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英雲夢傳
第八回
第九回 

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

第八回 王府中椿萱遭變 吳衙內惡棍強婚 编辑

  詞云:
  故地椿萱遭變。皆因夙緣繫戀。傷心何必淚潸潸,夢裏多成倦。蝦蟆想天鵝,哪得上青天。縱饒紈褲計無邊。怎得情人面。
     右調《誤佳期》

  話說徐氏夫人,自從王雲失去之後,日夜憂愁,懨懨成病。婢子玉奴百般解勸,夫人怎得丟下思兒之念。玉奴幾次叫王三去請醫生來調治,夫人屢次不許請醫,道:「我病非藥餌可治。」惟有終朝垂淚,思想兒子不題。

  卻說王仁誠在京得了這個信息,心中未免憂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數日而身亡。有同僚甚為傷感,遂買棺盛殮,連夜打發家人報到姑蘇,然後又著家人送柩下來。家丁曉行夜走,不幾日,已到姑蘇,纔走至府門前,有門上王三見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問道:「姚茂哥,你穿這樣服色,莫非老爺有何長短麼?」姚茂道:「不要說起,老爺在京,一則得了公子的消息,也著些惱,二來又得了一個急症,不數日身故。」王三聞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時,若聞此信,一命休矣。」又不得不報,遂叫姚茂到後邊用飯,自己走到後堂來。玉奴迎著,問道:「王公公,你為何哭起來?」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說起,不期老爺在京病故了,姚茂現在外邊報信。」玉奴聞言,驚得魂不附體,祇得進房報知夫人。夫人病勢正重,又聽得玉奴說姚茂來報老爺京中病故,這真是雪上加霜,一驚一哭,遂歸陰府。玉奴見勢不諧,連喚「夫人」,竟不醒來,摸其四肢皆冷,氣也無了,慌得玉奴腳軟筋麻,大哭出來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爺的兇信,一慟氣絕。」王三聞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湯來灌,灌之不受。王三看來無用,遂大慟起來,叫錦芳去請張、萬二位相公來商議。錦芳遂去報知二人。張蘭、萬鶴聞言大驚,飛奔而來,王三接著,跪下墜淚,道:「不料老爺、夫人有此大變,叫小人肝腸皆亂,方寸已斷,特請二位相公來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爺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張、萬二人攙起王三,也下淚道:「說那裏話來,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聽人家可有好壽板,兌銀去買。」王三即忙去備辦,直到次日,入殮已畢。王仁誠為人梗直,故此門生故舊俱皆疏淡。真個是世態炎涼,見王府夫婦雙亡,王雲又不知去向,竟無親眷上門。全是張、萬二人料理喪事,極盡年家之誼,張蘭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諸事,婢僕不得混雜。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無音信,待明春再作計較。」王三領命,張、萬二人時常來照看。

