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山集/卷十九
闕餘散筆
编辑文王第五
编辑文王世子曰。文王謂武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管子曰。武王伐殷克之。七年而崩。家語曰。成王年十有三而嗣立。周公居冢宰攝政。以治天下。古今言周事者。莫不以此爲據。而仁山金氏通鑑前編。論之曰。年之長短命也。雖聖人。豈能與其子。且如其言。則文王十五而生武王。前此已生伯邑考矣。武王八十一而生成王。後此又生唐叔虞焉。此人情事理所必不然也。可見戴記之訛云。竹書紀年曰。武王年五十有四。竊謂戴記之不可信。誠如仁山之論。而以無逸受命中身享國五十年之語觀之。文王之壽過九十。固章章無疑。以文王享年及泰誓金縢武王嗣位後事推之。武王之壽。計亦不减八九十。據此則竹書之訛謬難信。恐不在戴記之下矣。渭上南氏前編綱目。實本仁山通鑑。而殷帝乙二十三祀壬辰。書西伯昌生子發。帝辛二十七祀癸酉。書西伯發生元子誦。周武王十九年乙酉。書王崩。盖捨戴記取竹書。而以成王之生。繫之武王四十二歲之年。引合於家語之文也。只論武王成王兩世事。則如是區處。亦或可矣。溯考文王之世。則所列年歲。有破綻可笑者。文王之生。在祖甲二十八祀庚寅。至帝乙壬辰。爲六十三歲矣太姒十子。武王居第二。文王之聘太姒。雖未有年條可考。諸侯之禮姑無論。準以士庶三十有室。二十嫁之例。太姒之少文王。要不過十歲左右。然則文王六十三歲之年。太姒亦當爲五十三四矣。五十三歲之前所生。只伯邑考一人。五十三歲之後。連生九子。又豈人情事理之所必然乎。且等是戴記之說。而武王九十三。則斥而不取。文王九十七。則依舊遵用。拈一放一。亦未知其何所據也。大抵三代以前。文籍散亡。其雜出於諸子百家者。類多誕謾無稽。而後之君子區區掇拾。爲年經事緯之計。宜乎百孔千瘡。所得終不能補所失也。仲尼刪書。斷自唐虞。春秋之作。二百四十年事耳。傳聞之世。猶與所見異辭。君子於其所不知。盖闕如也。然則雖以邵先生之博識遠覽。所撰經世編年。只畧擧其槩。而自聖人觀之。猶或在所不暇。况下焉而求出其上。欲其疏通知遠而不失之誣。誠難矣。
鍾伯敬訂正綱鑑。武王生崩之年。一從前編。而紀其壽曰九十三。此又全失照檢。
高麗李益齋以爲汲冢竹書。與六經不合。舜禹文王。皆被大惡之名。此乃奸逆如曹操者。自知惡稔。誣大聖。欲分其謗。穴地瘞書。冀其萬一發掘。以誑惑後世也。近世中州儒者方苞以文王世子帝與九齡之說。爲王莽,劉歆所增竄。其言曰。莽將卽眞。稱天公使者見夢於亭長曰攝皇帝當爲眞。故僞竄此說。以示年齒命於天。而夢中得以相與。昔周文武實見此兆。則亭長之夢。信乎其有徵云爾。其他如周公踐阼。君奭不悅。文王十三生伯邑考。成王幼在襁褓之類。皆歆之爲莽文姦。遍竄羣書。以恣誣惑也。此等議論。皆前人所未發。殊鬆快可喜。
古今亂臣賊子非一。而王莽,曹操最爲人詬罵者。以其誣聖人以文其奸也。王莽開口稱周公。曹操開口稱文王。使二聖有靈。其赫怒當如何也。聖人人之父母也。父母爲惡人所誣。則讎憤而欲手刃之者。豈待曾參,孝己而後能哉。然莽妄庸人也。操之奸黠。又非莽比。自知其造意行事。終必取天下之誅。故生啖野葛。死作疑冢。所以防護之者。可謂密矣。而千餘年後。竟不免刴作萬段。豈非天哉。康煕甲寅乙卯間。河北漳水中。有十五歲童子。夏浴於河。腰斬屍浮。其家驚異。使强壯負力者入水中。又斷足股而死。土人羣怒。因截河上流。車涸其水。見一鐵輪旋轉如飛。輪角掛以利刃。土人去其刃碎其輪。見輪傍有石槨。用巨木撞破之。槨中銅弩齊發。射殺數人。其內仍有石壁。土人用板扉蔽身。橫撞而碎。壁內有兩石榻。男左女右。對臥其上。衣冠面貌。宛若生存。視其碑石。知爲魏武帝之墓。衆人惡其生前簒國。死後殺人。遂拽出其屍。粉碎骸骨。此事載於仇兆鰲杜詩詳注。人罕見之者。故表而錄之。以示家塾諸生。
古今史籍所載可疑非一。前人畧能論之。而余於周秦之間。又得二事焉。褒姒亂周。只是夏商妹妲之類。而史敍其事。奇怪忒甚。固已不甚可信。而姑就其所紀年條而言之。夏后時。櫝藏龍漦。厲王末發之。化爲玄黿。入王後宮。童妾旣齔而遭之。旣笄而生子。懼而棄之。宣王之時。夫婦賣檿弧箕服者。道收之。奔於褒。褒人有罪。入之於王。以贖其罪。是爲褒姒。當幽王三年。按厲王流彘。共和爲政十四年而宣王立。宣王在位四十六年而崩。童妾之事。以七歲毁齒。十五笄推之。則假令龍漦之發。適在流彘之年。褒姒之生。正當共和第八年。下距幽王三年。恰爲五十五年。計已皬然白首矣。何能蠱心煽亂。若是之烈耶。趙高殺二世。立二世兄子子嬰。子嬰與其子二人謀曰。高佯以義立我。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稱疾不行。刺殺高於齋宮。據此則子嬰者。始皇之孫。而其子則始皇曾孫也。按史始皇年十三而立。在位三十七年。年五十而死。子嬰事在其後三年。假令始皇十五六歲而生子嬰之父。子嬰之父十五六歲而生子嬰。子嬰又十五六歲而生子。此時其子之年。不過七八歲。以七八歲小兒。與謀家國大事。非甘羅,項槖不能也。一之爲多。乃至於二。不亦怪哉。况仍三世十五六歲而生子。又事理之未必然者乎。李斯傳。以子嬰爲始皇弟。一本又以爲始皇弟子。此或近之。
