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雜記
作者:李樂 明朝

小引 编辑

先輩有言:文章不關世教,雖工無益。旨哉言也。

本朝人文至嘉隆間而最盛,然於世教未知皆能有關乎否?雲間董漸川先生輯有《古今粹言》,以悟玄保嗇達生,景行分類,而鄭端簡公《今言》則自洪武以至嘉靖,文獻大要具矣。二書命名雖異,其有關於世教非小一也。不佞每卒業不忍釋手,奚容有所取舍其間?顧自七衰以後,目力漸昏,苦於遍閱,乃即生平所樂而玩者,節取百餘條以供晚歲溫習。乃不佞妄有所著,雖當略及時事,然非淪於鄙瑣。即涉於憤激,自知罪不可逭。第以刊本太薄,故合二先生之言並為一帙,敢云僭附二先生之後,以狗尾續貂也哉。曰雜紀者,時有先後,爵有崇卑,事有鉅細,皆不暇詳訂次第,特據所見所聞□書之爾。皇明萬曆辛丑歲秋七月七十老人李樂書於餐英館。

人才學便須知有著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今當於何處著力?陸平泉云:不過庸德之行,庸言之謹。

楊慈湖云:學者通患,在於思慮議論之多,而不行孔子忠信篤敬之訓。

范文正公謂賈內翰曰:君不憂不顯,惟不欺二字可終身行之。內翰自謂平生用之不盡。薛文清公云:舍而不求曰忘,求之太過曰助長。

胡力庵每頌此語,謂學者所患正為忘字,自朝至暮念念不忘,便是聖賢。

薛文清公常言:心如鏡,敬如磨鏡,不敬便昏了,所以說學有緝熙於光明。

《慈湖遺書》云:學者涵養有道,則氣味和雅,言語閑靜,臨事而無事。文公訓子帖云:大概禮數要恭謹詳緩,不要倉皇顛錯。顧東江嘗言:人家夜飲晏起,乃奸盜所由始。

訴訟一事最當謹始,使官司公明可恃,尚不當為。或官司雖無心,而吏人佐使,亦何所不至?有是而後悔之,固無及矣。況鄰里所爭,不過侵占田界,逋欠錢物,及凶悖淩犯耳,徐徐諭之可也。

李參政漢老作其叔父成季墓誌云:居卿則以困畏,不若人為哲,真達識也。

後生才俊者父兄當以為憂,不當以為喜,須常加檢束。令熟讀經書,訓以寬厚恭謹,勿使與浮薄者遊處,不然其可慮之事蓋非一端也。各須謹之。

王靜泉見戶內日晷,指之云:光陰不可再得,如何容易放他過去?

伊川云:今人於外事外物件件要好,只有自家一個身與心,卻不要好待得,外事外物好時,自家身與心已先自不好了也。凡人妝成十分好,不如真色一分好。

陸平泉云:朋友者今日之典籍,典籍者往時之朋友。籍溪教諸生於工課餘暇,以片紙書古人懿行,或詩及銘讚之有補於人者,粘置壁間,俾往來誦之,咸令精熟。

康節誦希夷之語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去。有詩云:珍重至人。嘗有語落便宜處,得便宜蓋可終身行之也。

張魏公每訓子及門人曰:學者當清明其心,默存聖賢氣象,久久自有見處。

呂申公居家,夏不排窗,不揮扇,冬不附火。平生未嘗行草書,尤不喜人博,未嘗較曲直,聞謗未嘗辨。

平泉言:朋友易合者,到利害之際,多不得力;其落落難合者,到利害之際反得力。

夫子溫、良、恭、儉、讓五字,常要想見其氣象。謝安迎桓溫時,氣象常要想。劉寬下車還牛,氣象常要想。

司馬溫公曰:去惡從善,舍非從是,人或以為如制。悍馬斡磐石之難,靜而思之,在我而已。如轉戶樞,何難之有?

閣老木齋謝公,正德初致仕,上章力薦守溪王公、匏庵吳公以代已。吏科給事中王昂論選法,得罪吏部尚書,邃庵楊公救之,薄譴二公,休休大臣之風今不可復見矣。

陸贄云:鋒鏑交於原野,而決策於九重之中。機會變於斯須,而定計於千里之外,非計也。今各邊總兵巡撫,見一,出一軍,賞一功,罰一罪,必須奏請,令不得行,事由中制。互相推調,常致誤事,由於將權不重故也。

正德十四年,(錢寧下□)江彬用事。毅皇帝有旨南巡,舉朝文臣諫不聽。金吾衛指揮張英,懷匕首入端門,剖腹出心以諫,死御道上,其忠烈又出漢辛慶忌,唐張萬福二將軍之上。

呂涇野先生(楠),正德三年登進士第。一時巨璫劉瑾用事,權傾中外,以其同鄉也,欲要致之,先生不往。繼而以禮來賀,又卻之不受。瑾銜之。先生因請告歸於高陵。瑾使人偵於途,少有可議,則就逮焉。行至保定,卒無所得而返。先生之學,於斯亦可見矣。

可言不可行,不若勿言。可行不可言,不若勿行。

平泉至本一禪院法堂,與隱南禪師云:每常靜坐中,覺胸中自有一種快活,對人道不得。今士大夫以紛華盛麗為樂,吾看來樂得不甚爽利。許魯齋詩云:萬般補養皆虛偽,惟有操心是要規。

悟真禪師云:靜中將平日所憂所疑看破,自然不上心來(妄情覷破則滅)。日常舉動須要知,是甚麼在這裏舉動(一切動靜俱屬真性)?分外事一毫不與使,其心超然無繫。

白雲云:性如天,清明廣大;性如地,包容遍覆;性如水,周流無滯。靜也,不妨動也。不妨動靜間,不把真性點汙方才是道。

禪家本不求益,祇要了卻一生,無所牽掛便是完他事(心無掛礙此生亦空)。一庵云:達磨面壁,九年不曾有一刻閑,閑了便有乘之者矣。

把點檢他人功夫,做自己事,何有不辦?(點檢是對副人的意,不特管人過失也。上蔡所謂矜字,正此類。)

目有異見,耳有異聞,須正已心,終不為患。臨死只有安命一法,更無妙理可尋。所以謂之淡中滋味。

張含齋云:這心駕馭他不得,須是靜中慢慢收拾,然亦無工夫可用處。祇是凡事退後些,不得已而應之可也。

憐俐人去道遠,所以要癡要呆(神仙伎倆無多子,祇是人間一味呆)。怨我謗我無非助道之良緣,愛人敬人便是操心之要法。

惡字不要看重了。如私情眷戀,面謀計較,前思後算,自擇便宜的心即是惡念。如酒色財氣,是非人我,扳緣愛念,患得患失,皆是惡也。只有迷悟,元無凡聖。

大珠和尚云:心逐物為邪,物從心為正,乃知先儒所謂循理不是行好事之謂也。火宅塵勞何時是了?安樂得一日便是千萬日樣子。

平時不怕死,臨終卻忙亂。此是正念主不定也,所以功夫全要在平時。思量計較,聰明伶俐,於此個門中一點也用不著。《素問》曰: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存,病安從來?

郭康伯遇神人,授一保身衛生之術云: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還將心自醫。心境靜時身亦靜,心生還是病生時。郭信用其言,知自護愛,康強倍常,年幾百歲。

康節云:老年軀體素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盡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此自養之旨也。華佗云:人亦須少勞,動使穀氣清。

今人怕死,至傷生之事卻敢為,聖人於傷生之事自不為,到臨死卻不怕。《論語》謝氏注云:聖人之所不食窮口腹者,或反食之,欲心勝而不暇擇也。

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強力。人問其術,對曰:吾平生未嘗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氣佐喜怒。此亦可為座右銘也。

大渴不大飲,大饑不大食,恐血氣失常,卒然不救也。荒年餓莩,飽食即死,是驗也。嗟乎!善養生者養內,不善養生者養外。養內者安恬髒腑,調順血脈,使一身之氣流行衝和,百屙不作。養外者恣口腹之欲,極滋味之美,窮飲食之樂,雖肌體充腴,容色悅澤,而酷烈之氣內蝕髒肺,形神虛矣,安能保合太和,以臻遐齡耶?

古之善攝生者,居常少思慮,忍嗜欲,平喜怒,寡憂樂,淡好惡。世之美麗貴重物事,舉不足以入其心,由是志意舒暢,形體安和,血氣順利,度百歲矣。經曰:不治己病治未病。其此之謂與?

方正學曰:寒即乎燠,暑即乎涼。自外至者懼其已傷而不知發乎?中者為身之殃。噫!嗜欲之毒,甚於劍芒,人惟寒暑之慎,而不於此之防,何耶?人從欲中生死,孰能無欲?但始則濃厚,次則淡薄,次則念頭雖起過而不留,次則雖有念如嚼蠟而無味,又次則無念斯為工夫耳。古箴曰:不怕念起,只怕覺遲。

仙人道士非有靈,積精養氣以成真。

忍力最難,如遇喜多言,欲忍之使默;見色思濫,欲忍之使伏;逢樂將縱,欲忍之使斂;臨食方甘,欲忍之使節,皆人之所難也。

晁文元公曰:人生大難,惟有重病、極貧、大亂三者而已。其餘細故,何足介懷?

東坡居士在黃州,嘗書云:自今以往,早晚飲食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則三之,可損不可增。召我者預以此告。一曰安分以養福,二曰寬胃以養氣,三曰省費以養財。

顧左山絕欲七八年矣,而壽止六十八,好酒故也。可見酒、色、財、氣四件,皆能減算,惟色為速耳。李南湄云:吾午飯後不看書。天下事都是假的,要識得破。

王鶴坡嘗言,飲食略多一口便不是略,覺饣愛氣便要折本。鶴坡稟賦甚弱,九十餘乃卒。何五山云:脾胃也要歇息,他磨子常用也,須壞了。範衝座右戒曰:凡吃飲食,不可揀擇去取。

何五山云:要節飲食,須於舉箸時便著意。隱南禪師云:凡視聽皆能損神,間處徐步最好。安定語諸生,食飽未可據案或久坐,皆於氣血有傷。四百四種病,宿食為根本。

朝打坐,暮打坐,腹中嘗忍三分餓。

名利不苟徇,喜怒不妄發,滋味不過求,聲色不耽嗜,神慮不邪思,可以無病常壽。

陽明先生曰:經飲酒,薄滋味,則氣自清。寡思慮,屏嗜欲,則精自明。定心氣,少眠睡,則神自澄。

康齋云:月下詠詩,獨步綠陰,時倚修竹,好風徐來,人境寂然,心甚平淡。無康節所謂攻心之事。李穀砰云:宇宙中有個大快樂,要人會受用。

久廢不可速成,積弊不可頓除,優遊不可久戀,人情不能恰好,禍患不可苟免。夫為善知,識達此五者,涉世可無悶矣。

躄者命在杖,失杖則顛。渡者命在舟,失舟則溺。凡林下人自無所守,挾外勢以為重者,一旦失其所挾,皆不能免顛溺之患。唐一庵云:壽至百歲,說著死,還是怕人,有何厭足?

薛文清公云:多言使人心志流蕩,而神氣亦損。吳石湖語鄉中士大夫曰:你莫道我沒受用,我雖貧盡有受用。

東坡云:人生樂處,不必自己勞心擺布。祇是眼前山川草木,無不可喜,但是人看不見。

人之貧富,不常與天地陰晴相似,斷非人謀所能保守,但當盡其道耳。

不是富貴累人,人自累富貴。只思大舜,若固有之之意,任其去來,何累之有?

凡人作事,未有不算。後來決不依所算,若依所算則天為無權矣。錢財遺子孫反受怨。

古來聖賢皆死,何況於汝?若做好人,落得做耳,不然枉做一場人。

東坡謫惠州,自言辟如生長此地便了。山谷謫宜州,自言做秀才時貧陋,原是如此。皆素患難之意。

勤儉自能生財,不在貪利,如佃戶皆宜處之有道,道只在事上見。

人不在貧富,只在做好人耳。若是好人,貧亦不困乏,富亦不取禍。

知保身則必愛身如寶,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推之,不敢惡人,不敢慢人,皆然。此萬物一體之道也。愛一家則一家愛我矣,一家愛我則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推之國與天下皆然。此一貫之道也。

食淡之勝於肥甘,食後乃見。貧賤之勝於富貴,當亦如是。

財物如飲食,然多亦不可,無亦不可。白雲適中之言最有理,所以當勤而不當貧,當儉而不當吝,惟適於理而已。生老病死,如春夏秋冬,安可逃耶?

富貴分定不能勉強,若朝夕營營,可以成家連天也,無用處。遊人園亭,即吾所受用,若生歆羨,卻是苦因。周萊峰云:不愛其身,正是第一件不好處。

那得自家許多精神去周旋,人未必有益,覺勞即止。

昔者文王問於鬻子:「敢問人有大忘乎?」對曰:「有。」曰:「敢問大忘奈何?」曰:「知其身之忘而不改也。以賊其身乃喪其軀,其行如此,是謂之大忘。」余有傷生之惡甚多,雖甚悔之,終不能改,真所謂大忘也。所以先儒以收放心為先務。

貪財既不是懶惰,又不是怎麼,是中道。中道以何為準?曰:以身命為準,餓殺也不是,終日逐逐也不是。近得一拙字可守,又得一約字可以,養、拙二字可持之終身。

常人以嗜欲害身,以貨財害子孫,以政事害民人,以學術害天下。後世無是四者,豈不快哉?

留有餘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祿以歸朝廷,留有餘不盡之財以厚百姓,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遺子孫。

以上俱錄《古今粹言》。


卷一 编辑

高皇帝戊辰生,生二十五年入淮西從郭元帥。三年起兵渡江,明年定建康,為吳國公。八年為吳王,四年為皇帝,是年滅元。享國三十有一年。建文君,洪武丁巳生。生六年而其兄虞懷王卒。又十年而其父懿文太子卒。當是時,高皇年六十有五矣,遂立為太孫。七年而嗣帝位,四年而亡。正統初建文君出滇南至廣西。一日呼寺僧,謂曰:「我建文皇帝也。」寺僧大懼,白官府,迎至藩堂,南面跌足坐地,自稱朱允炆。曰:「胡濙名訪張邋遢,為我也。」眾聞之悚然,聞於朝。乘傳之京師,有司皆以王禮見。比至,入居大內,以壽終,葬西山,不封不樹。提學鄞黃潤玉嘗見之,言其狀貌魁梧,聲如洪鍾。云帝嘗賦詩曰:「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華髮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至貴州,金竺長官司羅永庵,嘗題詩壁間,其一曰:「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鳳返舟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其二曰:「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雲標。南來瘴嶺千層回,比望天門萬里遙。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

威寧出塞,俘馘甚多。胡自永樂以來,惟此奪其氣,一時群臣忌功,百方誣訕,皆非實事。汪直自敬憚威寧,威寧不峻,拒之亦未為過。後人乃以威寧比陳鉞,何其忍也?

麓川之役,大費財力,騷動半天下,比再出兵,益復虛耗,苟且奏捷,鐵券金書,至今不絕。威寧、新建止終其身,豈不舛哉?

恭仁康定景皇帝,初封為郕王。正統十四年七月,茂陵北征,王居守,坐闕左門,西面見群臣。八月,茂陵北狩,皇太后詔立其長子為皇太子。郕王監國,坐午門攝朝。廷臣班劾王振,監國倉卒未有處分,廷臣大哭。錦衣指揮馬順,振黨也,叱且退。台諫王竑等憤捽順,捶死,且索毛、王二長隨。二長隨亦黨振。廷中大嘩,監國起且退。兵部侍郎于謙趨上掖,監國止,頓首曰:「請殿下坐。」監國復坐問曰:「爾意云何?」謙進前密對數語,頓首下。監國遂曰:「百官前,振罪當赤族,予請太后行誅未晚。順罪亦應誅,今擊死勿論。」又令左右縛二長隨至,立命將軍爪擊二長隨死。命都御史陳鎰藉振家,玉盤徑尺者十四,珊瑚樹高六七尺者十數,金銀十餘庫,馬數萬匹。誅振侄錦衣指揮山,夷其族。移監國入坐奉天門左,以謙為兵部尚書,翰林侍讀彭時、商輅入內閣。九月丙子,監國以太后命即皇帝位,詔改明年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遙尊茂陵為太上皇帝,尊皇后錢氏為太上皇后。

靖難兵未起,中朝非無備。江陰侯吳高屯遼東,都督宋忠屯懷來,徐愷屯河間,各十萬人。而張昺、謝貴在北平,耿炳文又統兵三十萬至真定,何以兵起塗地瓦解?謂非天命歟!

宣德二年,行在吏部言:「自永樂十九年迄今,遣回庶官四千三百十九人居鄉。往往不循分守,構詞健訟,持官府短長。請悉召至京,考驗才能,可用者以次敘銓,否罷為民。」

國初諡,美惡兼用。洪武二十二年魯王卒,上諭禮部尚書李原名曰:父子天性,諡法公議,朕不得以私恩廢公議,可諡曰:「荒。」永樂六年伊王諡厲。

永樂至正統間,諸老臣在政地既久且專,忠定蹇義秉銓,忠靖夏原吉握利權皆二十七年。忠宣劉大夏尚書兩京三十九年,而在交南者十有九年。胡濙忠安為禮部尚書三十二年,文襄巡撫江南二十二年。以故用人、理財、禮樂、征伐諸大政,文經武緯,各盡其長,章程故在,後鮮能及。

洪武三十五年,文皇即位。開內閣,召七臣入預機務,名直文淵閣。蓋自壬午至嘉靖百六十年間,凡六十八人:直隸十人,南直隸八人,浙江八人,江西十六人,河南七人,山東四人,福建二人,湖廣四人,四川四人,山西一人,廣東三人,廣西一人。

洪武二十七年,《寰宇通衢》書成。書分為八目,東距遼東都司,又自遼東東北至三萬衛;西極四川松潘衛,又西南距雲南金齒;南逾廣東崖州,又東南至福建漳州府;北暨北平、大寧衛,又西北至陝西、甘肅,為驛九百四十。浙江、福建、江西、廣東之道各一,河南、陝西、山東、山西、北平、湖廣、廣西、雲南之道各二,四川之道三,為驛七百六十六。凡天下道里縱一萬九百里,橫一萬一千七百五十里,四夷之驛不與焉。

彭惠安公《哀江南詞》,敘述建文死議之臣,至方遜志乃云:「後來奸佞儒,巧言自粉飾。叩頭乞餘生,無乃非直筆。」蓋指西楊輩修《實錄》,書方再三叩頭乞生者,非實事也。

靖難之歲十一月,副都御史陳瑛言皇上順天應人以有天下,四方萬姓莫不率服。然車駕初至京師,有不順天而效死建文者,如禮部侍郎黃觀、太常少卿廖昇、翰林修撰王叔英、衡府紀善周是修、浙江按察使王良、沛知縣顧伯瑋等,計其存心與叛逆同,宜從追戮。上曰:朕初舉義,誅奸臣不過數輩。後來二十九人中如張紞、王鈍、鄭賜、黃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今汝所言數人,況有不與二十九人之數者?彼食其祿,自盡其心,悉勿問。

《春秋》謹華夷之辨,中國有主也。《文中子》帝元魏未為非。

聖祖功德高百王,詔文嘗稱曰:「天命真人。」於沙漠帝王廟中,以元世祖與三皇、五帝、三王、漢高、光、唐宗、宋祖並祀,真聖人卓越之見。

我朝雖設修撰、編修、檢討為史官,特有其名耳。《實錄》進呈,焚草液池,一字不傳。況中間數多細事,重大政體,進退人材多不錄。每科京師鄉試考官賜宴,皆書塚宰、內閣大臣,其先後相繼,竟不可考,他可知矣。

景泰元年,吏部辦事吏徐鎮上疏言:「京官潛遣家歸,民心驚懼,乞禁止。」

知己不易得,楊文貞不知王文端,葉文莊不知於肅湣,彭文憲不知李襄敏,李文達不知葉文莊,葉文莊不知王端毅,倪文毅不知莊定山,馬端肅不知劉忠宣,崔文敏不知王虎穀,張文忠不知王陽明。

國初,李太師、胡丞相、涼國公諸獄未可知。若於少保、石總兵諸獄詞,恐未為無枉。即劉瑾、錢寧、江彬亦未必有反謀,坐奸黨可也。武定積惡負恩,本有死罪,近言官所指法官所擬,亦難服其心,侯爵終當復,唯曹賊是實。

薛文清公山東巡按時,嘗言內外風憲緘默,都御史顧佐惡之。薛考滿,署平常,以故不得進階,封贈父母。顧名臣也,尚然,況其他乎?

