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穀山筆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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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宰相省閱進奏文書,同列多不與聞。熙寧初,唐介參政,謂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與知,上或有問,何辭以對?」乃與同視。後遂為常。介之請,公亮之從,皆政體也。朝廷防宰相之專,設參知以為陪貳,而不與省閱,職守安在?勢之所歸,不免專擅,有自來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謀畫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與聞,惟奏牘已成,吏衙紙尾請署,二卿以形跡顧避,亦不問所從,至於曹銓進退人才,頗關要秘,甚或在廷已聞,而兩堂不知,惟太宰一人與選郎決之,此非與眾共之之義也。正卿與郎吏為密,視同列為外人,及有不當上心,奉旨對狀,左右二卿又難以不知為解,是不使之與其謀而使之同其譴也。豈但政體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積重難返,至於成習,不亦異哉!內閣本揭署名,體亦類此,往往復有密揭,則更無從與聞矣。臺衡之地,遂樹荊榛,可慨矣!

首相之權,自古為重,賈似道當國,葉夢鼎為右相,有求恩澤者,夢鼎以為可與,似道以為非己出,罷省吏數人,夢鼎怒曰:「我斷不為陳自強。」即上疏,又為似道所厄,乃引杜衍故事,單車宵遁,可謂不降志矣。大體次相之體,取拱默為容,此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異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風也。今元凱嶽牧集於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為和,安取此瑣瑣形跡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為首揆,凡十六年,無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傳笑史冊。本朝泰陵在位,淵嘿日久,一日召見輔臣,有所訪問,猝不能對,但叩頭呼萬歲而已,當時目為「萬歲閣老」,可作一對。

貴溪夏公言以大禮得幸,從都給事中遷御史中丞、翰林學士,遂至大用,世廟眷禮寵遇,無所不至。其後,上於宮中祈禱,禁直大臣皆賜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賜策免。已而復思之,一日,於几上書「公謹」二字,公謹者,夏字也。左右窺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復過之而笑,左右密語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為功,因白上:「故輔臣言可詔用也。」有詔徵指闕下,比至,數使迎問於道,寵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間也,而事之甚謹,至不敢與分席。夏公性頗伉直,見上委任,無所顧忌,視分宜如無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會督府曾公銑建議請復河、隍,夏公喜事,從中主之。然上意頗憚,不欲,為分宜窺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賂左右為計,伺上禱祠時,即日以曾公請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擬旨,力讚其議,又以上有事時奏之,上因問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萬歲不問,奴不敢言。曾見銑疏來,舉朝大臣,相顧駭愕,以為召釁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動,以劄密問分宜,分宜密疏:「此事決不可成,獨言力主之,臣等實不與聞。」上怒,遂逮銑下吏於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殺貴溪,逐諸城,專任二十年,獨華亭與之左右,勢且不免。會吳中有島寇,華亭即卜宅豫章,佯為避寇之計,有司為之樹坊治第,附籍江右,又與世蕃結親,江右士大夫皆講鄉曲之誼,於是分宜坦然不復介意。已而謀逐分宜,世蕃誅死,即鬻南昌裏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號之為父,其後,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趙文華者,其最也。文華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得上寵眷,乃稍欲結知人主,不稟其命。一日,密進藥酒,方言「授之仙,飲可不死。獨臣與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華奏我。」分宜聞之,大懼且恨,立召文華問曰:「若何所獻?」對曰:「無有。」分宜取進酒疏示之,文華長跪頓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門者毋敢為文公華通。當時,分宜一睚眥者,立族矣。文華日夜憂懼,不知所出,從世蕃乞哀,世蕃憐之,為白夫人,夫人以其兒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義子皆來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義子及世蕃列侍,惟文華不得入,乃曲賂左右,伏於欞軒之間。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華?」相君嘻曰:「阿奴負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轉暴白,相君色微和,文華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飲,盡歡而出。其後竟不能免也。蓋分宜所殺甚多,大抵元出門下而後棄去者,此其人得罪,深於不相知。足為奔走權門者之戒矣。

