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己权界论/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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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1]心理之自繇[2],有群理之自繇[3]。心理之自繇,与前定[4]对;群理之自繇,与节制[5]对。今此篇所论释,群理自繇也。盖国,合众民而言之曰国人(函社会国家在内),举一民而言之曰小己。今问国人范围小己,小己受制国人,以正道大法言之,彼此权力界限,定于何所?此种问题,虽古人之意,有所左右,而为之明揭究论者希。顾其理关于人道至深,挽近朝野所争,枢机常伏于此,且恐过斯以往,将为人群大命之所悬。不佞是篇之作,所为不得已也,所言非曰新说,但字内治化日蒸,所以衡审是非,裁量出入,稍与古殊,非为讨本穷原之论,难有明已。
与[6]自繇反对者为节制(亦云干涉)。自繇节制,二义之争,我曹胜衣就傅以还,于历史最为耳熟,而于希腊罗马英伦三史,所遇尤多。民之意谓,出治政府势必与所治国民为反对,故所谓自繇,乃裁抑治权之暴横。治权或出于一人,或出于国民中之一族[7]一种[8],其得此治权也,或由创业之战胜,或席继体之承基,而其人常非所治者之所爱戴。然其临下之威,民不欲忤,而亦不敢忤,特于厉己之政,时谨戒防而已。盖民生有群,不可无君,顾君权不可废矣。而最难信者亦惟君权,彼操威柄,不仅施之敌仇也,时且倒持,施于有众。夫弱肉强食,一群之内,民之所患无穷,不得已则奉一最强者,以弹压无穷之猛鸷。不幸是最强者,时乃白啄其群,为虐无异所驱之残贼,则长嘴锯牙,为其民所大畏者,固其所耳。故古者爱国之民,常以限制君权,使施于其群者,不得恣所欲为为祈向。其君所守之权限,其民所享之自繇也。其得所祈向者,有二涂焉:与其君约,除烦解娆,著为宽政。如是者谓之自繇国典[9]。国典亦称民直[10],侵犯民直者,其君为大不道,而其民可以叛,一也。立国民之代表,凡国之大事,必其君与代表者互诺,而后称制,二也。前曰有限君权,后曰代表治制。夫君权有限,欧洲诸国大抵同之,至代表治制,则不尽然。近世乐尚自繇之民,所汲汲勤求者,其端在此。或旧无而求其制立,或旧有而求其完全。自人类不可以无君,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则所期不过有其一尊而不为暴已耳。过斯以往,非所图也。
自[11]世运之日进文明也,民又知治己者不必悉由于异己,而与之反对为利害也。则谓与其戴其一而君之,何若使主治之人,即为吾所任使而发遣者?脱有不善,吾得以变置之。夫惟如是,而后政府虐民之事,可以无有,而国民之势,乃以常安。挽近各国民党所力求者,皆此选主任君之治制。而前所谓节损君权立之限域者,又其次已。彼谓鳃鳃限制治权,其事无取。夫治权所常忧其无限者,以出治之君之利害,与受治之民常违道也。乃今出治之君与受治之民,为一体而同物。一体而同物,故出治者之利害,无异受治者之利害,国家之好恶,莫非其民之好恶也。夫国固何嫌于一己之好恶而常防之!问天下有施暴虐于其一己者乎?固无有也。故使君受命于国人,而其势常可以变置,则虽畀以无限不制之治权,犹无害也。彼之权力威福,国人之权力威福也,而所以集于其躬者,以行政势便耳,是谓自治之民。惟自治之民,乃真自繇也。夫如是之思想,实五十年以来吾欧讲自繇者所同具,即今大陆之中,持此说者犹至众。若夫去泰去甚,谓五洲治制,其甚不善者固不足存,乃若其馀,限其治权已足,则政家之中,所不多觏者矣。
