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見聞雜記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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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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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登極之初,例遣翰林官或給事中,祭告嶽。鎮海瀆之神,東海祭於山東萊州,西海祭於山西蒲州,南海祭於廣東南海,北海祭於河南懷慶府清源縣,皆望祭也。

余仕隆慶、萬曆兩朝,恭遇駕幸太學、郊天,百官止於午門外,兩傍站立,未嘗行跪禮也。乃巡按二司官行郡邑,合屬沿街跪迎。又聞學憲入司太守,猶然頭門下跪,人云主人迎客禮不為過。余謂此等恐不出孔子所云足恭,不知始自何年,何人作俑。

六科歲有公宴,於情或不可廢者。余嘗從諸寅丈赴宴陳皇親宅,未入席,主賓先行酬酢禮。禮畢,置大桌於中堂者數四,陳淆四、五大盤。主賓大餐,立飲酒數行。既畢,主不送客,座主、賓各自持杯箸入席。予初見而異之,惶恐不為食。同寅曰:「此盛典舊規也,君胡不食?」余徉答曰:「病脾不能食。」嗚呼!此規果賢人所創,必不可改耶?如其未必賢,則亦何取於舊?而陋風相襲,恬不以為怪也。

余自嘉靖丙辰始,計偕上春官,見都城夜巡軍沿途擺列,譏察甚嚴,彼此相距不四五武爾。自丙辰至壬申,凡十七年,而巡軍百步之內不滿四五人,抑何寥寥也?聞當事者稍為查復,即怨讟叢生,旋復旋廢。蓋天下之事名存而實亡者,不獨夜巡為然矣。

肅皇帝末年,江西郭希顏,原官春坊中允,家食久矣。具疏勸上立儲,卒蒙顯戮。余在吏垣檢其疏三,復之詞指慷慨激切,出忠臣義士肝膽,夫復何疑?第立儲主上急務,公言之不嫌於出位,不知何意?疏內又有「建帝」二字,大是詫異,故主上盛怒。時大司寇鄭公曉覆奏,擬從未減,上不從。郭公一言以為不智,想其命運前定良可悲已。余所不平者,士大夫有雲郭公想望閣老,先致殞身。余謂不然。夫全軀保命,庸人稚子皆知之,郭豈獨性與人殊?希將來不可必之閣臣而自輕其生也。作是說以誚公者,或分宜之私人,不然則已。既不言而又不喜人言者歟?御史大夫海公瑞與中允郭公心腸不異,海特幸而生,郭特不幸而死爾。

南澳當閩廣之中,實閩之門戶,天日晴明,詔安縣可望南澳也。近奉議漳州、潮州,共捐貲城其地。地可耕田而食,設營房棲兵而總兵鎮之。山下更得戰艘三、四十,兵五百人,更番防禦,寇至遠擊散之,此八閩萬世之利也。

萬曆六年六月,浙江金門衛後所千戶金璫家,臥房平地湧血如鼎沸,高三尺許,天明凝凍成塊。事聞,下禮部議修省。夫血陰物也,無故湧血高至三尺,於人道為小人得志,於刑獄為冤抑不伸,於地方為殺戮慘傷之象,此豈一人一家之變已哉?青衣、素服、角帶,辦事完了,一場修省,不知曾有補地方否?

余聞國初舊制,學使臨邑考校生儒,今改而止臨本府猶之可也。乃或以三院出巡相左,或時日迫促,往往坐湖州而吊嘉興,坐紹興而吊寧波、象山。定海之去紹興、孝豐,安吉之去嘉興,不下四三百里,貧生盤費從何而出?夫學使不知生儒之苦,何以望朝廷知小民艱難?目睹湖州諸生赴考嘉興時,方六月大旱,其無力賃寓者,率坐府學門首食飲。有一生肥胖,方出學道門即中暑而卒,二日抵家,屍已腐而難收矣。天下可憐孰大於是?

官至大學士、吏部尚書,尊榮極矣,當為天下後世士大夫存些風骨標準。故《易》曰:「其羽可用為儀。」省中王給事論吏部某曰:「臣為陛下作此犬,當為陛下吠。此賊臣為陛下作此貓,當為陛下捕此鼠。」賊與鼠何物也?而以比方太宰。又論大學士某曰:「陛下當罷黜某人,謹防某人。」夫謹防賊盜,三尺童子皆能言之,皆知其為辱也。而以加之閣臣,言者過矣。二公不去於無事之時,而去於事勢窮促之日,何以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也。

故閣臣分宜以贓敗,其子世蕃播惡尤甚,刑之西市,人心大快。余在都城及見也。分宜有侄,招之入京。其人清修特立,不預外事,居常布衣自適,不為文綺。動心時,罵世蕃曰:「看汝覆宗殺身。」後籍世蕃家,其地方人眷愛保護秋毫不損,善惡之報,天道豈云爽哉?

