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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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謖如、鶴仙得假三個月。謖如將眷口攜到并州,與阿寶們相聚,一時悲喜交集,不用說了。

  次日便同鶴仙、阿寶,到了玉華宮李夫人靈前一哭,就也到癡珠墳前灑淚一拜。轉盼假滿,已是六月。

  荷生是十七進了金陵城。十八謖如、鶴仙也到。荷生大喜,把偽東府掃除,與二人駐紮。

  這二人與荷生八載分襟,一朝捧袂。傷秋華之宿草,喜春鏡之羅花,真個說不了別後心事。謖如又以遲到一旬,不及見春纖為憾,便往秦淮河停靈之所,祭奠一番。

  一日,大家談起吳越用兵。謖如道:「東南地勢,太原的馬隊、憲兵,都用不著。還是我寶山鎮兵,及湖淮兵得力。」因向荷生道:「你的才大如海。怎麼平了十年巨寇,復了千里名都,竟不草個露布,聳人聽聞哩?」荷生道:「這算甚麼巨寇?此數十年中,士人終日咿唔章句。就是功名顯達之人,也是研精歐、趙書法,以博聲譽。濟之以脂韋之習、苞苴之謀。韜略經濟,偶有談及,群相嘩笑,以為不經。吏治營規,一切廢弛,徒剝民脂膏,侈以自奉。坐此國勢如飄風,人心如駭浪,事且岌岌。可笑當事的人,尚復唯唯諾諾,粉飾昇平,袖手作壁上觀。間有名公巨卿,氣魄、資望卓越尋常。奈處升卿之錯節,才識不及;學渤海之亂繩,德量無聞。是以大局愈爛,這釜底游魂,因得多延歲月。對村婆而自絮生平,獲小竊而大書露布。我不怕別人,我祇怕癡珠在那青心島,會拊掌大笑哩。」說得謖如也笑起來。

  荷生因說道:「自此以往,司牧之官,必能掃除一切苛政。猾吏奸胥,悉設個法箝制之,使無舞弊。慢慢的采風問俗,去害馬以安馴良。泯雀角鼠牙之舋,絕狼吞虎噬之端。不驚不擾,民得寬然。各盡地力,學你寶山開墾的工夫,與這些人課勤警惰,講信修睦,有教有養。使天下元氣完復,不枉我們勞碌這七人年纔好呢。」謖如道:「這真忠言至計,中興碩輔之言。」荷生笑道:「我算甚麼!明相國不動聲色,卻出斯民於火熱水深,措天下於泰山磐石。韋癡珠不綰半緩,卻相時度勢,建策於顛沛流離。碩畫老謀,寄意於文章詩酒,這纔算個人哩!」

  謖如歎一口氣道:「不是你這闊大的胸襟,也不肯和盤托出。我們不是相國,那裏能如此發揮?不是癡珠,那裏便有此成算?祇相國以人事君,自然譽流竹帛,績紀太常。癡珠一生屈抑,我們僥倖會合風雲,也該特摺闡揚。或請予謚,或請專祠,使天下後世有這個人纔好。」荷生笑道:「這卻不必。以柳下惠之賢,而謚以一惠,出自其妻;以曾南豐之地望,而一瓣之香,竟傳師道。可見人世榮華,舉不足為我癡珠增重。異日有心人,總能發潛德之幽光。底事我們闡揚,轉成門戶之見?你不看杜少陵,歷數百年而忽謚文貞;蘇東坡不得冷豬蹄,而朝官至今尚為做生日麼?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煩我們為癡珠早計哩。」謖如拊掌道:「古人相見,開口便有到心語。你今日議論,語語沁入我心。」

  正待說下,紫滄帶個女子進來,說道:「這女子姓傅,名喚善祥,是個女簿書。據說洪逆就埋在這府裏空地,那時入坎,掘得極深,甚是秘密。」荷生聽說,傳令開了後宰門,派五百名人夫,前往發掘。接著包起回說:「搜捕遺孽,茀田渺無下落,卻揭了著名幾個賊目。」於是荷生邀著謖如,一同升帳,問供去了。