  不談王府中喪事,卻說王雲別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個嫩弱書生,哪裏曾走過路來,可憐一日祇走得三四十里。滕武著人來趕,幸爾王雲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著。王雲行了六七日,一日行來,看看天色已晚,前無村,後無店,心上有些著急,腳步偏又走不上,漸漸昏黑上來。正是心慌之際,猛見東邊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燈走近,見是幾間茅屋,窗內燈火猶存,祇得上前敲門。裏面婦人認是丈夫回來,問道:「為何今晚就回來了?」及至開門一看,是個少年書生,喫了一驚,忙立在門後道:「家下無人,黑夜到人家敲門打戶!」說罷,就要關門。王雲見要關門,祇得走進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貴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開恩!」這婦人還禮,王雲揖罷,看著這婦人道:「小娘子好像有些面善,哪裏曾見過。」這婦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像向年在武林吳府中記室雲相公。」王雲道:「小生正是。小娘子可是繡翠姐姐?」繡翠笑道:「正是賤妾。」遂邀王雲到裏面坐下,將門拴好,忙備夜膳,與王雲用畢,方問王雲道:「郎君何能到此?」王雲道:「一言難盡!」遂將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這一段情由細說了一遍,獨不題起英娘之事。繡翠道:「也是天假其便,與郎君重會。」王雲道:「姐姐為何住在此間的?」繡翠含淚道:「賤妾來此,也是為君,自夏間事露之後,賣我出來,就嫁了販窰器的朱壽,在八月中遷到此地來的。」王雲道:「好個朱壽,我曾會過他兩次。」繡翠道:「這也奇了,郎君何處會過他的?」王雲將會朱壽之情由說了一遍,又問道:「姐姐,此地屬何縣?」繡翠道:「這乃宜興落鄉。」王雲道:「你丈夫往何處去了?」繡翠道:「今日眾同行議事,今晚演戲,有酒,大約要明日纔得來家。」王雲道:「故此姐姐開門,認是丈夫回來,小生幾月不會,觀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豐彩了。」繡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別君之後,無時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個令人腸斷。」王雲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時時在念,不料天從人願,無巧不巧,今夕又與姐姐相會。」繡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請安睡了罷。」王雲遂起身,同繡翠走到第二進屋內,亦是三間茅屋,東首一間是繡翠做房,西首一間閑著,中間是坐起。王雲道:「請姐姐自進房去睡罷,小生祇好就在此間坐一宵矣。」繡翠道:「郎君不必過謙,奴家草榻當讓與客。」王雲已知其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繡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燈,同王雲進房,自己去將床舖好了,向王雲道:「請安罷。」王雲走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舖設,雖是村舍人家,倒也收拾得潔淨,一張紅漆涼床,床上一條紫紅綢被。繡翠拴上房門,笑向王雲道:「郎君請床上睡,妾在這凳上睡了。」王雲笑道:「姐姐也來虛套了。」說罷,遂相挽並坐,卸去衣妝,連臂同衾,一則是舊時相知,今宵又是他鄉遇故,郎貪女愛,曲盡永夜之歡,難述其妙。正是:

  他鄉逢舊好,男女兩相親。
  今宵雲雨會,不比向時春。

  卻說王雲正同繡翠雨散雲收,倦情濃睡,祇見他父母在雲中呼喚道:「我兒快快家去罷!」言畢望西而去,王雲急趕上去,被門檻一絆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渾身冷汗,肉跳心驚。繡翠亦被王雲驚醒,問道:「郎君因何著驚?」王雲道:「不瞞姐姐說,適間得一夢,甚為不祥。」繡翠道:「所得何夢?待妾詳之。」王雲道:「夢見我父母在雲中呼喚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說罷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夢?」繡翠道:「郎君且自寬心,此夢應於老爺升任也未可知。」王雲道:「非也。」這半夜雖然與繡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無情再赴陽臺。天纔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繡翠道:「郎君何必過起這樣早?」王雲道:「早纔好,遲了恐你丈夫回來,非為兒戲。」繡翠遂即起身,忙向廚上收拾了湯飯,與王雲梳洗用畢。王雲打開包裹出房,取白銀一錠,送與繡翠道:「聊為一履之資,望姐姐笑留。」繡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無益。」王雲道:「小生自有,姐姐請收下,不要見棄。」繡翠祇得收下,遂泣道:「妾與郎君從此別後,料難再有會期。」執袂慟然。王雲亦含淚道:「後會有期,姐姐不要掛懷。」繡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後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懷。郎君前途保重!」王雲因心中有事,無暇細述,祇得匆匆告別。繡翠自此思想王雲,懨懨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後話。

