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皇明典故紀聞
卷二
作者:余繼登 
卷三

太祖諭群臣曰:「吾觀史傳所載歷代君臣,或聰明之君樂聞忠讜,而臣下循默奸諂不盡其誠者有之;或臣下不欺能抗顏直諫,而君上昏愚驕暴飾非拒諫者有之。臣不諫君,是不能盡臣職;君不受諫,是不能盡君道。臣有不幸,言不見聽,而反受其責,是雖得罪於昏君,然有功于社稷人民也。若君上樂於聽諫,而臣下善於進諫,則政事豈有不善,天下豈有不治?乃知明良相逢,古今所難。」

太祖初即位,中書議仿元舊制設中書令,欲奏以太子為之。太祖曰:「取法於古,必擇其善者從之。元豈可法?且吾子年未長,學未充,更事未多,所宜尊禮師傅,講習經傳,博通古今,識達機宜,何必做中書令乎?」乃命鐘同取《東宮官制》觀之。因曰:「朕今立東宮官,取群臣勳德老成兼其職。老成舊人,動有典則。若新進之賢者,亦選擇參用。」於是以李善長等皆兼東宮官,且諭之曰:「朕於東宮官屬,不別設府僚,而以卿等兼之者,蓋軍旅未息,朕若有事於外,必令太子監國。若設府僚,卿等在內,事當啟聞太子,或有聽斷不明,而與卿等意見不合,卿等必謂府僚導之,嫌疑將由是而生矣。」又曰:「昔周公教成王,告以克詰戎兵;召公告康王,告以張皇六師。此居安慮危,不忘武備。蓋繼世之君,生長富貴,暱於安逸,軍旅之事多忽而不務,一有緩急,罔知所措。二公所言,不可忘也。」

太祖謂群臣曰:「忠臣愛君,讜言為國。蓋愛君者,有過必諫,諫而不切者非忠也;為國者,遇事必言,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比來朕每發言,百官但唯諾而已,其間豈無是非得失?而無有直言者,雖有不善,無由以聞。自今宜盡忠讜,以匡朕不逮。若但唯唯,非人臣事君之義也。」

太祖謂劉基曰:「今天下已平,思所以生息之道,何如?」基對曰:「生息之道在於寬仁。」太祖曰:「不施實惠而概言寬仁,亦無益耳。以朕觀之,寬仁必當阜民之財而息民之力。不節用則民財竭,不省役則民力困,不明教化則民不知禮義,不禁貪暴則民無以遂其生。如是而曰『寬仁』,是徒有其名,而民不被其澤也。」

太祖御東閣,與學士陶安等論前代興亡之事。因曰:「喪亂之源,由於驕逸。大抵居高位者易驕,處逸樂者易侈。驕則善言不入而過不聞,侈則善道不立而行不顧。如此者,未有不亡。」

太祖謂宰臣曰:「朕每燕居,思天下之事,未嘗一日自安。蓋治天下猶治絲,一絲不理則眾緒棼亂。故凡遇事必精思而後行,惟恐不當,致生奸弊,以殃吾民。以此不敢頃刻安逸。至於刑法,尤所關心,然此豈人所能獨理?卿等皆須究心,庶幾民無冤抑,刑獄清省。」

太祖嘗諭胡廷瑞曰:「吾昔微時在行伍中,見將帥統馭無法,心竊鄙之。及後握兵柄,所領一軍皆新附之士。一日驅之野戰,有二人犯令,即斬以徇。眾皆股栗,莫敢違吾節度。人能立志,何事不可為!」

太祖命諸將北征,諭之曰:「汝等師行,非必掠地攻城而已,要在削平禍亂,以安生民。凡遇敵則戰,若所經之處及城下之日,勿妄殺人,勿奪民財,勿毀民居,勿廢農器,勿殺耕牛,勿掠人子女。民間或有遺棄孤幼在營,父母親戚來求者,即還之。此陰騭美事,好共為之。」

