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己權界論/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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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1]心理之自繇[2],有羣理之自繇[3]。心理之自繇,與前定[4]對;羣理之自繇,與節制[5]對。今此篇所論釋,羣理自繇也。蓋國,合衆民而言之曰國人(函社會國家在內),舉一民而言之曰小己。今問國人範圍小己,小己受制國人,以正道大法言之,彼此權力界限,定於何所?此種問題,雖古人之意,有所左右,而爲之明揭究論者希。顧其理關於人道至深,輓近朝野所爭,樞機常伏於此,且恐過斯以往,將爲人羣大命之所懸。不佞是篇之作,所爲不得已也,所言非曰新說,但字內治化日蒸,所以衡審是非,裁量出入,稍與古殊,非爲討本窮原之論,難有明已。
與[6]自繇反對者爲節制(亦云干涉)。自繇節制,二義之爭,我曹勝衣就傅以還,於歷史最爲耳熟,而於希臘羅馬英倫三史,所遇尤多。民之意謂,出治政府勢必與所治國民爲反對,故所謂自繇,乃裁抑治權之暴橫。治權或出於一人,或出於國民中之一族[7]一種[8],其得此治權也,或由創業之戰勝,或席繼體之承基,而其人常非所治者之所愛戴。然其臨下之威,民不欲忤,而亦不敢忤,特於厲己之政,時謹戒防而已。蓋民生有羣,不可無君,顧君權不可廢矣。而最難信者亦惟君權,彼操威柄,不僅施之敵讎也,時且倒持,施於有衆。夫弱肉強食,一羣之內,民之所患無窮,不得已則奉一最強者,以彈壓無窮之猛鷙。不幸是最強者,時乃白啄其羣,爲虐無異所驅之殘賊,則長嘴鋸牙,爲其民所大畏者,固其所耳。故古者愛國之民,常以限制君權,使施於其羣者,不得恣所欲爲爲祈嚮。其君所守之權限,其民所享之自繇也。其得所祈嚮者,有二塗焉:與其君約,除煩解嬈,著爲寬政。如是者謂之自繇國典[9]。國典亦稱民直[10],侵犯民直者,其君爲大不道,而其民可以叛,一也。立國民之代表,凡國之大事,必其君與代表者互諾,而後稱制,二也。前曰有限君權,後曰代表治制。夫君權有限,歐洲諸國大抵同之,至代表治制,則不盡然。近世樂尚自繇之民,所汲汲勤求者,其端在此。或舊無而求其制立,或舊有而求其完全。自人類不可以無君,而兩害相權取其輕者,則所期不過有其一尊而不爲暴已耳。過斯以往,非所圖也。
自[11]世運之日進文明也,民又知治己者不必悉由於異己,而與之反對爲利害也。則謂與其戴其一而君之,何若使主治之人,卽爲吾所任使而發遣者?脫有不善,吾得以變置之。夫惟如是,而後政府虐民之事,可以無有,而國民之勢,乃以常安。輓近各國民黨所力求者,皆此選主任君之治制。而前所謂節損君權立之限域者,又其次已。彼謂鰓鰓限制治權,其事無取。夫治權所常憂其無限者,以出治之君之利害,與受治之民常違道也。乃今出治之君與受治之民,爲一體而同物。一體而同物,故出治者之利害,無異受治者之利害,國家之好惡,莫非其民之好惡也。夫國固何嫌於一己之好惡而常防之!問天下有施暴虐於其一己者乎?固無有也。故使君受命於國人,而其勢常可以變置,則雖畀以無限不制之治權,猶無害也。彼之權力威福,國人之權力威福也,而所以集於其躬者,以行政勢便耳,是謂自治之民。惟自治之民,乃眞自繇也。夫如是之思想,實五十年以來吾歐講自繇者所同具,卽今大陸之中,持此說者猶至衆。若夫去泰去甚,謂五洲治制,其甚不善者固不足存,乃若其餘,限其治權已足,則政家之中,所不多覯者矣。