正統己巳,《大統曆》二至日晷,晝夜六十一刻。岳文肅公大異之,識者以為用事大臣任私智,廢曆法,必有搖本之禍。八月,六師陷土木。

吾鄉入國朝,名臣輩出。開創時,文成、文憲籌畫軍旅,興制禮樂,未四十年而有靖難之事,則遜志效夷、齊之節。又未五十年而有北狩之事,則肅湣收宗、李之功。又未八十年而有南昌之變,則端敏發其奸,忠烈死其難,陽明平其亂。此皆焯焯在國史者。內閣今才七人,文簡、文懿、文毅、文正、文忠,皆能稱其職矣。若章文懿純心正學,師表海內,稱為「大老」,又不可以功名論也。

孝皇召見劉忠宣公,諭曰:「事有不可,每欲召卿商量,又以非卿部內事而止。今後有當議者,卿可寫揭貼,密封進來。」對曰:「不敢。」上曰:「何?」曰:「先朝李孜省可為鑒戒。」上曰:「卿與我論國事,豈孜省營私害物者比?」曰:「臣下以揭帖顯行,是亦前代斜封墨敕之弊。陛下宜遠法帝王,近法祖宗。事有可否,外付之府部,內谘之內閣可也。如有揭帖,日久上下俱有弊。且非後世法,臣不敢效順。」上稱善久之。

馬鈞陽嘗上疏言,國制:僧道府各不過四十人,州三十人,縣二十人。今天下百四十七府,二百七十七州,千一百四十五縣,額該僧三萬七千九十餘人。成化十二年,度僧十萬。成化二十二年,度僧二十萬。以前所度僧道又不下二十萬人,共該五十餘萬人。以一僧一道食米六石論之,該米二百六十餘萬石,足當京師一歲之用。況不耕不織,賦役不加。軍民匠灶,私自披剃而隱於寺觀者,又不知其幾?啟創修寺觀,遍於天下,自京師達之四方,公私之財用於僧道過半,乞嚴加禁約。

王文恪公曰:予在翰林,與陸廉伯語及楊文貞,廉伯曰:「文貞功之首,罪之魁也。」予問為何?廉伯曰:「內閣故有絲綸簿,文貞晚年,以子稷故,欲媚王振,以絲綸簿付之。故內閣之權盡移中官。」余亦不知其然否。及余入內閣,見歷朝詔誥底本皆在,非所謂絲綸簿乎?不聞送入。況中官之專與否,不在一簿之存亡也,顧人主信用何如耳。廉伯之言不知何所從授,天下皆傳之。

張永初見上,乘間出懷中疏,奏逆瑾十七事,且言其將為不軌。上怒,夜縛瑾,坐謀反淩遲。三日,諸被害者爭拾其肉嚼之,須曳而盡。九月,吏部尚書張彩、錦衣指揮楊玉、石文義,坐瑾黨伏誅,內閣曹元削籍,盡革瑾所行亂政害人事,焚與瑾往返書劄文字。論平寧夏及誅瑾功,封仇鉞為咸寧伯,內閣進勳蔭子。又封諸太監兄弟為伯者七人,以楊一清為戶部尚書。南京御史張芹劾李東陽當瑾擅權時,禮貌過於卑屈,詞旨極其稱讚,及他人奏誅瑾,則攘功受賞,不顧名節。東陽引疾辭,不允。

楊文襄一清公與太監張永西征也,歎息泣謂永曰:「藩室亂易除,國家內變不可測,奈何?」永曰:「何謂?」公曰:「公豈一日忘情,顧無能為公畫策者。」遂促席手畫「瑾」字。永曰:「渠日夜在上傍,上一日不見渠不樂。今其枝附已成,耳目廣矣。奈何?」公曰:「公亦天子信幸臣,今討賊不付他人付公,上意可知。公試班師入京,詭言請上間語寧夏事,上必就公問。公於此時上置藩偽檄,並述渠亂政,凶狡謀不軌,海內愁怨,大亂將起。上英武,必悟,且大怒誅瑾。瑾誅,柄用公,益矯瑾行事。呂強、張承業暨公,千載三人耳。」 永曰:「不濟奈何?」公曰:「他人言濟不濟未可知,言出公必濟。顧公言時,須有端緒且委曲。上萬一不信,頓首請死,顧死上前,即退,瑾殺奴喂狗,又涕哭頓首,得請即行事,無緩頃刻。漏機事,禍不旋踵。」永勃然作曰:「老奴何惜餘年報主乎?」已而永入京,請見如公策,竟誅瑾。

大同初叛之歲,失總兵官所佩「征西前將軍」印,職方請給新印。余為主事,白郎中:「總兵印文柳葉篆,請改印文。或稱別將軍,或增減其字,恐原印在叛軍處,有事時行文奏報,真偽不可辯,誤事非小。往年,胡忠安公在禮部,失『行在禮部之印』,改鑄『行在禮部印』,此在內衙門尚然,況邊鎮兵權,又反側不靖時乎?」郎中不以為然。

嘉靖三年甲申,大同伍堡軍叛,殺巡撫張文錦、參將賈鑒。時總兵江桓坐視不能討賊,朝廷罷桓,以桂勇代之。令桂疾驅入大同,誅首惡,撫協從,且遣都督魯綱、總兵侍郎胡錠提督軍務,率兵屯陽和堡,候勇誅首惡撫定,即班師。勇已誅郭巴子等首惡十七人,錠、綱以為功非已有,起營而西。大同軍復閉門,及罵勇倒鬼誑我,縛勇欲殺之,勇不屈,言:「汝等再殺我,闔城無噍類矣。」乃釋勇,盡殺勇家丁。代王征服走宣府,錠等又妄言功奏捷,中朝皆知之,不得已召還京。是時內閣費宏不欲再用兵,幸無事。余及甌寧李默,各上疏乞討賊。李疏報聞,余疏乙酉正月十七日進,留中。薊州總兵馬永亦請自率兵討賊,不聽。以故大同叛軍至今為邊鎮大禍。

王虎穀為祠祭郎中,疏請嚴試僧道,精通玄典者始與度牒。王晉谿問之曰:「兄謂此可塞異端乎?若如兄策,此輩欲得度,必有精通玄典者出於其間。今二氏之徒苟且為衣食計,尚不可遏塞,與吾儒爭勝負。若使精通玄典,又可奈何?」虎穀歎服。

大禹治河易,今日治河難。大禹時直欲除害,今並欲興利,以故甚難。即欲順其流,不逆水性,必難得其濟漕運,既欲濟漕運,難保淮西陵寢無衝決之患。大名、張秋、濟寧、徐州,處處畏河患,又必須引之東南流。雖大禹治之,恐亦便無長策。以故中灤之運,及膠河故道,皆不可不早圖之。膠河即今所謂南北新河,不出登萊大洋之險,直自安東至海倉,三百里耳。

景泰元年五月,漕粟十五萬石,自丁字沽舟行抵雄縣,分給軍餉。

林見素劾繼曉下詔獄,茂陵怒甚。事且不測,司禮太監懷恩叩首諍不可,曰:「殺俊將失百官心,將失天下心,奴不敢奉詔。」上大怒,曰:「汝與俊合謀訕我,不然安知宮中事?」舉硯擲恩,恩以首承硯,不中。又怒仆其幾。恩脫帽解帶,伏地號泣曰:「奴不能復事爺爺矣。」叱恩出,至東華門,使人謂典詔獄者曰:「若等諂梁方,合謀致俊死,若等不得獨生。」乃徑歸臥,稱中風不能起。上怒解,命醫治疾,屢使勞問,俊得不死。

嘉靖庚子,北兵破大同塞,深入山西。時兵部三尚書張瓚掌部事,毛伯溫掌都察院事,劉天和提督團營,皆不肯帥師禦敵。起都御史翟鵬於家,總督宣、大、偏、保、山東、河南等處軍務,駐大同境上。鵬質直端勁,外若悃愊,內有經緯,不善附權貴,通賄遺,有前輩大臣風節。柄臣惡之,北兵退,捃摭細故閑住。明年,兵又至,諸大臣益畏懼,莫肯出大同,復起鵬提督如故。以防禦功,歷陞兵部尚書。甲辰,兵部議掣防秋兵太早,敵直犯紫荊。上大怒,逮鵬詔獄,謫戍邊。行至河西務,借宿民家不納。告之鈔關主事,主事撻民家,留鵬宿。民家告之東廠以聞,復逮鵬,瘦死錦衣獄。先是樊繼祖為總督,喪師失律,且殺良民報功,侵費幣金數十萬,以厚賂巧媚得無罪。

正德庚午,逆瑾既縛,治黨與,長沙欲逮內閣曹元。太監張永曰:「老先生勿開此路,當為日後計。」元得削籍去。正德辛巳,新都楊公廷和因言官論晉溪,票擬下詔獄,且將殺晉溪。司禮曰:「萬歲今才年十五,王天官左班大臣,一旦至此,恐日後事不可料。」大禮議時,永嘉欲逮新都,司禮亦不肯。

經筵面奏,近世無聞。惟嘉靖甲申夏,呂修撰相言:五月十二日,獻陵忌辰,是日講言筵君臣不宜華服。已丑夏,陸祭酒深言:講官講章,不宜輔臣改攛,使得自盡其愚,因以觀學術邪正。呂未幾以論禮謫解州判官,陸竟以此謫延十(平)同知。程正叔詞嚴義正,范堯夫色溫氣和,皆賢講官也。今難其人矣。

正德十六年,工部言:內侍巾、帽、靴、鞋,合用紵絲、紗羅、皮張等料,成化間二十餘萬,弘治間三十餘萬,正德八九年至四十六萬,今至七十二萬。昔東漢永平中,始定宦官員中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和帝以後中常侍至十人,小黃門二十人。唐太宗詔內侍不立三品。中宗時黃衣二千人,員外置千人,衣紫者尚少。開元、天寶黃衣以上三千人,衣紫千人,其稱旨者輒拜三品,列戟於門。宋初自供奉官至黃門,定員一百八十人,孝宗定二百人,後增至二百五十人。洪武二年,定置內使、監、奉御凡六十人,今自太監至火者近萬人矣。

嘉靖初,錦衣旗校革三萬一千八百餘人,歲省糧儲數十萬。革冗官冗兵四萬餘人,歲省京儲一百六十八萬石。

正德十四年六月,寧王宸濠反,巡撫都御史孫公燧、按察副使許公逵死之。汀、贛都御史王公守仁及吉安知府伍文定起兵討宸濠,檄召江西各府兵。宸濠出南昌,寇陷南康、九江。丁亥,遣人寇望江。己丑,安慶守備楊銳、指揮崔文、知府張文錦力禦之。時王公在吉安,奏留公差還京御史謝源、伍希儒紀功。悉會吉安卿官都御史王樊中,編修鄒守益,郎中曾直,評事羅僑,御史張鼇山,僉事劉藍,進士郭持平,驛丞王思、李中,按察使劉遜,參政黃繡,知府劉昭,議十三,淩十一等,數百人被執,協從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楊璋、僉事王疇、參政陳杲、布政使梁辰、都指揮葉文、馬驥、白昂等。八月癸未,上親征,詔天下,遂至南京,駐太監王洪家。十五年十月,上還京,駐通州,宸濠伏誅。

弘治中,台人繆恭學古行高,晚年走京師奏六事。其一紀絕屬,請封建庶人,後為王,奉祀懿文太子。通政司官見恭奏大駭,罵恭蠻子,何為自速死?繫恭兵馬司獄,劾上待命,賴敬皇明聖,放恭還鄉。

仁宗即位之歲十一月,召禮部尚書呂震與御劄曰:建文中,奸臣正犯,悉受顯戮。其家屬初發教坊司、錦衣衛、浣衣局習匠、功臣家奴,今有存者,既經大赦,並宥為民,給還田土。仁宗撰長陵神功聖德碑文,稱建文君雖追廢,猶書其沒曰崩,當在其位,猶尊之曰朝廷。又諭群臣曰:「若方孝孺輩皆忠臣,詔從寬典。」於是,天下始敢稱孝孺諸死義者為忠臣云。

先朝用人,惟賢惟材,雖內閣輔佐不專翰林。初開內閣,七人用王府審理、副中書舍人、給事中、知縣,改翰林官入直文淵閣。此後如文達起吏部主事,文清起御史,功業道德有過二公者乎?近日但有改入翰林及官寮者,千萬指摘,十無一完。即有才行出群之士,亦深避峻卻,惟恐一旦改官,徒增多口耳。且往時忌人官,被至於死,後定諡尚有公論,今亦大異於昔矣。

戶部尚書王杲,簡諒廉平;兵部尚書劉儲秀,清貞恪慎;山西巡撫孫繼魯,清修苦節,文行卓然,皆一時人材。嘉靖丙午、丁未二年,相繼去位。孫繫死詔獄,王荷戟南荒卒,劉削籍,非出內閣之意,即言官之口。其貪墨奸佞,依阿卑諂者安享榮祿,即有論劾行賄,得解職任如故,旋復旋轉,以故今之大臣實難展布。上為內閣劫持,下為言官巧詆,相率低頭下氣者以為循謹,千金雙璧絡繹道路,即以雄才大器著聲矣。

嘉靖來浙中儒臣,可為輔弼者,王文定公瓚、董中峰先生玘、張文定公邦奇,皆不得用。中峰文學蘊藉,行誼修潔,竟為永嘉中傷,一廢不復起,善類甚惜之。王官至禮部侍郎,張南京兵部尚書,中峰與張、余嘗接,其言論正人君子也。

我朝內閣,以私喜進用人者有之,未嘗有以私怒殺人者。萬安、焦芳、劉宇、曹元亦未嘗至此。

宸濠之役,王陽明不顧九族之禍,賊擒奏凱。彬、忠諸佞幸導康陵南征。罪人未就甸師之戮,中外危疑洶洶,視行陣間尤費心力。娼嫉之徒肆為誣詆,天日鑒之而已。其桶岡橫水浰頭之賊,連穴數省,寇叛數十年,國無大費,竟爾蕩定。此功豈在靖遠、威寧之下?其學術非潛心內省密自體察者,慎勿輕訾也。

論大禮入內閣者席文襄、張文忠、桂文襄、方文襄四人,霍文敏以禮書掌詹事府事。若楊文襄再入閣,以稱張疏。李文康以諭德,是張疏入閣。

今人專指斥陽明學術。余不知學,但知大學恐不可直以宋儒改本為是,而以漢儒舊本為非,此須虛心靜思得之。若寧藩反時,余時年二十一,應試在杭,見諸路羽書,皆不敢指名。宸濠反,或曰:「江西省城肓變。或曰:「江西省城十分緊急。」或曰:「江西巡撫被害重情。」或曰:「南昌忽聚軍馬船隻,傳言有變。」唯陽明傳報,明言江西寧王謀反,欽奉密旨,會兵征討,安仁謂陽明學本邪說,功由詭遇?又曰:「王某心事眾所共疑,何其不諒至此?」

王陽明初見宸濠,佯言售意以窺逆謀。宴時李士實在坐,宸濠言:「康陵政事缺失,外示愁歎。」士實曰:「世豈無湯武耶?」陽明曰:「湯武亦須伊呂。」宸濠又曰:「有湯武便有伊呂。」陽明曰:「若有伊呂,何患無夷齊?」自是陽明始知宸濠謀逆決矣。乃遣其門生舉人冀元亨往來濠邸,覘其動靜,益得其詳。於是始上疏請提督軍務,言「臣據江西上流,江西連歲盜起,乞假臣提督軍務之權,以便行事」,意在濠也。司馬王晉溪知陽明意,覆奏王某有本之學,有用之才,今此請奏,相應準允,給與旗牌,便宜行事。江西一應大小緩急賊情,悉聽王某隨機撫剿。以故濠反,陽明竟得以此權力起兵擒賊,捷奏中功歸本兵,新都故不喜晉溪,見陽明奏遂怒,故封爵久不行至。

今皇帝登極詔中及之議者,遂謂新都自為已定策地也。濠反書初至,諸大臣驚懼,以為濠事十成八九。晉溪一日十四奏,調兵食且大聲對諸大臣曰:「王伯安在汀贛據南昌上流,旦夕且縛宸濠,諸公無恐。曩請與伯安提督軍務,正為今日。」已而濠平,職方郎中論功超升,晉溪乃不得脫戍籍,豈不大舛?晉溪後以張桂薦起,復為吏部尚書,卒諡恭襄。

洪武元年,始設六部,以滕毅為吏部尚書,正三品,屬中書省。十三年罷省,以山西參政契斯為吏部尚書,改正二品。自契至張紞,皆在南京,蹇忠定公以後皆在北京。

劉文安公陳十事,其八言「賞罰」曰:石亨、于謙等將兵禦敵,未聞摧陷虜廷,迎回鑾輅,但迭為勝負,互相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未足賞。今亨自伯爵升為侯爵,謙由二品升為一品,天下之人未聞其功,而但見其賞,豈不怠忠臣義士之心乎?今宜使亨等但居舊職,勿授新升,以崇廉恥之節,以作敵愾之氣。夫既與而不忍奪者,姑息之政也。既進而不肯退者,患失之心也。上不行姑息之政,下不懷患失之心,則治平可計日而望矣。時羅通亦以為言,然自德勝之役之後,也先再不敢窺我居庸、紫荊者,誰之力也?

弘治十一年三月,監生江容奏言:劉健、李東陽杜絕言路,掩蔽聰明,妒賢嫉能,排抑勝已,急宜斥退。健、東陽疏言:近日兩京科道指陳時弊,並劾奔競、交結,乞恩傳奉等官,雖未盡當,類多可采,而乃漫無可否。概下施行,自祖宗朝至今未有此事,皆臣等因循將順,苟避嫌疑不能力讚乾剛,俯從輿論,別白忠邪,明正賞罰,以致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草野之下,其言乃至於此。乞罷,上不許,下容詔獄,健等又上疏力救,容得釋。

南京設參讚機務自戶部尚書黃忠宣公始,實宣德乙卯也。已而黃公兼掌兵部事。正統五年,代黃公者兵部侍郎徐琦。正統十四年,琦升尚書,景泰元年止掌部事,靖遠伯代琦總督機務。成化間,崔莊敏公以南吏書王端毅公以南右都御史參讚機務,恐亦未然。又云始於正統辛酉亦非,蓋正統辛酉始定名南京也。

景泰元年九月初,令九卿內閣相移文書,名內閣,移司屬書孔目名。

永樂中,解公、胡公出內閣,為廣西參議、國子祭酒。宣德四年,禮書華蓋殿大學士張瑛、戶書謹身殿大學士陳山,以干請諸司,出內閣,改瑛南京禮部,山專教內豎書。景泰七年,江淵亦自內閣出,為工部尚書,代石璞。

巡撫之名實始於洪武辛未,是年敕遣皇太子巡撫陝西也。建文中,遣侍郎夏忠靖等二十四人充采訪使,巡行天下。永樂辛丑,遣尚書蹇忠定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宣德庚戌,遺侍郎於肅湣、周文襄等六人出巡撫也。建文、永樂巡行大臣,並以給事中佐之。

丘文莊公言我朝文臣有諡,始於姚恭靖公、胡文穆公。恐恭靖未可謂為文臣,謂之武臣可也。文臣賜諡,實始於王文節公禕。文節於建文元年四月贈翰林學士,賜諡。永樂中改諡忠文。

孝慈、仁宗二皇后,開基育聖,功邁莘塗,德超任姒。列后濟美,宜家之教戢於坤裳,逮下之恩深於樛木。百八十年餘,未嘗有臨朝干政者。正統中,天下休息,孝誠之功。正德末,國統中絕,非孝康為之內主,禍未可知也。然當是時,四楊在內閣,可謂勤勞王家者矣。

翰林始得諡文,余不得與,不知出何令典。鄭文安、儀文簡,吳、楊二文恪,魏文靖,葉、王、邵三文莊,何文肅、黃文毅,皆非翰林。彭從吾易名惠安,林見素有改諡之請,未見施行。然亦有官至內閣不得諡文者,馬、許二襄敏,王毅湣、陳莊靖是也。

宣德三年,敕南京刑部侍郎段民考察在京百司,以民廉介端謹也。民字時舉,武進人,永樂二年進士,庶吉士,與修《永樂大典》。除刑部主事,又與修《五經》、《四書》、《性理大全》,進員外郎、郎中。十九年,升山東左參政。當是時索唐賽兒急,盡逮山東、北京尼。既又盡逮天下出家婦女,先後幾萬人。民撫定綏輯,曲為解釋,人情始安。上再征胡,敕民舟車轉餉,節約曲算,省財力,民不擾,事集。上在道中,敕民與巡按御史考所過郡縣吏。宣德二年,召充會試考官。三年,召入南京戶部,為右侍郎。尋改南京刑部。九年卒官,貧不能喪,吳文恪公力為經紀,始克殮。成化間,葉文莊公請褒民,不果。

成化中,太監張敏卒,侄太常寺丞苗,傾資上獻,乞侍郎。上曰:「苗本由承差,若侍郎,六部執政不可,可授南京三品。」左右急持宮制請,竟得南京通政使。是時四方白丁、錢虜、商販、技藝、革職之流,以及士夫子弟,率夤緣近侍內臣、進獻珍玩,輒得賜太常少卿、通政、寺丞、郎署、中書、司務、序班,不復由吏部,謂之傳奉官。閣老之子若孫,甫髫齔已授中書,冠帶牙牌,支俸給隸,但不署事。朝參大抵多出於梁方之門。弘治間,馬端肅公言:「京官額一千二百餘人,傳奉官乃至八百餘人,內實支薪俸者九十一人,冗官莫甚於今日。請因災汰罷。」上從之。

洪武十一年,封周王於河南開封,一郡惟一王府。今則郡王三十九府,輔國將軍二百一十二位,奉國將軍二百四十四位,中尉而下不計矣。洪武年間,軍職二萬八千有奇。成化五年,軍職八萬二千有奇。成化迄今,不知增幾倍矣。洪武初年,錦衣衛官二百五員,今一千七百餘員。此祿俸所以不足也。嘉靖八年春,詹事霍韜奏云。

國初,偽漢陳友諒為敵,偽吳張士誠次之。吳能西擾建業,我則不敢越鄱陽而取武昌矣。是時,以長興侯耿炳文守長興,江陰侯吳良守江陰。長興守,則陸騎不能出徽、歙,所以斷平江之掌股;江陰守,則師舟不敢窺通、泰,所以扼平江之襟喉。吳不我擾,而陳氏滅張氏繼之矣。

弘治甲子六月,虜中走回人云:聞虜中欲擄黃里。黃里者,京城也。時北方小王子求貢,朝廷既許而不至,且聞有異謀。又走回人云:朵顏頭目阿爾乞蠻領三百人與北方通和,小王子與一小女寄養,引誘入寇,而大同亦告急。於是泰陵欲出軍,召劉東山面議。東山力言京軍不可輕出。上曰:「文皇朝頻年出兵,逐寇數百里,未嘗失利。」對曰:「文皇時,何時也!有糧有草,有兵有馬,又有好將官,所以得利。今糧草缺乏,軍馬罷弊,將官鮮得其人,軍士玩於法利,不能殺賊,且又因而害人,徒費財物,有損無益。」師遂不出。

正統十四年,虜至京城。榜購能擒斬也先者賞萬金,封國公。景泰元年,購殺也先者賞銀五萬兩,金萬兩,封公,官太師。殺伯顏貼木兒、喜寧等,賞銀二萬兩,金千兩。

正德年間,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十五位,將軍、中尉二千七百位,文官二萬四百,武官十萬,衛所七百二十二,旗軍八十九萬六千,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吏五萬五千,其祿俸糧約數千萬。天下夏秋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出多入少,故王府久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各省缺俸廩。今宗室王二等,將軍三等,中尉三等,主君五等,及疏庶人,罪庶人凡五萬餘。文武官益冗,兵益竄名投占,徒煩抽補召募,名數日增,而實用日減。加以冗費無經,財安得不盡,民安得不窮哉!

