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珍珠舶
第十三回 東方白月夜遇花神
第十四回 

  詩曰:
  神仙何必說天台,始信桃花遍處栽。
  亂後春風緣易合,閨中環珮夢難猜。
  豔姿會向瑤台見,幻質偷從月夜來。
  堪羨幽期相共訂,異香縹渺下蒼苔。

  從來人之壽夭,俱繫乎命。然亦有修真煉氣,辟谷餐霞,或為地仙,或得飛升白日,載諸史傳,無足怪者。更聞百凡有情之物,久歷歲月,亦得為精為妖,現形白晝,迷人黑夜。如唐人所述山魈木客,花妖月怪,以至狐狸變化。種種奇聞異說,雖云理之所無,實亦事之恒有。只是為祟害人的多,有益於人的少。假使世人或有致遇見的,也有驚悸成疾,也有癡迷損命。所以目之曰精,稱之曰怪。豈料其中,亦有成真正果,得道長生。雖或變幻出奇,並非害人自益。故佳人才子,遇著亂離,得諧伉儷,乃是一件極平常極容易的事。惟是聞聲相思,未曾相遇的時節,先有一個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冒托嬌姝,偷尋風月,奇奇怪怪,弄出許多佳趣。比似那蕉帕記所演龍生相遇的故事,尤為新妙。   這段話頭,出在先朝崇禎年間,太平府繁昌縣,離城數裡之外,有一秀才,複姓東方,單名一個白字,乃漢朝東方朔之後。其母臨分娩時,曉日初升,所以取白為名,曉生為表。父祖俱登科甲,在繁昌縣中,號稱名宦。只是累代清官,家事不能十分富厚。又兼東方白年才弱冠,父母相繼去世,生長奢華,不勤家務,日逐飲酒賦詩,揮金結客。因此不上數年,漸漸消乏。忽一日,春光明媚,東方生邀了同窗的兩個契友,一喚蘇澹如,一喚林仲蔚,出到郊外閒遊。將及中午,撿那水邊林下,喚著家童,擺開酒果,席地而飲。既而酒至半酣,閒話中間,蘇澹如笑道:「東方兄今年已是二十三歲,為何未娶尊閫?豈猶未識裙裾內滋味,抑如張君瑞別有西廂奇遇者耶?」林仲蔚亦笑道:「吾看曉生,風流倜儻,美如冠玉。日讀美人閒情諸賦,豈不知鍾情我輩。想必有姣好如朝雲者,時作陽台好夢,故爾未尋玉鏡台耳。」東方生歎息道:「弟家雖有數婢,俱是粗醜不堪的。即媒妁紛紛,不時將那庚帖來議姻,怎奈先君棄世以後,家漸蕭索。所以百金之聘,尚難措處,以致蹉跎至此。」三個正在閒敘間,忽見老蒼頭周吉,急急的前來尋見,向著東方生道:「今有河南陳留縣賈老爺,尚未知先老爺歸天,差著兩個管家,齎了一封書,特來問候。想書中別有什麼緣故在裡邊。那管家要與官人面話,所以教我來尋,望作速回去罷。」東方生厲聲道:「日色未斜,酒亦未醉,知己談心,正在暢快之處,偏要你來絮絮叨叨,講這一會。他既遠至,就是晚間相見,亦未為遲,何必如此性急。老蒼頭道:「那兩個管家,聽說先老爺仙逝已久,就要回去報知賈老爺,專候官人拆看來書,討一回札,星夜就即趕回去的。為此連催數次,不得不來相報。」蘇、林二生遂即起身道:「東方兄既有正務,弟輩已入醉鄉,不敢久坐,就此回去罷。」東方生挽留不住,即命蒼頭,收了杯?,與二生作別,取路回家。

  你道,賈公是何官職?河南太平,隔省遙遠,有何瓜葛,致書問候?原來賈公諱范,官居□卿,與東方生的父親同中進士。於筮仕初,同任山東,最相契厚。後因足疾,告歸林下。做人端方厚重,治家最嚴。只是年將六十,並無子嗣,只生一女,名喚瓊芳。那年,已是一十七歲,為因擇婿,尚未受茶。因聞東方生早歲游庠,聲名籍甚,故特專書候問,並欲東方生到彼一晤。閒話休提。

  且說東方生,當下回來,與賈管家見過,接那書札,拆開細看。只見書上寫道:

  憶自都門分袂,音問遐疏。年兄既已高臥東山,弟亦蹇罹足恙,歸息林下。雖暮雲春樹,馳想日深,而術乏長房,無由縮地,惟於子規聲裡,時墮數行淚耳。竊想年兄,膝前斑彩,不減謝庭玉樹。弟也,弱息徒存,西河抱戚。其間苦樂,又不啻霄壤之殊矣。故特專□奉候,並屈佳郎公至舍一晤,俾得覿面請教,以開茅塞,則弟之甚幸也。統祈台鑒,無虛佇候。不宣。

  東方生看畢,對著賈管家道:「重煩二位遠來,足見你家老爺一片殷殷厚誼。不料先君棄世,已經三載。極欲同著二位,即去問候一遭。所慮家內乏人,難以遠出奈何。」那賈管家道:「小人兩個臨出門之時,家老爺又再三叮囑,必要請大相公前去一會。若是家內事體,可以托人掌管,望乞即日枉駕,庶不失家老爺盼望之意。」東方生沉吟半晌道:「二位暫且過了,今晚容思,明晨再為商之。」到了次早,賈管家又再四堅懇,東方生猶豫未決。因談及賈公家內事情,從容問道:「聞得你家老爺,只有一位小姐,不知多少年紀,曾受聘麼?」賈管家道:「家小姐今年一十七歲,還未納聘。」東方生又問道:「生得如何?」賈管家道:「家老爺治家嚴肅,小人們也罕得見面。但聞琴棋詩畫,件件俱精。若論容貌,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東方生聽說,心下大喜,主意遂決。即將家內之事,交托外母管理,外面帳目,俱著周吉主持。當日收拾行李,帶了書童紫電,同兩個管家一同起身前去。

  不一日,到了陳留。兩個管家先去報知家主,東方生隨後而入。賈公喜悅,忙出來接進堂上。相見已畢,各敘寒溫。賈公道:「憶自京邸與賢姪會後,倏忽已經五載。頃聞小價報說,令先尊去世,業已三年矣。道里遼遠,不獲以一觴作奠,使老夫聞之,五內俱裂。所幸賢姪氣宇裒然,才名藉藉,異日功名,決不在令先尊之下。」東方生道:「小姪罪孽深重,以致先君早背。今蒙老年伯破格垂情,所以聞呼即至。但無寸芹為敬,負罪良多。」說罷,一茶再茶,又將些時事閒敘了一番,少不得整備酒肴款待,俱不消細說。當夜席散,將那堂之西首書室,把與東方生做了臥房。自此一住旬餘,每日間供給之盛,禮遇之隆,勝似那嫡親猶子。只是賈公家法甚嚴,日常並沒一個婢女出到中門以外。那東方生,原為著小姐而來,誰想內外杳隔,心下怏怏,大失所望。幸喜臥房之側,就是一所絕大的花園,中有牡丹亭、芙蓉閣,以至曲欄雕檻,十分華麗。剛又值二月中旬,嬌紅膩紫,競豔爭芳。所以東方生每日與賈公,在園遊賞,盡堪消遣。

  忽一夜,月明如晝,東方生因賈公外出,獨自一個,慢慢的飲了數壺。將至更餘,書童紫電,已是蹲在窗邊垂頭而睡。東方生帶著半酣,詩興勃勃,朗吟一絕道:

  十載交遊俠客腸,負才自信有文章。
  但知把酒邀明月,莫問他鄉與故鄉。

  吟畢,又一連飲了數杯。忽聽得竹屏之後,笑聲隱隱。東方生心下驚疑,連忙走出軒外。四圍一看,只見兩個美麗女子,輕裾冉冉,攜手而來。須臾近前,向著東方生,深深的道了兩個萬福。東方生仔細視之,那兩個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一個衣青,一個衣白。嬌容絕世,秀髮拖雲。那衣白的,麗似梅花籠淡月﹔那衣青的,裊如楊柳颺輕煙。論妖姿,分明仙子臨凡﹔問芳庚,恰值牡丹初綻。若非是鄭康成的侍女,定然是白司馬的青衣。

  當下東方生一見了兩個麗妹,按不住神魂蕩漾,欣然笑道:「敢問二位姐姐,是賈老爺宅上何人?為何夜靜更闌,還在園內,特來下顧小生,有何見諭?」那衣白的女子答道:「妾身名喚素馨,這個衣青的喚做秋影。俺兩個俱是跟隨瓊芳小姐的侍婢。俺家小姐,素**月,故候著家老爺睡熟,即與妾輩偷出香閨,將那清光玩賞。今夜忽聞郎君高吟佳句,所以小姐特命妾來,要求詠月新詩,以作閨中珍玩。」東方生聽罷,不勝技癢,連聲應道:「向聞小姐能詩,奈緣重門杳隔,無由請教。今蒙小姐不以荒疏見棄,敢不拋磚引玉。」遂取花箋一幅,題下七言絕句一首道:

