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融堂四書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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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第十三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去聲]之。」請益。曰:「無倦。」(先者,以身先之也。勞即勞民,勸相之勞。)

有以先之,不令而行。有以勞之,雖勞不怨。為政之道莫要於此。而子路猶請益,何哉?答曰無倦,則不必外此二者而求益矣。天下事那一件不是倦後放下了。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於虔切]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上聲]諸?」

宰,為有司之長。先者,率先之也。能率先,則或苛於責人,或偏於任己,又須赦小過舉賢才,方盡善。賢才,固難知舉,其所知是矣。而不知者,他人自應不遺也。知其賢而不與立,卻不可。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衛君,出公輒也。魯哀公十年,孔子自楚反衛。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故孔子欲先正名。迂者,遠於事情。闕,謂闕所不知。)

天地定位,而卑高貴賤之名已立。名者,三綱之所以張,五典之所以遜也。正名二字,聖人之大法,為國之大經。《春秋》一書,亦只是正名而已。施之於衛國,固其所當然也。子路以為迂真野矣哉。且名不正,後何如說,得言自然不順。言不順,何以行,得事自然不成。事不成,則亂而無序,乖而不和,禮樂自然不興。既亂既乖,刑罰自然不中。刑罰不中,暴虐是作,民自然無所措手足。如此而謂之政,可乎?故曰: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名才不正,只是茍道。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去聲下同],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居丈切]負其子而至矣,焉[於虔切]用稼?」(種五谷曰稼,種蔬菜曰圃。用情,不欺也。繈,織縷為之,以約小兒於背者。)

農圃,小人之事也。禮義信,大人之事也。上之所好者大,則在下者莫敢不承,四方之民從之如歸矣。何以稼為哉?孟子之辟陳相,正是此意。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專,獨也。)

此章見得古人讀書,無非切已實事。誦三百篇後,不達為政之理,不能專對四方,雖多何以為哉。詩通於政,故達。詩可以言,故專對。

子曰:「其身正,不令[去聲下同]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正則,不令而行。不正則雖令不從。行與不從,有決然一定而不可易者。誰實使之然哉?此理在人,如何泯沒得。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魯,周公之後。衛,康叔之後。兄弟之國也。魯三家逐君,衛輒拒父。)

魯衛,固兄弟也。世衰道微,莫能相尚,其政亦相伯仲雲。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矣。』富有,曰:『茍美矣。』」(公子荊,衛大夫。)

善居室者,善處家也。始有曰茍合,言家道可以粗合,非喜其財之聚也。少有曰茍完,言家道可以粗全,非喜其財之足也。富有曰茍美,言家道可以粗美,非喜其富有之為美也。富家大吉,隱然可見,若所美在富,聖人何以善稱哉。茍字有謙抑自牧之意。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仆,禦車也。庶,眾也。)

聚人曰財庶,則不可以不富也。資富能訓富,則不可以不教也。自井田廢而民不富矣。自學校廢而民不教矣。夫子此語,王政之次第也。

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期月,謂周足一月也。)

春秋之民,急於望治。而先王之制,仿佛尚存。聖人為之特易為力耳。期月已可,其感速也。三年有成,其化洽也。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平聲]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勝殘,殘暴之風衰也。去殺,殺戮之威無用也。舊有此語,夫子稱之。)

善人比聖人,功化固不侔也。然綿歷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後世郡縣乃有邦之寄,數遷數易如傳舍,真能有誌於民者,又數十年不一遇也。勝殘去殺之效,如之何而可見也哉。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王者,謂聖人受命而興也。三十年為一世。)

聖人功化固甚速也,然必三十年之久,而後躋民以仁。蓋富而教之,非年歲間事。當時風俗大壞,須是斯民生長教化之中。至於光被,方成仁俗耳。然則三年,何謂有成?曰所以成,必世之規模也。

子曰:「茍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夫子於正身之道,數致意焉。《大學》所以治國平天下者,端在此耳。故曰於從政乎何有,言不難也。