二世本紀。二世東行至會稽。盡刻始皇所立刻石。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爲也。今襲號而金石刻。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嗣爲之者。不稱成功盛德。正義云二世言始滅六國。威振古今。自五帝三王未及。旣已襲位。而見金石盡刻其頌。不稱始皇成功盛德。甚遠矣。今按二世之意。謂金石皆始皇所立。而刻辭只稱皇帝。不稱始皇帝。今後嗣襲號。亦稱皇帝。久遠之後。無以表別。疑如後嗣所爲。非所以稱先帝功德云爾。下文丞相斯等。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其意謂刻石中具刻此詔。則刻石之爲始皇所爲。因此而明白也。此意無甚難曉。而正義所釋。都是胡亂衍語。又不成文理。可恠。
賈誼治安策曰。天子春秋鼎盛。行誼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尙如是。况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顔注曰。莫大謂無有大於其國者。言最大也。余自兒時讀此。覺文理不暢快。而未得他說可以易者。且以其非緊旨所在。掉過不講矣。一日宗老鳳行,瑞仲在座。偶擧而問之。瑞仲曰。莫讀爲暮。古莫暮字通。莫大猶老大也。言天子春秋方盛。諸侯王幼弱。彊者惟濟南濟北吳三國。而爲患猶如此。異時天子年老。諸王皆壯。則權力之可畏者。當十倍於今日。非止三國而已。少時受讀於先人。先人言如是。瑞仲先人名仁謙。文章博贍。長於詩。於高祖考爲堂姪。得逮事焉。其聞見恐有據也。
唐書宰相世系。多出帝王聖賢之胄。自虞夏三代。歷漢至隋。官閥名字。井井不缺。名人顯士。同姓氏而散見於前後史牒者。遙遙引合。昭穆秩然。如段干木,李宗爲老子之後。兌爲干木之孫。李齊與牧爲兄弟。左車爲牧之孫。膺爲左車之後。蕭望之爲何之六世孫。魏無知爲信陵君之孫。王吉爲翦賁之後。岑晊爲彭之五世孫。若此類不可勝紀。皆馬班以下諸書之所不載也。驟見之。非不新奇可喜。而以其晩出而太詳。有難十分準信。其中最無理可笑者。陳氏世系。齊王建爲秦所滅。子軫楚相。封潁川侯。因徙潁川。稱陳氏。生嬰秦東陽令史。生成安君餘。按陳軫固是諸田苗裔。而與張儀同事秦惠文王。史記齊世家。湣王十三年。惠文王卒。前此已有蘇代,田軫問答之語。四十年。有淖齒之亂。而王子法章。爲太史敫家庸。通其女。生子建軫。安得爲建之子乎。考項籍傳。陳嬰母謂嬰曰。吾爲乃家婦。聞先故未曾貴。果如世系所云。則父爲楚相。祖爲齊王。豈得曰未曾貴乎。陳餘大梁人。常游趙魏間。陳涉至陳。與張耳上謁嬰。以東陽令史起兵。屬項梁。東陽於會稽近境也。惡有父子俱擧太事。顯名當世。而終始源委。遼隔若此者乎。餘之非嬰子亦審矣。盖唐時搢紳家。以門閥相尙。故傅會杜撰。大率類此。而歐公仍而錄之。不復論其眞贋也。
宋徽宗以紹興五年。沒于五國城。十二年。梓宮還。秦檜自以爲功。選人楊煒。獻書于執政李光言。眞僞未辨。諫官曾統請斲而視之。不聽。梓宮入境。卽承之以椁。有司預製衮冕輦衣。至則納椁中。不改殮。葬于永祐陵。及楊璉眞珈發陵。只有朽木一段。論者疑帝之眞骸不返。本朝肅宗壬辰。淸使穆克登來審兩國地界。至會寧雲頭山城。土人指大坂曰皇帝陵。掘之得短碣。刻宋帝之墓四字。克登大其封築而去。始知雲頭。卽古之五國城。而墓爲徽宗所藏。眞骸之不返。於是乎决矣。
西涯樂府冬靑行曰。徽欽不歸梓宮復。二百年來空朽木。題敍引周密雜識云。楊髠先發寧理度宗楊后陵。後發徽欽高孝光五陵。徽欽初葬金五國城。宋遣使。所請得還。至此被發。徽陵只有朽木一段。欽陵有鐵燈臺一枚而已。按宋欽宗以紹興二十六年丙子。沒于金。三十一年辛巳。凶問至。遙上廟號陵名。孝宗乾道間。有祈請梓宮之議。朱子與張南軒書。極言其非。有曰萬一狡虜出於漢斬張耳之謀以悞我。不知何以驗之。及范成大,趙雄先後如金。只以祖宗陵寢地爲請。金主曰。汝國何捨欽宗靈柩。而請鞏洛山陵。如不欲欽宗之柩。我當爲汝葬之。乃以一品禮葬之鞏縣。宋史續綱目,文獻通考等書所載如此。而無請還梓宮之事。江南那得有欽陵耶。若非史傳闕文。則周識云云。或是傳聞之誤。而西涯不能詳辨也。