  三五良宵月正圓,月當圓處倍堪憐。
  莫愁今夜西軒靜,爭似嫦娥獨自眠。

  素馨微微笑道:「郎君詩雖敏捷,意卻輕狂。容俟妾輩轉達小姐。倘有話說,當以報郎也。」言罷,接了詩箋,仍與秋影攜著手,翩然而逝。東方生回進臥室,心下狐疑,不住的想道:「若使小姐果係憐才,則明夜夜深時,必然出來面會。倘有僥倖之處,也不枉了來此一遭。」又想道:「我到此半月,悉知賈公的閨閫,防範甚嚴,怎有疏虞,容著小姐夜深人靜,獨自出到花園之內?莫非是花木之妖,將人迷弄麼?」當夜展轉不寐。次日清曉起來,悄悄的問著一個小童,果有素馨、秋影二婢,遂坦然不疑。

  那一夜,東方生略略的飲了數杯,即退入西軒,打發紫電先睡,獨自靠在雕欄,詠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詩。俄而漏下二鼓,只見素馨、秋影聯步而至,莞爾而笑道:「恭喜賀喜,郎君做了好夢也。小姐已在牡丹亭上,專請郎君過去一會。」東方生聽說,喜出望外,連忙隨著二婢而行。到了牡丹亭,只見瓊芳端然立於亭內。素影娟娟,輕裾裊裊。但覺一陣香氣襲人,其國色也。東方生趨步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乃村塾鄙人,小姐是中州麗質,何幸今宵得承清盼,情逾常格,感動五中。」瓊芳低聲答道:「蒲柳之姿,生長孤陋,幸遇郎君遠顧,下榻西軒。雖則景慕才名,無奈重垣遐阻。詎意看月中宵,獲聆佳什。故特專鬟相候,願拜清光。」東方生笑道:「昨宵酒後俚言,有污清耳。願求珠玉,以慰蕪懷。」瓊芳道:「賤妾偶附幻花之質,從無詠絮之才。君既見索,敢不杜撰一章,以求斧正。」遂徐徐吟道:

  柳作雙眉花作容,漫將傾國羨蒲東。
  清宵獨伴牆邊月,疏雨常愁沼上風。
  粉蝶何心春欲暮,黃鸝如怨曉來空。
  君雖憐妾難知妾,別有幽懷未許同。

  東方生連聲贊道:「小姐真是錦心繡口,所以有此白雪幽蘭之調。小生學慚窺豹,句乏雕龍,不敢復道隻字矣。」瓊芳道:「郎君詩才妙絕,不減庚、鮑,何必過謙。」東方生乃朗吟一律道:

  春深偶向洛陽游,幸寓名園散旅愁。
  簾捲孤亭風弄竹,花寒三徑月當樓。
  漫憑詩句成佳會,敢想雎鳩賦好逑。
  只愧予非韓壽侶,異香安得倩卿留。

  東方生吟訖,瓊芳微微笑道:「君才遠過韓壽,妾亦恥同充女。今夕之會,實因慕郎才貌,休得妄疑妾有他心也。」東方生口雖吟詩,一眼看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媛,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子內去。怎奈瓊芳容色端莊,語言嚴正,又值二婢緊緊的侍立於旁,雖欲以情詞動之,無由可入。遂將古今騷人淑媛,評品了一會。瓊芳因從容問道:「從來名花傾國,原無二致。君之所評,古來姝麗,誠有當矣。但不知花有堪愛者幾種?」東方生道:「花之可愛者甚繁,予獨愛蓮之清潔,梅之芬芳,菊之隱逸,海棠之綽約。此外俱屬凡葩俗卉,卑卑乎不及數也。」瓊芳變色道:「不謂郎以聰明之資,過人之識,而評論之陋,誠有可笑者。夫花中之王,惟稱牡丹。花之香而最豔,亦莫如牡丹。所以魏紫姚黃,列於名譜,絳英綠萼,詠入新詩。雖使金穀園中,百卉俱備。而檀麗莫如此花,至以錦幔繡帷,遮風障日,而所獲惟在此花。郎乃捨而不取,毋乃太謬乎。」東方生道:「小生妄加月旦,有失名花,小姐譏之良是。但已月轉西廊,夜將半矣。客中寂寞,小姐亦肯見憐乎?」瓊芳聽說,低頭含慍,拂袖而起。二婢簇擁,由特丹亭後,穿著竹徑,環珮珊珊,霞裾冉冉,飄然而去。東方生目斷意迷,如喪魂魄。回至西軒,長吁短歎,直到天曉,不能合眼。是日,神思困倦,假推有病,一直睡至傍晚。賈公進房慰問道:「賢姪貴體不安,願加保攝。但聞解憂之物,惟有杜康。為此特備香醪,聊與賢姪消遣一會。」東方生再三謝道:「感承老年伯厚情,酒亦小姪平生所好。奈因家業飄零,功名未遂,雖有醇醪,莫能解其鬱結耳。」賈公又曲為勸慰,即命取酒對酌,東方生勉強飲了數杯。賈公見其怏怏不樂,隨亦起身進去。當夜,和衣睡。至二更時候,只見素馨、秋影,攜了衾枕,排闥而進,向東方生笑道:「快些起來,迎接小姐,睡何為哉。」東方生剛剛站起,那瓊芳已至房中。素馨、秋影將門反掩而去。東方生欣喜之極,莫措一語。親為瓊芳解衣卸帶,同赴陽台。雲雨之際,嬌羞畏縮,真處子也。既而漏下五更,素馨、秋影即來迎接,瓊芳披衣而起,口詠一詩道:

  夜深香雨散幽空,珍重郎君惜晚紅。
  若問根株何處是,教人重恨五更風。

  東方生殷殷送至軒外,重與訂期而別。自此,每夜二更而來,五更而去。同宿於西軒者,將及一月。東方生以為真是瓊芳,擬欲倩媒求姻。不料流賊攻陷歸安。消息甚近,滿城士庶,咸思遷避他方。

  一日中午,賈公自外慌慌張張揮汗而歸,對著東方生道:「頃見中尊,據報流寇已犯境上,我今連夜收拾細軟物件,打發老荊小女隨著賢姪先出城外,暫於客店住下,我與舍弟賈子錫,隨後出來。大都賊勢披猖,不能平靖,必須避到貴縣,就借賢姪宅上暫居,以觀動靜。」東方生聽說,又驚又喜,連聲唯唯。當晚更餘,瓊芳獨自一個,悄然走至,低聲囑道:「適蒙家君吩咐,妾同老母,明早出城。惟恐路上郎或窺覷,或與侍婢交言,一露風聲,不但好事乖張,必致貽羞蒙垢。故特乘閒出來一會,千祈謹慎為主。」東方生道:「不須小姐叮囑,小生自當謹慎。」瓊芳又拔下玉燕釵一隻,留與東方生道:「異日相會,以此為證。」東方生接得燕釵,瓊芳登即悄悄而去。

  到了次早,賈公收拾停當,僱了一輛車兒,即令夫□□□□□囑托東方生護領出到城外,安頓在客店內等候。賈公來時,一同前去。誰料等至午後,賈公並不見到。只聽得炮聲如雷,店門前經過男男女女,無不扶老挈幼,背著包裹,啼啼哭哭,爭去逃難。不多時,連著店家也要關門閉戶,收拾起身。急得賈夫人沒做理會,忙喚兩個老僕,並與東方生商議道:「流賊已在後面殺來,老爺又不見至,若不隨眾奔逃,必致被難。又恐去後老爺來時,不能相會。似此進退兩難,如之奈何?」東方生道:「據著小姪愚見,老年伯必被阻隔在城。老伯母若不急去,禍必至矣。莫若到了前面地方,尋一安頓之處,然後再來探候老年伯的消耗,方無失誤。」賈夫人點頭道:「賢姪所見極是。」遂即同了店家夫婦,一齊起身,連夜趲行。

  離了陳留,約有七十里之外,地名石沙村,借一莊房住下,當即打發一個能幹的家人,喚做賈秀,回到縣中探望。一去三日,不見回語。等至第五日午後,始見賈秀回來,向著賈夫人稟道:「小人當日奔行到縣,只見流賊漫山遍野,難以前進。向一村僻人家,過了二晚。至第三日,那流賊始拔寨而去,遂即挨進城內。到了自家宅子,只見賊將把一張封皮封著,四邊鄰舍,並不見一個人影。被賊殺死在地上,沿街遍巷,不計其數。到處尋問,竟無老爺的消耗。為此急來報知夫人,請再從長計議。」賈夫人與小姐聽罷,止不住眼眶流淚,號哭起來。東方生再三勸慰不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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