正德中,吏部三尚書,張彩坐瑾黨死,陸完坐宸濠黨,王晉溪坐奸黨亂政,皆論死,減謫戍。石文隱公代晉溪,有匿名書貼吏部門云:「莫做莫做,莫賀莫賀,十五年間,一連三個。」

中山王初夫人張氏,繼夫人謝氏。王出師歸,孝陵諭王曰:「卿夫人好鞭撻人至死,此不足佐卿,朕為卿擇一佳婦。」謝夫人是也。謝夫人生四子四女,女長即仁孝皇后,次代王、安王妃,又次未聘。永樂丁亥,仁孝皇后崩,長陵諭謝夫人:「朕欲得夫人季女繼中宮。」夫人曰:「妾女不堪上配聖躬。」長陵曰:「夫人女不歸朕,更擇何等婿耶?」季女竟不敢受人聘,從佛氏為尼於南京聚寶門外,所謂王姑庵者是也。嘉靖中,霍文敏公為禮書,毀之。

山西三傑:喬公宇,王公鳳雲,王公瓊。白岩以德量勝,虎穀以節概勝,晉溪以才略勝。然而晉溪有功於民社矣。

《太祖實錄》三修:建文君即位初修,王景充總裁。靖難後再修,總裁解縉。縉得罪後三修,總裁楊士奇。初修、再修時,士奇亦秉筆。

嘉靖九年,更定南北郊禮。南郊:皇天上帝南向,太祖西向,東一壇大明,西一壇夜明,東二壇二十八宿,西二壇雲師、雨師、風師、雷師。北郊:皇地,祗北向,太祖西向,東一壇中嶽、東嶽、南嶽、西嶽、北嶽、基運山、翊聖山、神烈山西向,西一壇中鎮、東鎮、南鎮、西鎮、北鎮、天壽山、純德山東向,東二壇東海、西海、南海、北海西向,西二壇大江、大淮、大河、大漢東向。

景泰四年,刑科給事中曹凱言:「比者戶部請聽軍民官吏輸豆,如輸豆四千石以上授指揮,歷俸十六七年,賞彼豆倍半矣。又令管事世襲,以生民脂膏養無功之子孫於無窮也。有功者必曰:『吾累世忘軀獲此官,彼輸豆亦獲此官。朝廷以吾軀命同於菽粟,其誰不解體!』起端雖微,弊流甚大。乞敕輸粟豆授武職者,帶俸不任事,不世襲。犯贓罪如文職,止許原籍衙門帶俸終身。」上曰:「凱言有理。已授職者仍舊管事、承襲。今後悉如凱言。」

嘉靖壬寅,北信孔束。兵書張瓚恐統兵出禦,於會推總督文臣疏中,歷舉往年禦寇皆遣都御史故事。奏下吏部,時文選即中謂余曰:「往時邊事急,推總督文臣,皆兵部會府部諸衙門議上。今乃移吏部,又必欲推都御史,奈何?」余曰:「渠負國恩,邊事大壞。今猶為此奸巧,渠獨不知寇束本兵自出乎?」天順五年,孛來寇陝西,馬昂統兵;木麓川之役,王驥;嘉靖初,河西之役金獻民,皆本兵也。景泰時,於少保自請行邊。嶺南蠻反,用兵久無成功,議設兩廣總督,於少保亦自請行。此獨非故事耶?已而廷推,首上瓚,次毛伯溫、劉天和三人,皆兵書。毛掌院,劉督團營,又次起用翟鵬。內批用鵬。

大同古雲中,宣府古上谷。敵入大同塞,必犯紫荊、倒馬;入宣府塞,則犯白羊、居庸,自獨石邊外順潮河川南下,則古北口、黃花鎮不能禦矣。大同、宣府有重兵,古北口、黃花鎮兵最弱。

景泰三年,沙灣堤壞,遣訓導陳冕修築。先是冕以沙灣功升教授。比沙灣復決,冕奏言:「欲息斯患,在用人。」工部惡冕,請送冕山東巡撫,責其成功。否,械赴京師。既得旨,給事中陳嘉猷言:「朝廷嘗榜求治河之略,竟未有言。冕嘗有修河績,今更進言,而工部嫉之,必欲置諸有罪之地,人人皆將緘口不言,其他利病甚於此者,孰肯復言!冕不足䘏,而國體所關甚重。乞令冕協同巡撫等官修築。」便上從之。

南京城大抵視江流為曲折,以故廣袤不相稱,似非體國經野辨方正位之意。大內又迫東城,且遍坡卑窪,太子、太孫宜皆不祿,江流去而不留,山形散而不聚,恐非帝王都也。以故孝陵欲徙大梁、關中,長陵竟遷北平。

嘉靖壬寅七月朔,日食。逐貴溪去,時諸城一人在內閣。中秋分宜入內閣。甲辰,諸城以二子舉進士,為言官所劾,父子並削籍。數月後,靈寶許太宰、石首張宗伯二人同入內閣。丙午,許乞致仕,閑住去。張病卒。是冬復召貴溪,貴溪至而壽寧侯張延齡死於西市。戊申冬,貴溪亦如之。

溥洽字南洲,浙江山陰人。洪武初,薦高僧入京,歷陞左善世。靖難兵起,為建文君設藥師燈懺詛長陵。金川門開,又為建文君削髮。長陵即位,微聞其事,囚南洲十一年。榮國公疾革,長陵遣人問所欲言,言願釋溥洽。長陵從之。釋出獄時,白髮長數寸覆額矣。走大隆興寺,拜榮國公床下曰:「吾餘生少師賜也。」仁宗復其官,卒年八十二。

嘉靖丁未秋,兵書陳經被劾,王以旗代陳。未幾,以河套議,出陝西總兵,督邊務,劉儲秀代之。劉循例疏辭,上怒,削籍去,趙廷瑞代之。不半年,兵部更四尚書。近年兵部最久者張瓚,邊事大壞自瓚始。瓚有才略,無奈其好貨何!

皇祖制太廟祭器曰:「今之不可為古,猶古之不可為今。禮順人情,可以義起,所貴斟酌得宜,必有損益。近世泥古,好用邊豆之屬,以祭其先。生既不用,似亦無謂,其制祭如生儀。」

宣德五年十二月,巡撫浙江侍郎成鈞奏:「海鹽縣民言:縣並海舊置石嵌土岸,延袤二千四百四十餘丈,備海患。比因風潮衝激,壞者一千一百餘丈,有司雖常修築,然舊石為水所齧,皆邧弊無廉隅。暫用累砌,終不堅固。今議於舊岸內,別砌石岸,而存其舊者,以為外障,庶可久遠。乞如洪武中令嘉興、湖州、嚴州、紹興等府,發夫匠協助為便。」上從之。

長陵北征,命侍郎師逵督餉。逵以道險,車載民疲糧乏,乃擇平坦之地,均其里路,置站堡,每夫一人運米一石。此送彼接,朝往暮來,民以不困,食亦旋足。

成化末年,宦者尚銘坐東廠,陳準繼之,甚簡靖。令剌事官校曰:「反逆妖言則緝,餘有司存,非汝輩事也。」坐廠數月,都城內外安之。權豎以為失職,百計媒孽。準自知不免,一夕縊死。準,廣東順德人。

讀成布衣《祭忠文詩》。成器,餘姚人,正統末聞翰林侍講(劉球)死於獄,即邑中龍泉山頂為文祭之。祭畢,以餕頒諸同志,其文歷述古今權奸之禍,凡三千餘言,人謂之《祭忠文》,命其地謂祭忠壇。詩曰: 「萬古興亡淚滿箋,一壇遙憶祭忠年。大書筆在憑誰執,高調歌沉待我傳。無地可投湘水裔,有天應照越山顛。布衣閔世尤堪弔,何處松楸是墓田。」邵文莊公云。

我郡守楊公承芳乞致仕疏云:「錢若水居樞密,年四十而致仕。以臣觀之,臣年尤多三歲。陶弘景奉朝請,年三十六而致仕。以臣觀之,臣年尤多七歲。放臣致仕,死得與弘景、若水遊於地下足矣。」

席文襄公論漕船利害,成化以前病在民,成化以後病在軍。

北狩,永樂七年己丑也,六曹稱行部,十五年丁酉,改雲行在某部。北京之為京師,不復稱行在也,蓋自正統辛酉始也。

南贛與湖廣、福建、廣東相連,流賊易起。鄖陽與陝西、四川、河南相界,流民易聚。故江西、湖廣既有撫憲,此則又設提軍撫治之官也。南贛山深而人狡,鄖陽土曠而民貧。

宣德四年七月,太監馬騏矯旨下內閣書敕,付騏復往交趾閘辦金、銀、珠、香。時騏自交趾召還未久,內閣覆請,上正色曰:「朕安得有此言?渠曩在交趾荼毒軍民,卿等獨不聞乎?自騏召還,交人如解倒懸,豈可再遣!」然亦不誅騏也。

戶部尚書梁公材,南京人,弘治己未進士,字大用,號儉庵。清修勁節,始終不渝。為翊國公郭勳所惡,削籍。初為縣令,歷知嘉杭二府,皆有惠政,有《儉庵奏議》四冊。

國朝定鼎金陵,本興王之地。然江南形勢,終不能控制西北。故高皇時已有都汴、都關中之意。觀洪武元年詔曰:「江左開基,立四海永清之本;中原圖治,廣一視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為南北京。」方希古《懿文太子挽詩》曰:「相宅圖方獻,還宮疾遽侵。關中諸老父,猶幸翠華臨。」蓋有都關中之議,以東宮薨而中止也。

昆山魏莊渠言,皇子之國,皇后子其儀制用上十王禮;妃所生子用中十王禮;嬪所生子用下十王禮。降殺以毋為差,此不知出何令甲,孝陵封諸王不然。

國初設中書省左右丞相,黨獄起,罷。詔五府九卿分理庶務。翰林春坊官看詳諸司奏啟,署「翰林院兼平駁諸司文章事某官某」。

成祖靖難後召解公縉、黃公淮、胡公廣、楊公榮、楊公士奇、金公幼孜、胡公儼入直文淵閣。時洪武壬午,實建文四年也。自後楊公溥、張公瑛、陳公山、陳公循、曹公鼐、馬公愉、苗公衷、高公穀、張公益、彭公時、商公輅、江公淵、王公一寧、蕭公鎡、王公文、徐公有貞、許公彬、薛公瑄、李公賢、呂公原、岳公正、陳公文、劉公定之、劉公珝,劉公吉、彭公華、尹公直、徐公溥、劉公健、丘公濬、李公東陽、謝公遷、焦芳、王公鏊、楊公廷和、劉宇、曹元、劉公忠、梁公儲、費公宏、靳公貴、楊公一清、蔣公冕、毛公紀,蓋自壬午至正德辛已,凡百二十年,五十一人。內有再入三入閣,惟西楊起布衣,歷四朝四十一年。

以上俱錄鄭端簡公曉《今言》。


卷二 编辑

主上登極之初,例遣翰林官或給事中,祭告嶽。鎮海瀆之神,東海祭於山東萊州,西海祭於山西蒲州,南海祭於廣東南海,北海祭於河南懷慶府清源縣,皆望祭也。

余仕隆慶、萬曆兩朝,恭遇駕幸太學、郊天,百官止於午門外,兩傍站立,未嘗行跪禮也。乃巡按二司官行郡邑,合屬沿街跪迎。又聞學憲入司太守,猶然頭門下跪,人云主人迎客禮不為過。余謂此等恐不出孔子所云足恭,不知始自何年,何人作俑。

六科歲有公宴,於情或不可廢者。余嘗從諸寅丈赴宴陳皇親宅,未入席,主賓先行酬酢禮。禮畢,置大桌於中堂者數四,陳淆四、五大盤。主賓大餐,立飲酒數行。既畢,主不送客,座主、賓各自持杯箸入席。予初見而異之,惶恐不為食。同寅曰:「此盛典舊規也,君胡不食?」余徉答曰:「病脾不能食。」嗚呼!此規果賢人所創,必不可改耶?如其未必賢,則亦何取於舊?而陋風相襲,恬不以為怪也。

余自嘉靖丙辰始,計偕上春官,見都城夜巡軍沿途擺列,譏察甚嚴,彼此相距不四五武爾。自丙辰至壬申,凡十七年,而巡軍百步之內不滿四五人,抑何寥寥也?聞當事者稍為查復,即怨讟叢生,旋復旋廢。蓋天下之事名存而實亡者,不獨夜巡為然矣。

肅皇帝末年,江西郭希顏,原官春坊中允,家食久矣。具疏勸上立儲,卒蒙顯戮。余在吏垣檢其疏三,復之詞指慷慨激切,出忠臣義士肝膽,夫復何疑?第立儲主上急務,公言之不嫌於出位,不知何意?疏內又有「建帝」二字,大是詫異,故主上盛怒。時大司寇鄭公曉覆奏,擬從未減,上不從。郭公一言以為不智,想其命運前定良可悲已。余所不平者,士大夫有雲郭公想望閣老,先致殞身。余謂不然。夫全軀保命,庸人稚子皆知之,郭豈獨性與人殊?希將來不可必之閣臣而自輕其生也。作是說以誚公者,或分宜之私人,不然則已。既不言而又不喜人言者歟?御史大夫海公瑞與中允郭公心腸不異,海特幸而生,郭特不幸而死爾。

南澳當閩廣之中,實閩之門戶,天日晴明,詔安縣可望南澳也。近奉議漳州、潮州,共捐貲城其地。地可耕田而食,設營房棲兵而總兵鎮之。山下更得戰艘三、四十,兵五百人,更番防禦,寇至遠擊散之,此八閩萬世之利也。

萬曆六年六月,浙江金門衛後所千戶金璫家,臥房平地湧血如鼎沸,高三尺許,天明凝凍成塊。事聞,下禮部議修省。夫血陰物也,無故湧血高至三尺,於人道為小人得志,於刑獄為冤抑不伸,於地方為殺戮慘傷之象,此豈一人一家之變已哉?青衣、素服、角帶,辦事完了,一場修省,不知曾有補地方否?

余聞國初舊制,學使臨邑考校生儒,今改而止臨本府猶之可也。乃或以三院出巡相左,或時日迫促,往往坐湖州而吊嘉興,坐紹興而吊寧波、象山。定海之去紹興、孝豐,安吉之去嘉興,不下四三百里,貧生盤費從何而出?夫學使不知生儒之苦,何以望朝廷知小民艱難?目睹湖州諸生赴考嘉興時,方六月大旱,其無力賃寓者,率坐府學門首食飲。有一生肥胖,方出學道門即中暑而卒,二日抵家,屍已腐而難收矣。天下可憐孰大於是?

官至大學士、吏部尚書,尊榮極矣,當為天下後世士大夫存些風骨標準。故《易》曰:「其羽可用為儀。」省中王給事論吏部某曰:「臣為陛下作此犬,當為陛下吠。此賊臣為陛下作此貓,當為陛下捕此鼠。」賊與鼠何物也?而以比方太宰。又論大學士某曰:「陛下當罷黜某人,謹防某人。」夫謹防賊盜,三尺童子皆能言之,皆知其為辱也。而以加之閣臣,言者過矣。二公不去於無事之時,而去於事勢窮促之日,何以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也。

故閣臣分宜以贓敗,其子世蕃播惡尤甚,刑之西市,人心大快。余在都城及見也。分宜有侄,招之入京。其人清修特立,不預外事,居常布衣自適,不為文綺。動心時,罵世蕃曰:「看汝覆宗殺身。」後籍世蕃家,其地方人眷愛保護秋毫不損,善惡之報,天道豈云爽哉?

毅皇帝之南征也,我湖恭靖蔣公瑤時為揚州知府,師已及淮,所須夫役計寶應、高郵站程,凡六站須一萬,議者欲悉集於揚,計夫六萬以待。公曰:「何至是?」即減五分之四,站設二千,更番迭遣,俾得休息,且給顧賃錢自資,俾各便。已而迎駕扈從,貴近橫肆要索,遊擊江彬負上所賜銅爪,先驅脅人死,尤張甚。時時脅公不為動,守備內監胡得素銜公無殷勤,尤窘辱公,公曰:「吾安能以民脂丐吾身榮?」已而卒解。上駐蹕揚州,會觀漁,得巨魚,顧彬戲曰:「此可直五百金。」彬欲中公,遂請以畀公。促賞直急,公則脫夫人簪珥及綈絹服累累負進曰:「臣府庫絕無緡錢,謹率妻兒薄物以獻。」上笑曰:「酸儒去已。」乃幸南京,還駐瓜州。彬欲奪薩氏居,請建督府,公持不可,彬益怒,屢浸潤公,賴聖明無所入,駕旋扈送至淮,奏辭不允。沿徐上濟寧至臨清。復奏辭有旨:「蔣前缺扈軍口糧三日,即補完去。」公計須數百金,無可辦。適徽商吳某義重公,貸給始賜還。方公在揚,曳布袍奔趨承應,秪以身輸民勞,誠動權貴。及扈送淮、徐間,步行露宿,艱苦萬狀,瀕危者屢。而揚人德公,更生肖像,立祠以展報私云。

湖州白糧船四十八隻,每船九百八石到京,止過光祿寺、供應庫、酒醋局,三衙門不繫上用,白糧浮費頗省。若蘇、松等郡,白糧須經九衙門,其費不貲矣。吾湖何以得此?恭靖公立朝時,曾經題疏之力也。前輩留心桑梓蓋如此。

嘉靖辛丑、壬寅間,禮部奉旨嚴行各省,大禁民間雲巾、雲履,一時有司視為要務,不敢虛行故事。人知畏憚,未有犯者。不意嘉靖末年以至隆萬兩朝,深衣大帶。忠靖進士等冠唯意製用,而富貴公子衣色大數女妝,巾式詭異難狀。朝家亦曾設禁,士民全不知警,不知有司何事冗遝,塵視聖旨到此。冠服所以章身,匪為餙美,既有舊制,自當遵守,彼治於人者與治人者獨何心哉?

萬曆五年丁丑十月朔,彗星見於西北,急指東南,光芒甚巨,經月方退。主事周弘礿,麻城人,上言其應主有兵變,在幽、燕、吳、越、閩、廣之間,宜飭大臣各舉將材,諸無言者。彗星約長二丈餘,覘者云:「自漢元成以來,此第二見。」時余宦閩,甚憂之。問之督學使趙君,君曰:「未必然。予考《事文類序》,彗星若此者甚多。」或云:「此是天之戾氣,原非星也。孛星亦即此天變。」又有曰:「雖尤旗者其應更慘,皆非盛世之所宜。」有趙名參魯,浙鄞縣人。

張江陵之歸葬其父也,楚中巡撫三司郡邑官皆來會葬。巡按御史趙應元(山西人),獨以出巡不與江陵具本,謝恩不及應元名。應元因告病去。御史大夫陳炌(江右人)素亦有清望者,阿江陵,參應元偽稱疾,得旨為民。刑部員外王用汲(閩人),論列炌諂諛失大臣風節,詞指激烈,內引《孟子》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臣則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相之惡其罪大。』今之諸臣皆逢相之惡者也。」云云。一時士論偉之。奉旨亦為民。出城之日,江陵偶以是日還朝。江陵若先三日至,而後王疏上,王恐未得生還,此王之大幸也。時余僉憲閩,度王將回,先期移文閩之首驛,沿途優其供給,送至延平,相晤握手大歡。江陵敗,王起用,官至南刑部尚書。

楊都御史繼宗,前知嘉興時,內臣惡其簡拗,欲中以奇禍,賴主上明聖,得免。糧儲參政某,北人也,與內臣厚,托他事具文草欲呈按院短公。方下筆,角鷹數十百群飛集參政烏帽,欲攫其面目,參政為廢草。無何,參政行部嘉禾,舟將達郡,角鷹如前入舟,狀與在省時同。參政乃回舟去。飛鳥得氣之先,人心既已愛戴,天且弗違,參政其如楊公何?(事見《德政錄》)

嘉靖乙丑,肅皇帝春秋高矣。臣范應期對策,領回寓邸,樂恭讀御批:「第一甲第一名。『成祖』著有司遵奉改正。」蓋應期誤寫「成祖文皇帝」為「太宗文皇帝」,故御批云云。可見天生聖人,其精明迥出前代,彼閣部大臣烏能仿佛其萬一也!

提督荒政楊掌科(文舉),萬曆丁丑進士。聖上內帑金萬餘賑我三吳之民,恩至渥也。可惜當時民不沾實惠,卻被有司里長干沒了,腠裏事難言難言。其彈楊掌科者,自渡江入浙,筵席之富窮極水陸,只少殺一童子,人皆歸罪掌科。予曰:「不然。這筵席件數未嘗遣,在牌上定要如此,還是不惜民財,主人自少分曉。其過廣德時,州守任某款待簡薄,不曾聞楊計較了,以此便見是非有歸著也。」

六科歷事監生,科有公本,監生列名於末,六部亦然,監生與尚書、侍郎、諸郎官並名而疏。祖宗朝待士之意甚隆,此三途所以並用也。今也納銀而免歷,雇市井負販賤傭衣冠而揖同科,科長答揖以待監生之禮待之。予僅以手舉不答揖,詢謀於同志者,咸云宜答,或云不宜答,未有定論也。大要還以不答為正。

元朝之事,人都輕其元人不之依仿,卻有可取者二端。其君後崩逝,不用殉葬,不陳祭器,不作山陵,埋深土中仍以萬馬蹂之,守以官軍。至次年土生青草而後懈守,廟號止稱某皇帝,不似宋朝徽號,加至十餘字,竊恐可法可傳,不當以元人而棄之也。

西伯陰行善,不是太史公貶西伯話頭。文王發政施仁,見得君道如此,祇管實地做工夫,略無慕外求譽之心,所謂陰德也。今人才有德處,便急人知而名之,或便望報,責報於人,此所謂陽為善而陰實不然者,亦異乎西伯矣。

年友周養初,言劉東山先生官至侍郎,訪母黨之親,有一疏族舅氏,年才弱冠,東山先生謁之下拜,其人僅以手扶東山曰:「大夏莫拜。」終不答禮。拜者不以為屈,受者不以為亢,古道哉!近世叔侄甥舅之間,相揖宛若平交,可慨矣。(周諱思稷,湖廣麻城人。)

正統間,會場災,舉子死者百十人。劉先生亟欲逾牆,忽牆上有人,連呼曰:「劉大夏,劉大夏,這裏來。」從地若有扶掖而上者,先生得出。問曰:「汝是何人?」曰:「我東山之神也。」忽不見。故號東山先生,肖神小像,居家在官必與神俱。

劉南坦先生諡清惠,與施菁陽先生、孫太白山人交,子不及見三先生。第與南石太學,善造其廬,每出劉、孫兩公手翰詩詞,終日玩味,自稱曰友生。劉某、孫某稱菁陽曰「邦直賢弟」,別無贅語。古人之風令人想慕。菁陽名侃,字邦直,嘉靖丙戌進士,未授官暴卒。南石名蒙,菁陽子也。

唐一庵先生曰:「本朝止有兩部書,一部是《大明律》,一部是《狀元廷對策》。可惜《大明律》,今日居官問理者專尚姑息苟且,將律意律文俱不用。《廷對策》自嘉靖庚戌以前還近古,以後漸失朝廷策士之意矣。」

余年十五時,以民生謁嘉興太守趙公瀛。同試生曹姓者,年十六七,美貌華鬢,立班中。趙公曰:「生非娼優家子弟乎?何盛妝如此!」曹失色,斂鬢不暇。蓋趙公端毅嚴肅,一見民生,遂訓誨及此。至萬曆十一年間,學道巡湖,民生俱紅絲束髮,口脂面藥,廉恥掃地。父兄方以為得計,而郡邑官亦未聞有正言黜阻者。噫!若遇趙公凝然在上,則人妖物怪安得可醜如是。

范司成少試於郡,郡守奇之,令入衙,見其夫人以二千石之配,即華服亦分宜爾。乃夫人俱衣青布衣,首無金飾,想是西北方人,今不易得也。

山西李君日強,嘉靖乙丑進士,與余同官禮科,由家鄉抵京師。李君自夫人外止家人男子一,婦人一。男子時出街坊市蔬汲水,婦司中廚,夫人常助其不及。掌科之淡薄,官衙之清淨,恐在北方亦不多見,而況求之於南人乎?

