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賦篇
爰有大物，〈爰，於也。言於此有大物。夫人之大者莫過於禮，故謂之大物也。〉非絲非帛，文理成章。〈絲帛能成黼黻文章，禮亦然也。〉非日非月，爲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强。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言禮之功用甚大，時人莫知，故荀卿假爲隱語，同於先王云「臣但見其功，亦不識其名，唯先王能知，敢請解之」。先王因重演其義而告之。〉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與？〈先王爲解說曰︰「此乃有文飾而至華采者與？」〉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與？〈雅，正也。似，謂似續古人。《詩》曰︰「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匹夫隆之則爲聖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與？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極日而簡約，言易知也。甚順而有體，言易行也。先王言唯歸於禮，乃合此義也。〉禮。
皇天隆物，以示下民，〈隆，猶備也。物，萬物也。〉或厚或薄，帝不齊均。〈言人雖同見，方所知或多厚，或寡薄，天帝或不能齊均也。〉桀、紂以亂，湯、武以賢。涽涽淑淑，皇皇穆穆，〈涽涽，思慮昏亂也。淑淑，未詳。或曰︰美也。皇皇穆穆，言緒之美也。言或愚或智也。〉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崇，充也。言智慮周流四海，曾不充滿一日而徧也。〉君子以修，跖以穿室。〈跖，柳下惠之弟，太山之盜也。君子用智以修身，跖用智以穿室，皆「帝不齊均」之意也。〉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言智慮大則參天，小則精微無形也。〉行義以正，事業以成。〈皆在智也。行，下孟反。〉可以禁曓足窮，百姓待之而後泰寧。〈足窮，謂使窮者足也。百姓待君上之智而後安。「寧泰」，當爲「泰寧」也。〉臣愚不識，願問其名。曰：此夫安寬平而危險隘者邪？〈言智常欲見利遠害。〉脩潔之爲親而襍汙之爲狄者邪？〈智脩潔則可相親，若襍亂穢汙，則與夷狄無異。言險詐難近也。〉甚深藏而外勝敵者邪？法禹、舜而能弇迹者邪？〈盒，襲。〉行爲動静，待之而後適者邪？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精，靈。榮，華。〉百姓待之而後寧也，天下待之而後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此論君子之智，明小人之智不然也。〉知。
有物於此，居則周静致下，動則綦高以鉅。〈居，謂雲物發在地時。周，密也。鉅，大也。〉圓者中規，方者中矩。〈言滿天地之圓方也。〉大參天地，德厚堯、禹。〈參，謂天地相似。雲所致雨，生成萬物，其德厚於、禹者矣。〉精微乎毫毛，而充盈乎大㝢。〈㝢與宇同。言細微之時則如毫毛，其廣大時則盈於大宇之內。宇，覆也，謂天所覆。《三蒼》云︰「四方上下爲宇。」上「大參天地」，此又云「大盈大宇」，言說雲之變化或大或小，故重言之也。〉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攭與劙同。攭兮，分判貌。言雲或慌忽之極而遠舉，或分散相逐而還於山也。攭音戾。〉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卬卬，高貌。雲高而不雨，則天下皆蹇難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備而成文。〈捐，弃也。萬物或美或惡，覆被之，皆無捐弃也。〉往來惛憊，通于大神，〈惛憊，猶晦暝也。通于大神，言變化不測也。憊，困也。人困，目亦昏暗，故惛憊爲晦暝也。〉出入甚極，莫知其門。