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塊錢 老年的浪漫
作者:老舍
1935年1月1日
毛毛蟲
本作品收錄於《櫻海集

自慰的話是苦的,外面包了層糖皮。劉興仁不再說這種話。失敗有的是因爲自己沒用,有的是外方的壓迫;劉興仁不是沒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着那種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與一切的人硬幹,不必客氣。他的失敗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報仇。他已經六十了,還得活着,至少還得活上幾十年,叫社會看看他到底是個人物。社會對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對得起社會;他只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這一生。六十歲看明白了這個還不算晚。沒有自慰;他對人人事事宣戰。

在他作過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經營與設計?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辦得有了眉目,因着他的計畫大家看出甜頭來;好,大家把他犧牲了。六十以前,對這種犧牲,他還爲自己開路兒,附帶着也原諒了朋友:「凡事是我打開道鑼,我開的道,別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這麽想。他不甘於躺在棺材裏,抱着一團委屈與犧牲,他得爲自己弄點油水。

哪件事他對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後頭?手段不漂亮?沒有!沒有!對政治,哪一個有來頭的政黨,他不是首先加入?對社會事業,哪件有甜頭的善事,不是他發起的?對人,哪個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攏?憑良心說,他永遠沒落在後頭過;可是始終也沒走到前邊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實,太好說話,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歲,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成功的。

對家人,他也盡到了心。在四十歲上喪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對得起死鬼,對得起活着的。他不能爲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兒女。兒女!兒子是儍子;女兒——已經給她說好了人家,頂好的人家——會跟個窮畫畫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對得起她,她不要臉。兒子,無論怎麽儍,得養着,也必定給娶個媳婦;凡是他該辦的,他都得辦。誰叫他有個儍兒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風把屋裏的水缸都蓋上層冰。劉興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窩,一陣涼風把一身老骨頭吹得揪成一團。他咳嗽了一陣。還得起!風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邊咳嗽,一邊咒駡,一邊穿衣服。

下了地,火爐還沒有升上;張媽大槪還沒有起來。他是太好說話了,連個老媽子都縱容得沒有個樣子,他得駡她一頓,和平是講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兒。風勢已殺了點,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陽還沒出來,東方有些冷淡的紅色。天上的藍色含着夜裏吹來的黃沙,使他覺得無聊,慘淡。他喊張媽。她已經起來,在厨房裏熬粥呢。他沒駡出來,可是又乾又崛的要洗臉水。南屋裏,他的儍兒子還睡呢,他在窗外聽了聽,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麽天理報應,不信;設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個儍兒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極了,他的兒子倒是個儍子;沒理可講!他只能依着自己的道兒辦。兒子儍也得娶個媳婦;老天旣跟他過不去,他也得跟別人過不去。他有個儍小子,反正得有個姑娘來位儍丈夫;這無法,而且並非不公道。

洗了臉,他對着鏡子發楞。他確是不難看,雖然是上了歲數。他想起少年的事來。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總是體面的。現在六十了,還不難看。瘦瘦的長臉,長黑鬍子,高鼻樑,眼睛有神。憑這樣體面一張臉,斷了絃都不想續,不用說走別的花道兒了。窰子是逛的,只爲是陪朋友;對別的婦女是敬而遠之,不能爲娘們躭誤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裏呢?爲別人說過媒,買過人兒,總是爲別人,可是自己沒佔了便宜,連應得的好處也得不到。自己是幹什麽的呢?

張媽拿來早飯,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個燒餅的。今天他吃了雙份,而且叫她去煑兩個鶏子。他得吃,得充實自己;東西吃在自己肚裏纔不寃。吃過飯,用濕手巾擦順了鬍子,他預備出去。風又大起來,不怕;奔走了一輩子,還怕風麽?他盤算這一天該辦的事,不,該打的仗。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飯叫別人端了去,拚着這一身老骨頭跟他們幹!

