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49

甌北集
卷四十九　丁卯
趙翼

丁卯元日

朝衣北望拜天閶，剛卯真符景運長。幸忝增年開九秩，曾初赴舉試三場。〈乾隆丁卯，余初赴江寧鄉試。〉綠痕上柳猶無色，紅意催梅漸有香。預卜秋成仍大稔，立春纔届正農祥。〈隔年小除前一日立春。〉

春興

葛仙橋畔出迎禧^[1]，兒女青紅又一時。賭酒難勝長夜酒，看詩漸愛老人詩。湖山興發無同伴，花柳春來有定期。自笑童心除未盡，拔河抛垜尚能嬉。

朱石君相公輓詩

調元正仰贊休明，揆席俄驚喪老成。生為甘盤尊舊學，死同君實易嘉名。〈昔爲今上師傅，歿後賜諡文正。〉昇平相業無奇績，典雅文風有主盟。餘事何妨證仙佛，旁通原不損賢聲。

謨覽二孫俱就塾識字喜賦

又見童孫兩，相攜就塾師。文須先識字，〈昌黎語。〉老正藉含飴。莫悞陳山可，休訛杜十姨。方名雖小學，九仞此初基。

筠浦策拜體仁閣大學士喜賦

中外宣猷宿望深，欣聞策拜冠朝簪。九天默運爲霖手，四海皆知似水心。泰宇澄清調玉燭，薰風解阜和瑤琴。早聞絳闕宣麻日，朝野同聲慰滿襟。

其二

臺省何人不駿雄，獨邀帝鑒亮天工。最高班位天常近，未老精神日正中。旋馬并無㕔治事，〈公尚僦屋作邸舍。〉圖麟應有閣銘功。江鄉野老分榮甚，座下門生作相公。

題石蕖塘明府小照

先生自署蕖塘號，恰宦蓉湖起政聲。千柄荷花千頃水，正堪寫出長官清。

其二

有人相伴木蘭舟，偶適閒情托冶遊。不比水嬉狂杜牧，盡招衆美作風流。

其三

名士從來韻事多，何嫌紅粉映清波。香山昔守蘇州日，曾擁娉婷十翠娥。〈見《長慶集》。〉

其四

循聲惠績播江天，撫字心勞已歷年。只恐御屏遷秩早，不教長泛採蓮船。

西干故里

門巷依然淥水濱，釣遊陳跡黯傷神。我來便是遼東鶴，盡日曾無舊識人。

論詩

結習躭吟老未忘，尚隨年少角詞場。只愁後世無新意，不敢多搜錦繡腸。

無聊

閒翻史傳遣無聊，歷歷奸賢見累朝。看到檜嵩心不憤，始知壯氣已全消。

題葉保堂秀才補刻徐霞客遊記

豎亥步紘埏，若士遊汗漫。尻車神爲馬，古語本荒幻。霞客乃好奇，足踏天下半。肩荷一襆被，手挾一油繖。南狎横海鯨，北追出塞鴈。水愕險灘千，陸跋危巘萬。曉寒風裂膚，暑雨泥没骭。渴掬懸瀑流，飢拾墮樵爨。身衝魑魅過，膽不豺虎憚。非奔走衣食，非馳驅仕宦。問渠意何為，曰欲窮壯觀。將成一家言，親歷異遙眄。註證酈桑精，經訂岳瀆誕。以俟後子雲，南針指一綫。果有葉保堂，曠世起驚嘆。購得舊板完，兼搜逸篇散。方輿燦列眉，一一可覆按。惜哉醫巫閭，作者未識面。西土梁雍州，亦未度雲棧。〈遼左及隴蜀，遊跡未到。〉想當明末造，〈霞客之遊在崇禎中。〉遼瀋界久判。陜蜀莽盜區，更難結鞅絆。今幸世昇平，萬里景清晏。保堂興既豪，意氣薄霄漢。曷弗繼遐踪，探奇盡禹甸。歸補圖經全，供我臥遊徧。

報施

報施有定理，靜驗殊不然。但見天養人，不聞人養天。

喜同年崔曼亭觀察歸賦贈

蘭譜交遊悵各天，白頭喜見老同年。去官未免思祠祿，健飯猶堪作地仙。炊白夢雖粧閣冷，〈君方悼亡。〉過庭人早御屏遷。〈公子景儀由翰林出守。〉何期一榜都凋謝，獨剩吾曹耐久緣。

