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第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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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大宋神宗天子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駕下有位忠良,姓高名廷贊,表字耀侯,乃鎮國王高瓊之子,東平侯懷德之孫,曹夫人所生。為官正直,秉性慈仁,忠君報國,惜老憐貧,扶危濟困。仗義輕財,滿朝文武,無不敬畏,草野居民,多受其恩,致有善人之稱。自十三歲襲侯爵為將,征南戰北,立下奇功無數,十八歲封公,二十六歲封王,乃神宗駕下第一位名臣。這是為人大概,從前還有一段話說,待余粗表一番。

當日太宗在位之時,高君保與劉金定平南之後,閒居無事。劉金定閱覽古今書史,忽悟人生如白駒過隙,無常一到,難免輪迴,因此棄舍紅塵,歸山而去。那時君保與他正是少年佳偶,免不了朝思暮想,懨懨成病。老皇姑愛子之心,時懷憂恐,入宮請安時,即將此情節奏聞太后。太后素愛甥兒,如珍似寶,即諭太宗將長皇孫女玉潔公主下嫁高瓊。成親兩月,不意江南馬元佑造反,太宗欽命高君保統兵平南方去。半載,公主病故。高瓊兵至江南。被賊所困,老皇姑趙美容為國為子,親提人馬下江南解圍破賊,母子重逢,玉潔公主的凶信,未肯告訴君保知道。

彼時丹陽守將桂陽侯曹翰被賊將鐵彈子張威打死,其女月娥精通戰略,代領其眾,與老皇姑合營,殺賊報仇。老皇姑見其女容貌生的與劉金定一般無二,又愛其武藝超群,因與高瓊商議,假說定為次室,納采聯姻,未敢成親。及至平定江南回兵之時,剛至半路,太宗忽然降了諭旨,旨內所云:「因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呂惠卿一本,參劾高瓊三罪:不與公主成服,臨陣收妻,背主私娶。例應拿回,因念兩世國戚,有功於社稷,殊恩寬宥,免罪不究。今西涼波羅國王造反犯境,著高瓊帶罪征剿,事平之日,以功贖罪,曹氏准其為配。」此旨一下,老皇姑星弛入京,駕前辨冤,奏云:「高瓊未與公主成服,乃賤妾之罪,因他現掌大兵,為千軍之主,聞公主凶信,一定悲淒哀慟,恐似前番致疾,有誤軍務重情,隱匿未告,所以不曾成服。曹翰之女,原因謀破妖人邪法,合營議事,並無不合。二則皇姪女已經歸西。高瓊無子,少不得請旨續弦,不過權且言定,候回京之日請旨完婚,此事合營將卒,人所共知。如有虛言,甘領欺君之罪。」彼時太宗並未深究,再三安慰老皇姑道:「甥已提兵西下,朕即降旨,命與曹氏完婚,待得勝回兵之日,自當殊恩升賞便了。」那時老皇姑聞諭,謝恩回府了。

你道呂惠卿因何上此一本?原來君保南下之時,運糧官呂英,就是惠卿之子,兵至西湖,他且去觀花玩景,誤了軍情,高君保將他打了四十大棍。呂英心中懼怕,逃回京中。呂惠卿將他藏在府內,恐高瓊奏劾,因此借這個題目上了一本。

那時高君保與曹氏夫人兵至波羅,與敵人打仗,或戰或守,一十二載。曹夫人生得一位公子,就是方才所說的鎮國王廷贊是也。生在萬馬營中,自幼聰明穎悟,膂力過人。七八歲上,習騎演射,夜晚燈下讀書,習學的文韜武略,無不精通。九歲臨敵,使一桿梨花槍,騎一匹銀鬃馬,打仗衝鋒,無不取勝。夫妻父子,捨死忘生,經了數十場鏖戰,才把番王征服,獻了降表。差官上京報捷。老皇姑已去世一月了。

