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餘客話/卷11
卷十一
编辑○詩人之詩
编辑詩以理勝,不可有語錄氣。詩以情勝,不可有尺牘氣。詩以識勝,不可有策論氣。詩以韻勝,不可有世說氣。詩以新勝,不可有詞曲氣。兼五者之長,而無其流弊,則詩人之詩矣。
○書家三昧
编辑黃山穀論作字,心能轉腕,腕能轉筆。肥字須有骨,瘦字須有肉,為書家三昧。作詩成家後,方悟此妙。
○國初詩人
编辑國初詩人林列,無美不臻。仁廟季年以後,吾取三人焉:湯西崖(右曾)、查初白(慎行)、呂元素(履恒)。憲廟時吾取三人焉:高章之(其倬)、鄭黛參(世元)、李百藥(必恒)。近日時賢取三人焉:夢謝山(麟)、商寶意(盤)、趙損之(文哲)。此外豈乏才人學人十倍諸子者,而就詩論詩,則未有與之爭衡者。
○王士禎詩語不妥
编辑趙秋穀云:阮亭昔以少詹祭南海,留別都門諸子云:“盧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又曰:“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不識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又曰:“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秋穀與阮亭為難,然此論實切其弊,學子所當引為戒者。按阮亭典試蜀中,別鄭水部云: “與君俱絕域,此別各魂消。”又天門山夜泊云:“勝遊非夢到,絕域此生還。”正與前同病,但求措語工妙,不顧心之所不安。嚴冬友評《精華錄》,阮亭幾無完膚。大約阮亭愛吟詠,不精考據,往往信手填砌,故不免後人掊擊。
○浙派詩人之短
编辑浙人自厲太鴻、萬循初後,鄉人沾其餘習,漸流為餖飣瑣屑一派。康古、魚門皆奉二子為正法眼藏,不可解也。
○查慎行詩
编辑查初白詩,愛之者推為大家,鄙之者目為詩傭。或以質之予,予曰皆是也。夢謝山天才高邁,其視初白也,如登泰山而望鳧繹,其鄙之也固宜。近日王西莊推初白為第一大家,緣學子妃青配白,掇拾剽盜,竟成惡習。得初白之瀟灑滉,滌湔繁穢,豈不快然清虛哉!是二說皆通人之論。昔楊文公不喜杜詩,而黃太史專愛之,未妨各行其是。
○詩用俗語
编辑《芥隱筆記》(宋龔檢討著)一則云:“詩中用而今、匹如、些些、耳冷、妒他、欺我、生以、勿留、羸垂、溫暾,皆樂天語。相欺、有底、也自、也知、差底、斬新、遮莫,皆老杜語。此種甚多,正宜詳玩。
○詩以意為主
编辑羅大經論詩,要健字撐拄,要活字斡旋,是宋人講究。詩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雲煙泉石,金玉錦繢,花木禽魚,皆散卒也。以意遣之,則無不靈。如李臨淮之壁壘一新,帥為之也。劉彥和雲以氣行采,亦是此意。詩以意為主,若無意,但把定一題一人一物一事,於其中求形模語、比似語、絢爛語、纖秀巧慧語,更或砌以故實,掉以虛機,如持鈍斧子劈柞樹,皮屑紛紛,何嚐動得一絲紋理。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之條理而筆之鋒刃也。含意取勢而運筆,三者缺一不得。
○轉韻須一氣貫注
编辑換韻古詩,近人往往韻意雙轉。此在七言猶可,若五言定須泯其雙轉之跡。唐人轉韻七古,雖節節為之,而一氣貫注,音節相生。時賢所為,假令截開,正可作十數絕句。如巘蟲銜屋相續,不知者吒為毒蛇,樵夫一斧,段段截矣。
○情景
编辑情景二字,談詩所不能離,然難截然分開。情中必有景,景中必有情,方有意味。不然,雖摹肖絕工,發攄極確,格終不高。
○起承轉合
编辑俗士論詩,全不知法。而講法者,又往往畫地為牢,自投死網。如起承轉合四字,貽誤後學不小。起承轉合四字,只有一處用之。今之幕下賓代人捉刀,贈賀壽挽之章援筆立就,於七律尤便,此四字一生吃著不盡。宋人周紫芝少隱句云:“設客元無琴裏曲,供官尚有篋中詩。”其由來也漸矣。
○詩之死法
编辑講死法者,某處宜開,某處宜合。如長篇,則中間必另起一峰,結尾用飛帛法,一筆颺開。又或敘事一段,則入議論,論必歸於忠孝節義。凡此皆死法也。死法之立,皆因旨趣卑下,識量淺狹。如製陶器,依模範而後能成。如演雜劇,啼笑行坐,皆成鐵板。以此論詩,哀莫大於心死矣。
○徐巨源論詩
编辑明徐巨源論詩曰:古詩者,風之遺也。樂府,雅頌之遺也。蘇、李十九首變為黃初、建安,為選體,流為齊、梁排句,又變至唐為近體,而古詩盡亡。樂府變而趨豔,雜以捉搦企喻子夜讀曲之類,流為詩餘,變為詞曲,而樂府盡亡。樂府亡而以詞曲為雅,古詩亡而以近體為風。古者風采之民間,雅頌歌之朝廟。後世風變至近體而應製用之,雅變至詞曲而倡優習之。然則古今風雅頌之用,貴賤殊極矣。
○詩文邪路
编辑薛千仞(岡)云:誘人子弟入飲博之門,其罪小;誘人子弟入詩文邪路,當服上刑。
○劉昭禹論詩
编辑金翰林趙秉文嚐述黨承旨懷英論詩云:律詩最難工,五十六字皆聖賢,有一字不經爐錘,便如一屠沽兒廁其間也。按此五代人劉昭禹語,黨述之耳。
○前人論詩文字
编辑前人論詩文字,及與詩學升降有關係文字,不可不彙置一處,時時觀覽。如《謝靈運傳論》、鍾嶸《詩品序》、元微之《杜子美墓誌序》、元白二公往復論詩、司空表聖與李生書、宋潛溪答章秀才書、元遺山論詩絕句,皆古今聲詩源委,非宋人詩話可同日語也。
○杜詩律細
编辑李天生謂杜少陵五七言近體,一三五七句,第七字上去入三聲,必隔別用之,莫有疊出者,所謂“老去漸於詩律細”也。天生讀詩入微至此,乃知前輩功深。
○作詩先辨韻