毅皇帝之南征也,我湖恭靖蔣公瑤時為揚州知府,師已及淮,所須夫役計寶應、高郵站程,凡六站須一萬,議者欲悉集於揚,計夫六萬以待。公曰:「何至是?」即減五分之四,站設二千,更番迭遣,俾得休息,且給顧賃錢自資,俾各便。已而迎駕扈從,貴近橫肆要索,遊擊江彬負上所賜銅爪,先驅脅人死,尤張甚。時時脅公不為動,守備內監胡得素銜公無殷勤,尤窘辱公,公曰:「吾安能以民脂丐吾身榮?」已而卒解。上駐蹕揚州,會觀漁,得巨魚,顧彬戲曰:「此可直五百金。」彬欲中公,遂請以畀公。促賞直急,公則脫夫人簪珥及綈絹服累累負進曰:「臣府庫絕無緡錢,謹率妻兒薄物以獻。」上笑曰:「酸儒去已。」乃幸南京,還駐瓜州。彬欲奪薩氏居,請建督府,公持不可,彬益怒,屢浸潤公,賴聖明無所入,駕旋扈送至淮,奏辭不允。沿徐上濟寧至臨清。復奏辭有旨:「蔣前缺扈軍口糧三日,即補完去。」公計須數百金,無可辦。適徽商吳某義重公,貸給始賜還。方公在揚,曳布袍奔趨承應,秪以身輸民勞,誠動權貴。及扈送淮、徐間,步行露宿,艱苦萬狀,瀕危者屢。而揚人德公,更生肖像,立祠以展報私云。

湖州白糧船四十八隻,每船九百八石到京,止過光祿寺、供應庫、酒醋局,三衙門不繫上用,白糧浮費頗省。若蘇、松等郡,白糧須經九衙門,其費不貲矣。吾湖何以得此?恭靖公立朝時,曾經題疏之力也。前輩留心桑梓蓋如此。

嘉靖辛丑、壬寅間,禮部奉旨嚴行各省,大禁民間雲巾、雲履,一時有司視為要務,不敢虛行故事。人知畏憚,未有犯者。不意嘉靖末年以至隆萬兩朝,深衣大帶。忠靖進士等冠唯意製用,而富貴公子衣色大數女妝,巾式詭異難狀。朝家亦曾設禁,士民全不知警,不知有司何事冗遝,塵視聖旨到此。冠服所以章身,匪為餙美,既有舊制,自當遵守,彼治於人者與治人者獨何心哉?

萬曆五年丁丑十月朔,彗星見於西北,急指東南,光芒甚巨,經月方退。主事周弘礿,麻城人,上言其應主有兵變,在幽、燕、吳、越、閩、廣之間,宜飭大臣各舉將材,諸無言者。彗星約長二丈餘,覘者云:「自漢元成以來,此第二見。」時余宦閩,甚憂之。問之督學使趙君,君曰:「未必然。予考《事文類序》,彗星若此者甚多。」或云:「此是天之戾氣,原非星也。孛星亦即此天變。」又有曰:「雖尤旗者其應更慘,皆非盛世之所宜。」有趙名參魯,浙鄞縣人。

張江陵之歸葬其父也,楚中巡撫三司郡邑官皆來會葬。巡按御史趙應元(山西人),獨以出巡不與江陵具本,謝恩不及應元名。應元因告病去。御史大夫陳炌(江右人)素亦有清望者,阿江陵,參應元偽稱疾,得旨為民。刑部員外王用汲(閩人),論列炌諂諛失大臣風節,詞指激烈,內引《孟子》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臣則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相之惡其罪大。』今之諸臣皆逢相之惡者也。」云云。一時士論偉之。奉旨亦為民。出城之日,江陵偶以是日還朝。江陵若先三日至,而後王疏上,王恐未得生還,此王之大幸也。時余僉憲閩,度王將回,先期移文閩之首驛,沿途優其供給,送至延平,相晤握手大歡。江陵敗,王起用,官至南刑部尚書。

楊都御史繼宗,前知嘉興時,內臣惡其簡拗,欲中以奇禍,賴主上明聖,得免。糧儲參政某,北人也,與內臣厚,托他事具文草欲呈按院短公。方下筆,角鷹數十百群飛集參政烏帽,欲攫其面目,參政為廢草。無何,參政行部嘉禾,舟將達郡,角鷹如前入舟,狀與在省時同。參政乃回舟去。飛鳥得氣之先,人心既已愛戴,天且弗違,參政其如楊公何?(事見《德政錄》)

嘉靖乙丑,肅皇帝春秋高矣。臣范應期對策,領回寓邸,樂恭讀御批:「第一甲第一名。『成祖』著有司遵奉改正。」蓋應期誤寫「成祖文皇帝」為「太宗文皇帝」,故御批云云。可見天生聖人,其精明迥出前代,彼閣部大臣烏能仿佛其萬一也!

提督荒政楊掌科(文舉),萬曆丁丑進士。聖上內帑金萬餘賑我三吳之民,恩至渥也。可惜當時民不沾實惠,卻被有司里長干沒了,腠裏事難言難言。其彈楊掌科者,自渡江入浙,筵席之富窮極水陸,只少殺一童子,人皆歸罪掌科。予曰:「不然。這筵席件數未嘗遣,在牌上定要如此,還是不惜民財,主人自少分曉。其過廣德時,州守任某款待簡薄,不曾聞楊計較了,以此便見是非有歸著也。」

六科歷事監生,科有公本,監生列名於末,六部亦然,監生與尚書、侍郎、諸郎官並名而疏。祖宗朝待士之意甚隆,此三途所以並用也。今也納銀而免歷,雇市井負販賤傭衣冠而揖同科,科長答揖以待監生之禮待之。予僅以手舉不答揖,詢謀於同志者,咸云宜答,或云不宜答,未有定論也。大要還以不答為正。