他得先到賑災會去。他是發起人,爲什麽錢,米,衣服,都是費子春拿着,而且獨用着會裏的汽車?先和費子春幹一通,不能再那麽儍。賑了多少囘災了,自己可剩下了什麽?這囘他不能再讓!他穿起水獺領子的大衣,長到脚面,戴上三塊瓦的皮帽,提起手杖,他知道他自己體面;在世上六十年,不記得自己寒蠢過一囘。他不老,他的前途還遠得很呢;只要他狠,辣,他總會有對得起自己的一天。

太陽已經出來,一些薄軟的陽光似乎在風中哆嗦。劉興仁推開了門。他不覺得很冷,肚子裏有食,身上衣厚,心中冒着熱氣。他無須感謝上天,他的飽暖是自己賣力氣掙來的;假如他能把費子春打倒,登時他便能更舒服好多。他高興,先和北風反抗,而後打倒費子春。他看見了他的兒子,在南屋門口立着呢,披着床被子。他的兒子不難看,有他的個兒,他的長臉,他的高鼻子,就是心眼。他疼愛這個儍小子。女兒雖然聰明,可是偷着跟個窮畫畫兒的跑了,還不如缺心眼的兒子。况且爸爸有本事,兒子儍一點也沒多大關係,雖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

「進去,凍着!」他命令着,聲音硬,可是一心的愛意。

「爸,」儍小子的熱臉紅撲撲的;兩眼挺亮,可是直着;委委屈屈的叫。「你幾兒個給我娶媳婦呀?說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

「什麽話!進去!」劉老頭子用手杖叱畫着,往屋裏趕儍小子。他心中軟了!只有這麽一個兒子!雖然儍一點,安知不比油滑鬼兒更保險呢?他幾乎忘了他是要出門,呆呆的看着儍小子的後影——背上披着紅藍條兒的被子。儍小子忘了關屋門,他趕過去,輕輕把門對上。

出了街門,又想起費子春來。不僅是去找費子春,今天還得到市參議會去呢。把他們捧上了台,沒老劉的事,行!老劉給他們一手瞧瞧!還有商會的孫老西兒呢,饒不了他。老劉不再那麽好說話。不過,給兒子張羅媳婦也得辦着;找完孫老西兒就找馮二去。想着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風吹斷了他的思路。馬路旁的柳樹幾乎被吹得對頭彎,空中颼颼的吹着哨子,電綫顫動着扔扔的響。他得向北走,把頭低下去,用力拄着手杖,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風中,不大會兒流出清水,往鬍子上滴。他上邊緩不過氣來,下邊大衣裹着他的腿。他不肯囘頭喘口氣,不能服軟;喉中噎得直響。他往前走,頭向左偏一會兒,又向右偏一會兒,好像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沒有幾輛車;問他,他也不雇;知道這樣的天氣會被車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費子春的汽車弄過來,那是本事。在沒弄過汽車來的時候,不能先受洋車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發顫,還走。他是有過包車的;車夫欺侮他,他不能花着錢找氣受。下等人沒一個懂得好歹,沒有。他走。誰的氣也不受。可是風野得厲害,他已喘上了。想找個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館,但是他不能進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塊擠着去。他走。不遠就該進胡同了,風當然可以小一些,風不會永遠擋着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後的力量,手杖敲在凍地上,𠳐𠳐兒的響;可是風也頂得他更加了勁,他的腿在大衣裏裹得找不着地方,步兒亂了,他不由的要打轉。他的心中發熱,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動;可是用力的鎭定,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後的勇氣喚出來,好像母親對受了驚的小兒那樣說:「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動,一會兒就會好的。聽着耳旁的風聲,閉着眼,糊塗了一會兒;可是心裏還知道事兒,任憑風從身上過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像風前的燭光,將要被吹滅而又亮起來,他心中一迷忽,混身下了汗,緊跟着清醒了。他又確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馬上就睜眼。臉上滿是汗,被風一吹,他顫起來。他軟了許多,無可奈何的睜開了眼,一切都隨着風搖動呢。他本能的轉過身來,倚住了牆;背着風,他長嘆了口氣。