六卿尊官也,騶從眾盛亦分宜爾。余初入閩省,馬公森戶書、林公廷機子燫俱禮書,下訪各蒼頭,一人隨入臬司,及送出門外,自轎傘夫五名外,人不多見也。不佞亦嘗登三公之堂,三公俱衙內衣冠而出,應用童僕亦未有過二人者,其簡約殊絕人群,可為宦家師法。

海公瑞,瓊山人,仕為學諭,謁太守,長揖不跪,兩學訓跪其左右,人呼海筆架焉。令淳安時,胡公宗憲撫浙,海裁損夫馬,胡不得侈用,以直諫繫獄。蒙宥後官御史大夫,待諸御史甚嚴,卒之日檢篋唯綾葛一二,俸金數兩爾。

臧君堯山,為松江守時,相國存齋徐公當朝,有侄一人衣色衣,入郡儀門內作搖擺態者數四。臧使人諭即出,否且加辱。徐揚揚故態弗出也。臧令隸痛責二十而嗬出之。徐相公聞之,致書於臧申謝,略無嗔意焉。噫!非堯山無以見相國之大微,相國不能成郡守之嚴。兩賢之相遇,此後恐不易再見矣。臧名繼芳,嘉靖癸丑進士,湖州長興人。

施西亭憲副儒,距余鎮十里許。惜也!生晚不及識公。得公遺文及詩篇,讀之真前輩人物。與郡邑諸公書,論時事皆耿耿古道如師訓。其子弟絕無依阿柔媚之氣。聞西亭每入城,郡守萬公必先訪;入郡,則萬公必設飯果肴。真率意不在酒,在乎蒼生利弊間也。今想休風,令人歎羨。

刑部主政,初入衙門,例有提牢之差三月,非區區管此囚人也,與大理、都察院彼此互有參駁之寄。王文成公入,見牢中多畜肥豕,問是囚糧所喂,堂上三老先生皆有之。公宰一豕先祭皋陶,余盡宰以分惠囚徒。余聞之士輩有此語。公不計想利害毀譽,故人所不能為者,彼獨為之,豈尋常人容易做得?

余初入江右令淦,便道謁代巡某。適大雨驟作,代巡無命,移佇廊下,佇雨中良久,肌體衣冠沾濕殊甚,然令官卑猶之可也。同門友某巡按畿外,邊方苦寒之地也。二司未見,時俱著帽套暖耳,既入見皆除去。此友面語余曰:「看二司諸公冰零貫須鼻間。」余問何不雲著如故,答曰:「無是體統。」夫帽套暖耳既奉傳旨,小官皆得用之。二司在代巡前,有何不可?這體統不知《大明會典》曾開載否。九經說個體,群臣卻是君王事,君王尚當體,代巡獨不可體乎?拘泥甚矣,拘泥甚矣。予所見兩君皆不壽死,想是慘刻之人。殷公正茂,總制兩廣,才頗揮霍,守卻可議,然盛暑中二司相見,俱揮扇不忌,亦大快人一事也。耿楚侗撫閩,吳鵬峰從憲按浙二司,自不穿素服,未嘗損了官箴,近來服色不知何似?

湖郡守張西林鐸,關中人,彼中春元謁郡伯云:「行庭參禮吾湖。」諸春元既入,將上堂,張南面俟行禮焉。陸貞居隅年長首班,正色曰:「舊規後堂相見。」張始退,相與行拜禮。聞先一日已有行庭參禮者,不必求其人。

業師范兼山先生,諱晉卿,嘉靖丁酉舉人,少為錢正郎宅館師。嘉靖戊申、己酉二年,侍先生教。其春初赴館,家有一僕送來館舍,定即去,冬復來,終年俱主人僕服役,然待之甚恕,未嘗求備也。說書及經,每歲必遍,而易繫辭及學庸每說二通。三十年來,吾鄉春元館居跟僕至四人五人,而經書不及,說其半何?今昔之懸殊若此。

吾湖邵康山先生為舉人,家居不謁太府,萬石梁公一日問唐師曰:「聞貴郡有邵春元,何以不相見?」師曰:「他要講禮過,然後見爾。」萬公曰:「禮不必講,相見自然上坐。」遂投帖先拜邵,邵答之。此不惟見萬公禮賢下士之高節,而邵公之為人,愈可想其清修自重矣。

嘉靖十幾年,湖郡守楊公將送三學應試,生未及期,雲鹽院巡湖太守廢常禮,不設酒,每生各給代酒銀二錢。南離錢公鎮時亦在諸生中,辭於守曰:「按台報未亟禮,酒猶及設也。未亟而廢禮,是不以禮教諸生矣。鎮不願受金也。」竟璧上太守,太守語塞,僅曰:「偏是你這秀才倔強,難道就會中了?」此雖先生細事,然也帶得幾分奇崛氣,令人竦然。

歸安施璉川先生峻,與郡守莆田鄭公富俱嘉靖乙未進士。鄭在郡,初亦有善狀,後卒以貪損名。施面指鄭曰:「當時除目初下,我鄉人謂余曰:『施峻你造化到了,鄭富來做太守,必然作成你也。』誰知你天殺的都是自家取了,一些不作成我。」此語雖近戲,然面呼太守名,總是太守召侮。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信矣。璉川素履好處甚多,此特細節爾。

新淦潘君九思,既中鄉試,邑令為派里甲。助公程費北上,有一里長鬻子封官。潘知其事,立召其人,盡返所具金為贖其子。又母舅犯法,贖杖數金,強君白之邑求免。潘曰:「舅請還宅,此事必不相累也。」竟出囊金代贖焉。君官終知縣,至死不能為殮。余令淦日,其妻孺人尚存,每憐恤其母子云。

高南宇先生以禮部尚書養疾家居,四方仰先生之名,伺候於門牆者,俱不得睹先生。居會城近,切撫按三司諸公經年不為一出。撫按三司謁公,公亦不輕出,出亦不答拜也。嗟乎!此所謂真杜門謝客者耶?乃或視客顯晦以為低昂,而閽人辭納異狀號於人曰:「吾已謝客,誰則信之?」先生諱儀,仕終東閣(大學士諡文端)。

余為淦令者將三年,歲次辛未冬月,夢一神人語余曰:「趙清獻公一琴一鶴自隨,公止有一琴,可惜少一鶴。」余不能解。至次年壬申六月,應召選入禮科,科中有書房,懸一琴於壁間,詢之則舊時相傳物也。余以為前夢應矣。迨後轉江右少參,辭官方將出境,益府潢南王差官贈余一琴,余遂抱之而歸。夢之先兆如此,故雖謬,蒙聖恩再起西粵,樂疏辭焉。

嘉靖乙丑,吾湖張莊僖公掌院,公子天秩偕余至會場前閱示,監場侍御已出示:「不許舉人進柵內閑走。」捕者因執張從一人欲送御史所,張公子聲色不動,其從者亦不曰「吾御史大夫人也」,任縛去,既而釋之。可見莊僖公家法之謹飭,而子若僕之閑於教也。

蜀人某年十二歲時,過其鄉顯仕余氏之門,余方構堂屋,材木甚巨,某題其木曰:「余家門前好大木,盡是江南民髓骨。殷勤囑付堂前兒,莫教謝燕飛王屋。」余聞而迎之,款待甚厚,因命其子謝教。臨別謂某曰:「吾子固不肖子,出言不厚,恐壽不永耳。」余卒未久,其子果敗家。某年十七登科,尋亦夭。卒仕宦而構巨室,少年而逞才華,皆非恒久之道也。

余當謁徐文貞公,刺方入入其門,穿衣束帶未竟,而公偕長子太常、少子尚寶君已出二門迎矣。是夕宿公書室,公親命童子焚香整衾枕,啜茗坐談良久而別,情詞真率,若不覺其為貴人也。又一日,公款余於中堂,呼余曰:「臨川我告假一進。」予意公服藥就寢,非移時不出。一茶之頃,乃即出曰:「發一友人書,作副啟數字,故失陪。」八十元老對門人弟子猶稱「告假」,謹厚真異常哉!湖廣廖明河先生道南,科第止先公三年,公席間語廖,事必稱廖明河先生,不單稱明河。蓋前輩行古之道如此。

廖明河先生謫吾浙鹽運司判官,於鹽台為屬之卑者。一日持單侍生紅帖拜之,鹽台閉門不相見。亡何,肅皇召先生還院,鹽台具帖差吏請先生赴酌,先生曰:「昨日拒見,今日又請我,小人小人。」秕其差吏二十。此雖非長厚之道,亦可發宦途一笑。云此文貞公面語不佞者。

吳小陵先生,一儒,於茅公坤為鄉同年,戊戌同上春官,又同邸寓,茅舉進士,小陵下第,安其寓不徙,且為茅書帖佐冗,檢點他事得失,進退之際漠然不介其懷也。友人兄弟同寓於杭,弟報捷,其兄茫茫遷他所去。然則小陵之賢於人遠矣哉!後庚戌成進士,官至太平知府。

箬溪顧先生應祥官巡撫,家居盛暑中,有二司訪之,呼田間一老奴揮扇,奴取小兀坐先生後,先生不覺也。既覺,詰之奴曰:「汝有風足矣,何管我坐?」為主賓大笑。此奴不可謂知禮,然朊仕而風味若此,山家真率了無官套,令人歎羨云。

建安楊文敏公榮,其父充渡船役。他渡者率索往來錢,又風雨寒夜輒憚勞,公父獨不然。有堪輿家感其議者,為卜地葬文敏祖,指狐所棲窟焉。囑曰:「俟狐起而葬。」公父值嚴寒衣單,乃逐狐葬。歸報堪輿家,堪輿曰:「俟狐去,子孫必有為侯王者。今稍早,止可多發科第,然亦彀汝子孫用矣。」今楊氏科第果代不乏人云。

嘉靖乙卯,予中鄉試,同二三同年謁文宗阮先生。留坐時,有六七教官亦候阮。會驟雨,不能出,先生命各役持所蓋傘一一送之。出臬司門顧予等曰:「教職微官即有傘,安得進臬司門來?我故令人送之。諸君他日居官,體悉下屬亦當如此。」此雖先生細事,亦可概其生平多厚道矣。後先生與祀名宦鄉賢,而子孫三世科第聯翩,為桐城望族,蓋亦有所自云。

豪放不羈之士,自不當以常禮責之。姚江理齋諸先生當嘉靖癸卯,寓淨慈寺,其鄉新舉子十數輩共謁之。先生冠帶出見,然自員領以內絕無襯衣,瑩然一玉體也。數君口不言,心謂先生慢客至此。坐間報學憲張公來訪,數君謂先生必更衣也。先生以此迎學憲如故,殊無躊躇不安之意。數君於是心服先生之曠達焉。此可以資笑談,不可以為士子法也。

學憲出巡,進才退不肖,關係重矣。自來未有投受書紥者,況親於其身,而與縉紳相見於途,又繼之以杯酌乎?自不佞庚辰歸田以來,始聞此事,而甚異之,何怪乎世道之不兢也。

吾湖凡數考生員,郡邑諸公未有不蒙諸生之謗詈者。諸生固不得無罪,然反求諸身,豈盡無可議得納賄不足責矣。關節盛行,至顯宦子弟必居首,居次如何要人帖服來?及泉李公頤,未嘗不令各縣正官閱卷,卻關防嚴密,各邑進鋪陳亦當堂搜檢過,毫無挾帶。盡文看著取著,鄉宦子弟附其後,榜出如何議得他人,顧自處如何?若動言諸生放肆,孔子何以曰「君子求諸己」。

嘉郡守侯公東萊,當三學新進諸生送學,訪知往事,斂分大有浮費,謂鄉先生曰:「此舉即破費諸生,一紋不必也。列位老先生但各持一攢盒到學。」郡中士夫頗盛,各持二盒去,主賓俱享盒行酒。禮畢,侯公拜諸博士曰:「諸子弟望諸先生教導之。」遂別。此公治郡非賢者作用,此事卻做得超脫可愛,惜後人不能法耳。

撫按分巡一方,士論所宗,舉動毫不可苟。乃知府入覲署郡,委之節推,而丞反署邑者。蓋為節推甲科,而丞或鄉科也。夫丞果不可以署郡,則大察必當處分,既未必處分,則何苦奪?其必當署之次序,而授節推以市恩也。予所目睹,不詳姓名。近日又三府署郡,二府署邑,皆不可曉。

吾湖先輩煞有眼力,會看文字。嘉靖戊戌會元袁公煒,閔午塘先生所取也。癸丑會元曹公大章,董潯陽先生所取也。乃丁未會元胡公正蒙,則吳霽寰先生以正郎同考取之。逮萬曆庚子,則沈檢討氵隺、朱檢討國禎二公不但同邑,且同里密近,而沈主湖廣鄉試,朱主福建鄉試,豈非一時文運之最盛者哉!

江右鄒東郭先生守益,正德辛未會元,子善官方伯,方伯子溥官翰林。溥偶被人言,汙蔑歸第,請見方伯公,公怒,數月不得見,已而竟加樸責不寬假焉。嗟乎!此非吾東南士宦家所可望也。

山東壽光劉文和公珝大學士,致政家居,封翁尚在,封翁家法甚嚴。一日,文和公他出,乘轎歸第,而封翁偶同客在應門,文和公不知,失避。封翁盛怒,欲杖之,客不能解。予鄉沈觀頤筒中丞曾為其邑令,雲封翁竟以轎扛加責,此宇宙間大奇事也。

余鄉顧養默公震,以貢仕為富川令。少嗜學,蜚聲藝苑,遇執友至戚患難,若身蒙之。苟可紓解,不遺餘力。生平唯知揚人之善,絕口未嘗稱人過,蓋天性夙稟,非有所懲而然,子孫貴顯宜矣。

學道出巡,隔府回避。兩台致遣牌,失信數四,不以為非,不知何故?余少見代巡舒公(汀)按嘉興督學,孔公(天胤)亦考嘉興,二公未嘗相避,豈今是而昨非,抑今非而昨是耶?

凡人揚人好處,盡可興起。自己學好念頭,只有益無損。若好稱人過,這陰騭不小於過處。又增添些妝成一篇文字,其陰騭更甚且速矣。余目睹二三友人蹈此,尤好呼人姓名,貽禍立見,可不戒哉!

余少及見邑庠先生笞責諸生,無敢抗逆者。蓋自嘉靖壬子、甲寅以後,而此風寢衰矣。浙省學使屠坪石公,持正方嚴,訪諸生行誼,不委之廣文,多所詢察,務得其人以行賞罰,諸生一時皆不敢失禮逾法。自後大都務寬,遂至肆無忌憚。分巡以代巡命考校諸生,不容唱名序坐,呼朋引類,莫敢誰何,不五年而諸生罵父母正官矣,又罵祖父母官矣。罵不已,群攻府通判,而卷堂文出矣。屠後擢國子祭酒奉法。不少假借諸大老子弟,大老趣言官論之,惟恐其去之不速,釀成今日之禍。今但未面罵郡伯,未攻郡伯去爾,奈之何!有世道之寄者,思以防其漸矣。

兩台出巡必考生員,又不親試,必假重於守巡兩道。守巡兩道又不親閱卷,必借目於太守、推官、知縣諸公。諸公又不秉公,必先盡鄉宦子弟,次盡平日相知。等第一出,唾罵隨之。行賞又無歲派錢糧,臨郡時縣官猝辦。予以為欽敕內有此一款,故不得不行。詢之侍御輩曰:「敕文無此一事,是亦不可以已乎?」其與考生員,又出教官以私情揀送,姑不足責也。然皆隆慶元年以後事,前此未之見。

人生六十歲,甲子一周,天道變遷,人事亦改。據余所目擊,何須許久,蓋習俗移人捷於影響,甚可畏也。母姨朱宜人少吳沈公封母,年近八十,相見止稱大姨。今人女流三四十歲,人即呼為太太,家門妯娌相呼,俱不似向時伯母、嬸母。以前富貴家女妝止重金寶,今仍製巧樣,金寶卻束之不用,別用珠翠珊瑚奇巧等物。只此二事,與三十年前天壤迥別,他日又不知作何狀來,大有足慮。

乙卯中式後,偕淩子(迪知)、錢子(錫)、嚴子(文梁)同款郡伯、郡佐於清容軒,其席皆出館夫包辦者,麵食肴饌共八器,湯減半,添碟十二器。予詰館夫薄,對曰:「此舊規不可增也。」此席若在今日,移以款吏書且不可,況府公乎?時璉川施先生(峻)為予輩作主,與府公相對坦率,少文較,今時儀節懸別,施先生其猶行古之道歟?

嘉靖乙卯中試,時梅林胡公(宗憲)已自代巡特轉撫台矣。有賀禮見及書生,不知合用手本伸謝,僅將大紅紙裁一板,傳白帖,外以回差吏。此雖余之疏暗,然當時貴重紅帖不輕作用亦可見矣。近來郡邑上任,或遇令節,紅帖積受,多至百千。今昔奢儉迥別。蘇於所謂世之自文而欲挽之質也,殆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詎不信然乎?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聖人也。祇是這樣子,若舍子臣弟友別求聖賢道理,正所謂差之毫厘,繆以千里也。二十年來,吾鄉不須說別樣作怪,只弟之揖兄,侄之揖其伯叔間,有口不稱呼者,其蕩肆蓋始於山人,而對客飲食不相勸酬又末節矣。奈之何!奈之何!

東廣林公大欽,嘉靖壬辰大魁也。少貧為蒙師,其主人有婿中甲科,官主政,來竭,主人盛款之,請林相陪。主政君虛讓曰:「吾妻父家先生當首坐。」林竟首坐。主人不樂,主政君一閱林所作文字,謂其翁曰:「此生當大魁,可將小姨作配。」主人然其言,妻之林。少未嘗從師,時賣菜為活,至人塾中聽講,則曰: 「書意如此。」見塾中士子文則曰:「文義如此。」便學為文。吾湖孝豐吳公(麟)督學廣東還省,代巡二司諸公問佳士為誰,吳公首曰:「林必大魁。」眾哂其為迂,後驗始心服焉。壬辰廷試,閣臣例進呈十二卷,世廟意不愜,更索。閣臣曰:「有一卷甚佳,祇是起冒散漫不合格,臣等不敢進。」上命進閱之,林遂居第一。此公異才奇氣,惜享年不永。

吾鄉孫屏石公,前嘉靖戊戌進士。余詢前時大座師受禮不,公曰:「時二主考為費公、某公,某出簾即分付曰:「諸生休聽人言,買壞了段幣。」每生各具清帕四方、書一冊送我兩人,一時諸進士皆如其言。」至問本房座主何如,公曰:「嘉興屠漸山先生也並其書帕不受,每門生至,款洽如家人父子,遇選遇差反加禮於諸門生,不知戊戌以後,何人受禮始,迄今難言哉,難言哉。」

烏程令射陂朱公,寶應人,刻意詩文,不廢邑事,足稱循良吏。云自北來,介溪嚴公、葵峰黃公俱托渠致書劉清惠公麟。朱一日持書偕長興劉令同候清惠公,是日天大雪,清惠公衣大紅鶴氅衣相迎,款二公飯,中廚出煮腐二盤,大鯽二尾,此外無他物也。其超於世味之外,而遊乎澹薄之天如此。李子曰:「坦上林泉雪中魚,腐朱衣白髮佳客。」相留分明圖書一幅。

南兵部尚書韓公邦奇進部不久,上疏乞歸,同官大老偕各屬送之郊外,問故。公曰:「吾鄉有一先達,物故多年矣。偶一夕余馳傳坐驛,此老賜帖下顧,余訝之未及,辭轎已入門來矣。升堂敘坐,茶話久之,絕不似物故人。成禮而別,且謂余曰:『公官南兵,勿久留也。』予志其言,故有今日之別。」韓既歸不久,旋卒。此事亦云奇矣。

楚侗耿先生(定向)講明道學,當世所重。巡撫福建,務在別有司賢否,他務不汲汲也。時張、呂二大學士考滿,申公瑤泉初拜相,公止具空書為賀,不用幣禮。君子曰:「可以為難矣。」在閩儉約異常,真率無官套,辱視不佞,若兄弟之愛。不佞時轉官江右,公執手似不忍別,且曰:「呼總戎一會。」省中只忌憚先生一人,先生吾直諒友也。奔父喪,各屬俱為文具奠,公命匠裁其文,受去段幣,析儀皆謝卻。公蓋叔世清修之士,不知何故得罪士類,有極加醜詆者。

天下極冤最枉之事,莫如帶徵錢糧一節。幾知縣、知州在任,止該清理任內錢糧,任以前自有官在。這官既不清得,如何一並責備後官?行取文書一到,合干上司,俱另具一眼相待惟恐得罪何人,行取因錢糧不完,上司留著他在,今日則更有可笑。如萬曆十年,官直要他追而上之到萬曆四五年也,要兼比來,如何做得去?天下祇是這幾個百姓,百姓只有這些皮膚,前面太寬,後面太緊,直是趕到大壞極亂不可救藥便了。