那時太宗駕崩,真宗即位,呂惠卿已進位首相,接了捷本,雖然心懷舊恨,但真宗天子聖德英明,因此不敢作弊,只得奏聞。真宗大悅,敕召高瓊班師。忽又生出事來:塞北番王耶律泰兵犯雁門關,總鎮飛本告急。呂惠卿趁此機會,即保奏高瓊以得勝之兵,長驅向北,定獲全勝。真宗准奏,遣使齎旨迎至潼關。

高君保安營接旨,宣讀已畢,方與使臣敘話。詢及家中之事,問老皇姑安否,方知亡故多日,慟哭悲哀,呼天搶地。遂換了孝服,望東遙祭,伏地泣血,幾不欲生。黃昏獨宿營中,含悲燈下,自歎道:「念我高瓊自十六歲下南唐保太祖大破於洪,安逸未久,塞北交兵,南征馬元佑,西克波羅國,這二十餘年,掙個王爵在身,何曾得一日清閒?終朝鐵甲纏身,金戈在手,親冒矢石,忘生捨死。這固然是臣子分所應當,但歎我那生身老母,昊天罔極之恩,何曾得一日菽水承歡之報!從前剿賊滅寇,既盡其忠;今望歸家以圖少展孝思,誰知一旦永逝,竟成終天之恨!聞信急欲奔喪,又有征北敕下;即欲扶櫬歸土,亦所不能。為人子者,心何以安?」想至其間,放聲慟哭。哭了一回。忽想起:「怪不得劉氏王妃棄家歸山,原來紅塵的苦惱,千劫萬數,似我作武將的,將來這把骸骨還不知作何結果!」越思越想,不覺心如冰冷。漸漸神思困倦,伏几而臥。

朦朧之間,只見劉氏王妃站在面前,說了四句偈言,拂袖而去。君保醒來,將這四句偈言細細參解,卻是勸他出世離塵。當時大悟,遂換了衣裳,悄悄出營,飄然而去。行至天明,到了一座大山,也不知是何地方,坐在石上歇息。只見曹夫人與公子帶領眾將趕至跟前,大家再三只勸回去,夫人嬌啼宛轉,公子跪懇哀憐,眾將也苦苦央告。君保身不得脫,心中焦灼,站將起來,說道:「罷了,罷了!我已無心於人世了。爾等既不容我出家,我情甘一死,以絕爾等之念。」說畢,掙脫雙手,望澗中縱身一跳。

忽覺兩足站地,只聽有人說道:「果是真心,堪以度化。」君保睜眼看時,眾人俱已不見。只有劉金定站在面前,方知是他前來點化,連忙拜懇說:「多蒙指引,弟子已歷盡人世之苦,一念無他,情願法座之下為徒,乞恩收錄。」劉金定此時已超凡入聖,受了玉敕封為義勇仙姑,當下遂帶君保歸紫芝山朝霞洞,授以禮星拜鬥修真之法,到後來也登了仙果。

且說彼時曹夫人與公子次日見桌案上有「脫垢離塵」四字,就知是他心灰意懶,出家而去,少不得差人四外尋找。找了多日,不見蹤跡。思想已奉了敕命,恐被臨陣脫逃之罪,只得帶著一十三歲之子,親統大兵,去征塞北。修本一道,付使臣帶至京中,奏聞主上。本內陳說君保因夜間巡察營寨,失迷無蹤,生死未定。臣妻母子情願妻代夫勞、子繼父志,征服凶番,贖父前罪,乞恩准請。真宗見本,歎惜良久,因降旨封曹氏為英烈太夫人,賜高廷贊襲東平侯爵,為帥征北。母子受封謝恩,領兵向北。一去五年,只殺得番王番將,魂夢皆驚,獻了降表。