還找費子春去嗎?他沒精神想,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不能老在牆根兒下站着——蹲一蹲纔舒服。他得去,不能輸給這點北風。後悔沒坐個車來,但後悔是沒用的。他相信他精力很足,從四十上就獨身,修道的人也不過如是。腿可是沒了力量。去不去呢?就這樣饒了費子春麽?又是一陣狂風,掀他的脚跟,推他的脖子,好像連他帶那條街都要捲了走。他飄輕的沒想走而走了幾步,迷迷忽忽的,隨着沙土向前去,彷彿他自己也不過是片雞毛;風一點也不尊重他。走開了,不用他費力,鬍子和他一齊隨着風往南飄飄。找費子春是向北去。可是他收不住脚,往南就往南吧;不是他軟弱,是費子春運氣好,簡直沒法不信運氣,多少多少事情是這麽着,一陣風,一陣雨,都能使這個人登天,那個人入地。劉興仁長嘆一口氣,誰都欺侮他,連風算上。

又囘到自己的胡同口,他沒思索的進了胡同。胡同裏的風好像只是大江的小支流,沒有多大的浪。順着牆走,簡直覺不到什麽,而且似乎暖和了許多。他的鬍子不在面前引路了,大衣也寬鬆了,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自由的呼吸了。他又活了,到底風沒治服了他。他放慢了步,想囘家喝杯茶去。不,他還得走。假如風幫助費子春成功,他不能也饒了馮二。到了門口,不進去,儍兒子作什麽呢?不進去。去找馮二。午後風小了——假如能小了——再找費子春;先解决馮二。

走過自己的門口。是有點累得慌,他把背彎下去一點,稍微彎下去一點,拄着手杖,慢慢的,不忙,征服馮二是不要費多大力氣的。

想起馮二,立刻又放下馮二,而想起馮二的女兒。馮二不算什麽東西。馮二只是舖子的一塊匾,貨物是在舖子裏面呢。馮姑娘是貨物。可是事情並不這樣簡單,他的背更低了些。每一想起馮姑娘,他就心裏發軟,就想起他年輕時候的事來,不由的。他不願這麽想,這麽想使他爲難,可是不由的就這麽想了。他是爲兒子說親事,而想到了自己,怎好意思呢?這個丫頭也不是東西,叫他這麽別扭!誰都欺侮他,這個馮丫頭也不是例外,她叫他別扭。

往南一拐就是馮二的住處,隨着風一飄就到了,彷彿是。馮二在家呢。劉興仁不由的掛了氣。憑馮二這塊料,會舒舒服服的在家裏蹲着,而他自己倒差點被風刮碎了!馮二的小屋非常的暖和,使老劉的臉上刺鬧的慌,心裏暴躁。馮二安安靜靜的抱着爐子烤手,可惡的東西。

「劉大哥,這麽大風還出來?」馮二笑着問。

「命苦嗎,該受罪!」劉興仁對馮二這種人是向來不留情的。

「得了吧,大哥的命還苦;看我,連件整衣裳都沒有!」馮二扯了扯了自己的衣襟,一件小棉襖,好幾處露着棉花。

劉興仁沒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襖,更沒工夫去同情馮二。馮二是他最看不起的人,該着他的錢,不要强,大風的天在屋裏烤手,不想點事情作!他脫了大衣,坐在離火最遠的一把破椅子上,他不冷;馮二是越活越抽抽。