编辑己未宏詞科,施愚山以奸韻降等,錢塘王嗣槐以失韻黜落,而鈍翁、稼堂皆有錯處。明人多疏於韻學,雖名家亦多誤用。國初名流如梅村、西堂輩皆不甚切究。溫公曰:“備萬物之體用,莫過於字。包眾字之形聲,莫過於韻。故讀書須識字,作詩先辨韻。”
○東坡詩敘事簡該
编辑唐子西云:東坡詩敘事言簡意該。惠州有潭,潭有蛟,有虎飲水於潭,蛟尾而食之,俄而浮毛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則知虎以取水而招災。言饑,則知蛟且食其肉矣。此與歐公“逸馬殺犬於道”同一妙,作詩者不可不知此訣。
○樂府不必強解
编辑樂府鼓吹鐃歌曲有不可句者,仍其舊文,不必強為之解。沈約有言:“人只以音聲相傳,何曾知辭。”凡古樂錄,皆大字是辭,細字是聲。聲辭合寫,故有不可句者。如妃呼豨收中吾,分明是聲。
○五言轉韻
编辑五言轉韻一體,漁洋以西洲曲為式。按西洲曲乃蟬聯而下,非轉韻體,此與薛道衡酬楊仆射一首相同,唯江總特詒孔中丞王褒關山篇乃轉韻體耳。又唐王建贈著作李肇一首,亦題曰作轉韻詩。
○詩材
编辑韓昌黎作范陽盧殷墓銘云:“於書無所不讀,止用資以為詩。”楊誠齋云:“無事當看韻書。”梅聖俞為詩,每得句輒書小紙,內算袋中。或半聯,或一句,他日作詩有可用者入之。黃山穀答荀龍書云:“作賦要讀《左氏》《前漢》,其佳句善字,皆當經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自源源而來。”唐眉山云:“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往聞王漁洋居京師,辟小閣為詩室,斷箋零紙,鱗次壁上,或一二語,或數十字,皆昌穀古錦囊中物也。古人偶有此事,不可為訓,若專恃此,鮮不敗者。
○十一真韻
编辑竹先生云:十一真韻最難用,人字身字因字略不經意,便如市井小兒彈詞。
○昔昔鹽
编辑漢樂府《夜夜曲》,後名《昔昔鹽》,昔即夜也。《列子》:“昔昔夢為君。”鹽即曲之別名,昔與夕通,無庸深解。
○詩如酒飯
编辑吳修齡論詩云: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變盡。噉飯則飽,飲酒則醉。醉則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李安溪云:李太白詩如酒,杜少陵詩如飯。二公之論詩,皆有意味可尋。
○詠物詩
编辑膠州李世錫,號霞裳,順治辛丑進士。詠甘草云:“歷事五朝長樂老,未曾獨將漢留侯。”有詠物十二首,山薑先生擬之海叟。詠物詩最易墮入魔道,此尚未甚耳。
○村野詩
编辑衡山曠吉士敏本,登南嶽祝融峰云:“群峰膝下羅孫子,四嶽天涯老弟兄。”一時傳誦,真楚派也。此與“長江如白龍,金焦露短角”,同一村野。古人經對經,史對史,杜詩無一字無來歷,敢率爾操觚耶!
○詩經不必作經讀
编辑詩宗漢、魏尚已,予謂三百篇正不必作經讀,只以讀古詩樂府之法讀之,真足陶冶性靈,益人風趣不少。如《豳風》之《七月》,《衛風》之《碩人》。《小戎》《駟鐵》之篇,《零雨》《東山》之詠,以及《山樞》《蟋蟀》《小弁》《大東》諸章,長謠短詠,無妙不臻,無格不備,諷百回不忍釋也。昔人謂陳思出於《國風》,步兵源於《小雅》,旨哉!
○館閣體
编辑高沙孫舍人護孫,選《古文華國編》,專取館閣一派,頗具規則。自古文章原有此一體,詩家亦然。唐詩如杜審言、蘇味道、李嶠、張說、沈佺期、宋之問,及宋之楊、晏、錢、劉,皆台閣體。天地間不可少此種,如書之二典,詩之三頌。近日學子每薄製體不為,徒從事於吟風弄月,為急就之章,胡釘鉸、張打油,寧不自鏡其醜耶!亭林先生嚐謂退之文起八代之衰,於駢儷之文,宜不屑稱。而滕王閣推許王勃,且曰“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詩文一體,此後生所當識也。
○詩各有體
编辑蘇、李、沈、宋,自是當時應製之體,非盛唐之詩盡如此,亦非蘇、李、沈、宋之詩盡如此也。如宋之問“妒女猶憐鏡中髮,侍兒堪感路旁人”。徐安貞 “曲成虛憶青娥斂,調急遙憐玉指寒”。杜審言“梅花落處疑殘雪,柳葉開時任好風”。沈佺期“山鳥初來猶怯囀,林花未發已偷新”。風調流美,不必盡是伐鼓撞鍾,新妝豔服也。且使中晚之人作製體,豈獨不能云“織女橋邊,仙人樓上”乎!閻百詩拈出唐人句甚多,元遺山譏秦少遊,謂“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詩各有體,安得不問何題,各拈一句二句,概厥生平乎!即《南山》《北征》互相優劣,亦非通人之論。
○陶詩易學難工
编辑陶詩如絳雲在霄,舒卷自如。又如太羹元酒,無味而至味存焉。此體易學而難工,初學之士,腹笥不博,遽欲效之,必無成就。不如曹、陸、顏、謝、潘、左之有矩可遵,步步足踏實地也。
○詩貴性情學問識解
编辑詩以道性情。詩無性情,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過考據詳核,雕繢滿紙,不可以言詩也。有性情矣,而學問不廣博,識解不高超,亦止可批風抹月,道俗情摹小景已耳。是知性情本於天,學問成於人,識解則天人兼焉者也。不兼此三者,不能成大家,不可謂詩人。
○詩持人性情
编辑張文端公英為諭德時,詠梅云:“嘉名他日傳調鼎,記取蟠根在草茅。”王漁洋見之曰:“此宰相語也。”常熟歸少詹允肅,丙辰榜後居京師,袖詩與阮亭相質,多和平恬淡之音,無憤懣叫號之氣。阮亭曰:“君必狀元及第。”蓋知詩者性情之事,含神霧謂詩者持也,所以持人之性情,使不失墜也。
○春蠶作繭詩