元朝之事,人都輕其元人不之依仿,卻有可取者二端。其君後崩逝,不用殉葬,不陳祭器,不作山陵,埋深土中仍以萬馬蹂之,守以官軍。至次年土生青草而後懈守,廟號止稱某皇帝,不似宋朝徽號,加至十餘字,竊恐可法可傳,不當以元人而棄之也。

西伯陰行善,不是太史公貶西伯話頭。文王發政施仁,見得君道如此,祇管實地做工夫,略無慕外求譽之心,所謂陰德也。今人才有德處,便急人知而名之,或便望報,責報於人,此所謂陽為善而陰實不然者,亦異乎西伯矣。

年友周養初,言劉東山先生官至侍郎,訪母黨之親,有一疏族舅氏,年才弱冠,東山先生謁之下拜,其人僅以手扶東山曰:「大夏莫拜。」終不答禮。拜者不以為屈,受者不以為亢,古道哉!近世叔侄甥舅之間,相揖宛若平交,可慨矣。(周諱思稷,湖廣麻城人。)

正統間,會場災,舉子死者百十人。劉先生亟欲逾牆,忽牆上有人,連呼曰:「劉大夏,劉大夏,這裏來。」從地若有扶掖而上者,先生得出。問曰:「汝是何人?」曰:「我東山之神也。」忽不見。故號東山先生,肖神小像,居家在官必與神俱。

劉南坦先生諡清惠,與施菁陽先生、孫太白山人交,子不及見三先生。第與南石太學,善造其廬,每出劉、孫兩公手翰詩詞,終日玩味,自稱曰友生。劉某、孫某稱菁陽曰「邦直賢弟」,別無贅語。古人之風令人想慕。菁陽名侃,字邦直,嘉靖丙戌進士,未授官暴卒。南石名蒙,菁陽子也。

唐一庵先生曰:「本朝止有兩部書,一部是《大明律》,一部是《狀元廷對策》。可惜《大明律》,今日居官問理者專尚姑息苟且,將律意律文俱不用。《廷對策》自嘉靖庚戌以前還近古,以後漸失朝廷策士之意矣。」

余年十五時,以民生謁嘉興太守趙公瀛。同試生曹姓者,年十六七,美貌華鬢,立班中。趙公曰:「生非娼優家子弟乎?何盛妝如此!」曹失色,斂鬢不暇。蓋趙公端毅嚴肅,一見民生,遂訓誨及此。至萬曆十一年間,學道巡湖,民生俱紅絲束髮,口脂面藥,廉恥掃地。父兄方以為得計,而郡邑官亦未聞有正言黜阻者。噫!若遇趙公凝然在上,則人妖物怪安得可醜如是。

范司成少試於郡,郡守奇之,令入衙,見其夫人以二千石之配,即華服亦分宜爾。乃夫人俱衣青布衣,首無金飾,想是西北方人,今不易得也。

山西李君日強,嘉靖乙丑進士,與余同官禮科,由家鄉抵京師。李君自夫人外止家人男子一,婦人一。男子時出街坊市蔬汲水,婦司中廚,夫人常助其不及。掌科之淡薄,官衙之清淨,恐在北方亦不多見,而況求之於南人乎?

六卿尊官也,騶從眾盛亦分宜爾。余初入閩省,馬公森戶書、林公廷機子燫俱禮書,下訪各蒼頭,一人隨入臬司,及送出門外,自轎傘夫五名外,人不多見也。不佞亦嘗登三公之堂,三公俱衙內衣冠而出,應用童僕亦未有過二人者,其簡約殊絕人群,可為宦家師法。

海公瑞,瓊山人,仕為學諭,謁太守,長揖不跪,兩學訓跪其左右,人呼海筆架焉。令淳安時,胡公宗憲撫浙,海裁損夫馬,胡不得侈用,以直諫繫獄。蒙宥後官御史大夫,待諸御史甚嚴,卒之日檢篋唯綾葛一二,俸金數兩爾。

臧君堯山,為松江守時,相國存齋徐公當朝,有侄一人衣色衣,入郡儀門內作搖擺態者數四。臧使人諭即出,否且加辱。徐揚揚故態弗出也。臧令隸痛責二十而嗬出之。徐相公聞之,致書於臧申謝,略無嗔意焉。噫!非堯山無以見相國之大微,相國不能成郡守之嚴。兩賢之相遇,此後恐不易再見矣。臧名繼芳,嘉靖癸丑進士,湖州長興人。

施西亭憲副儒,距余鎮十里許。惜也!生晚不及識公。得公遺文及詩篇,讀之真前輩人物。與郡邑諸公書,論時事皆耿耿古道如師訓。其子弟絕無依阿柔媚之氣。聞西亭每入城,郡守萬公必先訪;入郡,則萬公必設飯果肴。真率意不在酒,在乎蒼生利弊間也。今想休風,令人歎羨。

刑部主政,初入衙門,例有提牢之差三月,非區區管此囚人也,與大理、都察院彼此互有參駁之寄。王文成公入,見牢中多畜肥豕,問是囚糧所喂,堂上三老先生皆有之。公宰一豕先祭皋陶,余盡宰以分惠囚徒。余聞之士輩有此語。公不計想利害毀譽,故人所不能為者,彼獨為之,豈尋常人容易做得?