馮二,五十多歲,瘦,和善,窮,細長的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

劉老頭子越看馮二越生氣。爲减少他的怒氣,他問了聲:「姑娘呢?」

「上街了,去當點當;沒有米了。」馮二的眼釘着自己的手。

「這麽冷的天,你自己不會去,單叫她去?」劉老頭子簡直沒法子不和馮二拌嘴,雖然不屑於和他這樣。

「姑娘還有件長袍,她自己願意去,她怕我出去受不了;老是這麽孝順,她。」馮二慢慢的說,每個字都帶着憐愛女兒的意思。

這幾句話的味兒使劉興仁找不到合適的囘答。駁這幾句話的話是很多很多;可是這點味兒,這點味兒使他心裏的硬勁忽然軟了一些,好像忽然聞到一股花香,給心裏的感情另開了一條道兒,要放下怒氣而追那股香味去。

可是緊跟着他又硬起來。他想出來了:他自己對家中的儍小子便常有這種味兒,對。可是親族朋友,連儍小子,對「他」可曾有過這種味兒沒有呢?沒有!誰都欺侮他!馮二倒有個姑娘替他去作事,孝順,憑什麽呢?憑哪點呢?

他也想到:馮二是個無能之輩。可是怎會有個孝順女兒的呢?嘔!馮二並不老實,馮二是有手段的,至少是有治服了女兒的手段!連馮二這無用的人也有相當的本事,會治服了女兒。劉興仁想到這裏,幾乎坐不住了。他一輩子沒把任何人治服。自己的女兒跟個窮畫畫的跑了,兒子是個儍子。費子春,孫老西兒……都欺侮他,而他沒把任何人拿下去。馮二倒在家中烤着手,有姑娘給他去當當!連馮二都不如,怎麽活來着?他得收拾馮二。拿馮二開刀,證明他也能治服了人。

馮二烤着手,連大氣也不敢出,他一輩子沒得罪過人,沒說過錯話。和善使他軟弱,使他沒有抵抗的力量。穿着飛棉花的短襖,他還怕得罪人。他愛他的女兒,也怕她。設若不是怕她,他决不肯叫她在這麽冷的天出去。「怕」使「愛」有了邊界,要不然他簡直可以成佛成仙了。他可憐劉興仁,可是不敢這麽說,雖然他倆是老朋友,他怕。他不敢言語。

兩個人正在這麽一聲不出,門兒開了,進來一股冷風,他們都哆嗦了一下。馮姑娘進來。

「快烤烤來!」馮二看着女兒的臉叫。

女兒沒注意父親說了什麽,去招呼客人:「劉伯伯?這麽冷還出來哪?身體可眞是硬朗!」

劉興仁沒答出話來。不曉得爲什麽,他一見馮姑娘,心中就發亂。他看着她。她的臉凍得通紅,鼻窪掛着些土,青棉袍的摺兒裏也有些黃沙。她的個兒不高,圓臉,大眼睛,頭髮多得蓋上了耳朶。全身都圓圓的,有力氣,活潑。手指凍得鮮紅,腋下夾着個小藍布包。她不甚好看,不甚乾淨,可是有一種活力,叫劉老頭子心亂。她簡單,靈便,說話好聽。她把藍布包放在爸的身旁,立在爐前烤手,烤一烤,往耳上鼻上摀一摀:「眞冷!我不叫你出去,好不好?」她笑着問爸——不像是問爸,像問小孩呢。

馮二點了點頭。

「沏茶了沒有?」姑娘問,看了客人一眼。

「沒有茶葉吧?」爸的手離火更近了些。

「可說呢,忘了買。劉伯伯喝碗開水吧?」她臉對臉的問客人。

劉興仁愛這對大眼睛,可又有點怕。他搖了搖頭。他心中亂。父女這種說話法,屋裏那種暖和勁兒,這種誠爽親愛,使他木在那裏。他羡慕,忌恨馮二。有這個女兒,他簡直治服不了馮二,除非先把這個女兒擒住。怎麽擒她呢?叫她作兒媳婦呢?還是作……他的儍兒子鬧着要老婆,不是一天了。只有馮姑娘合適。她身體好,她的爸在姓劉的手心裏攥着。娶了她,一定會生個孫子;兒子儍,孫子可未必儍,劉家有了根。可是,一見馮姑娘,他不知怎的多了一點生力,使他想起年輕的事兒來。他要對得起兒子,可是他相信還會得個——或者不止一個——小兒子,不儍的兒子。他自己不老,必能再得兒子。他自己要是娶了她,他自己的屋中也會有旺旺的火,也會這樣暖和,也會這樣彼此親愛的談話。他恨張媽,張媽生的火沒有暖氣。要她當兒媳婦,或是自己要了她,都沒困難。只是,自己愛那個儍小子,肯……他心中發亂。