同鄉舉消暑會余以齒序屢叨首座戲簡諸公

冰㕑消暑彷南皮，首座班尊絶等夷。我欲讓人人不肯，爲嫌漸近百年期。

題朱金山補讀書圖

一笑先生願太賒，欲從學海涉無涯。由來結習躭書味，大似劉邕癖嗜痂。

其二

讀書讀律兩難兼，語出東坡恐未然。蓮幕有人勞案牘，得閒又去理陳編。〈君方在陽邑幕中。〉

余不喜茹素自六歲隨先君子書館即無日不肉然每食不過二兩今年八十餘約計已三千三四百觔自惟庸姿薄植毫無益於世而享此口福良可愧也

勵志雖甘咬菜根，未嘗一日不羶葷。有何功德施人世，食肉三千四百斤。

正届插秧經旬無雨夜寐忽聞淅瀝聲以為甘澍也起視仍月色滿庭感賦

四更聞淅瀝，夢醒適然驚。百物有生意，多時無此聲。豈知膚寸合，仍是耳勞鳴。急起開窻看，依然皎月明。

修行

梓潼慣作士夫身，愧我修行未必真。若果輪回有來世，也知不過一通人。

題曼亭同年望岫息心圖

看花上苑記前因，一别俄驚四十春。虧我癡頑能久耐，待君歸作兩閒人。

其二

如此林巒合有廬，問君何日搆園居。莫徒邱壑胸中置，虛負生平謝幼輿。

其三

一榜當時最少年，披圖亦已髩蒼然。悟他童耄觀河喻，得不追歡裂老顛。

憂旱

夏至年年插蒔齊，今交小暑未翻犁。換標日日糧加級，築壩層層水上梯。但見過河枯鮒泣，不聞呼雨野鳩嗁。老夫敢為蒼生哭，自起看雲獨杖藜。

其二

歊暘焦灼到蒿萊，千里憂惶歎旱災。打魃直思開野塚，曝巫寧惜築高臺。凉風爽捲雲頭散，乾電晴驅雨脚回。降割自關千萬命，可憐賢守獨祈哀。〈郡守蔣霽峯求雨甚虔。〉

其三

齋祓雩壇禱百方，吁嗟聲更遍江鄉。幾疑天聽全無耳，其奈人飢各有腸。起伏龍仍潭底睡，斷屠豬已柵邊藏。生機須待明年麥，若个能支一歲長。

其四

不知江國果何愆，深到漕渠也斷泉。思曼船真牽岸住，祖生檝敢渡河鞭。思雖出位緣憂國，力不從心欲挽天。嘆我還鄉三遇旱，不曾太甚似今年。〈乾隆四十年乙未、五十年乙巳、今嘉慶十二年丁卯皆遇旱。〉

蚊有不鳴者蓋鳴者雄不鳴者雌也戲書

白鳥營營聚成陣，響或如雷滿堂震。豈知中有不鳴者，猝不及防巧伺釁。向來只解聞聲撲，無聲可聞便不覺。一朝撲得不鳴蚊，翹肖中有此陰惡。想當化機亭毒時，二氣已自潛分滋。一般形模兩般性，有聲者雄無聲雌。眼前習見孰留意，靜觀乃識同中異。由來無物無陰陽，此亦格物中一事。卻笑讀書八十年，格物僅在一蟲細。

