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老張的哲學
第四
第五 

孫八告辭回家。老張立在門外,直等學務大人和李五走進樹林,纔深深的喘了一口氣走進來。學生們在樹底下擠熱羊似的搶着喝茶。屋裏幾個大學生偷着砸洋爐裏要化完的那塊冰。

「哈哈!誰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張照定張成就打。

「老師!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頭一個要喝的!」張成用手遮着頭說。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學錢,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麵!喝茶?不怕傷了你的胃!都給我走進去!」老張看了看茶盆,可憐大半已被喝去。老張怒冲冲的走進教室,學生又小石樁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還滿塞着冰渣。

「小三,小四,卜鳳,王春,……你們回家去吃飯!對家裏說,學務大人來了,老師給大人預備的茶水點心,給學生泡的小葉茶,叫家裏看着辦,該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們的學問,老師不能乾賠錢。聽明白沒有?去!」

小三們夾起書包,小野鹿似的飛跑去了。

「你們怎麼樣?是認打,認罰?」

「回家對父親說,多少送些東西給老師!」七八個學生一齊說。

「說個准數,別含糊着,親是親,財是財!」

「老師!我們要是說了,父親遇上一時不方便呢?」幾個大學生說。

「不方便?起初就別送學生來念書!要念書,又要省錢,作老師的怎那麼天生的該餓死!不用費話,怕打的說個數目,身上發癢的,板子現成!」

老張把軍帽摘下來,照舊挂在挂黑板的帽釘上。脫了長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從講桌深處扯出大竹板。掄了掄教鞭,活動活動手腕。半惱半笑的說:

「給我個乾脆!燒香的還願,跳山澗的也還願,錢是你們的,肉也是你們的。願打,願罰,快着定!一寸光陰一寸金,躭誤我的光陰,你們賠得起黃金嗎?」

五六個心慈面善的學生,覺得大熱的天吃板條,有些不好意思。他們立起來,有認從家裏拿一隻小雛雞的;有認拿五百錢的;老張一一記在賬本上,放他們回家。其餘的學生認清了:到家要錢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光棍賣給老張幾下。萬一老張看着人多,也許舉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費力氣,費力氣就要多吃飯,多吃飯就要費錢,費錢就是破壞他的哲學,老張又何愛打人呢?但是,這次不打,下次就許沒有一個認罰的,豈不比多吃一碗飯損失的更大?况且,萬一打上心火來,吃不下東西,省一兩碗飯也未可知。於是學生們的萬一之望,敵不過哲學家萬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們苦矣!

學生們紛紛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備抵抗冰涼鐵硬的竹板。有的乾乾的落淚,却不哭喊出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還沒走到老張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拿眼淚軟我的心,你是有意罵我!」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聲的哭着,眼淚串珠般的滾着。老張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騙我,狡猾鬼!」於是又打了三板。

老張和其他的哲學家一樣,本着他獨立不倚的哲學,無論如何設想,是不會矛盾的。

學生們隨打隨走,現在只剩下李應和王德個,李應想:「我是大學長,自然不會挨打,何况我已給他買了一塊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無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鮮紅,專備迎敵。

「李應!你怎樣?」老張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應低着頭說。

「你以爲我不打大學長嗎?你不攔着他們喝茶,吃冰,是你的錯處不是?」

「茶本來是該喝的,冰是我買的,錯不錯我不知道。」李應把臉漲紅,理直氣壯的說。

「哈哈……」老張狂笑了一陣,這回確是由內而外的笑,惟其自內而外,是最難測定是否眞笑,因爲哲學家的情感是與常人不同的。

「你不錯,我錯,我要打你!」老張忽然停住了笑聲,又把竹板拾起來。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許。」李應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麼臉去見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應想來想去,覺得叔父怎樣也比老張好說話。

「什麼?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書了!」李應明知自己說謊,可是捨此別無搪塞老張的話。

「你叔父?嘔!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張的錢連本帶利今天都還清,你是愛念不念!」