  再說榮合、榮法部下,卻有兩個偽將,一名翁闓陽,一名呂壽臣,武藝也不在顏、林之下。榮法、榮合百事糊塗,卻曉得收買兩將的心,以為護衛。起先靈蕭、靈素主持號令,人人都受這妖婢磨折。祇有兩將,他卻不敢一毫凌侮。後來妖婢聽見妖婦兵敗,趕赴金陵,這裏號令便歸在兩人。

  這會一個緊守滸墅,一個緊守錢塘。環營三濠,撐拒顏、林,倒也是將逢敵手。此數日,果齋正與闓陽約定,兩邊不用炮火,不用隊伍,祇單騎對戰,輸的退兵。戰了兩日,不分勝負。

  這日,又是兩下酣戰。都脫了鍪甲,去了兵器,下馬較起拳來。兩邊士卒,看到入神。不想包起、黃如心二人,奉了荷生將令,帶了四千湖兵,前來助戰,恰恰到了。

  兩人私議,將金陵賊衣,悉令湖兵二千穿了。如心賺個賊的令箭,往賺錢塘城池。包起卻趕來助戰。到了賊壘,擂鼓搖旗,自後面通濠撲入。當下賊眾忽見營後人馬破空而來,闓陽祇得放松果齋,大罵道:「捉狹鬼,不是英雄,算我上你當吧。」上馬走了。

  其實,這枝兵來路,果齋也白茫然。闓陽正馳回衝殺,將包起的兵團團圍住。城賊無數奔出,說是官軍掛起金陵旗號,賺開城池,擒了三大王。闓陽及賊眾,心都慌了。一會,果齋也到,與包起兩邊夾攻。一枝畫戟,東馳西突,所向披靡,力將江口以及城隍山賊營百餘座,盡數踏平了。闓陽落荒而走。

  果齋與包起入城,將擒來偽越王榮合打入囚籠,解住金陵。其餘賊眾,一起准予投降。住了一日,乘勝領兵,殺上塘西,收復嘉興去了。包起、如心俟著浙東西兩個節度到了,就也馳來。果齋早已祇戟單盾,冒矢復了姑蘇,擒了偽吳王榮法。

  於是合兵一處,會同卓然來攻滸墅關。三日破了。兩人用計,射倒了闓陽、壽臣。

  忽報大將軍、女提督帶健婦五百人過江,現在駐紮常州。包起、如心就將榮合解往常州營前。卓然仍紮滸墅關,伺候大將軍。果齋便帶兵,掃蕩吳越諸郡縣殘匪。

  看官,你道荷生怎的過江呢?他是富川人,想借此遊歷江南一番風景。不想到了揚州,遙見那灌莽棲於甍棟,平沙抗乎睥睨。煙火無墟,四望靡際。與采秋低徊憑弔,因說道:「昔日繁華鼎盛之處,今皆成瓦礫場矣!」

  次日過江,風靜波平,也自欣然。望見金焦一片邱垤,赤雲崢嶸。兔葵燕麥,軃受驕陽。因想起遭時不祥,見此蕪亂。回首故鄉,數遭兵燹。牂柯山畔,家竟何如。夢草池邊,同聲浩歎。於是浩然有歸與的意思。又想道:「虎豹居在深山,人人聞聲便自惴惴。以遊五都之市,販夫孺子皆得持著瓦礫,嘩然相逐。麟出大野,足折商鋤;龍入魚群,豫且見困。而況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鬼瞰,自古為然。我斷不可寵利居功哩。」