元脫脫撰宋史。帝紀止於德祐丙子。而益衛二王僅得附見。成化間。命太學士商輅等。修續綱目。景炎,祥興。乃得列諸正統。而以祥興二年己卯。爲宋亡之歲。至明年庚辰。始大書至元十七年。而繫統記事。不得不屬之胡元。宋自德祐北遷之後。天下皆爲元有。祥興君臣。以海爲土。以船爲宮。陸地之無宋久矣。稱國稱帝。殆亦近於牽强。而中華正脉。旣在於此。則一日未絶。固不可徑奪以與夷狄。此萬世之公論也。皇明之末。弘光,隆武,永曆三皇帝。迭興南服。纘承宗祀。雖運祚不永。功業無終。而胄系之昭顯。名義之正大。與宋之二王無異。正統所歸。豈有可疑。而張廷玉明史。乃以僭僞處之。其紕繆無謂。亦脫脫之類耳。然彼爲淸臣。曲筆忌諱。正亦無足責者。獨怪李玄錫,鄭昌順。以我國人。所纂綱目史畧。却又一循其繆。不能釐革歸正。以從成化之例。豈亦未免忌諱而然歟。可謂不明乎春秋之義矣。
昌黎送董邵南序。僅百餘言。而抑揚反覆。波瀾層生。文之絶佳者也。然其全篇精神。專在風俗與化移易一節。最宜着眼。世人讀此文。類能隨例讚歎。而此一節却儱侗不講。以化字作君上之敎化看。若然則直斥時君敎化之不古若。非但於理有礙。與下文明天子在上。不矛盾相戾哉。此盖指當時藩鎭而言也。唐自至德以後。河北三鎭。爲國大患。魏博據魏。盧龍據燕。成德據趙。魏博自田承嗣。傳孫季安。盧龍自李寶臣。歷二朱三劉。成德自李懷仙。至王武俊,士眞,承宗。世襲節鉞。擁兵不庭。爲其士民者。習爲故常。知有其帥而不復知有國家。至憲宗時。田興歸命。魏博復入版圖。而燕趙二方。尙倔强如昔。故韓公因董生適彼。颺言以代文檄。其曰感慨悲歌。出乎其性者。擧其故俗之美。以奬厲之也。其曰風俗與化移易者。卽其今化之不美。以風刺之也。其曰吾子之行卜之者。意其有能全本性。不染汚習者。以蘄望之也。其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者。明示逆順向背之義。以指導之也。此與送幽州李端公序當參看。李端公序。所以諭其帥也。此序所以諭其士民也。古人言必有物。雖尋常贈送之作。其有關於人心世敎如此。不如此。非文也。何可易言哉。
昌黎潮州謝表。人多譏議。以爲不能守困。獨程子以忠厚許之。君子所爲。君子知之。衆人固不識也。從古仁人志士懷抱才德。欲有爲於當世者。每患君臣不相遇。一有明主在上。與之同時。則其欣慕愛戴。抵死而不容自疎。必有百倍於常情者。此伊尹吾身親見之心也。唐自天寶以來六七十年之間。衰亂極矣。元和振刷。如天地再闢。韓公之賢。適丁斯會。自以爲千載一遇。故平淮之碑。極意贊頌。喜此君之有此功。佛骨之書。捨命匡救。願此君之無此失。皆百倍常情中出來也。雖不幸獲罪。遠謫海上。而睠顧期望。此心無窮。若留滯瘴鄕。溘先朝露。則交臂一失。遺恨千古。此公之所大懼也。故因其例上之表。道其由中之情。冀幸君之垂憐而身之不終棄也。是以其辭雖若卑屈。而悃愊眞實。如子弟之呼父兄而訴衷曲。此果何傷於義乎。程子之以爲忠厚者此也。若其下段功德歌詩之說。驟看之。誠亦近於誇諛。而公之以此時爲千載一遇者無他。政以其革因循誅姦孽。躬親聽斷。爲六七十年所未見之快事。而文章又公所自任。則是亦胷襟所發。非茂陵封禪書。純乎媚悅者之比也。向使公之謫。在長慶之世。則吾知其無是說。又降而在僖昭之世。則以公之賢。將祈死不暇。何髮白齒落。遠惡魑魅之足悲。决知其無是說矣。賈生之長沙忌鵩。非自憂其壽命。蘇長公九死南荒之吟。不發於元豐黃州時。古今賢人君子意趣畧同。而文帝神宗之爲不世出之明主。於此亦可見矣。
老泉送石昌言爲北使引曰。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爲我言曰旣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劒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尙心掉不自禁。凡虜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也。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爲夷狄笑。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健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凶奴。吾知其無能爲也。老泉此論。姑爲大言。以激昌言。使無至於震懼失辭。則可以爲審覈乎。古今夷夏之情形。而得料敵制勝之實則未也。兵家之示强示弱。何常之有。惟視敵人之如何耳。漢高祖擒秦馘楚。威加海內。而又傾國以事凶奴。其鋒甚銳。故冒頓示之以弱。所以驕之。使輕己而不爲備也。宋之爲國。武力不競。冦平仲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僅成澶淵之盟。自是中外晏然。民不知兵。惴惴焉惟虜人之渝盟是懼。故契丹示之以强。所以怵之。使畏己而不敢動也。二虜爲術雖異。所以爲智一也。老泉不察乎此。槪以爲示强不如示弱。遂以此判二虜之優劣。而不知彼之所以示强而不示弱者。政以宋之不如漢也。於知彼知己。盖兩失之矣。老泉喜談兵。權書衡論之作。自以爲高出孫,吳。而至論當世之事。泥跡而迷幾乃如此。使爲將以當契丹。吾知其必出其下矣。