應天府有滯獄逾半歲者。太祖聞之,惕然曰:「京師而有滯獄,郡縣受枉者多矣。有司得人,以時決遣,安得有此?自今獄囚審鞠明白,須依時決遣,母使滯淹。」

太祖御奉天門,謂侍臣曰:「凡人之言,有忠諫者,有讒佞者。忠諫之言,始若難聽,然甚有益,如藥石之能濟;讒佞之言,始若易聽,然其貽患不可勝言。夫小人之為讒佞也,其設心機巧,漸漬而入。始焉必以微事可信者言於人主,以探其淺深。人主苟信之,彼他日復有言,必以為其嘗言者可信,將不復審察,讒佞者因得肆志而妨賢病國,無所不至。自古若此者甚多,而昏庸之君卒莫之悟,由其言甘而不逆于耳故也。惟剛明者審擇于是非,取信於公論,不偏信人言,則讒佞之口可杜矣。」

太祖嘗謂御史大夫文原吉曰;「比來臺臣久無諫淨,豈朝廷庶務皆盡善,抑朕不能聽受故爾嘿嘿乎?爾等以言為職,所貴者忠言日聞,有益於天下國家。若君有過舉而臣不言,是臣負君;臣能直言而君不納,是君負臣。朕每思,一介之士,於萬乘之尊,其勢懸絕,平居能言,臨對之際,或畏避不能盡其辭,或倉卒不能達其意,故常霽色以納之,惟恐其不盡言也。至於言無實者,亦略而不究。蓋見秦漢以來,季世末主護短惡諫,誅戮忠直。人懷自保,無肯為言者。積咎愈深,遂至不救。夫日月之行,猶有薄食。人之所為,安能無過?惟能改過,便可成德。」原吉對曰:「陛下此心,即大禹好聞善言,成湯不吝改過之心也。言而無實,略不之咎,尤見天地之量。」太祖曰:「有其實而人言之,則當益勉於善;無其實而人言之,則當益戒於不善。但務納其忠誠,何庸究其差錯?」

太祖命翰林儒臣脩《女戒》,謂學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脩身為本,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於謹夫婦。后妃雖母儀天下,然不可使預政事。至於嬪嬙之屬,不過備執事,侍巾櫛。若寵之太過,則驕恣犯分,上下失序。觀厲代宮闈,政由內出,鮮有不為禍亂者也。夫內嬖惑人,甚于鴆毒。惟賢明之主能察之于未然,其他未有不為所惑者。卿等為我纂述《女戒》及古賢妃之事可為法者,使後世子孫知所持守。」

太祖嘗命製軍士戰衣表里異色,令各變更服之以新軍號,謂之鴛鴦戰襖。

國初中書省議役法,每田一頃出丁夫一人,不及頃者以別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太祖曰:「民力有限,徭役無窮。當思節其力,毋重困之。民力勞困,豈能獨安?自今凡有興作,不得已者暫借其力。至於不急之務,浮汎之役,宜罷之。」

太祖以祭祀為國大事,念慮之際,儆戒或怠,則無以交神明。乃命禮官及諸儒臣總集郊社、宗廟、山川等儀及歷代帝王祭祀感應祥異可為監戒者,為《存心錄》以進。

蘄州進竹簟。太祖謂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貢,惟服食器用,故無耳目之娛,玩物之失。竹簟固為用物,但未有命而來獻。若受之,恐天下聞風皆爭進奇巧,則勞民傷財自此始矣。」命卻之。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有所獻。

洪武初,近臣有進言山東舊有銀場可興舉者。太祖曰:「銀場之弊,我深知之。利於官者少,而損於民者多。況今凋瘵之餘,豈可以此重勞民力?昔人有拔茶種桑民獲其利者,汝豈不知?」言者慚而退。

太祖嘗命畫古孝行及身所經歷艱難起家戰伐之事為圖,以示子孫。且謂侍臣曰:「富貴易驕,艱難易忽,久遠易忘。後世子孫生長深宮,惟見富貴,習於奢侈,不知祖宗積累之難。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觀覽,庶有所警也。」

