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續孽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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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彩雲自從跟小寶商量定妥,就要和孫三脫離關係,不過感情上總有點戀戀的意思。那一天吃過晚飯,彩雲和孫三躺在沙發上,只見僱的老媽王媽上來問道:「明天買什麼菜?米沒有了,要去叫震豐潤送兩擔米來。」彩雲聽了,就問孫三道:「你想吃些什麼?」孫三道:「隨便好了。」彩雲就向王媽道:「我喜歡清爽點的,你去買就是了。」王媽道:「大小姐付幾塊菜錢?」彩雲道:「我身邊一時沒有,老三你有麼?」孫三道:「有,有。」就在皮夾中,取出一張鈔票,是五元的,給了王媽。那王媽就下樓去了。彩雲向著孫三道:「趁今天沒有事,我們把過日子的事體商量一下。前天你拿去的一百五十元,本來預備付房租的,現在房租沒有付。我從金家跟你出來,除了首飾,不過帶著二三千銀子,現在差不多用去大半了。我要向你要,你也沒有多少錢,日子一長,只有出,沒有進,怎麼好呢?」孫三聽了,呆了一呆,說道:「你也不必愁。現在我沒有錢,等到我發了財就好了。」彩雲道:「你發財,我發財,都是一個樣。不過財沒有發的時候,怎麼樣過日子呢?」孫三笑道:「你就算沒有現款,你的首飾,那一件不夠咱們過幾個年頭呢?」彩雲冷笑道:「你打了這個主意,那才糟了!這兩天你看見我的首飾,確是值幾個錢的,不過我半生的心血,跟了金家裡,才得了這一點心愛的東西。你要叫我賣掉了,和你過日子,這種日子,我是不願意過的。況且你也好意思用我這種的錢!二來你看著那東西,覺得很值錢,真正要變錢用,恐怕也變不了多少。我年紀才這點,就這般糟蹋了結麼?要是到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跳了黃浦好得多呢!」頓時拿著手帕遮了臉,嗚嗚咽咽的哭起來道:「我的命真苦!難道是對不住了金家裡的報應麼?」孫三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心裡暗暗的想道:她的心難道變了?在北京的時侯,我要什麼有什麼,也用不著我開口,只要露一點兒意思,就知道了,就照著辦到了。這一百五十塊錢算得什麼!我拿她的不知有多少的一百五,從來沒有一點兒什麼說的,難道真是沒有錢么?難道是另外有了人麼?三兒就隨口說道:「你也不用這種樣子,你的年紀很輕,你要錢過日子,還怕沒有人給麼?你真的沒有錢,咱們總可以想個法子的。」彩雲一面揩眼淚,一面接著說道:「我有錢,我裝什麼窮給你看?我從前不是告訴過你麼?金家裡討我的時候,他跟媒人說,彩雲年紀輕,我年紀大,萬一我半途中出了意外,我總要撥點兒財產給彩雲,供​​她下半世的生活。後來跟著出了洋,回到北京,曾經撥了五萬塊錢,交給他的遠房兄弟鑾少爺,叫他替我存放在票號裡,將來交給我的。不料隔了不多時,老爺就故去了。我就向鑾少爺要存摺,他說存的票號,正被擠得不得了,等著風波過去,就來交割清楚。不料至今杳無音信。我剛到上海的時候,在馬路上碰見了他,向他催討,他道:『新嫂子,你請放心!這個票號沒有擠倒,等過了年,我一定來交清。』現在年已過了,我去找過他,不曉得他到了那兒去了。有說他在北京,有說在蘇州,有說到四川候補去了。我是個娘兒們,又沒有憑據,有什麼法子呢?你能夠替我去找著了他,討著了,咱倆就不用愁了。」三兒道:「只要找著他,總有法子的。」