此時真宗賓天,神宗即位。呂惠卿父子已死,曹氏母子才得班師回國。神宗降旨褒獎,封高廷贊鎮國公,賞賜甚厚。老皇姑還停柩未葬。當日那高興周原是燕人,漁陽東門外小燕山下就是故土。此地山明水秀,土厚人樸,當高懷德的時候,陳橋兵變,佐太祖開基平定天下。太祖封賞功臣,賜高駙馬黃金十萬、白銀十萬。高懷德就在燕山下置買地土立了莊院,名為麒麟村,蓋了府第。太平時遠離京邸,指望作個歸隱閒人。誰知刀兵未息,身已殉國。到了君保之時,只得住了半年,就奉旨出征去了,派一個老營家鄭琰看管。鄭琰有個兒子,生來忠正樸實。一身的武藝,名叫鄭昆,跟著曹夫人母子出征,立的功勞頗多。曹夫人欲表奏天子,替他請恩,他卻再三不肯,說道:「天下那有人奴為官之理?與主人同朝,會在一處,叫小人何以自安?再者,主僕投緣,主人以骨肉看待,小人實實不能相舍。」曹夫人道:「因你有功於國,吾不忍使你埋沒。你說人奴不可為官,漢之衛青豈非以功封侯者乎?」鄭昆道:「衛青可,小人斷斷不可。必欲表奏,小人死矣。曹夫人見他如此,只得罷了。後來隨主臨敵,中賊冷箭,瘸了一條左腿,曹夫人將他送回漁陽家中照管。此時鄭琰已死,鄭昆同妻子梁氏內外照管。當下曹夫人母子扶老皇姑的靈柩回家安葬已畢,回京伴駕。

此時鎮國公年已一十八歲,身長七尺,面如美玉,目秀眉清,唇似塗朱,遠望之威風凜凜,近視之溫雅和平。滿朝文武有女之家,咸欲得以為婿,媒婆日日來往提親,你說張天官家小姐出眾,我說李翰林家閨秀絕倫。那曹太夫人千挑萬選,選中一位千金。你道是誰家女子?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諸位莫嫌耳絮,此書節目甚多,若不把發源的線頭兒理清,恐聽至後來不知從那裡提起。

且說這位小姐乃天波樓無佞府順天侯楊石翰之妹,平西大將軍楊懷玉之女,文廣之孫女,乃隆氏夫人所生。這位隆夫人並非本地之人,乃西涼國鱗石山王隆海之女,號稱百勝公主。因當日楊文廣奉旨征西,被回國軍師海大真人擺一座五鬼凶魔陣將楊文廣困住,宋將死的無數。魏化回京取救,楊懷玉掛印為帥,征西救父,一路收了四位夫人:王家鸞、鳳二英、李明霞、隆淑貞。到了西涼,王、李三位夫人俱已死在陣內,惟有隆淑貞受過異人傳授,騎一匹點子青鬃馬,使一桿五勾神飛槍,面帶神威,直殺得妖道喪生,回人喪膽,破了惡陣,回王獻了降表。十年的工夫,方才得勝班師。彼時楊文廣已故,隆夫人夫妻帶子領兵扶柩回朝。彼時真宗在位,龍顏大悅,封楊懷玉為順天侯,封其妻隆氏為保國夫人,就將太祖所賜高祖母佘太君的龍頭拐杖賜與隆氏,許他上殿奏事,參劾奸佞。

此時隆夫人壽登花甲,懷玉已故,石翰襲爵。這位小姐乃晚年所生,名喚端娘。生來姿容秀美,性格端方,聰明沉靜,言笑不苟,隆太君愛如珍寶。時當二九,欲覓乘龍。正值高府提親,正所謂門當戶對,女貌郎才,兩下萬分如意。當下過禮完婚,夫妻好合,相敬如賓,孝敬萱堂,盡心竭力。四五年中。不意曹太夫人壽終歸西,夫妻哀慟。自不必說,即乞假歸葬。隆太君與順天侯夫妻送出城外。臨別流涕,太君囑咐道:「賢婿、姑娘,服滿之日,早早回京,老身桑榆暮景,惟兒女是念,勿使我作過期之望。」高公夫妻灑淚點頭,當下分手,車馬起程。這一段話是鎮國王三代履歷,《十粒金丹》的起首發源,往下方是正傳。