人[12]之有所短也,常以不偶而隱,常以志得而彰。惟哲理與政論亦然。夫當夢懷民主治制[13]之秋,徒稽古而向慕,則有謂民主之權,不必憂其無限者,夫非至當不刊之說也耶?卽或以法民革制[14]之日,所爲多悖人理爲疑,然於前說,不足遂搖也。彼將謂其時行事,多出於一二人之僭私,非國憲卽立之效。夫叩心疾視之民,發狂乍起,而以與積久之專制爲讐,則逆理不道之事,誠有然者,不得據此議前說也。乃浸假民主之治制立矣,於是論治之士,乃得取其制,徐察而微譏之。何則?於此之時,固有事實之可論也,爾乃悟向所亟稱自治[15]之制,與所謂以國民權力治國民者,其詞義與事實不相應也。雖有民主,而操權力之國民,與權力所加之國民,實非同物。其所謂自治者,非曰以己冶己也,乃各以一人,而受治於餘人。所謂民之好惡,非通國之好惡也,乃其中最多數者之好惡,且所謂最多數者,亦不必其最多數。或實寡而受之以爲多,由是民與民之間,方相用其刧制。及此,然後知限制治權之說,其不可不謹於此羣者,無異於他羣。民以一身受冶於羣,凡權之所集,卽不可以無限,無間其權之出於一人,抑出於其民之太半也。不然,則太半之豪暴[16],且無異於專制之一人。
夫[17]太半之豪暴,其爲可異者,以羣之卽合,則固有刧持號召之實權,如君上之詔令然。假所詔令者,棄是而從非,抑侵其所不當問者,此其爲暴於羣,常較專制之武斷爲尤酷。何則?專制之武斷,其過惡常顯然可指,獨太半之暴,行於無形,所被者周,無所逃虐,而其入於吾之視聽言動者最深,其勢非束縛心靈,使終爲流俗之奴隸不止。於此之時,徒制防於官吏之所爲不足也,必常有以圉衆情時論之刧持,使不得用衆同之威,是其所是,制爲理想行誼之當然,以逼挾吾小己之特操,甚或禁錮進步,使吾之天資賦禀,無以相得以底於成材,必隤然泯其品量之殊,以與俗俱靡而後可。此壓力之出於本羣者,所爲大可懼也。是故以小己聽命於國羣,而羣之所以干涉吾私者,其權力不可以無限也。必立權限,而謹守之,無任侵越,此其事關於民生之休戚,與世風之升降,實較所以折專制之淫威者,爲尤重也。
此[18]自其理而言之,則亦人人所共見。顧於事實,問權限之立,當在何許?社會之節制[19],小己之自繇[20],必何如而後不至於衝突?則古人於此無成說也。其有待於審立,幾無事而不然。今夫民生之所以日休,而人道不至於相苦者,在人人行事有不可叛之範圍耳。交際之地,重者則邦有常典,下者雖刑憲所不及,而毀譽加焉,然則國法清議之用,必何如而後與公理?合此眞人事之最重最亟者矣。從往事而觀之,向所謂是非之公,舍一二最爲明顯之端,無確然可據者也。曠觀千古,無兩世之從同,橫覽五洲,微二國之相合,而一時一地,所號爲經法者,他時他地,且詫以爲奇,然則是非之至無定,可以見矣。所足怪者,常人於事理是非,恆若無所疑難,一似自有人道以來,其然否無不脗合也者,視其國所用舊法,皆言下而其意已明,卽事而其理已足。如是之妄見,幾天下之所同。其所以然無他,由習俗耳。蓋習俗移人之力最神,故古人謂服慣爲第二性。夫豈僅第二,視爲第一者有之矣。惟以習久之成性也,故制爲是非,以相程督,每徑情邃事,無所猶豫於其間。且人人視其義爲固然,於己初無可思,於人亦所共喻,此其蔽所由愈堅,而爲終身不解之大惑也。輓近遊談之士,自擬哲家,每云折中人事,準情勝於酌理,一時風行,目爲摯論。夫準情,則一切證辨推籀之事皆可勿施,故其論言行法則也,各本一己之中情,以期天下人之同彼。不悟是所謂法則者,卽不爲眞理所折中,初不過一人之私好,就令同之者多,得所比附,亦不過一黨人之私好,以云天則,逷乎遠矣。