余初入江右令淦,便道謁代巡某。適大雨驟作,代巡無命,移佇廊下,佇雨中良久,肌體衣冠沾濕殊甚,然令官卑猶之可也。同門友某巡按畿外,邊方苦寒之地也。二司未見,時俱著帽套暖耳,既入見皆除去。此友面語余曰:「看二司諸公冰零貫須鼻間。」余問何不雲著如故,答曰:「無是體統。」夫帽套暖耳既奉傳旨,小官皆得用之。二司在代巡前,有何不可?這體統不知《大明會典》曾開載否。九經說個體,群臣卻是君王事,君王尚當體,代巡獨不可體乎?拘泥甚矣,拘泥甚矣。予所見兩君皆不壽死,想是慘刻之人。殷公正茂,總制兩廣,才頗揮霍,守卻可議,然盛暑中二司相見,俱揮扇不忌,亦大快人一事也。耿楚侗撫閩,吳鵬峰從憲按浙二司,自不穿素服,未嘗損了官箴,近來服色不知何似?

湖郡守張西林鐸,關中人,彼中春元謁郡伯云:「行庭參禮吾湖。」諸春元既入,將上堂,張南面俟行禮焉。陸貞居隅年長首班,正色曰:「舊規後堂相見。」張始退,相與行拜禮。聞先一日已有行庭參禮者,不必求其人。

業師范兼山先生,諱晉卿,嘉靖丁酉舉人,少為錢正郎宅館師。嘉靖戊申、己酉二年,侍先生教。其春初赴館,家有一僕送來館舍,定即去,冬復來,終年俱主人僕服役,然待之甚恕,未嘗求備也。說書及經,每歲必遍,而易繫辭及學庸每說二通。三十年來,吾鄉春元館居跟僕至四人五人,而經書不及,說其半何?今昔之懸殊若此。

吾湖邵康山先生為舉人,家居不謁太府,萬石梁公一日問唐師曰:「聞貴郡有邵春元,何以不相見?」師曰:「他要講禮過,然後見爾。」萬公曰:「禮不必講,相見自然上坐。」遂投帖先拜邵,邵答之。此不惟見萬公禮賢下士之高節,而邵公之為人,愈可想其清修自重矣。

嘉靖十幾年,湖郡守楊公將送三學應試,生未及期,雲鹽院巡湖太守廢常禮,不設酒,每生各給代酒銀二錢。南離錢公鎮時亦在諸生中,辭於守曰:「按台報未亟禮,酒猶及設也。未亟而廢禮,是不以禮教諸生矣。鎮不願受金也。」竟璧上太守,太守語塞,僅曰:「偏是你這秀才倔強,難道就會中了?」此雖先生細事,然也帶得幾分奇崛氣,令人竦然。

歸安施璉川先生峻,與郡守莆田鄭公富俱嘉靖乙未進士。鄭在郡,初亦有善狀,後卒以貪損名。施面指鄭曰:「當時除目初下,我鄉人謂余曰:『施峻你造化到了,鄭富來做太守,必然作成你也。』誰知你天殺的都是自家取了,一些不作成我。」此語雖近戲,然面呼太守名,總是太守召侮。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信矣。璉川素履好處甚多,此特細節爾。

新淦潘君九思,既中鄉試,邑令為派里甲。助公程費北上,有一里長鬻子封官。潘知其事,立召其人,盡返所具金為贖其子。又母舅犯法,贖杖數金,強君白之邑求免。潘曰:「舅請還宅,此事必不相累也。」竟出囊金代贖焉。君官終知縣,至死不能為殮。余令淦日,其妻孺人尚存,每憐恤其母子云。

高南宇先生以禮部尚書養疾家居,四方仰先生之名,伺候於門牆者,俱不得睹先生。居會城近,切撫按三司諸公經年不為一出。撫按三司謁公,公亦不輕出,出亦不答拜也。嗟乎!此所謂真杜門謝客者耶?乃或視客顯晦以為低昂,而閽人辭納異狀號於人曰:「吾已謝客,誰則信之?」先生諱儀,仕終東閣(大學士諡文端)。

余為淦令者將三年,歲次辛未冬月,夢一神人語余曰:「趙清獻公一琴一鶴自隨,公止有一琴,可惜少一鶴。」余不能解。至次年壬申六月,應召選入禮科,科中有書房,懸一琴於壁間,詢之則舊時相傳物也。余以為前夢應矣。迨後轉江右少參,辭官方將出境,益府潢南王差官贈余一琴,余遂抱之而歸。夢之先兆如此,故雖謬,蒙聖恩再起西粵,樂疏辭焉。

嘉靖乙丑,吾湖張莊僖公掌院,公子天秩偕余至會場前閱示,監場侍御已出示:「不許舉人進柵內閑走。」捕者因執張從一人欲送御史所,張公子聲色不動,其從者亦不曰「吾御史大夫人也」,任縛去,既而釋之。可見莊僖公家法之謹飭,而子若僕之閑於教也。

蜀人某年十二歲時,過其鄉顯仕余氏之門,余方構堂屋,材木甚巨,某題其木曰:「余家門前好大木,盡是江南民髓骨。殷勤囑付堂前兒,莫教謝燕飛王屋。」余聞而迎之,款待甚厚,因命其子謝教。臨別謂某曰:「吾子固不肖子,出言不厚,恐壽不永耳。」余卒未久,其子果敗家。某年十七登科,尋亦夭。卒仕宦而構巨室,少年而逞才華,皆非恒久之道也。