冉子退朝[音潮]。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去聲]聞之。」(冉有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國政。事,家事。以,用也。)

季氏專權,不議於公庭而議於私室,不議於大夫而謀於家臣,其無君甚矣。冉有曰政,夫子曰事,非詭辭也,所以正季氏無君之罪也。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去聲]。』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去聲下同]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幾,近也。)

知克艱者,必無宴安鴆毒之禍,邦所以興。樂面從者,必無法家拂士之言,邦所以喪。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音悅],遠者來。」(葉公,見述而篇)

說之義,兌卦詳矣,非有以深服乎其心,不可強也。所以近者說,則遠者來矣。

子夏為莒[居呂切]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莒父,魯邑名。)

欲速者,事事迫切,安能遠到。見小者,處處窒礙,安能大成。弘則無此病矣。

葉公語[去聲]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去聲下同]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證父攘羊,賊恩甚矣,謂之直可乎?知賊恩之非直,則父子之相隱,乃不直之直也,故曰在其中。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才不放逸,則本心本自無害。居處恭,不放逸於暗室屋漏之地也。執事敬,與人忠,不放逸於交事應物之時也。然有須臾間斷,便不可直。雲夷狄則其它之不棄可知。此言用力於仁,至為精切。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已有恥,使[去聲]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去聲]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去聲]必果,硁硁[苦耕切]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所交切]之人,何足算[悉亂切]也。」(果,必行也。硁,小石之堅確者。噫,心不平聲。鬥,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鬥二升。算,數也。)

恥之於人,大矣。然有恥,非其恥者焉。世之人,一切外物稍不如人,則知惡之。至於天爵良貴,天之所以予我,而人之所以自別於禽獸者,乃甘心自棄,混混於蛆蠅糞壤而不知反然,則行已而有恥者,豈不甚可貴乎?行已有恥,方說得不辱君命。子貢善為說辭,故警之以此。若夫孝弟聞於宗黨,則行已之一端,所以為次也。言必信,行必果,非大人之事,比孝悌不同矣,所以又為次。下是,則淺中狹量,小器易盈,真混混之徒耳,何足數哉。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音絹]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中行者由中而行,無過不及之名也,然而豈易得哉?惟不可得,故思其次。狂者行有不掩,未免於過,卻能有誌,不肯茍安,故曰進取。狷者不屑不潔,未免不及,卻知自好,不肯妄作,故曰有所不為。惟進取而後可與進也,惟有所不為而後可與有為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胡登切],不可以作巫醫。』善夫[音扶]!」「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南人,南國之人。恒,常久也。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易》恒卦九三爻辭也。)

巫而無常,必至於慢神。醫而無常,必至於誤疾。巫醫而無常且不可,況為德者乎!羞辱繼之也必矣,故曰不占。言此爻辭,所示不待占而知也。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如和羹,同如濟水。有善相告,有過相規,不為茍異,此之謂和。詡詡取下,不擇是非,務為茍合,此之謂同。和則不同矣,同則不和矣。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去聲]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去聲]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鄉人皆好之,安知非願人之徒乎?鄉人皆惡之,安知非獨行之士乎?是非特未定也。惟為善者之所好,為不善者之所惡,則其人不言而決矣。是故不得於君子而得於小人,有識者恥之。

子曰:「君子易[去聲下同]事而難說[音悅下同]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隨材器使,故易事。側媚無所容,故難說。小人則不然。殉己之欲而正大者,必不投。責人以苛而真才實能者,未必察。公則弘,私則隘也。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心廣體胖,自然不驕。誌滿氣盈,自然不泰。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木,質樸也。訥,遲鈍也。)

剛毅則不回撓,木訥則不浮馳,如此等人,資質最美,略無疵病,無世俗汙濁之過,學易為力,非近仁乎?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切切,懇到也。偲偲,詳勉也。怡怡,和說也。)