人[12]之有所短也,常以不偶而隐,常以志得而彰。惟哲理与政论亦然。夫当梦怀民主治制[13]之秋,徒稽古而向慕,则有谓民主之权,不必忧其无限者,夫非至当不刊之说也耶?即或以法民革制[14]之日,所为多悖人理为疑,然于前说,不足遂摇也。彼将谓其时行事,多出于一二人之僭私,非国宪即立之效。夫叩心疾视之民,发狂乍起,而以与积久之专制为雠,则逆理不道之事,诚有然者,不得据此议前说也。乃浸假民主之治制立矣,于是论治之士,乃得取其制,徐察而微讥之。何则?于此之时,固有事实之可论也,尔乃悟向所亟称自治[15]之制,与所谓以国民权力治国民者,其词义与事实不相应也。虽有民主,而操权力之国民,与权力所加之国民,实非同物。其所谓自治者,非曰以己冶己也,乃各以一人,而受治于馀人。所谓民之好恶,非通国之好恶也,乃其中最多数者之好恶,且所谓最多数者,亦不必其最多数。或实寡而受之以为多,由是民与民之间,方相用其劫制。及此,然后知限制治权之说,其不可不谨于此群者,无异于他群。民以一身受冶于群,凡权之所集,即不可以无限,无间其权之出于一人,抑出于其民之太半也。不然,则太半之豪暴[16],且无异于专制之一人。
夫[17]太半之豪暴,其为可异者,以群之即合,则固有劫持号召之实权,如君上之诏令然。假所诏令者,弃是而从非,抑侵其所不当问者,此其为暴于群,常较专制之武断为尤酷。何则?专制之武断,其过恶常显然可指,独太半之暴,行于无形,所被者周,无所逃虐,而其入于吾之视听言动者最深,其势非束缚心灵,使终为流俗之奴隶不止。于此之时,徒制防于官吏之所为不足也,必常有以圉众情时论之劫持,使不得用众同之威,是其所是,制为理想行谊之当然,以逼挟吾小己之特操,甚或禁锢进步,使吾之天资赋禀,无以相得以底于成材,必𬯎然泯其品量之殊,以与俗俱靡而后可。此压力之出于本群者,所为大可惧也。是故以小己听命于国群,而群之所以干涉吾私者,其权力不可以无限也。必立权限,而谨守之,无任侵越,此其事关于民生之休戚,与世风之升降,实较所以折专制之淫威者,为尤重也。
此[18]自其理而言之,则亦人人所共见。顾于事实,问权限之立,当在何许?社会之节制[19],小己之自繇[20],必何如而后不至于冲突?则古人于此无成说也。其有待于审立,几无事而不然。今夫民生之所以日休,而人道不至于相苦者,在人人行事有不可叛之范围耳。交际之地,重者则邦有常典,下者虽刑宪所不及,而毁誉加焉,然则国法清议之用,必何如而后与公理?合此真人事之最重最亟者矣。从往事而观之,向所谓是非之公,舍一二最为明显之端,无确然可据者也。旷观千古,无两世之从同,横览五洲,微二国之相合,而一时一地,所号为经法者,他时他地,且诧以为奇,然则是非之至无定,可以见矣。所足怪者,常人于事理是非,恒若无所疑难,一似自有人道以来,其然否无不吻合也者,视其国所用旧法,皆言下而其意已明,即事而其理已足。如是之妄见,几天下之所同。其所以然无他,由习俗耳。盖习俗移人之力最神,故古人谓服惯为第二性。夫岂仅第二,视为第一者有之矣。惟以习久之成性也,故制为是非,以相程督,每径情邃事,无所犹豫于其间。且人人视其义为固然,于己初无可思,于人亦所共喻,此其蔽所由愈坚,而为终身不解之大惑也。挽近游谈之士,自拟哲家,每云折中人事,准情胜于酌理,一时风行,目为挚论。夫准情,则一切证辨推籀之事皆可勿施,故其论言行法则也,各本一己之中情,以期天下人之同彼。不悟是所谓法则者,即不为真理所折中,初不过一人之私好,就令同之者多,得所比附,亦不过一党人之私好,以云天则,逷乎远矣。乃自常人观之,则若一己有好,而又得众情之已同,此于公理,已为至足。平生藉宗教所传示者,以定是非,别善恶,宗教传示,有不悉及,则以众情之同异为从违,即其䌷绎经文,解析神义,亦舍此无他术焉。是故常人之心所为美恶毁誉者,非真理也,恒视其灵台所受范之外缘。其所谓理者非理,其成见可也,其迷信可也,其所以媚俗可也。乃至媢嫉倾害之隐,虚㤭气矜之隆,与凡其心之所畏欲,无不可以为理者。夫畏欲不过关于一身之私,而私之当理与否,更无待论。使所居之群,有贵贱之等衰,则其国所谓礼义者,大抵从守位别尊而起例。此如古斯巴坦[21]之与希腊[22],今美洲田主[23]之与黑奴[24],乃至天下之王侯庶人君臣男女,皆私权之所由分,即礼法之所由立,此各国贵贱分途,各主是非之大略也。