東坡周公論。力辨周公之不稱王。曰周公稱王。成王宜何稱。不稱王是廢也。稱王是二王也。又歷擧詩書史記之文以明之。漢以後洛建以前諸儒之論。少能及此者。及其論魯隱公。則曰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復子之說。未免仍襲漢儒。而其意以爲克復子。故得以周公薨。以周公薨。故從薨時所稱而不稱王也。若如此言。則未復子之前。周公之稱王。當與魯隱之稱公無異也。何其言之自相矛盾也。文人之不根持論如此。
元豐末年。東坡自黃州。量移汝州。以資用罄竭。衣食不繼。乞於常州居住。取近薄田。粗給饘粥。又以先任徐州日捍水全城及選用程棐捕獲賊黨事。乞功過相除。自後世觀之。身在罪謫。而自求便地。近於縱恣。且全城捕賊。不過職分內事。而久遠之後。呶呶鳴呼。以希恩澤。似非自好者所爲。使當時朝貴。執此成罪。則豈不更添一案。而非惟無罪。乃見準許。可見宋朝待士極其忠厚。雖摧折擯棄之中。猶得以情志自達。而蔡新州諸公。亦可謂有休休大臣之風矣。
東坡二疏圖贊曰。惟天爲健。而不干時。沉潛剛克。以燮和之。於赫漢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師友道喪。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盖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此意莫陳。千載于今。我觀畫圖。涕下沾襟。按二疏去時。太子年十二。卽元康二年丁巳。而蓋寬饒之死。在其後四年。殺韓楊。又在其三四年之後。二疏之去。何嘗以此。坡公此贊。不知作於何時。而意其遷謫幽憤之中。邂逅感觸。信筆成文。不暇細檢其年條也。然其議論經奇。文字亦激昂可誦。雪中芭蕉。自不害爲格外佳筆。
坡公史學。儘多疎脫。戲作賈梁道詩曰。如今更恨賈梁道。不殺公閭殺子元。梁道賈逵字。公閭賈充字。子元司馬師字也。詩題有引云司馬景王旣執凌。過梁道廟。凌大呼曰。我亦大魏之忠臣。及司馬病。見凌與梁道守而殺之。二人者。可謂忠義貫於神明矣。然梁道之靈。獨不能已其子充之姦。至使首發成濟之事。此又理之不可曉者也。盖以執凌爲司馬師之事。而病見凌者亦師也。按史。凌事在曹芳嘉平三年。時司馬懿爲太傅。聞凌謀。將中軍水道取凌。凌勢窮。乘船出迎。送還京都。至項飮藥死。干寶晉紀。凌到項。見賈逵祠在水側。呼曰。賈梁道。王凌固忠於魏之社稷者。唯爾有神知之。其年八月。太傅有疾。夢凌,逵爲厲。甚惡之遂卒。據此則執凌與病見凌者。乃懿也非師也。引稱景王詩稱子元誤矣。引下注云成濟。賈充使弑魏明帝者也。成濟所弑。乃高貴鄕公。而以爲明帝亦誤矣。
蔡確之貶新州。范忠宣力爲救解曰。聖朝宜務寬厚。不可以言語文字誅竄大臣。又謂左相呂大防曰。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開之。恐自不免。朱子答鄭景望書。論此事曰。元祐諸人。憂確之不可制。欲以口語擠排。固爲未當。而范公乃欲預爲自全之計。是亦未免自私。皆非天討有罪之意。辭氣極嚴峻。至今六百餘年。儒者奉爲成案。無敢有爲忠宣分疏者。竊以愚見論之。忠宣此言。亦有所受。仁宗時。淮南賊張海等橫行數路。過高郵郡。守晁仲約度不能禦。犒之使去。富鄭公在樞府。欲誅仲約以正法。范文正公力爭之曰。郡無兵財。如何捍拒。守臣能權宜應變。以全一城生靈可矣。豈反以爲罪耶。又密告富公曰。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奈何欲壞之。且吾與公在此。上意未知所定也。而輕導人主以誅戮。他日雖吾輩。亦未敢自保也。富公終不爲然。及後來跡不安。自河北還。不得入國門。有六丈眞聖人之歎。忠宣之處確。與文正之處仲約。意思一般。盖其忠厚寬平。自是家傳心法。故當國論事規模畧同。至若吾輩云云。取譬曉人。語勢容有然者。非必爲一身利害計也。朱子以此二事。並載於名臣錄。則未嘗不以爲可取。而及其與人辨論。專斥忠宣。不少饒貸者。蓋亦有爲而發。恐當活看。若因朱子此言。遂欲埋沒忠宣。鐵定在護逆徼利之科。則不惟忠宣心事晦昧不白。朱子本旨。亦恐未必如是也。觀忠宣晩年。力救呂大防諸人。甘與同貶。諸子以平日論事。與溫公不同。欲請免行遣。則責之曰吾用君實薦。以至宰相。昔同朝論事不合則可。汝輩以爲今日之言則不可也。有愧而生。不如無愧而死。立心行事。何等正大。爲一身利害計者。能如是乎。
