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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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荷生班師,與小珠一路同行,極其款洽。就是采秋,也自十分敬禮。荷生到京,皇上御門。大赦天下,行郊勞禮,行受俘禮。召見七次,諭令入閣辦事。荷生面求賞假一年,歸省墳墓,就也准了。

  此時幕僚如愛山、翊甫、雨農輩,各得了官,或留京或留江左。小珠緣散館在即,不得同行。

  荷生祇帶采秋與青萍,別了小珠。及到太原,恰是乙丑端節,紅卿喜出望外。這夜搴雲樓排上高宴,寄園裏燈彩輝煌,釵鬟雜沓。就如蓬萊仙島一般,也不用說了。接著鶴仙回任太原,謖如、紫滄假歸。這幾家銀鞍駿馬,繡傘錦衣,奕奕往來,真個楞嚴聚十種之仙,車騎咽宣陽之里。

  荷生卻深居簡出,祇訪了心印。略詢別後起居,便袖出一柬,說道:「戎馬風濤,此事遂廢。但宿願十年,捫心負負,遂不敢不自獻其醜,上人瞧吧。」

  心印接過,展開朗誦道:

「并門韋公祠碑記
嗚呼!天下之人伙矣,委瑣齷齪,鮮不足道。有豪傑者出,天輒抑之。使不得正是非、核名實,以行其志於天下。卒抑鬱謀侘傺而置之死,是可哀也。雖然,哀莫大於心死。彼其心光,方聚於天為星辰,散於地為珠玉。嗚呼!余死友東越韋公瑩,字癡珠,弱冠登賢書。值時多故,每讀朝廷憂民之詔、選將之書,輒咨嗟累日,憤不欲食。會酒酣耳熟,則罄其足之所素經、口之所欲言,傾囊倒篋而出之。嘗慨然曰:『國家版圖寥闊。譬諸上農大賈之家,食指累累,安坐而食。而貨財之所由生,耕稼之所由事,主人翁並不頤指而使之。田連阡陌,錢疊邱山,寧有濟乎?』又謂:『賢才國家之寶,以鷹犬奴隸待之,將遁世名高。況令其卑躬屈節,啟口以求一薦達?是不肖鄙夫之所為,而謂賢者為之乎!』迄今誦其言,猶覺鬚眉間勃勃有生氣焉。
丁巳,公遊并門,年四十矣。校書劉梧仙者,侍酒座,傾心事之。明年戊午立秋日,公死,梧仙遂殉。佛說因緣,此殆有因有緣乎?或曰:『太原竹竿嶺,有夫妻廟。相傳有夫婦推車至此,力盡而斃,虎守其屍,里人異之,祠為山神。請以此例祠公。』余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或曰:『浙西湖有雙烈祠。故老言京師少年崔升,偕妻陳氏至杭州,投親不遇,飢不得食,一繩並命。錢塘令為葬萬松嶺側,有驅虎逐疫諸靈跡,里人以其功德在民,祠之。請以此例祠公。』余曰:『此匹夫匹婦之為諒,不足以況公。』或曰:『公之遊山右也,宿草涼驛,夢入雙鴛祠。然則援夫妻廟、雙烈祠以祀公,猶夢也夫!』余曰:『有是哉,妖夢是踐。』或曰:『蘇文忠侍妾朝雲,從公謫惠州。死,公葬之棲禪塔下。今豐湖蘇公祠,有朝雲像,是可仿以祠公。』余曰:『諾哉。』
余與公訂交并門,始終與梧仙同。梧仙能以身殉,余請以柳巷寄園為公祠,侍梧仙於其側,題曰韋公祠,是則余殉公之義也。嗚呼!公不死矣。
時歲次乙丑,秋八月上浣,富川韓彝撰文,雁門杜夢仙書丹。」

  誦畢,又復閱一過,說道:「大人高詞磊落,癡珠真個不死。貧僧既受大人付託,便俟此文上石,算做功行圓滿吧。」荷生就訂明日,偕到竹竿嶺墳上一別,心印也答應了。

  次日,荷生仍來汾神廟,與心印共坐一車。一瓣心香,數行情淚。因吟錦秋墩舊作向心印道:「癡珠賞識我,就是這首詩。」心印道:「這不就是『寂寞獨憐荒塚在』麼?」兩人黯然一會。荷生說道:「癡珠雖死,卻有個好兒子出來,不日就到,這也算得寂寞中熱鬧。我卻怎好哩?百年以後,不是個『寂寞荒塚』麼!」心印笑道:「兒孫自是兒孫的事,大人晚子罷了。」說畢,隨取出一個錦袱,包件東西,遞給荷生道:「大人檢點,自然明白。」遂騎驢而去。

  看官,你道他給荷生甚麼東西?原來就是九龍佩。癡珠臨終時,就贈給心印。後來詢知這佩來歷,這會交還荷生。

  荷生回來搴雲樓檢開,中附一箋,寫有一詞。便與紅卿、采秋同看。詞云:

愁從想處歸,愛向緣邊起。色相空空,何處尋蒙翳?人生過隙駒,苦守著斷雨零風不自知。還祇道秦關百二是千年業,那裏有不散的華筵、不了的棋?