余當謁徐文貞公,刺方入入其門,穿衣束帶未竟,而公偕長子太常、少子尚寶君已出二門迎矣。是夕宿公書室,公親命童子焚香整衾枕,啜茗坐談良久而別,情詞真率,若不覺其為貴人也。又一日,公款余於中堂,呼余曰:「臨川我告假一進。」予意公服藥就寢,非移時不出。一茶之頃,乃即出曰:「發一友人書,作副啟數字,故失陪。」八十元老對門人弟子猶稱「告假」,謹厚真異常哉!湖廣廖明河先生道南,科第止先公三年,公席間語廖,事必稱廖明河先生,不單稱明河。蓋前輩行古之道如此。

廖明河先生謫吾浙鹽運司判官,於鹽台為屬之卑者。一日持單侍生紅帖拜之,鹽台閉門不相見。亡何,肅皇召先生還院,鹽台具帖差吏請先生赴酌,先生曰:「昨日拒見,今日又請我,小人小人。」秕其差吏二十。此雖非長厚之道,亦可發宦途一笑。云此文貞公面語不佞者。

吳小陵先生,一儒,於茅公坤為鄉同年,戊戌同上春官,又同邸寓,茅舉進士,小陵下第,安其寓不徙,且為茅書帖佐冗,檢點他事得失,進退之際漠然不介其懷也。友人兄弟同寓於杭,弟報捷,其兄茫茫遷他所去。然則小陵之賢於人遠矣哉!後庚戌成進士,官至太平知府。

箬溪顧先生應祥官巡撫,家居盛暑中,有二司訪之,呼田間一老奴揮扇,奴取小兀坐先生後,先生不覺也。既覺,詰之奴曰:「汝有風足矣,何管我坐?」為主賓大笑。此奴不可謂知禮,然朊仕而風味若此,山家真率了無官套,令人歎羨云。

建安楊文敏公榮,其父充渡船役。他渡者率索往來錢,又風雨寒夜輒憚勞,公父獨不然。有堪輿家感其議者,為卜地葬文敏祖,指狐所棲窟焉。囑曰:「俟狐起而葬。」公父值嚴寒衣單,乃逐狐葬。歸報堪輿家,堪輿曰:「俟狐去,子孫必有為侯王者。今稍早,止可多發科第,然亦彀汝子孫用矣。」今楊氏科第果代不乏人云。

嘉靖乙卯,予中鄉試,同二三同年謁文宗阮先生。留坐時,有六七教官亦候阮。會驟雨,不能出,先生命各役持所蓋傘一一送之。出臬司門顧予等曰:「教職微官即有傘,安得進臬司門來?我故令人送之。諸君他日居官,體悉下屬亦當如此。」此雖先生細事,亦可概其生平多厚道矣。後先生與祀名宦鄉賢,而子孫三世科第聯翩,為桐城望族,蓋亦有所自云。

豪放不羈之士,自不當以常禮責之。姚江理齋諸先生當嘉靖癸卯,寓淨慈寺,其鄉新舉子十數輩共謁之。先生冠帶出見,然自員領以內絕無襯衣,瑩然一玉體也。數君口不言,心謂先生慢客至此。坐間報學憲張公來訪,數君謂先生必更衣也。先生以此迎學憲如故,殊無躊躇不安之意。數君於是心服先生之曠達焉。此可以資笑談,不可以為士子法也。

學憲出巡,進才退不肖,關係重矣。自來未有投受書紥者,況親於其身,而與縉紳相見於途,又繼之以杯酌乎?自不佞庚辰歸田以來,始聞此事,而甚異之,何怪乎世道之不兢也。

吾湖凡數考生員,郡邑諸公未有不蒙諸生之謗詈者。諸生固不得無罪,然反求諸身,豈盡無可議得納賄不足責矣。關節盛行,至顯宦子弟必居首,居次如何要人帖服來?及泉李公頤,未嘗不令各縣正官閱卷,卻關防嚴密,各邑進鋪陳亦當堂搜檢過,毫無挾帶。盡文看著取著,鄉宦子弟附其後,榜出如何議得他人,顧自處如何?若動言諸生放肆,孔子何以曰「君子求諸己」。

嘉郡守侯公東萊,當三學新進諸生送學,訪知往事,斂分大有浮費,謂鄉先生曰:「此舉即破費諸生,一紋不必也。列位老先生但各持一攢盒到學。」郡中士夫頗盛,各持二盒去,主賓俱享盒行酒。禮畢,侯公拜諸博士曰:「諸子弟望諸先生教導之。」遂別。此公治郡非賢者作用,此事卻做得超脫可愛,惜後人不能法耳。

撫按分巡一方,士論所宗,舉動毫不可苟。乃知府入覲署郡,委之節推,而丞反署邑者。蓋為節推甲科,而丞或鄉科也。夫丞果不可以署郡,則大察必當處分,既未必處分,則何苦奪?其必當署之次序,而授節推以市恩也。予所目睹,不詳姓名。近日又三府署郡,二府署邑,皆不可曉。

吾湖先輩煞有眼力,會看文字。嘉靖戊戌會元袁公煒,閔午塘先生所取也。癸丑會元曹公大章,董潯陽先生所取也。乃丁未會元胡公正蒙,則吳霽寰先生以正郎同考取之。逮萬曆庚子,則沈檢討氵隺、朱檢討國禎二公不但同邑,且同里密近,而沈主湖廣鄉試,朱主福建鄉試,豈非一時文運之最盛者哉!