豐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緣分宜得九列。壬戌,萬歲宮災,分宜請還大內,上甚不悅,乃稍屬意華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華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歎曰:「近日少湖間承一二密劄,遽作驕腸,何其不廣?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聲曰:「徐老先生自是高義,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太詬曰:「若非吾裏子耶?何得為他人乃爾!」司空應聲曰:「某官一品尚書,奈何以語言辱我!」分宜罵曰:「尚書誰所乞與?敢為此態!」司空即走白華亭,華亭密奏狀,上劄報曰:「嵩非詬禮,乃詬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權勢薰灼,中外累脅。家僮永年用事,公卿與之抗禮,號為鶴山先生。得與鶴山先生一遊者,自謂榮幸,方鎮牧守以下,不得與永年遊,一見蒼頭下走,無不折節。一日,有士人候門,久不得見,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兒見之,即提其耳大詬,其人遜謝求解,識者走視之,則一寺卿也。又一監司求見胄子東樓世蕃者,彷徨移時,一蒼頭方坐便房令人理髮,監司求為一通,蒼頭不應,監司以十金奉之,蒼頭即擲於鑷工,以示不屑,其人駭懼,謀之相知,益金若干以進,蒼頭方首肯,令得一見。至其所奉東樓父子者,又不知幾何矣。

東樓狎黠,善以數御物。一日,與客坐,適有餘氣,客即拂鼻問何異香,東樓佯驚曰:「失氣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釣客語,客少許又拂鼻曰:「卻也微有氣息。」東樓大笑,以告所親。蓋亦輕之也。

膠州有藍道行者,善降紫姑,走住長安,出入公卿門下。華亭欲逐分宜,念無以間其寵,有言道行者,因薦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禍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決事。一日,分宜有密劄言事,華亭以報道行,道行即為紫姑語:「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遲之,則分宜劄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鄒御史應龍,鄒以為奇貨,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盡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從容,當頗詳耳。

分宜在位,權寵震世,華亭屈已事之,凡可以結歡求免者,無所不用,附籍、結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後,分宜寵衰,華亭即擠而去之。林御史潤復奏世蕃怨望謀逆,有旨藉沒其家,將處以極刑。分宜托華亭之客楊豫孫、範惟丕者居間求解,以重賂進,華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將疑公,受之以釋其疑可也。」賂入,華亭心動,欲為道地,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將疑公,殺之以絕眾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於華亭,意氣張甚,知者意其必有陰報。已而,楊至湖廣巡撫中丞,謝罷,夫人為弟所殺,楊又正弟於法,死者二人;範至雲南副使,一子舉於鄉,攜一名妓北征,死於舟中,輿屍而歸,人以為嚴氏之報也。又三十六年,為萬曆丁酉,嚴之孫貧甚,往往嚇徐以寄貲為言,徐氏弗應。

華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兩子,長者相公,其次陟為少司空,並以進士位至卿相,可謂榮矣。然其昆弟頗失歡,積久成郤。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考績詣闕,相君處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書告相公陰事,其詞甚不可掃,因自罷去。相君遜政,司空逆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問也。

吳人以織作為業,即士大夫家,多以紡績求利,其俗勤嗇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議者,如華亭相在位,多蓄織婦,歲計所積,與市為賈,公儀休之所不為也。往聞一內使言,華亭在位時,松江賦皆入裏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於相邸,相公召工傾金,以七銖為一兩,司農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钜萬,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積,工計然之策耳。愚謂傾瀉縣官賦金,此非所謂聚斂之臣也?以大臣之義處之,謂何如哉!

分宜業罷,華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廣,新鄭高公拱一入樞俯,即與爭權。隆慶改元,新鄭自以御日登極,又性素直率,圖議政體,即從旁可否,華亭積不能容。廣平人齊康者,新鄭門人也,上疏劾華亭,極其醜詆,時新鄭勢甚孤,又康言多謬,於是,舉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鄭及康,而為華亭解請,自六卿、棘寺下迨中書、行人,外至藩臬無恥者,凡二十八疏,時上方向用新鄭,左右又多其舊人,堅欲留之,後見舉朝嘵嘵,不得已罷新鄭。方是時,江陵張公居正與新鄭厚,見其狀,不平,往請華亭,華亭不聽。一日,華亭以政務谘之,江陵謝曰:「某今日進一語,明日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華亭即罷。蓋江陵有力焉。