  這日到了常州。曉得果齋,業經破越沼吳。恰好榮合解到,問過口供,傳令磔死梟首。會同金陵洪逆戮屍的首級及榮法首級,傳示各道滋事地方。就想道:「自來賊平,遣散兵勇最是費手。我幸馳逐七年,不曾募得一勇。祇大同健婦三千,都是有夫之婦,且有室女,不怕滋事。外此,顏、林所部四千,是并州額兵,淮南北陸師,水師,湖南北精銳,亦是平定後新設額兵。至如謖如帶的是寶山屯兵,紫滄帶的是馮姓子弟兵,更無可慮。最可笑者,以前用兵,不於各道額兵練出,轉向市井中募來。既糜國帑,又滋弊端。我如今祇作個書,囑謖如陸續奏撤,便無甚事。」

  次日到了滸墅關,接見卓然。即令其撤回部兵一千,留一千協同果齋搜捕餘匪。於是放舟於三萬六千頃之太湖,挹取其風雨波濤出沒之理趣;輿轎於三十六峰之天台、七十七峰之雁蕩,開豁其金戈鐵馬擾攘之煙塵。凡郡縣供給,一起拒絕。水向荒墟停泊,陸抄小路來往。

  到得八月,駐紮杭州。卓然、果齋都來繳令。便與采秋遊了一日西湖。禿樹支離,寒波渺漠。荒草低天,叢蘆冷岸,滿野陰雲濁潦中頹牆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遠峰數點。兵火後光景,真可歎息,悵然而返。

  覺得一路秋風衰柳,門巷無人。昏霧歸鴉,荻花欲語。荷生既苦喚奈何,采秋亦心驚老大。

  將到行營,遙見無數倭人。刀如霜白,槍似林蒼,又覺陡然。青萍接著回道:「倭人解來金陵遺孽馮茀田,前來請令。」荷生神定,轎子軟步如飛。倭目數十輩,亮甲掛刀,一字兒跪接。荷生轎中點首示意。

  轅門下營官扶入,傳令升帳。於是卓然、果齋招呼整隊,杭城大小官員也來站班。帥旗一展,升炮三聲,荷生衣冠升帳。中軍傳呼,倭目一人進見。倭目報門,巡捕官領跪階下。

  荷生問道:「哈巴里就是你麼?」哈巴里答應了。荷生道:「你們從何處擒來馮茀田?」哈巴里道:「元帥克復金陵,茀田隨著偽王娘馬氏、伯丞相鄧際盛、又偽官等數十人,竄上清涼山洞。洞裏原有儲恃,經歷兩個月,食也盡了。將金寶航海,投奔香山,懇求我們帶他回國,保全這數十條性命。我們竊念元帥號令威嚴,小國新受皇上天恩,不敢護庇叛孽。計誘登島,悉數擒獲,押解前來。探得元帥行營,特由粵洋駛著輪船,清晨到了,就來轅門伺候。」荷生欣然道:「你等恭順可嘉,靜待本帥奏聞獎賞吧。」哈巴里磕頭稱謝。就吩咐杭守,延入行館,優待去了。

  此時天已靠晚,自轅門以至帳中。燈張百合,炬列萬行。火焰中刀矛林立,各將領明盔亮甲,奕奕有光。將那分明別隊五色的戰襖、五色的旗幟,愈顯得對對分門。荷生高坐帳中,披件團龍黃綾馬褂。帳裏旁列捧劍、捧令兩侍兒,如花似玉。帳前雁翅般武巡捕數十人,俱是魚鱗文戰袍,團花馬褂。一呼百跪,一諾千聲,真顯得大將軍威重如山。

  當下哈巴里隨著杭守,逡巡而出。上面接疊連聲傳呼:「抓進馮茀田!」下面答應如雷鳴一般,將馮茀田跪在當面。荷生問道:「你是馮茀田麼?」這孩子已慌得說不出話,一晌纔應道:「是。」以後問他,都不能答應。還是推上偽王娘和那偽丞相,纔一一畫了招詞。荷生吩咐:「打上囚籠。」祇聽得高唱掩門,早炮響鼓鳴,荷生進去了。