编辑番禺莊滋圃先生朝考,賦得春蠶作繭云:“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家大人讀而賞之曰:“此狀元宰相語也。”五言試帖,近人多忽之,然有一定繩尺,不可不細論也。
○詩家碎金
编辑宣聖訓學詩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予嚐謂《爾雅》是一部好詩料。他如陸璣《詩草木疏》、劉杳《離騷草木疏》、王方慶《園庭草木疏》、李文饒《山居草木疏》,皆詩家之碎金也。
○讀書樂作者
编辑讀書樂四首,傳為陽明先生作,然集中不載。閱赤城詩集,乃元人呂六鬆所為。六鬆名起猷,仙居人,見陳幾亭集。《宋詩紀事》又列為翁森作。森號一瓢,亦仙居人,宋末隱士。觀其詩筆,亦宋人之下駟也。
○詠物詩二派
编辑詠物詩有二派,其一離貌取神,如畫家之北宗。其一刻畫著題,如畫家之南宗。二者未可偏廢也,太粘太脫皆非。詠物徒比擬形似,如剪彩為花,毫髮畢肖而生氣無有。此種時賢頗知所戒。而因此語盡離宗,不知何指,亦非著題初意也。王若虛《滹南詩話》言之極當,詠物詩須詩中有人,尤須詩中有我,或將我跳出題之旁,或將我並入題之內。詠物之妙,只此二種。
○古人名句
编辑古人名句,如“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大江流日夜,明月照積雪”、“亭皋木葉下,月映清淮流”、“高台多悲風,芙蓉露下落”、“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皆心中之情,目中之景,作者當時之意象,與千古讀者之精神,交相融洽,一出語而珠圓玉潤,雅俗共賞,不可以形跡理法講求也。
○吳派浙派
编辑記前輩慨詩道陵夷,厥分二派:一曰吳派,謂以盛唐為宗,起承轉合,法一成而不易。某處寫景,某處寫情,某處切地理時令,某處切姓氏官爵,某處必著議論,某處必加敦勉。如印紙門神,口鼻手足,衣冠劍佩,千張一律。但臨時添潤朱墨丹綠,以別貴賤,定低昂,輒自誇為漢官威儀。一曰浙派,謂以南宋為宗,自度學識不能及人,於是愛僻耽奇,一字片語,分門收拾,自詡碎金。每遇一題,則按類僉,沿途差派。部署既足,然後別構一意,紆回勾綴以貫串之。氣脈格塞,癭疣遍體,題中無詩,詩中無人。此如雜劇中扮女道士之水田衣,零紅剩碧,百袖千綴。又如酒市傭保之太和湯,酒闌人散,取萬人唾餘,彙砌一器。當時豈不自以為鮮衣美食哉!嗚呼,此皆日暮途遠,倒行逆施之所為,皮下有血人慎勿受其和烘。諸葛公云:“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也。”
○摹臨之弊
编辑東坡見人日臨《蘭亭》,曰:“此人書必不得佳。”作詩者須識得此意,學盛唐學杜者,尤易犯此。
○學詩須善體會
编辑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卻不可穿鑿附會。東坡謂街談市語,皆可入詩。如金銀銅錫,投之大冶,無所不化,非胸有爐錘者不能。凡此皆須善體會,所謂文人不可無書,學人不可無筆。
○詩翁多於蟣虱
编辑趙秋穀言:好為小古詩者如寒士乞憐,欲言不盡。好為七言長篇者如乞兒叫化,今之詩人,則乞兒多於寒士矣。昔南唐魏明好吟詩,動即數百言,而氣格卑下。嚐袖以謁韓熙載,韓以目暗辭,且置幾上。明曰:“然則某自誦之可乎?”韓曰:“適耳忽聾。”明慚而去。黃山穀在鄂州,太守某信重之,有一生投詩太守,求少助。太守攜示山穀,問酬以幾何。山穀曰:“不必他物,取公庫乾艾四兩,於生尻骨上作一大炷灸之,問爾後敢作詩耶!”詩翁多於蟣虱,正恐蘄州艾不足供用奈何!曹能始嘲吳人沈野之:“半夜號跳常索酒,一生毷氉自圈詩。”吳人作詩文,有先圈而後落稿者。
○詩妄人
编辑李赤自謂可比李白,故以命名,後壓死廁中。東坡云:“李集《姑孰七詠》乃赤詩渾入,廁鬼揶揄之宜哉!”張碧,字太碧;黃居難,字樂地;及劉宋之齊邱,字超回。皆妄人也。
○惡詩
编辑俗傳於忠肅《詠石灰》云:“千捶萬鑿出名山,烈焰光中過一番。粉骨碎身都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間。”此種陋劣,必係假托。金海陵王書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亦惡詩。腐儒專取此種,難與言詩。
○聯句
编辑聯句要兩邊相等,無畸輕畸重,如衡上秤來。經史子集,非其類不相從。即生熟雅俚,亦各有匹偶也。用生事宜顯快,用熟事宜蘊藉。雅言貴深而有意,俚言貴質而含趣。
○三尺劍
编辑葉少蘊怪人以三尺為劍,而詞內無劍字,謂之歇後語。此類甚多,唯專詠劍則可。東坡桂酒詩云:“收拾小山藏社甕,招呼明月倒芳尊。”亦不免此病。坡公語妙天下,故不覺耳。又坡詩“買牛但自損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按《高帝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本無劍字。師古注曰:三尺,劍也。則非歇後語矣。
○不求色似
编辑金時密蒐,字子瑜,即密國公也。題黃華畫古柏云:“黃華老人畫古柏,鐵簡將軍挽大召。意足不求顏色似,荔支風味配江瑤。”風調殊別,作詩者須識得此意。
○大言欺人
编辑宣和間,侍郎劉季高飯於相國寺智海院,口詆柳耆卿詞,旁若無人。有老官者忿甚,徐取紙筆進劉前曰:“公以柳詞不佳,請自為一篇示我。”劉默然色變。世之大言欺人者,得局外人侮弄之,可為一快。
○詩囚