子路問士,而夫子獨以朋友兄弟答之。蓋三綱五常之道,由朋友而明忠告,善道所系大矣。兄弟,同氣也。惟弟不念天顯,兄亦弗念鞠子哀,則其於人道何如也。友於兄弟,乃所以孝於父母。然則朋友兄弟之於士行,豈不甚重矣哉。曰切切、偲偲,曰怡怡,與行行氣象不同,所以勉之。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善人教民,豈教之戰哉。七年之久,必有以得乎其心者,雖勝殘去殺之效尚遠,然亦可以犯難而不攜矣。此與前為邦百年皆著,亦可以三字備見善人事體。

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古者兵農未分,伍兩軍師之法乃其素習,不待教也。況春秋之世乎。夫子之言,為無義戰而嘆耳。知教則知親其上,死其長。

憲問第十四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憲,原思名。谷,祿也。)

不知得時,所以行道。不知儉德,所以避難。齪齪然但誌於祿,豈不甚可恥哉。雖然知恥者,不如是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此亦原憲之問也。克,好勝也。伐,誇伐也。怨,忿恨也。欲,嗜欲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特強遏力制而不發耳。其病固在也。故曰不可以為仁。仁者,常覺常明,空洞無體,元不費分毫力,何遏制之有哉。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居,固人之所安也。懷之則茍安矣。有誌者不然。非必役役於外而後謂之不懷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去聲下同];邦無道,危行言孫[去聲]。」(危,高峻也。孫,柔順也。)

邦有道而不能危言,則非盡忠。邦無道而不能言孫,則非免禍。若夫堅節正操,所謂確乎不可拔者,則未始隨世而變也。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不必,未必也。)

德非期於言也,和順積中則自然有言。仁非期於勇也,養而無害則自然有勇。然則言豈頰舌,而勇豈血氣之謂哉?

南宮適[古活切]問於孔子曰:「羿[音詣]善射,奡[五報切]蕩[土浪切]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南宮適即南容也。羿,有窮之君,善射,滅夏後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殺羿而代之。奡,春秋傳作澆,浞之子也,力能陸地行舟,後為夏後少康所誅。禹平水土,暨稷播種,禹受舜禪,稷後為周。)

善射蕩舟,不得其死。而躬稼者,乃能有天下。德力之效何如哉。夫子不答,默領其意也。出而稱之,恐沒其善也。非君子必無此見,非尚德必無此言。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音扶]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念慮之微,纖毫微動,便是違仁,豈若小人之所謂不仁者哉。顛冥人欲橫流之中,醉生夢死,浮沈混混,安知本心之本仁也。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勞之者所以愛也,誨之者所以忠也。不然是禍之耳,何謂忠愛。

子曰:「為命,裨[婢之切]諶[時林切]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裏子產潤色之。」(為命,為辭命也。四人皆鄭大夫。草創,制草稿也。世叔,遊吉也。《春秋》傳作子大叔。討論,講究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孫揮也。修飾者,修理文飾之。東裏,地名,子產所居也。潤色者,潤之以華采也。)

鄭國,晉楚之間,能以弱為強者,有人故也。一辭命之出,凡更四手,其不茍也。如此則他事可知。渙汗其大號,所以系國體者,甚重。夫子特有取焉。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薄田切]邑三百,飯[扶晚切]疏食[音嗣],沒齒無怨言。」(子西,楚公子申,能遜楚國,立昭王,而改紀其政。然不能革王之號。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彼哉彼哉者,外之之辭。伯氏,齊大夫。駢邑,地名。齒,年也。沒齒,猶終身也。桓公奪伯氏之邑以與管仲。)

人之得名為人者,豈徒形體之謂哉。奪邑三百,沒齒無怨,非有以深服乎其心,不可強也。夫子獨舉此事,而以人許之子產惠人。孟子又曰:惠而不知為政,若知為政則不止於惠矣。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去聲]。」

素其位而行,何驕怨難易之有。此特言常人之情耳。富而無驕,未足多也。貧而無怨,何所不至哉。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公綽,魯大夫。趙魏,晉卿之家。老,家臣之長。優,有余也。滕薛,二國名。大夫,任國政者。)