  次日傳令卓然、果齋,帶了囚籠先行。第二日,荷生與采秋起馬。這回卻走了官站,各道節度迎送供帳,交錯道路,這不用說。

  荷生登舟,卻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路。慢慢的召見父老,撫循難民,給發賞犒。采秋也逐處見有婦孺,便召來詢問一番,與些銀錁子。老羸的人,更加厚遺。以此十里一泊,五里一停,自八月十五杭州起馬,直至十月初一纔到金陵。恰好欽使韋小珠也到了。

  你道小珠,怎充欽使呢?小珠自十七歲入學後,便奉諱了。為是江南道茀,老夫人就不准他出門,祇作書謝了謖如。

  後來謖如經略西北,小珠卻力學五年。壬戌登了鄉榜第三名。航海會試,又高高中了第十名進士。朝考一等第二,殿試一甲第三。謖如、荷生時常,均有音問往來,早為癡珠欣慰。本年各道鄉試,小珠得了陝西試差。此番進京復命,奉旨前往江東,冊封諸將,犒勞大軍,賙恤難民。

  荷生、謖如大喜,差員遠接,凡供給護衛。大家曉得是癡珠兒子,個個盡心。舟次石頭,荷生、謖如帶領文武各官,排隊奉迎。請過聖安,與小珠見面。真有虎賁重逢、蘇瑰有子之感,不覺睫淚盈盈。小珠更覺銜哀欲涕,奈係公座,不便私談。

  迓入行館,荷生、謖如便與小珠執手一慟。是夜三人開宴,招及鶴仙,款款情話,更深纔散。

  次日黎明讀詔,大家俯伏壇下。只聽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維金陵之小醜,敢黑子之負隅。抗顏行者十一年,延腹疾於十三道。怨深臣庶,憤結鬼神。自外生成,久留苞孽。往者遊氛不戒,大帥無功。爰撤兒戲之兵,特技忠衿之彥。
雷符星斗,光顏自有旌旗;文畫葩瓜,賀齊列成杆櫓。結李摩雲之壘,成算在胸;焚盧明月之屯,奇兵拔幟。如太陽之沃雪,所過皆銷;譬大旱之望雲,崇朝而雨。於是功成掃穴,捷奏甘泉。當南風解慍於薰琴,正秋露垂珠於盾墨。陳牲告廟,慰列祖在天之靈;晉冊承歡,加慈母深宮之膳。無可寬者元惡,儜送檻車;有必報者豐功,遠稽彝典。敬奉兩宮懿訓,式頒五等崇封。
於乎!臣為主生,功因將立。代吳定策,惟羊祜無愧張華;平蔡刊碑,在昌黎何私裴度。金釵阿杜,艷貴妾於盤龍;鐵戟崔家,施郎君之行馬。賞榮於室,蔭遠其門。溯不獲已而用兵,天其臨汝;有非常功而介齎,禮亦宜之。欽此。」

  讀畢謝恩。大家延小珠行禮,小珠俱以父執相見。

  此時明相晉了公爵,荷生封侯,謖如、鶴仙封伯,卓然等俱得爵有差。采秋、瑤華均受一品夫人封典,常食提督總兵全俸。柳青、胭脂也得二品封。春纖賜號貞慧仙妃,建祠鍾山,以掌珠、寶書從祀。

  小岑攜了丹翬,劍秋攜了曼雲,都到金陵,與采秋、瑤華相聚。大營調著安徽男班、姑蘇女班各十部演戲,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小珠傳旨,犒勞勝兵,每名十兩,賙卹難民,每名三兩,大抵在二百萬以上。

  過了數日,荷生進京獻俘,小珠進京復命。謖如大家或回原任,或處新任,都分手了。

  當下并州余翊,擢了江左節度,也是故人。延個大著作,撰起平定金陵碑文。將上石了,荷生取閱,笑向謖如道:「韋癡珠已死,誰能揮斥豐碑與你紀勛呢。」臨行,自作六個大字付給謖如,說道:「祇此六字,抵得鋪張揚厲一千餘言。就那塊石鐫上,做個亭子蓋覆吧。」大家看是「靖江鎮海之碑」六字。正是:

一片燕然石,詞蕪義不尊。
西京遺響寂,風雨憶文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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