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第4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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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公子正在山坡呆坐,自北來了兩個番漢,看見公了勒馬問道:「呔,那小蠻婆兒好大膽子!我們這裏虎豹極多,你獨自一個坐在這曠野荒郊等著餵老虎嗎?」公子見他們來派雖凶,說的都是好話,遂站起身來,隨口說道:「我是個病人,虎吃了也罷。」這一句說的對了景咧,也是公子合該機緣湊巧,那番人生性直率,樸實楞怔,這一句話不曾聽準,只聽了個「我會治病,虎見了也怕」,遂歡歡喜喜,跳下馬來,一齊說:「姑娘果然會治病,這更好了!我們可敦身得重病,百方不效,北邊無有良醫,皇爺命我二人連夜進口,聘請高人與皇后治病。姑娘若治好了我們娘娘,王爺一喜,你的造化到了!」公子聞言,忽然想起:「我今尚有一粒金丹,何不隨他前去?大料一定取效。治好了番後,借此存身,往後看機而動,再作道理。此時已至萬難之日,把死付之度外,聽天由命,闖一闖罷!」公子主意一定,遂向二人說道:「我有仙丹,保管手到病除。」番官大喜,便請公子上馬,忙忙回五國來。

只見圍城四面都是牛皮帳房,一望連雲,都是彼國的宗親、文武官、奠長居住。毛襖番兵成群結隊,演騎習射,往來不斷。進得城來,也有三街六市,也有宮殿朝房,二奠長知會了看門的番官,回稟進去。不多時出來了兩個番婆,把公子帶至成德殿,拜見了北安王。北安王問了話,親身帶至洪吉刺後的寢宮。公子看了回洪後的氣色,說了幾句支吾套話,取出金丹,與洪後服下。不多時,其病如失。番王、番後十分歡喜,讓坐獻茶,盤問姓名來歷。公子只得捏造虛言,只說乃民間之女,姓孟,因事被人謀害,逃走出來,飄流至此。洪後聞言,點頭贊嘆,遂向番王說道:「我看此女容貌端美,舉止安詳,心甚憐愛,他又無家可歸,意欲收他作個義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番王道:「咱們無個公主,寡人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可願意麽?」公子早已把那聽天由命的主意打定,並不推辭,就拜認了父王、母後。番王大喜,封為合慶公主,命番婆、宮女後宮預備香湯,伺候貴人淋浴更衣。次日與皇后起病,又慶賀公主,大殿中設擺雙喜宴,王侯宗親、文武諸官都入朝與國母起病,慶賀公主。那北方的規矩不比中國,全無避忌,王爺、洪後、嬪妃、公主居中正坐,王位諸臣百官人等就在兩邊設宴,君臣歡呼痛飲。

成德殿中排筵宴,君臣共慶喜歡連。北安洪後當中坐,兩旁邊王位宗親鋪地氈。捧盤的番漢來回走,大碗穿梭望上端。湯調五味盛金碗,肉似山積酒似泉。無非是熊白鹿脯牛羊肉,酥酪駝珍野味鮮。奶油番果花紅染,米酒沾唇分外甜。八對番女筵前舞,鸞笙鳳管配絲弦。君臣正在歡飲處,北安王手內擎杯左右觀。但則見王後王妃新公主,太子宗親文武官,飲酒聽歌多喜色,推杯換盞笑盈顏。番王引起心中事,不由一陣好傷慘。玉液瓊漿難下咽,美味珍饈懶怠餐。洪後一見開言問:「陛下因何不喜歡?」番王嘆氣呼賢後:「事逢對景惹人酸。你看這宗親骨肉人人在,文武百官個個全。就是不見四禦弟,孤與他手足分離這八年。他也是為國忘身遭羅網,只落的拘禁東京坐軟監。我這裏飲宴聽歌多自在,他那裏伶仃孤苦有誰憐。思量及此心如醉,如何叫朕意安然?」北安之言還未盡,但只見左邊慢閃一番官。拜倒駕前呼:「我主,龍意愁休請萬安。為臣不才獻一計,保管殿下轉回還。」番王聞言心內喜,帶笑含春把話談。