太祖嘗謂侍臣曰:「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嘗不為之惋歎。此輩在人主之側,日見親信,小心勤勞,如呂強、張承業之徒,豈得無之?但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聖人之深戒。其在宮禁,止可使之供灑掃給使令傳命令而已,豈宜預政典兵?漢唐之禍,雖曰宦官之罪,亦人君寵愛之使然。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預政,雖欲為亂,其可得乎?」

太祖諭宋濂曰:「自古聖哲之君,知天下之難保也。故遠聲色,去奢靡,以圖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顧,久而不厭。後世中才之主,當天下無事,侈心縱慾,鮮克有終。至秦皇、漢武,好神仙以求長生,疲精勞神,卒無所得。使移此心以圖治,天下安有不理?以朕觀之,人君能清心寡欲,勤於政事,不作無益以害有益,使民安田里、足衣食,熙熙皞皞而不自知,此即神仙也。功業垂於簡冊,聲名留於後世,此即長生不死也。夫恍惚之事難憑,幽怪之說易惑,在謹其所好尚耳。朕夙夜競業以圖天下之安,豈敢游心于此?」按太祖此諭,足祛千古之惑。

有風憲官二人,各訐所短於廷。其一人言甚便,其一人言簡而緩。太祖曰:「理原於心,言發于口。心無所虧,辭出而簡;心有所蔽,辭勝於理。彼二人者,其言寡者直,其言多者非。」詔廷臣詰之,言寡者果直。

太祖留心律令,已令群臣編定,尚恐有輕重失宜者,乃命儒臣四人同刑部官講《唐律》,日寫二十條取進,止擇其可者從之。或輕重失宜,則親為損益,務求至當。

太祖嘗手詔中書省臣曰:「昨張沖上書言時事,其所言有可取者二事:一謂在廷之臣各令言朝廷得失,庶上有所據而用其所長;一謂中書省令各衙門正官各言得失,每月用三人言,言貴簡當,選其陳事剴切不避忌諱者,量加擢用,以養忠直之氣。此言甚可取也。夫聞得失則知利病,知利病則生民蒙其福;聽忠直則正人多,正人多則朝廷清明矣。自古治世之君,皆由是道。若秦二世、隋煬帝所以亡者,坐不用此耳。」

洪武初,有御史言陶安隱微之過者。太祖曰:「爾何由知之?」對曰:「聞之於道路。」太祖曰:「御史但取道路之言以毀譽人,此為盡職乎?植佳木者必去蟬蠹;長良苗者必芟稂莠;任正士者必絕邪人。凡邪人之事君,必先結以小信,而後逞其大詐。此人嘗有所言,朕不疑而聽之,故今日乃為此妄言。夫去小人當如撲火,及其未盛而撲之則易為力。不然,害滋大矣。」乃命中書省黜之。

洪武元年九月,下詔求賢。詔曰:「朕惟天下之廣,固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賢共理之。向以干戈擾攘彊宇,彼此致賢養民之道未之深講。雖賴一時輔佐匡定大業,然懷才抱德之士,尚多隱於岩穴,豈有司之失於敦勸與朝廷之疏于禮待與?抑朕寡昧不足以致賢與?將在位者壅蔽使賢者不上達與?不然賢士大夫幼學壯行,思欲堯舜君民者,豈固沒世而已哉?今天下甫定,願與諸儒講明治道,啟沃朕心,以臻至治。岩穴之士有能以賢輔我以德濟民者,有司禮遣之,朕將擢用焉。」

洪武初,有告富人謀反者,命禦史臺刑部勘問,皆不實。或言元時告謀反不實者,罪止杖一百,以開來告之路。太祖曰:「奸徒若不抵罪,天下善人為所誣多矣。自今凡告謀反不實者抵罪,著為令。」