或優為,或不可為,才各有所宜也。用違其才,則失矣。公綽之不欲。夫子蓋深知其人者。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去聲],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成人,成就為人也。武仲,魯大夫,名紇。知特世俗所謂知,非知及之也。莊子,魯卞邑大夫。曰者,子路又問。見利而下夫子答也。授命,言授其命於人。久要,舊約也。平生,平日也。凡言亦可以者,皆僅辭也。)

兼四子之長,而又文之以禮樂,宜足以當成人之名矣。蓋未至於聖,皆未可以言至,而況乎四子者未必聞道也耶。故曰亦可以。夫子參錯其說,矯其偏而勉之。子路乃復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為問。茍安甚矣。夫子不拒也。臨財不茍得,臨難不茍免,又不失信於平日之言,亦人之所難能。而子路之所可能者,夫子復就而與之語,亦所以進之。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音洛]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公叔文子,衛大夫公孫枝也。公明姓,賈名,亦衛人。)

時然後言,必無過言。樂然後笑,必無茍笑。義然後取,必無妄取。三者發而中節,非得情性之正,不能也。故人皆不厭,審如是豈易得哉。其然者,然其言也。豈其然乎者,難其事而疑之也。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一遙切]君,吾不信也。」(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者,挾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請立後而避邑。)

得罪而出奔,反邑而求後,當時固未知其非也。夫子直以要君書之。此誅心之筆,所以懼亂賊者。武仲之知如此哉。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文公,名重耳。桓公,名小白。譎,詭也。)

桓公數十年之規模,管仲之力也。只為正而不譎,所以展拓得去。一匡九合,翕然向附。惜其正是才力識見到,此特假之耳。若就學上得力,豈易量哉。晉文數年成霸事體,故大不同。二霸得失,兩言而定,此《春秋》褒貶之綱也。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居黝切],召[音邵]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為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言於桓公以為相。九,《春秋》傳作「糾」,督也。)

管仲不死子糾之難。先儒於魏征論之詳矣。愚謂人臣死節當觀其終身,大體之所系,三仁在殷,或去,或奴,或死,義各有歸,未可一概論也。概以死者為是,則微箕安所逃哉。子路疑管仲之未仁。夫子特舉其事業以明之,而不言其不死,意可見矣。如其仁者,其指管仲也。雖聖人之仁未易可及,就事業而論,亦管仲之仁也。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平聲]?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去聲下同]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皮寄切]發左袵[而審切]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霸,與伯同,長也。匡,正也。微,無也。袵,衣衿也。被發左衽,夷狄之俗。諒,小信也。經,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

諸侯知天王之尊生民,免夷狄之禍,皆管仲之賜也。不然則大經大法泯然不存,夷狄異類橫行中國,而衣冠禮樂之地淪汙於腥膻而莫之救,其視區區一死,真溝瀆自經之徒耳。又況管仲於義可以不死者乎。子貢於此復疑其非仁。夫子既大其匡天下攘夷狄之功,直以匹夫匹婦之諒,明其不當死,偉然正大,是非昭揭,而管仲之論定矣。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士免切],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臣,家臣。公,公朝,薦家臣與己同仕公朝也。)

知臧文仲之竊位,則知公叔文子之可以為文。文不必以謚義為解也。特言其進不隱賢,無愧於此謚耳。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音扶下同]如是,奚而不喪[去聲下同]?」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喪,失位也。仲叔圉即文子。三人皆衛臣也。)

有人治賓客則交鄰國者,有人治宗廟則修祭祀者,有人治軍旅則立武事者。此衛之所以僅存也。雖然維持把握,偶未墜耳。君曰:無道終,安能國者乎?