乃自常人觀之,則若一己有好,而又得衆情之已同,此於公理,已爲至足。平生藉宗教所傳示者,以定是非,別善惡,宗教傳示,有不悉及,則以衆情之同異爲從違,卽其紬繹經文,解析神義,亦捨此無他術焉。是故常人之心所爲美惡毀譽者,非眞理也,恆視其靈臺所受範之外緣。其所謂理者非理,其成見可也,其迷信可也,其所以媚俗可也。乃至媢嫉傾害之隱,虛憍氣矜之隆,與凡其心之所畏欲,無不可以爲理者。夫畏慾不過關於一身之私,而私之當理與否,更無待論。使所居之羣,有貴賤之等衰,則其國所謂禮義者,大抵從守位別尊而起例。此如古斯巴坦[21]之與希臘[22],今美洲田主[23]之與黑奴[24],乃至天下之王侯庶人君臣男女,皆私權之所由分,卽禮法之所由立,此各國貴賤分途,各主是非之大略也。
社[25]會之好惡[26],抑社會強有力者之好惡?遂本之以爲其民言行之科律,其或不率?則邦有常典,野有常譏,行之卽久,雖有先知先覺之民,其爲慮出於其羣甚遠,莫能辭而闢之也。所齗齗者,特一二節目間,見其所操持,與舊義不相得耳。卽言好惡,彼將言社會宜孰好而孰惡?至問人人之好惡,何以宜律以社會之好惡?非所圖矣。或社會所舊有者,彼心懷其異同,則思易其舊者使從己,至明好惡之端,宜任人人之自擇,所未暇也。若夫近古豪傑之士,據最高之地,所守正而爲議純,累挫不衂,至必達其義而後已者,吾於宗教之士,僅乃見之。故吾歐宗教之爭,最足開自繇之理想,且於此見求心所安者,其道爲不足恃也。蓋惡異喜同之情,在眞誠篤教之家,無問所守何宗,未有非其心之所安者。卽宗教變革之初,其始發難,爲不受羅馬公教[27]之衡軛,顧其黨同伐異之情,所謂眞教惟一而不可二者,新宗與所攻之舊宗,所懷無二致也。逮憤爭之燄卽衰,而異宗門戶,有各立,無全勝,於是退而各守封疆,其中單寡宗門,知其勢不爲衆附,乃轉於向所攻闢者,執崇信自繇[28]之義,以求自存。然而小己得以抗社會,而社會不得侵小己之自繇,所奉爲天經地義之不刊,與天下人共質其理者,歷史中獨此事耳。彼謂宗教之義,首於不欺,而崇信自繇,爲人類不可奪之眞理。故信奉皈依,乃一人本願之事,斷非他人所得干涉者,此後世宗教自繇幸福之所由來也。雖然,人類不容異己之意,實根性生,至於所重之端,斯其不容尤至。故宗教白繇之義,雖徧列邦,而實見施行,幾於無有。此必待民視宗教爲無足重輕之事,庶幾其義有實行時。每見篤教之家,於崇信自繇一語,用意皆有限制,或寬於威儀,而嚴於宗旨,或容諸異派矣,而於羅馬舊派,則實不能容。或異說雖所並存,而必信二約之爲神授,或所容益廣矣,而眞神天國之說則不可謂誣。總之使其人於所崇信者,猶懇切而精誠,其期人同己之情,未嘗或大減也。
吾[29]英所與他國異者,其民清議勢重,而邦典柄輕,國制分立法、行法[30]二大權,小己私家行事,二權罕得問者,問則怨讟興。顧其爲此,非必以自繇公理也,亦其心以爲君民利害常相反故。至謂政府權力,卽斯民權力,政府好惡,卽斯民好惡,則民猶未喻其說。假其喻之,將小己自繇,受侵於政府之公權[31],無異其被刧持於清議[32]。但以此時民情言之,使操執國柄之人,取一民之私計,向爲國家所不過問者,欲以法整齊之,將其反抗之情立見,至其事爲國法所當問與否,彼則未暇辨也。故民情如是,雖爲上之人,有所忌而不敢肆。顧民用自繇,則未必皆得理,其陷於悖逆者,時亦有之。政府之於民生,孰宜任其自然?孰宜取而裁制之?亦無定程也。由是人各用其所私是,見一利之當興,一弊之當塞,或則曰:「此而不事,將安用政府爲?」或則曰:「吾民寧忍無窮之苦況,愼勿以柄授官,彼將因之以爲虐。」其爲異如此,每遇一事見前,宜歸官權與否,國人輿論,黨別羣分,而各視其情之所趣,至於明公理,立大法,定事權所屬,宜官宜民,能得其道而不相牴牾者少矣。又以公理大法之不明不立也,故論事靡所折中,而二義之失常相若,每有官所不宜問者,乃請之官矣,亦有政府所當爲,而議者反譏其逼下,故大義不著,故二者交譏也。