  看畢,三人感歎。

  荷生就將九龍佩交還紅卿,道:「十五年前,你與我灞橋分手,解佩贈我,我後來就給了秋痕。不想秋痕,卻傾身事了癡珠,將這佩贈給他,如今又還在我兩人手裏。可見天下事一動不如一靜。」紅卿道:「癡珠由川再至長安,我就沒見,說是住了一夜,匆匆去了。卻原來有這裏一段因果。我那年來時,長安很有人託我購他詩文集哩。」荷生道:「你不說,我卻忘了。這板後來,當交心印留在祠內,我們印出數百部帶去吧。」采秋道:「小珠說是散館後便來,怎的又延擱一個月哩?」荷生道:「怕是又有甚麼差使。」當下三人說些閑話,也與紅卿說那蘊空一籤一偈的靈異,就各自安寢。

  荷生與采秋並枕,卻夢見癡珠做了大將軍,秋痕護印,督兵二十萬,申討回疆。荷生覺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謖如、卓然、果齋等人都做他偏裨,春纖、掌珠、寶書也做先鋒。正看著皇上,親行拜將、推轂等禮,何等熱鬧,卻給大炮震醒。

  搓開睡眼,天已亮了,是曹節度衙門亮炮。歷將夢境記憶,說與采秋聽。采秋卻也是一樣的夢,這也算奇。

  此時藕齋也死了,采秋親送父母靈柩,回轉雁門。荷生便把愉園收整,做個柳貞慧仙妃祠,附祀掌珠、寶書。

  忽得小珠都中來書,說是病了。荷生雖為關懷,卻急於言歸。遂令老蒼頭賈忠及穆升等,將衣裝裝騾三千餘口,帶著二百名精兵,先行押解回家。自己俟著采秋雁門轉身,便領紅卿帶一百名健婦,也自東歸。

  到家拜招謝恩,就告了病,吁請開缺。構一座園亭,比寄園小些,卻有愉園三四倍大。也有一樓,彷彿柳巷,就也喚做春鏡樓,與采秋居住。隔院是個薛荔仙館,便給紅卿居住。

  紅卿、采秋敬事正夫人柳氏,極其相得。荷生低回往事,追憶舊遊。恍惚如煙,迷離似夢,編出十二齣傳奇,名為《花月痕》。第二齣是個《菊宴》,趕著重陽節,令家伶開場演唱。

  這并州寄園,荷生託謖如改做韋公祠,不數日就也竣工。心印早將碑文上石,堅在軒軒草堂右廡。這日謖如迎主入祠,是夜心印沐浴更衣,召集徒子徒孫,唸個偈道:

人相我相,一切俱無。
是大解脫,是古真如。
安身一榻,代步一驢。
驢歸造化,榻贈吾徒。

便坐化了。次日,心印那匹黑驢竟自倒斃。

  再說小珠晉京復命,接著春闈,又得房差。闈後散館,得授編修,便陳情乞假。皇上特恩給與封典,馳驛奉柩回南,賞假一年,擇婚完娶。

  小珠謝恩回寓,卻病了兩個月。以此挨至九月,纔素服匍匐入晉。禿頭迎上,小珠一見禿頭,便自慟哭。禿頭叩頭下去,就也哭出聲來。小珠含哀扶起,撫慰一番,問起竹竿嶺邱壟,兩人又自大哭。

  是日進城,就在汾神廟西院卸裝。心印已是坐化了。次日清晨,禿頭引至竹竿嶺墳上,小珠搶地呼天,與禿頭哭個淚盡聲乾。繼而巡視四圍,哀哀而哭。曠野風高,哭聲酸楚,善人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蝟集觀看,也自淚落不止。都說道:「有這樣一個好兒子,前來搬取靈柩,韋老爺地下也喜歡了。」