梁冀謂崔琦曰。百官外內。各有司存。天下云云。豈獨吾人之尤。張讓謂何進曰。卿謂省中穢濁。公卿以下淸忠者爲誰。武三思曰。我不知何等名善人。但與我者是也。丁謂用事。李迪貶衡州團練副使。或諷謂曰。迪若貶死。公如士論何。謂曰異日諸生記事。不過曰天下惜之而已。韓侂胄當國。或曰丘崈廢斥可惜。侂胄曰當今天下。獨有一丘崈耶。千古權姦。同此識見。同此言辯。人固無辭可答已。亦無時可悟。
宋洪忠宣皓。忤秦檜貶逐。卒於保昌。張侍郞九成祭之曰。維年月日。具官某謹以淸酌之奠。昭告于某官之靈。嗚呼哀哉。伏惟尙饗。慶元黨禍。蔡季通謫卒。朱子祭之曰。維年月日。新安朱某。竊聞亡友西山先生蔡君季通羇旅之櫬。遠自舂陵。言歸故里。謹以家饌隻鷄斗酒。酹于柩前。嗚呼哀哉尙饗。雖無文字舖敍。而親厚傷悼之意。溢於言外。乃祭文之變例也。景宗壬寅。從高祖忠獻公喪柩返自嶺外。道出忠州。丈巖鄭公迎哭致酹。其文亦曰嗚呼哀哉尙饗。時輩捏造死生命也禍福天也等句語。爲鄭公罪案。殊不知鄭公深意。政在於援用洪蔡故事。若添些句語。則浮泛贅剩。不成體格。還可笑也。
人之善惡。各繫當身。雖父子未必相肖。兄弟則尤甚焉。舜象惠跖。尙矣無論。姑下擧後世史策所載。王敦,桓溫。晉之叛逆。而導,冲盡心王室。隋之虞世基譖佞姦欺。狗彘不食其餘。而其弟世南以德行文學。爲貞觀名臣。唐明皇時。嶺南經畧使張九臯諂事楊妃。以貢獻精靡。賞加三品。天下從風而靡。卽賢相九齡之弟。宋李邴有大節於建炎苗傅之難。朱子序其文集。盛加稱詡。而弟鄴以越州降金。文天祥忠義。開闢所稀。而弟璧委質胡元。忽必烈以爲孝順我的。此其彰明特著者。餘外小小。不可勝紀。以此知家庭間同德相値。從古難得。如二程之道學。二蘇之文章。天倫師友。至樂融融。乃千載而僅一有者也。張九臯之後。有南軒父子。而曲江無聞孫。亦是異事。
南軒弟定叟之名。宋史及朱子所撰魏公行狀。皆作杓。而今考容齋隨筆。云本朝廟諱。禮官討論。每欲其多。遂有五十字者。少涉疑似。輒不敢用。而太祖諱下字內。有从木从勻者。張魏公以名其子而音爲進。以此觀之。定叟之名乃枃字。傳寫誤作杓也。按字典。枃音進。又音胤。凡織先經以枃梳絲。使不亂也。盖本字有進胤二音。故張公之名讀爲進。以避廟諱。而字曰定叟者。似取不亂之義也。
淸儒張伯行道南源委。起自龜山。下逮元明諸儒。凡南方學者。祖述洛閩而有聞于當時者。靡不登載。所列家閥爵里事行著述。極其詳悉。而細檢亦有誤處。劉白水傳曰。孫懋字子勉。受學屛山,籍溪。以朝奉大夫致仕。學者稱恒軒先生。子三人爚,炳,烱。皆朱門人。爚子垕。垕子欽炳。孫應李。皆爲名儒。按朱子文集白水墓表。白水無子。以從兄子思溫爲後。思溫亦無子。又以從弟之子澧後之。白水孫懋出於何書。跋劉子勉行狀。云余自爲童子時。得見大夫公於病翁先生之側。聞其自誦所爲程試之文。意氣偉然。音節華暢。已知敬愛其人。後因葬親於公之鄕。始得從公游好欵密。子勉似卽源委所謂懋者。而若果白水之孫。則於朱子年輩。當甚後。豈能自誦其文於朱子童子時。且其得見也。何待病翁之側而從游也。何待葬親其鄕之後耶。其誤無疑矣。又劉病翁傳曰。以兄子翼幼子珙爲後。珙位至觀文殿學士。無子。以學裘,學雅爲後。病翁所後子。卽子羽幼子玶。而誤稱珙。珙是子羽長子。而誤稱子翼幼子。學裘,學雅是珙所生二子。而誤稱無子以爲後。張氏之爲此書。亦必依據史集等文蹟。何故訛謬至此。二劉家世表表易知者猶然。况其紛然雜取於僻邑斷爛之圖經。窮鄕浮夸之家狀者。又可保其一一無誤耶。余嘗病東人心麤眼狹。於故實文獻之學。專不致力。故見中華人編纂文字。輒愛其博雅。歎爲難及。而近來覺得博雅中却藏得無限草率駁雜之病。不可不精察去取也。
源委胡籍溪傳云籍溪文定弟。安老之子。安老字康年。仕至羅江令。文定父名淵。按朱子大全籍溪行狀。文定公從父兄之子。祖聳。父淳。與此皆相左。行狀出於朱子手筆。不容有誤。而張氏又何苦而改換前賢世系。撰立烏有名字。以欺後人耶。可怪。
李德懋雅亭稿。載宋遺民補傳。蒐羅採摭。頗詳博可喜。而其中有顯然謬誤者。文天禎廬陵人。天祥兄也。以弟天祥死節不仕元。遂居廣濟。家世業儒文。應麟天祥孫。隨其叔璧守惠州。璧降于元。應麟恥之。携二子遁于東莞。子孫爲名族。按文山所撰皇考革齋事實。曰男天祥,璧,璋。文山在兄弟爲長。則烏有所謂兄天禎者乎。文山生二子。曰道生,佛生。佛生失於丁丑空坑之亂。道生以翼年卒。血胤遂絶。故以璧子陞爲嗣。在燕獄。有手札寄陞。備載此事。可考也。道生,佛生之失亡。俱在童幼。應麟以誰爲父而得爲文山之孫耶。璧之降元。在祥興己卯。時文山年四十四。四十四歲之人。有孫則可也。能知降元之爲恥。而又有二子可携遁。則可謂事理之外。且旣曰文山之孫。而稱璧爲叔。昭穆亦紊矣。雅亭之學。長於考證。而輕信寡裁乃如此。可歎。