卻說高公扶柩,那日到了漁陽麒鱗村。早有執事人等同總管鄭昆預備諸事已妥,鎮國府大廳上停了太夫人的畫棺,訃告親朋。合郡文武鄉官都來弔祭,披孝誦經,擇日安葬已畢,高公就在墓旁草廬中茹素獨眠,以盡子道。

光陰似箭,不覺三載已滿。除服之日,楊夫人帶著男女家丁,抬著祭禮,至慎終源掃墓除服。正值隆冬時候,祭畢方要歸家,只見天色忽變,彤雲密布,朔風凜凜,飄下一天瑞雪。高公說:「天氣太冷,莫如在此用了午飯,大家飽暖,也好禦寒走路。」夫人說:「老爺言之有理。」遂吩咐將祭物整治上來,夫妻用畢,即賜與眾人們食之。那雪越下越大,高公向夫人說道:「雪下不止,停一停再走。我合你何不到祠堂後廊下看看雪景如何?」夫人說:「也倒罷了。」於是僕婦掃出路徑,丫鬟打起油傘,一同來到祠堂廊下,舉目觀看。

但只見:層巒一帶平鋪粉,峻嶺嵯峨被玉封。紛紛碎剪梨花落,萬里江山一色同。避寒鵲鳥歸巢隱,畏冷猿狐盡匿蹤。宛轉銀河如素煉,孤舟不見釣魚翁。萬木枯枝垂敗葉,惟有蒼松檜柏青。看不真紅牆圍繞山頭寺,只有座玉塔玲瓏插碧空。荒涼四野無車馬,陽關一望少人行。鵝毛更比從前大,朔風陣陣冷如冰。高老爺,眼望夫人呼誥命,未從說話歎一聲:「我合你體著重裘還覺冷,似那些貧苦之人怎麼經。下官久有心頭願,一向思量在腹中。賴有祖遺田地廣,前年雙俸外加增。得勝回時蒙恩賜,這而今堆聚在家中。我想來,資財本是通流寶,多積就要暗生凶。又道是,此家多來彼家少,一家聚來百家窮。況且是,無常一到難攜帶,縱有成山也是空。我欲要就從明朝冬至起,舍些棉襖共粥羹。黏補橋樑修寺院,租分三等益田丁。貧不能葬施棺木,窮不能娶助婚成。不敢言善求多福,惟願人寧我也寧。」夫人陪笑將頭點,說「妾心正與老爺同。」夫妻正講仁德的話,只聽得咕咚響了一聲。丫鬟僕婦抬頭看,高公夫婦各睜睛。從東來了人三個:婦人同著一幼童。推定獨輪車一輛,車上一人用被蒙。手足凍木不知覺,人倒車翻在雪中。只見他渾身都被瓊瑤沒,哭不出來口內哼。扒起跌倒好幾次,追體篩糠面色青。高公一見心不忍,忙令僕婦喚家丁。孫王二氏如飛去,不多時喚到家丁人四名。

張和、王平、李清、趙泰向前打千兒,問:「爺呼喚有何吩咐?」高公用手一指道:「你們快去把那雪中跌倒之人抬至房中,與他些暖湯熱飯吃。等回暖過來,帶來見我。」家人們答應,如飛而去。

高公與夫人回至行舍吃茶等候。良久,僕婦上前回說:「那貧人吃了湯飯,飽暖了,要來叩見千歲。高公、夫人說:「喚他進來。」不多時,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子走進房中,雙雙跪倒。那婦人叩頭說道:「貧婦人是那裡的造化!凍倒雪內,自分必死,幸遇佛心的老爺、夫人,搭救活了,又賜香湯暖飯,真是重生父母,再養爹娘。此恩此德,諒我這窮花子今生今世也不能答報,只好來生來世變個驢兒馬兒、豬兒狗兒,再答報大恩便了。惟願老爺、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孝子賢孫都作大官。」說著,不住的磕頭。引的那些僕婦丫鬟都抿口而笑。老爺、夫人說:「你且起來,我有話問你。」婦人合小子起身,站在一旁。高公說:「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因何至此?細細說來。」婦人見問,目中落淚,說:「老爺、夫人容稟:

