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黃覺僧君《折衷的文學革新論》

答黃覺僧君《折衷的文學革新論》
作者:胡適
1918年8月14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
原載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號

我的同鄉黃覺僧君近有折衷的文學革新論登在上海時事新報上。今節鈔一段於下:

吾邑胡適之先生前年自歸國,與新青年雜誌社諸先生共張文學革命之幟,推倒衆說,另闢新基,見識之卓,魄力之宏,殊足令人欽佩。愚亦素主張文學革新之說者。在胡先生等未提倡文學革命以前,卽本斯旨編輯師範學校國文讀本一部。雖所選材料,與胡先生等所主張者容有出入,而其根本主義,務在排除艱深的,晦澀的,駢儷的,貴族的,浮泛的文學,而建設一種淺近的,明瞭的,通俗的,平民的,寫實的文學,則大概趨於一致。誠以生今之世,學古之文,其弊甚多:(一)不適於教育國民之用,(二)不適於說明科學,(三)不能使言文漸趨一致,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四)不適於傳布新思想。

吾師胡子承先生嘗論之曰,『文學爲物,不過一種符號,……其所以求達於文之目的,固在講道明理及通彼此之意,非蘄其文之能工也。』又曰,『吾國學子兀兀窮年,徒勞精疲神於爲文,……罕能觀書爲文,以致各種學術與技能無從爲學理之研究。』明乎此,彼倡反對文學革新之國粹論者,誠所謂無理取鬧,直盲目的國粹說耳。

雖然,胡先生等所倡之說,亦不無偏激之處,足貽反對者以口實,愚今請以折衷之說進。

(一)文以通俗爲主,不避俗字俗語,但不主張純用白話。 革新文學之目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在能通俗,使婦女聽之,童子讀之,都能了解耳。旣以使人人能了解爲主,則文之不易懂者代以俗字俗語而意見明,(此本胡先生初主張不避俗字俗語之說,愚謂較今說爲得中。)又何取乎白話爲?使新文學純用白話,則各地方言不同,旣不可以方言入文;若曰學習,則學『麽』『呢』……等字,恐較學『之』『乎』……等字爲難。更何貴乎更張乎? 其次,文學改革固當以一般社會爲前提。然文之中有所謂應用的,美術的,二種,卽以人之文學言,亦復如是。是美術文之趨勢如何,無討論之必要。何者?研究美術文者,必文學程度已高,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眞相之人,與一般社會無甚關係。愚意通俗的美術文(用於通俗教育者)與中國舊美術文可以幷行,以間執反對者之口。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下略)

覺僧君鑒 我是從來不看時事新報的,前天有人說起這報上有個馬二先生大罵我們,故我找了這報來看看。馬二先生的大罵,沒有什麽道理,我又不看這報了。後來又有人說時事新報上有一篇贊成新青年所講文學革新的文章,我聽了詫異得狠,故又去找了來一看,原來是足下做的。足下論句讀符號的一段,我已答在上文了。如今單說『不主張純用白話』一段。

這個問題我已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四卷四號 中詳細說過。我們主張用白話最重要的理由,只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個大字。足下若細讀此篇,便知我們的目的不僅是『在能通俗,使婦女童子都能了解。』我們以爲若要使中國有新文學,若要使中國文學能達今日的意思,能表今人的情感,能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狀態,非用白話不可。我們以爲若要使中國有一種說得出,聽得懂的國語,非把現在最通行的白話用來作文不可。我們以爲先須有『國語的文學』然後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方才可以算是有一種國語了。現在各處師範學校和別種學校也有教授國語的,但敎授的成績可算得是完全失敗。失敗的原因,都只爲沒有國語的文學,故敎授國語沒有材料可用。沒有文學的材料,故國語班上課時,先生說『這是一頭牛』,國語班的學生也跟着說『這是一頭牛』,先生說『砍了你的腦袋兒』那些學生也跟着說『砍了你的腦袋兒』!這種國語敎授法,就敎了一百年,也不會有成效的。——所以我們主張文學革新的第一個目的是要使中國有一種國語於文學是要使中國人都能用白話做詩作文箸書演說。因爲如此,所以要純用白話。這是答足下『又何取乎白話』一段。

至於『方言不同』一層,更不足爲反對白話的根據。因爲方言不同,所以更不能不提倡一種最通行的國語,以爲將來『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 用足下語 的預備。

足下又說『旣不可以方言入文。』這也不足爲病。方言未嘗不可入文,如江蘇人說『像煞有介事』五字,我所知各種方言中竟無一語可表出這個意思。這五個字將來便有入國語的價值,便有入文學的價值。並且將來國語文學興起之後,儘可以有『方言的文學』。方言的文學越多,國語的文學越有取材的資料,越有濃富的內容和活潑的生命。如英國語言文字雖漸漸普及全世界,但他那三島之內至少有一百!內中有幾種重要的方言,如蘇格蘭文愛耳蘭文威斯爾文,都有高尙的文學。本報四卷四號之「老學的」便是蘇格蘭文學的一種。國語的文學造成之後,有了標準,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學與他爭長,並且還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給他的新材料,新血脈。但是這個現在還不成問題。故不必多談了。

足下又說『美術文之趨勢如何,無討論之必要。何者?研究美術文者,必文學程度已高,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真相之人,與社會無甚關係。』這話我極反對。其實足下自己也極力反對這種議論。因爲足下上文說足下的『根本主義務在排除艱深的,晦澀的,貴族的,駢儷的文學,而建設一種淺近的,明瞭的,通俗的,平民的,寫實的文學。』如果美術文的趨勢只操縱於『文學程度已高,與社會無甚關係』的人,豈不還是一種『艱深的,……貴族的』文學嗎?我們以爲文學是社會的生活的表示故那些『與社會無甚關係』的人絕對的沒有造作文學的資格

外面有許多人誤會我們的意思,以爲我們旣提倡白話文學,定然反對學者研究舊文學。於是有許多人便以爲我們竟要把中國數千年的舊文學都丟棄了。細看足下此文,好像也有這個意思,故說『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這都由於大家把題目弄混了,故說不淸楚。現在中國人是否該用白話文學,這是一個問題。中國現在學堂裏是否該用國語敎科書,這又是一個問題。如果用了國語做敎科書,古文的文學應該佔一個什麼地位,這又是一個問題。我們研究文學的人是否該研究中國的舊文學,這另是一個問題。我們對於這幾個問題的主張,是 ——

 (一)現在的中國人應該用現在的中國話做文學,不該用已死了的文言做文學。

 (二)現在的一切敎科書,自國民學校到大學,都該用國語編成。

 (三)國民學校全習國語,不用『古文』。「古文」指說不出聽不懂的死文字。

 (四)高等小學除國語本之外,另加一兩點鐘的『古文』。

 (五)中學堂『古文』與『國語 』平等。但除『古文』一科外,別的敎科書都用國語的。

 (六)大學中,『古文的文學』成爲專科,與大學的『拉丁文學』『希臘文學』佔同等的地位。

 (七)古文文學的研究,是專門學者的事業。但須認定『古文文學』不過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小部分,不是文學正宗,也不該阻礙國語文學的發展。

這幾條都是極重要的問題,願與國中有識之士仔細研究討論之。胡適八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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