  且說王雲走到宜興縣,僱了船隻,不兩日已到姑蘇上岸,打發了來船,急到家來,祇見門上掛白,大喫一驚,已知夢兆。進門來,遇王三,王三見了主人回來,憂喜交集。王雲見王三一身孝服,忙問道:「老爺、夫人莫非有些不測麼?」王三哭道:「禍事不小。老爺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見公子失去無信,終日憂悶,正是病兇,又聞老爺之信,一慟也歸西去了。」王雲聞言,大叫一聲,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蘇醒!」後邊玉奴、錦芳及眾家人聽得公子回來,哭暈在地,都一齊跑出來,叫扶將起來,坐在椅子上。王雲慢慢醒來,哭道:「我王雲大為不孝,真罪人也!」說罷又大哭。王三勸道:「公子不要過於悲泣,恐傷貴體。」王雲纔住哭,問道:「老爺的靈柩可曾著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雲道:「夫人亡後,全虧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應報效主人,還虧張、萬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雲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後堂?」王三道:「正是。」王雲就將家人的孝衣換了,進去哭拜夫人道:「孩兒別後三月,不料父母皆遊泉下,不能見面,丟下孩兒好苦也!」幾番哭絕。王三再三苦勸道:「公子少要慟哭。老爺、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諒不能復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體要緊。」王雲方纔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舖伴材。

  次日,張、萬二人聽得王雲回來,喜之不勝,就來看候王雲。正是:

  友誼誰知勝嫡親,何期張萬處交真。
  心契纔能扶患難,管鮑同倫有幾人。

  張、萬二人來到王雲門上,家人進去報知王雲。王雲出來拜謝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長兄培植,恩感五內。」張、萬二人忙挽起王雲,共揖畢,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掛懷。今早聞兄回府,使弟們歡喜之極。」王雲流淚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結局,甚為可傷!」說罷又大慟,張蘭道:「世間死別生離,最苦之事,總亦是大數,兄也不必過於苦傷。夏間道人的偈言看來倒應驗,豈非定數。況年伯祇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慟,倘有些三長兩短,反為不美。」王雲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縱應,未知末二句何如?」張蘭道:「前事已驗,自此一路吉慶,長兄何須憂慮。」錦芳捧出茶來,三人用畢。萬鶴道:「夏間兄在江舟被盜劫去,意欲何為?兄怎得脫身?可說與弟們知道。」王雲道:「小弟那日被盜劫去,恐其加害,誰知其意不然。」就將到山寨,滕武招贅不從,及逃下山來之事,細說一遍。萬鶴笑道:「也虧兄之才調能脫其虎口。」正說話間,有金聖、李貴知王雲回家,二人亦來相候。王雲三人看見,遂起身,俱各揖畢,就序齒坐定。王雲謝罷二人,李貴道:「適間小弟同洛文兄聞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來相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慘變,小弟等不勝傷感。」王雲道:「承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命苦。」金聖道:「兄乃人中之鳳,他日飛騰,可並日月,莫要苦傷貴體。」張蘭道:「閑話休題,近聞得二兄北上,總榮授了。弟等尚還欠賀。」原來金、李二人俱納了武職,故此張蘭說起。李貴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過支持門戶,算得甚麼數。」王雲道:「小弟昨日纔回,故此不知。待過百期,少不得要來奉賀。」金、李二人道:「斷不敢當。」他賓主五人言來語去,直敘到日暮,纔各人散去不題。

  卻說王雲在家單候父親柩至,好開喪出殯。不幾日,家人報來說:「老爺靈柩已在河下。」姚茂等聽得公子回來,好不歡喜,叩見了小主人。王雲道:「姚茂,難得你一片好心,扶老爺柩來。」姚茂道:「公子說哪裏話來,這是小人分內之事。前日小人已到此報信,又復去迎接的。」王雲吩咐:「明日起柩到廳。」說罷,急到舟中,見了棺木,猶如亂箭攢心,以首撞地,哭之幾絕,眾家人苦勸方止。到次日,合夫人之柩停了。此時親朋曉得王雲回來,又是一番氣象,都又來作弔,好不熱鬧,無幾日之間,安葬已畢,王雲接著就謝了孝,忙了幾日,料理事完,竟在家守孝、讀書不題。

  卻說滕武那日打獵回來,去看王雲。見房中無人,遂到園中去看,竟也不見,就喚丁老來問道:「王相公哪裏去了?」丁老道:「自大王去後,王相公病好,叫小人指往北山去路,去趕大王的。」滕武知是王雲脫逃,遂叫嘍羅分頭追趕。眾嘍羅去了一日,竟追尋不著,回來復了滕武,也就丟開不題。