隆慶己巳,上特旨相內江趙公貞吉。內江素豪直自用,又為上所識拔,江陵恐其逼也,謀召新鄭,而內監陳洪者,又新鄭里人,於是以太宰召還。庚午,新鄭入,其年罷內江。已而南充陳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末,罷淮南李公春芳,又罷曆下殷公士儋。於是,新鄭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並相,有詔不再卜云。新鄭之入也,對士夫語常曰:「華亭有舊恩,後小相失,不足為怨。男兒舉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擺脫,尚何可雲?」其時,朝臣盡信以為大度。後柄用頗久,情志稍露,而門下奔走之士,各務鑿空效奇,以博寵祿,於是報吳之計決矣。廣平蔡國熙者,故華亭門下士也,以講學事華亭,號為入室,至是,攘臂請行,至吳,即諷郡邑刺華亭蒼頭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論戍邊。三子者,一邊奉常,兩為尚寶。華亭子孫牽衣號泣,華亭應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陸五臺光祖者,亦華亭門人,與蔡同侍揮麈,因往為華亭求解,冀以門牆故誼動之,蔡曰:「凡吾所為者,皆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陸知不可奪,亦無所為計。奏上,部覆未報,而新鄭逐矣。

新鄭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如出一口。既而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鄭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間摘江陵之黨,江陵不能平也。已,會今上即位,新鄭條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權,使政歸內閣,中官見之大恨。一日,內使奉旨至閣,傳諭云云,新鄭曰:「旨何人調?」中使以上意應,新鄭即曰:「上衝年,安知調旨?皆若曹所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狀,馮璫大恐,新鄭又已令臺諫六人劾之,馮璫又恐,謀逐新鄭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視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稱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國、內閣、六部至會極門宣諭,新鄭以為臺諫疏行,且法馮璫也,甚有喜氣。或叩今日宣諭何事,即應曰:「當是雙馬。」謂處馮璫也。江陵方臥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門下,中使捧詔,新鄭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國,新鄭色變,及發讀之,乃逐新鄭旨也。自是宮府一體,同心若蘭矣。

馮璫與陳洪有郤,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與江陵相結。及上初政,高以顧命自居,目無群璫,馮愈恨之,既去,猶不能釋然。會有王大臣之事,因風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決,及聞使者來第逮其僕,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禮為高力解,江陵意亦憐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賓客請於馮,馮知不可誣,亦稍解。及高公僕逮至,雜之眾人中以問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釋僕。高公無恙也。

新鄭既為江陵所逐,罷歸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構,益鬱鬱不自安。一日,遣一僕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僕問其起居,僕泣訴:「抵舍病困,又經大驚,幾不自存。」江陵為之下泣,以玉帶、器幣雜物可直千金,使僕齎以遺之。又新鄭家居,有一江陵客過,乃新鄭門人也,取道謁新鄭,新鄭語之曰:「幸煩寄語太嶽,一生相厚,無可仰托,隻求為於荊土市一壽具,庶得佳者。」蓋示無他志也。萬曆戊寅,江陵歸葬,過河南,往視新鄭,新鄭已困臥不能起,延入臥內,相視而泣云。是年,新鄭卒,無子,夫人張氏遣一僕入京上疏,求恤典,因齎千金器物往獻江陵,江陵卻之,其僕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受惟此器物,無子孫可遺,謹以獻相公,庶見此物如見先相公也。」江陵色動,憐之,乃盡納其所獻。翌日,恤典下矣。

萬曆初年,江陵用事,與馮璫相倚,共操大權,於君德夾持不為無益,惟憑籍太后攜持人主,束縛鈐制,不得伸縮,主上聖明,雖在衝齡,心已默忌,故禍機一發,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體,以為致禍之端,以奪情起服、二子及第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敗也,江陵之所以敗,惟在操弄主之權,鈐制太過耳。