子曰:「其言之不怍[才洛切],則為之也難。」(怍,慚也)

無愧於言者,必不茍於所為。此章與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正相發。

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音潮],告於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音扶]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音扶]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成子,齊大夫,名恒。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時孔子致仕居魯。三子,三家也。)

時無方伯連帥,而討逆之議發於致仕之大夫,亦可悲矣。沐浴而請,聖人所以行天罰也。公曰告夫三子,是太阿倒持不有其柄也。之三子告不可,是同惡相黨,惡傷其類也。再言不敢不吿者,若曰知而不言,其責在我,言而不行,其責在人,所以深罪魯之君臣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謂犯顏諫爭。)

不欺而犯,方是盡忠。欺而犯焉,是無君也。所以戒勇者。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達之為言到也。究竟其事之謂也。)

君子日趨於上,不究竟不止。小人日趨於下,不究竟亦不止。

子曰:「古之學者為[去聲下同]己,今之學者為人。」

凡學不自格物致知上做工夫,皆非為己也。逐逐文義之未,昏昏聲利之場,安知為己者之為何事哉。夫子之時已有此嘆。

蘧[其居切]伯玉使[去聲下同]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蘧伯玉,名瑗,衛大夫,孔子居衛時常主於其家。)

欲寡過而未能,是其所以用力處。五十而知非,六十而化,豈偶然之故哉。使者之辭雖謙,而實密。夫子所以喜之。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此艮卦象辭)

曾子因夫子之言而引艮象以證之也。知止其所自無越。思有一毫不安分之心,即出位矣。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去聲]。」

與其言浮於行也,不若行浮於言也。夫子於言上著一恥字,於行上著一過字,大抵學者空言多,力行少,所以警切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去聲]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夫子常言中庸,不可能非謙辭也,實不可能也。日用平常,無思無為,何能之有。能即起意,憂矣,失其為仁矣;惑矣,失其為知矣;懼矣,失其為勇矣。我無能焉。夫子所以截學者起意之病根,子貢未領,而但曰夫子自道何也。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音扶]我則不暇。」(方,比也。乎哉,疑而未然之辭。)

古之學者為己而暇方人乎,呶呶然品藻是非,篤實務內者不如是也。夫子抑揚其辭,所以針子貢之病。

子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其不能也。」(能,言能其實事也。與上文無能之旨不同。)

智愚賢不肖之分,只是個能與不能耳。以人不知為患,必非實能。茍實能雖不知何害。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逆,逆料也。億,意度也。)

先覺二字肇見於此,舉世昏昏,醉生夢死,而我獨脫然如大寐之得醒,故曰先覺。此是聖門深造自得第一個字。《大學》之格物正為此耳。豈拘文牽義所可強通哉。學者但知以逆料為明,億度為知機變之巧。荊棘其中,自謂過人甚遠。而我之所固有者,乃茫然不知自反。此先覺之所以為賢也。夫子此言至明至切。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平聲]?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微生姓,畝名。棲棲,猶依依也。疾,惡也。固,堅執而不通也。)

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若偏守一隅而不通於用,則治國平天下之道,將誰任其責乎。畝以夫子為佞,真所謂固者。異端之害往往類也。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驥,善馬之名。德,謂調良也。)

驥非無力也,不稱其力而稱其德。況人乎。無德而負才,其害大矣。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匿怨而友且不可,況以德而報怨乎。必以德而報怨,則凡有德於我者,如何其報也。是故莫若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以德報德者,人所德於我,我亦以德報之也。若以直報怨,則豈彼有怨於我而我亦以怨報之哉。橫逆之來,處以大順,自反而縮行乎大公,所謂直報如斯而已。

子曰:「莫我知也夫[音扶]!」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聖心即天,復何所怨。行乎大順,復何所尤。不離日用之間,而上達天德之妙,非是地步洞然相照。雖顏子亦知未盡,況他人乎。人莫我知而天知之。此所以為聖歟。或者謂夫子道不行於當世,故有是嘆。愚以為不然。

公伯寮訴[悉路切]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誌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音潮]。」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平聲下同]?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公伯寮,魯人。子服氏,景謚,伯字,魯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孫。惑誌,言有疑也。肆,陳屍也。)