  且說吳斌致仕在家,自王雲去後,無聊之極,幸有夢雲同父親吟詩和唱消遣。不想一日聖旨到來,言兵部侍郎吳斌告假日久,速速赴京聽用。吳斌謝恩,請過聖旨,先打發天使回京。又住有幾日,就命家人收拾起身,遂別了夫人、兒女,那正是仲秋天氣,一路上對景淒涼,至初冬方到京中,朝見聖主,會謁同僚,忙了幾日,住下稍閑不題。

  卻說臧瑛為官奸惡,因吳斌梗直,他也不喜歡他。一日偶有日本作亂已受招安,聖上要差官去封王,旨下著該部知議回奏,這臧瑛就特荐一本。聖上見本荐吳斌出使,遂招吳斌諭道:「今臧瑛荐卿往日本封王,諒卿不辱君命,可刻日起程。」吳斌聽旨,唬得汗流浹背,復奏道:「臣蒙聖恩,授職未經出使,祇恐有辱君命。伏乞陛下另選能員,不負聖意。」上道:「朕已點卿,諒不辱命,待卿出使回朝,加卿官爵,毋得推阻。」吳斌諒不能辭,祇得謝恩退出,縱然深恨臧瑛,也無奈何,祇得收拾,刻日起程,眾官齊送出城。吳斌別去,到日本封王不題。

  卻說臧瑛之子臧新,在家倚仗是兵部的公子,同著白從、刁奉東遊西蕩,為非作歹。一日刁、白二人在臧府小飲,臧新說道:「老白,我偌大年紀,尚未續姻,怎得有一日娶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則遂我平生之願也。」白從道:「這有何難!」臧新就問道:「老白,你說不難,哪裏見來?」白從道:「見是沒有見,似大爺這般相品才情,豈無一名姝來配大爺麼?祇要大爺留心,說與媒人們去訪,偌大城市中豈無一個絕色佳人的道理?」這臧新見白從的話說得暢快,連叫斟酒,三個人說白道黑,喫到日暮,方各散去。到次日,臧新叫家人去喚媒婆,家人領命,即刻就叫了兩個慣做媒的班頭媒婆,一個姓張,一個姓王。兩個媒婆來到臧府,見了臧新,蹭了一蹭道:「大爺呼喚小婦人們,有何吩咐?」臧新道:「喚你二人來,非為別事,我大爺要娶一位才貌兼全的娘子,尋你們到城中去訪訪,不拘貧富人家,祇要人才出眾。」張媒婆道:「有貌的也還容易,若說有才有貌的卻難。」臧新道:「如此說來,我大爺終身不娶不成?」張媒婆道:「怎個說大爺終身不娶,祇是將就些也還容易。」臧新聽了大怒,便罵道:「沒的放你娘的狗屁!難道我大爺將就些,竟娶一個村姑罷?這樣說的可惡,叫家人快與我趕他出去!」王媒忙向前說道:「大爺且息怒,聽小婦人有一言奉稟。我這張媽媽本來不會說話,故此沖撞了大爺,可恕他初次。若說起才貌佳人,有是卻有一位,難是卻難。」臧新道:「有了最妙,如何有許多難處?你且說來,是哪樣人家?」王媒婆道:「是府前兵部侍郎吳老爺家,有一位小姐,年方十七,生得如廣寒仙子,月裏姮娥,真正落筆如龍蛇飛舞,諸子百家無有不曉。」臧新聽了王媒婆的言語,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恨不得立刻娶到家纔好。」又問道:「這小姐叫甚麼名字?」王媒婆道:「小姐的芳名叫做夢雲。」臧新聽得「夢雲」二字,道:「原來就是帕上之人!」喜的沒法,真個是天隨人願。王媒婆道:「大爺為何如此歡喜?日後吳府不允,不要煩惱。」臧新道:「這段姻緣豈有不成之理?」王媒婆道:「吳府小姐,小婦人也曾說過幾次,俱是縉紳公子,那吳老爺總不肯允。」臧新道:「他不允,要配何等樣人家?」王媒婆道:「人家倒還不論,祇要與小姐才貌相當,方纔肯允。」臧新道:「似我大爺這般才貌,也不為俗了。你二人可用心去說。」他二人唯唯領命,竟投吳府中來。