彩雲道:「這也和你的發財一個樣子,不過現在兩手空空,這有什麼法子呢?」孫三聽了,又是不言語,心中想道:她沒有錢,也許是真,也許是假;不過她的意思,究竟怎麼樣,我且來探她一探再說。孫三說道:「我真對不起你,論理自然應當由我供給,不過我的包銀,有限得很,給你零花都不夠,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相貌,這樣的身分,這樣的才學,還怕沒有人供你!不過你願不願去丟身分,是個問題。至於我這一方面,那還不容易辦麼?」彩雲聽了,停了一停道:「沒有法子過日子,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的面子身分,還去提什麼?對於你一方面,你說容易辦,那怎麼樣容易呢?」孫三聽了,心中想道:她真有意思去做生意了,我再來探探她。就說道:「你真想去掛牌子麼?你的身分願意丟了,我還搭什麼松香架子,我就去做個老闆也行。」彩雲微笑道:「這不是瞎說一泡的!你願意當老闆,就去預備起來。要當老闆,就要先做老闆應做的事。當老闆的辦法,你有點兒把握麼?」孫三道:「這有什麼難處?只要租了房子,掛起牌來,用你的聲名號召,自然可以日進紛紛。我做了老闆,比每天去唱戲,適意得多,有什麼難處?」彩雲冷笑道:「你說得很容易,我身上的妝飾衣服不必提,就只租房子要錢,辦家具要錢,每天的日用要錢。我是此中出身,知道要開一個門頭,先要擺著六七千塊錢,這個錢你在那兒呢?」孫三道:「照這樣說,難道上海灘上的先生,都是帶了許多錢來做生意的麼?」彩雲道:「那個自然,各有各的巧妙,總在老闆的手段,只問你有這個手段麼?」孫三道:「書寓里許多娘姨大姐,找著了一個先生,馬上帶了許多錢來佈置,只要先生相貌應酬靠得住,還怕沒有錢!」彩雲道:「你看有人相信我麼?」孫三道:「娘姨大姐,找著了像你的先生,只怕先生不要他,不怕他不肯來。」彩雲道:「你就去找找看,有沒有人來。」孫三道:「依我看,也用不著找,你自己預備了,不爽快麼?」彩雲冷笑道:「我有錢沒有錢,且不用提,不過就算照你的話,我自己都預備了,那不是我自己做老闆麼?還用你老闆做什麼?」孫三聽到這句話,心裡好似兜心的受了一拳,馬上要想發作,繼而一想,此時反了臉,是毫無好處,她的首飾,也一點兒拿不著。孫三躊躇了一會,反而呵呵笑道:「我沒有老闆的本事,自然不能做老闆,只好永遠做你的姘頭罷了。」彩雲看他起先臉上變了色,好像要發作,後來忽然反呵呵大笑,彩雲暗想:他一定不懷好意了,要預先防備他的。也嘻嘻的笑道:「北方窯子裡老闆都是男的,上海卻是女的多,還不如我做老闆,你替我幫幫忙是了。」孫三道:「也好!」彩雲聽了,要跟他講條件,又一想:我和他說的不中用,總要找出一個壓得住他的中間人才好。隨向孫三微笑道:「你再想想看,咱們再定辦法。」兩個人也就不再提了。

隔了幾天,彩雲又去找小寶,告訴了一切情形。小寶道:「老三是在夏家兄弟班子裡搭班,倪去尋潘月樵去說,俚篤同事,而且蠻有面子,一定可以決定。不過耐阿有啥說法?」彩雲道:「倪也嘸啥說法,倪既然自家去做生意,生意浪,俚是弗好來格,倪總要另外尋一所小房子格,俚要尋倪,只好到小房子裡來。俚弗忘記忒倪,儘管來白相,當一個好格朋友,來往來往,彼此大家勿相干涉,就好哉!」小寶道:「阿姐,耐格閒話,真爽快!倪去尋仔潘老闆,搭俚說定仔就好哉!」彩雲道:「阿姐,耐看俚阿再有啥羅嗦格哉?」小寶道:「倪看俚要末看相耐個首飾箱,不過俚也勿敢。」彩雲道:「倘俚轉格種念頭,倪預備搭俚決裂。請耐搭潘老闆說說,推推醒俚,交情用勿完,銅錢銀子是用得完格,叫俚自家摸摸良心好哉!」小寶道:「一準倪去託潘老闆去辦,阿姐耐聽倪回音好哉!」