司天監進元主所製水晶宮刻漏,備極機巧。中設二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太祖謂侍臣曰:「廢萬機之務而用心于此,所謂作無益而害有益也。使移此心以治天下,豈至亡滅!」命碎之。

太祖以梁貞、王儀為太子賓客、諭德等官。諭之曰:「範金礱玉,所以成器。尊師重傅,所以成德。朕命卿等輔導太子,必先養其德性,使進于高明。於帝王之道,禮樂之教及往古成敗之迹,民間稼穡之事,朝夕與之論說。日聞讜言,自無非僻之乾,積久以化。他日為政,自然合道。」

太祖命文原吉等分行天下,訪求賢才。諭之曰:「天生人材,當為世用。然人之材有不同:明銳者質或剽輕;敦厚者性或迂緩;辨給者行或不逮;沉默者德或有餘。卿等宜加精鑒。」又曰:「人材不絕于世,朕非患天下無賢,患知人之難耳。所舉非所用,為患甚大。卿等慎之。」

太祖建大本堂,取古今圖籍克其中,延四方名儒教太子諸王,分番夜直,選才俊之士充伴讀。時賜宴賦詩,商確古今,評論文字,無虛日。

太祖因禮部奏定祭禮,諭之曰:「凡祭享之禮,載牲致帛,交于神明,費出己帑,神必歆之。如庶人陌紙瓣香皆可格神。不以菲薄而弗享者何也?所得之物皆己力所致也。若國家倉廩府庫,乃生民脂膏,以此為尊醪俎饌,充實神庭,徼求福祉,以私於身,神可欺乎?」

太祖嘗謂中書省臣曰:「吾念將士征戰而死者,其父母妻子尤可念也。死者既不可見,所可見者惟生存者耳,其即為優恤之。凡遇時節預給薪米錢物,使其死者受祭,生者有養,則吾君臣於歲時宴樂,心亦少安。」

太祖一日退朝,太子諸王侍,指宮中隙地謂之曰:「此非不可起亭館臺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昔商紂崇飾宮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國亡;漢文帝欲作露臺,而惜百金之費,當時民安國富。夫奢儉不同,治亂懸異。爾等當記吾言,常存警戒。」

或有言元之天下以寬得之,亦以寬失之者。太祖曰:「以寬得之,則聞之矣;以寬失之,則未之聞也。夫步急則躓,弦急則絕,民急則亂。居上之道,正當用寬。但云寬則得眾,不云寬之失也。元季君臣耽於逸樂,循至淪亡。其失在於縱弛,實非寬也。大抵聖王之道,寬而有制,不以廢棄為寬;簡而有節,不以慢易為簡。施之適中,則無弊矣。」

太祖嘗手敕諭中書省臣曰:「中書法度之本,百司之所稟承,凡朝廷命令政教皆由斯出。事有不然,當直言改正。苟阿意曲從,言既出矣,追悔何及?《書》云:『股肱惟人,良臣惟聖。』自今事有未當,卿等即以來言,求歸至當。毋徒苟順而已。」

太祖謂廷臣曰:「累黍可以成寸,積善可以成德。故小善可以成大善,小惡必至成大惡。」又曰:「積善如積土,久而不已則可以成山;積惡如防川,微而不塞必至於滔天。卿等皆時之俊傑,與朕康濟天下,雖有小善,朕必錄之。若有不善,勿吝速改。人能改過遷善,如鏡之去垢,光輝日增。不然則終身朦蔽,罪惡日積,災咎斯至矣。可不戒哉!」

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曰:「以仁義定天下,雖遲而長久;以詐力取天下,雖易而速亡。監於周秦可見也。故周之仁厚,可以為法;秦之暴虐,可以為戒。」

太祖諭群臣曰:「朕昔在民間時,見州縣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凡民疾苦,視之漠然,心實怒之。故今嚴法禁,但遇官吏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卿等當體朕言。若守己廉而奉法公,猶人行坦途,從容自適。苟貪賄罹法,猶行荊棘中,寸步不可移,縱得出,體無完膚矣。可不戒哉!」