  丫鬟迎著道:「王媽媽與張媽媽,是甚麼風吹到我們府中來?」王媒道:「我見你家府中如此熱鬧,故此進來看看。」丫鬟道:「你老人家不曉得麼?我家老爺奉旨到外國去封王,今日報到,夫人在那裏煩惱哩。」張媒道:「這是喜事,為何倒煩惱?」丫環道:「出使外國封王,路程遙遠,不知幾時纔能回家,所以夫人和小姐煩惱。你二人進去,勸勸夫人來。」二人進去,見了夫人道:「老夫人恭喜,老爺封王榮歸,自然加封爵位。」夫人道:「甚麼恭喜,千山萬水的去了,知道可得回來?」王媒道:「說那裏話來。」夫人當時打發報人去訖,又問二媒婆道:「你二人到來,必有事故。」王媒道:「也沒有甚事,來候候夫人、小姐的。小姐為何不見?」「適纔在此,想是進房去了。」張媒道:「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得才貌兼全的一個狀元郎來相配纔好。若是小婦人做著這頭媒就好了。」夫人見二人言語,已知來意,自想:「夢雲年已長成,或者說來有個佳配,亦未可知。」遂道:「我家小姐也倒不在高攀門第,祇要與小姐才品相當,也就罷了。」王媒聽得有些口風,正合來意,遂道:「本城中倒有一鄉宦人家,有一位公子,年紀纔二十歲,前年入洋,取的案首,好個人品相貌,正好與小姐聯姻。」夫人道:「姓甚名誰?」王媒道:「他父親現任兵部尚書,姓臧名華玉。」夫人道:「聞得臧華玉為人不大端方,其子諒亦可知。」張媒道:「夫人,非如此論。自古龍生九種,這公子倒不比他父親為人,言談儒雅,貌相端莊。夫人若攀這門親倒好,除卻這位公子,別家也少。」夫人被他二人說得半信不信的,道:「你兩個到明朝來討回信。」二媒婆就起身回去復臧公子不題。

  卻說夫人就走到夢雲房中來,夢雲正同繡珠在窗下刺繡,見夫人進房,即便起身。夫人道:「我兒刺繡,不要辛苦了。」夢雲道:「孩兒不過閑中消遣,也算不得生活。」夫人道:「適纔張、王兩個媒婆來與你做媒,說兵部臧華玉的兒子才學相貌都好,不知真假。若是可矣,我想攀了這門親也罷。不知孩兒意下何如?」夢雲聽得夫人有允結之意,遂道:「孩兒聞得臧兵部為人不端,其子之才學德行不問可知。這也悉聽母親裁度。論理,還該訪訪。」夫人聽了夢雲之言,似有不欲之意,遂道:「自然還要著人打聽。」母女二人又講了些家常閑話,夫人就起身出去。夢雲一個在房,停針想道:「諒來臧生豈是我可夫。倘若母親錯主,將我許配,豈不誤盡終身?」思來想去,自恨紅顏薄命,清溜溜流下兩行珠淚。有繡珠捧茶進房,見如此光景,便問道:「小姐何故流淚?」夢雲不答,繡珠遞過茶,明知小姐因臧家議親,恐夫人允了落淚,也就走開。