小婦人,家住山東曲阜縣,本是平安村內民。丈夫名叫任守理,自幼兒殘疾癆病身。這是小叔任守志,喑啞喉嚨是廢人。家又貧窮無田產,仗著我說媒接喜度光陰。偏遇連年遭旱澇,米貴如珠柴似金。無奈投奔收成處,打聽得此地豐登土脈純。一路兒夫犯了病,昨朝沉重命歸陰。店家攆出不容住,我叔嫂舉目無親苦萬分。回家腰內無盤費,在此棲身難靠人。偏遇老天降大雪,腹餒衣單怎麼禁。倒在雪中剛待死,幸逢千歲與夫人。施恩搭救回陽世,不然定作九幽魂。雖然目下得飽暖,到明朝依然無地可存身。」婦人說到傷心處,啞子一傍慟淚淋。高公不住將頭點,開言有語叫夫人。

「夫人,你看他叔嫂二人可謂苦之極矣!」夫人道:「老爺既然憐憫,何不施恩資助,周全到底?」高公點頭問道:「你如今還是回家,還是投別處呢?」婦人道:「家中幾間破房,已拆變作了盤費,回家何處棲身?」高公說:「既然如此,我那墳牆外幾間草房,盡可居住,你叔嫂二人就住在此權且替我看守墳塋。與你一口棺木。先埋葬了你夫主。再與你些柴米棉衣,過了殘冬。與你叔嫂十畝田地,來春耕種,足夠你叔嫂餬口。等有了底本,再回故土,何如?」叔嫂聞言,雙雙拜倒。那啞子縱不能言,心裡明白,這番感激一言難盡,不住的叩頭。朱氏說:「千歲、夫人這樣大恩,我們情願在此盡心竭力看墳到死,還提什麼回家!」

當下高公命家丁安置他叔嫂二人草房住下。雪已少止,遂同夫人又到墳前焚香化紙,慟哭了一場,這才上轎回家。進了上房,喚過總管鄭昆,當面吩咐與朱氏棺木一口、棉衣兩件、銅錢十貫、五個月的柴米。又吩咐自冬至日起,在本莊紫竹庵施捨粥飯棉衣,到來春清明方止。貧不能娶、死不能葬者。量人資助,千萬仔細察問明白,莫為奸人所騙,遺笑於人。又吩咐佃戶租錢亦自明年始,豐稔之年,收起滿租;八分年景,收租六分;半成之年,止收三分;若逢大歉之歲,一概免租。蓋廟修橋,隨時佈施,出入帳寫清,一月一算,稟我知道。鄭昆一一領命而退。

過了殘年,欽限已近,正該面聖謝恩,不敢少停,遂打點上京。家事交與鄭昆、梁氏料理,記下帳簿,一年上京呈算。擇了吉日,車馬起程。那日到了京都,總管傅成接進鎮國府,置酒洗塵,不必細表。高公更了朝服,入朝謝恩。正遇天子在養心殿觀書,侍郎呂椿侍讀,伴駕太監奏道:「今有鎮國公高廷贊服滿回朝面聖謝恩,現在端門候旨。」天子大悅,即命呂國材暫退,宣高廷贊見駕。內臣領旨,不多時將高公宣上寶殿。拜舞山呼,謝恩已畢。天子命平身賜坐,道:「自卿丁憂葬母,遂爾暌隔,荏苒光陰,不覺三載,朕甚念卿,諒卿亦必念朕。卿今既全子道,復盡臣職,甚愜朕意。此次來朝,又深慰朕懷,卿可謂忠孝兼有之矣。」高公連忙俯伏奏道:「念臣庸材菲質,仲蒙天眷,愚母子得全骨肉私恩者,皆陛下之所賜。臣雖粉身碎骨,不足報聖德之萬一!聖諭垂褒,使臣不勝惶恐慚愧。」天子覆命平身,賜龍團茶一盞,問些漁陽民風優劣、官吏清貪,高公俱一一實奏。天子復又問道:「為君治國者,當以何道為先?」高公起身拜倒,說:「臣聞聖主明王,