江右鄒東郭先生守益,正德辛未會元,子善官方伯,方伯子溥官翰林。溥偶被人言,汙蔑歸第,請見方伯公,公怒,數月不得見,已而竟加樸責不寬假焉。嗟乎!此非吾東南士宦家所可望也。

山東壽光劉文和公珝大學士,致政家居,封翁尚在,封翁家法甚嚴。一日,文和公他出,乘轎歸第,而封翁偶同客在應門,文和公不知,失避。封翁盛怒,欲杖之,客不能解。予鄉沈觀頤筒中丞曾為其邑令,雲封翁竟以轎扛加責,此宇宙間大奇事也。

余鄉顧養默公震,以貢仕為富川令。少嗜學,蜚聲藝苑,遇執友至戚患難,若身蒙之。苟可紓解,不遺餘力。生平唯知揚人之善,絕口未嘗稱人過,蓋天性夙稟,非有所懲而然,子孫貴顯宜矣。

學道出巡,隔府回避。兩台致遣牌,失信數四,不以為非,不知何故?余少見代巡舒公(汀)按嘉興督學,孔公(天胤)亦考嘉興,二公未嘗相避,豈今是而昨非,抑今非而昨是耶?

凡人揚人好處,盡可興起。自己學好念頭,只有益無損。若好稱人過,這陰騭不小於過處。又增添些妝成一篇文字,其陰騭更甚且速矣。余目睹二三友人蹈此,尤好呼人姓名,貽禍立見,可不戒哉!

余少及見邑庠先生笞責諸生,無敢抗逆者。蓋自嘉靖壬子、甲寅以後,而此風寢衰矣。浙省學使屠坪石公,持正方嚴,訪諸生行誼,不委之廣文,多所詢察,務得其人以行賞罰,諸生一時皆不敢失禮逾法。自後大都務寬,遂至肆無忌憚。分巡以代巡命考校諸生,不容唱名序坐,呼朋引類,莫敢誰何,不五年而諸生罵父母正官矣,又罵祖父母官矣。罵不已,群攻府通判,而卷堂文出矣。屠後擢國子祭酒奉法。不少假借諸大老子弟,大老趣言官論之,惟恐其去之不速,釀成今日之禍。今但未面罵郡伯,未攻郡伯去爾,奈之何!有世道之寄者,思以防其漸矣。

兩台出巡必考生員,又不親試,必假重於守巡兩道。守巡兩道又不親閱卷,必借目於太守、推官、知縣諸公。諸公又不秉公,必先盡鄉宦子弟,次盡平日相知。等第一出,唾罵隨之。行賞又無歲派錢糧,臨郡時縣官猝辦。予以為欽敕內有此一款,故不得不行。詢之侍御輩曰:「敕文無此一事,是亦不可以已乎?」其與考生員,又出教官以私情揀送,姑不足責也。然皆隆慶元年以後事,前此未之見。

人生六十歲,甲子一周,天道變遷,人事亦改。據余所目擊,何須許久,蓋習俗移人捷於影響,甚可畏也。母姨朱宜人少吳沈公封母,年近八十,相見止稱大姨。今人女流三四十歲,人即呼為太太,家門妯娌相呼,俱不似向時伯母、嬸母。以前富貴家女妝止重金寶,今仍製巧樣,金寶卻束之不用,別用珠翠珊瑚奇巧等物。只此二事,與三十年前天壤迥別,他日又不知作何狀來,大有足慮。

乙卯中式後,偕淩子(迪知)、錢子(錫)、嚴子(文梁)同款郡伯、郡佐於清容軒,其席皆出館夫包辦者,麵食肴饌共八器,湯減半,添碟十二器。予詰館夫薄,對曰:「此舊規不可增也。」此席若在今日,移以款吏書且不可,況府公乎?時璉川施先生(峻)為予輩作主,與府公相對坦率,少文較,今時儀節懸別,施先生其猶行古之道歟?

嘉靖乙卯中試,時梅林胡公(宗憲)已自代巡特轉撫台矣。有賀禮見及書生,不知合用手本伸謝,僅將大紅紙裁一板,傳白帖,外以回差吏。此雖余之疏暗,然當時貴重紅帖不輕作用亦可見矣。近來郡邑上任,或遇令節,紅帖積受,多至百千。今昔奢儉迥別。蘇於所謂世之自文而欲挽之質也,殆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詎不信然乎?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聖人也。祇是這樣子,若舍子臣弟友別求聖賢道理,正所謂差之毫厘,繆以千里也。二十年來,吾鄉不須說別樣作怪,只弟之揖兄,侄之揖其伯叔間,有口不稱呼者,其蕩肆蓋始於山人,而對客飲食不相勸酬又末節矣。奈之何!奈之何!