编辑申豫作詩,恒繞室而走,得一佳句,便拍案大叫,人謂其足下有文章。賈島云:“夜吟曉不休,苦吟神鬼愁。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盧延讓云:“吟成五字句,撚斷數莖須。”此較子安蒙頭腹稿,後山閉門覓句,其苦益甚,所謂“高天厚地一詩囚”也。韓子蒼云:“窘如老鼠入牛角,難似鯰魚上竹竿。”殆謂是歟。
○橫陳
编辑橫陳字本宋玉《風賦》“橫自陳兮君之前”。古詩:“回眸百萬橫自陳。”《楞嚴經》:“於橫陳時,味如嚼蠟。”後人引用,多失本指。
○詩史
编辑楊升庵云:宋人以杜少陵用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論詩也。夫六經各有體,《易》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後世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動,古之《尚書》《春秋》也。若《詩》者,其旨其體,與《易》《書》《春秋》別矣。三百篇皆約情合性而歸之道德者,然未嚐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修身齊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鍾鼓荇菜芣莒夭姚穠李雀角鼠牙,何曾有修身齊家字樣乎?其意皆在言外,使人自悟。至於變風變雅,尤其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如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於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敘饑荒則曰“牂羊憤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不堪皮骨幹”也。杜之含蓄蘊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之。至於直陳時事,類於訕訐,乃其下乘,而宋人拾以為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後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並省。又如今俗行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可乎?此段議論,最破俗儒之見,可為近代詩人痛下針砭。然詩固貴含蓄,而亦有宜於敷陳切言者。三百篇中,如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豺虎不食,投畀有昊”。“赫赫師尹,不平謂何”。“赭赫宗周,褒氏滅之”。“伊誰雲從,唯暴之雲”。皆以痛絕為快,古人不病其盡。元裕之云:“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是知聲詩自有本源者存。
○禁臠格
编辑山穀七古,三句一換韻,三疊而止,謂之促句換韻,即禁臠格也。今人仿之,若於三疊之外多用韻,便失初格。
○詩文用事
编辑作文好用事,自鄒陽始,後漸流為駢體。作詩好用事,自庾信始,後漸流為昆體。邢子才曰:“隱侯用事,不使人覺,善夫!”隱侯嚐曰:“為文用易曉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誦讀三也。”
○修改之益
编辑少陵謂“新詩改罷自長吟”,東坡謂“新詩不厭百回讀”。或謂新詩如洗出,皆此道中甘苦語。昔人謂作詩如食胡桃宣栗,剝三層皮,方見佳味。作而不改,與食青皮胡桃、帶毛栗子何殊。
○詩之甘苦
编辑作詩有甘苦獨喻,人不能知之境。如病中聞耳鳴,難以語人。亦有人人共覺其非,而自不知之苦。如睡熟鼾聲,如何得知。
○梅花詩
编辑英夢堂梅花詩:“半夜短牆才有月,孤村流水不逢人。”一時傳為佳句。
○國初詩人評價
编辑國初稱牧齋、梅村、芝麓為江左三鳳皇,後又稱王樓村、唐實君、顧俠君為三小鳳。王阮亭稱南施(愚山)、北宋(玉叔)。曹倦圃稱北李(玉生)、南潘(次耕)。趙秋穀以朱、王並稱,羨門、阮亭亦有彭、王之稱。周桐野謂國朝詩人,阮亭第一,查初白次之,又其次則汪蛟門。未可為定論。
○徐渭詩
编辑阮亭自言少時喜讀徐文長詩,後乃覺其不雅馴。
○次韻
编辑作詩次韻,每易傷氣。王西樵嚐言:次韻不過欲省思力,如昔人云匆匆不暇作草書耳。龔芝麓、朱竹賦詩往往輒用杜韻,客舉以為問。曰:無他,只捆了好打耳。吾叔薑村先生語人,次韻作詩如剝蕉,人取其皮,我得其精。噫,解此意者亦鮮矣,殆所謂如食胡桃宣栗者耶?
○佛經語錄語
编辑佛經云:樂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貧主。又《洞山語錄》:破鏡不重照,落花難上枝。皆有風人之致。
○詩如大排筵席
编辑張浮休評郭祥正詩,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終日揖讓,而適口者少。近日館閣往往有此一種,真不可向邇。
○奇字入詩
编辑魏泰,字道輔,著《隱居詩話》。嚐云:山穀作詩,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狹也。句雖新矣,氣乏渾厚。云云。此段議論,頗切近來詩人之病。其實山穀學問該博,筆力蒼秀,神韻欲絕,其吐屬本自異人,何嚐借奇字綴葺耶?不然,與唐之狐穴詩人,何以異乎?