社[25]会之好恶[26],抑社会强有力者之好恶?遂本之以为其民言行之科律,其或不率?则邦有常典,野有常讥,行之即久,虽有先知先觉之民,其为虑出于其群甚远,莫能辞而辟之也。所龂龂者,特一二节目间,见其所操持,与旧义不相得耳。即言好恶,彼将言社会宜孰好而孰恶?至问人人之好恶,何以宜律以社会之好恶?非所图矣。或社会所旧有者,彼心怀其异同,则思易其旧者使从己,至明好恶之端,宜任人人之自择,所未暇也。若夫近古豪杰之士,据最高之地,所守正而为议纯,累挫不衄,至必达其义而后已者,吾于宗教之士,仅乃见之。故吾欧宗教之争,最足开自繇之理想,且于此见求心所安者,其道为不足恃也。盖恶异喜同之情,在真诚笃教之家,无问所守何宗,未有非其心之所安者。即宗教变革之初,其始发难,为不受罗马公教[27]之衡轭,顾其党同伐异之情,所谓真教惟一而不可二者,新宗与所攻之旧宗,所怀无二致也。逮愤争之焰即衰,而异宗门户,有各立,无全胜,于是退而各守封疆,其中单寡宗门,知其势不为众附,乃转于向所攻辟者,执崇信自繇[28]之义,以求自存。然而小己得以抗社会,而社会不得侵小己之自繇,所奉为天经地义之不刊,与天下人共质其理者,历史中独此事耳。彼谓宗教之义,首于不欺,而崇信自繇,为人类不可夺之真理。故信奉皈依,乃一人本愿之事,断非他人所得干涉者,此后世宗教自繇幸福之所由来也。虽然,人类不容异己之意,实根性生,至于所重之端,斯其不容尤至。故宗教白繇之义,虽遍列邦,而实见施行,几于无有。此必待民视宗教为无足重轻之事,庶几其义有实行时。每见笃教之家,于崇信自繇一语,用意皆有限制,或宽于威仪,而严于宗旨,或容诸异派矣,而于罗马旧派,则实不能容。或异说虽所并存,而必信二约之为神授,或所容益广矣,而真神天国之说则不可谓诬。总之使其人于所崇信者,犹恳切而精诚,其期人同己之情,未尝或大减也。
吾[29]英所与他国异者,其民清议势重,而邦典柄轻,国制分立法、行法[30]二大权,小己私家行事,二权罕得问者,问则怨讟兴。顾其为此,非必以自繇公理也,亦其心以为君民利害常相反故。至谓政府权力,即斯民权力,政府好恶,即斯民好恶,则民犹未喻其说。假其喻之,将小己自繇,受侵于政府之公权[31],无异其被劫持于清议[32]。但以此时民情言之,使操执国柄之人,取一民之私计,向为国家所不过问者,欲以法整齐之,将其反抗之情立见,至其事为国法所当问与否,彼则未暇辨也。故民情如是,虽为上之人,有所忌而不敢肆。顾民用自繇,则未必皆得理,其陷于悖逆者,时亦有之。政府之于民生,孰宜任其自然?孰宜取而裁制之?亦无定程也。由是人各用其所私是,见一利之当兴,一弊之当塞,或则曰:“此而不事,将安用政府为?”或则曰:“吾民宁忍无穷之苦况,慎勿以柄授官,彼将因之以为虐。”其为异如此,每遇一事见前,宜归官权与否,国人舆论,党别群分,而各视其情之所趣,至于明公理,立大法,定事权所属,宜官宜民,能得其道而不相抵牾者少矣。又以公理大法之不明不立也,故论事靡所折中,而二义之失常相若,每有官所不宜问者,乃请之官矣,亦有政府所当为,而议者反讥其逼下,故大义不著,故二者交讥也。
