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江蘇巡撫莊公書

與江蘇巡撫莊公書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17

王荊公曰:「今州縣之災相屬,民未病災也;有治災之政出焉,而民始病。」是言也,向常疑之。今春吳民來,道明公治災有訪罰、勸捐兩事。方信荊公之不吾欺也。

夫訪與罰,不並行也。元惡大憝,交通王侯,為府縣所不敢發。然後督撫訪之,大都非誅即徙矣。若可以金贖者,小罪也。小罪而大府訪之,若曰苦一人以活眾人云爾,是殺人以養人也,非政體也。或其人竟有大罪,而以荒故末減而罰之。若曰寬一人以活眾人云爾,是縱奸以養人也,非政體也。且訪豈可數行哉?懸鏡以待照,應敵之兵也,妍媸長短,罔勿呈焉。操火以燭物,挑戰之兵也,彼靜我動,常交睫而失之。以巡撫之尊,江南之大,必不能龜卜籌算而知惡人也,必假耳目焉。所假者,又有所假耳目焉。然則其所訪者,亦甚危矣。

《周官》大司徒以荒政救萬民,其六曰安富。富之安與不安,似與荒政無與。而先王慮之者,何也?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千百,或相倍蓰。雖三代上不能有富民無貧民。洊饑之年,忮者,求者,爭且奪者,紛然四起。不有以安之,則貧者未必富,而富者已先貧。今不特不能安之,且更擾之,囂囂然曰:而捐百,而捐千,而捐萬。其能捐與不能捐,雖鄰里之近,姻婭之密,友朋之往來,非指其囷、搜其私橐,不能知也。公乃高牙大旆,崇轅深居,而曰:「余既已知之矣。」其所謂知之者,大抵得之於府,於縣,於吏役,於里胥,而搜考之,抑勒之,逼而駭之,拘苦而僇辱之。彼其所得者,祖父之遺也,非公所賜也。其若是,何哉?天災流行,國家代有。富民之免於死者,天之所赦也。天赦之,而公不赦,亦已過也。今三吳吏胥,多悇憛癢心,妄有所稱報。民恫疑虛喝,聞叩門聲,便啼呼走匿。公亦知夫弟當養兄、子當養父乎?雖下愚不肖,有不知此義者乎?以此義之易知,而加以在位者之督教,宜若孝弟之人充衢塞巷焉。今公治江南五年矣。大江南北,其子有餘財而不養父、弟有餘財而不養兄者,比比也。公能家諭戶曉而強之乎?夫以天經地義之事,尚不能強,而忽以博施濟眾,堯、舜猶病之事,強之於商賈負販之民,其不樂從者情也。聽其不從,則法撓;罪其不從,則刑濫。且吝嗇非罪也。以老聃之賢,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以子夏之賢,而不肯假蓋於孔子。今以老聃、子夏之所不能,而責庸人為大俠,悖之甚矣!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鄉里善人,聞諸朝表其門閭,偶得一二,故為貴也。今令曰:捐十石者,予之旌;捐百石者,予之旌。揭朽木而書金字者,在城滿城,在鄉滿鄉。其虛誘之名,富民知之矣;其勒捐之實,貧民又知之矣。富民知之,必不肯以無益之虛榮,捐室家之實惠。貧民知之,必謂為富不仁,上之所惡也,劫而取之,上將我寬。勢必揭竿而起,呼號成群。害之所至,豈有底止?

古堯洪湯旱,無勸捐之名。惟《左傳》載臧文仲有務穡勸分之說。宋子罕餼國人粟,戶一鍾。魯之季氏,隱民多取食焉。當時圭田私邑,豪富有餘,故得行其豆區釜鍾之惠,非今所可行也。且使縉紳之家,與主上操活民之柄,亦非國家之利也。

然則訪與捐竟不可行乎?曰:訪宜行於亂世,捐宜勸於豐年。而今非其時也。亂世上下相蒙,豺狼當道。嚴明之吏,偶一為之,如天雄烏喙,治奇疾也。今吏治肅清,無大豪足當公訪。豐年富戶熙熙,不知穀之可貴,迎其機而導之,為義倉,為社倉,尚可舉行。然亦不過杯酒是諭,鄉人是托而已。至於量戶而計,按畝而搜,必如張巡之守睢陽、臧淇之守陳留,危亡在即,去則齎寇糧,留則同歸於盡,然後涕泣行之,以救旦夕,而人亦相諒。明公視今日之江南,豈其時乎?刲他人之股以行孝,劫鄰里之財以市恩,竊為明公不取也。

然則見民之饑而死,為之奈何?曰:今天子之賑饑,自堯、舜以來,未之有也。公逢盛世,操大權,夫復何憂?勘災寧早,入告寧實,定數宜寬,糶濟寧速。撫綏加賑多其名,留養資送廣其例。撥外省之豐者以濟之,擇有司之賢者以托之。周、孔復生,如是而止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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