夫[33]不佞此書,所以釋自繇者也,卽所以明此公理立此大法者也。問以國家而待人民,以社會而對小己,何時可以施其節制?何事可以用其干涉?或以威力,如刑律之科條,或以毀譽,若清議之沮勸,則將有至大至公之說焉。今夫人類,所可以己干人者無他,曰吾以保吾之生[34]云耳。其所謂己者,一人可也,一國可也;其所謂人者,一人可也,一國可也;干之云者,使不得惟所欲爲;而生者,性命財產其最著也。然則反而觀之,凡國家所可禁制其民者,將必使之不得傷人而已。所據惟此,乃爲至足。若夫與人爲善之義,云欲爲益於其人之身心,以此干之,義皆不足。吾曰彼必爲是而不爲彼,夫而後爲善良,夫而後乃安樂,夫而後爲明理而合義,彼不吾從,諫之可也,勸之可也,與之辨可也,垂涕泣而道之無不可也。獨至逼挾而畀之以所苦者,大不可也。逼挾而畀之以所苦者,必其所爲,勢不可遂,遂則害人,而後爲合。是故一人之言行,其不可不屈於社會者,必一己之外,有涉於餘人者也。使其所爲於人無與,於是其自主之權最完,人之於其身心,主權之尊而無上,無異自主之一國也。
有[35]言之若甚贅,而又不可不言者,則自繇之義,爲及格之成人設也,若幼稚,若未成丁[36],舉不得以自繇論。但使其人不爲他人所顧復,外患己孽,悉可害生,則皆爲未及格者,此自文明之社會言之也。若夫渾沌狉獉之民,其一羣無及格者,雖以爲皆幼稚可也。夫人羣進化,本其自力最難,故當此時,而有亶聰明之元后,則出其化民之具,以鼓進之,是固不可以前理論,何則?其心固出於至仁,而文明之幸福至難致也。故待野蠻之衆,舍專制之治,且無可施,而辨所爲之台義與否者,必從其後效而觀之,此所謂可與樂成,難與慮始者矣。自繇大道之行也,必其民以自求多福而益休,而事理以平議而益晰者,若前之民,幸而其主爲阿克巴[37],爲夏律芒[38],則雖建對天之義,爲無敢越志之君師,蔑不可者。乃若其民有辨理審言之能事,是固可自奮,以蘄進於無疆之休。如是,使爲國者猶用其干涉,曰惟吾令之是從,否則刑罰加之。是惟民行有關於他人之利害者可耳,至於一己之事,而不徒於公理爲背也,而其羣之不進可以決。
今[39]夫論辨之事,使但衡其玄理之是非,而不計其事實之利害[40],則其議易爲。雖然,不佞不爾爲也。不佞之論自繇,且將以利害爲究義,凡論人倫相繫之端,固當以利害爲究義也。特其所謂利害者,必觀之於至廣之域,通之乎至久之程,何則?人道者進而無窮者也。今夫一人有爲,而他人顯受其敝,取而刑之,有國之通義也。卽其勢有不及刑,所謂清議者,數而毀之可也。禍人者負之事也,利人者正之事也,負者可得而禁之,卽正者亦有時可以強之。彼旣託庇於社會矣,故其中之義務,如鞫獄見證,捍衛疆場,徭役,道路,恤亡,救災,惠保煢獨,凡民義之所宜爲,設彼而曠之,亦社會之所得論也。蓋人之受損於其同類也,不必盡出其所爲者,而有時或出其所不爲,不爲而損人,於法有可論,特論之宜加愼耳。大抵爲之而損人,可以法論者其常,不爲而損人,可以法論者其偶,則二者之差數也。人以一身而交於國,交之所在,法之所在也,小則所交者責之,大則其國責之,且有時不之責,而其義深於責。蓋不之責者,以其事爲社會權力所不周也,欲使自用其天良,而其人之將事愈奮,或周防之而所起之弊滋紛,此所以不之責也。當此之時,彼文明之民,其有所爲,莫不愈謹,蓋社會之責彌輕,其天良之責彌重,己之方寸,卽其國之士師,知其事皆一己之所自將,而同類之衆,雖欲繩檢之,而其道無由,凡此皆其不得自繇者矣。