夫[33]不佞此书,所以释自繇者也,即所以明此公理立此大法者也。问以国家而待人民,以社会而对小己,何时可以施其节制?何事可以用其干涉?或以威力,如刑律之科条,或以毁誉,若清议之沮劝,则将有至大至公之说焉。今夫人类,所可以己干人者无他,曰吾以保吾之生[34]云耳。其所谓己者,一人可也,一国可也;其所谓人者,一人可也,一国可也;干之云者,使不得惟所欲为;而生者,性命财产其最著也。然则反而观之,凡国家所可禁制其民者,将必使之不得伤人而已。所据惟此,乃为至足。若夫与人为善之义,云欲为益于其人之身心,以此干之,义皆不足。吾曰彼必为是而不为彼,夫而后为善良,夫而后乃安乐,夫而后为明理而合义,彼不吾从,谏之可也,劝之可也,与之辨可也,垂涕泣而道之无不可也。独至逼挟而畀之以所苦者,大不可也。逼挟而畀之以所苦者,必其所为,势不可遂,遂则害人,而后为合。是故一人之言行,其不可不屈于社会者,必一己之外,有涉于馀人者也。使其所为于人无与,于是其自主之权最完,人之于其身心,主权之尊而无上,无异自主之一国也。
有[35]言之若甚赘,而又不可不言者,则自繇之义,为及格之成人设也,若幼稚,若未成丁[36],举不得以自繇论。但使其人不为他人所顾复,外患己孽,悉可害生,则皆为未及格者,此自文明之社会言之也。若夫浑沌狉獉之民,其一群无及格者,虽以为皆幼稚可也。夫人群进化,本其自力最难,故当此时,而有亶聪明之元后,则出其化民之具,以鼓进之,是固不可以前理论,何则?其心固出于至仁,而文明之幸福至难致也。故待野蛮之众,舍专制之治,且无可施,而辨所为之台义与否者,必从其后效而观之,此所谓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者矣。自繇大道之行也,必其民以自求多福而益休,而事理以平议而益晰者,若前之民,幸而其主为阿克巴[37],为夏律芒[38],则虽建对天之义,为无敢越志之君师,蔑不可者。乃若其民有辨理审言之能事,是固可自奋,以蕲进于无疆之休。如是,使为国者犹用其干涉,曰惟吾令之是从,否则刑罚加之。是惟民行有关于他人之利害者可耳,至于一己之事,而不徒于公理为背也,而其群之不进可以决。
今[39]夫论辨之事,使但衡其玄理之是非,而不计其事实之利害[40],则其议易为。虽然,不佞不尔为也。不佞之论自繇,且将以利害为究义,凡论人伦相系之端,固当以利害为究义也。特其所谓利害者,必观之于至广之域,通之乎至久之程,何则?人道者进而无穷者也。今夫一人有为,而他人显受其敝,取而刑之,有国之通义也。即其势有不及刑,所谓清议者,数而毁之可也。祸人者负之事也,利人者正之事也,负者可得而禁之,即正者亦有时可以强之。彼既托庇于社会矣,故其中之义务,如鞫狱见证,捍卫疆场,徭役,道路,恤亡,救灾,惠保茕独,凡民义之所宜为,设彼而旷之,亦社会之所得论也。盖人之受损于其同类也,不必尽出其所为者,而有时或出其所不为,不为而损人,于法有可论,特论之宜加慎耳。大抵为之而损人,可以法论者其常,不为而损人,可以法论者其偶,则二者之差数也。人以一身而交于国,交之所在,法之所在也,小则所交者责之,大则其国责之,且有时不之责,而其义深于责。盖不之责者,以其事为社会权力所不周也,欲使自用其天良,而其人之将事愈奋,或周防之而所起之弊滋纷,此所以不之责也。当此之时,彼文明之民,其有所为,莫不愈谨,盖社会之责弥轻,其天良之责弥重,己之方寸,即其国之士师,知其事皆一己之所自将,而同类之众,虽欲绳检之,而其道无由,凡此皆其不得自繇者矣。