夜起占星

月離于畢雨應來，翹首占星望眼開。天要殺人何與我，乃勞夜起兩三回。

贈朱虛舟藩伯

起家丞簿立軍功，廿載官遷二品崇。結寨盡擒張莽蕩，〈見《宋史·趙密傳》。〉登壇直賽李橫衝。九霄俯視風皆下，五十勤宣日正中。開濟豈徒膺節鉞，會看冊拜黑頭公。

佳句

古來佳句本無多，苦恨前人已說過。今日或猶殘瀋在，不知千載更如何。

喜雨

忽聞簷溜夢初回，前陣纔過後陣催。絶似薛陽陶度曲，聲聲鑽入耳根來。

其二

小暑栽秧已過時，半收穎栗尚堪期。摽梅處女雖遲嫁，猶望蘭湯老洗兒。

六月十三日大雨三四寸旱田皆可補插秧苗喜賦

五日喧競渡，城河灘已露。時方届插秧，謂當有甘澍。孰知期竟愆，赤裂江鄉田。不雨四十日，土燥成石堅。有犁翻不得，閒煞老烏犍。塘濼本無蓄，溪港亦涓涓。只有運河猶未涸，强有力者搶耕作。萬條桔橰如渴龍，一吸亦將罄杯杓。何况高原距水遙，眼看龜坼地不毛。官為斷屠民折柳，一步一拜敢憚勞。呼天禱地仍不應，束手相祝惟哀號。豈知天無絶人路，六月十三雨大注。曉聞颯沓驚夢回，起看簷溜粗於柱。恨不將髮續雨絲，惟恐中斷戛然住。綿延乃竟二十刻，仰視彌空黑如霧。晚來解澤更淋漓，餘勇可賈尚鬱怒。從此家家補蒔秧，再過數日已無措。頃刻簑笠紛四郊，方罫布肘弓彎腰。急趁田水滿，寧暇筋力懶。雷轟耳不聞，蝱噆膚不管。有嗿其饁攜筥筐，肉必大盤酒大盌。傭奴佃客當饗賓，日暮醉紅齊上臉。可憐豐嗇頓殊施，昨尚憂荒夫豈敢。老夫亦復度量增，向來寒儉今痛懲。爨婦柴勿論斤兩，饔子米豈計龠升。譬如旱成孑遺盡，食雖有粟吾其能。

小北門城下看荷花

柳陰深罨北城隈，正值芙蕖百本開。難得有風無日處，相攜臨水看花來。老懷豈尚貪紅艷，逸興兼思泛綠洄。帶得餘香晚歸去，月明更醉碧筩杯。

望雨

經旬暵又望甘霖，孤館無眠到夜深。但藉電光行暗室，翻憑雷響當跫音。書生憂國原非分，野老祈年共此心。欲聽雨聲無點滴，高荷枉自列空庭。

舟行忽得順風戲作短歌

雙櫓停，片帆掛。一郵亭又一郵亭，欲記行程不及寫。千里江陵一日還，始信青蓮語非假。知章騎馬似乘船，我今乘船似奔馬。

虛舟藩伯以余宵不能寐蓋心血枯也贈我烏斯藏紅花謂可療此疾半月以來服之果有效賦謝

佛土曾傳篤耨香，靈葩來亦自西羌。恰如攜贈邯鄲枕，竟得安眠瑇瑁牀。未熄篝燈先夢到，不聞街鼓任宵長。尚嫌未茁心花燦，只抵希夷一睡方。

余以乾隆丁卯初赴江寧鄉試今嘉慶丁卯又届鄉試之期六十年間有如昨日而余已老而憊矣感賦

當年赴舉秣陵關，歷歷前遊指一彈。乍見江山胸頓豁，未經場屋目無難。川原如舊人將老，文字求名興已闌。一笑昔時辛苦地，而今袖手作旁觀。

喜雨

膏雨來何暮，民情望欲窮。苗枯猶待救，河斷漸能通。破夢驚簷溜，開屠沸市訌。可憐農已憊，力盡桔橰中。

其二

潤難期沃若，暵暫解焚如。田吠猶無蛤，㕑烹漸有魚。頗聞官糶賤，敢望佃租輸。胼胝民勞久，聊堪歇踏車。

題孫子瀟翰林詩冊

世間詩思已說盡，豈知尚有未開徑。子瀟太史太好奇，要與千古人爭勝。康莊大道嫌共趨，别鑿凶門誇力勁。唾餘牙後盡掃空，一縷心香獨盤硬。遂令維摩十笏中，五百由旬不能竟。檀溪奮躍三丈闊，邛坂叱登九折夐。始知蝸角有戰場，伏尸百萬地猶剩。古聞縮地壺公壺，今乃闢塗禁坑禁。貽我天真閣一編，不知幾費椎斧柄。海内詩人應第一，嘔出心肝不辭病。卻笑名場值幾何，乃爲求工欲拚命。

閱三國志蜀向朗仕諸葛丞相長史免官後優游無事垂三十年潛心典籍年踰八十猶手自校刊開門接賓誘納後進但講古義不干時事人皆重之余出處踪跡頗似之所不及者官職聲名耳昔東坡慕香山謂生平似其為人故詩中屢及之然晚途尚有不同者不如余之與巨達無一不相肖也爰作詩以誌景附之意

望古尋同伴，私心孰比倫。子雲期後世，向朗是前身。時已千年隔，踪如一轍循。葫蘆依樣畫，尚恐未傳真。

哭沈既堂前輩

哭盡知交剩此人，那堪今又萎窮塵。廿年回首過從跡，兩地關心老病身。擘紙分題曾對敵，典衣治具記留賓。綠楊城外紅橋路，一度追思一愴神。

其二

一江之隔水盈盈，書問雖疎意自傾。先我三科應論輩，〈詞林論前後輩，公折輩行，與余交契。〉長公六歲敢稱兄。磨牛踪跡人皆老，芻狗文章世已輕。哭寢蒼茫何限感，到頭誰駐蓋棺名。