然[41]社會於小己之所爲,多不外間接之關係,其人所爲,僅爲一己之利害,卽或有所牽涉,亦由他人之自發心,非事主所囮誘恫喝者,凡此皆與社會無與者也。至所謂一己利害者,自指發端直接者爲言,若自其末流間接言之,則彼一身之利害,可貤及而爲餘人之利害者甚衆,此其可議與否,將詳於後篇。卽今所言,則自繇界域,顯然可見者,其類有三:一凡其人所獨知者,此謂意念自繇[42],所賅最廣,由此而有理想自繇[43],情感自繇[44],與其所好惡敬怠之自繇[45]。凡此無論所加之物,爲形上[46],爲形下[47],學術[48]德行,政法宗教,其所享自繇,完全無缺,不待論已。乃至取其意念而發宣之,此若有本己及人之可論矣,然以人表裏之必不可以二也,故所懷與所發不可以殊科,由是以意念自繇,而得言論自繇[49],著述自繇,刊布自繇[50],之數者之自繇,亦完全而無缺,此一類也。二曰行己自繇[51],凡其人所喜好嗜欲,與其所追趨而勤求者,內省其才,外制爲行,禍福榮辱,彼自當之,此亦非他人所得與也。使我無所貽累致損於人,則雖以我爲愚,以我爲不肖,甚至爲舉國天下之所非,有所不顧,此又一類也。三曰氣類自繇[52],如前之二事,皆關乎一己者也,然人各有己,由一己而推之一切己之合,第使各出於本心,則所以自繇之理同也。同志相爲會合,而於人無傷,則一會一黨之自繇,與一人一己之自繇,其無缺完全正等,非外人所能過問者也。特會合之人,必各具自繇之資格,如已成丁壯,而非幼稚,其衆不以囮誘勒抑而合,皆其義也,此又一類也。
凡[53]以上種種之自繇,設不爲社會政府所同認者,則其國非自繇之國,而其政制之如何?爲君主爲民主,所不論也。設認矣而其義缺不完,則其民亦未享完全自繇之幸福,自繇名實相應者,必人人各適己事矣,而不禁他人之各適其己事,而後得之。民自成丁以上,所謂師傅保三者之事,各自任之,其形體[54],其學術[55],其宗教[56],皆其所自擇而持守修進者也。是故自繇之義伸於社會之中,其民若各出於自爲,而究之常較用懷保節制之主義,而人人若各出於爲人者,其所得爲更多也。
不[57]佞所以釋自繇之義者大經如此。此非發自不佞者也,前人論之熟矣。故有人以不佞此作爲贅旒駢枝,發其所不必發者。顧使自人事而徵之,則名理雖懸,而輿論與之僢馳,政令與之歧趨者,蓋莫此若。嗟夫!社會各以所習,定爲邪正是非,輒謂民必安若而後爲良,俗必安若而後爲美,乃竭其力,束縛天下,使必出於彼之一塗,夫如是者,亦豈少哉!古者市邑公產之治,嘗取其民之私計,爲之令甲,以一切整齊之,當日號聖賢人者,未聞著說以非之也。問其主義,則曰惟國與民,同休戚者也。則所以繕吾民之身心,眞國家之要政也。夫使如是而可,則必其國爲蕞爾彈丸之民主,強敵環其四封,而常有內訌外侵之可懼,怵惕惟厲之意稍弛,則覆亡隨之。故其所爲,尚猶有說,何則?其爲機誠偪,不能由自繇之大道,以竢其俗之徐成也。至於今,國幅員大小,方之古大異也,政教權分,其道民之心德,與保民之身家者,絕爲兩事,又安得取小己私行之瑣瑣者,爲之制以整齊之?顧乃今之條教,所以約束民行,使必準於當塗之好惡者,其嚴且重,若過庶政之所施。宗教者所以陶鎔民德之大器也,設非統於羅馬公教之一尊,則由於淨士修教之刻厲[58],其任民自擇,以求理得心安者,殆無有矣。乃至近世革新之家,其心於前古所昭垂,無一可者矣。顧其欲以己之所尚,率天下使己從,亦與前二宗者等。恭德者[59],法之哲家也,嘗取社會法制[60],勒成一書,其專己一術,務使人人不得自繇,雖古人欲以一家治制約束天下,殆無有過之者矣。
