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先生別傳
章先生諱炳麟,字枚叔,浙江餘杭人也。慕崑山顧炎武之風槩,更名絳,字太炎,學者稱太炎先生。少遊樸學大師德清俞先生樾之門,兼從定海黃先生以周問大義,盡通文字器數之奧。見虜政不綱,出交賢豪,慨然以興復為己任。
屬清室議改易成法不果,黨禍起,先生避地台灣,間關至日本江戶,邂后孫公,共論相土遷宅之宜。作《相宅》,述孫公始謨,謂今后建都,謀本部則武昌,謀藩服則西安,謀大洲則伊犁。孫公雅相推重,先生亦服孫公善經畫。孫公於開國典制,多與先生相商榷,時人弗之知也。歲癸卯,先生以《蘇報》事與清廷訟不直,讞成,處先生三歲刑。同盟會建立之明年,先生出獄,同盟會人迎先生至日本江戶,主《民報》筆事。先生嘗書聯貽孫公,署曰“逸仙二兄”。逸仙者孫公字也。及武昌發難,風起雲蒸,卒傾虜社而反漢鼎。非夫清廷腊毒盈貫,孫公與先生經綸草昧,及仁人志士幽囚辟易、斷脰絕齒者之相繼,未易以集事也。
民國元年一月,臨時政府宅南京,孫公受樂推就大總統職。孫公素知袁世凱畔渙不可任,壹意北伐;然以與武昌相失,不能得形勢,時論亦汲汲欲仆清廷,孫公因薦世凱自代。世凱既紹纂洪緒,後遂僭號稱制。雖西南首義,勝兵用命,狂狡熸沮,淫威餘烈,幾亘兩紀,天下洶洶矣。先生《告癸丑死義烈士諸君文》,發憤論之曰:“武昌之師,以戔異族;雲南之師,以蕩帝制。事雖暫濟,而皆不可謂有成功則何也?異族帝制之埶,非一人能成之,其支黨槃結於京師者,不可勝計。京師未拔,正陽之闉未摧,雖仆一姓,斃一人,餘蘖猶鳥獸屯聚其間。故用力如轉山,而收效如豪毛。遽以是為成功者,是夸誕自誣之論也。人情媮息,忨此小康,未暇計後日隱患。某等雖長慮却顧,不敢自逸,無若衆論之讙呶何!自南京政府解散,提挈版籍而致諸大酋,終有癸丑之變。禍患緜�,首尾四歲,以詒諸君子憂。繄豈小人媮息之咎,某等亦與有罪焉。”先生蓋以臨時政府移宅宛平,追懲前失,深自引咎,欲來者之引為鑒也。
始元年,先生嘗謁黎公於武昌,見黎公為人樂易,脫略禮數,謂與共和政體相應。及世凱繼任,先生游宛平。他日世凱問政於先生,知先生不能為用,而憚先生重望,授先生東三省籌邊使,而不使開府辟僚佐。先生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雖知世凱乏遠略,無委仗意,猶庶幾稍發舒素志。嘗一行邊,遂棄去。先生曾書《癸丑長春籌邊》五言近體二首示余,其一云:“劍騎臨邊塞,風塵起大荒。回頭望北極,軒翮欲南翔。墨袂哀元后,黃金換議郎,殷頑殊未盡,何以慰三殤。”論者謂尼父歌彼婦以出走,先生賦詩而掛冠,聖賢之不得行其志,大抵然也。未幾歸上海。
宋教仁者,先生素所推轂,被世凱命長農林。時南北既一政,人皆爭言文治,同盟會議員在都者,以教仁為魁。教仁覩世凱兵盛不可與爭鏠,欲因議會多算以橈之。癸丑當大選,教仁屬望黎公。世凱𧨝知其事,二年三月,世凱使賊殺教仁於上海。旋貸四國款二千五百萬版以為解散東南義旅之用。八月南都既失,各省先後陷。先生於是年再適宛平,謁世凱,語不屈,遂見幽。世凱使幸臣陸建章布中𧨝於先生左右。先生違難口授勝義,使弟子吳承仕疏記之,世所傳《菿漢微言》者是也。五年世凱死,黎公繼任,始出先生。是年夏,先生歸自宛平,息肩上海。居頃之,南適肇慶,以觀形勢;復遍游新加坡、南洋、馬來諸島,所至演述宗國安危情勢,以堅僑人內向之志。其秋歸上海,因卜居焉。