皇明嘉靖時。楊繼盛論嚴嵩十罪。其第九第十。曰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將弁惟賄嵩。不得不脧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士卒失所。百姓流離。毒遍海內。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也。自嵩用事。風俗大變。賄賂者薦及盜跖。疎拙者黜逮夷齊。守法度者爲迂疎。巧彌縫者爲才能。勵節介者爲矯激。善奔走者爲練事。自古風俗之壞。未有如今日。盖嵩好利。天下皆尙貪。嵩好諛。天下皆尙諂。源之不潔。流何以澄。是弊天下之風俗。大罪十也。徐學詩論嵩曰。權力足以假手下石。機械足以先發制人。勢利足以廣交自固。文詞便給。足以掩罪飾非。精悍警敏。足以趍利避害。私交密惠。令色脂言。足以結人歡心。箝人口舌。薛采惠論易小人勿用必亂邦之義曰。小人之在位也。創姦弊以變祖宗之法。導逸欲以蠱君上之志。基禍亂以召社稷之釁。樹怨毒以失億兆之心。懷苟且以誤國家之計。行貪鄙以敗天下之俗。害善人以塞衆正之路。布私人以成羣小之黨。故國家之亂。不可救也。雖然。小人之在位也。亂從之而生。及其去也。亂之生也。不從之而亡。何者。姦弊作而舊章壞矣。逸欲入而君志荒矣。釁隙開而國勢危矣。人心離而國本搖矣。大計誤而事機失矣。風俗敗而名敎頹矣。君子遠而正道微矣。小人盛而禍變滋矣。故國家不幸而用小人。不惟兆亂於一時。又將遺亂於無窮。有國家者。畏小人。不可不嚴也。退小人。不可不力也。古今論小人者多矣。楊徐二公。卽人而論。如畫工之肖生面。逼眞入神。毛髮不差。薛公卽事而論。如和扁之診死病。推源了委。時刻不爽。均之爲千古有數名言。
楊升庵藻麗博洽。一代藝文之雄。所評經史諸說。雖多曲說鑿解。警拔可採。亦自不少。而往往於古人文字。看得鹵莽。不覺其自露破綻。余於周禮屋誅注。嘗論之矣。以詩文言之。則論晁叔用詩不擬伊優陪殿下。相隨于蔿過樓前曰。伊優事。見東方朔傳。人皆知之。于蔿博學者。或不知引元魯山事以釋之。論愛字義曰。詩愛而不見。毛萇云愛蔽也。說文从人作僾。蔽而不見之意。又詆高棅唐詩品彙曰。陳子昂故人江北去。〈江北見衍本作洞庭〉楊柳春風生。李白去國登玆樓。懷人傷暮秋。劉眘虛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崔曙空色不暎水。秋聲多在山。皆律也。而誤選爲古詩。至有盲妁孱婿之斥。今按晁詩伊優。用趙壹伊優北堂上。骯髒倚門邊之語。而以字面偶同。認作東方朔。伊優謂人皆知之。何其疎也。愛而不見詩。靜女章文。毛傳愛字無解。鄭箋心旣愛之而不得見。寫之作僾。訓之爲蔽。自是許叔重說也。愛蔽也三字之爲毛萇云。不亦杜撰乎。唐詩古律。未知據何辨別。而陳李二詩。篇皆八句。用字平仄。又同律法。以爲近體者。似或無怪。而劉詩何處歸且遠。送君東悠悠。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曠望絶國所。微茫天際愁。有時近仙境。不定若夢遊。或見靑色古。孤山百里秋。前心方杳渺。後路勞夷猶。崔詩靈谿氛霧歇。皎鏡淸心顔。空色不暎水。秋聲多在山。世人久疎曠。萬物皆自閒。白鷗寒更浴。孤雲晴未還。昔時讓王者。此地閉玄關。無以躡高步。凄凉岑壑間。句法字法。皆未見其爲律。而斷以爲非古者何也。盖此公爲人。明銳有餘。沉實不足。故忽於考古而果於自信。苛於詆人而疎於自檢如此。此明士弊風。而近日毛奇齡輩之濫觴也。爲東士者。徒悅其閎肆新奇。不知裁擇。一意傾信。則厭茶飯而慕丹汞。不求延反促也者鮮矣。
淮陰侯功名事業。史傳備矣。而不言其年壽幾何。偶閱陸次雲〈淸初人〉湖壖雜志。云明季毛文龍落魄時。祈于墳。〈忠肅公于謙墓在西湖〉夢公授以一帖曰。欲效淮陰。老了一倍。好個田橫。無人爲伴。後建功海上。年五十四。死於皮島。適與韓信之年相倍。事類田橫。據此則韓信之壽。似是二十七。未知出於何書。姑錄之。以備逸聞。然文龍妄庸人也。其在皮島。無寸功可紀。鹵掠流漢。侵漁我國。賄事客魏。以取旄節。袁經畧在寧遠。稔知其惡。以軍法誅之而卒。以此爲閹黨所仇。長城壞而遼瀋陷。天下事遂不可爲。推原禍首。文龍死有餘罪。而明史頗有稱道。未免爽實。次雲所記。近於齊諧。雖不足考信。韓信田橫之擬。亦太不倫矣。
東國之以金爲姓者。貫籍雖異。皆出於新羅太輔閼智。惟貫金海者。出於駕洛首露王。而新羅駕洛之得姓。謂由於金櫝金卵。傳爲故實。至載國史。而今考新羅角干金庾信。卽駕洛之金。而國子博士薛仁宣撰其碑云少昊之胤。與新羅同姓。據此則新羅駕洛。元非別姓。而金櫝金卵之說。益知其誕妄。不可信矣。