○七律之難
编辑劉公勇嚐言:七律較五律多兩字,其難十倍。譬如開硬弓,止到七分,能十分者,吾見亦罕。
○蟬曳殘聲過別枝
编辑“蟬曳殘聲過別枝”,寫眼前小景,刻劃入妙。蘇子美襲其意云“山蟬帶響穿疏戶”,便遜其精妙。劉後村尚推為佳。
○假借對法
编辑假借對法,始於唐人,亦有不可訓。如“床頭兩甕地黃酒,架上一封天子書。當時物議朱雲小,後代聲名白日懸”。太不倫矣。若少陵“枸杞因吾有,雞棲奈汝何”,亦濫觴也。而嚴仆射對望鄉台,春苜蓿對霍嫖姚,終不必效顰藉口。
○白居易詩論
编辑白香山與元微之書:“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歐詩合鬧
编辑晏元獻公因雪設客,時西方用兵,歐陽公詩云:“可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次日,蔡君謨言其事,坐此罷晏相。公曰:“唐裴度作相,亦邀文士飲,如退之但云‘園林窮勝事,鍾鼓樂清時’。幾曾如此合鬧!”通人名臣持論如此,未可厚非。
○桃源驛壁詩
编辑桃源驛見壁上題詩云:“走馬張弓四十年,封侯無路且歸田。芭蕉夜雨梧桐露,注到孫吳第幾篇。”後未題名字,亦不凡之才。
○曹沈金陵懷古
编辑歸愚金陵懷古,為集中指名之作。其第一章與曹能始作頗嫌雷同,而音節氣味,又遜曹作遠甚。曹詩云:“江東列郡領丹陽,鼎足三分此一方。總為石城成虎踞,不知巫峽下龍驤。雲深寢廟千秋冷,月照籬門幾夜長。年少風流能顧曲,行人猶自說周郎。”沈詩云:“石頭如虎踞岩疆,鼎足三分此一方。但恃江流橫鐵索,不知名將下龍驤。紫髯空自爭荊楚,青蓋旋看入洛陽。太息雄圖消歇盡,霸才終古憶周郎。”
○王錢選詩
编辑王荊公在宋次道家為唐詩百家選,擇善者簽帖於上,使吏胥鈔之。吏厭所取長詩字多,輒移簽置不取小詩上。蒙叟撰《列朝詩集》,采詩白下,從黃俞邰千頃樓中借書。其入選者,於題上以指甲掐之,令小胥鈔錄。胥奉命唯謹,於掐痕侵印他頁者,亦皆鈔入。此與半山事正相類。胥之失也拘,吏之失也詐矣。
○得家信詩
编辑曹能始得家信詩云:“驟驚函半損,幸露語平安。”當時推為佳句,亦平平耳。張令儀為文端公女,得家信,寄母詩云:“心知本是平安字。猶自遲疑不敢開。”情真語真,妙是閨閣語,故不妨耳。
○出韻
编辑宋人七言律,首句間出韻,為入群孤雁。至結句亦有出韻者,為出群孤雁,但不多見耳。
○孫致彌詩
编辑馮定遠題孫愷似(致彌)詩集云:“蠶吐五采,雙雙玉童。樹覆寶蓋,清談梵宮。”謂絕好宋詩也。
○杜詩
编辑陸陸堂嚐選定十二家唐詩,各係以詩。其題少陵云:“文選理熟精,宋元格具有。五霸紹三王,羅魁而功首。”誠能發古人所未言也。
○文人好名
编辑查夏重、薑西溟、唐東江、湯西崖、宮恕堂、史蕉飲,在輦下與同誌為文酒之會。嚐謂:“吾輩將來人各有集,傳不傳未可知,惟彼此牽綴姓氏於諸集。百年以後,一人傳而皆傳矣。”文人好名結習難忘如是。
○論詩四類
编辑施愚山謂論時於今凡有四類:耽近忘遠,土苴古體,一也。遺實采華,矜氣悅目,二也。歷下竟陵,互相沄齕,三也。諛詞駢巧,幹澤取憐,四也。
○方以智論詩
编辑方密之論詩,陳言務去。如天地則不舊,乾坤寰宇則舊矣。莊禪最與詩通,然矢橛把鼻亦太粗生。理語典奧,有時亦湊,又況數百年之時文批語耶。秋風而為商飆,曉日而為朝暾,殊屬可厭。兩間風力所轉,翻字法門,奈黑豆何。要以體格時宜論之,如退之生割,義山刻豔,長吉詭激,宋元樸俚。果是其人,成語成家,何妨別路。
○注釋如冷錘
编辑百詩先生云:注釋者,詩文之冷錘也。煆者於刀劍既成之後,細密加錘,曰冷錘。精鐵得此,愈見堅利,毛鐵則破碎。詩文注釋,有意則精彩倍見,無意則罅漏多端。
○俗語入詩
编辑俗語入詩,要有別致,方不傷雅,千古惟少陵一人而已。如昔人所稱“明星當空大”,“無處告訴只顛狂”,“但使殘年飽吃飯”,“案頭乾死讀書螢”, “卻似春風相欺得”,“更接飛蟲打著人”,“堂上不合生楓樹”,“不分桃花紅似錦”,“惜君只欲苦死留”,“數日不可更禁當”,“遮莫鄰雞報五更”,是也。後來惟香山、東坡亦能之。
○以哀樂論詩
编辑昔人論詩,謂太白多歡樂,少陵多憂患。樂天知足,放翁多愁。又許渾千首水,杜甫一生愁。是皆寫其意之所欲出,初不自覺。若於此中分工拙,求門徑,是乘車入鼠穴也。
○霍去病傳句讀
编辑右丞詩“衛青不敗由天幸”,《邵氏聞見錄》《野客叢書》譏其誤以霍去病事為青事。後來多沿其說。明人因為詩中用事偶失,實不害為佳之論。其實右丞初不誤,後人讀《史記》者,不明句讀故耳。《霍傳》云: “宿將所將士馬兵,(句)亦不如驃騎。(句)驃騎所將常選,(句)然亦敢深入,(句)常與壯騎先。(句)其大將軍軍,(句)亦有天幸,(句)未嚐困絕也。(句)”以“常與壯騎先”五字為句,屬去病,“其大將軍軍”二句,則謂青也。蓋青之所將,不如去病之選擇精兵,常能先人,然亦有天幸,不至於困。上下文義了然。今諸本皆以“先其大將軍軍”六字為句,既無文理,且驃騎既選兵先入,自無困絕,何必又歸之天幸,上下語義更不貫串。唐人用此事甚多,不獨右丞,皆無錯解。至宋人始有此論,豈非以不狂為狂乎?