太祖命京衛將士練習武藝。諭之曰:「凡事必預備,然後有濟。先時浚流,臨旱免憂,已涸而汲,沃焦弗及。汝等當閒暇之日,宜練習武藝,不可謂無事便可宴安也。夫溺於宴樂者,必至於危亡;安而慮危者,乃可以常安。」

洪武二年春,太祖以天久不雨,告祭風雲雷雨嶽鎮海瀆等神一十八壇。中五壇親行禮,為祭文以告。其略言:「天地好生,必不使下民至於失所。朕不敢煩瀆天地,惟眾神主司下土民物,參贊天地化機,願神以民物之疾苦聞于上天后地,乞賜風雨以時,以成歲豐,養育民物,各遂其生。朕敢不知報。」

太祖諭諸將校曰:「自古帝王居安慮危,處治思亂。今天下初定,豈可遽以為安而妄警戒!朕觀爾等,智慮多不及此,唯知享富貴,取娛樂,於所統軍士,懵然不知簡練。倘一旦有警,將安用之?朕昔下金華時,館於廉訪司,有給掃除老數人,能言元時點兵事。使者問其主將曰:『爾兵有乎?』曰:『有。』使者曰:『何在?』主將舉所佩繫囊,出片紙,指其名曰:『盡在此矣。』其怠弛如此。及天下亂,無兵可用。乃集農夫驅市民為兵,至不能彎弓發一矢,駢首就戮,妻子為俘。國之亡者,實此輩亡之也。爾等可不戒哉!」

太祖與翰林待制秦裕伯等論學術曰:「為學之道,志不可滿,量不可狹,意不可矜。志滿則盈,量狹則驕,意矜則小。盈則損,驕則惰,小則卑陋。故聖人之學,以天為準;賢人之學,以聖為則。苟局於小而拘於凡近,則亦豈能充廣其學哉!」

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曰:「古人為文章,或以明道德,或以通當世之務。如典謨之言,皆明白易知,無深怪險僻之語。至如諸葛孔明《出師表》,亦何嘗雕刻為文?而誠意溢出,至今使人誦之,自然忠義感激。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達當世之務,立辭雖艱深而意實淺近,即使過於相如、楊雄,何裨實用?自今翰林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務者,無事浮藻。」

太祖命博士孔克仁等授諸子經,功臣子弟亦令入太學。仍諭之曰:「人有積金,必求良冶而範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質,不求明師而教之,豈愛子弟不如金玉也?蓋師所以模範學者,使之成器,因其材力,各俾造就。朕諸子將有天下國家之責,功臣子弟將有職任之寄,教之之道,當以正心為本,心正則萬事皆理矣。苟道之不以其正,為眾欲所攻,其害不可勝言。卿等宜輔以實學,毋徒效文士記誦辭章而已。」

洪武二年五月,太祖祭方丘還,御便殿,謂侍臣曰:「上天之命,朕不敢知。古人有言『天命不易』,又曰『天命無常』,以難保無常之天命,付驕縱淫佚之庸主,豈有不敗?朕常披覽載籍,見前代帝王當祭祀時誠敬或有未至,必致非常妖孽,天命亦隨而改。每念至此,中心惕然。」

太祖幸鐘山歸,由獨龍岡步至淳化門始騎而入,謂侍臣曰:「朕久不歷農畝,適見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憫其勞,徒步不覺至此。農為國本,百需皆其所出。彼辛勤若是,為之司牧者亦嘗憫念之乎?且均為人耳,身處富貴而不知貧賤之艱難,古人常以為戒。夫衣帛當思織女之勤,食粟當念耕夫之苦。朕為此故不覺惻然于心也。」

太祖命吏部定內侍諸司官制,諭之曰:「朕觀《周禮》所記,未及百人。後世至踰數千,卒為大患。今雖未能復古,亦當為防微之計。古時此輩所治,止於酒漿、醯醢、司服、守祧數事。今朕亦不過以備使令,非別有委任。可斟酌其制,毋令過多。」又顧謂侍臣曰:「此輩自古以來,求其善良,千百中不一二見。若用以為耳目,即耳目蔽矣;以為腹心,即腹心病矣。馭之之道,但常戒敕,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則驕恣,臣法則檢束,檢束則自不敢為非也。」