東廣林公大欽,嘉靖壬辰大魁也。少貧為蒙師,其主人有婿中甲科,官主政,來竭,主人盛款之,請林相陪。主政君虛讓曰:「吾妻父家先生當首坐。」林竟首坐。主人不樂,主政君一閱林所作文字,謂其翁曰:「此生當大魁,可將小姨作配。」主人然其言,妻之林。少未嘗從師,時賣菜為活,至人塾中聽講,則曰: 「書意如此。」見塾中士子文則曰:「文義如此。」便學為文。吾湖孝豐吳公(麟)督學廣東還省,代巡二司諸公問佳士為誰,吳公首曰:「林必大魁。」眾哂其為迂,後驗始心服焉。壬辰廷試,閣臣例進呈十二卷,世廟意不愜,更索。閣臣曰:「有一卷甚佳,祇是起冒散漫不合格,臣等不敢進。」上命進閱之,林遂居第一。此公異才奇氣,惜享年不永。

吾鄉孫屏石公,前嘉靖戊戌進士。余詢前時大座師受禮不,公曰:「時二主考為費公、某公,某出簾即分付曰:「諸生休聽人言,買壞了段幣。」每生各具清帕四方、書一冊送我兩人,一時諸進士皆如其言。」至問本房座主何如,公曰:「嘉興屠漸山先生也並其書帕不受,每門生至,款洽如家人父子,遇選遇差反加禮於諸門生,不知戊戌以後,何人受禮始,迄今難言哉,難言哉。」

烏程令射陂朱公,寶應人,刻意詩文,不廢邑事,足稱循良吏。云自北來,介溪嚴公、葵峰黃公俱托渠致書劉清惠公麟。朱一日持書偕長興劉令同候清惠公,是日天大雪,清惠公衣大紅鶴氅衣相迎,款二公飯,中廚出煮腐二盤,大鯽二尾,此外無他物也。其超於世味之外,而遊乎澹薄之天如此。李子曰:「坦上林泉雪中魚,腐朱衣白髮佳客。」相留分明圖書一幅。

南兵部尚書韓公邦奇進部不久,上疏乞歸,同官大老偕各屬送之郊外,問故。公曰:「吾鄉有一先達,物故多年矣。偶一夕余馳傳坐驛,此老賜帖下顧,余訝之未及,辭轎已入門來矣。升堂敘坐,茶話久之,絕不似物故人。成禮而別,且謂余曰:『公官南兵,勿久留也。』予志其言,故有今日之別。」韓既歸不久,旋卒。此事亦云奇矣。

楚侗耿先生(定向)講明道學,當世所重。巡撫福建,務在別有司賢否,他務不汲汲也。時張、呂二大學士考滿,申公瑤泉初拜相,公止具空書為賀,不用幣禮。君子曰:「可以為難矣。」在閩儉約異常,真率無官套,辱視不佞,若兄弟之愛。不佞時轉官江右,公執手似不忍別,且曰:「呼總戎一會。」省中只忌憚先生一人,先生吾直諒友也。奔父喪,各屬俱為文具奠,公命匠裁其文,受去段幣,析儀皆謝卻。公蓋叔世清修之士,不知何故得罪士類,有極加醜詆者。

天下極冤最枉之事,莫如帶徵錢糧一節。幾知縣、知州在任,止該清理任內錢糧,任以前自有官在。這官既不清得,如何一並責備後官?行取文書一到,合干上司,俱另具一眼相待惟恐得罪何人,行取因錢糧不完,上司留著他在,今日則更有可笑。如萬曆十年,官直要他追而上之到萬曆四五年也,要兼比來,如何做得去?天下祇是這幾個百姓,百姓只有這些皮膚,前面太寬,後面太緊,直是趕到大壞極亂不可救藥便了。

漢世刺史、太守居官循良,如二疏歸田,朝廷賞賚,動稱黃金二十斤或三十斤。想當時,民間不敢擅用,即帝子王孫用之亦有節制,故能藏金之富如此。今日民間僭逾之甚,但力可辦,金則用之等級貴賤之差,應用不應用弗問也。安得金不日貴,民不日貧?江右朱尚書衡余及交,其子維京一日問之云:「貴宅女婢帶金否?」答曰:「用銀飾也,須稟過老毋,況於金耶?」其言雖未必實,大都江右節儉之風異於他省,後即有兵革之亂,必不受禍慘毒。吾東南一路難言矣,難言矣。

薛方山先生先任慈溪令,行季考,袁元峰先生煒不與。後得其文,大奇之。已鄉榜第二,會榜第一,廷試第三。其督學吾浙也,姚江諸大圭口許解首,山陰應試,生員無一等。是年中式無名,盛稱慈溪多才。是年中式者十人,嘉興八學批首,先後俱登科。時吾桐首則沈虛舟繼志也。湖郡一州六邑童生,今日赴試,明早辰時出案,凡平日知名者悉在所錄。人云:「先生止看破承想事勢如此,先生司文衡,恐後此百年未易並其高焉。」

莊僖張公自束髮以及蓋棺,未嘗一日不砥礪名檢時俗,翕熱脂韋之態,特厭卻之,華靡侈豔一無所好。居常進止有恒度,雖燕間無惰容,媟語尤虛懷好問,勇於從善。未嘗自用,而以所長加人,但剛腸疾惡,視權奸若不可一日與居者。穢相以是銜公,將中傷之,賴公自律嚴謹,卒無其隙。伊藩之靖,制之於未發,優遊緩帶而消數十年之潛慝。人見其易而使,朝廷不苦其難,非抱負弘深不能及此也。