  便有老年男婦前來勸止禿頭,轉令功止小珠。時已亭午,小珠跌坐墳下,哭個不住。末後禿頭與跟人勸止,大眾百口同聲,小珠方停了哭。謝了善人村父老,就到禿頭家來。

  此時跛腳已生一男一女,都出來叩見。傍晚,禿頭將癡珠、秋痕兩幅遺照,檢奉小珠。小珠起身,慘然展視,又自痛哭一番。著禿頭打掃淨室供上,磕了三個頭,就在淨室住下了。

  在小珠原意,便不進城。次日,謖如知道,馳馬而來。再三勸阻,迎回自家行館,十分款接。

  第二日,小珠便隨謖如,來謁柳巷祠堂。見軒軒草堂,正面一座沉香雕花的龕,約有九尺多高,內奉先人坐像。龕前主題云「故東越孝廉韋公癡珠神座」。東邊立一女像,也有小主題云「故秋心院校書劉秋痕之位」。小珠含淚磕了三個頭,便與謖如商量,搬住搴雲樓,灑淚說道:「先君遠遊日多,小子稚弱。生既未侍晨昏,沒復未親含殮。奉諱以後,大母以道弗不許奔喪,通籍以還。小子復以王事馳驅,不能得閑,煢煢在疚,以迄於今。昨宿墳山,老伯惇惇垂誨,促令進城。此地有祠有像,小子再圖安逸,不想朝夕侍奉。這不孝之罪,真是擢髮難數了。」

  說罷,便嚎啕大哭起來。謖如也自傷心,祇得曲從其意。吩咐跟人,將汾神廟行裝及禿頭眷口,一起移入。諄囑小珠道:「你病初愈,孤身萬里外,上有重闈,豈容不自珍重,轉恫先靈?」小珠收淚答應,遂分手而去。

  此時日子善陞守,調補太原;晏子秀陞縣,調署陽曲,都是舊交。就是曹節度以下,知道小珠到了,也來慰問。小珠免不得要出來,官場應酬。

  當經子善、子秀說合,小珠與靚兒結姻;阿珍與小珠庶出一妹,名喚淑婉結姻。隨差幹弁,持信前往東越。請過婆媳兩夫人示下,准了擇吉,兩邊互行納聘。

  轉盼之間,便是冬天。攝縗告靈,擇吉啟殯。先一日,就在軒軒草堂開了一天弔。并州大小官員及紳衿,無一不到。

  次日,小珠徒步出城。臨穴撫棺,擗踴哀嚎。遂奉兩柩,蒙以繡花大紅呢,加以錦幄,暫駐東門玉華宮。自行跟入住宿,朝夕二奠。謖如要與小珠同行,就也擇日挈眷回南,將玉華宮李夫人靈柩收整。卻是要先二日,謖如便縮了兩站,等候小珠。

  這日癡珠丹旐啟行,一路僅是官紳及小珠同年祖送祭席。自玉華宮起,排有數里。小珠一一磕頭謝了,趕上謖如大隊人馬。

  及到樊城登舟,該地官場及故舊,又是一番路祭,十分熱鬧。一日,到得金陵,謖如就祖墳安葬了李夫人。將家事交付阿寶夫婦,然後偕葉夫人,帶著阿珍、靚兒,與小珠向東越來。

  已是雨寅二月,一舸兩棺,安抵紅橋下。郭夫人率小郎以及族姻,迎入小西湖家祠開弔。尋將秋痕遺掛展玩,歎道:「以此韶齡,甘心從死,我怎忍薄視之?」卜吉安葬,奉老夫人命,將秋痕靈輀隨茜雯附入左壙,奉主於家。

  窀穸都畢,小珠纔釋素服,辦起喜事。小珠是個玉堂歸娶,在東越祇算得第三人,那風華典麗,可不必言。就淑婉招贅阿珍,也是富艷無比。

  這年八月,謖如挈了葉夫人、阿珍夫婦,赴任淮北。

  小珠直俟老夫人百年以後,纔奉了郭夫人,挈靚兒入都供職。不一年,賞加頭品頂戴,冊封倭國新女主踏里采。朝議令挈妻室同行,靚兒也得女提督銜,持節齎皇太后。皇后恩旨,副以紫滄夫婦,由長江登火輪船,彎入粵東香山島。

  放洋遇風,吹入香海洋玉宇瓊樓中。父子重逢,翁媳再見。瑤華緣與靚兒同舟,也得與秋痕相見。世外三人,都得島中人贈的珍寶。

  一夜海風大起,瞬息之間便到倭國,與紫滄輪船相會。追憶其地,歷歷在目。奈海山蒼蒼,海水茫茫,無從重訪。這也是一則實事,並非做書的人畫蛇添足,為此奇談。正是:

言必有物,不類齊諧。
絲抽乙乙,杼軸予懷。

  諸君聽小子講書,不必就散,尚有一回裊裊餘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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