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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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細諳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于大荒山[荒唐也。]無稽崖[無稽也。]煉成高經十二丈、[縂應十二釵。]方經二十四丈[照應副十二釵。]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合週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了一塊未用,[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謂落堕情根,故無補天之用。】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煆煉後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學也。]因見衆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僲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竟有人問口生於何處,其無心肝,可咲可恨之極。]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豈敢豈敢。]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豈敢豈敢。]性却稍通,况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㸃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却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况又有』羙中不足,好事多魔』八箇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四句乃一部之縂綱。]到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却又如此質蠢,並更無竒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煆煉過尚與人踮腳,不學者又當如何?]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妙!佛法亦湏償還,况世人之償乎?近之頼債者來看此句。所謂逰戲茟墨也。]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明㸃「幻」字。好!]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羙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奇詭險怪之文,有如髯蘇《石鐘》《赤璧》用幻處。]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到也是個寳物了![自愧之語。]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妙極!今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見此大不歡喜。]湏得在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竒物方妙。[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諺云:「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信哉!]然後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伏長安大都。]詩禮簮□[1]之族,[伏榮國府。]花桞繁華地,[伏大觀園。]溫柔富貴鄉[伏紫芸軒。]去安身樂業。」[何不再添一句云「擇個絶世情痴作主人」?]【昔子房後謁黃石公,惟見一石。子房當時恨不能隨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隨此石而去也。聊供閱者一笑。】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可知若果有奇貴之處,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竒貴而居,究竟是無真竒貴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着,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來,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凉世態的一叚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書之本旨。]
枉入紅塵若許年。[慚愧之言,嗚咽如聞。]
此係身前身後事,
倩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堕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叚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偹,或[「或」字謙得好。]可適趣觧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却反失落無考。[若用此套者,胸中必無好文字,手中断無新茟墨。據余說,卻大有考證。]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叚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冩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先駁得妙。]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将世人欲駁之腐言預先代人駁盡。妙!]其中只不過幾箇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㣲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縂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荅道:「我師何太痴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所以答的好。]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扵朝代年紀哉!再者,世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閒文者特多。歷代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姦滛凶惡,不可勝数。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滛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数。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滛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冩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艶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嬛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踪攝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事則實事,然亦叙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傳粉、千皴萬染諸竒。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茟則是《莊子》《離騷》之亞。】【斯亦太過。】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縂一時稍閒,又有貪滛戀色、好貸尋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叚事,也不愿世人稱竒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轉得更好。]只愿他們當那醉餘飽卧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此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本名。]再檢閱一遍,[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断不可少。]亦非傷時罵世之㫖,[要緊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㫖談情,亦不過實録其事,又非假擬妄稱,[要緊句。]一味滛邀艶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要緊句。]方從頭至尾抄録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録》。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雪芹舊有《風月寳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覩新懷舊,故仍因之。】後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録,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後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足見作者之茟式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雲糢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並題一絶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此是第一首標題詩。]
【能觧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峯再問石兄,余不遇獺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淚茟。】[2]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以石上所記之文。]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是金陵。]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妙極!是石頭口氣,惜米顛不遇此石。]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開口失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個仁清巷,[又言人情,縂為士隱火後伏茟。]巷内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世路寬平者甚少。亦鑿。]人皆呼作葫蘆廟。[糊塗也,故假語從此具焉。]廟傍住着一家鄉宦,[不出榮國大族,先冩鄉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姓甄,【真。後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名費,[廢。]字士隱。[托言將真事隱去也。]嫡妻封氏,[風。因風俗来。]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八字正是冩日後之香菱,見其根源不凡。]家中雖無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本地推為望族,寕、榮則天下推為望族,叙事有層落。]因這甄士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爲念,[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書之朝代年紀矣。搃冩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所謂「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蓮,[設云「應怜」也。]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熱日無多。]士隱於書房閒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是方從青埂峯袖石而来也,接得無痕。]且行且談。
只聽道人問道:「你携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叚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寃家,尚未投胎入世。趂此機㑹,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寃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妙!所謂「三生石上旧精魂」也。]【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採來壓巷,其後可知。】有絳[點「紅」字。]珠[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草一株,時有赤瑕[点「紅」字「玉」字二。]宮神瑛[單点「玉」字二。]侍者,【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餋,遂得脫却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箇女體,終日逰于離恨天外,飢則食密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飲食之名竒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冩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妙極!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況世之人乎?趣甚警甚!]故其五衷便鬱結着一叚纒綿不盡之意。【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嚐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鬱。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咲能留人」,此之謂耶?】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熾,[縂悔輕舉妄動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歴幻[点「幻」字。]緣,已在警幻[又出一警幻,皆大關鍵處。]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趂此到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知眼泪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寃家來,[餘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賠他們去了結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叚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鎻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㮣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干人这一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趂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若從頭逐個冩去,成何文字?《石頭記》得力處在此。丁亥春。]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却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係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僲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洩者。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洩,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到有一面之緣。」說着,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羙玉,上面字跡分明,鐫着「通靈寶玉」四字,[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隱屈之至。]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又点「幻」字,云書已入幻境矣。]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四字可思。]兩邊又有一副對聨,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叠用真假有無字,妙!]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醒得無痕,不落旧套。]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妙極!若記得,便是俗茟了。] 又見奶姆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粧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闘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㑹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那僧則癩頭跣足,那道則跛足蓬頭,[此門是幻像。]瘋瘋顛颠,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着英蓮,那僧便哭起來,[竒怪!所謂情僧也。]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内作甚?」【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数,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冩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㫖,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数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数者則必諒而後嘆也。】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採他。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士隱不奈煩,便抱着女兒撤身進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飬嬌生笑你痴,[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對雪澌澌。[生不遇時。][遇又非偶。]
