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黃覺僧君《折衷的文學革新論》
我的同鄉黃覺僧君近有折衷的文學革新論登在上海時事新報上。今節鈔一段於下:
覺僧君鑒 我是從來不看時事新報的,前天有人說起這報上有個馬二先生大罵我們,故我找了這報來看看。馬二先生的大罵,沒有什麽道理,我又不看這報了。後來又有人說時事新報上有一篇贊成新青年所講文學革新的文章,我聽了詫異得狠,故又去找了來一看,原來是足下做的。足下論句讀符號的一段,我已答在上文了。如今單說『不主張純用白話』一段。吾邑胡適之先生前年自美歸國,與新青年雜誌社諸先生共張文學革命之幟,推倒衆說,另闢新基,見識之卓,魄力之宏,殊足令人欽佩。愚亦素主張文學革新之說者。在胡先生等未提倡文學革命以前,卽本斯旨編輯師範學校國文讀本一部。雖所選材料,與胡先生等所主張者容有出入,而其根本主義,務在排除艱深的,晦澀的,駢儷的,貴族的,浮泛的文學,而建設一種淺近的,明瞭的,通俗的,平民的,寫實的文學,則大概趨於一致。誠以生今之世,學古之文,其弊甚多:(一)不適於教育國民之用,(二)不適於說明科學,(三)不能使言文漸趨一致,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四)不適於傳布新思想。
吾師鬍子承先生嘗論之曰,『文學爲物,不過一種符號,……其所以求達於文之目的,固在講道明理及通彼此之意,非蘄其文之能工也。』又曰,『吾國學子兀兀窮年,徒勞精疲神於爲文,……罕能觀書爲文,以致各種學術與技能無從爲學理之研究。』明乎此,彼倡反對文學革新之國粹論者,誠所謂無理取鬧,直盲目的國粹說耳。
雖然,胡先生等所倡之說,亦不無偏激之處,足貽反對者以口實,愚今請以折衷之說進。
(一)文以通俗爲主,不避俗字俗語,但不主張純用白話。 革新文學之目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在能通俗,使婦女聽之,童子讀之,都能了解耳。旣以使人人能了解爲主,則文之不易懂者代以俗字俗語而意見明,(此本胡先生初主張不避俗字俗語之說,愚謂較今說爲得中。)又何取乎白話爲?使新文學純用白話,則各地方言不同,旣不可以方言入文;若曰學習,則學『麽』『呢』……等字,恐較學『之』『乎』……等字爲難。更何貴乎更張乎? 其次,文學改革固當以一般社會爲前提。然文之中有所謂應用的,美術的,二種,卽以歐人之文學言,亦復如是。是美術文之趨勢如何,無討論之必要。何者?研究美術文者,必文學程度已高,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眞相之人,與一般社會無甚關係。愚意通俗的美術文(用於通俗教育者)與中國舊美術文可以幷行,以間執反對者之口。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下略)
這個問題我已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四卷四號 〉中詳細說過。我們主張用白話最重要的理由,只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個大字。足下若細讀此篇,便知我們的目的不僅是『在能通俗,使婦女童子都能了解。』我們以爲若要使中國有新文學,若要使中國文學能達今日的意思,能表今人的情感,能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狀態,非用白話不可。我們以爲若要使中國有一種說得出,聽得懂的國語,非把現在最通行的白話用來作文不可。我們以爲先須有『國語的文學』然後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方才可以算是有一種國語了。現在各處師範學校和別種學校也有教授國語的,但敎授的成績可算得是完全失敗。失敗的原因,都只爲沒有國語的文學,故敎授國語沒有材料可用。沒有文學的材料,故國語班上課時,先生說『這是一頭牛』,國語班的學生也跟着說『這是一頭牛』,先生說『砍了你的腦袋兒』那些學生也跟着說『砍了你的腦袋兒』!這種國語敎授法,就敎了一百年,也不會有成效的。——所以我們主張文學革新的第一個目的是要使中國有一種國語於文學;是要使中國人都能用白話做詩作文箸書演說。因爲如此,所以要純用白話。這是答足下『又何取乎白話』一段。
至於『方言不同』一層,更不足爲反對白話的根據。因爲方言不同,所以更不能不提倡一種最通行的國語,以爲將來『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 用足下語 〉的預備。
足下又說『旣不可以方言入文。』這也不足爲病。方言未嘗不可入文,如江蘇人說『像煞有介事』五字,我所知各種方言中竟無一語可表出這個意思。這五個字將來便有入國語的價值,便有入文學的價值。並且將來國語文學興起之後,儘可以有『方言的文學』。方言的文學越多,國語的文學越有取材的資料,越有濃富的內容和活潑的生命。如英國語言文字雖漸漸普及全世界,但他那三島之內至少有一百!內中有幾種重要的方言,如蘇格蘭文,愛耳蘭文,威斯爾文,都有高尙的文學。〈本報四卷四號之「老學的」便是蘇格蘭文學的一種。〉國語的文學造成之後,有了標準,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學與他爭長,並且還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給他的新材料,新血脈。但是這個現在還不成問題。故不必多談了。
足下又說『美術文之趨勢如何,無討論之必要。何者?研究美術文者,必文學程度已高,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真相之人,與社會無甚關係。』這話我極反對。其實足下自己也極力反對這種議論。因爲足下上文說足下的『根本主義務在排除艱深的,晦澀的,貴族的,駢儷的文學,而建設一種淺近的,明瞭的,通俗的,平民的,寫實的文學。』如果美術文的趨勢只操縱於『文學程度已高,與社會無甚關係』的人,豈不還是一種『艱深的,……貴族的』文學嗎?我們以爲文學是社會的生活的表示,故那些『與社會無甚關係』的人,絕對的沒有造作文學的資格。
外面有許多人誤會我們的意思,以爲我們旣提倡白話文學,定然反對學者研究舊文學。於是有許多人便以爲我們竟要把中國數千年的舊文學都丟棄了。細看足下此文,好像也有這個意思,故說『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這都由於大家把題目弄混了,故說不淸楚。現在中國人是否該用白話做文學,這是一個問題。中國現在學堂裏是否該用國語作敎科書,這又是一個問題。如果用了國語做敎科書,古文的文學應該佔一個什麼地位,這又是一個問題。我們研究文學的人是否該研究中國的舊文學,這另是一個問題。我們對於這幾個問題的主張,是 ——
(一)現在的中國人應該用現在的中國話做文學,不該用已死了的文言做文學。
(二)現在的一切敎科書,自國民學校到大學,都該用國語編成。
(三)國民學校全習國語,不用『古文』。〈「古文」指說不出聽不懂的死文字。〉
(四)高等小學除國語本之外,另加一兩點鐘的『古文』。
(五)中學堂『古文』與『國語 』平等。但除『古文』一科外,別的敎科書都用國語的。
(六)大學中,『古文的文學』成爲專科,與歐美大學的『拉丁文學』『希臘文學』佔同等的地位。
(七)古文文學的研究,是專門學者的事業。但須認定『古文文學』不過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小部分,不是文學正宗,也不該阻礙國語文學的發展。
這幾條都是極重要的問題,願與國中有識之士仔細研究討論之。胡適八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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