○宋人議論不當
编辑宋人議論,多好新奇,矜其一知半解,以為創獲,而不顧其當否。世傳王荊公讀東坡北台書壁詩,謂道書以肩為玉樓,眼為銀海,坡詩用此意。果爾尚得謂之詩乎?昔人又謂《赤壁賦》“吾與子之所共適”,引佛經當作共食,果爾尚得謂之文乎?宋人所見,此類盡多。
○論詩須識體
编辑《紫芝詩話》論唐人詠馬嵬事,香山則云“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義山則云“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妖姬”。皆謂軍心暌渙,明皇不得已從之。惟老杜則曰“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又曰“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歸美君上能悔禍撥亂,以致中興,其識力非白、李所及,故謂之詩史詩聖。是語也,歷來評杜者悉推為名言碩論,而不知其為高叟之固也。夫詩各有體,體既殊,則敷詞設色,有劃然不可強同者。老杜之詩,變雅也。白、李二詩則風體也。一則鋪陳排比,義取莊嚴。一則陳事類情,辭歸諷諭。假以白、李之句參入《北征》,是以越施之舞裙歌袖,陳列廟堂也。若以杜語入之《長恨歌》,是黨太尉銷金帳中坐一魯男子矣。此種議論皆所謂牛羊之目,但見方隅者也。如蘇子由之訾昌黎《元和聖德詩》,黃常明之議少陵《夜宴左氏山莊》,亦是此類。瞿宗吉之議文潛《中興頌》詩(《溪詩話》),只好隔壁聽耳。三百篇中,《周雅》之刺幽王曰“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斯老杜之權輿也。《衛風》之刺宣薑曰“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斯白、李之比例也。耳食之徒,如矮人觀場,隨聲讚歎,更夢中說夢。
○耳食之陋
编辑評斷古人詩文,最忌耳食,隨聲褒貶,不足為定論也。毛大可謂杜和早朝詩,仙桃語俗,龍蛇燕雀,非早朝時所能見。五六遽言朝罷,少次第,故當遠遜王、岑。王作氣象壓岑,而春字犯重,末又拗句,自推嘉州獨步。施愚山附和其言,又謂早朝時無鶯囀,亦不能見春色,遂改為“雞鳴禁苑漏聲殘,馬簇天街曙色寒”,自謂確切,且免犯復。予閱之不覺失笑。龍蛇燕雀二語,非身到其地,不知其確切不可易也。蓋龍蛇指旌旗繡繪者言,燕雀每於寅初時千萬成群,向北回翔三匝而後散,遇陳設旌旗時,則其翔尤高。西河官翰林,朝會之期,大半熟睡未醒,館吏代投一職名帖子耳。即歲或一至,亦在燕雀既散之後。故雖為京朝官,而無異聾瞆,膽粗言誕,遂筆之於書。雞鳴紫陌,正是禁城六街之曉景。若九天閶闔齊開,建章清漏乍歇,兩階屏息,萬籟無聞,忽然雄雞一聲,太不倫矣。愚山改紫陌為紫禁,與大可同一傖父也。其餘屑屑,更不足置議。
○以經證文
编辑潛邱先生與先徵君鶴猴先生同學,徵君方以詩文著名,潛邱則專精經術。一日語徵君曰:“讀《論語》為命一章,作文之法具矣。讀小子一章,作詩之法具矣。”又云:“孟子論武成,取二三策,可以得讀書之法。論北山以意逆誌,可以得讀詩之法。”
○題壁詩
编辑康熙乙丑科會試,某號有題壁詩二首:“朱旗夜瞭九成台,葭火當樓晚(○十二卷本作曉)角哀。分膳局前催飯去,至公堂上送題來。”“魚鑰森森鎖棘籬,麻衣如雪淚如絲。不虞萬里歸來日,還見三條燭盡時”。當是塞外赦回之士。
○堆砌
编辑柏梁詩一句七果,太白詩一句五地名。此等七言甚多,而五言不多見。杜牧之詩:“出俗無近語,堯舜禹武湯。”又云:“號為精兵處,燕蔡齊趙魏。”若鄧林近體詩:“鴻鵠鶤鵬周鶚鶻,鱒魴鰷鯉躭頠鯊。”則無味矣。阮亭所摘甚多。
○文選
编辑俗云:《文選》爛,秀才半。楊載曰:“取材於《選》,效法於唐。”馬伯庸曰:“枕藉騷、《選》,死生李、杜。”皆“熟精《文選》理”之義。宋景文小字選哥,嚐手抄《文選》三過。李善注《選》,其學本於其師曹憲。憲,江都人,隋秘書學士,嚐注《廣雅》。以《文選》授同郡魏模、公孫羅、江夏李善,於是其學大興。見《唐書•儒學傳》。其實五臣注荒陋特甚。楊升庵謂《文選》初成有千卷,後定為三十卷。未知其說何本,理或有之耶?
○牛毛麟角
编辑《北史•文苑傳序》:“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宋金華送方孝孺詩:“豈知萬毛牛,難比一角麟。”
○詩人謁客
编辑《瀛奎律髓》注,慶元、嘉定以來,有詩人為謁客者,幹求要路之書,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千萬緡。如壺山宋謙父自遜,一謁賈似道,獲楮幣二十萬緡,以造華居是也。錢唐湖山,此輩什伯為群。阮梅峰秀實、林可山洪、孫花翁季蕃、高鞠澗九萬,往往雌黃士夫,口吻可畏。明金華一遊客以詩文遊食,有私印一顆曰“芙蓉山頂一片白雲”。士人商履之曰:“此雲每日飛上府堂一次。”聞者絕倒。近日王府要津,不少此種,亦詩中蟊賊也。明神宗恩詔,有盡逐在京山人一款,指此輩也。
○讀書飲酒
编辑歐陽公詩云:一生勤苦書千卷,萬事消磨酒十分。”讀書飲酒,人生實在受用只此二者,其他樂事雖多,不可相提並論。東亭曰:“只有一事,唯好色耳。”
○用典出處
编辑宋孫奕季昭《示兒編》云:“泗州大聖傳和尚,何國人也。考《隋書•西域傳》,有何國。東坡雪夜詩‘試掃北台看馬耳,不隨埋沒有雙尖’。次公曰:‘馬耳,山名。’殊不知王晉之與霍辦雪夜對談曰:‘看北台馬耳菜何如?’左右曰:‘有兩尖在。’坡正用此事。”然孫亦不注出處。
○詩句襲用
编辑庾肩吾詩:“梨紅大穀晚,桂白小山秋。”淮南之意,猶言大雅小雅。自庾詩出,遂誤為山穀之山。邱庸謹詩云:“小山桂白天香晚,大穀梨紅樹影秋。” 傳為佳句,蓋亦有所襲也。古人三偷之說,如太白之“柳色黃金嫩”,右丞之“水田飛白鷺”,和靖之暗香疏影,皆不如白香山之“離離原上草”,韓昌黎之“青天無片雲”也。成化中,陳章,華亭人,秋懷詩云:“人老漸驚生白髮,家貧未辦買青山。”史公度懷隱詩云“家貧猶未賣春山”,亦巧於偷者矣。