好防佳節元霄後,[前後一樣,不直云前而云後,是諱知者。]
便是煙消火滅時。[伏後文。]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营生去罷。三劫後,【佛以世謂「劫」,凡三十年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㑹齊了同徃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妙,妙,妙!」
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踪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却晚也。
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隔壁」二字極細極險,記清。]葫蘆廟内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假話。妙!]字表時飛,[實非。妙!]別號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語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叚假話也。]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係胡州[胡謅也。]人氏,原係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又冩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蹔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又夾冩士隱實是翰林文苑,非守錢虜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一回。]當下雨村見了士隱,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着,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携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炎」也。炎既來,火将至矣。]老爺來拜。」士隱忙的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畧坐,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着,士隱已出前㕔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徃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嬛,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八字足矣。]雖無十分姿色,却亦有動人之處。【更好。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咲近之小說中滿紙「羞花閉月」等字。這是雨村目中,又不與後之人相似。】雨村不覺看得呆了。[今古窮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嬛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内有人,敝巾舊服,雖是窮貧,然生得腰圓背厚,面濶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是莽操遺容。]【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冩奸人則用「鼠耳鷹腮」等語。】這丫鬟忙轉身廻避,心下乃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却又這樣繿縷,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麽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週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窮親友,想定係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頭兩次。【這方是女兒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烟。】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今古窮酸皆會替女婦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禁,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及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却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冩士隱愛才好客。]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頭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叚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聨云: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内待時飛。[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宝釵。]
[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宝合傳,自是書中正眼。]
恰至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冩雨村豁達,氣象不俗。]說着,便同了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湏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羙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絶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是將發之机。]
滿把晴光䕶玉欄。[奸雄心事,不覺露出。]
天上一輪纔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
【這首詩非本㫖,不過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關鍵。】
士隱聽了,大呌:「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這個「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咲。]雨村因乾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四字新而含蓄最廣,若必指明,則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是目今行囊路費一㮣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却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尔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两白銀,並兩套冬衣。【冩士隱如此豪爽,又全無一些粘皮帶骨之氣相,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冩雨村真是個英雄。]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冩兩封荐書與雨村帶至神京,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又週到如此。]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3]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黄道黑道,總以事理爲要,不及面辭了。』」[冩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佳節矣。因士隱命家人霍啓[妙!禍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觧,便将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踪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啓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徃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箇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看看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搆疾,日日請醫療病。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着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璧者,[土俗人風。]大抵也因劫數,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将一條街燒得如火燄山一般。【冩出南直召禍之實病。】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去?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璧,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几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粮奪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勦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将田庄都折變了,便携了妻子與兩個丫嬛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托言大㮣如此之風俗也。】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所以大㮣之人情如是,風俗如是也。]幸而士隱還有折變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湏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用等語[此等人何多之極。]。士隱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悲痛已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挫在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脫,蔴屣鶉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什麽?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湏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這《好了歌》解註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宁榮未有之先。]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宁榮既敗之後。]
蛛絲兒結滿雕梁,[瀟湘館、紫芸軒等處。]緑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之家。]
【先說場面,忽新忽敗,忽麗忽朽,已見得反覆不了。】
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寶釵、湘雲一干人。[4]],如何兩鬢又成霜?[黛玉、晴雯一干人。[5]]
昨日黄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熙鳳一干人。]
【一叚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甄玉、賈玉一干人。]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一叚石火光陰,悲喜不了。風露草霜,富貴嗜欲,貪婪不了。】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言父母死後之日。]作強梁。[柳湘蓮一干人。]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一叚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畫計算,痴心不了。】
因嫌紗帽小,致使鎻枷扛,[賈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長。[賈蘭、賈菌一干人。]
【一叚功名陞黜無時,強奪苦争,喜惧不了。】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縂收。]
【縂收古今億兆痴人,共歴幻場,此幻事擾擾紛紛,無日可了。】
反認他鄉是故鄉。[太虛幻境青埂峯一並結住。]
甚荒唐,[語雖舊句,用于此妥極是極。]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苟能如此,便能了得。]
【此等歌謠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極。其說得痛切處,又非一味俗語可到。】
那瘋跛道人聽了,指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笑一聲「走罷!」[如聞如見。]【「走罷」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將道人肩上搭連搶了過來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烘動街坊,衆人當作一件新文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嬛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個針線發賣,帮着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衆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嬛于是隱在門内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内抬着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雨村別来無恙否?可賀可賀。]【所謂「乱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也。】丫嬛到發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是無兒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間,正該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响,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