漢世刺史、太守居官循良,如二疏歸田,朝廷賞賚,動稱黃金二十斤或三十斤。想當時,民間不敢擅用,即帝子王孫用之亦有節制,故能藏金之富如此。今日民間僭逾之甚,但力可辦,金則用之等級貴賤之差,應用不應用弗問也。安得金不日貴,民不日貧?江右朱尚書衡余及交,其子維京一日問之云:「貴宅女婢帶金否?」答曰:「用銀飾也,須稟過老毋,況於金耶?」其言雖未必實,大都江右節儉之風異於他省,後即有兵革之亂,必不受禍慘毒。吾東南一路難言矣,難言矣。

薛方山先生先任慈溪令,行季考,袁元峰先生煒不與。後得其文,大奇之。已鄉榜第二,會榜第一,廷試第三。其督學吾浙也,姚江諸大圭口許解首,山陰應試,生員無一等。是年中式無名,盛稱慈溪多才。是年中式者十人,嘉興八學批首,先後俱登科。時吾桐首則沈虛舟繼志也。湖郡一州六邑童生,今日赴試,明早辰時出案,凡平日知名者悉在所錄。人云:「先生止看破承想事勢如此,先生司文衡,恐後此百年未易並其高焉。」

莊僖張公自束髮以及蓋棺,未嘗一日不砥礪名檢時俗,翕熱脂韋之態,特厭卻之,華靡侈豔一無所好。居常進止有恒度,雖燕間無惰容,媟語尤虛懷好問,勇於從善。未嘗自用,而以所長加人,但剛腸疾惡,視權奸若不可一日與居者。穢相以是銜公,將中傷之,賴公自律嚴謹,卒無其隙。伊藩之靖,制之於未發,優遊緩帶而消數十年之潛慝。人見其易而使,朝廷不苦其難,非抱負弘深不能及此也。

吾鄉淩公(約言),因閔午塘先生始識南渠呂先生本於都下,淩時尚未領鄉薦也。後數年入南雍肄業,呂為少司成矣。師生之分懸絕,呂特訪之於寓。又十餘年,淩謁銓曹,受全椒令,呂入內閣,淩執官銜帖子謁之,呂趨迎曰:「何以套為?」必欲以生平禮延之上坐,淩固辭。呂笑曰:「使汝作相,終欲置吾傍坐耶?」令從者堅持其坐不能動,淩竟當客禮焉。呂公盛德何止加人一等。

當官者貪財無恥,想是性生,不足責矣。有一等廉靖,無求之人,非不可嘉可重,至於臨大事,決大疑,遇大歉,須要有膽略,有才智,方能辦得事來。吾鄉萬曆十六年荒甚,有一郡伯令窮民至富家食粥,百十成群,幾致大亂。又下令頓米之家,止許賣一兩一石米,愈不出,價日益高,畢竟到一兩六錢一石才住。此郡伯甚是清介,然何補於荒政也?大抵遏糴限價,皆非治荒妙術,唯有未荒豫備,而臨時又多方設處,令就食窮民止在三四里之內,方是實惠實政。

今之備荒者唯有勸借一策,然「勸」之一字猶可言也,「借」之一字既借,問何日還,不可言也。聰明殘刻之士,平日不知愛養斯民,此心先與他隔絕了。即有倉廩富民,豈肯好義樂施?若平日有一團實心實政,及民即大荒窮,民必不為亂。勸民出粟,十必有四五應之,此可以理推者,非臆說也。

太宰楊虞坡公愽以疾乞歸。先是余選禮垣,公所試而薦者,因送之郊外成別焉。行李蕭然,毫無氣焰,其家人婦女俱跨蹇騾去。都城內外人指曰:「此楊爺管家婆也。」嘖嘖歎羨。因憶隆慶戊辰徐文貞公階罷相,偶於御道上見其家人媳婦成行步走,不下一二十人,服飾靡麗,較之太宰家風天淵矣。文貞公賢者,尤不能超乎風聲氣習之外。若此,況其賢不逮文貞什伯千萬者,而可以樸素儉約責之乎?

古和雷先生禮,江右豐城人。嘉靖己酉、庚戌間,視學吾浙,其所取士,文義專尚解書得肯綮,體貼聖賢口氣,徒逞浮詞弗錄也。一時稱至明至公,即童生未嘗濫進一人。巡四明時,聞太宰淵在朝,其弟生員應發社郡邑,諸公力救求置三等,先生終不輕喏焉。遐想高風若在邃古之世。官至工部尚書少傅。

弘治五年壬子,浙解首秦文,未詳其人品若何。乃國家重熙累洽,獨際其盛,一時豪傑應運同榜者,如孫忠烈公燧、胡端敏公世寧、王文成公守仁,當宸濠之變,或死節,或預謀,或戡亂,三公者不同道,其為百代殊絕人物一也。增光山川,照耀史冊,豈云小補?孫中式第四,如王在五十名,後勳業豈係科第高下哉!在嘉靖壬午,則有海鹽鄭端簡公曉,吾湖唐一庵先生樞,皆偉人也,予所不知者尚多。

山西蒲州王公崇古兵書,大學士張公四維之母舅也。張入候,王偶佇立,立而答揖,倘當坐即坐,而答之不為甥離席也。吾湖士夫云有目擊其事者,此是西北人盛德致然。若南人勉強學他,便露出醜態,卻不可看得容易了。

人子遭父母喪,據朱文公家禮,無懸像開喪受弔儀節,若賻奠則有之矣。吾俗不知何人作始,孝子俱幕內面南弔客,面北拜其父母,主人仍出幕外拜謝。予曾走弔槜李、屠項二氏,孝子拜於幕外之右,或其世德淵源有所傳受。吏部亞卿諸公大綬卒,江陵往弔,諸公子仿俗禮拜於幕內,聞江陵不悅曰:「我來弔若父,諸子如何南面臨我?」即此可知吾鄉開喪之禮,不當襲故矣。古人苫次亦不在幕內,如今人廳事之側房是也,親友即此弔之。

東廣霍渭崖先生(韜),正德甲戌會試第一人,廷試二甲,觀吏部政。凡觀政進士,率青袍角帶入衙門辦事,先生獨穿錦繡,又不認會試本房為座師,二者皆希世之事,不知的否。其子與瑕,嘉靖己未進士。時吾浙袁元峰先生(煒)知貢舉,與瑕亦不執門生禮。選慈溪令,投晚生帖,君子云:「有父風焉。」予僭謂涓崖先生人品學術自當位階八座,然而先生遭逢亦是大幸。使先生登第於萬曆甲戌,士大夫必群起而誚之;誚之不已,必群起而攻之;攻之不已,必削籍除名。榜為元惡大懟而後止者,安得享有崇階復諡文敏乎?士君子信不可不遭時也。

萬曆丁丑十月,閣臣張居正聞父喪,因主上留,遂不欲回籍守制。時翰林檢討吳中行、趙用賢同日上疏論列,奉旨廷杖為民。刑部主事沈思孝草疏,同部郎艾穆願與名,遂列名上,觀政進士鄒元標疏繼上,並廷杖謫戍。一時台諫未有敢言者。而御史某、給事中某附張保留故,元標疏內有恨不斬某人首等語。不七年居正死,諸賢皆獲起用,諸倚居正者鮮不受累焉。吳武進人、趙常熟人、思孝秀水人、穆呂人、元標江西吉水人。


卷三 编辑

山東兗州滋陽縣學文廟,祀宗聖顏子之神,與天下各郡邑不同。想鄒縣祀孟子,然未有的考。

同年友吳姓者,仕為蜀令,母孺人有侄素不修行檢者來謁,留之衙內。一日吳公出,侄向姑索銀不遂,盜所蓄俸,殺姑逃去。後捕獲,雖正其罪,於母氏竟何益哉?官衙之不宜留客蓋如此。

江陵之喪父也,一時建言諸臣受禍不為不慘矣。而繼諸公以具疏者,翰林趙志皋、田一俊、張位、習孔教、張一桂、於慎行、李長春凡七人,次輔呂公調陽為寢,其疏不得入。七人者皆吾戊辰榜人也,惜向後結局未有大表著者爾。

沈純父(思孝)疏既上,候旨朝房,江陵家人及私人探聽動靜者甚眾。刑部郎蔡文範(江西瑞州人)排眾視純父起居,呼居正名大詈者不一而足,一時忿烈奮不顧身,坐是謫福建鹽運判官。公論定官方起,而公已歿矣。惜哉!(蔡,戊辰進士。)

《易》有云:「慢藏誨盜。」解者曰:「藏之不固不密曰慢。」唐一庵先生曰:「慢然藏之不顧理義可否,則貨悖入者必悖而出,故云誨盜。」先生別著有《易修墨守》,曾命余作敘。其詞甚奧,其義甚玄,不能窺先生萬分一,不敢妄敘。

不佞乙卯秋捷,計偕北上,時少吳沈公應龍寓昆陵城,謂予曰:「此行高第,須學節儉,毋習富貴態。」予乙未同年某登第後,便奢侈,貸二百金娶妾二人,選南部主政,至潞河舟次病作卒,二妾即於潞河改嫁,喪不成禮,可為士人初第之鑒。

閩中黃斗坡曾通判湖郡官,終知州。予僉閩憲,而會省號多事者,公未嘗妄有干請。公有門生二人,皆仕為二司腰金矣。每訪余,三公同來,二公傍坐,黃不以為僣,二公不以為屈,坦然若相忘也。嗟呼!若在吾鄉,則弟子必不屑師,必深避,安敢望此?

閩中士大夫凡遇新官上任,不問尊卑,拜帖俱用大紅,絕不用緞幣作賀,亦是簡約妙法。予歸田二十年,隨在仿之,亦未聞有見罪者。

不佞戊辰舉進士,同鄉嵇生者以貢入京,喘疾臥榻上,予訪之。嵇曰:「先生已作人中龍矣。願為行雨龍,毋作毒龍擾害人間方好。」此君與余蹤跡素甚疏,猶蒙箴規至此,古道蓋僅見乎?

余為淦令,巡道憲副吳公一介轉大參行,隨俗饋贐十金,公艴然曰:「先生賢者焉,得汙我至此。」予退而自愧自悔,歎世未嘗無人焉。江右驛遞,率三十里辦一中火,公嗔怒不食,云:「世上無此事。」前知杭州府以廉節稱,惜壽不永,不獲竟所用云。

隆慶二年戊辰,同年進士大約一主雇一皂者居多,間有巨室貴介公子,則雇二三皂。已而辛未、甲戌,聞新科諸公俱二皂,帶馬跟隨,家人眾多,絕不似戊辰矣。戊辰有一同年,好製衣服,費至四三伯金,所謂貴公子也。不六七年物故。朱子所云:「雖富貴之極,亦有品節限制。」士大夫不可不熟玩。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此「善」字所包甚廣,不但好行其德,虛已讓人,周急拯危,而後為善。予竊意凡人躬行勤儉,這一種節縮務實的意思,最是善事之大者。其子孫必昌必發,科第屢屢有驗。若暴殄奢侈,曲意款客,不惟窮其身,子孫往往不見好。故《易》曰:「不節若則嗟若。」《傳》曰:「不節之嗟,又誰咎也?奢之一字是惡之大者。」

按院臨湖,太守萬公雲鵬,率屬官入見,安吉守某偶稱按院為老爺。蓋一時之誤,非違眾足恭也。太守面叱之曰:「不才。」按院亦色動。既出,烏程令前峰戴公、歸安令南玄戚公白太守曰:「知州稱呼過誤,老大人只宜退而教之,面叱非禮。」萬公隨揖二令曰:「承教,果是我過當了。」次日又至二邑門外,投侍生單帖,囑門吏曰:「多上覆我特來謝教。」公之勇於從諫類此,一守二令其皆有古人之風矣哉!事在嘉靖六七年間。

太守萬公延生員某入衙訓子,降尊隆禮,敘坐間必稱先生。一夕問生曰:「歸安葉縣丞做官何如?」生正對曰:「蒙老大人下問,生員不敢對,願老大人以後不復有此問。」太守謝曰:「承教,我失問矣。」君子曰:「二公可稱賢主佳賓云。」

萬公入會城謁按察使,使俗吏也。萬公長揖不跪,使怒,囑隸俟公出,扃頭門內二門外鍵,俾公不得出者良久。公還湖,即交印與丞,竟棄官歸。諸當道移書,遣吏再三請復。來後,擢本司按察使。當丁酉歲,新科舉人鄭怡者乘醉謁仁和令,囑以事,令稍難之。鄭以手撲令面,令繫之獄,呈文萬公,公庭訊鄭坐黜革。嗟乎!鄭特不幸而生於斯時,遇有憲長執法爾。若在今日,則群舉人合力求懇,二司互相救解,且按院方中之門生也。萬欲行法得乎?

嘉靖丙寅歲館於董宗伯,時瑤泉申公以修撰丁憂起復,來訪宗伯,宗伯邀予陪飲。當送席,申公具冠服,止一僕,手持紗帽,革帶置廳事前瓦上,侍申公無兩僕也,余心服而識之。既而訪於舟中,即雇賃香船,簡約多秀才風味。又十年一盛夏,余訪宗伯,偶友人授知縣回,宗伯迓而酌之,僕從頗眾,奉事逾禮,即前宴申公處。余為心動,亦以占此友不祥。子思云:「見乎蓍龜?動乎四體?」夫蓍龜猶涉影響渺茫也,乃動乎四體,則由中達外,吉凶可預卜,不能逃焉。君子當慎其動矣。

故按察副使(施公觀民)閩人,號龍岡。前知常州府,預器柏潭孫,公超格加愛。柏潭發大魁不久,守制家居,特往閩訪施,微服斂跡,止僕從二人隨行。蓋沿路從舟入,不可得而物色也。至浦城達閩省,則山路崎嶇,不能如故態矣。始不得已用在官夫馬。予謂申之訪董,簡其僕從猶可勉而能也。孫以二僕往返四千里之程,非其中有定見定力,未易及此。時浦城令褚公,武進人,對余詳道其事如此。

亞卿陳公(昇,餘姚人)禔身清謹,教子有父風,嚴飾可法,其所不易及者,家人不知何等約束來,冠履衣裳,俱似山中農家人,不知為著姓亞卿僕也。客曰:「此細事,君何故揚之?」予曰:「安可以言細?」近日士子一登鄉薦,家人走城市,滿面便帖了舉人樣子,何曾帶得些些樸實來?此風俗澆漓淳厚所關,余故有感而書之也。

楊繼宗,字承芳,山西(澤州陽城人,天順丁丑)進士。王忠肅公薦知嘉興,公至,止以蒼頭一人自隨,如旅寓然。巡按孔酷刑殺人,公出示,令人告府。遷按察使,初藩臬諸司,所用咸取辦於下。鎮守中官日給萬錢,悉革去之。公入覲,王直聞公名欲得一見,公執不往。一日,憲廟以廉吏問直,直以公對。天理人心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晉左僉都御史,巡撫順天,外戚宦官多占民間地產,公悉奪而還之,權貴斂跡。或謂公別白太明,節目太踈,言論太激,三者非自全之道。嗟乎!其可謂不知公矣。

項襄毅公既沒,子孫多貴顯者,說者謂其陰地甚佳,故遺蔭至此。余謂不然。天地之大德,曰:「生居官者,能體天心以治民,全活眾多則天必祐之。」此理之常,非偉致也。公自土木還。景泰二年遷廣東副使,按部高州,諜報賊攜男婦數百,流劫村落,部將請發兵。公曰:「流賊無攜家理,慎毋妄殺。」及訊其俘,果皆良家被掠者,盡釋之。拜陝西按察使,適陝饑,公不待奏報,輒發倉以賑之,全活者萬計。滿四反,公以計誘其愛將楊虎狸為內應,竟擒滿四、斬首七千有奇,進右都御史。京圻大水,敕公巡視,公自發廩,外復勸貸,得米一十六萬五千石,棉布牛具各萬餘,所全活者二十七萬八千餘人。公有大功於朝廷若此,其食報於天宜矣。

天下之事,不但我求於人而不可必得,亦有人饋於我而終不可得者。吾湖慈感寺,阮函峰先生業已送之大老,大老家具佃值於官,僧人俱還族去,廬舍為墟矣。唯毗盧閣高聳巨麗,難以拆卸。家人用燥荻乾柴縱火焚之,至再而火不發。若有神以滅之者,豈此寺當南門之衝?山靈河伯護嗬,難以頓毀耶?大老乃辭於官,僧仍安堵。四十年後,添設同知,何公挺府治在烏戍,而白蓮塔迫其衙門之左,公欲毀之。一日過慈感訪余,語及毀意頗決,時相對坐閣下,余即指閣道前事甚詳,云老公祖即欲毀,恐匠氏難以措手。公怒形於色,已而詢之諸士友,合口皆稱不可,公乃寢其念。然公與不佞始終語意不相投也。

舉子文字作得高妙固好,不高不妙於立身事業全不相掩。吾湖莊僖公張永明,少不以舉業名求入諸時髦文會中,眾不之許。甲午三場畢,對友人自言夢寐頗佳,眾掩口笑之。已而聯登甲第,治邑有聲。自諫垣以至八座,大有擔當,非人易及,公何嘗賦詩作古文耶?今人見仕宦能詩文者即稱有才,竊恐孔子所歎才難非此之謂。

雲間吳某中鄉舉,後遊南都,與一美妓相厚。語人曰:「吾若登第,當妾此妓。」果兩如其願云。此少年習心之常,不足為怪。榷稅蕪湖,囊橐既裕,治第太侈,製一臥床費至一千餘金,不知何木料,何妝飾所成。不久房屬之他姓,床巨麗難拆,遂並棄焉。此可為仕宦之永鑒矣。

桐邑令蔡調吾(時鼎),福建漳浦人,萬曆甲戌進士。授官時年二十八歲,端凝沉毅,有老成人所不易及者,一塵不染。見士夫有盒禮,陳於公庭即義形於色,居衙唯茹菜腐,肉食時絕少。每造予,冬無輕暖,余撫其背,衣甚薄,問故曰:「敝郡漳州,天氣不寒,素不為重裘也。」時有制裘為贈者,公堅卻之。五月造余,解公服尚穿絹褶在內,若不知此地有紗葛焉。邑事鉅細畢舉,吏胥斂跡,其各役下人至為絲綱以度日。尊翁逾五旬,一疾而逝。公不能為厚殮,徒跣扶柩出邑門,百姓男婦皆為流涕。

徐貢元(直隸繁昌人,嘉靖辛丑進士)為左使。按台差吏取紙贖送仕宦,吏知公廉潔難近,不敢見者數四,不獲。已稟白公,竟笞二十不發也。兵備大名,秋毫無取,驛遞供送鋪陳一二十副,公曰:「家人臥氈褥歸家,何以度日?止留一副自用,餘俱發回造冊存注。」由大京兆轉亞鄉,一時清望特著,其子亦有父風。

按院二司紙贖,都是解京充邊餉之用者。近日,任情送人,甚者私入囊篋,全不知有法。萬曆年間,有二按院犯之。事聞,俱謫戍,可鑒也。

余僉閩憲,駐延平劍浦驛,日供廩給銀三錢,一月應送九兩,除常俸柴薪馬丁外,又有此供,君上之恩無以加矣。始事一月畢,衙內亦支魚肉蔬菜二兩,許驛官仍封九兩進。予詰之曰:「舊規也。」再詰欲責之曰:「不敢欺前邊老爺,俱如此。」予命此後要算除明白。予性愚拙,意謂笑除人人皆爾。一日同僚聚會言及,有一同年躡予足,余乃噤口。已而詢之曰:「兄言傷時,各道皆未有筭除者,即用過十兩,定規自是不少。」嗚呼!官為二司方面體統頗尊,乃欺君罔利至此,然則何顏以懲下官之貪肆耶?劍浦非衝繁之地,止是本省上司,及鄉宦往來,月支供應銀四百餘兩。余行延平府四百兩,驛官作四次領,每旬日送道一查筭方領,蓋凡數月而節縮銀近五六百金。然則前此無實之費,竟誰之咎也?予不忍言,予不忍言。

予由延平改福寧道,駐會省矣。一日,按察司獄官初任,持禮幣數件,皆重值之物也。以手摺送余,余怒曰:「汝獄官,又下首領官幾等,分最卑,與我堂官懸絕,如何可通交際?」獄官惶懼頓首不已,叱之去。事雖違眾,風紀所關,恐凡有志之士皆所不納。不待賢者,而後能之也。

楊挺高,嘉靖辛丑進士。不能悉其行誼之詳。仕為南工部主事,榷稅蕪湖,竣事還部,送堂翁青布二疋,此外無長物焉。即其事長之簡薄,則持己之潔廉可知已。

佛書云:「暴極化為虎,淫極化為婦人。」唐進士李某少曾私一婦人,夫家覺而欲殺之,某縱火焚其居,燒死數命。後行山麓中,臥起戲為四足狀,身忽生毛,羽漸變為虎,唯口能作人言。有同年御史經其穴,劇談移時,悲號備至,自陳前過事詳人虎傳。宋徽宗時,男子化為婦人。隆慶二年予觀政禮部,陝西又化一人,見邸報。至於婦人出髭鬚者,宋時又不止一二人也。

許白塘御史,名鎡,雲南人。少豪俠不羈,為諸生時,行市中,有二人互爭相毆,一人理不直,公搏殺之。即詣縣白其狀,甘認抵罪。令憐其才,云:「許秀才於汝無干,請回。」公諍曰:「生親手殺人,如何教他人認罪得?」令卒為兩解焉。是秋中鄉試第一人,乙丑成進士,令吾郡嘉善縣。清介絕俗,不甚拘文法。拜御史,閣臣高中玄先生里居,白塘過訪,席間問白塘曰:「我作相較徐存齋如何?」公曰:「老師不如。」徐高震怒擊桌,公曰:「即此便不如徐矣。」其峭直類如此。已而命酒再飲,高怒亦解,可見中玄先生亦無他腸也。

人生至尊至親,莫如君父,父母,而師即次之。今之文學博士,官師也。喜靖三十年以前,樸作教刑,予猶及見之。不意近年頓失,尊卑之禮呼名呼字不可得矣。呼兄呼號,延諸生上坐者有之,諸生雖不坐,博士實有此虛套,可恨有志於世道者可勝浩歎哉!