〈極，讀爲亟，急也。門，謂所出者也。〉天下失之則滅，得之則存。〈雲所以成雨也。〉弟子不敏，此之願陳，君子設辭，請測意之。〈弟子，荀卿自謂。言弟子不敏，願陳此事，不知何名，欲君子設辭，請測其意。亦言雲之功德，唯君子乃明知之也。〉曰：此夫大而不塞者與？〈雲氣無實，故曰「不塞」。〉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者與？〈窕，讀爲窱，深貌也。言充盈則滿大宇，幽深則入郄穴，而曾無偪側不容也。窱，它弔反。〉行遠疾速而不可託訊者與？〈訊，書問也。行遠疾速，宜於託訊，今雲者虛無，故不可。本或作「託訓」。或曰︰與似續同也。言雲行遠疾速，不可依託繼續也。〉往來惛憊而不可爲固塞者與？〈雖往來晦暝。掩蔽萬物，若仗牢固蔽塞，則不可。〉曓至殺傷而不億忌者與？〈億，謂以意度之。《論語》曰︰「億則屢中。」或曰︰與抑同。謂雷霆震怒，殺傷萬物，曾不億度疑忌。言果決不測也。〉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天下同被其功，曾無所私置。又言無偏頗。〉託地而游宇，友風而子雨。〈風與雲竝行，故曰「友」。雨因雲而生，故曰「子」。〉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在冬而凝寒，在夏而燕暑也。〉廣大精神，請歸之雲。〈至精至神，通於變化，唯雲乃可當此說也。〉雲。〈雲所以潤萬物，人莫之知，故於此具明也。〉
有物於此，㒩㒩兮其狀，屢化如神。〈㒩，讀如「其蟲倮」。㒩㒩，無毛羽之貌。變化，卽謂三俯三起，成蛾蛹之類也。〉功被天下，爲萬世文。〈文，飾。〉禮樂以成，貴賤以分。養老長幼，待之而後存。名號不美，與曓爲鄰。〈侵曓者亦取名於蠶食，故曰「與曓爲鄰」也。〉功立而身廢，事成而家敗。〈繭成而見殺，是身廢；絲窮而繭盡，是家敗。〉弃其耆老，收其後世。〈耆老，蛾也。後世，種也。〉人屬所利，飛鳥所害。〈人屬則保而用之，飛鳥則害而食之。〉臣愚不識，請占之五泰。〈占，驗也。五泰，五帝也。五帝，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理皆務本，深知蠶之功大，故請驗之也。〉五泰占之曰：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與？〈女好，柔婉也。其頭又類馬首。《周禮‧馬質》「禁原蠶者」，鄭玄云︰「天文辰爲馬。故《蠶書》曰︰『蠶爲龍精，月值大火，則浴其種。』是蠶與馬同氣也。〉屢化而不壽者與？善壯而拙老者與？〈壯得其養，老而見殺。〉有父母而無牝牡者與？〈爲蠶之時，未有牝牡也。〉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絲，〈游，謂化而出也。〉前亂而後治，〈繭亂而絲治也。〉夏生而惡暑，〈生長於夏，先暑而化。〉喜溼而惡雨。〈溼，謂浴其種。既生之後，則惡雨也。〉蛹以爲母，蛾以爲父。〈互言之也。〉三俯三起，事乃大已。〈俯，謂卧而不食。事乃大已，言三起之後，事乃畢也。謂化而成繭也。〉夫是之謂蠶理。〈五帝言此乃蠶之義理也。〉蠶。〈蠶之功至大，時人鮮知其本。《詩》曰︰「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戰國時此俗尤甚，故荀卿感而賦之。〉
有物於此，生於山阜，處於室堂。〈山阜，鐵所生也。〉無知無巧，善治衣裳。〈知，讀爲智。〉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合離，謂使離相合。文章亦待其連綴而成也。〉以能合從，又善連衡。〈從，豎也，子容反。衡，橫也。言箴亦能如戰國合從、連橫之人。南北爲從，東西爲衡也。〉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甚博，不見賢良。〈見，猶顯也。不自顯其功伐。見，賢遍反。〉時用則存，不用則亡。〈順時行藏。〉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爲鐵則巨，爲箴則小。〉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長其尾，謂線也。剽，末也，謂箴之鋒也。