東史。新羅敬順王。與羣臣議降麗。王子諫曰。國之存亡。必有天命。當與忠臣義士。以死自守。豈以一千年社稷。一朝輕以與人。王不能用。遂降於麗。王子哭辭王。入皆骨山。倚山爲屋。麻衣草食以終身。皆骨山卽金剛山。今長安寺東南玉鏡臺下。有石築小城。卽其遺址也。王子盖劉諶,田橫之流。而有志未就。名又不傳。人皆惜之。今見安木川鼎福橡軒隨筆。仁祖朝。黃瀷爲統制使。有一船漂泊。問之。則曰南方國人。國在西南二千餘里。無潮汐水。又言其國本是新羅人。羅將亡。太子率宗族萬餘人。欲拒高麗。不成入金剛山。人多谷少。不能容。與民庶二十餘萬戶。分載入海。至一島居焉。刱名南方國。仍爲二十五國之君。其民皆新羅之裔。至今不滅云。此太子必是東史所云王子。果如其言。則末後成就。如是宏偉。而史失紀載。認以入山終身也。但海無潮汐。惟東北爲然。而今云國在西南。又曰無潮汐可疑。隨筆此說。得之安應昌漫錄。應昌仁孝間人。由王子師傅。歷任郡縣云。
隨筆中。又有一奇說。明史秘記。高皇帝神於風鑑。察建文有有後之相。太宗有無後之相。故立建文爲皇太孫。太宗卽位。命拘囚建文子女。潛出其第二兒。命太子高熾秘養之。盖太子無子故也。太子卽仁宗。仁宗崩。宣宗立。實建文子也。自後至崇禎皇帝。皆建文之後。太宗僅傳子仁宗而無後。二子封趙王,漢王。後嗣亦不蕃云。秘記未知誰撰。而誠如其說。可謂異聞。但中國文籍。中外史野乘之類。多是文人墨客手分現化。有不可盡信者。嘗見稗書。有所謂神仙通鑑者。以劉淵爲北地王諶之子。孟獲爲趙雲外婦所生。不覺絶倒。秘記所云。無乃此類歟。盖靖難之擧。實是大變至寃。故汔于明亡。人心悲憤。及夫屋社之後。有何人撰女仙外史。假託唐賽兒。演出許多說話。而以楡木川事歸之劒客。以爲筆端逞洩之資。秘記之絶其嗣胤。則又深一節矣。此等釀辭。何可信也。
侵覃鹽咸寢感琰豏沁勘艶陷十二韻。東音皆以味音〈麻馬初聲。方言謂之味音。〉爲終聲。而華音無味音終聲。侵讀親。覃讀歎。鹽讀姸。咸讀賢。故侵覃鹽咸。與眞文元寒刪先通。上去視此。韓文公子產不毁鄕校頌。在周之盛。養老乞言。及其旣衰。謗者使監。成敗之跡。昭然可觀。此咸與元寒通也。徐偃王廟碑。婉婉偃王。惟道之耽。以國易仁。爲笑于頑。此覃與寒通也。袁宏道詩曰。奇謀若可展。簿尉何足厭。胷臆不得行。三公猶爲賤。此艶與霰通也。見行華東正音及譯學諸書。所翻漢音倣此。獨四聲通解。侵下諸韻。皆用味音終聲。奎章全韻仍之。豈中國本有此音。而後來聲訛失眞。正音譯書。從俗以便行用。通解全韻。復古以存本色耶。然嘗聞華人不能效蟬聲。舌本之强。殆關風氣。此亦有古今之殊耶。未可知也。
谿谷曰。歌麻二韻。漢音本自迥別。而東土音訛。最難辨別。故我東詩人。例多通押。雖以通儒如鄭圃隱。亦未免俗。殊可慨也。愚嘗謂我東篇什犯此禁者。雖稱高唱。决不可入選。歌麻通押。中華篇什中。固所罕見。而陶淵明詩。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淸夜。達曙酌且歌。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明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韋蘇州詩。霜落悴百草。時菊獨姸華。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汎濁醪。日入會田家。盡醉茅簷下。一生豈在多。皆以歌麻通押矣。且以三百篇言之。如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魚麗于罶。鱨鯊。君子有酒。旨且多。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旣旨。爾殽旣嘉之類。皆調適諧叶。自中音韻。此非歌麻可通之證乎。谿谷之論。盖專主近體爲言。而音韻果迥別。則雖古體亦不可通押。古體旣可通。則雖近體何至截然不可犯耶。上祖三百篇。下法陶韋詩。如是足矣。又何必拘拘多忌爲哉。
文人用事。皆以執牛耳爲盟主事。李澤堂谿谷集序。亦有牛耳鴈行之語。言己與張公先後主文盟也。按左傳定八年。晉使涉佗成何盟衛侯。衛人請執牛耳。成何曰。衛吾溫原也。焉得視諸侯。註云盟禮。卑者執牛耳。尊者莅盟。衛侯與晉大夫盟。自以當尊。故請晉執之。而晉人言衛小可比晉縣。不得視諸侯也。哀十七年。公會齊侯。盟于蒙。孟武伯問於高柴曰。諸侯盟。誰執牛耳。季盖曰。鄫衍之役。吳公子姑曹。發陽之役。衛石魋。武伯曰然則彘也。註云魯是小國。故武伯自以爲可執。以此觀之。執牛耳。乃卑者事。用之盟主謬矣。以澤堂公之精深謹嚴。不免襲謬。可訝。
遊俠傳序已諾必信。已字人皆以旣字看。按表記曰。君子與其有諾責也。寧有已怨註。已不許也。言諾而不與。其怨大於不許。以此觀之。已者諾之反也。淮南子曰。扶之與提。謝之與讓。已之與諾也之與矣。相去遠矣。