余令淦三載,歷侍守、巡二道。數公如大參袁公隨,丙辰進士;大參陳公(絳),甲辰進士;副使吳公一介,□□進士;副使張公(士佩),丙辰進士,不但不通幣帛,即遇令節,亦不敢一伸下程之禮,衙門嚴肅,見之自令人竦然起敬。今未易進若人也。張后由四川撫台內轉吏部亞卿,其故余不能曉。

嘉靖壬戌會試,上命大學士袁煒、詹事府詹事董份主考,錄既成。余師唐先生謂余曰:「曾見會試錄否?」余應曰:「未見。」先生曰:「適來閱序文,二公之意已向徐存齋,不屬嚴介溪矣。」未幾,嚴以贓敗,子世蕃正罪籍沒,先生於文字中蓋有以識其徵也。

嘉靖己未卒業南雍,時大司成缺人,司業馬孟河先生一龍,動遵高皇帝監規行事,舉人亦背監規。監丞及六堂教官作揖,先生坐受,諸生走班,嚴肅不能識左右。生為何人?一日進諸生於廂房面教曰:「我年三十以前,全是禽獸不是人。至四十,尚出入於人類禽獸之間。今日庶幾免於禽獸矣。爾諸生當及時自勉。」 近世士大夫自責自訟,不隱其過,未有如先生之真切者也。

余為大學士李石麓先生門人,自戊辰始。先是隆慶丁卯,因友人董懋德,始識其諸公子,然亦彼此投刺之交也。一日,懋德試於國學,余偕友人候懋德,因往來於學前者數四,有穿青家人數輩,每見余二人行過,雖坐亦必站立。予怪而問之,董僕曰:「此昨來李公子家人也。」時石麓先生當國,其家人恪守家法,加意於主人,乍見之交如此,則其視主人至親執友更當何如?恐是大江以南絕少之事。

張江陵居正天分最高,其萬曆元、二、三年相業盡有可觀,只視天下之人皆不已。若而忠言不入,兒子必要中狀元。人諛其相業,則曰:「我不是相,我是攝。」分明把大舜自居了,此是他沒學問處。其條列最不可廢者,督學使進學,大縣不過十五名,不為無見,果如所言,揀得真才實學,恐大縣未必有十五名。後來不依他,濫進童生至六七十名,一縣如今做出許多病痛來。故孔子曰:「君子不以人廢言」。好事者又或議其有篡意,此是作惡要滅絕他三族的話頭,斷斷乎不然也。

鬼魅之事,聖人所不語,君子所不稱述也,然卻不可云無。予館董氏和雲樓,從者以事離左右,即昏夜嘗有獨處時,未聞其有聲響變怪也。入冬解館,諸友方對予言樓中曾有人自盡,時露光怪,大為餘慶云。逮余巡福寧道,遵故事走福寧州駐劄月許,初入衙,予問延賓館何在,時已交巳午矣。方入,有一少婦周身皆穿紅、見予來,如飛捷從廊簷外入門隙遁去。予恐惑人,亦不問左右見否。已而人云福寧地多鬼,衙門更多。其房舍百餘間,予以五六人居之,絕未有鬼也。余不敢自謂正人能驅邪魅,想是心上不疑,故鬼自不敢近爾。

不佞聞之少吳沈公曰:「予嘉靖乙未登榜,官刑部郎時,代巡行部湖州,竣事送鄉士夫各廩米或三升或五升,未有折銀至兩數者,後不知何年折銀始。」逮不佞宦江右,行撫建廣三府,各縣庫藏俱造冊送道查考,唯撫州仕宦最盛,內開借支某項銀一百兩送都御史陳炌,蓋陳時為御史大夫也。自陳以下有差,縣官但知奉代巡命,不知朝廷有法。類此守、巡二道,或濫用銀兩,府縣亦借支應命升任去,懇代者以詞狀紙贖抵補,此不知出何令甲,載何典籍,皆時事大舛處,可笑可笑。

清江楊溯川標道長,自東廣巡按歸,其子帶馬尾巾。溯川到第之次日,手除其子巾,裂作六七塊,惡其侈也。時淦邑春元朱謹吾與楊兒女親,余詢之曰:「公用何禮?」訪楊曰:「用二十盒。」予以為盛禮矣。細訪二十盒者,即予鄉所云果壘雜置蔬果葷物在內,外佐酒一小瓶,置主人廳事酌之,猶雲接風也。若三吳間親家作代巡時,不知禮盒幣帛到恁田地。

宋儒曰:「立朝以忠厚正直為本。」忠厚而不正直其失也,怯正直而不忠厚其失也,絞二者相濟方是假,如親戚故舊在家、在官皆有之。但事關朝廷,便有個法,全任已意不得。吾桐萬曆間吏盜老庫銀三千餘兩,邑令因撫台同鄉,幸止罷官去,這故縱如何說得是忠厚?

太宰周恭肅公(用),吳江人,其人品卓偉,鄭端簡公(曉)稱之,見《吾學編》及《今言》。第恭肅墓文出徐文貞(階)手筆,謂其卒京邸,貧不能殮,則未必然。恭肅居爛溪,去余家六十餘里,其家豈不能殮者哉甚矣,墓文之不可信也。孝子慈孫甚不必為祖父做這一大件說謊事。

同邑錢槐江公(貢),先人遺業頗厚,弱冠即登鄉科,家無侈靡之習,入其室多聞紡織聲,兒子數人居恒衣布。今侍御夢得垂髫相見,寒署未嘗綢葛也。令新建,治行卓異,蒙內召僅轉工部郎,榷蕪湖稅,除弊剔蠹,迄今人稱廉靖焉。仕宦衣布之家,東南不多得,余至雲間訪徐文貞公(階),蒙出諸孫揖,俱穿青布短褶,長公璠確守父前子名之禮。

陽明先生天資迥絕,學問又到,看他一部全集,說出話來便徹頭徹尾明白易曉。宋儒若不到處,便令人回頭細想不來,即如李延平先生,令學者想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不佞清夜也曾想來。前之一字總不如時字為妥,只有個喜怒哀樂未發,並無未發之前更求以前,便無下手做工夫處。曾與沈鏡宇、許敬庵相質二公,不以為然。

唐先生曰:「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古人有此品第,今日連志於富貴的人看來也少。門人問曰:「何謂也?」先生曰:「苟志於富貴,則凡可守其富守其貴者,無不實下工夫,此方是志。」今但慕富貴而不盡其道,卻與無志同爾。眼前有一大老,庶幾能志於富貴,但不敢指其人。

烏程令李公(橡),江西豐城人,居官奉法循理,事上不諂不傲,與士夫處無炎涼態,氣度豁如也。其最可法者,遇人命不輕檢驗,先拘兩造鞠審,事屬可處,委曲俯就,若深冤大仇,必欲執命,不得已而後檢驗加焉。嘗言檢屍與淩遲不異,上干天和,慎母輕忽。至於破家蕩產,又是第二件事。此仁人之言,有司之上乘也。

稱人之善固是美事,然為一方撫按,則自有公論在,不得以私意過揚。如有六七分好處,褒美至八九分,這不失為厚道,若到十二三分,便人已兩失之矣。不佞一日在省中閱河南巡撫薦一二司語云:「學貫天人,才兼文武。」不佞大咲,同官問故,不佞曰:「可惜王陽明先生不在,這八個字加在他身上去,可作千載公案。」

湖郡庠教授萬先生(鳳),宣城人,自縣令謫之任。未久,奉府檄試本庠遺才生,公嚴搜檢封,鎖各門甚固。具飯,飯諸生不許自饋。有生自饋,痛懲其家僮,生跪謝罪不少貸。時錄不佞為首,初未嘗識面也。他生有以厚賄干進,悉卻之。將赴山西典試,差人促不佞見。既見,不佞欣然曰:「五子必中矣。」及秋幸,如先生、許先生,次年署邑率以峭直取罪,士大夫罷官去,然其能舉博士職,則迥非流輩可及也。

同年余曉山任湖廣某府推官,下官舫見一上司留茶,門子侍,彼此交談良久,呼接鍾不應,疑睡也。再呼之不應,視之則目瞑而死矣。前此無疾,亦未嘗被刑也,立而死奇哉。若無本官在船,則舟中之人鮮不受執命之累矣。司刑者所以全要虛心細問,不必一人死,定求一人抵命也。

藺相如全璧歸趙,請秦王擊缶,何等氣概,卻能屈志於廉頗。鴻門之會,樊噲擁盾而入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卒衛沛公於灞上。郭子儀單騎見虜,李沆引燭焚詔,韓琦調和兩宮,皆百代豪傑過人事。清夜內省如何學得他一二分來,良可深愧。

人把地位自高,便須思堯舜。孔顏把功業自高,便須思伊呂。周召若把舉業文字自高,便須思唐荊川、瞿昆湖二先生。自高之念一時不覺降伏了。

莫謂武夫悍卒,終不可以禮義束縛。不佞令淦,四川總兵郭成帶兵數千,自兩廣西下,沿途縣驛皆謹閉城門,兵欲市魚米無從也,責以擄掠之罪。不佞備最豐,下程先拜郭,郭見不佞而異之,又出示各兵不許夾帶兵器,欲市魚米者任入城不禁,而城門亦設武備。不逾時兵得其所,大悅,順流而去。

戊辰余成進士,靜台先生呼余曰:「臨川今喜發高科矣。汝素貧,若二十年後脫此貧字,方是好人。若十年內即脫貧字,非予所望於臨川也。」先生數言最宜深味。先生初姓沈,後復杜姓,官工部主事,榷稅荊州,自常俸外秋毫無取,環堵蕭然,飧常不給,海內講學名流真切,罕有儷先生者。

施南石太學、閔文川都事,一日不相期俱下顧不佞,兩君年相若,閔讓施不敢列坐。余問故,閔曰:「南石公,先人之社友也。」余歎羨其厚而知禮焉。已而陳繡山先生於不佞同社,年最高,其長郎與不佞年相若也,遇不佞亦執子弟禮。豈吾湖清遠獨存古道至是耶!

不佞僉閩憲駐延平,而順昌者延平屬邑也。地方佞佛之徒流言真武顯靈,欲新廟宇。一時進香祈福者不遠千里,舍施頗鉅,至沿途設酒食肆焉。邑令報聞,據功德疏簿銀凡三千四百餘兩,錢凡數萬幾千,刻期蓋殿。

不佞差楊同知詣彼處勘實,回報具如邑言。不佞親作告示,內稱真武靈應本道素聽崇信,蓋殿鉅工,豈可無主擅興,擇某月某日俟本道躬拜建豎。命同知收功德簿,暫將銀錢悉貯縣庫,其木料行縣收管,真武像送入別寺安置,沿途開肆之人僅免治罪,悉令拆卸。事始解散,而地方迷惑大破矣。若先期急處,則此數千金者必瓜分以資棍徒之欲,公府安得而有之?且左道惑眾,其咎非余而誰諉也。

嘉興知府楊公繼宗,在郡值歲旱,公虔禱於城隍神雨,弗應,乃用鐵鏈與神同鎖項居,雨應,始解。

近世富貴之家子弟懶怠,雖自己作文字,亦用家人謄真,此通弊也。江右同年友熊君瑞與余同觀政禮部,每暇日輒借諸同年會試卷親手楷書之,予問其故,曰:「將以貽子孫輩讀之也。」其勤約如此。熊南昌人。

余遊會稽,飲同年家,席間宋春元(楷)談子陵先生關雲長公事曰:「子陵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人亦有做得的。祇是加足於帝腹,勉強做不來。明燭達旦。世傳云長大節,然少知義理者,或可為之。唯斬貂蟬一節,非有大識見,大氣概,舉手便軟了。此二事真三代以後奇絕事也。

居官最害人的是「舊規」二字,董子云:「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異。」夫繼治則舊規是好的,不會害人殺人,何須更改?如其繼亂,必如拯溺救焚,唯恐不速,或量度事勢,漸漸更新可也。往往見賢人君子在官,亦不免因仍苟且之病。然則河伯娶婦,西門豹何以連投二三人於水,斷絕病根,且不聞河伯作祟。彼豈獨無仁心者,只為這病根大不得,不下此毒藥。余初令淦,吏書動言舊規,余每細細解之,曰:「這是積弊,不喚作舊規。」行之年餘,方才改悟。嘗書對聯於堂柱曰:「敢曰今人行古道,柢憐積弊作成規。」不敢自以為名言,然同志者聞,亦有取而亮其不欺也。

姥溪施運同,名可大,祖號鄰溪,年六十餘,鬚髮皤然矣。與客對坐時,有族叔在繈褓中者,乳母抱而過焉。鄰溪忽佇立,客問曰:「何故?」答曰:「家叔抱過。」此成弘間人物,而又深於詩禮者。鍾祥,毓秀曾孫,聯登甲科者二人。

都門故事,每朔望,門生在官者率往師門投刺。予與山西李晉峰尚思俱同麓余先生門人也,每往見,晉峰刺必出諸袖中,蓋止雇一皂帶馬,更無一僕可持刺函耳。余心服而識之。晉峰後選吏部,官至都御史。先是以解首上春官,子永培亦己卯解首。

四明某進士為諸生貧時,娶室七月而舉子,其父納義媳之譖以為孕而嫁也。強進士出之,後連生子皆七月。進士,父子始悔之,然已無及矣。天下之事以急而敗者,十常八九,此之謂與?

韓昌黎,河南孟縣人。孟,即古河陽也。嘉靖隆慶間,屢有小人欲發先生之墓者,才發即聞雷電聲自穴下起,震懼不敢動,豈先生為有唐一代正人?英靈常在,非小人之所能毀耶?

余訪年家淩藻泉公,公語予曰:昨試小孫輩以文論,其論題曰:「文帝修代來功。」孫以告其師,師杭州屢試高等生也。訝曰:「漢時止有未央宮,何曾有代來宮?」蓋不知代來為何事。可發一長笑。秀才名為讀書,只學做幾句文字,全不看史,大都若此。予在京邸,述以告督學使滕公,公然之。至浙試生儒必先出子史題作論,次出書經。

里中陳先生(觀),號桂月竹,先生之父也。弘治壬子中浙江鄉試,時未有報捷者,先生亦無家僮歸報,越三日撤鹿鳴宴回。有一大紅旗上書「魁」字,時亦未聞有旗帳也。弘治壬子迄今八十餘年耳,一變而童生進學,報者接踵。古今風俗淳澆之懸絕可慨矣哉!一日語沈鏡宇亞卿,鏡宇曰:「家叔祖嘉靖元年中式,時亦不報。」

吳江曹桐先生,詩文高古,盡筆尤善,年九十二而卒。人言先生恃脾氣旺,食角黍過多,令一女婢揉其腹,因而私之,故卒。私婢事在曖昧,傷食或誠然也。予師唐先生曰:「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顏子三十二而卒,卻是正命,曹公尚有欠缺處。

吾湖沈巽洲先生,工部亞卿鏡宇公之封□也。家教甚嚴,子孫畏憚。每夜膳畢,子孫俱集燈火下聽教,必至深更,寒暑無異。一日,李子過訪留飯,先生安席,鏡宇公居長,執杯箸送先生,主賓相對,自始至終。時先生四子俱侍,並不聞一字出聲,其家法如此可敬可法。

吾桐邑同知莊先生,其家居懿行不可悉知。一日先生出遊,遺被褥於舟內,其僕輩無知而誤用焉。先生怒甚,至焚被褥而後罷。此於人情似覺暴殄,然較之貓鼠同眠之人,其賢不肖亦天淵矣。

萬曆己卯秋試,閩諸生在會省者率不衣不冠行於市,予訝其事,歸以語侄輩。侄輩曰:「不足為異也,吾浙二十年來已然矣。」余未之信,歷詢士友一辭,深為士風世道發慨,同人道於牛馬。自云晉朝人物如此,竊恐晉朝亦未必然。督學先生既身其官焉,得辭其責也。

余觀政禮部,高南宇先生儀為大宗伯,時進諸進士於火房而教之曰:「揖之與躬,躬淺而揖深,易辨也。」今人躬深不異於揖,自謂謙恭,殊失禮意。

今乃減歲入錄,何以傳子孫?自嘉靖辛丑以前,無此事,諸生甚不必沿習焉。

宋仁宗朝遣一中使召翰林諭德某,其人有親故見訪,卻不帶家眷。在衙從便,於酒肆中款洽,趨命不亟。上問故,即以實情對,無遮飾也。上復曰:「慎勿令科道官知之分。」雖君臣,情同父子。今安可復得乎?

六書之法,一曰會意,如疾病之疾,該用「失」字,迅疾之疾,該用「矢」字。如此類者甚多。

臧顧渚博士云:「褻裘長,短右袂。古人『右』字與『有』字通用,恐是褻裘長短有袂,宜作一句讀,不然短右袂,服式何以無人用他?用之亦不雅觀。」此說雖於朱夫子有悖,卻似近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楊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聖人立言甚有次第「毀傷」二字意義深長,後人只求顯親揚名,更不問身如何立道?如何行?與蒙師目孝經為童稚之書,總是一般。

《唐荊川先生集》中誚世人之死不問貴賤賢愚。雖椎埋屠狗之夫,凡力可為者皆有墓文,此是實事。呂南渠先生(本)母夫人卒,先生時已為大學士矣,其墓文止是本邑禮侍陳公(昇)所撰,未見求之當朝元老。墓表、行狀、誥命、諭祭等文錄,皆不載。君子之首暗然而日章,呂先生有焉。

同門張九山(楚城),江陵人。自為令時,已號相知矣。江陵入相後,意欲援以為同宗,而九山又在省中,江陵頗注意,九山落落求外補去。比大參吾浙,駐湖州,不佞初自江右歸田,不謁郡邑,公偶過禾城,經皂林,迂道入更下訪。余割雞款之,劇談良久,約以次日同舟至苕上。明發差役,屢趣同飯,余赴其飯,一向外無長物也。坐間呼人取神仙菜來,予問何以佳名?曰:「請兄試嘗之便見。」 及嘗,即吾鄉家常醃菜爾。此公宴客無盛設,自作客亦不喜人盛設。同給舍京邸,每途次馬上相遇,必勒馬敘話,且曰:「久欲屈年兄一坐,恨不得暇。」一日,予訪之,留坐,出攢盒六器,命酒皆菜豉小果,計費不須銀一二分也。怡然坦然,兩相忘其為薄。殆仕宦中絕無而僅有者哉!

余曾入會稽探禹穴,止一僧寺,其寺諸生借寓讀書者十餘人。據余僕輩所見,會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設咸魚,不知有肉味也。而江右騎士大夫居顯官,亦不忘貧賤,呼蔬菜曰舊朋友,可羨可羨。東南讀書家,若父母供給薄時,不肖子弟必嗔怒,子弟自治生多強勉肉食。求如會稽江右甘心澹薄,得乎?

里人王雨舟(濟),承祖父鉅產,嗜學讀書法,書名刻盈寶峴樓,騷人墨士日常滿座,外若放浪中,實介然決擇。有優人乘醉呼公名辱罵,家人欲詰責之,公不許。一日宴客,召其人歌而侑觴,公語家人曰:「我對客彼立而歌,不止辱之已。」公嘗用重值售古鏡一圓,出以示門下客,客不加意,鏡墜地破,其人局蹐不勝,公慰之曰:「吾前所云重值紿君爾,鏡實兩許,而致君母芥帶於懷也。」其厚德類此。公遣一門客饋其婿屠子似玉牛,客匿之,負托他日。屠子來,詢之曰: 「未嘗見也。」召其人詰之,其人滑稽善謔,袖玉牛至云:「向日領命送玉牛,我嘗試以價,屠子俗物不識也,故持還爾。今返汝。」公明知其詐,不欲面叱人過,大笑而罷。故門客樂為奔走,自來無怨公者。

王孝子世民,金華武義諸生也。父為族子所傷且死,撫世民曰:「直之官必檢,檢則骨析,我是重戮我也,汝孱有汝母,且忍之。」父死而諸宗人議和,捐田五十畝,世民飲泣而見母,以父之遺命告母曰:「秘之,其姑受田而葬汝父。」既受田,復白,母曰:「家幸給饘粥,母食仇遺田之入,以共賦役外,手籍其數扃固之,歲以為常。」世民自是口不及父時事,晝夜讀書,入試補博士弟子,以至婚娶。舉一孺子,教弱弟使亦有成立,而其於族子以兄禮禮之。每召宴亦往,飲食談笑如恒時,然歸必識其數幾何。族子意世民且忘之,然世民每歲旦即謁家祠之父主前,而以兩筵篿卜之,不吉則掩泣退。至辛已卜得吉,乃走冶工所,鑄鋼斧,鐫姓名於背而匣焉。日伺族子所之。一日族子之隔山飲大醉回,世民於僻所袖斧揮之中項,再斧其肋,立死。囊其首至家祠之父主前,趨至縣出袖中牘誦而授之,且出其藏金如千,曰:「此仇畝所出也。」又出其它鏹如千,曰:「此飲仇費也,願並畝悉以還之官。」於是世民之母與其弟皆來代曰:「某實為之,世民不與也。」世民曰:「手刃仇者世民也,能撫世民孤者母也,代養母者弟也,何代為?」令義之,俾浮繫鹿譙上,具請監司,檄會勘,謂族子毆從父死者斬,世民殺應斬之人當減徒,然法必檢而後獄可成。世民聞之慟曰:「吾所以至此,懼暴我父骨也。」因自樓投下,折足即不食而死。御史聞而嗟賞,下邑令為祠,令請以所歸田,金為財費。御史曰:「仇金也,而資之以祠,孝子安乎?」乃議發他贖鍰成之。

魯宗道,字貫夫,亳州人。仁宗在東宮,公為諭德,其居有酒肆在側,號仁和酒,有名於京師。公往往易服微行飲於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將有所問,使者及門,而公不在,移時乃自仁和肆中飲歸。中使遽先入白,乃與公約曰:「上若怪公來遲,當托何事以對?幸先見教。」冀不異同,公曰:「但以實告。」曰:「然則,當得罪。」公曰:「飲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歎而去。真宗果問使者,具如公對。真宗問何故私入酒家,公謝曰:「臣(家貧)無器皿,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適有鄉里親客自遠來,遂與之飲。然臣既易服,市人亦無識臣者。」真宗笑曰:「卿為宮臣,恐為御史所彈。」然自此奇公以為忠實可大用。晚年每為章獻言群臣可大用者數人,公其一也。後章獻皆用之。

不佞謁唐師於小廳,偶有木匠在廳斫削,聲響不便領教,師不命匠他徙,講論如故。時方大暑,未嘗揮扇,亦不見其流汗也。又一日候師,師方泛小艇自村莊歸,乏僮僕跟隨,單衣一件,師自掛於臂膊間。予欲代勞,師亦不允。亡論師學,問淵邃不可易及。只此細事三件,要學他也學不來。

「顏子犯而不校」,先師解曰:「今人但知顏子不校難及,不知一犯字,學他不來。」弟子請曰:「何謂也?」師曰:「顏子持巳應物,決不得罪於人,故人有不是加他,方說得是犯。若我輩人,有不是加來,必是自取。所謂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也,何曾是犯?我輩未須學不校,須先學他犯字。」弟子心服其言。

嘉靖乙丑,杜靜台先生偉與不佞俱下第,不佞館於董宗伯(份),先生館於錢駕部鎮。不佞執贄拜先生門下,一日侍講席,不佞不能慎言,偶語及友人過差。先生正色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臨川何為如此?」不佞慚謝罪。嗚呼!末俗弟子初學為文,其師鮮有加面責者,此先生所以為真道學歟?