自古大臣殊禮,至於讚拜不名而止,過則不臣矣。宇文護為周太宰,有詔:「自今詔誥及百司文書,並不得稱公名。」甚於讚拜不名矣。頃者,江陵柄國,禮遇殊絕,上而旨敕,下而題覆,不曰「無輔」,即曰:「太師」,並不著其名氏,此待宇文護之禮也。當此之時,識者已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々猶以為未至也。假以歲月,何所底止?噫,亦險矣!人主年少,未能專決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漢武帝遺詔封金日磾,日磾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後病困,大將軍乃自封之。日磾有大臣之義矣。今上十齡踐祚,未親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儵忽自貴,官至極品,何其識不如一亡虜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應禎上疏論事,引「三不足」之說以適江陵,而其辭不著,左右以江陵之指,從臾激怒,目為誹謗,上遂震怒,下吏問狀,大司寇王公崇古當之罰金,上不從,令謫戍極邊。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華殿開講,上召江陵問曰:「應禎以『三不足』誣,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對曰:「無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餘辜,但朝廷待言官當存體面,昨如此處置,外人已知朝廷紀綱,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懷。」上曰:「先生當盡忠報國,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臨終,親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難報,何敢避怨。」上曰:「昨文書官持本詣閣,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復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盡心為國,決不避怨,但二臣事體與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責。」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說應禎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錄檢之,禎但有母無父,此何謂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顏乃霽。二公竟無一言。二公者,桂林呂公調陽、蒲阪張公四維也。故事,朝紳下詔獄,同官及里人送至錦衣門外,及應禎下獄,江陵令錦衣餘蔭偵送者以聞,於是給事中餘貞明、御史喬岩、李禎皆得謫去。未幾,而劉御史臺疏至矣。

丙子正月,劉御史臺方按遼東,具疏論劾江陵,而蒲阪、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塚宰張翰也。有詔係臺下吏,上使謂相君杖臺戍邊,江陵上疏論救,奪官為庶人。臺與應禎同邑人,應禎以「三不足」之說奏,不過微文指斥,而臺疏數千言,攻擊相君不遺餘力,然應禎得禍甚於臺者,禎詞連袞職,故得中以危法,而臺直劾二相,不涉乘輿,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臺甚,竟以法戍之,使至於死。

士夫相與,顧平日疏密如何,若為浮慕一時之名而納交於賢者,亦好名之累也。劉御史臺與予舊曾相處,其出按遼左,亦曾分俸相遺,及論江陵逮舍,予策馬往候,同年故舊,視者甚少,惟習太史時甫在焉。或曰:「時甫子女姻家,不得不爾,子亦若為往視,可謂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無因而交,若平時有舊,即冒不韙,亦不得絕。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為慕名而交也。」

萬曆丁丑,江陵奔喪辭朝,上御文華殿西室,江陵墨縗入見,泣涕陳辭,上亦為之抆淚,一時相傳以為古今寵遇,而不知賈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時尊禮,至於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稱疾乞歸,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從傳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賜,日十數至。此何禮也?江陵晚節禮遇,亦略相仿,至稱「太嶽先生」,又過於往代矣。嗟夫!君上寵榮出於迫脅,大非人臣之福,有識之士以為懼,不以為榮也。

萬曆初政,一日,文華講退,上顧輔臣問閣臣呂木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書兌至朝房,問曰:「主上問尊公起居,何緣受知?」兌大恐,即上疏自罷,旋被內察。蓋見上問及,恐其復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呂公事世廟,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說矣。固考《宋史》有一事相類,學士皮龍榮嘗為東宮舊僚,理宗一日問龍榮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謂所司誣劾謫竄,飲藥以死。權奸之專主,先後一揆,可歎也。

江陵剛愎自用,頗類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說,為御史傅應禎所劾,然其心術之公,尚不如安石遠矣。一日雷擊奉天吻,臺諫欲上公疏,往請,江陵止之曰:「何必紛紛如此,既是雷電,如何能不擊物。」此其一證也。