隔了不多幾日小寶果然去託了小連生。小連生滿口答應,就向孫三說了彩雲的意思。孫三聽了,自然很生氣。經小連生徹底解釋了一番,說道:「你還是趁早讓步,保持了從前的感情。女人變了心,越變越僵,你好好的不去干涉她,她將來或者再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你此刻反對她,對你一點兒沒有好處。況且金侍郎的親戚朋友,有勢力的人很多,她出來了不多日子,倘若她去哭訴,說受了你的欺侮,他們想一個法子收拾你,很容易。你的虧才吃得大呢!所以我勸你老弟,還是和平解決的好。」孫三聽了半餉道:「只是太便宜了她罷了。」小連生道:「老弟,你的話不能這麼說。她花著錢陪著你,雖則她也是玩你,實在你也玩得她夠了,你們兩個人有什麼便宜吃虧呢?」孫三笑道:「既然是老哥的吩咐,總聽你的話是了。」小連生道:「你既然賞臉,我就去回复她了,你不要聽了旁人的話,再三心兩意的,那就對不起我了。」孫三道:「那裡的話!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咱們交了多少年,你看見我有過爛小人的行為麼?」小連生呵呵大笑道:"老弟你不要動氣,原諒你老哥的多說話是了。」兩個人就此走開。小連生便去告訴小寶道:「眼前是沒有問題的了,將來請她留點神,敷衍敷衍他就是了。」小寶聽了道:「費耐格心,倪叫彩雲妹子好好交謝謝耐!」小連生道:「咱們的交情,說不著。」隨即立起身來去了。小寶也就去告訴了彩雲。彩云非常感激,向小寶道了謝,就和小寶商量租房掛牌等事。

當時便有姐妹們介紹了兩個小先生,一叫月娟,一叫素娟,很標致,也就定了。自己改名曹夢蘭,門上名牌是「曹」二宇。自己暫時不出來見客,都讓月娟、素娟出來應酬。房子是租在燕慶里,是一所五樓五底的房子。她們商量定了,小寶說道:「耐此番用格一筆銅錢,阿要穿一格扇面,總算是藉得來格?叫老三做一個中人,將來也是一句閒話。」彩雲道:「阿姐格閒話,到底是有見識,一定要辦格;就請耐搭俚做格中人,阿可以?」小寶道:「耐要倪那哼?總可以格。」彩雲回去,就向票號裡提了三千兩銀子,隔夜交給了小寶。第二天,約定小寶到她寓裡,帶了銀票和借票,當著孫三交代了。就請孫三在中人的名下蓋了印,自己也蓋了印,交代清楚。彩雲笑道:「謝謝耐,勿是阿姐幫忙,倪是辦勿成功格哉!」小寶笑道:「勿要客氣,姐妹淘裡,應當格,耐格借款,可惜倪湊勿出來,倪倘若有,連借票才勿要格。迭號借款,只怕耐就要還,中人是落得做格。」含笑向孫三道:「老三阿對?」孫三笑了一聲,也不言語。彩雲拿著銀票道:「阿姐,耐阿好陪倪到房東搭去一趟?」小寶道:「蠻好,去㖸!」彩雲就對著梳妝臺上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鬢角,抹了些脂粉,匆匆的換了衫裙,一同去了。隔了一會兒,彩雲回來,看見孫三沒有走出去,就向他說道:「錢真不夠用,四千多塊錢,一會兒功夫差不多花完了。」孫三道:「什麼地方用的,要花這許多錢?」彩雲道:「光是家生鋪設,就花了二千多。」孫三道:「買些什麼?」彩雲道:「樓上樓下,十多間屋子,還不能十分講究,已經要這些錢。我住的房間,擺設的東西,一半是我帶來的,也要一千多。將來討人身上的插戴穿著,辦起來,還不知要多少呢?」孫三點點頭。彩雲道:「現在我打算是半住家半書寓的派頭,我是不掛牌的,有熟識的人來,我才出去見見。我的彩雲原名不好用,改了『夢蘭』兩個字。門上仿照公館式子,掛了『曹寓』的銅牌,我就叫了『曹夢蘭』,你看好麼?這裡的房子,我住得很好,想留著,預備你來休息談話,你贊成么?」孫三也不言語,點點頭,起來出門去了。過了兩三天,彩雲就搬進了燕慶里房子。不多日,上海灘上就傳遍了狀元夫人改名曹夢蘭,重又出山。不論認得的,還是不認得的,都來找她。真是車馬塞道,賓客滿堂,忙得夢蘭應接不暇,也就彷了外國要人的派頭,定了星期六、星期日兩天見客。越是抬高身分,來的人越多。那金錢好像如宿鳥歸林,春潮入壑。人是極忙,錢也掙得極多。一班書寓裡先生,就是四大金剛等,也望塵莫及。夢蘭是得意極了,孫三拍拍她馬屁,也得了不少的錢,自然沒有話說,情願戴了綠頭巾,到小寓中伺候她。有時倒反感激小連生勸他的話不錯。