然[41]社会于小己之所为,多不外间接之关系,其人所为,仅为一己之利害,即或有所牵涉,亦由他人之自发心,非事主所囮诱恫喝者,凡此皆与社会无与者也。至所谓一己利害者,自指发端直接者为言,若自其末流间接言之,则彼一身之利害,可貤及而为馀人之利害者甚众,此其可议与否,将详于后篇。即今所言,则自繇界域,显然可见者,其类有三:一凡其人所独知者,此谓意念自繇[42],所赅最广,由此而有理想自繇[43],情感自繇[44],与其所好恶敬怠之自繇[45]。凡此无论所加之物,为形上[46],为形下[47],学术[48]德行,政法宗教,其所享自繇,完全无缺,不待论已。乃至取其意念而发宣之,此若有本己及人之可论矣,然以人表里之必不可以二也,故所怀与所发不可以殊科,由是以意念自繇,而得言论自繇[49],著述自繇,刊布自繇[50],之数者之自繇,亦完全而无缺,此一类也。二曰行己自繇[51],凡其人所喜好嗜欲,与其所追趋而勤求者,内省其才,外制为行,祸福荣辱,彼自当之,此亦非他人所得与也。使我无所贻累致损于人,则虽以我为愚,以我为不肖,甚至为举国天下之所非,有所不顾,此又一类也。三曰气类自繇[52],如前之二事,皆关乎一己者也,然人各有己,由一己而推之一切己之合,第使各出于本心,则所以自繇之理同也。同志相为会合,而于人无伤,则一会一党之自繇,与一人一己之自繇,其无缺完全正等,非外人所能过问者也。特会合之人,必各具自繇之资格,如已成丁壮,而非幼稚,其众不以囮诱勒抑而合,皆其义也,此又一类也。
凡[53]以上种种之自繇,设不为社会政府所同认者,则其国非自繇之国,而其政制之如何?为君主为民主,所不论也。设认矣而其义缺不完,则其民亦未享完全自繇之幸福,自繇名实相应者,必人人各适己事矣,而不禁他人之各适其己事,而后得之。民自成丁以上,所谓师傅保三者之事,各自任之,其形体[54],其学术[55],其宗教[56],皆其所自择而持守修进者也。是故自繇之义伸于社会之中,其民若各出于自为,而究之常较用怀保节制之主义,而人人若各出于为人者,其所得为更多也。
不[57]佞所以释自繇之义者大经如此。此非发自不佞者也,前人论之熟矣。故有人以不佞此作为赘旒骈枝,发其所不必发者。顾使自人事而征之,则名理虽悬,而舆论与之僢驰,政令与之歧趋者,盖莫此若。嗟夫!社会各以所习,定为邪正是非,辄谓民必安若而后为良,俗必安若而后为美,乃竭其力,束缚天下,使必出于彼之一涂,夫如是者,亦岂少哉!古者市邑公产之治,尝取其民之私计,为之令甲,以一切整齐之,当日号圣贤人者,未闻著说以非之也。问其主义,则曰惟国与民,同休戚者也。则所以缮吾民之身心,真国家之要政也。夫使如是而可,则必其国为蕞尔弹丸之民主,强敌环其四封,而常有内讧外侵之可惧,怵惕惟厉之意稍弛,则覆亡随之。故其所为,尚犹有说,何则?其为机诚偪,不能由自繇之大道,以俟其俗之徐成也。至于今,国幅员大小,方之古大异也,政教权分,其道民之心德,与保民之身家者,绝为两事,又安得取小己私行之琐琐者,为之制以整齐之?顾乃今之条教,所以约束民行,使必准于当涂之好恶者,其严且重,若过庶政之所施。宗教者所以陶镕民德之大器也,设非统于罗马公教之一尊,则由于净士修教之刻厉[58],其任民自择,以求理得心安者,殆无有矣。乃至近世革新之家,其心于前古所昭垂,无一可者矣。顾其欲以己之所尚,率天下使己从,亦与前二宗者等。恭德者[59],法之哲家也,尝取社会法制[60],勒成一书,其专己一术,务使人人不得自繇,虽古人欲以一家治制约束天下,殆无有过之者矣。
自[61]夫俗,以一道同风为郅治之实像也。张皇治柄之家,常欲社会节制权力,日益扩充,清议之所维持,法律之所防范,皆此志也。故今日世治流变之所趋,大抵皆进社会之众权,而屈小己一人之私力,此其势设任其自趋,将非若他端之害,久之寖微寖灭也,必将降而愈牢,不可复破。盖人心为用,无论其身为主治之君相,抑为田野之齐民,其欲推己意之所高,以为他人之标准,殆人同此情,所不为者,力不副耳。其所以为此之心,或发于至懿,或出于甚私,而侵削自繇,则未尝异。夫其势之日益盛大如此,藉非昌言正辞,为立至确极明之防限,以挽其末流,将所谓自繇幸福者,所馀真无几矣!