首重寬仁與納諫,親賢遠佞喜直言。賞功罰罪無偏向,勤勞節儉不憚煩。慎擇廷臣遠美色,宦閹外戚勿干權。時考倉廒與府庫,清除污吏並貪官。有一等粉飾是非能舌辯,有一等伺察聖意窺天顏,有一等險邪包蓄人難測,有一等諂媚迎合暗行奸:似這些奸佞臣子從來有,全憑著天聰洞鑒辨愚賢。聖上垂恩問及此,這就是蒼生社稷福綿綿。微臣敢不傾赤膽,竭誠復奏在爺前。」高公奏畢將頭叩,神宗爺龍面金腮帶笑顏。

天子道:「卿且平身,朕尚有話問。」高公叩頭平身,天子問道:「侍郎呂椿,朕欲著其參知政事,卿以為可否?」高公奏道:「呂椿為人謙和機變,臣雖不深知,已見其大概。前歲蒙恩諭合朝文武送臣母歸葬,至城外,臣叩謝辭行,翰林柳德元與他並立還禮,起時誤踏其衣,泥污後衿,他不好直說柳德元,回頭怒視家丁,家丁嚇的面如土色。只此一小事,其為人鄙棄,又臨下不寬可想而知矣。由此度之,豈鼎鼐之器哉?」天子聞奏,點頭不語。當下君臣又談了一回治國安邦之道。天子道:「卿一路鞍馬勞乏,給假一月,回府安歇。俟朕有召,再來朝見。」高公遵旨,謝恩出朝,回至府中。次日與夫人同至楊府看望隆太君,母女相逢,順天侯郎舅見面,這一番歡喜非常,談心敘舊,設宴接風,不必細表。

過了兩三個月,朝中忽然有事:因高麗王造反,越海犯境,天子欽命鎮國公為帥,帶戰將三十員,精兵十萬,征討高麗。高公受命,一去五年,血戰成功,班師回國。天於大喜,封高廷贊鎮國王爵,賞彩緞三百端,黃金五萬兩,給假三月歇息。那鎮國公自封王之後,思量官高可懼,比從前更謹慎,兢兢業業,勤勞王事。

時當春日,正與夫人上房閒坐,只見僕婦向前回話:「今有楊舅奶奶昨夜又添了一位公子,老太太甚喜,說楊門四世,今見雙孫,特著人來與千歲、夫人送信報喜。」

那僕婦,回話已完一傍站,這便就引起高公心事來。默默無言多一會,口中長歎一聲唉,暗思量:「楊門有幸生雙子,我又何曾有女孩。年已二十有八歲,就是中年光景來。成婚已經十數載,夫人何故不懷胎?想因那點陰功損,細味我此心端的不曾乖。不孝有三無後大,細思此事好傷懷。雖然眼下官極品,老來死後靠誰埋?一脈同宗無二個,連一個承繼之人找不來。斷絕香煙與祖宗,我的這不孝之名躲不開。果真人生世上十全少,保不齊子祿與妻才。莫不是造定命中該晚立,不必著急費疑猜。」這老爺思來想去心不定,緊皺雙眉口不開。夫人猜透其中意,說道是千歲何須悶在懷。

夫人說道:「老爺莫非因聽見家兄得子,又引起老爺慮後之心麼?這個何必憂愁?妾身上年也曾言過,勸納幾房姬妾,千歲不肯,只說且待夫人不生再納不遲。今妾身已二十八歲,竊料不能生育,再若遲延,恐誤大事。明日就差人訪買姬妾便了。」高公道:「何用許多?命中若有,夫人早已見喜了。買妾不過盡人事以聽天命,合該庶出,自然生育。果然命中無有,何必耽誤多人的終身,反是罪孽。承夫人美意,買一房足矣。」夫人點頭說道:「這件事交與妾身,管保覓一位好女子伏侍老爺就是了。」夫人忽又想起一事,要與老爺言談。不知說些什麼,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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