「丞相有什麽妙策,能使四弟回國?」不花無敵口稱千歲:「臣時常著細作打探中原事體,聽得宋國首相病故,目今呂國材內閣用事,蒙蔽神宗,樹黨招權,貪財如命。趁此機會,正好用策,請我主多備金銀、珠寶、玩器、美玉、珍裘,為臣扮作商人,暗暗進京,憑臣三寸不爛之舌,賄買呂國材,隨機應變,必要救殿下回國,以安聖意。」北安王道:「卿既有忠心,寡人準奏,且候來春舉行便了。」大太子耶律壽山也奏道:「臣聞宋家高廷贊已去,大料無人敢擋。我國數年以來銳氣已足,糧富兵精,待皇叔回國之後,孤兒親提人馬,發兵南搶,以雪前恨,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北安王點首準奏。

當下宴畢,群臣謝恩散去,洪後親送公主至合慶宮中,派兩對番女、四個番婆服侍貴人。復又擺下夜宴,對飲盤桓。洪後問道:「皇女青春幾何?」公子道:「一十七歲。」洪後道:「吾兒年當及笄,明日啟奏你父王,挑一大臣子侄,招為駙馬,全你的終身便了。」公子心下著忙,連忙站起,說:「為兒尚有下情稟母後。我乃有夫之婦,怎敢背人重婚?」洪後問道:「話配誰氏之子?」公子道:「寇翰林之子名潛,字雲龍,成親未久,被人謀害,夫妻分手,兒夫避難他鄉,不知所之。我二人臨別各誓以死守節,誌不再配,多蒙母後慈恩,人倫大節,臣不敢遵旨。」洪後點頭道:「原來如此。既然這等,等過了幾時,著人進口訪你夫主的下落,叫你二人破鏡重圓,這個如何?」公子放下心來,連忙拜謝。那洪吉刺後雖是番女,敦厚賢明,通文識字,得了這個愛女,與他講文論古,甚是投機,百分疼愛。公子斂跡藏形,小心自守,番人性直,並無識破。

言不著玉女本色居塞北,聽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場。從那日逼走夢鸞高小姐,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個光。男婦老幼齊逃走,只剩他主仆姑侄人兩雙。狂生伏準羞又氣,夫人含怒淚淋裳。少不得雇幾個長工與村婦,叫了任婆內裏幫。到了四月二十八,藥王廟演戲年年大會場。諸般買賣全都有,蘆棚結連數里長。進香男女如蟻,扶老攜幼鬧嚷嚷。伏生假說去還願,為的是招風惹草看紅妝。打的鮮衣花帽財主樣,手擎團扇慢搖涼。只揀那婦女群中來回走,風流賣俏弄輕狂。請了分紙馬朝裏擠,單與紅裙同降香。磕頭已畢回身轉,猛擡頭,從外來了一位美姑娘。則見他滿頭金珠銀首飾,大桃垂腰二尺長。身穿著錦繡花衣飛五彩,湘裙百褶戲鴛鴦。玉腕拿把檀香扇,畫的是張生跳過粉皮墻。俏笑輕盈說好熱,金鐲四個響叮當。金蓮窄小難移步,一對丫環站兩旁。正與狂生離不遠,只聞得陣陣撲人脂粉香。狂生一見直了眼,睜圓二目看端詳。只見他走至殿內當中站,使女連忙替上香。他那裏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語嬌聲叫藥王:「保佑弟子身無病,歲歲年年叩法堂。」使女連忙攙扶起,猛瞧見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歡喜冤家初見面,由不得靈犀一點兩牽腸。

俗語說的好:風月子弟、及時裙釵,比乾柴近烈火。兩情四目,不必細表。正在留戀之際,只見一個胖大老翁,年約五旬之外,身穿寶藍色夾紗道袍,魚白單紗襯衣,涼巾朱履,員外打扮,走進殿中。看著女子說:「姑娘燒了香怎麽還不看戲去?這是整本的《繡鞋記》,熱鬧的很哪!」女子說:「車上怪熱的,這裏還涼快些兒。」老者說:「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時可就要歇臺了。」女子使性兒道:「我偏不去,歇了臺罷!」老者笑道:「不去也罷去也罷,我先看去。」說畢,回身去了。又遲了一回,這其間他二人的形景也無工夫說他,只見又來了一個家丁,說:「員外叫請小姐上車,少時歇了臺,人亂就難走了。」女子被催不過,只得轉身移步。把一雙秋波看著伏準,笑了一笑,用扇兒遮了粉面,丫環攙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這就叫做意索情繩,把個狂生不用繩綁,一直牽到戲臺底下去了。