  卻說夫人出來,即刻著人打聽臧新的好友,少刻打聽回來,細細將臧新為人不端之處,呈說與夫人,遂罷議親,夢雲方得心安。

  卻說臧新自媒婆來說明日去討回音,他到得次日,絕早就叫家人去催張、王二媒,去吳府討信定局。二媒不敢怠慢,祇得就到吳府中來。夫人尚在房中梳洗,王媒道:「夫人還未出房哩。」夫人道:「為何來得這般早?」王媒道:「公事在身,不得不早。」夫人出房坐下,張媒道:「昨日夫人有命,叫小婦人們來領台示,故此早來。未知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昨日匆匆,未曾看得來書,晚間纔看。有老爺叮囑,言女孩兒擇配,務要待他來作主,所以老身倒不便管了。」王媒見夫人推託,大失所望,便道:「老爺回期有日,豈不誤了小姐的青春?如何是好!」夫人道:「小女尚還年輕,就遲一兩載也還不妨。」正說話之間,夢雲出來問夫人的安,見了二媒婆,心中好生不樂。二媒見夢雲出來,各起身禮畢,王媒道:「我有年許不見小姐,小姐越發長成了。」夢雲不答,問過母親安,遂就坐下,二媒見夢雲生得如花似玉,定睛祇顧看他。夢雲見二人看得厭煩,遂起身往房中去了。二媒見夫人不允,也就去回復臧新。

  二人一徑來到臧府,臧新迎著道:「此事如何?」王媒道:「小婦人再三玉成,奈何夫人不允,說他家老爺有書,直要待他回家作主。大爺不要見責不能效力。」臧新聞言,怒道:「這潑婦如此可惡,你就推託,允與不允,我大爺難道罷了不成!偏要他的女兒,不怕他不肯!」遂就逐出兩個媒婆。二媒受氣出門,道:「真真晦氣,直走了這兩日,湯水也沒有一些粘牙,倒要受氣!」二人一頭走著,絮絮叨叨的回去不題。

  卻說吳璧在他伯父任所回來,到了家中,見過母親、妹子坐下,夫人便問道:「你伯父母安好否?」吳璧道:「伯父母命孩兒致候母親,二大人都還康健。近日聽得爹爹出使他邦,諒情又是臧華玉之鬼,甚是可惡!」

  不題他母子談心,且說臧新在家,一心想夢雲,無計可施。一日臧新正在尋思無法,忽值白從到來,見了臧新道:「大爺為何在此出神?」臧新見是白從,道:「老白,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心事與你商議。」白從道:「大爺有何使令,小的無不聽從。」臧新道:「前日有一門親事,是王媒婆說起的,不料就是帕上之人,其女猶如西子重生。」白從拍手笑道:「就是帕上之人,這也奇了,正該是姻緣。」臧新道:「我也是如此想,不料那老母豬竟不允。」白從道:「其母不允,又是作怪。大爺可能奈何他麼?」臧新道:「倒也無法。聞得他大兒子近日回家,除非煩白兄一往,可向吳玉章說,看他允是不允。若然不允,我自有道理。」

  白從領命,遂起身到吳府中來。問:「門上有人麼?」家人問道:「是哪一位?」白從道:「是我白相公。可去報知你家公子。」家人遂走著道:「甚麼大來頭,自稱相公!」來到書房中,向吳璧道:「啟上公子:外面有一人要見公子,他自說是白相公。」公子聞言,想道:「是哪個姓白的?」祇得出來,見是白從,迎上廳,揖罷,分賓主坐下,道:「久不接教,已有年餘,近聞兄在臧府中,哪得閑暇至舍?」白從道:「好說。兄一向他往,不曾進謁。今日登堂相候,兼有一事奉求。兄且猜一猜。」吳璧道:「小弟哪裏去猜。」白從道:「諒兄也猜不著,小弟此來,乃臧兄所委,聞得令妹賢淑,所以特託小弟來求庚帖,一則是門當戶對,二來佳人合配才子,未識長兄尊意若何?」這吳璧深知臧新目不識丁,貌相亦難稱揚,豈肯與他聯姻,遂道:「承我兄作成,甚蒙關切,門楣之間,倒不在高下之論,奈何家君出使,無人作主,豈敢造次?望兄委曲轉達臧兄。」白從道:「足下休得過謙,尊翁老大人雖不在府,然有令堂作主,何必待尊公來。」吳璧正色道:「白兄之言差矣,自古道:女子三從,在家從父。況且家嚴也曾吩咐過來,舍妹的年紀又未到二十三十,何必過於嗩嗩!」白從被吳璧搶白了幾句,就一腔怒氣,竟告辭去了。