春去秋來,轉瞬間過了一個多年頭。此間適在甲午之後,一班志士正在上海提倡新學,議論變法。他們中間許多英俊少年,大半是風流跌蕩,選舞徵歌。上海幾位名妓寓中,真有「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的盛況。那四大金剛等一班姊妹中,曹夢蘭執了牛耳。經過上海的,莫不要瞻仰狀元夫人一面,方算不虛此行。那天,楊雲衢、陸皓冬在夢蘭寓中吃酒的當兒,聽見一個廣東人口中露出陳千秋在日本的消息,自然十分歡喜,就向阿毛問那班客人的來歷。原來正房中的一席酒,主人是莊稚燕。他因要辦一件秘密的事,於前半個月到了上海,聽見這位狀元夫人,換了曹夢蘭的名兒出來見客,他就去見了幾回。心中是一半對著金雯青從前的過節兒,想躁一躁脾胃,一半是見了夢蘭實在是尤物移人,就不惜揮霍金錢,要去親一親香澤。那天,請了一班客人到那裡吃酒。客人中是曾侯爺敬華、章爵爺鳳孫、龔公子珠澤,其餘是上海官場中的一班,如烏赤雲、羅積丞等幾個。客到齊了,夢蘭自然特別的出來應酬。主客叫了許多條子,除了本堂月娟、素娟,所有四大金剛,林、陸、金、張以及花翠琴、胡寶玉、花文蘭等,凡上海的名妓,統統叫齊了。金樽檀板,歌扇舞衣,一時的熱鬧,真算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了。

等到酒闌人散,主客出了席,隨意的坐開,中有一位客人,年紀約有三十多歲,夢蘭因他是生客,悄悄的向稚燕問他姓名,稚燕就告訴了。原來他是福建人,姓陳號驥東,是船政局派到英國留學回來的,新近由北洋大臣派他來採辦軍裝;上海的軍裝洋行買辦,十分的巴結他,想作一筆大大的買賣,發一筆很大的『康密馨』(英語佣金)的財。稚燕也十分拉攏他。因為稚燕此次到上海辦的秘事,是戶部和總理衙門要藉一筆洋債。他的父親小燕正在戶部、總署中當家,很有權柄。稚燕想到上海來接洽,自然一件大買賣。聽得陳驥東奉了北洋肅毅伯的差使,他也想鑽進去得些好處。況且,將來北洋報銷,逃不出戶部、總署兩個衙門,陳驥東自然也要聯絡他,彼此利用。當時陳驥東取了一支雪茄煙,夢蘭忙取了洋火替他點著。驥東含笑道:「真真對不起。」夢蘭笑道:「陳大人太客氣了!」驥東道:「密斯曹在外洋住了多少年?」夢蘭道:「三年多。」驥東道:「能幾國文字?」夢蘭道:「一點也不懂,不過德國的語言知道一點兒,回來了兩年多,差不多忘記了。」驥東道:「你在柏林住的時候多,德國的政治、文學,大約有些觀察了,比較中國怎麼樣?」夢蘭道:「我是女人,而且沒有學問,那裡能觀察什麼!不過我看德國的宰相俾斯麥,對於威廉皇上,真如兄若弟,一切的政事都讓他獨斷獨行,恐怕中國是做不到的。」驥東道:「你的話不差,中國也沒有俾斯麥這種人,也沒有能用俾斯麥的人。」曾侯爺道:「從前合肥本有『東方俾斯麥』的聲名,自從經過這場戰事,這名兒也剝削了。」驥東道:「論到合肥的氣魄識見,確和俾斯麥差不多,不過沒有威廉去用他,所以失敗了。」珠澤道:「據我看來,此次失敗,就在海軍。那是合肥一手辦理的,這個責任是他要擔負的。」旁邊烏赤雲道:「這個原因,令曾叔祖應當知道,西直門外的頤和園是用的那一種款項?