李應明白了!明白一切的關係!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哭?會哭就好!」老張用板子轉過去指着王德:「你怎麼樣?」

「看着辦,好在誰也沒吃板條的癮。」王德笑嘻嘻的說。

王德慢慢的走過去,老張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驚,心裏說:「老手要是走運,老屁股許要糟糕。」繼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該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們挨打,疼都在我心上,樂得不換換地方呢!」王德永遠往寬處想,一這樣想,心裏立覺痛快,臉上就笑出來,於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東屋去!」

「我到不挑選地方挨打。也別說,東屋也許比西屋涼爽一些。」王德說畢,隨着老張往東屋走。老張幷沒拿着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幾歲?」老張坐下,仰着臉把右手放在鬢邊。

「我?大槪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好在不忙。」

「不要說費話,我和你說正經事。」老張似乎把怒氣全消了。

「娶媳婦比什麼也要緊,也正經。要是說娶妻是費話,天下就沒有一句正經話。」王德一面說着,一面找了一條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應的家事不知道?」老張閉着一隻眼問。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別的呢?」

「我還沒研究過。」王德說完,哈哈的笑起來。他想起二年前在《國文》上學了「研究」兩個字,回家問他父親:「咱們晚飯『研究』得了沒有?」被他父親一掌打在臉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乾辣辣的發燒。父親不明白兒子說「研究」,你說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聲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麼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長着,下雨的時候往嘴裏灌水,難道不可笑?人要把鬍子長在手掌上,長成天然小毛刷子,隨便衣裳,難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裏笑!」

「你不知道李應家裏的事?」老張早知道王德是寧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聽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應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學長,你爲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學長,你幹不幹?」

王德和李應是最好的學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滿意李應,就是李應作大學長。王德以爲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親因爲他說「研究」就打得他臉上開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專憑勢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學老人行爲的爲可惡。街坊邳三年青青的當軍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親打兒子還毒狠。城裏的錢六才二十多歲,就學着老人娶兩個媳婦。邳三,錢六該殺!至於李應呢,歲數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張吹鬍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學。如今老張要派王德作大學長,他自己笑着說:「王德!還沒娶媳婦,就作大學長,未免可笑,而且可殺!」王德於是突然立起來,往外就走。

「你別走!」老張把他攔住。「有你的好處!」

「有什麼好處?」

「你聽着,我慢慢對你說。」老張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當大學長,我從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幫我算舖子的賬目。」

王德滴溜溜的轉着兩隻大眼睛,沒有回答。

「還有好處!你現在拿多少學錢,每天領多少點心錢?」

「學錢每月六吊,點心錢不一定,要看父親的高興不高興。」

「是啊!你要是作大學長,聽明白了,可是幫我算賬,我收你四吊錢的學費。」

「給父親省兩吊錢?」

「你不明白,你不用對你父親說,每月領六吊錢,給我四吊,那兩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設若父親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張一頓,多麼有趣。

「你我都不說,他怎會知道,不說就是了!」

「嘴裏不說,心裏難過!」

「不會不難過?」

「白天不說,要是夜裏說夢話呢?」

「你費話!」

「不費話!你們老人自然不說夢話,李應也許不說,可是我夜夜說。越是白天不說的,夜間越說的歡。」

「少吃飯,多喝水,又省錢,又省夢!」

「省什麼?」

「省——夢!你看你師母,永遠不作夢。她餓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喝點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聲笑起來。他想:「要是人人這樣對待婦女,過些年婦人不但只會喝水,而且變成不會作夢的動物。嘔!想起來了,父親常說南海有『人頭魚』,婦人頭,魚身子,不用說,就是這種訓練的結果。可是人頭魚作夢不作?不知道!父親?也許不知道。哼!還是別問他,問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結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沒功夫和你費話,就這麼辦!去,家去吃飯!」老張立起來。

「這里問題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當大學長,假充老人,騙父親的錢,幫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飯,省錢省夢,變人頭魚!……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這麼辦,不明白也這麼辦!去!滾!」

王德沒法子,立起來往外走。忽然想起來:「李應呢?」

「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