先生居既定,益扼腕策國事,故舊至自四方者,多就先生咨方略。時黎公雖繼任,然失兵久,北洋軍勢未衰;而國務總理段祺瑞以不順帝制,功尤高;其祕書長徐樹錚緣附約法,構於府院之間。六年夏,黎公罷祺瑞職,以伍廷芳代之。令下數日,九省督軍皆反。適長江巡閱使張勳入謁,請解散國會,登李經羲為總理,竟用是以兵二千矯命以清廢帝復辟。黎公遜於東交民巷,密令段祺瑞復職,擊走勳。黎公解職,馮國璋繼。七月孫公率海軍總長程璧光與先生及前國務總理唐紹儀赴番禺,軍府既建,孫公以先生長祕書。先生為孫公草宣言,喻順逆。既而請於孫公,赴昆明說唐繼堯就副元帥職,出師北伐。先生有《發畢節赴巴留別唐元帥》詩云:“直北餘逋寇,當關豈一夫?”欲繼堯佐孫公扶義,為西南諸將先也。未幾下江,過湖南,反上海,問學諮政者,不絕於庭。自是南北交兵,緜四五歲。國璋去,北方又擁徐世昌主之;至十一年夏,北方將領請黎公再起。先生以書抵黎公曰:“將帥過驕,難為其上。必欲出,請南都武昌,無滯宛平。”十二年六月黎公被迫如天津,浮海至上海,先生數過黎公道故。於時曹錕購致議員,圖干大選。先生與唐紹儀電書告議員南下集會,然亦不能有所匡救。十三年十月,孫公過滬入宛平,先生入謁為別。及孫公在宛平不豫,先生手疏醫方,屬余致之左右。自是數言時事,多諤諤之論。二十年一月二十八日淞滬變起,先生入宛平,教北方柄兵者備邊守險之策。主者是先生言,逡巡不能見之施行。先生反上海,旋如蘇州,因家於是。與諸生創國學講習會,然於經國立政之務,未嘗忘靖獻也。二十五年六月十四日以疾終於蘇州寓邸。先生箸述,世多有之,是以不論;次其軼事,以備國史之采擇焉。
贊曰:余從先生遊逾二紀,嘗從容問先生政俗因革損益之由,先生啟發懇至。又嘗交先生弟子黃侃、汪東。侃之言曰:“先生持論議禮,遵魏晉之筆;緣情體物,本縱橫之家。可謂博文約禮,深根寧極者焉。”侃既死,東語余曰:“先生之玄言,可得而聞;先生之文章,終不能規其豪末。”二君之言,蓋篤論也。世多憙先生言政之電書,然先生乘興奮筆,輒削藁不存,非其至也。世又疑先生立論先後殊致,斯則未原始察終之故也。先生救時之議,卑而易行;因人施教,隨情利導。時有先後,性有剛柔,則所以開示之者,不容執一端。昔者尼父以道為度,標絕四之旨,亦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矣。先生尚不自有其身,何意必之有哉!先生嘗自謂平生儀刑崑山顧寧人,寧人直陽九之運,志不得施,以言救人。先生起自諸生,濯纓漢室,弱冠之歲,道風素論,已鎮雅俗,中歲毗佐孫公,一匡諸夏,為世斗極,生而八方景附,歿而四海遏密,盛德大業,雖與伊、呂比隆可也。烏虖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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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但植之即但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