題趙鑑堂觀察小照

九峯三泖不能留，管領江山到潤州。〈君從松江守擢常鎮道，此册多松江士民送行作。〉别後吳淞人尚戀，况教身被洛陽裘。〈白香山詩：「我有大裘長萬丈，一時都蓋洛陽城。」〉

其二

鐵面威名鎮百城，吾家故事長官清。使君并不攜琴鶴，只聽松濤謖謖聲。

荒景

天將降割此方民，災沴連番過十旬。〈夏至後無雨，白露中又毒霧連日。〉無米可炊徒巧婦，有墦能乞即良人。煮來菜甲連黃葉，剝盡榆皮剩赤身。待到明年新麥熟，不知幾个得嘗新。

即事

自是陰陽有伏愆，愚民只慣恃天憐。年年豐稔何曾感，一到災荒便怨天。

張甥聖時宦新疆之奇台尉三年俸滿謝事告歸喜而有作

玉門關外渺音塵，宦遠難期笑語親。豈意八旬垂老日，猶看萬里遠歸人。三間馬磨欣新築，百結鶉衣記舊貧。重話少年孤露處，喜心翻到淚沾巾。

其二

絶徼郵程萬二千，路遙職更重安邊。身經戊尉屯田地，時正丁零款塞年。疏勒泉清禾滿野，祁連山迥雪彌天。因君話到殊方景，我又雄心欲着鞭。

其三

少年艱窘我深知，今幸虀鹽略可支。寒士本無賒望處，微官也算宦成時。荻簾屋小圍爐火，葦席船輕理釣絲。終是出身貧苦慣，纔尋樂又戒荒嬉。

剝榆皮

江國不聞龎涓殁，胡為樹有剝皮阨。榆生不合長嫩皮，災民剝之抵糠覈。漫疑藥餌屑青黏，敢望冷淘拌槐葉。不知此榆坐何罪，體無完膚膚愬急。乞緩須臾待莢成，貸粟監河緩難及。方待汝皮充我腸，誰肯忍饑遲旦夕。嗚呼！皮之不存榆可惜，行野條條見白骨。乃知禍有林木延，只為身將溝壑逼。

掘蘆根

生意今年地底伏，生在蘆根殺在穀。歊暘毒霧粒米無，命根全恃蘆根續。摘嫩爲虀餘作薪，曝乾磨粉聊煮粥。不呼而集畚鍤齊，囂紛遑問地主孰。入喉已覺堇荼甘，沾體那顧泥漿濁。蟄蚓方愁何處逃，塞鴻應嘆無家宿。嗚呼葦荻何堪充旨蓄，飢來亦復當粱肉。偶然深掘竟成坑，死便可埋寧用哭。

四野

四野重陰欲雪天，年荒比戶少炊烟。飢羸滿眼皆垂斃，忍食何曾一萬錢。

其二

城坊曉市尚喧爭，出郭都無笑語聲。足穀翁家糧亦竭，黔婁何處更求生。

其三

百物流通藉貿遷，最繁華是鼓樓前。而今冰冷無人過，一道長街好控弦。

其四

太平生齒日蕃昌，不死兵戈死歲荒。天為疏通人滿患，可知國運正靈長。

歲暮荒景益甚偕諸紳士設局勸賑即事感賦

勸分鄉誼為災黎，裒益先將戶籍稽。事大不同援嫂溺，惠微只恃乞鄰醯。身憂天下原非分，貲出他人豈自齎。從井救人堪一笑，兒孫方抱飯籮嗁。

目遇

形容不照鏡生塵，只道神衰面未皴。出遇故人俱老醜，始知我亦醜中人。

羮孫娶婦

如此荒年舉大婚，勉成嘉禮費逾繁。滿堂官樣森冠帔，奕世儒風望子孫。恰好一雙聯似璧，居然百兩爛盈門。誰知乃祖完姻日，盛酒都無老瓦盆。

閲舊作感賦

舊詩重看覺生嫌，此是工夫進境暹。今日翻思逥味美，始知才已退江淹。

冬暖

只救人寒不救饑，饑荒那可更寒威。想天刀下留情處，尚念民間未贖衣。

校勘記

1. 「禧」，原作「譆」。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