自[61]夫俗,以一道同風爲郅治之實像也。張皇治柄之家,常欲社會節制權力,日益擴充,清議之所維持,法律之所防範,皆此志也。故今日世治流變之所趨,大抵皆進社會之衆權,而屈小己一人之私力,此其勢設任其自趨,將非若他端之害,久之寖微寖滅也,必將降而愈牢,不可復破。蓋人心爲用,無論其身爲主治之君相,抑爲田野之齊民,其欲推己意之所高,以爲他人之標準,殆人同此情,所不爲者,力不副耳。其所以爲此之心,或發於至懿,或出於甚私,而侵削自繇,則未嘗異。夫其勢之日益盛大如此,藉非昌言正辭,爲立至確極明之防限,以挽其末流,將所謂自繇幸福者,所餘眞無幾矣!
將[62]欲語之詳而辨之精也,與其統自繇之全義而論之,莫若先致其一曲,將見是所言者,實犂然有當於人心,而非拂情背公之僻說也,則請先釋意念自繇之義,且由此而得言論著述刊布之自繇。此其大義,雖久爲文明諸國所循守,如宗教相容[63],民權代表諸事,間有出入,未嘗背馳。然其義所據之本原,發於天明,抑由利用?則其理奧,非常俗所盡知。卽使知之,亦未必悉如其所蟠際者。使不佞於第一義,能使讀者深喻篤信其所以然,則後篇所言,皆可得之於言外。此謂攻其中堅,而首尾自應者也。假今所發揮之說,爲讀者所饜聞飫知者乎?則三百年以來,賢哲所屢辨不一辨者,得不佞之更爲一辨,夫亦可告無罪者矣。
註釋
编辑- ↑ 以下言著書宗旨。——譯者註
- ↑ 心理之自繇 Liberty of the will.——原編者註
- ↑ 羣理之自繇 Civil of social liberty.——原編者註
- ↑ 前定 Philosophical necessity.——原編者註
- ↑ 節制 Authority.——原編者註
- ↑ 以下言立憲之國所得自繇。——譯者註
- ↑ 族 Tribe.——原編者註
- ↑ 種 Caste.——原編者註
- ↑ 自繇國典 Political liberty.——原編者註
- ↑ 民直 Political rights.——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民主國自繇思想。——譯者註
- ↑ 以下言民主之國不必真享自繇。——譯者註
- ↑ 民主治制 Popular government, democratic republic.——原編者註
- ↑ 法民革制 French Revolution.——原編者註
- ↑ 自治 Self-government.——原編者註
- ↑ 太半之豪暴 Tyranny of the majority.——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所以必明羣己之權界。——譯者註
- ↑ 以下言是非之無定,故自繇之權界難以競立。——譯者註
- ↑ 社會之節制 Social control.——原編者註
- ↑ 小己之自繇 Individual independence.——原編者註
- ↑ 斯巴坦 Spartans,今譯斯巴達。——原編者註
- ↑ 希臘 Helots,古斯巴達之奴隸,此處嚴氏乃用音譯,惟臘字疑系排印之誤,以其可與尋常所謂希臘相混故也。——原編者註
- ↑ 美洲田主 Planters.——原編者註
- ↑ 黑奴 Negroes.——原編者註
- ↑ 以下言古人所爭者是非,而不爭自繇之公理,爭者獨宗教耳。然宗教自繇無實行者。——譯者註
- ↑ 社會之好惡 The likings and disliking of society.——原編者註