太祖嘗諭皇太子曰:「自古帝王以天下為憂者,唯創業之君、中興之主及守成賢君能之。其尋常之君不以天下為憂,反以天下為樂,國亡自此而始,何也?帝王得國之初,天必授於有德者,然頻履憂患而後得之,其得之也難,故其憂之也深。若守成繼體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憂天下之心為心,則能永受天命。苟生怠慢,危亡必至,可不畏哉!」

太祖以元末之君不能嚴宮閫之政,至宮嬪女謁私通外臣,而納其賄賂,或施金帛于僧道,或番僧入宮中攝持受戒,而大臣命婦亦往來禁掖,淫瀆邪亂,禮法蕩然,以至于亡。遂深戒前代之失,著為令典,俾世守之。皇后之尊,止得治宮中嬪婦之事,即宮門之外,毫髮事不預焉。自后妃以下至嬪侍女使,大小衣食之費,金銀錢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宮奏之,而後發內使監官覆奏,方得赴所部關領。若尚宮不及奏,而朦朧發內官監,監官不覆奏而輒擅領之部者,皆論以死。或以私書出外者,罪亦如之。宮嬪以下遇有病,雖醫者不得入宮中,以其證取藥而已。群臣命婦,於慶節朔望,朝見宮中而止,無故即不得入宮中。人君亦無有見外命婦之禮。天子及親王后妃宮嬪等,必慎選良家子而聘焉。戒勿受大臣所進,恐其夤緣為奸,不利于國也。至於外臣請謁寺觀燒香禳告星斗之類,其禁尤嚴。

洪武三年五月,詔設科取士。詔曰:「朕聞成周之制,取才於貢土,故賢者在職,而其民有士君子之行。是以風淳俗美,國易為治而教化彰顯也。漢唐及宋,科舉取士,各有定制。然但貴詞章之學,而不求德藝之全。前元依古設科,待士甚優。而權豪勢要之官,每納奔競之人,夤緣阿附,輒竊仕祿,所得資品,或居貢土之上。其懷材抱道之賢恥與並進,甘隱山林而不起。風俗之弊,一至於此。今朕統一華夷,方與斯民共享升平之治。所慮官非其人,有殃吾民,願得賢人君子而用之。自今年八月為始,特設科舉,以起懷材抱道之士,務在經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質得中,名實相稱。其中選者,朕將親策於廷。觀其學識,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果有才學出眾者,待以顯擢。使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選,非科舉者,毋得與官。彼遊食奔競之徒,自然易行。於戲!設科取士,期必得於全材。任官惟賢,庶可成於治道。咨爾有眾,體予至懷。」

太祖以天下初定,欲通群下之情。日詔百官,悉侍左右,詢問民情,諮訪得失。或考問古今典禮制度。

太祖嘗謂諸武臣曰:「用兵之道,當先固其本。本固而戰,多勝少敗。何謂本?內是也。內欲其實,實則難破。何謂實?有備之謂也。後世不知務此,至有戰勝之餘,遂忘武備。往往至於取敗。人言天下平定之時,可以息兵偃武。殊不知治兵然後可以息兵,講武而後可以偃武。若晉撤州郡之備,卒召五胡之擾;唐撤中國之備,終致安、史之亂。此無備之驗也。夫當天下無虞之時,而常謹不虞之戒,武備可一日而忘哉!」

太祖御東閣,聞學士宋濂等講「有土有人」章,曰:「人者國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則人懷,人安則國固。故人主有仁厚之德,則人歸之如就父母。人心既歸,有土有財,自然之理也。若德不足以懷眾,雖有財亦何用哉!」