可是,他受了一輩子欺侮,難道還得受儍兒子的氣麽?馮二可以治服了女兒,姓劉的就不能治服了個儍小子麽?他想起許多心事,沒有一件痛快的。他一輩子沒抖起來過,雖然也弄個不缺吃不缺穿。衣食不就是享受,他六十了,應當趕緊打主意,叫生命多些油水;不,還不是油水,他得有個知心的,肉挨肉的,一切都服從他的,一點什麽東西;也許就是個女人,像馮姑娘這樣的。他還不老,打倒費子春們是必要的,可是也應當在家裏,在床上,把生命充實起來。他還不老,他覺得出他的血脉流動得很快,能聽到聲兒似的,像雨後的高粱拔節兒,吱吱的響。儍小子可以等着。儍小子大不過去爸爸。爸應當先顧自己。一輩子沒走在別人前面,雖然是費盡了心機;難道還叫儍小子再佔去這點便宜麽?他看着馮姑娘,紅紅的臉,大眼睛,黑亮的頭髮,是塊肉!憑什麽自己不可以吃一口呢?爲馮姑娘打算也是有便宜的:自己有倆錢,雖然不多;一過門,她便是有吃有喝的太太,假如他先死,假如,她的後半輩子有了落兒。是的,他辦事不能只爲自己想,他公道。馮姑娘的福氣不小,胖胖大大的,有福氣——劉興仁給他的。

姑娘進了裏屋。他得說了,就是這麽辦了。他的血流到臉上來,自己覺出腮上有點發燒,他倒退了二三十年。怎麽想怎麽對,怎麽使自己年輕。血是年輕的,而計劃是老人的,他知道自己厲害。只要說出來,事情就算行了,馮二還有什麽蹦兒麽?這件小事還辦不動,還成個人麽?

可是他沒說出來。楞着是沒關係的:反正他不發言,馮二可以一輩子不出聲的。那個儍兒子甩不開,他恨那個儍小子了。怎麽安置這塊痴累呢?儍小子要媳婦,已經在街上向姑娘們解下來過褲子!自己娶,叫儍哥兒瞧着?大槪不行。跟他講理是沒用的,他儍。嘿,劉興仁咬住幾根鬍子。上天,假如有這麽個上天,會欺侮人到底!給劉興仁預備下一羣精明的對頭也還罷了;他的對頭並不比他聰明;臨完還來個無法處置的儍小子!嘿!聰明的會欺侮人,儍蛋也會欺侮人,都叫劉興仁遇見了!他誰也不怕;誰也得怕,連儍兒子在內!

「劉伯伯,」姑娘覺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在屋裏叫:「吃點什麽呀?我會作,說吧。」

「我還得找費子春去呢,跟他沒完!」劉興仁立起來。

「這麽大的風?」

「我不怕!不怕!」劉老頭子拿起大衣。

馮二沒主意,手還在火上,立起來。送客出去會叫他着涼,不送又不好意思。

「爸,別動,我送劉伯伯!」姑娘已在屋裏把臉上的土擦去,更光潤了些。

「不用送!」看了她一眼,劉老頭子喊了這麽一句。

馮姑娘趕出來。劉興仁幾乎是跑着往外奔。姑娘的腿快,趕上了他:

「劉伯伯慢着點,風大!囘家問儍兄弟好!」

一陣冷風把劉老頭子——一片鶏毛似的——裹了走。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35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1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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