  白從氣沖沖走到臧府來,臧新邀白從坐下,道:「吳玉章可肯允此親事?」白從氣吳璧搶白他,遂造言道:「再莫說起。吳玉章這小畜生可惡之極!不允親事倒也由他,怎麼就出言不遜,說大爺無才,相貌醜陋,無所不至,又將我搶白了許多。」臧新聞言,氣得暴跳道:「這個小畜生,狗骨頭,這樣可惡!難道你不允就罷了不成!你妹子現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怕你飛上天去!」白從道:「大爺作何計較?」臧新道:「且消停議論,要你受了氣,且取些酒來與你消消氣再講。」

  不題二人飲酒,且說吳璧進來向夫人道:「因耐臧新這廝,竟著人來說妹子的親事!孩兒已回他去了。」夫人道:「我倒忘了,前日有兩個媒婆來說親,那時不知臧家底裏,故此叫他次日來討回響。當時就著人去打聽明白,到第二日說時,我已回付了,何得又來說?」吳璧道:「臧新為人刁決,兼有兩個幫閑,防他還有不良之念,此事怎好?」夫人道:「我家女兒由我做主。」吳璧道:「懼是也不懼他,就是惹厭得緊。妹子年紀已長成,不如訪相宜門第,配了親也罷,省得人家來求親不允,又要招怪。」夫人道:「我也是這等想,祇是看你妹子之志,非其配而不悅,如之奈何?」吳璧道:「這也由他不得。」

  他母子正說話之間,巧巧繡珠出來聽見,就進來將夫人同公子所論之事,一五一十告訴與小姐。夢雲聞言,歎道:「自古紅顏薄命!」沒情沒緒,起身援筆,因題一絕,書於後堂壁上,吳璧正進來看夢雲,及至走到後堂,祇見壁上墨跡淋漓,走向前一看,知是妹子所題,便吟道:

  繡戶龍香裊篆煙,一陽凜冽賦從天。
  冰心祇待東皇主,雨妒風催總不然。

  吳璧細玩其詩,已知夢雲借梅花之意,遂走到夢雲房中來。豈知夢雲正在房中納悶,一見吳璧進來,即起身讓坐,吳璧坐下道:「賢妹為何在此悶坐?」夢雲無言急對,祇得推說道:「小妹適成俚言一律,尚欠推敲,故此沉吟。待小妹錄出,與長兄涂抹。」吳璧道:「愚兄不習此,焉能斧正?近來賢妹詩才大長,愚兄正欲一觀。」夢雲遂取一幅花箋,立就詩一首,書出送在吳璧面前。吳璧看上面寫著《仲冬即景》,道:

  雪舞風酸煙漠漠,珠簾香擁梅花萼。
  凝寒窗下竹蕭疏,護暖樓中人不覺。
  書雲亞歲倒觀臺,吐火嚴冬附客略。
  揀點閑閨勝事無,朦朧呵筆學涂鶴。

  吳璧吟完,羨之不已道:「賢妹詩才,過於男子。愚兄竟擱筆矣。」夢雲道:「小妹之詩,乃童蒙之句,哥哥還該指教。小妹亦要請教一律。」吳璧道:「愚才不能敵妹。」夢雲道:「哥哥即不肯吐珠璣,小妹也不敢過求。」吳璧就道:「我想爹爹外境封王,未知幾時纔能回來。賢妹年紀長成,尚未擇選乘龍,若待爹爹回來,豈不耽誤了?」夢雲也不作羞態,遂道:「哥哥不必慮及小妹。兄長尚未聯姻,待哥哥完娶之後,那時再議小妹之婚,未為晚也。」吳璧道:「愚兄親事猶在。賢妹屬意於富貴乎?才貌乎?」夢雲道:「富貴易而才難,小妹之志重於才。」吳璧聽夢雲之言,已知其志,遂閑話不談。