洪武三年二月,詔天下曰:「自古帝王開基立國,必賴賢俊之臣,共熙庶績,以康兆民。是故殷湯周武既定天下,克用俊乂,列於庶位,故能光昭上下,澤流無窮。今朕肇基江左,統有萬邦,稽古建官,期臻至治永。惟六部政繁任重,而在位未盡得人,豈朕用賢之道未廣歟?抑賢智之士抗其志節而甘隱於岩穴歟?詔下之日,有司其悉心推訪,以禮遣之。」

太祖嘗謂中書省臣曰:「今人於書札多稱頓首、再拜、百拜,皆非禮。其定為儀式:凡致書於尊者,稱端肅奉書,答則稱端肅奉復,敵己者稱奉書奉復,上之與下稱書寄書答,卑幼與尊長云家書敬覆,尊長與卑幼云書付某人。」

洪武三年六月,太祖以天久不雨,素服草履徒步出,詣山川壇。設槁席露坐。晝曝于日,頃刻不移;夜臥於地,衣不解帶。令皇后與妃親執爨,為昔日農家之食。皇太子捧榼,雜麻麥菽粟以進。凡三日始還宮。仍齋宿于西廡,出內帑紗彩一萬四千疋賜將校,於常例外給軍士薪米。令法司決獄,復命有司訪求天下儒術深明治道者。遂大雨,四郊霑足。

左副將李文忠送所獲故元諸孫至省,省臣請獻俘。太祖曰:「古雖有獻俘之禮,武王伐殷,曾用之乎?」對曰:「武王事不可知,唐太宗嘗行之。」曰:「太宗是待王世充。若遇隋之子孫,恐不行此禮。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煩,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獻俘之禮,不忍加之。只令服本俗衣以朝,朝畢賜以中國衣冠。故國之妃朝于君者,元有此禮,不必效之。亦令衣本俗服,朝于中宮畢,賜中國服。」

元平,百官表賀。太祖問群臣元之所以亡與己之所以興。因曰:「當元之季,君晏安于上,臣跋扈于下,國用不經,徵斂日促,水旱災荒,頻年不絕,天怒人怨,盜賊蜂起,群雄角逐,竊據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圖自全。及兵力日盛,凡東征西討,削除渠魁,開拓疆宇。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有。向使元君克畏天命,不自逸豫,其臣各盡乃職,罔敢驕橫,天下豪傑曷得乘隙而起?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之手。今獲其遺胤,非天之降福,何以至此?《詩》曰:『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天命如此,其可畏哉!」

太祖嘗謂太子曰:「天子之子與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係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係天下之安危。爾承主器之重,將有天下之責也。公卿士庶人不能修身齊家,取敗止于一身一家。若天子不能正身修德,其敗豈但一身一家之比?將宗廟社稷有所不保,天下生靈皆受其殃。可不懼哉,可不戒哉!」

洪武三年七月,詔於午門外擇空地立亭建碑,刻國家政事可為定式及政令之善者,著以為法。此最有益,不知何時遂廢。

太祖一日閱內藏,慨然謂臣下曰:「此皆民力所供,蓄積為天下之用,吾何敢私?苟奢侈妄費,取一己之娛,殫耳目之樂,是以天下之積為一己之奉也。今天下已平,國家無事,封賞之外,正宜儉約,以省浮費。」

太祖嘗諭廷臣曰:「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禮制,以定貴賤,明等威。是以漢高初興,即有衣錦繡綺穀,操兵乘馬之禁。歷代皆然。近世風俗,相承流于僭侈。閭里之民服食居處與公卿無異,而奴僕賤隸往往肆侈于鄉曲。貴賤無等,僭禮敗度,此元之失政也。中書其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條,頒布中外,俾各有所守。」于是省部定職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車輿、器用、衣服各有等差。庶民房舍不過三間,不得用斗拱彩色;其男女衣服并不得用金繡、錦綺、紵絲、綾羅,止用綢絹素紗;首飾釧鐲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銀;靴不得裁制花樣金線裝飾。違者罪之。