- ↑ 羅馬公教 Universal Church, Roman Catholic Church.——原編者註
- ↑ 崇信自繇 Religious freedom.——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權界不清,故上下交失。——譯者註
- ↑ 行法權 Executive power.——原編者註
- ↑ 政府之公權 The power of government.——原編者註
- ↑ 清議 Public opinion.——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標出自繇大義,而羣己權界自明。——譯者註
- ↑ 吾以保吾之生 Self-Protection.——原編者註
- ↑ 以下言人格不備,不得自繇。——譯者註。
- ↑ 成丁 Maturity.——原編者註
成丁年格各國不同,經法二十五歲。——譯者註 - ↑ 阿克巴 Akbar,今譯亞格伯(1542-1605)。——原編者註
有明間主印度之大蒙兀,號英武明聖。——譯者註 - ↑ 夏律芒 Charlemagne,今譯查理曼(742-814)。——原編者註
隋唐世法蘭西英主。——譯者註 - ↑ 以下言事有社會所不責而吾心不得自繇者。——譯者註
- ↑ 利害 Utility.——原編者註
- ↑ 以下言自繇條目。——譯者註
- ↑ 意念自繇 Liberty of conscience.——原編者註
- ↑ 理想自繇 Liberty of thought.——原編者註
- ↑ 情感自繇 Liberty of feeling.——原編者註
- ↑ 好惡敬怠之自繇 Absolute freedom of opinion and sentiment on all subjects.——原編者註
- ↑ 形上 Speculative.——原編者註
- ↑ 形下 Practical.——原編者註
- ↑ 學術 Science.——原編者註
- ↑ 言論自繇 Liberty of expressing opinions.——原編者註
- ↑ 刊布自繇 Liberty of publishing opinions.——原編者註
- ↑ 行己自繇 Liberty of tastes and pursuits.——原編者註
- ↑ 氣類自繇 Liberty of combination among individuals.——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民自爲其師傅保,不煩政府爲民父母。——譯者註
- ↑ 形體 Bodily.——原編者註
- ↑ 學術 Mental.——原編者註
- ↑ 宗教 Spiritual.——原編者註
- ↑ 以下言是篇之作乃以救時,非發其所不必發。——譯者註
- ↑ 淨士修教之刻厲 Spirit of Puritanism.——原編者註
- ↑ 恭德 M.Comte,今譯孔德(1798-1857),法之哲學家。——原編者註
- ↑ 社會法制 Systeme de Politique Positive.——原編者註
- ↑ 以下言世俗所爲實有侵削自繇之可患。——譯者註
- ↑ 以下開下篇。——譯者註
- ↑ 宗教相容 Religious toleration.——原編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