余嘗與客賦詩。有曰信美還吾土。衡門俯綠洲。旣而自疑曰。洲者水中沙岸。非水之謂也。今曰綠洲。得無不可歟。後見唐詩雨後洲全綠。放翁詩人家曬網綠洲中之語。方纔放心。其拘謹亦可笑。又少日早春道中。有詩曰土融牛出耦。沙暖鴈停差。差者行序之義。故與耦爲對。而以鴈行爲鴈差。未有明文。人或疑之。後見唐張祐詩出岸遠暉帆欲落。入溪寒影鴈差斜。差字與欲字爲對。與余詩解作行序。虛實少異。而於鴈用差字者。畢竟是先後以序之義。以鴈行爲鴈差。恐無不可。
京邑之通稱長安洛陽。農巖雜識。嘗論其非。而明淸間文字。多犯此忌。未可專咎東人。錢牧齋詩追詠弘光時事。云奸佞不隨京洛盡。尙留餘毒螫丹靑。是以南京爲洛陽也。記昇平舊事。云長安九九消寒夜。羅褥丹衣疊幾層。是以北京爲長安也。至於碑誌亦然。明史康煕學士張廷玉等所撰。而盧象昇傳。稱燕京亦曰長安。史傳又非碑誌之比。尤覺不典。
增修無寃錄。刊行於先朝。允爲殺獄之指南。所釋字義方言。亦詳核可據。而其中謀賴二字。釋以圖謀賴人之力。未免錯誤。按賴誣也。朱子大全公移。云互相誣賴。結成仇讐。大明律。子孫將已死祖父母父母。奴婢雇工人將家長身屍圖賴人者。杖一百徒三年。徐光暖姝由筆。云今人誣罔指人者。爲事推無者。得物不認者。皆名爲賴。據此諸說。則賴字譯以東語。當云用惡。或云臆持。今鄕曲小民。告訴殺傷圖賴者。十居六七。此二字不可模糊打過。
一副當䂓模。世俗行用之語。而未詳出處。今考之。副當者。約誓謄本也。周禮司盟。凡邦國會同。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旣盟則貳之。註貳之者。寫副當以授六官。盖古者盟書原本。加牲而坎之。司盟謄寫其文。授六官藏之。以作後考。漢人以文字之謄寫一通者。謂之副當。故鄭氏借此。以釋貳字之義。而後人遂以䂓模之移易不得。有同約誓者。爲一副當䂓模。
今人以午飯爲點心。其名盖亦古矣。而未詳何義。或以爲不多啜。止畧點空心。余則曰此說非也。點者點火炊㸑也。心者中之謂也。午飯居朝夕二時之中。故名之曰點心也。然兩時外別餐。古人通稱點心。家禮婦具晨羞註。俗謂點心。盖朝夕再食。恒例也。自夕至朝。晨羞爲中。自朝至夕。午飯爲中。故通指爲心。而今俗以晨羞爲早飯。故點心專屬午飯也。朱子大全增損呂氏鄕約註。畧設點心於他處。此則午飯之謂也。
顔延之詠阮咸詩曰。屢遷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麾麾斥也。言咸爲荀勖所忌斥。爲始平太守也。杜詩哀蘇源明云一麾出守遠。盖用此語。而亦謂其不容於朝也。以麾爲旗麾之麾。而泛用於外官。自杜牧之始。今則遂成不刊之材語。而其實未免差誤。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睛。曰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晉人謂此爲阿堵。阿堵中。猶言此中。如王衍曰去却阿堵物是也。今人以目爲阿堵。往往从見作覩。尤可笑。北征詩。平生所嬌兒。顔色白勝雪。其下又云床前兩小女。則所嬌兒。正指宗文輩。而今人以爲女兒之稱。亦錯認矣。其他言語文字間。承訛踵謬。習而不察者。不可縷數。甚至六禮納采爲綵帛之綵。四季土王爲王伯之王。漆室爲黑闇之屋。紅女爲絳色之婦。大學絜矩。解以提挈。旅獒虧簣。寫作土塊。鹵莽至此。復何言哉。
反汗二字。出劉向封事。其文曰。易渙汗其大號。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踰時而反。是反汗也。甚言其不可也。東人誤認此義。疏章中論命令不便。合當收還者。輒稱反汗。有若改過矯失之美事。國中相沿。莫覺其非。肅宗時。詞臣撰燕中奏咨文字。用此語。被閣部駁論。使罰鍰之辱。上及君父。不稽古之害。至於如此。良亦痛矣。
東人不嫺中州典故。固亦無怪。而邦內聞見。亦患道聽塗說。訛謬相承。漫不考核確。相傳述。議事而不能師古。纂言而不能當理。皆坐此病。姑擧一二言之簡易,月沙。以詞翰見推於中朝。而世俗流傳謂與弇滄有紵縞之契。至以簡易秋日雙林寺。王生去讀書之句。爲贈弇州作。按滄溟卒於隆慶庚午。時簡易甫弱冠。月沙生七歲。足涉燕都。理所必無。弇州享壽卒於萬曆間。而家山東太倉。少遘家禍不仕。晩節浮沉。不出分司。以南司寇致仕。終身未嘗一至京師。簡易,月沙何由得見其面耶。雙林寺在遼東。王生者本地儒士。詩載崔集。可考也。又如花潭之旁通左道。栗谷之前知壬寇。皆夸張傅益。誤人非細。金應河誥贈遼東伯。亦不見史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