禮部尚書陶凱等據古禮,請每膳用樂。太祖曰:「古之帝王,功德隆盛,治洽生民,上下之間洽然太和。雖日一舉樂,不為過也。今天下雖定,人民未蘇,北征將士尚在暴露之中。此朕宵旰憂勤之不暇,豈可忘將士之勞,而自為佚樂哉!」

太祖諭中書省臣曰:「往者四方爭鬥,民不得其死者多矣。中原草莽,遺骸遍野,朕惻然于心。宜遣人循歷水陸,悉收瘞之。」

洪武初,御史袁凱言:「今天下已定,將帥在京師者,于君臣之禮,恐未悉究。臣願于都督府延至通經學古之士,每於諸將朔望早朝後,俱赴都堂聽講經史。庶幾忠君愛國之心、全身保家之道油然日生。」太祖深以為然,遂敕省臺延聘儒士,于午門番直,與諸將說書。

太祖一日朝退,見二內使乾靴行雨中,責之曰:「靴雖微,皆出民力。民之為此,非旦夕可成。汝何不愛惜,乃暴殄如此!」命左右杖之。因敕百官入朝遇雨雪,許服雨衣。

太祖大宴諸功臣,因諭之曰:「創業之際,朕與卿等勞心苦力,艱難多矣。今天下已定,朕日理萬幾,不敢斯須自逸。誠思天下大業以艱難得之,必當以艱難守之。卿等今日安享爵位,優游富貴,不可忘艱難之時。人之常情,每謹于憂患而忽於晏安,不知憂患之來始于晏安也。明者能燭于未形;昧者猶蔽於已著。事未形猶可圖也;患已著則無及矣。大抵人處富貴,欲不可縱,欲縱則奢;情不可佚,情佚則淫。奢淫之至,憂危乘之。今日與卿等宴飲極歡,恐久而忘其艱難,故相戒勉也。」

太祖已大封功臣,思天下大定,皆諸將之力。存者得膺爵賞,沒者乃不復見。遂設壇親祭之,且撫其兄弟子孫,俾食其祿。又設壇祭戰歿軍士,優養其父母妻子。

太祖一日罷朝,坐東閣,召諸武臣,諭之曰:「爾等退朝之暇,亦嘗親近儒生乎?往在戰陣之間,提兵禦敵,以勇敢為先,以戰鬥為能,以必勝為功。今居間無事,勇力無所施,當與儒生講求古之名將成功立業之後,事君有道,持身有禮,謙讓不伐,能保全其功名者何人;驕淫奢侈,暴橫不法,不能保全始終者何人。常以此為鑒戒,擇其善者而從之,則可與古之賢將並矣。」

太祖聞公侯中有好神仙者。諭之曰:「神仙之術,以長生為說,又繆為不死之藥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無驗,且有服藥以喪其身者。蓋由富貴之極,惟恐一旦身歿不能久享其樂,是以一心好之。假使其術信然可以長生,何故四海之內千百年間,曾無一人得其術而久住于世者?若謂神仙混物,非凡人所能識。此乃欺世之言,初不可信。人能懲忿窒欲,養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稱,名垂不朽,雖死猶生,何必枯坐服藥,以求不死?況萬無此,當痛絕之。」

太視覽儒士嚴禮等上言治道書。謂侍臣曰:「元氏之亡,由委任權臣,上下蒙蔽。今禮言不得隔越中書奏事,此正元之大弊。人君不能躬覽庶政,故大臣得以專權自恣。今創業之初,正當使下情通達於上,而猶欲效之,可乎?」

太祖因禮部尚書陶凱請選人專任東宮官屬,罷兼領之職。諭之曰:「朕以廷臣有才望勳德者兼東宮官,非無謂也。嘗慮廷臣與東宮官屬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生奸謀,離間骨肉,其禍非細。若江充之事,可為明鑒。朕今立法,令省臺都督府官兼東宮贊輔之職,父子一體,君臣一心,庶幾無相構之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