設備因此未能完備,等到要開戰,那裡來得及,所以合肥極力主和,真是知彼知己的老成謀國。一班書生,紙上談兵,鑄成大錯,那也是國家的氣運使然,無可如何的了!大清國譬如紙糊的一隻老虎,現在撕破了紙,恐怕真要百孔千瘡的發作呢!」驥東道:「不差,國勢一弱,人心思亂,沿江海數省,頗有組織革命覺的團體,當國的人,以後正煩籌劃呢!」赤雲道:「一點兒不差,前日在馬關議約時,兩廣的大先生曾有密電來,說是廣東青年會首領陳千秋想要起事,託中堂去調查。正好我在山口裁判所旁聽,倒遇見陳千秋。我告訴了中堂。我說,兩廣正要找陳千秋,恰巧被看見了。不過他和弢天龍伯在一起,不容易拿他,就是能拿,拿了一個陳千秋,有千百個陳千秋出來,你拿得完麼?政府不好好的想法子,我看是很難敷衍下去哩!」曾敬華道:「這也是運氣了,不過政府實在有叫人灰心的地方,就像我們一家,拚了命打平了洪秀全,得了一個侯、一個伯,好像很榮耀了。不過文宗在熱河的時候,曾有一道密諭,說道:『如有人光復南京,滅了洪秀全,一定封他王爵,以酬勳勞。』後來先叔祖攻破了南京,紅旗報捷,軍機處擬照密諭辦理,不料裡頭商量了一下,分封了兩個爵,這為什麼緣故呢?原為我的先祖文正公,他是受文宗特達之知的。但是那時是肅順當國,後來兩方面爭權,肅順被殺了,我們一家雖然拚命打仗,死了兩個叔祖,立了大功,總還不免受些猜疑,所以先祖和先叔祖,功成後都是憂讒畏譏。先祖縱這樣的勳高望重,也沒有進過軍機。不是我說句大話,倘若先祖和先叔祖也像俾斯麥拿了大權,決不能像今日的樣子,你們以為如何?」驥東呵呵的笑道:「端肅黨獄,將來清史上一定要翻案的。說到中興的元勳,那一個不是文宗任用的?那一個不是肅順推薦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反把那種樹的人殺了,還有什麼公理呢!」章鳳孫說道:」我在京的時候,有一個內務府的朋友偷偷兒說:原來東太后大行的日子,正是西太后久病的時候,好久不臨朝。那天忽然傳說宮中有大喪的信息,王爺和軍機處,都猜是西太后出了事。不料一會兒說是東邊,大家驚愕萬分。因為前天還是好好兒召見軍機辦事的,也不曉得是什麼病症。後來那個朋友,跟他要好的太監,悄悄兒的告訴說,是東太后自前天辦事後,因西太后病了好久,要去看看,一時太疏忽,沒有通知西太后那兒。不料東太后剛踏進門,只聽得里面呱呱的小兒哭聲。東太后聽了,不禁勃然變色道:『我道是什麼病,原來是這個病!』馬上就回宮去了。不多一會兒,就見連總管捧了一個小盒,見了東太后,跪奏說,是西太后叫他來獻的乳酪。這種東西,本來是東太后歡喜吃的,就接來喝了幾口。連總管出門不到一刻功夫,東太后頓時就變色倒下,不能言語了。」敬華道:「我還有一個新聞,就是江陰曹梅士,他本是軍機章京,拿問肅順時,一切諭旨都是他的手筆,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眷倚頗重。一天,穆宗召見他,密諭良久,天顏大怒,他連連叩頭,急切的奏道:『此事皇上萬不可出諸口。』穆宗停了一會兒,叫他退出。第二天,西太后也召見他,賞他食物,慰勞甚至,且面諭道:『你好好的吃了,我尚有恩典。』曹叩頭食之而出,歸寓遂死,身後飾終典禮,極為隆重。可見這位太后手段的辛辣了。」夢蘭聽了,接著說道:「我在北京時曾用一個老媽子,她曾在連總管家裡,據她說,皮小連有一個妹子,常常進宮,太后很喜歡。又有一個兄弟,瞼也長得白淨,有時改扮了旗裝的女人,姊弟兩個很難分別出來,時常改扮了一同出去,隔了十天半個月回來。不知他倆到那兒去的。又聽說同治皇上不孝順西太后,反去孝順東太后。所以同治皇帝的死,也有說是西太后故意叫人把毒瘡去傳染的。不知道確不確?」