《莊子》曰︰「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剽，杪末之意，匹小反。〉頭銛達而尾趙繚者邪？〈重說長其尾而銳其剽。趙，讀爲掉。掉繚，長貌。言箴尾掉而繚也。掉，徒弔反。〉一往一來，結尾以爲事。〈結其尾線，然後行箴。〉無羽無翼，反覆甚極。〈極，讀爲亟，急也。〉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尾遭迴盤結，則箴功畢也。〉簪以爲父，管以爲母。〈簪形似箴而大，故曰「爲父」。言此者，欲狀其形也。管所以盛箴，故曰「爲母」。《禮記》曰「箴、管、線、纊」也。〉既以縫表，又以連裏。夫是之謂箴理。〈理，義理也。〉箴。〈古者貴賤皆有事，故王后親統玄紞，公侯夫人加之以紘綖，大夫妻成祭服，士妻衣其夫。末世皆不脩婦功，故託於箴，明其爲物微而用至重，以譏當世也。〉
天下不治，請陳佹詩：〈荀卿請陳佹異淚切之詩，言天下不治之意也。〉天地易位，四時易鄉。〈皆言賢愚易位也。鄉，猶方也。春夏秋冬皆不當其方，言錯亂也。鄉，如字。〉列星殞墜，旦暮晦盲。〈列星，二十八宿有行列者。殞墜，以喻百官弛廢。旦暮晦盲，言無蹔明時也。或曰︰當時星辰殞墜，旦暮昏霧也。〉幽晦登昭，日月下藏。〈言幽闇之人，登昭明之位，君子明如日月，反下藏也。「昭」，或爲「照」。〉公正無私，反見從橫，〈言公正無私之人，反見謂從橫反覆之志也。〉志愛公利，重樓疏堂，〈欲在上位，行至公以利百姓，非謂重樓疏堂之榮貴也。〉無私罪人，憼革貳兵。〈憼與儆同，備也。貳，副也。謂無私罪人，言果於去惡也。言去邪嫉惡，乃以儆備增益兵革之道。言彊盛也。〉道德純備，讒口將將。〈將，去也。言以讒言相退送。或曰︰將將，讀爲鏘鏘，進貌。〉仁人絀約，敖曓擅彊，〈絀退窮約。〉天下幽險，恐失世英。〈天下幽暗凶險如此，必恐時賢不見用也。〉螭龍爲蝘蜓，鴟梟爲鳳凰。〈《說文》云︰「螭，如龍而黃，北方謂之地螻。」蝘蜓，守宮。言世俗不知善惡，螭龍之聖，反謂之蝘蜓；鴟梟之惡，反以爲鳳皇也。〉比干見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時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禮義之大行也，闇乎天下之晦盲也。〈郁郁，有文章貌。拂，違也。此葢誤耳，當爲「拂乎其遇時之不祥也，郁郁乎其欲禮義之大行」。晦盲，言人莫之識也。〉皓天不復，憂無疆也。千歲必反，古之常也。〈皓與昊同。昊天，元氣昊大也。呼昊天而訴之，云世亂不復，憂不可竟也。復自解釋云亂久必反於治，亦古之常道。「千」，當爲「卒」。〉弟子勉學，天不忘也。〈言天道福善，故曰「不忘」。恐弟子疑爲善無益而解惰，故以此勉之也。〉聖人共手，時幾將矣。〈共，讀爲拱。聖人拱手，言不得用也。幾，辭也。將，送也，去也。言戰國之時，世事已去，不可復治也。〉與愚以疑，願聞反辭。〈反辭，反覆敍說之辭，猶《楚詞》「亂曰」。弟子言當時政事既與愚反疑惑之人，故更願以亂辭敍之也。〉其《小歌》曰：〈此下一章，卽其反辭，故謂之《小歌》，總論前意也。〉念彼遠方，何其塞矣！〈遠方，猶大道也。〉仁人絀約，曓人衍矣。〈衍，饒也。〉忠臣危殆，讒人服矣。〈服，用也。本或作「讒人般矣」。般，樂也，音盤。〉
琁、玉、瑤、珠，不知佩也。〈《說文》云︰「琁，赤玉。」「瑤，美玉」也。孔安國曰︰「瑤，美石。」言不知以此四寶爲佩。《說文》云︰「琁音瓊。」〉襍布與帛，不知異也。〈襍布，麤布。〉閭娵、子奢，莫之媒也。〈閭娵，古之美女，《後語》作「明陬」。《楚詞‧七諫》謂閭娵爲醜惡，葢一名明陬。《漢書音義》韋昭曰︰「閭娵，魏王魏嬰之美女。」「子奢」，當爲「子都」，鄭之美人。《詩》曰︰「不見子都。」葢「都」字誤爲「奢」耳。《後語》作「子都」。莫之媒，言無人爲人媒也。娵，子于反。〉嫫母、力父，是之喜也。〈嫫母，醜女，黃帝時人。力父，未詳。喜，悅也。〉以盲爲明，以聾爲聰，以危爲安，以吉爲凶。嗚呼上天，曷維其同！〈言或亂如此，故歎而告上天。曷維其同，言何可與之同也。《後語》作「曷其與同」。此章卽遺春申君之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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