那女子上了車兒,車門上掛著簾,兩邊紗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處,兩個人動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細細對看了一回。不多時歇了臺,人都散動,那員外車在前,女子車兒在後,望東南上趕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隨車趕,緊緊而行後面跟。那管烈日天炎熱,只走的氣喘籲籲汗滿身。暗暗自己叫:「伏準,可恨當初錯認人!夢鸞雖然容貌美,全無情趣似瘟神。花木瓜兒空好看,枉叫區區黃盡心。怎麽似這位多矯知好歹,憐才愛貌喜斯文。一見留情芳意許,這般才是美佳人。但願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這釵裙。我們倆郎才女貌真佳偶,你恩我愛到終身。可笑那無福的丫頭夢鸞女,這樣才郎他不親。拋家失業如逃難,飄流去作外喪魂。這而今我也奇遇多嬌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見,也叫你見一見這對才子與佳人。」這狂生胡思亂想跟車後,緊走急行腳步勤。一氣跑了七八里,合和堡不遠面前存。車兒趕進西門去,伏準答應後面跟。進了堡門一箭遠,一座宅舍在大街心。高樓瓦舍多齊整,白粉墻高黑大門。兩輪車兒朝裏趕,那女子,隔著紗窗把手伸。望著伏準朝北指,秋波送媚面含春。狂生會意將頭點,滿面含春笑吟吟。只見那迎面來了兩個人。

一個老者帶著一個幼童,也是從廟上回來,小童手內提著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剛要望對門內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請問老丈,這一家姓甚名誰?是個什麽人家?」老者還禮道:「相公問這一家麽?是個剛下鍋的。」伏生道:「怎麽講?」老者道:「才煮麽。姓毛,祖上買賣出身,綢緞大賈,到了毛二這一輩子上,發了大財,他又會百般取利,這幾年陡然大富,買賣也不作,在家充員外了。」伏生道:「他家幾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無有令郎,只有一個丫頭,慣了個……」剛說至此,那小童拉著老者說:「爺爺走波,走波!」遂往對門去了。

伏生順著西墻往北走了一箭多遠,繞至毛家宅後,只見偏東有個小角門,關著未開,裏邊樹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墻外走來走去,忽聽嬌聲裊娜,咳嗽了一聲,伏生擡頭一看,只見樓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著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見,歡喜非常,連忙轉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雙袖,還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丟了下來。伏生急忙扯起衣衿來接,偏偏掉在頭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連忙打躬致謝。女子見了,把那一雙衫袖掩在口上,笑個不住,回身躲向一邊去了。

狂生正在著迷,只聽角門開放,走出一個丫環來,這也是廟上見過面的,走至面前,說:「借問相公一聲,我們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墜於樓下,相公若是揀著,乞賜見還。」伏準道:「小生可倒揀著一把扇兒,只是這樣貴重之物,怎肯輕易奉還?」丫環說:「一柄紙扇能值幾何,有什麽貴處?」伏生說:「物雖不貴,出自天仙之手,就是萬兩黃金也換不了去。若要歸趙,除非天仙親來取討,許我個謝意,方肯奉還。」丫環笑道:「既然討謝,須說個名姓,我好替你回復,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離此地的。若問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準,表字士仁,去世丹徒縣令乃仡是先祖,鎮國王高千歲的夫人是我的嫡親姑母。小生前歲入泮,今年虛度二十,只為胸懷大志,欲覓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說了生日時辰,便是《西廂記》上的套話,惹的小娘嫌煩。只此數言,替小生轉達便了。」使女聽畢,含笑而去。去不多時,回來說道:「我家小姐說,扇雖不貴,乃閨門之物,不敢輕棄。相公既然索謝,好歹晚間送來,我家小姐一定面謝。千萬不要失信。」說畢,關門而去。