○朱存理詩
编辑“萬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明朱存理詩。朱極潛心宋五子之書,乃能作爾語。
○趙王之隙
编辑《蠶尾集》寄宋開府云:“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顏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其意甚隱。壬申至都下,晤董曲江云:趙秋穀罷館職,益修憾阮翁。屢遊吳中,與吳修齡為莫逆交。一日酒酣,語修齡曰:“邇日論詩,唯位尊而年高者斯稱巨子耳。”時商邱方巡撫吳門,聞是語,遂述於阮翁,故答詩云爾。予謂此特漫堂假阮翁以自誇於人耳,其實漫堂固不在秋穀所指議中也。
○詠風鳶
编辑高澹人詠風鳶:“笑伊雙翮本無能,偶藉吹噓驟乃爾。一朝線斷風力微,瞥墜塵埃汙泥滓。”淺甚。張硯齋相國詩云:“霞舉軒軒五色繒,高危那敢不兢兢。九霄日近增榮彩,四野風多仗寶繩。本是無心舒薄翼,何須著力使長肱。槐煙榆火清明後,應似天池六月鵬。”真金華殿中語,應製體須如是。
○十二事詩
编辑宋楊侍郎察,謫信州。召還,有士子十二人送於境上,察即席賦詩,皆用十二事云:“十二天辰數,今宵席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極醉巫山側,聯吟嶰穀清。他年為舜牧,協力濟蒼生。”此與幹支藥名等詩一類,殊不足效,妙仍是寫作者襟懷,故不甚惹厭耳。
○覓句
编辑劉昭禹謂覓句若得玉合子,有底必有蓋。律詩偶句,必有確切對法。其未工者,思之未到耳。陸放翁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不可摹肖者。可為學究下針砭。陳三所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必須功候者,未許躁心人問津。
○準敕惡詩
编辑“秋風瀧白水,雁足印黃沙。”吳均詩為沈約所笑,唐人以為險諢句。《太平廣記》伊風子詩謂之覆窠體,亦打油、釘鉸之類耳。蒙叟所謂三體詩,一為中麓體。章邱李伯華少卿,罷官後好為俚詩,嘲謔雜出,所刻《閑居集》是也。一為少微體。虞山許老秀才即事即席為詩,杯盤梨栗,坐客趙李,臚列八句中。一為怡荊體。江村劉老莊家翁不識字,衝口哦詩,供人姍笑。有詩一冊,自謂無他長,但韻腳熟耳。皆所謂準敕惡詩者。
○韋應物篤於兄弟
编辑宋黃徹字常明,作《溪詩話》一則云:老杜所以為人稱慕者,不獨文章為工,蓋其語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嚐觀韋應物詩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廣陵覲兄云:“收情且為歡,累日不知饑。”冬至寄諸弟云:“已懷時節感,更感別離酸。”元日寄諸弟云:“日月昧遠期,念君何時歇。”社日寄云:“遙思裏中會,心緒恨微微。”寒食云:“聯騎定何時,吾今顏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聞蟬云:“緘書報是時,此心方耿耿。”登郡樓云:“迨茲聞雁夜,重憶別離秋。”懷京師寄云:“上懷犬馬戀,下有骨肉情。”餘謂觀此集者,雖讒鬩交瘉,當一變而怡怡也。
○作詩法門
编辑汪彥章問徐師川,作詩法門當如何入。師川曰:“即此席間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詩也。君但以意剪裁之,馳驟約束,觸類而長,皆當如人意。切不可閉門合目,作鐫空妄實之想。”逾月,彥章曰:“自受教後,準此程度,一字亦道不出。”師川喜曰:“君此後當能詩矣。”此段師十年不近琵琶之意。
○虛字入詩
编辑宋人好以虛字入詩,介甫、東坡皆多警句,其流極至不可救藥,初學不可效。
○學詩工夫
编辑放翁夜吟絕句:“六十年來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人人皆有此火候,惟所煉之丹不同耳。
○月泉吟社
编辑月泉吟社第五十六名無名氏詩云:“可是樊遲宜請學,肯教陶亮歎將蕪。”又張苑邱詩:“欲為漉巾潛,請學滌器如。”皆未必有所本。
○唐詩選本
编辑唐詩自嚴儀卿始有初盛中晚之分,前人選擇裒集,初不閾於此限。其見於唐人選唐詩者,如芮挺章之《國秀集》,共九十人,人數章而已。元結之《篋中集》,其友人沈千運、趙微明等二十四首耳。殷璠之《河嶽英靈集》,前人有龐雜不倫之譏,且於七言亦太略。令狐楚之《禦覽詩》,妍豔短章耳。《搜玉小集》,詩多雜訛。姚合之《極玄集》,自謂皆射雕手,而止五言百篇。韋莊之《又玄集》,止收晚近。韋縠之《才調集》,共詩千首,頗為後人宗法。二馮評本,近來尤風行,然其體頗近於西昆。周伯弼之三體詩,具有規則,而惜其體裁不備。此皆唐人自選其本朝之詩,或拘一人之聞見,或僅采一時之善手,未能極大觀而無憾。趙宋而後。《英華》《文粹》《文鑒》《詩統》之所錄,王安石之《百家》,趙孟奎之《編類》,洪野處之《萬首絕句》,趙蕃昌之《唐絕選》,毛直方之《詩宗群玉府》,趙師秀之《眾妙集》,以及洪容齋、曾夢山、陳德新、方虛穀、郝天挺之所輯錄,搜羅漸富,得失互形。其後楊伯謙《唐音》一選,推尊盛唐,頗為時論所歸。至高挺禮因之作《品彙》,取裁宏富,陳義甚高,但猶閾於滄浪初盛中晚之界。李滄溟為《詩選》,鍾伯敬為《詩歸》,一則蹣跚,一則噍殺。他若韓濂之《歷代類選》,徐伯魯之《詩體明辨》,又有《麗情集》《蘆中集》《唐詩雜錄》,益自噲無譏已。厥後曹能始《唐詩統簽》,多能包舉眾有,而惜其為未竟之書。我朝《全唐詩》之刻,博采廣收,無微弗錄,書幾千卷,詩近五萬首。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不加去取,工於求者自得焉。如探珠赤水,取材鄧林,可謂一代之偉觀矣。世祖選唐詩,命吳偉業、曹爾堪注釋,本今求之不得。
