而告之曰,鳥果有知,可能飛到蘇州東門外,為我寄信於謝郎否?那二禽伏在膝上,連連點首。妾以為異,遂即略草數語,將絨繫縛於翼。誰想果至君所。古稱黃耳寄書,未足異矣。」言訖,時已起更時候,遂即解衣安寢。其夫婦眷愛之意,不待細表。

  次日黎明,將欲開船,忽聞岸側有人高聲叫道:「慢開慢開。我奉嚴將軍之命,要與謝相公一見。」謝賓又聽說,只道是追他轉去,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起身相問。那人早已跳上船來,仔細一看,原來非別,即上山東路上所遇的王煥。謝賓又把鬼胎放下,因問道:「王兄那得亦在此地?」王煥道:「自從別後,弟即投在山東總鎮標下效用。以後跟隨大兵,平定浙西。幸蒙題薦,拔授游擊之職﹒為此得與嚴寅兄分鎮松江。昨自郡城至此,因嚴翁談及台兄,與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所以特來賀喜。」謝賓又再三稱謝道:「小弟向年,若非仁兄仗義相送,則久已命斃於虎狼之口矣,又安得與拙荊相會。然以風馬各別,恐無見期。豈料兄翁協鎮四郡,又於此地得瞻雄范,殊為欣快之極。」王煥又笑道:「此會亦不足為奇。弟於前歲,曾在山東驛舍,買一小妾,亦係姑蘇人氏,性極聰巧,與弟夫婦之情,頗稱相合。只是極歡之際,亦帶淚痕。弟曾備詰其故,原來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名喚彩燕。為因思主情深,是以居恒抑鬱。今杜小姐既得珠還合浦,此女亦歸在弟室,卻不道又是一件異常的奇事。」謝賓又聽說,亦撫掌稱快。王煥遂從便路,邀過私衙,備酒款待。杜小姐與彩燕,當下相見,各訴衷懷,無不悲喜交集。其年,杜啟祥亦自北地寄信回來,云已歸在旗下授職。惟啟禎、啟瑞,俱為亂兵所殺。至今蘇人談及紫燕,俱以為異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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