聖賢之窮達,系斯道之興廢,是有命焉,豈人所能為哉。伯寮之訴非也,景伯之力亦非也。斷之以命而君子小人之論定矣。

子曰:「賢者辟[去聲下同]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世則其時可知,辟地則其國可知,辟色辟言則其君可知。色與言亦有淺深。色方行於顏,色未有言也。若形於言則已甚矣。知幾明微,所以免禍。此賢者之事也。若聖人則不然。仕止久速,惟義所在,無適無莫,安所辟哉。或曰龍逢比幹,何以不辟。曰委質為臣。蓋有義不可得而辟者,事體各不同也。

子曰:「作者七人矣。」

此承上章而言,能如是者凡七人也。豈微子篇所謂逸民者歟。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平聲]?」(石門,地名。晨門,掌晨啟門者。自,從也)

知其不可而不為者,晨門之所以賢。知其不可而不可以不為者,夫子之所以聖。晨門但知晨門,而不知夫子之為夫子者也。

子擊磬於衛。有荷[去聲]蕢[其位切]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苦耕切]乎!莫己[音紀]知也,斯己[音以]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起例切]。」子曰:「果哉!末之難矣。」(磬,樂器。荷,擔也。蕢,草器也。硁硁,釋見子路篇。鄙哉硁硁,指當時之人也。斯己,於此遂止也。以衣涉水曰厲。攝衣涉水為揭。此兩句衛風匏有苦葉之詩也。果哉,言果於忘世。末,無也。)

聞擊磬而知夫子,嘆鄙哉硁硁之莫已知荷蕢之賢,亦豈易得哉。必欲於此遂止,而以為得厲揭之宜,則是果於忘世矣。民墜塗炭,義不能一朝安,所謂被發纓冠而往救者也。若果於忘世,豈聖人之所難哉,荷蕢亦晨門之流。

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已以聽於冢宰三年。」(高宗,商王武丁也。諒,信也。陰,默也。謂居喪信默而不言也。)

諒陰三年不言,所以居喪也。百官聽於冢宰,所以居攝也。歷三年之久而冢宰,攝行其事,非徒不言而已。子張獨以高宗為問,夫子獨以古人為答,則是當世此禮已不復先王之舊矣。後世乃有創為短喪,以日易月者。嗚呼!豈人情也哉!

子曰:「上好[去聲]禮,則民易[去聲]使也。」

禮辨上下定民誌。上不好禮,如水脫防,乖爭淩犯之風肆矣,可得而使哉。世衰俗壞,那一事不就不知禮上做出。率意妄作,幾無以自別於禽獸。才知禮,便自然和。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修己以敬正,《大學》之要旨。所謂治國之道及平天下,皆本於是。子路不能切實內省,意若未足,而再三問之。夫子既答以安人,又答以安百姓,次第推究,不離修己二字。又恐其未喻也,直以堯舜猶病答之。嗚呼!敬哉!外此而求,多也哉。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上聲]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音口]其脛[其定切]。(原壤,孔子之故人也。母死登木而歌。夷,蹲踞也。俟,待也。述,猶稱也。脛,足骨也。)

賊,仁者謂之賊,侈然自放則本心亡矣。非賊而何然,其病則自不孫弟始,方其童幼,傲然莫知有敬事其長上之道,不孫不弟,習以性成。及其長也,又無一善之可稱。果何貴於食天地之粟,而謂是人也。老而不死是為賊耳。因原壤踞肆,推明三節以諭之,復叩其脛以警之。夫子教人未有如此章之切直者。然則童蒙之日,可不以孫弟為先務,而使習於禮訓也哉。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平聲]?」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闕黨,黨名。童子,未冠者。將命,蓋夫子使之傳命也。)

欲速成必至於躐等,居位並行皆躐等之病。真求益者不如是也。夫子使之將命,所以斂而抑之,使循其序歟。時未欲與之言因,或者有問而答以此童子,其聞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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