余聞之杜靜台先生曰:「宋儒有一門人素博聞廣記,詩書滿腹。忽進不如意事,冗冗年餘,昔所有者盡昏懵若忘去。後靜養山中久許,故學旋復焉。」隆慶丁卯,余肄業都門崇國寺,覺此心頗清,乃少年所讀文字,不加溫習,悉能通篇成誦。信哉先生之言,不我欺也。故知學以養心為本。

溫飽富貴之家,不能廢僕從勢也。彼僕從求悅其主人,何所不至?所貴乎高明者,有禮義以制之耳。余有一良友,同筆研最久。每見其小便,童子執溺瓶,以玉莖入之,余輒隱諷不改。此友後不果壽,以明經卒。逮不佞年漸長,日見前事,又不止二三人矣。

余垂齠時領先贈君命,嘗赴親鄰之席,水果不過五盤,肴不過六盤,湯不過三盞,此喜筵也。若歲朝鄰人相呼,坐客或五六人,或八九人,俱用冷肴四品,以有蒂磁鍾輪飲,並無一客一杯者。自予弱冠以後,而此風杳然不可復見矣。

唐一庵先生,自少至老與人拜帖,及書啟莫不出自手筆。江西新淦黃仁山,歷官給事中、知府。予至淦,公年已八十有二,其親書拜帖手啟亦與吾唐先生同。蓋前輩持身以勤,又寫字可以驗精神衰旺,故其用心如此。

余少時見一鄰人施姓者,於余家亦瓜葛親。一日,持古磁大碗問余太孺人典米數升,予幼弟誤擊碎之,太孺人驚懼曰:「此古器也,彼欲原物,將何以償焉?」越數日,果持米來,太孺人以情告,願加米數升抵償。施怫然曰:「孺人何出此言?我自以碗來典,非汝強我也。」竟投原米,執碎碗而去。嗟乎!辭受之節,富貴人識者罕有,況貧者乎?此事若在今日,則其說長矣,何可湮沒不書也?

隆慶丁卯歲,大江以南,流言選取宮人。民間女年八歲以上者俱嫁出,良賤為婚,不可勝紀。鎮人陸君相有女年二十,眾勸從權。陸曰:「萬萬無是事也。皇家選宮女,須用北人,南人必不與選。萬一吾女與選,何福勝戴?吾當親送入宮耳。」女竟以禮如期歸。時俗元旦供天馬,設香燭糕果名曰接天君。曰:「吾家房子窄小,何能容太上天尊?」違眾不從,其他賽神事一切不尊不信,可以訂頑。公殆賈而儒者矣。

不佞一日對客歎曰:「天下最誤人的是『體面』兩字。」客曰:「何也?」曰:「假如吾家閑房借人住,初先不察,賃與做賊人,或悖義逃來之人,自己先不是了。至官府詰捕,主人來跟尋,一切聽之連忙說我家不是,已是遲了。若主人要爭體面,家人又貪些酒食錢財,極力庇護,不容勾攝掌管,自云吾家體面好看,殊不知外有體面,內有肚腸。這等都是肚腸一團私欲的話頭,但知有已,不知有人惡在,其為體面之好看也。」客笑而退。

郡中有富翁,家可萬金。其父原以克剝細民起維之,以禮義濟之以寬仁,猶患其弗能久也。乃縱欲不撿,私其親侄之婦,身不嗣,侄婦之子嗣焉。卒未逾年,而家已蕩盡無卓錐矣。君子曰:「天道好還,亶其然乎?」

余少聞先贈君云,無錫縣有一老人,當除歲夕,賊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執之,則鄰人子也。老人不號於眾,私語之曰:「賢侄何至此?汝父與我頗厚,想汝貧迫不得已而為之耳。」贈百錢為度歲計,又贈數百錢為資本。頓首謝去。愧不能,故土居遷之他方,頗有樹立。越數年,買舟訪老人,夜分至門外,看見一人縊其門,呼同舟人為抬至舟上,棄之湖水而去。又逾年再訪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間曾與小兒鬧來,竟不得其死蹤,兒幸得免。」施者報者,蓋兩付之,忘言云。

盧國之醫,姓秦名越,人號扁鵲。漢長沙太守張機,字仲景,號長川。公著《傷寒論》。金,河間人。劉完素,字守真,號宗真子。又有曰子和者,宛平人,即張戴人是也。李東垣,元初人,名杲,字明之,號東垣老人,有《濟生拔萃》十卷行於世。

醫者意也,得其方而不得其意為庸醫,其害可以殺人;得其意而不局於方為良醫,其功足以濟世。昔湖人有患食戍肉停滯者,諸醫悉用消導之劑,愈消導,元氣愈薄,停滯愈不通。垂絕,延周用仁治之,用人參大補之劑,諸醫驚愕,不逾時停滯大通矣。驗之皆大塊戌肉,蓋食時倉忙,不暇細嚼所致也。周名濟,明州儀鳳橋人。

萬曆五年,平湖縣有一木匠,其妻通於僧,僧以箱籠衣物寄其家,奸婦悉盜之。比索,止返箱籠,僧訟之令。令不責詰僧奸罪,竟以盜寄之罪罪匠。匠不堪大怒,提屠豕利刃奔入邑堂,先殺一皂,令從後堂奔入,匠追及之,僅傷令一指。瀕死,匠若發狂人,不能執縛,後卒升屋擒之。夫令一邑之主也,一事少不當於民,心禍遂至此,民風民情可畏哉!

陳全,蘇州人。父以牙人起家,積累頗富,喜遊蕩。入南京日與諸名妓狎,亦多巧智善謔,家為蕩廢。先是有客托千金病其家,卒客子來求金,隱閉不發。及生全,聲音笑貌儼與客弗殊也。其母不知,父獨自知,曰:「索債者至矣。」果報之驗,安可云無?

吳江錢皓女如潔,許嫁按察僉事曹公璞塚子禟,禟有廢疾不能娶,自願解盟。錢氏不聽,曹乃先娶中人之家沈氏女與居,以嘗之,禟終不知夫婦之道。及禟卒,錢始更許烏程溫氏,女聞累日不食,母強之乃食,止蔬食。扣其故,俯而不答,至溫迎娶,女知不免,乃徉允沭浴,遂闔戶更衣,書於寢壁,云前緣已定,禍福同當等語,遂自經死,年二十六。遺書與其姑董,求葬曹氏墓側,從之。沈氏終為室女,亦無二志,人有勸之嫁者,沈作色曰:「錢氏未歸於曹者,尚能舍生而不改適,我之歸曹久矣,何以嫁為?」年八十五,時人目之為雙烈云,並蒙恩旌表。

婦人女子之隱行,冰霜爭潔者頗多。惜其不傳於人間,而苦於無力奏聞,泯泯泉下可哀也。予長女有乳母姚者,王某之妻。鄉俗雇乳母約以三年為限,彼意謂必限滿。此是夫婦會合之期,執之甚堅。乃一日夫家住頗近,偶出看其祖父,夫摟抱求媾,媾之而隨孕焉。孕三月,婦惶恐不勝,口稱曰:「吾羞見老爺。」蓋指余也。連日求死者再。予令女使解之曰:「多少做乳母者不惜廉恥,汝親夫相會,得禮之正,於事體何妨?萬勿介意。」而余內人輩亦數四解慰之,婦竟不從,多服水銀而死。予率長女殮而奠之,大為號啕云。君子曰:「姚氏婦雖細人妻,亦可以當烈婦名矣。」

婦人女子性有偏僻,非人所能救藥者盡多。予友施君(可大),其母氏囊橐不下千餘金,悉以私其女。若婿(顧君,爾行子媳弗)焉。施君偕其妹氏,妹夫,不但不怒於言,不怒於色,恬愉和易,終其身若忘其母之有是蓄,而付之不聞也。其賢於人遠矣。《易》曰:「君子厚德載物。」施君以之然,而天之所以報施君良亦大且渥矣。

侍郎少吳沈公夫人花氏,予表兄嫂也。予長女出閣,辱夫人來送,一切珠翠文綺屏絕不用,此夫人天性夙稟,不足為羨。素冠平金弋綈衣作客,僅同中人婦。一老婢隨身,更無少年豔妝。夜與張氏媼共榻起居,如如然也。沈氏後昆藉,其厚庇,其昌熾,寧有艾乎?

婦德閫行非出自天成,則父母訓誨漸染所自來也。予兄東野繼嫂吳氏,靜正簡默,婉委柔順,事先贈君最孝,自奉甚儉。款客唯恐不豐,婢僕有過,不見聲責,平居不輕言笑,言必出自真誠,雖導以誑謔弗屑也。東野兄暑月當飯,嫂每從傍輕扇,予偶及見,答予揖傍,扇弗輟也。自少至老,與兄未嘗有反目時,仍女流上乘人物云。

義米本末啟夏少府

荒鎮建館之地,一河相距,其東曰青鎮,隸桐鄉;西曰烏鎮,隸烏程。不佞目擊萬曆十六年斗米賣銀一錢六分,饑莩塞路,正懷所以豫後之計。而何公祖下車,亦蒙軫念商及,故不佞浼醫士方時吉,對渠同鄉典鋪商人勸諭,幸商人凡九典仗義樂施,各捐中白米二十石,共得一百八十石。青鎮八典,計一百六十石,烏鎮一典止二十石爾。不佞又同舍親夏衝寰各出米三石,以風青鎮居民,共得一百石。其烏鎮居民央耆老唐國憲、王漢齡亦行勸諭,竟乏好義者,升合未之有也。不佞以數報何公祖,相約此米萬不可報上司,以滋查盤出入之弊。家下貯一百石,餘寄頓殷實、之家,數人俱不佞親故,必無疏虞者,不知何公祖何意。報守道張老公祖,張老公祖曾面諭不必申報,蓋有以燭將來弊竇之微也。逮常平倉既建,又不知何公祖何意,欲將義米入倉。不佞力陳收發不便,不蒙見兄,入倉訖一百,仍貯家下。何公祖亦曾令黨正出陳易新,奈何黨正各行其私。春時即領賣銀盤放,至冬買下等雜色米充數,易於浥濫,即今七月所發之米甚惡是已。敝鄉大戶貯米,大都賣於七、八月青黃不接之時。何公祖奉委日多,早發甚賤,其貯家下九十石零,以八月間發賣,得銀七十六兩零,照黨正賣數每石多銀二錢零,此二十六年事。即此可徵在官倉、在民間、在家下之應與不應,有利無利矣。夫郡邑各有疆界,不幸遇災荒,上司郡邑賑濟亦有疆界。常平者穀賤則增價而糴,穀貴則減價而糶,以利民也。此義米三四百石一遇災荒,止可量力分投,央得過之家煮粥以膳,饑民粥不給,或人與米一升、二升爾,此不佞初意也。若謂之常平,則災荒時便當減價便民,恐不須一日之程,千石可罄,況止三四伯石哉!且何公祖亦幸不值災荒而去爾。若值之則此三四百石之米,青鎮四郊之民孰不知有此豫備也?難道全以力主張混同,烏鎮饑民一概給發,若一概給發,勢必相聚為亂,其烏鎮可發可濟者止有二十餘石爾。雖商人八典義助跡似公物,然亦藉青鎮之人有此當房,容商開典,而後有此義米,實與青鎮米同,終不可謂烏程米也。本館前謂止可云義米,不可云常平,事理甚明。今若欲移而貯之湖州烏程倉,則青鎮之民粒米無望,即有當路許容遇災給領,竊恐遠百里而待哺關支,其驅窮民於必死,可預卜者願一籌之。不佞年迫七十,何乃自苦求管此米?第免編倉夫,可以絕其偷盜,糴糶以時,可以年年增米,不幸而荒,又可就近發賑。家下所貯另為一室,不混食米,懸有官米之牌,及寄頓民間全數,以時報署,以憑申道,不審尊裁何如?倉夫閔朝漢、曹彬虧欠米四十石九斗零,望一並留神,不妨以此啟抄白呈各位老公祖,即求畫一高見,顒俟顒俟。


卷四 编辑

《皇明憲綱》:凡糾舉官員生殺予奪,悉聽上命。若已有旨發落,不許再劾。凡監察御史、按察司官分巡去處,如有陳告官吏取受不公等事,須要親行追問,不許轉委,違者杖一百。凡監察御史、按察司官巡歷去處,若有官吏犯罪,畏避追問,故將財物婦女潛入公廨。設計裝誣沮壞風憲者,並許取問,實封奏聞,犯人重處,財物沒官,婦女發有司收問其出巡官吏仍不得自生嫌疑回避,致妨巡歷。凡巡按御史、按察司官巡歷去處,但知有司等官守法奉公,廉能昭著者隨即舉聞,若奸貪廢事蠹政害民者即便拿問,其應請旨者具實奏聞。若知善不舉,見惡不拿,杖一百,發煙瘴地面安置,有贓者從重論。凡分巡所至,不許令有司和買物貨,及盛張筵宴,邀請親識,並私役夫匠,多用導從,以張聲勢,自招罪愆。所至下學,詣明倫堂,生員講說經史,監察御史、按察司官中坐本處提調,七品以上正佐官序坐於左,教授、學正、教諭、訓導序坐於右聽講,餘皆立聽。布政司官下學亦同。若布政司、按察司官與御史一同下學,御史左邊,正面坐布政司官,按察司官依品級右邊,正面坐問答之際,教官、生員不許行跪禮。獄禁所當矜恤,仰本府州縣官並司獄司官常加點視,督令獄卒將見禁囚人如法收禁,冬設暖柙,夏備涼漿,合得囚糧依數支養。若有疾病,令醫治療,不許縱令獄卒人等克落衣糧,非理淩虐,因而瘦死,及將平民枉禁。違錯仍具獄官吏卒名數及見監囚數開報。指揮、千百戶、鎮撫、總小旗並要撫恤軍士,各令得所,不許生事虐害,勒取財物,克減月糧。凡係衛所去處,務要高城深濠,門堞堅壯,如有損壞即撥軍餘修理,不許怠慢。常常嚴督軍士,各遵紀律,守禦地方,不許擅離信地,擾害小民,仍於門禁關津守把。盤詰奸細,但有鄉村人民挑擔貨物柴薪等項入城貨賣,不許指以盤詰為由生事刁蹬,因而勒要錢物。

至聖先師孔子母顏氏,以魯襄二十二年庚戌之歲十二月二十一日庚子生孔子於魯昌平鄉鄹邑,三歲父叔梁紇卒。十五歲,適聞孟仲之子殺豎牛於塞關之外,乃憮然而論之。十七歲,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十九歲,娶宋開官氏。二十歲,為委吏,料量平。二十一歲,為司職吏,畜蕃息。二十四歲,母顏氏夫人卒。夫子少孤,不知父墓,問於鄹曼之母,然後得合葬於防。二十七歲,剡子來朝,夫子見而問官。二十八歲,又見剡子而學禮。二十九歲,聞師襄善琴,適晉學之。三十一歲,齊景公遣使來聘,遂適齊。三十二歲,在齊,景公欲以廩丘之邑為養,辭不受。三十三歲,在齊,周使至,言先王廟災,公曰: 「何王之廟?」夫子曰:「其釐王之廟乎?」公曰:「何以知之?」子曰:「釐王變文武之制,作玄黃華麗之飾,宮室崇峻,輿馬奢侈,天災所宜加也。」既而使者報釐王廟災,公驚曰:「善乎聖人之智過人遠矣。」三十四歲,訪樂於萇弘,弘謂劉文公曰:「吾觀仲尼有聖人之表,河目而龍顙,黃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龜背,長九尺六寸,成湯之形體也。言必稱先王,躬履謙讓,洽聞強記,博物不窮,其聖人之興者乎?」三十五歲,自衛反魯,與南宮敬叔俱適周,見老冉而問禮焉。既辭去,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辨廣大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者也。」夫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三十六歲,魯昭公率師擊季平子,平子與孟叔孫三家共攻公,公師敗,魯亂。於是適齊,為高昭子家臣,以通乎景公。公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景公欲封以尼溪之田,晏嬰進曰:「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遂行反乎魯。三十七歲,自齊歸魯,見延陵季子聘於上國,季子之子死,往觀其葬曰:「季子其合禮矣。」四十二歲,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土之怪賁羊也。」吳伐越墮會稽得骨節,專車使使問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於會稽,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節專車此為大矣。」吳客曰:「善哉!聖人。」四十三歲,在陳。四十四歲,在魯,桓子嬖臣曰:「仲良懷與陽虎有隙,陽虎執懷。」桓子怒,虎因囚桓子,由此益輕季氏。故夫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四十六歲,在魯。觀於桓公之廟,有欹器焉。顧謂弟子曰:「試注水焉。」乃注之水中則正,滿則覆。夫子喟然歎曰:「嗚呼!夫物惡有滿而不覆者哉?」四十七歲,定公以為中都宰一年,四方之諸侯則焉。定公以為司空,乃別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由司空而為大司寇,由大司寇攝朝政七日,而誅亂政大夫少正卯於兩觀之下。五十二歲,公曾齊侯於夾谷,請具左右司馬。齊有司請奏四方之樂,夫子曰:「吾兩君為好,會夷狄之樂何為於此?」有頃,有司又請奏宮中之樂,優倡侏儒為戲而前。天子曰:「匹夫而熒惑諸侯者,罪當誅,請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異處。」景公懼而動,歸而大恐,乃歸所侵魯之鄆,灌龜陰之田以謝過。五十三歲,為大司寇,國人謗之。既而政化盛行,國人誦之。五十四歲,言於定公曰:「臣聞家不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今三家過制,請損之。使仲由為季氏墮三都(郈、費、郕)。」五十五歲,在魯,與聞國政三月,魯大治。齊人聞而懼,陳女樂文馬於魯南高門外,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受之。君臣怠於政事,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乃作猗蘭之操,遂行宿於屯,適衛主顏濁鄒家。五十六歲,在衛,靈公致粟六萬,居十月去衛。自衛適曹,自曹至宋。五十七歲,自宋適陳過匡,匡人圍之五日,甲者進曰:「吾初以為陽虎也。」遂解圍。五十九歲,在衛,居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使夫子為次乘。夫子醜之,去衛適曹,又去曹適宋。六十歲,在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司馬桓魋欲殺之,拔其樹,弟子曰: 「去可以速矣。」遂適鄭,與弟子相失。夫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有喪家之狗之誚,至陳主司城貞子家歲餘。六十一歲,自陳過蒲,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夫子,靈公聞夫子來,喜郊迎。六十二歲,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夫子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聞竇鳴犢舜華、晉賢大夫之死也,臨河而歎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乃還息乎?鄹鄉作鄹,操以哀之。」遂反乎衛主蘧伯玉家。六十三歲,自衛之陳,自陳遷於蔡,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夫子曰:「政在來遠附邇。」時宰予在楚,楚昭王欲以安車象飾遺夫子,宰我曰:「夫子無以此為也。」時齊有一足鳥,飛集於公朝,舒翅而跳,齊侯怪之,使使問之,夫子曰:「此鳥名商羊,水祥也。」頃之大霖,雨水溢泛。時楚昭王渡江,有一物觸王舟,使使問之,夫子曰:「此萍實也,其甘如蜜。」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夫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來聘夫子將往陳,蔡大夫謀曰:「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乃相與發徒役圍夫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夫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子貢、顏淵侍。於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來迎,然後得免。昭王欲封書社地七百里,令尹子西沮之,昭王乃止。於是自楚反乎衛。六十四歲,衛君欲得夫子為政,不果。六十六歲,夫人開官氏卒。六十七歲,伯魚母死期年而猶哭,夫子聞之曰: 「嘻!其甚也。」孔文子將攻太叔,問策於夫子,辭不知退,而命駕而行,會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乃歸魯,作五陵之歌。是時周室微,禮樂廢,詩書缺,乃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傅,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古者詩三千餘篇,夫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凡三百五篇。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韋編三絕。六十九歲,子伯魚卒。七十歲,在魯,哀公館焉,問政。七十一歲,哀公春狩大野,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反袂拭面,涕泣漣洏曰:「吾道窮矣。」乃因史記作《春秋》,其文約,其指博。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稱》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稱》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遊夏之徒不能讚一詞。七十三,夫子病,子貢請見,夫子方負手曳杖逍遙於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蓋寢疾七日而沒,乃哀公十六年四月乙丑。哀公誄之曰:「曼天不吊不憖。」遺一老俾,屏予一人,以位煢煢,予在疚。嗚呼,哀哉!尼父葬魯城北泗上,弟子及魯人往從塚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今名孔林。

復聖孟子,名軻,字子輿,生三歲喪父,母仇氏有賢德。初舍近墓,孟子嬉戲為墓間事。母去舍市,又嬉戲為賈衒事。母曰:「非所以居子也。」遂徙舍學宮之傍,孟子嬉戲設俎豆,揖讓進退。母曰:「此可以居子矣。」稍長就學歸,母方績,問曰:「學何所至?」軻曰:「自若也。」母以刀斷織,軻懼,自是旦夕勤學。請見子思,子思敬而悅之。既娶,將入私室,其婦袒而在內,孟子不悅,遂去不入。婦辭母而求去曰:「竊聞夫婦之道,私室不與焉。今者妾竊惰在室,夫子勃然不悅,是客妾也。」婦人之義蓋不客宿,請歸父母。母召軻責之,軻遂留。婦道既通,適梁見惠王,又去適齊,宣王以為上卿。孟子處齊,擁楹而歎,母詰之,對曰:「道不用於齊,願行而母老,是以憂也。」孟母曰:「婦人之禮精五飯,幕酒果,養舅姑縫衣裳而已。故有閫內之修,而無境外之志。少則從父母,嫁則從夫,夫死則從子,禮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義,吾行乎吾禮,子何憂乎?」孟子乃去齊適梁,惠王不果用,退而述唐虞三代之德、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今鄒縣四基山有孟子墓。

