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老張的哲學
第五
第六 

老張把李應,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涼茶。茶走下去,肚裏咕碌碌的響了一陣。「老張你餓了!」他對自己說:「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樣,永遠是虛張聲勢,故作醜態。一餓就吃,以後他許一天響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討厭的東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張有老張的辦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覺得精神勝過肉體,開始計畫一切:

「今天那兩句『立正』叫得多麼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說的多麼圓熟!老張!總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節禮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還不送幾斗穀子,夠吃一兩個月的。學務大人看今天的樣子總算滿意,一報上去獎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舖子決不會比去年賺的少,雖然還沒結賬!……」「李應的叔父欠的債,算是無望,辭了李應叫他去挑巡擊,坐地扣,每月扣他餉銀兩塊,一年又是二十四。李應走後,王德幫咱算賬,每月少要他兩吊錢,可是省找一個小徒弟呢。狠心!捨兩吊錢!……」

他越想越高興,越高興肚子越響,可是越覺得沒有吃飯的必要!於是他北屋,拿起學務大人的那張名片細看了一看。那張名片是紅紙金字兩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張有幾個不認識,他幷不計較那個;又不是造字的聖人,誰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認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講習所」修業四月,參觀昌平縣教育,三等英美煙公司銀質獎章,前十一師二十一團炮營見習生,北京自治研究會會員,北京青年會會員,署理京師北郊學務視察員,上海《消閑晚報》通信員。南飛生,旁邊註着英文字:Nan Fi Sheng。

背面是:

字雲卿,號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電話東局1015。拜訪專用。

「這小子有些來歷!」老張想:「就憑這張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塊多錢?!老張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錢無勢力,是三條腿的牛,怎能立得穩!……」「哼!有來歷的人可是不好鬭,別看他嬉皮笑臉的說好話,也許一肚子鬼胎!書用的不對,講臺是『白虎臺』,院裏沒痰盂,……照實的報上去,老張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張越想越悲觀,白花花的洋錢,一塊擠着一塊雪片似的從心裏往外飛。「報上去了!『白虎臺』,舊教科書,獎金三十塊飛了!公文下來,『一切辦法,有違定章,着卽停辦!』學生們全走了,一百四加節禮三十,一百七飛了!……」

老張滿頭冷汗,肚裏亂響,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飛了!全飛了!」

「沒有,就飛了一隻!」窗外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說。

「什麼飛了?」

「我在屋裏給你作飯,老鷹拿去了一隻!」窗外的聲音低微得好似夢裏聽見的怨鬼悲歎。

「一隻什麼?」

「小雞!」窗外嗚咽咽的哭起來。

「小雞!小雞就是命,命就是小雞!」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雞拿兩隻來,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嚇我?好!學務大人欺侮我,你也敢!你滾蛋!我不能養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張跑出來,照定那個所謂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個女人像燈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飜,黃豆大的兩顆淚珠,嵌在眼角上,閉過氣去。

這時候學生吃過午飯,逐漸的回來;看見師母倒在地上,老師換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個個白瞪着眼,像看父親打母親,哥哥打嫂子一樣的不敢上前解勸。王德進來了,後面跟着李應。(他們幷沒回家吃飯,只買了幾個燒餅在學堂外面一邊吃,一邊商議他們的事。)王德一眼看見倒在地的是師母,登時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來。

「王德你敢!」老張的薄片嘴緊的像兩片猴筋似的。

「師母死啦!」王德說。

「早就該死!死了臭塊地!」

王德眞要和老張宣戰了,然而他是以笑爲生活的,對於打架是不大通曉的。他渾身顫着,手也抬不起來,腿在褲子裏轉,而且褲子像比平日肥出一大塊。甚至話也說不出,舌頭頂着一口唾沬,一節一節的往後縮。

王德正在無可如何,只聽拍的一聲,好似從空中落下來的一個紅楓葉,在老張向來往上揚着的左臉上,印了五條半紫的花紋。李應!那是李應!

王德開始明白:用拳頭往別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選地方的,謂之打架。於是用盡全身力量喊了一聲:「打!」

老張不提防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掌,於是從歷年的經驗和天生來的防衞本能,施展全身武藝和李應打在一處。

王德也掄着拳頭撲過來。

「王德!」李應一邊打一邊嚷:「兩個打一個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膽子你再和他幹!」

王德身上不顫了,臉上紅的和樹上的紅杏一樣。聽見李應這樣說,一面跑回來把師母攙起來,一面自己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嗎?」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學生都立着發抖。門內站滿了閑人,很安詳而精細的,看着他們打成一團。

「多辛苦!多辛苦!李應放開手!」孫八爺從外面飛跑過來捨命的分解。「王德!過來勸!」

「不!我等打接應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幾粒仁丹往師母嘴裏灌。

「好!打得好!」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撢身上的土。李應握着拳一語不發。

「李應!過來灌師母,該我和他幹!」王德向李應點手。

老張聽王德這樣說到笑了。孫八爺不知道王德什麼意思,只見他整着身子撲過來。

「王德你要作什麼?」孫八攔住他。

「打架!」王德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一個打完一個打!」

「車輪戰也不公道!你們都多辛苦!」孫八把王德連推帶抱的攔過去。又回頭對老張說:「張先生你進屋裏去,不用生氣,小孩子們不知事務。」然後他又向看熱鬧的人們說:「諸位,多辛苦!先生責罰學生,沒什麼新奇,散散!」

老張進西屋去,看熱鬧的批評着老張那一脚踢的好,李應那一揑𩓐子揑的妙,紛紛的散去。

孫八又跑到張師母跟前說:「大嫂!不用生氣,張先生是一時心急。」

張師母已醒過來,兩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托着自己的頭,顫作一團。

「八爺!不用和她費話!李小子你算有膽氣!你,你叔父,一個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們睜着眼看!」老張在屋裏嚷。

「閉着眼看得見?費話!」王德替李應反抗着老張。

「好王德,你吃裏爬外,兩頭漢奸,你也跑不了!」

「姓張的!」李應靠在杏樹上說:「拆你學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們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熱鬧,李應!」王德答着腔說。他又恢復了他的笑的生活:一來見師母醒過來,沒眞死了;二來看李應幷沒被老張打傷;三來覺得今天這一打,實在比平日學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們都辛苦!少說一句行不行?」孫八遮五蓋六的勸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師母去!李應你暫且回家!你們都進屋去寫字!」孫八把其餘的學生全叫進教室去。

王德,李應扶着師母慢慢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