  卻說臧新與白從二人飲了一會酒,臧新向白從道:「那吳玉章不肯允親,他妹子現有把柄在我手裏,也不由他不肯。此回去說。如再不肯,就猖揚出去,叫他妹子今生今世嫁不成人。」白從驚問道:「有何把柄在大爺處?」臧新道:「你到忘了,夏間所拿王清霓的綾帕上可是吳夢雲的名字?前回與你說過,何以又忘了?」白從聞言,拍手笑道:「是!是!有這件寶貝在此,好商量了。大爺自己是去不得,日後若結了親不雅,我也去不得,這必要刁兄去纔妥當。他若不允,將此帕與吳玉章看,說是他妹子與大爺的表記,令妹已經心允,你何必推託?再不然,竟到官與他講,也可使得。」臧新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就煩兄去與老刁說聲。」白從就起身去與刁奉說話不題。

  到次日,刁奉受了白從的言語,竟投臧府而來,卻遇臧新在門前。臧新見了刁奉道:「好信人也。」遂同到裏邊,就將這一方綾帕交與刁奉道:「此乃至寶,不可遺失。」刁奉道:「這個自然,何消大爺吩咐。」臧新道:「成與不成,全在此舉,須當著意。」刁奉點頭,領命而去。一路行來,已到吳府門前,倒遇著吳璧,就迎到廳上,揖過坐下,敘過寒溫,刁奉道:「小弟此來,乃是臧兄所託,有事相求。」吳璧道:「若說臧兄所命,除了親事,其餘一概領教。」刁奉笑道:「臧兄所求,單為令妹親事,故叫小弟造府相懇。兄卻推阻,據小弟之意,倒是玉成這姻事也好。」吳璧道:「昨日已與白兄言過,要待家君來作主,非是弟之推託。」刁奉道:「這是長兄辭親之說。兄就允與不允,也無關小弟之事。若過於執辭,也難料未必無事,勸兄曲從的為妙。」吳璧聽了「未必無事」這四個字,就大怒起來道:「老刁,你好欺人!太過他不過是兵部家聲,我家也亞多少?求親允與不允由人,何言『未必無事』?他就有事,又待如何?這話怎講得去?」刁奉道:「吳兄不用動氣。非言罪語,非出小弟之意。因令妹有個甚麼把柄在臧兄處,故此小弟纔言到『未必無事』。」吳璧聽得把柄二字,自己沉吟道:「我妹素在深閨,有何把柄在他手裏?此是造言。」遂道:「越發放屁了。既有把柄,拿出來!若不拿出來,看何本事出我之門!」刁奉笑笑,以為實在要塞吳璧之口,道:「待我取出與兄看,方塞其口。」遂到袖中去摸,摸了半日,竟無所有,滿身尋遍,到底不見,急得滿面通紅。誰知刁奉得了臧新的言語,一心要來說合,忘其綾帕在袖,竟在路上失落,巧巧又遇著鄭乾罷官回家,為糧餉之事,是日到府前,見一人袖中墜落一物,其人不知,竟急急走去。鄭乾叫家人呼喚其人轉來拾去,連叫幾句,已經進巷去了。遂叫家人拾來看是一方綾帕,見上面有字,細看之時,是女子所詠之詩。意欲追著原人還他,不期又遇同年邀去說話,也就帶去不題。

  卻說那時刁奉沒有綾帕,局促不安,假推道:「還在府中,適間不曾帶來,我去取來。」借此飛跑而出。吳璧知其情虛,故意叫家人大呼小叫,要打這造言的刁奴。刁奉聞言要打,巴不得兩隻腳做了四隻腳的跑出來,離遠了吳府,纔想道:「怎麼不小心就失落了?怎好去見臧公子?且避他幾日!」遂到家中不題。

  吳璧見刁奉去了,進來告訴夫人如此長短,丟過不題。卻說臧新同白從兩個等刁奉回來回話,竟到晚也不見刁奉來了。臧新著急道:「老刁此時不見來,莫非吳家搶去綾帕,打壞老刁麼?」白從道:「斷無此事。待我去打聽打聽,便知分曉。」遂起身去了,一會回來向臧新道:「我到吳府,問他門上人,說刁奉早間來說了些話,竟不別而跑了。我又到他家去問,又說不見。可是奇事。」

  祇因此帕一失,有分教:士子想思之物,佳人音信,佳配之由。要知刁奉去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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