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老張的哲學
第三
第四 

門外拍拍的撢鞋的聲音,孫八忙着迎出來,老張扯開喉嚨叫:「立——正!」五十多個學生七長八短的排成兩行。小三把左脚收回用力過猛,把脚踵全放在小四的脚指上,「哎喲!老師!小三立正,立在我脚上啦!」

「向左——轉!擺隊相——迎!」號令一下,學生全把右手放在眉邊,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着眼睛隔着眼淚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認識是衙門的李五,後面的自然是學務大人了。

「不用行禮,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學務大人顯着一萬多個不耐煩的樣子。學生都把手從眉邊摘下來。老張補了一句:「禮——畢!」

李五遞過一張名片,老張低聲問:「怎樣?」李五偷偷的應道:「好說話。」

「大人東屋坐,還是到講堂去?」老張向學務大人行了個舉手禮。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槪看看就走。行家一過眼,站在學堂外邊五分鐘,就知道辦的好壞,那算門裏出身。」學務大人聳着肩膀,緊着肚皮,很響亮的嗽了兩聲,然後鼓着雙腮,只轉眼珠,不扭𩓐項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捲成一個滑膩的圓彈,好似由小唧筒噴出來的唾在杏樹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順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後自言自語的說:「哼!不預備痰盂!」

「那麼老五,八爺,你們哥倆個東屋裏坐,我伺候着大人。」老張說。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辦法新稱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學生領到『屋裏』去!」

「是!到『講堂』去?」

「講堂就是屋裏,屋裏就是講堂!」學務大人似乎有些不滿意老張的問法。

「是!」老張又行了一個舉手禮。「向左——轉!入講——堂!」

學生把脚抬到過膝,用力跥着脚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響,向講堂走來。

老張在講臺上往下看,學生們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樁。俏皮一點說,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着眼,努着嘴,挺着𩓐子,直着腿。也就是老張教授有年,學務大人經驗宏富,不然誰吃得住這樣的陣式!五十多個孩子眞是一根頭髮都不動,就是不幸有一根動的,也聽得見響聲。學務大人被屋裏濃厚的炭氣堵的,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從口袋裏掏出日本的「寶丹」,連氣的往鼻子裏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淚。

老張利用這個機會,纔看了看學務大人:

學務大人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黑黃的臉皮,當中鑲着白多黑少的兩個琉璃球。一個中部高峙的鷹鼻,鼻下挂着些乾黃的穗子,遮住了嘴。穿着一件舊灰色官紗袍,下面一條河南綢做的洋式褲,繫着褲脚。足下一雙短筒半新洋皮鞋,露着本地藍市布家做的襪子。乍看使人覺着有些光線不調,看慣了更顯得「新舊咸宜」,「允執厥中」。或者也可以說是東西文化調和的先聲。

老張不敢細看,打開早已預備好的第三册《國文》,開始獻技。

「《新國文》第三課,找着沒有?」

「找着了!」學生都用最高的調子喊了一聲。

「聽着!現在要『提示注意』。」老張順着教授書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來!那是『體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從已然板直的腰兒,往無可再直裏挺了一挺。

「聽着!現在要『輸入槪念』。這一課講的是燕子,燕子候鳥也。候鳥乃鳥中之一種,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師!」學生又齊喊了一聲。小三差一點把舌尖咬破,因爲用力過猛。

「不叫『老師』,叫『先生』!新事新稱呼,昨天告訴你們的,爲何不記着?該……該記着!」老張接續講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飛過小呂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爲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師,啊……啊……先生!」這一次喊的不甚齊整。

學務大人把一支鉛筆插在嘴裏,隨着老張的講授,一一記在小筆記本上。寫完一節把舌頭吐在唇邊,預備往鉛筆上沾唾液再往下寫。寫的時候是鉛筆在舌上觸兩下,寫一個字。王德偷着眼看,他以爲大人正害口瘡;而小三——學務大人正站在他的右邊——却以爲大人的鉛筆上有柿霜糖。

「張先生,到放學的時候不到?」老張正待往下講書,學務大人忽然發了話。

「差二十分鐘,是!」

「你早些下堂,派一個大學生看着他們,我有話和你說。」

「是!李應,你看着他們念書!立——正!行——禮!」

學生們都立起來,又把手擺在眉邊,多數乘着機會抓了抓鬢邊的熱汗,學務大人一些也沒注意,大搖大擺的走出講堂。

「誰要是找死,誰就乘着大人沒走以前吵鬧!」老張一眼向外,一眼向裏,手扶着屋門,咬着牙根低聲而沈痛的說。

大人來到東屋,李五,孫八立起來。孫八遞過一碗茶,說:「辛苦!多辛苦!大熱的天,跑這麼遠!」

「官事,沒法子!貴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嚕咕嚕的漱口。漱了半天,結果,咽下去了。

「孫八爺,本地的紳士。」老張替孫八回答,又接着說:「今天教的好壞,你老多原諒!」

「教授的還不錯,你的外國地名很熟,不過不如寫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鄭重的說。

「不瞞先生說,那些洋字是跟我一個盟兄學的。他在東交民巷作六國翻譯。據他說,念外國字只要把平仄念調了,准保沒錯。」老張又一擠眼自外而內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說,那個入過學堂的不曉得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煙斗擰上了一袋煙,一面接着問:「一共有多少學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兩個告假的:一個家裏有喪事,一個出『鬼風疹』。」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

「一年進多少學費?」

「進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約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然後問:「怎麼叫進的好不好?」

老張轉了轉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學的,學費要不進來,就得算打傷耗。」

「嘔!教科書用那一家的,商務的還是中華的?」

「中華書局的!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把鉛筆含在口內,像想起什麼事似的。慢慢的說:「還是用商務的好哇,城裏的學堂已經都換了。」

「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換!」

「不是我多嘴,按理說『中華』這個字眼比『商務』好聽。前幾天在城裏聽宣講,還講『中華大强國』,怎麼現在又不時興了呢?」孫八侃侃的說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個道理。」老張看看孫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兩聲,把手巾掩着嘴像要打哈欠,不幸却沒打成。

「官事隨時變,」李五乘機會表示些當差的經驗:「現在不時興,過二年就許又復原。當差的不能不隨着新事走。是這樣說不是?大人!」

「是!是極了!張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賣好,錯過我,普天下察學的,有給教員們出法子的沒有?察學的講究專看先生們的縫子,破綻,……」

「大人高明,」李五,孫八一齊說。

「不過,」大人提高了嗓子說:「張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錯。」

李五,孫八都替老張着急。老張却還鎭靜,說:「是!先生指教!」

「你的講臺爲什麼砌在西邊,那是『白虎臺』,主妨尅學生家長。教育乃慈善事業,怎能這樣辦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說。

「前任的大人說什麼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講臺砌在西邊。實在說,我還懂一點風水陰陽。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還得多原諒!」

「不用說前任的話,他會辦事,還不致撤了差。不過我決不報上去。要是有心跟你爲難,我就不和你當面說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孫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來。李五,孫八也立起來,祇是老張省事,始終就沒坐下。

「天熱,多休息休息。」孫八說。

「不!下午還打算趕兩處。李先生!」

「大人!」李五臉笑的像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們上五里墩,還是黃魚店?」

「大人請便,守備派我護送大人,全聽大人的吩咐!」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請你喝茶,不用說大人……」老張要說又吞回去了。

「黃魚店!」大人似乎沒注意老張說什麼。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領着大人由王家村穿東大屯由吳千總門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樹,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張說。

大人前面走,孫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着老張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