伏生聽了,只喜得魂飛千里。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廟,遂踱了進去,坐了一回。看看天晚,四顧無人,風聲漸響。伏生有些發怔,壯著膽子,走出廟來。蹲至毛家後墻,角門以外,輕輕叩了兩下,只聽裏面低聲問道:「是誰?」伏生答道:「送扇子的來了,小娘子開門罷!」丫環把門開放,伏生連忙一步跨進門來。丫環將門閉上,引路來至樓下,說:「你且在此,少時等我回了姑娘,再來奉請。」伏生只得站住。丫環上去,回來說:「姑娘有請。」狂生此時恍疑身入瑤池,夢遊巫峽,整衣進步,丫環掀起竹簾,狂生走入樓房。只見那女子改了便妝,一盤青絲細髮,挽了個懶仙髻,頭頂正面一丈青上穿著一朵鮮花,松綠百蝶夾紗衫子,鴨蛋軟羅汗掛,高挽著鵝黃袖口,露出一雙玉腕,十指春蔥,帶一對翡翠龍頭鐲子,珊瑚戒指,下身穿著石榴紅洋縐褲,魚白色褲腿,織金帶子,襯一雙元青時樣花鞋,尖尖瘦瘦,站在燈後,遮遮掩掩,假媚倦羞。

這狂生到此疑為身入夢,馬躍猿馳意不同。不暇觀看樓中物,望著他連連施禮就打躬。女子起身還萬福,低聲讓坐面通紅。將身影在燈光後,吩咐蝴蝶看茶羹。伏士仁告坐接茶含笑飲,躬身控背叫芳卿:「慚愧小生多愚昧,三生有幸會嬌容。多蒙小姐垂青眼,小生鬥膽入蓬瀛。」狂生之言還未盡,女子開言叫相公:「奴家此舉非無恥,聽我把肺腑衷情說個明。奴的爹娘只有奴一個,並無四弟與三兄。欲選才郎托後事,好把家財萬貫擎。終日瓜裏挑瓜花了眼,漁陽擇遍少乘龍。今朝有幸逢君子,奴的這一雙拙眼認英雄。敢比文君識司馬,相公將來定是個狀元紅。只為終身關系大,因此上含羞相約定姻盟。如若不嫌奴顏醜,願托終身與相公。休笑妾身無廉恥,似那些三貞九烈我盡明。今朝為訂百年好,莫把我看作墻花路柳同。」伏生聽畢心歡喜,滿面含春把小姐稱:「既承俯就不嫌棄,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繩。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揀,好事多磨有變更。」女子回言說:「無礙,若要煩媒事管成。」伏生點首說:「從命,還不曾領教貴字與芳名。」女子見問腮含笑,燕語鶯聲叫相公。

說:「奴姓毛,小字如花。」伏生點頭道:「果不愧如花之貌。」如花連忙說:「過獎!」,又道:「話已說完,相公請便,妾身明日靜候好音便了。」伏生說:「小生耽驚冒險,好容易來至繡閣,得睹芳顏,怎麽放我出去?此時天將二鼓,堡門已閉,叫我何處安身?小生素來膽小,小姐可憐,床下樓板上豈無一席之地?容我存站一夜,恩同再造。」說著,站起走至如花面前,咕咚跪倒,不住的哀告。蝴蝶兒笑道:「相公既膽小,就不該擅入閨門,作這大膽之事。」伏生說:「為著知音美人,就是萬死也是不辭。」如花沈吟了一回,說:「罷了,看相公這等忠誠,妾非草木,何敢自愛?但終身事大,必須對天明誓,海誓山盟,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伏準大喜,道:「小生正有此意。」當下簾櫳高卷,寶鼎焚香,二人跪在一處,對著星光,伏生說:「星夜諸神在上,弟子伏準,今生若負毛氏,伏準要橫死外邊,不得善終!」如花說:「弟子如花,終身托付伏姓,願為百年伉儷,如若異心,日後千刀碎體!」誓畢平身。如花說:「蝴蝶,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曉,你也起個誓兒,明明心,日後我勸相公收你作個小星,與我一同侍奉才郎,豈不是好?」蝴蝶兒笑嘻嘻的說:「這個現成。」至香案前跪倒說:「天上管閑事的神仙聽真:今日才子佳人,星月定盟,我若走漏風聲,準備著屁股上挨一頓好打!」說著,叩頭站起。伏生、毛氏一齊笑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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