○宋詩選本
编辑宋詩遺佚最多,緣明人尊唐黜宋,三五大家外,遺集僅存,供覆瓿襯篋之用耳,三百年中。幾於聲銷跡滅。考當時稱盛集者,唯《西昆酬唱》一編,風行四方。此外則居仁之江西詩派圖推涪翁為鼻祖,而附以二十五法嗣。李子由之《宋藝圃詩》,二百八十餘人,裁汰殊未精當。陳思之《名賢小集》,亦采六十四家,傳本蓋鮮。南渡後,稱尤、蕭、範、陸,號為四家,或稱尤、楊、範、陸。又有《九僧集》,則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宇昭、懷古、惠崇之作。有《四靈集》,則趙紫芝、翁靈舒、徐道暉、徐文淵之作。晚季杜清碧本選《穀音》二集,上集皆仗節之臣,下集皆遁世之士,為一代詩史。明人寡學而喜撰輯,獨於宋詩無選。曹能始《十二代詩選》,凡收百數十家,存詩甚簡,蓋矜慎之至也。他如潘叔、吳園次之《宋詩選》,吳孟舉之《宋詩鈔》,陳言揚《十五家詩》,及邇日曹六圃《百家存》之刻,搜羅漸而備。厲樊榭之《紀事》,以二十年之力,撮三千八百餘家,亦選宋者之權輿矣。
○金詩
编辑金有天下,武功文治,燦然昭明。大定、明昌之間,人文蔚起,其典章文物淹沒不傳於後代者甚眾。太原元好問撰《中州集》,每人冠以小傳,實有詩史之目。渾源劉祁注《歸潛誌》,金之詩實賴此兩書之存。泰州郭於宮訂《全金詩》,綴摭叢薈,纖細不遺,{木蟲}簡殘詞,無不湔洗而出之。上塵乙覽,鏤木以行,亦可謂毫髮無遺憾者矣。
○元詩選本
编辑選元詩最難,傳流善本絕少。蘇天爵之《文類》,詩僅數卷。曾應珪之《類選》,蔣易之《皇元風雅》,宋公傳之《體要》,孫原理之《元音》,所收俱未完備。顧仲瑛之《草堂雅集》,僅一時賓從酬倡之作。賴善卿之《大雅集》,采錄二千餘篇,楊廉夫為之刪定三百首,當必有可觀者,惜傳本未見。潘叔共選四十餘家,曹能始收羅至七十餘家。近代顧俠君《百家》之刻,去取有規則,小傳亦脫俗,元詩之眉目,亦云具矣。外此若《乾坤清氣》《光嶽英華》,皆駁乎不足與議也。
○明詩選本
编辑有明二百七十餘年之中,抗心希古之士,先後林列。當時四家,前後七子、後五子、廣五子、續五子之刻,皆一時聲氣之為,不足為一代定論。至館課宏詞之編,要津钜手,咸列其名,詩體骩骳,贗作過半。楊用修之《詩抄》,詳於古體。謝高泉、狄鐵鐶之《詩抄》,詳於近體。李伯承之《明雋》,江山人之《風雅》,詳於盛明,而弘治以前不選。黃氏《類選》、徐氏《風雅》,詳於正德以前。顧氏《國雅》、張氏《文纂》、余氏《百家》,詳於末季,略於國初。《赤城集》《江西詩選》《晉詩選》《海嶽靈氣集》,則拘於地。外此如《皇明雅頌》《明詩鈔》《明音類選》《明詩正聲》《明詩正體》《明布衣詩》,以及《滄海遺珠》《越山鍾秀》等集,偏陂冗蔓,地醜德齊。季世陳人中《明詩選》出,崇論宏議,立言有體。所微憾者,猶局於一格,未及變態,且時刪潤於其間,不盡真面也。鍾竟陵、譚寒河選《詩歸》,幾於家有其書,蚓竅蠅聲,無關風雅。後來選手擊排過當,未見是非之公。竹《詩綜》,以人存詩,因詩附傳,采輯甚博,泯南北門戶之見,備勝朝文獻之征,自帝後下迄雜流,凡三千二百五十有七人,亦卓然可傳者。
○十二代詩
编辑曹能始選《十二代詩》,古詩十三卷,唐詩一百十卷,宋詩一百七卷,元詩五十卷,明詩一集八十六卷,二集一百四十卷,三集百卷,四集一百三十二卷,五集五十卷,六集一百卷。共八百八十八卷。
○鼓吹續音
编辑瞿宗吉效《唐詩鼓吹》,取宋、金、元三朝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分十二卷,號《鼓吹續音》。今無其書。宗吉家數小,眼界低,所選必無可觀,不傳幸也。
○朝鮮使臣購三家詞
编辑吳漢槎戍寧古塔,行笥攜徐電發《菊莊詞》、成容若《側帽詞》、顧梁汾《彈指詞》三冊。會朝鮮使臣仇元吉、徐良崎見之,以一金餅購去。元吉題《菊莊詞》云:中朝寄得《菊莊詞》,讀罷煙霞照海湄。北宋風流何處是,一聲鐵笛起相思。良崎題《側帽》《彈指》二詞云:使車昨渡海東邊,攜得新詞二妙傳。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以高麗紙書之,寄來中國。漁洋續集有新傳春雪詠“蠻徼織弓衣”,指此事也。
○王士禎紅橋詞
编辑王貽上司理揚州,宴遊紅橋詞云: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一時傳為絕調,屬而和者遍江南北。以吾鄉邱季貞先生象隨一闋為最:清淺雷塘水不流,幾聲殘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五夜香消殘月夢。六宮釵落曉風愁,多情煙樹戀迷樓。
○花之寺
编辑周櫟園詩“月明蕭寺憶花之”,山東沂水縣有花之寺。櫟園又有句云:“佳名獨愛花之寺,隱地誰尋石者居。”臨朐傅某作石者居於黃雲山中,見《榕槎蠡說》。雪客詞集亦名《花之詞》。
○館閣賦體限韻
编辑館閣賦體限韻以八字為率,向來作者押韻不拘先後。自辛未以後,始依原字次序為之,若顛倒一韻為不合格。按宋初進士詞賦,押韻不拘平仄次序。太平興國三年九月,始詔進士律賦次第用韻。而考官所出官韻,必四平四仄。蓋宋時以平仄相間為格,而不拘限字之先後。
○四六文
编辑《邵氏聞見錄》:本朝四六,以劉筠、楊大年為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其敝也類俳語。歐公嫉之曰:“今之四六,非修所好!”少為進士不免作,及第後遂棄不為。歐公四六一變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