方江陵盛時,土論洶洶,以為必有異圖,予獨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盜人國,未有不結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無一事不失人心者,此無他志可知也。又諸子連舉鼎甲,各列華要,方且慕圭組之華以為榮寵,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諂態,無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黨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執政,舉家為京避諱,或誤及之,輒加笞責,己嘗誤及,即自批其口。諂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為入幕之客,江陵臥病,舉朝士夫建醮祈禱,御史至於馬上首頂香盒馳詣寺觀,已而行部出都,畿輔長吏例致牢餼,即大驚,罵曰:「不聞吾為相公齋耶?奈何以肉食饋我!」此又甚於昂矣。嗟夫!佞人也,誠以趨事權要之心事其君上,必為忠臣,事其父母,必為孝子,而甘心於此,人奴廁養不足為汙矣。

遊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宮、霍家之馮子都也。一時侍從、臺諫多與結納,密者稱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賜坐命茶,呼為賢弟;邊帥武夫出其門下,不啻平交矣。九之聲勢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頗為主人代筆,其富又過於七,求其所以得寵,皆食桃之歡也。同時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當事,且以清謹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謂人曰:「近日有給舍過我家宋九,適一邊帥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給舍問:『此誰也?』九對:『此某邊大將,在我相公門下。』給舍即云:『煩兄通息於渠,願與交歡。』世有此等諫官,向吾輩求薦與邊帥遊,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識過七、九遠矣。恨嘉靖間鶴山先生不及見後輩人品。東海漁人作《五七九傳》誌之。

韓侂胄生日,群寮畢集,吏部尚書許及之後至,閽人掩關拒之,及之大窘,會門閘未及閉,遂傴僂而入。及久之不遷,見侂胄流涕乞憐,不覺屈膝,遂得參政。當時有「由竇尚書」「屈膝參政」之語,傳以為笑。嘉靖中之嚴氏,萬曆初之張氏,公卿輻輳其集,蜂屯蟻慕,由竇、屈膝之事頗不乏人,不欲著其姓氏爾。權勢之薰灼,士風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視一代。嘗讀其所為文,無論體格,即識見志趣,有大可姍笑者。第舉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紳各以文賀,貢諛獻佞,惟力是視。眾方屬目一二作者,及見其文,莫不絕倒。或稱,嘉靖初年,上帝南顧荊土,將產異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稱,相君為眾父,封君為眾父父,眾父父者,蒼蒼是也。中間不典之詞,大都類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勝也。韓子論張旭草書,以為「天下事無可動其中而後其書始精」,若諸公者,其有所動於中耶?

唐時,宰相領吏部尚書,選事悉委侍郎以下,尚書不親也。隆慶中,新鄭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內閣,巳入吏部,部疏、擬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鄭之罷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華亭也,故不為謁送,留其行二日,或問故,曰:「此公得罪朝廷,義不當奉。」其後,新鄭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計,郡守已至憲使,新鄭於眾中數之,其人大慚,聞者皆笑。

萬曆甲戌,有詔發帑金若干,橋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爭,又建玉女祠於涿,以內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爭,內中滋不悅。江陵故薦南司空武林張公翰為太宰,司空以望當得,不能無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滿九載考,其前十日,林諫議之疏上矣。江陵使謂馮璫:「太后比有興造,司空從旁格阻,司空門下多客,能撓內權。」馮璫主於中,司空遂罷。太后又嘗為武清治第,費以數萬,司空稽故事,請多所裁抑,太后亦頗銜之。

河中太宰楊公博既去,當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議會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講幄,呼相君問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對曰:「是。」上曰:「置之。張某何如?」對曰:「疏遠之臣,用之不敢負國。」上曰:「善。」命下,舉朝大駭,不知所出,蓋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戇,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遊多,恐其難制,不如疏遠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跡也。

賈似道加平章軍國,五日一朝,賜第葛嶺,吏抱文書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決於館客廖瑩中、堂吏翁應龍,而宰執不與聞也。此與江陵盛時大相似。江陵聞喪在疚,三日不出閣,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擬,次相在閣坐候,票進乃出,此與呈署文書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遊七以家奴與聞朝政,則又不啻瑩中、應龍之比矣。然宋雖末葉,猶能斬瑩中、應龍以正法典,而聖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豎,而使之老死獄中,姑息之政,何甚於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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