将[62]欲语之详而辨之精也,与其统自繇之全义而论之,莫若先致其一曲,将见是所言者,实犂然有当于人心,而非拂情背公之僻说也,则请先释意念自繇之义,且由此而得言论著述刊布之自繇。此其大义,虽久为文明诸国所循守,如宗教相容[63],民权代表诸事,间有出入,未尝背驰。然其义所据之本原,发于天明,抑由利用?则其理奥,非常俗所尽知。即使知之,亦未必悉如其所蟠际者。使不佞于第一义,能使读者深喻笃信其所以然,则后篇所言,皆可得之于言外。此谓攻其中坚,而首尾自应者也。假今所发挥之说,为读者所餍闻饫知者乎?则三百年以来,贤哲所屡辨不一辨者,得不佞之更为一辨,夫亦可告无罪者矣。
注释
编辑- ↑ 以下言著书宗旨。——译者注
- ↑ 心理之自繇 Liberty of the will.——原编者注
- ↑ 群理之自繇 Civil of social liberty.——原编者注
- ↑ 前定 Philosophical necessity.——原编者注
- ↑ 节制 Authority.——原编者注
- ↑ 以下言立宪之国所得自繇。——译者注
- ↑ 族 Tribe.——原编者注
- ↑ 种 Caste.——原编者注
- ↑ 自繇国典 Political liberty.——原编者注
- ↑ 民直 Political rights.——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民主国自繇思想。——译者注
- ↑ 以下言民主之国不必真享自繇。——译者注
- ↑ 民主治制 Popular government, democratic republic.——原编者注
- ↑ 法民革制 French Revolution.——原编者注
- ↑ 自治 Self-government.——原编者注
- ↑ 太半之豪暴 Tyranny of the majority.——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所以必明群己之权界。——译者注
- ↑ 以下言是非之无定,故自繇之权界难以竞立。——译者注
- ↑ 社会之节制 Social control.——原编者注
- ↑ 小己之自繇 Individual independence.——原编者注
- ↑ 斯巴坦 Spartans,今译斯巴达。——原编者注
- ↑ 希腊 Helots,古斯巴达之奴隶,此处严氏乃用音译,惟腊字疑系排印之误,以其可与寻常所谓希腊相混故也。——原编者注
- ↑ 美洲田主 Planters.——原编者注
- ↑ 黑奴 Negroes.——原编者注
- ↑ 以下言古人所争者是非,而不争自繇之公理,争者独宗教耳。然宗教自繇无实行者。——译者注
- ↑ 社会之好恶 The likings and disliking of society.——原编者注
- ↑ 罗马公教 Universal Church, Roman Catholic Church.——原编者注
- ↑ 崇信自繇 Religious freedom.——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权界不清,故上下交失。——译者注
- ↑ 行法权 Executive power.——原编者注
- ↑ 政府之公权 The power of government.——原编者注
- ↑ 清议 Public opinion.——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标出自繇大义,而群己权界自明。——译者注
- ↑ 吾以保吾之生 Self-Protection.——原编者注
- ↑ 以下言人格不备,不得自繇。——译者注。
- ↑ 成丁 Maturity.——原编者注
成丁年格各国不同,经法二十五岁。——译者注 - ↑ 阿克巴 Akbar,今译亚格伯(1542-1605)。——原编者注
有明间主印度之大蒙兀,号英武明圣。——译者注 - ↑ 夏律芒 Charlemagne,今译查理曼(742-814)。——原编者注
隋唐世法兰西英主。——译者注 - ↑ 以下言事有社会所不责而吾心不得自繇者。——译者注
- ↑ 利害 Utility.——原编者注
- ↑ 以下言自繇条目。——译者注
- ↑ 意念自繇 Liberty of conscience.——原编者注
- ↑ 理想自繇 Liberty of thought.——原编者注
- ↑ 情感自繇 Liberty of feeling.——原编者注
- ↑ 好恶敬怠之自繇 Absolute freedom of opinion and sentiment on all subjects.——原编者注
- ↑ 形上 Speculative.——原编者注
- ↑ 形下 Practical.——原编者注
- ↑ 学术 Science.——原编者注
- ↑ 言论自繇 Liberty of expressing opinions.——原编者注
- ↑ 刊布自繇 Liberty of publishing opinions.——原编者注
- ↑ 行己自繇 Liberty of tastes and pursuits.——原编者注
- ↑ 气类自繇 Liberty of combination among individuals.——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民自为其师傅保,不烦政府为民父母。——译者注
- ↑ 形体 Bodily.——原编者注
- ↑ 学术 Mental.——原编者注
- ↑ 宗教 Spiritual.——原编者注
- ↑ 以下言是篇之作乃以救时,非发其所不必发。——译者注
- ↑ 净士修教之刻厉 Spirit of Puritanism.——原编者注
- ↑ 恭德 M.Comte,今译孔德(1798-1857),法之哲学家。——原编者注
- ↑ 社会法制 Systeme de Politique Positive.——原编者注
- ↑ 以下言世俗所为实有侵削自繇之可患。——译者注
- ↑ 以下开下篇。——译者注
- ↑ 宗教相容 Religious toleration.——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