吾鄉淩公(約言),因閔午塘先生始識南渠呂先生本於都下,淩時尚未領鄉薦也。後數年入南雍肄業,呂為少司成矣。師生之分懸絕,呂特訪之於寓。又十餘年,淩謁銓曹,受全椒令,呂入內閣,淩執官銜帖子謁之,呂趨迎曰:「何以套為?」必欲以生平禮延之上坐,淩固辭。呂笑曰:「使汝作相,終欲置吾傍坐耶?」令從者堅持其坐不能動,淩竟當客禮焉。呂公盛德何止加人一等。

當官者貪財無恥,想是性生,不足責矣。有一等廉靖,無求之人,非不可嘉可重,至於臨大事,決大疑,遇大歉,須要有膽略,有才智,方能辦得事來。吾鄉萬曆十六年荒甚,有一郡伯令窮民至富家食粥,百十成群,幾致大亂。又下令頓米之家,止許賣一兩一石米,愈不出,價日益高,畢竟到一兩六錢一石才住。此郡伯甚是清介,然何補於荒政也?大抵遏糴限價,皆非治荒妙術,唯有未荒豫備,而臨時又多方設處,令就食窮民止在三四里之內,方是實惠實政。

今之備荒者唯有勸借一策,然「勸」之一字猶可言也,「借」之一字既借,問何日還,不可言也。聰明殘刻之士,平日不知愛養斯民,此心先與他隔絕了。即有倉廩富民,豈肯好義樂施?若平日有一團實心實政,及民即大荒窮,民必不為亂。勸民出粟,十必有四五應之,此可以理推者,非臆說也。

太宰楊虞坡公愽以疾乞歸。先是余選禮垣,公所試而薦者,因送之郊外成別焉。行李蕭然,毫無氣焰,其家人婦女俱跨蹇騾去。都城內外人指曰:「此楊爺管家婆也。」嘖嘖歎羨。因憶隆慶戊辰徐文貞公階罷相,偶於御道上見其家人媳婦成行步走,不下一二十人,服飾靡麗,較之太宰家風天淵矣。文貞公賢者,尤不能超乎風聲氣習之外。若此,況其賢不逮文貞什伯千萬者,而可以樸素儉約責之乎?

古和雷先生禮,江右豐城人。嘉靖己酉、庚戌間,視學吾浙,其所取士,文義專尚解書得肯綮,體貼聖賢口氣,徒逞浮詞弗錄也。一時稱至明至公,即童生未嘗濫進一人。巡四明時,聞太宰淵在朝,其弟生員應發社郡邑,諸公力救求置三等,先生終不輕喏焉。遐想高風若在邃古之世。官至工部尚書少傅。

弘治五年壬子,浙解首秦文,未詳其人品若何。乃國家重熙累洽,獨際其盛,一時豪傑應運同榜者,如孫忠烈公燧、胡端敏公世寧、王文成公守仁,當宸濠之變,或死節,或預謀,或戡亂,三公者不同道,其為百代殊絕人物一也。增光山川,照耀史冊,豈云小補?孫中式第四,如王在五十名,後勳業豈係科第高下哉!在嘉靖壬午,則有海鹽鄭端簡公曉,吾湖唐一庵先生樞,皆偉人也,予所不知者尚多。

山西蒲州王公崇古兵書,大學士張公四維之母舅也。張入候,王偶佇立,立而答揖,倘當坐即坐,而答之不為甥離席也。吾湖士夫云有目擊其事者,此是西北人盛德致然。若南人勉強學他,便露出醜態,卻不可看得容易了。

人子遭父母喪,據朱文公家禮,無懸像開喪受弔儀節,若賻奠則有之矣。吾俗不知何人作始,孝子俱幕內面南弔客,面北拜其父母,主人仍出幕外拜謝。予曾走弔槜李、屠項二氏,孝子拜於幕外之右,或其世德淵源有所傳受。吏部亞卿諸公大綬卒,江陵往弔,諸公子仿俗禮拜於幕內,聞江陵不悅曰:「我來弔若父,諸子如何南面臨我?」即此可知吾鄉開喪之禮,不當襲故矣。古人苫次亦不在幕內,如今人廳事之側房是也,親友即此弔之。

東廣霍渭崖先生(韜),正德甲戌會試第一人,廷試二甲,觀吏部政。凡觀政進士,率青袍角帶入衙門辦事,先生獨穿錦繡,又不認會試本房為座師,二者皆希世之事,不知的否。其子與瑕,嘉靖己未進士。時吾浙袁元峰先生(煒)知貢舉,與瑕亦不執門生禮。選慈溪令,投晚生帖,君子云:「有父風焉。」予僭謂涓崖先生人品學術自當位階八座,然而先生遭逢亦是大幸。使先生登第於萬曆甲戌,士大夫必群起而誚之;誚之不已,必群起而攻之;攻之不已,必削籍除名。榜為元惡大懟而後止者,安得享有崇階復諡文敏乎?士君子信不可不遭時也。

萬曆丁丑十月,閣臣張居正聞父喪,因主上留,遂不欲回籍守制。時翰林檢討吳中行、趙用賢同日上疏論列,奉旨廷杖為民。刑部主事沈思孝草疏,同部郎艾穆願與名,遂列名上,觀政進士鄒元標疏繼上,並廷杖謫戍。一時台諫未有敢言者。而御史某、給事中某附張保留故,元標疏內有恨不斬某人首等語。不七年居正死,諸賢皆獲起用,諸倚居正者鮮不受累焉。吳武進人、趙常熟人、思孝秀水人、穆呂人、元標江西吉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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