敬華道:「穆宗對於東太后很是恭敬,對於西太后不甚恭敬,那是的確的。」珠澤道:「這些都是齊東野語,很不可信。至於曹大軍機死的時候,穆宗年紀尚幼,離親政還遠,那能有獨自召見大臣的事。侯爺,你是世臣,關於這類話更應當謹慎點好。」驥東聽了,呵呵笑遭:「珠澤的話不差!好在此地是租界,換在北京,真是不得了的。」敬華高聲說道:「這怕什麼?秘密偵探,現在的政府那有這種手段!專制國家也要有專制的才幹。今天一夕談,就當面向著親貴大臣們說了,至多不叫你做官是了,那裡有置獄殺人的膽子。」稚燕聽了接著道:「侯爺的話,真爽快!不過言歸正傳,雲端里金剛,頸脖子望得很長了。咱們去看她們好不好?」敬華道:「很好!我們翻臺到瀟湘館去。」只見赤雲道:「兄弟向來早睡的,不奉陪了。」稚燕道:「赤翁是講究衛生的。他說,照他的衛生辦法,可以活到二百四十歲。赤翁,你是長生不老。不過,我們都早早兒失陪了,你也沒有意思喲。」赤雲笑道:「那不消憂慮的,我發明這個法子,你們也可以學的。況且世界上少不了人,一班換一班,還怕沒有朋友麼?」稚燕道:「聽你的話,你對於朋友的交情是很冷淡的。算了,咱們走罷!」夢蘭拉著稚燕的手道:「回來再來一趟,有一句話跟你說。」稚燕道:「是,是,我去了就來。」他們匆匆出門而去。

那邊雲衢、皓冬問了阿毛,知道是公子哥們。那說出陳千秋消息的是烏赤雲,曉得信息可靠,二人心中暗喜,也就立起來,穿衣出門。夢蘭也起來敷衍一陣,送出房門。楊、陸二人回了寓,皓冬就發了一個密電。廣東總機關接到了,馬上派人從香港搭輪往日本和陳千秋接洽,一面重行籌款,再辦軍火,努力進行,不在話下。

卻說當時北京政府從那年經肅毅伯議訂了和約,結束了戰局,中央政府照例發表了幾句儆戒臣工的上諭,總算軍機大臣等的差使當過去了。那些大臣,依舊苟且偷安,高一點兒的,見了客說幾句激昂慷慨的話,等到職任應辦的事到來,也就唯唯否否,不肯扛上肩頭,就著人說總是上頭的意思,同事的掣肘,沒有法子。你想要叫這班人去直諫,提議改革一切,他自以為越出當差的範圍了。肅毅伯當馬關議和之後,運動了俄國,叫他聯合德、法,調集海軍,出頭干涉。日本受了這個刺激,真個上下一心,後來打敗了俄國,成為頭等強國。中國得了俄、法、德的幫助,保住了些地方,然而酬勞卻也不輕,俄佔旅順、大連,修通西伯利亞鐵路,德要了青島,法要了廣州灣,英也要了九龍和威海衛,中國是加倍受傷。北京這幾個年頭,軍機大臣真鬧得頭痛,人民也漸漸的要與聞國事了。所以下場的舉子,發生了公車上書的偉舉,合全國二十二行省的舉人,聯名上書,聲勢浩大,實在勝過了宋朝的太學生,明朝的東林黨。當時主持此舉的是廣東人唐猷輝,他是研究公羊學,主張素王改制的。北京士大夫,都曉得他的名兒。他的一班門弟子,也都議論奮發,才華卓犖。自從公車上書以後,政府照例的空言敷衍一下就完了,有什麼辦法呢!那班上書的人,尚未出京。一天,由唐猷輝和門弟子梁超如、麥化農、徐公勉等,約集些同志,在陶然亭備了茶點,商量變法自強的法子。到者紛紛,有一百餘人,正在遠眺西山,近瞰蘆渚,翠嵐綠草,覺得幽秀動人。陶然亭旁幾株垂柳,淡黃淺綠,搖曳在春風中,好像十七八歲的女郎,含笑露顰,歡迎那一群愛國之士。這班來客,大多數是詩人詞客,舉目風景,不免說幾句心憂君國的話,把這個江亭當作新亭一般,顧盼自負,不讓渡江的王、周諸賢哩。正在徘徊四顧,忽見陶然亭迤北黑窯場一帶,捲起半天的風沙,團團滾滾,好像黃海中掀天黃浪,直望著陶然亭衝擊過來,眾人吃了一驚。正是:

西燕東勞雲易散,瓜分豆剖國瀕危。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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