天目山高三萬六千丈,廣八百里,其巔有千丈峰、千丈岩,東南有瀑布,下注彙為蛟龍池。東南一峰曰翔鳳林,上有平地,方一千五百尺,東西峰各有天湖,如天之兩眼,故曰天目。湖中有異形之魚,當是潛龍也,產有龍鬚草、靈壽藤。天目東峰從臨安入,疏豁可行,高峰和尚道場在焉。西峰從孝豐入,深僻不易。山中寒氣早嚴山,僧至九月即不敢出。冬來多雪,三月後方通行。上有紫陽觀,梁大同五年建,昭明太子勒碑記當時恩獎之盛,傍有石室,可容千人。

成湯問於伊尹曰:「壽可為耶?」尹對曰:「王欲之則可為,不欲則不可為也。」湯乃益勤修德政,以迓天體,年百餘歲而崩。周公相成王,使伯禽代,就封於魯。公誡之曰:「往矣。」子無以魯國驕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吾聞德行寬裕,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守之以儉者安;祿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貴;人眾兵強,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聞強記,守之以淺者智。夫此六者皆謙德也。

師尚父陳於武王,敬勝怠勝者吉,怠脞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鑒之銘曰:「見爾前慮。」爾後盥盤之銘曰:「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溺於淵猶可遊也,溺於人不可救也。」楹之銘曰:「毋曰胡殘,其禍將然;毋曰胡害,其禍將大;毋曰胡傷,其禍將長。」杖之銘曰:「惡乎危於忿憤,惡乎失道於嗜欲,惡乎相忘於富貴。」矛之銘曰:「造矛造矛,少間弗忍,終身之羞。」予一人所聞,以戒後世子孫。

周封箕子於朝鮮,朝鮮云者以其在東,先見海底日故名。秦屬遼東。漢初燕人衛滿據其地,武帝平之,置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漢末公孫度並有其地。晉永嘉之亂,扶餘別種酋長高璉入據其地,稱高麗王,居平壤城,始列化外。唐征高麗,拔平壤,置安東都護府,其國東徙,距鴨綠江千餘里。五代唐時,王建代高氏,辟地益廣,建都松嶽,以平壤為西京,其後子孫遣使朝貢。於宋亦常朝貢。遼金歷四百餘年,其主未嘗易姓。元至元中,西京內屬,置東寧路總管府,盡慈嶺為界。本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元年,遣符寶郎契斯奉爾書,諭其國王。二年,國主王顓上表賀即位。正東偏北,日本雖朝實詐,即古倭奴國,東西南北相距萬餘里,國主世以王為姓,臣亦世官。唐咸亨初,惡倭名,更號日本。太祖高皇帝何等威靈,倭無歲不擾我海上,屢遣公侯都督重臣議防議戰,今安可以易視?嘉靖間,大賊如汪忤瘋、徐必欺、毛醢瘋、魏純、楊淮、顧文明等為害屢年,今日不如海上防患區處之策如何。

守溪王先生《五湖記》曰:吳郡之西南有巨浸焉。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襟帶三州(蘇湖常也),東南諸水皆歸焉。其最大者二,一自寧國、建康等處入溧陽,迤<辶裏>至長塘湖,並潤州、金壇、延陵、丹陽諸水會於宜興以入(今寧國、建康之水不由此矣);一自宣、歙、天目諸山下杭之臨安、餘杭、湖之安吉、武康、長興以入,而皆由吳江分流以入海。一名震澤,書所謂震澤底定是也;一名具區《周禮職方》「揚州之藪曰具區」,《山海經》「浮玉之山北望具區」是也,一名笠澤,《左傅》「越伐吳,吳子禦之笠澤,」是也;一名五湖,范蠡乘舟出五湖口,大史公登姑蘇望五湖是也。五湖者,張勃《吳錄》云:「周行五百里,故名。」虞仲翔云:「太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東連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陸魯望云:「太湖上稟咸池五車之氣,故一水五名。」然今湖中亦自有五湖:曰菱湖、莫湖、遊湖、貢湖、胥湖。莫厘之東周三十餘里曰菱湖,其西北周五十里曰莫湖,長山之東周三十餘里曰遊湖,沿無錫老岸周一百九十里曰貢湖,胥山之西周六十里曰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夫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裏湖,而吳人稱謂則惟曰太湖云。

薛方山先生《舜紹堯論》曰:「夫天下大矣,生民眾矣,而生生之道乃繫於一人之身,其責任不大艱難矣哉!」余觀《尚書》載,堯諮四嶽以巽位而自敘,在位七十載,蓋言耄期倦勤非避難也。四嶽自言德忝帝位,而師錫有鰥,在下之虞舜,蓋言責之難稱,而唯有德者斯足以當之非,故以難事累舜也。其時之人心氣象如何哉?故許由善卷之徒,當時目為避難之士,而彼亦不自以為高也。後世視君位為富貴尊榮逸樂之具,而失上天生民之初意。於是莽操懿溫之徒,紛紛接跡於於天下,而上古之逃隱者斯擅其高矣。

摘吏部侍郎兼學士馮公(琦)萬曆辛丑《會試錄序》。

高皇帝神聖,兼總條貫,至風厲學官,齊一統類,萃萬世之耳目而懸之一鵠,獨稟於紫陽之訓詁。夫宋儒之訓詁,豈必千慮無一失?然而王制也。即今為之新說者,豈必千慮無一得?然而非王制也。先王所是著為令,士安得倡異說以自弛於維結之外乎?臣與諸臣奉詔旨取士,即明與諸士約,離經旨,棄傳注,參用釋老者皆置之。令既具,壹意稟尺幅從事,而諸士習詭異者,且數年舍,故步而從,臣一日之約宜不能盡雅馴,臣亦士耳,寧不相體其文醇亟收之,醇而不能無小瑕亦收之,然而上駟當中駟矣。其在繩墨之外,即絕塵而奔棄不錄,此非臣負士,士負臣,非負臣負王制也。

鄭端簡公教子曰:「膽欲大,心欲小,志欲圓,行欲方,大志非才不就,大才非學不成,學非記誦云爾。」當究事所以,然融於心目,如身親履之,南陽一出即相,淮陰一出即將,果蓋世英才皆是平時所學,志士讀書當知此。不然世之能讀書,能文章,不善做官做人者最多也。

宋倪文節公思,歸安人。《經鉏堂雜記》云:釋氏論十不善,業身三殺,盜淫意三貪,嗔癡而口業居四,妄言也,綺語也,兩舌也,惡口也。故人於口尤不可不慎,貧賤而謙卑未可貴,貴而謙卑斯可貴矣。貧而儉約未可貴,富而儉約斯可貴矣。衣食有餘而能知足,未可貴衣食粗給而能知足斯可貴矣。血氣已衰而能絕欲未可貴,血氣未衰而能絕欲斯可貴矣。

畫扇不如紙扇,錦綺不如布帛,巨艦不如輕舟,高堂不如低屋,金寶器物不如磁瓦,麗妻豔妾不如中等之姿,食前方丈不如隨分蔬菜。或問生死曰:「晝夜。」或問今生來生曰:「今日來日。」或問淨土曰:「清淨慈悲。」或問地獄曰:「貪濁忿怒。」或問快樂曰:「知足。」或問尊榮曰:「無求。」或問報應曰: 「形影。」或問久長曰:「如常。」或問享福曰:「無禍。」或問壽考曰:「不朽。」晉元帝初渡江,以酒廢務,王導諫之,遂覆杯終身不飲,非有絕人之識,剛斷之資,孰能與此?

《書》曰:「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乃濟。」君子立心未有不成於容忍,而敗於不容忍也。容則能恕人,忍則能耐事。一毫之咈即勃然而怒,一事之違即憤然而發,是無涵養之力,薄福之人也。是故大丈夫當容人而不可為人容,當制欲而不可為欲制。觀婁師德丙吉之為人,則氣自平而理自明矣。以言譏人,此學者之大病,取禍之大端也。稠人廣坐之中,不可極口議論,逞已之長,非惟惹禍,抑亦傷人,豈無有過者在其中耶?即議論到彼,則彼不言而心憾。如對官長,而言清則不清者見怒;對朋友,而言直則不直者見憎。彼不自責,其將我有意而為之矣。彼或禍我,我能免乎?惟有簡言語,和顏色,隨問即答,庶幾可耳。人之病在乎好談,其所長長於功名者,動輒誇功名;長於文章者,動輒誇文章;長於遊歷者,動輒誇所見山川之勝;長於刑名者,動輒誇讞獄之情。此皆露其所長,而不能養其所長者也。惟智者不言其所長,故能保其長。張九齡以功名忠義奮振一時,可謂君子矣。然或者謂其處士大夫之有幸者,必致窮絕之地,以故一念不仁,所以無嗣人心之不可不仁。如此,寶器珍玩不可示之於權勢之人,古琴名盡不可誇之於貪汙之士。一經其目,則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索之於我矣。有識畏禍者與之可也,不然由物生禍,其能逃哉?

大凡君子之生於世也,不可有過言,過言非吉道也。何也?其瑕易露也。吾有麼麽之清動、輒以包拯之清誇人;吾有麼麽之德動,輒以顏子之德矜已。一有微瑕,則眾人指而責之矣。殊不知清者已之職分所當為,德者天性之所當率,豈可以此而驕人哉?往往清者為人所汙,德者為人所敗,職此之由也。險人之前不可語人之陰私,奸人之前不可論人之機巧。我一時言之,彼一時聽之,言之者固不為難,彼聽之者蓄之於心而不忘矣。險者資其陰私以為訐本,奸者用其機巧以為利基,豈不損人害理之甚哉?(以上俱載《筆疇》)

商伊尹壽百二十歲,見《竹書紀年》。周太公壽百四十歲,見《金石錄》。漢竇公本魏文侯樂官,至漢文帝時二百八十歲,見《懷瓘書斷》。魏羅結壽百二十歲,見《北史》。唐李元爽一百三十六歲,見《白樂天集》。蜀范長生先事劉玄德,至李特時一百三十餘年,宋樵定一百三十餘歲,猶橫經授易,見《蜀志》。則彭祖之壽非誣也。

導筋骨則形全,剪情欲則神全,靖言語則福全。(《亢倉子格言》)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非真不見不聞也。見不超色,雖見而似不見。聽不出聲,雖聞而似不聞必也。見超乎色之外始謂之明,聽出於聲之外始謂之聰。汨沒於聲色之中者,謂之聾聵。超脫乎聲色之表者謂之聰明。日光之白曰皓,月光之白曰皎,男子之白曰皙,女子之白曰此,老人之白曰皤,草華之白曰葩,雪霜之白曰皚,鳥羽之白曰霍。(以上載《藝林伐山》)

東方朔曰:「推甲乙之帳,燔之於四通之衢,帳多故以甲乙第之。堯舜飯土簋(盛飯器),歠土鉶(盛羹器),皆燒土為之。

漢帝坐宣室,宣布政教之所也。或曰:「室在前殿之傍,齋則居之。」

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周官。太府、玉府、內府、外府、泉府、天府、職內、職金、職幣,皆掌財幣之官,故曰:「九府圜均而通也。」椎埋謂椎殺人而埋之。

轀京車。車有窗牖,閉之則溫,開之則涼,天子所用。漢以其車載霍光柩。報睚眥怨,舉目相忤者即報之。抗疏,抗舉也,謂上之也。疏者,疏條其事而言之。

三秦。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分王秦地,故曰三秦。

縣官東平王宇曰:「今縣官年少,不敢指斥。」成帝故曰:「縣官緡錢,緡絲也,以貫錢也。」千錢為一貫。跅弛之士(跅音橐)。士行有卓異不拘俗,撿而見黜逐也。

緩頰徐言,引譬喻也。執金吾,金吾鳥名,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職主先道以禦非常。

戊己校尉。甲乙、丙丁、庚辛、壬癸皆有正位,戊巳居中以鎮四方。官設於西域,撫四夷也。五兵:矛、戟、弓、劍、戈。

計然者,濮上人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嘗南遊越,范蠡卑身以事之。籧篨口柔,觀人顏色而為詞佞也。

首級。斬敵一首,拜爵一級,故謂一首為一級,又生獲一人為一級。三尺法。以三尺竹簡書法,律於上也。

古者天子嘗以春解祀,祀黃帝用一梟破鏡(梟鳥,食母;破鏡,獸名,食父)。黃帝欲絕其類,故使百吏祠皆用之(解罪求福曰解)。

鴟夷形如榼,可以乘酒,多所容受,而可卷。懷吳王取馬革為鴟夷受,伍子胥沉之江。

《藝文志》八體:一大篆、二小篆、三刻符、四蟲書、五摹印、六署書、七殳書、八隸書。漢二府謂丞相府、御史大夫府。文帝身衣弋綈,弋皂也。

九流:儒家者流,道家者流,陰陽家者流,法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從橫家者流,雜家者流,農家者流,小說家者流。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

申生雉經。晉獻公黜太子申生。乃難經於新城之廟,蓋為俯頸閉氣而死。若雉之為槥櫝小棺也,給流民不能自葬者。貫高絕,亢而死,亢即喉嚨也。

樵蘇。後爨,師不宿飽。(樵取薪,蘇取草。)飲泣。淚流被面,入於口也。

句吳於越。(句音鉤。)夷俗發語之發聲也,亦猶越為於越爾,從無典故。三楚。江陵為南楚,吳為東楚,彭城為西楚。

琴本五弦,曰宮、商、角、徵、羽。文王增少宮、少商,故有七弦。

太公六韜:一霸典文論,二文師武論,三龍韜主將,四虎韜偏裨,五豹韜校尉,六馬韜司馬。六丁謂六甲中丁神也。

封君達服黃連五十餘年,入鳥舉山,又服水銀百餘年,竟成仙,常乘青牛出入,又號青牛道士。玉搔頭。漢武帝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頭,自後宮人搔頭皆用玉。

牛黃味苦無毒,牛出入呻者有之。夜有光,走角中,牛死入膽中,如雞子黃。神農本草曰:「能療驚癇,除邪逐鬼。」金蠶,晉永嘉末發齊桓公墓,得水銀池,金蠶數十箔。

折角巾。郭林宗嘗於陳梁間行,遇雨,墊一巾角,時人乃故折巾一角,號林宗巾。其見慕於人如此。

蔡侯紙。蔡倫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舂以為紙。帝善其能,故天下稱蔡侯紙(倫,漢人)。三輔。京兆、左馮翊、右扶風,共在長安,中分領諸縣。

《詩》有三家,魯人申公受詩於浮丘伯,號魯詩;齊人轅固生傳詩,號齊詩;燕人韓嬰為韓詩,外傳號韓詩。又趙人毛萇傳詩,故曰毛詩。

大酺。漢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恩詔橫賜得令聚會飲食,或三日,或五日,曰大酺。酺,布也。太白星,天之將軍,唐詩常用之。

內學謂圖讖之書,其事秘密,故曰內。

太白經天,太白少陰之星,以己未為界,不得經天而行,經天為不臣之象。今至午是為經天也。八行,見馬融與竇章書。書雖兩紙,紙八行,行七字。

五星:東方歲星,南方熒惑,西方太白,北方辰星,中央鎮星。

任城何休,好公羊學,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梁(廢疾)。鄭玄乃發墨守,針膏盲,起廢疾。休見而歎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以上載《兩漢博聞》)

矜己之能非智,沒人之善非仁,攻人之惡非勇,唯忠恕之道可以永譽。博弈之交不日,飲食之交不月,勢利之交不年,唯君子之交可以終身。

相國池。烏程令李晤誕相國李紳於縣署。幼美之歲,墜於治廨之東池,逾數刻若有物翼出,故名。

消暑樓,在郡南子城上,今四城唯南樓尤敞,蓋其遺也。牧之佐宣城,時來訪,郡公崔元亮題詩「有時陪庾公賞」之句。

金婆樓,在魚脯之東。金婆好道,築樓以居,遇異人得太乙養元之道,後因屍解。有過洞庭者見之,魚脯貢魚脯,於此修制。

清容軒,在慈感寺。鄞袁桷,字伯長,號清容居士,與趙子昂交,讀書於此。

孺山,漢徐孺子哭友人姚元起於此。山下有孺子祠,紹興中重修,江都唐法記。

鄭端簡公答汪春穀書,自古亂天下者貪夫、暴夫、讒夫,而讒夫之禍烈於貪暴。吁!可畏也。邇來寵賂公行,官邪政亂,小民苦於貪酷,迫於徭賦,困於饑寒,相率為盜,理固宜然。不塞其源,而徒事軍旅,亂反殷爾,況軍旅又未足恃乎?

《答閭御史書》:遄歸有期,例應事竣舉劾。代巡之政,莫此為大,願留意焉。悶悶者或有裨於細民,皦者或無裨於實事,循良者或未盡出科甲,貪殘者或非皆由異路。門下照臨罔私,諒無遁情矣。今日御史馬頭未出都門,而腹中已盈薦獎。大約甲科易上,而卿貢終難以表見,奈何豪傑不解體,而孤寒者不日志於橐裝乎?

戎政之名,肅皇帝所定,罷團營,仍復三營。曰五軍,曰神樞,曰神機,即三大營也。設總督武臣一員協理戎政,文臣一員給戎政之印,革內外文武提督官。

陽明先生曰:「勿為嬰兒之態,而有丈夫之志;勿為終身之謀,而有尺下之慮。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皇明遜國臣,浙江凡二十三人。

文學博士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台寧海人。

兵部侍郎徐垕,字宗實,黃嚴人,靖難後杜門終老家,覆沒於京師。戶部侍郎盧回,或曰盧珙,仙居人,縛就刑,長謳而死。

都御史陳性善,名復初,以字行,山陰人,洪武十八年進士。靖難後,成祖縱之歸,性善衣朝衣躍入河死。

太常少卿盧原質,寧海人,父中,母方孝孺姑也。洪武二十一年進士第三人,靖難後召見,不屈死。

左拾遺戴德彝,奉化人,洪武二十七年進士第三人,靖難後不屈而死。

翰林修撰王叔英,字原采。成祖登極,治奸黨。妻,金安人,繫獄死,二女赴井死,有貞烈祠在黃淡嶴上。給事中龔太,字叔安,義烏人,洪武十九年鄉薦。

監察御史葉希賢,或曰浙東,松陽人,洪武間舉賢良方正。監察御史鄭公智,字叔貞,台寧海人,坐方黨論死。

工部尚書嚴震直,烏程人,起家布衣,建文遜位後奉使安南,遇建文君於雲南,悲愴吞金而死。

僉都御史程本立,崇德人,今析桐鄉。改江西副使,未至任,聞成祖入南京,自經死。按察僉事林嘉猷,名升,以字行,臨海人,以逆黨論死。鳳陽知府徐安,鄞人。洪武中人材,累官濟南知府,謫戍雲南。

劉環,字仲璟,其父文成太師也。成祖登極,詣闕猶稱殿下,且曰:「殿下百世後逃不得一個字。」詔獄自經死。蕭縣知縣鄭恕,字本忠,仙居人。靖難兵攻破蕭縣,恕死之。

吏目鄭華,字思孝,臨海人。洪武十八年進士,建文元年謫東平州吏目。靖難兵至,長吏棄城走,華率吏民力守,救援不至,不食五日而死。

梁田玉、梁良玉、梁良用、梁中節,俱定海人,同族同仕一朝。棄官去,有為僧者,有寓市肆者,有為舟師者,其效忠守節則一爾。

侍郎學士王景,字景彰,松陽人。洪武初起家教諭、山西參政,謫雲南。靖難後晉學士。時言建文君崩,上問景葬禮,景頓首曰:「宜用天子禮。」上從之。

翰林侍講樓璉,字士連,金華人。成祖命草詔,璉惶懼不敢辭,歸而自經死。

程公本立,字原道,號巽隱,河南伊川程先生之後。初以明經薦為秦、周二府引禮舍人,被累改雲南郎甸長官司吏目,徵入翰林纂修高廟《實錄》,晉左僉都御史。為舍人時,事貴戚之主,能匡迪以正,不少詭隨。在雲南餘九年,當王師初靖遣孽,尚驕而能周旋其間,懷柔撫字,約束以情,人至於今德之。應天尹向瑤、學士董倫,皆以學問優長守身廉潔薦於朝。及蒞史職,入憲台,則又公筆削,肅台綱。暨革除時,卒擯以死。嗚呼!非涵養之充,見明守定。而在夷狄,在患難,能以炳炳朗朗不隳其操如此哉!士有竊一善以自名,值幸會而爭奮,及其流離顛沛,輒改其素者,比比皆是。噫!不哭之孩,孰不能抱?於是見都憲所就,真足以敦薄。夫詔來裔英聲義氣,凜凜乎若存矣。都憲既卒,家益落,至其孫寬始稍自振,治田築廬,以耕鑿為事,循循有宦家風,鄉里以善人目之。寬子庠生山,嘗掇拾遺稿,得詩及文共若干首,帙藏於家,請序於予。予既祀三先生於學(徐綱、貝瓊及公也),朔望參謁,思其平生而追踵焉。何幸又見其心聲之存哉?其文平易典實,不事剽刻。詩莊重,非騁奇鬥妍者之比。國朝渾厚之制猶可想見。讀其集,儼然正人碩士之在側也。方今持大柄以崇雅黜浮為意,則是文詎可少哉?弘治乙丑,知桐鄉縣事,莆田李廷梧序。

《巽隱集》載桐溪古跡。

雪佛碑:「天花墮虛空,平地忽三尺。異哉!西方神,現,此水精域。胎非托摩耶?意象叵刻□。乃瞻白玉相,安用黃金飾?一洗熱惱心,番依清淨力。紅日起扶桑,終焉化無跡。其無本非空,其有亦非色。君看東逝波,滄海不可測。我來鳳凰溪,古寺久荊棘。摩挲雪佛碑,碑斷字莫識。金石亦已壞,況非金石質?萬事等泡影,感之三歎息。

洗馬池:房星下照天池水,水光一碧靜如洗。驊騮何來塵滿身?解卻金羈濯清泚。不識誰人樂少年,春風柳下曾揚鞭。驊騮忽爾化龍去,空餘池水淒寒煙。我聞渥窪在西極,此水得名徒遠憶。卻憐駿骨世間稀,佇立池邊三歎息。

建炎槐(宋高宗年號):百尺高槐舊相門,傳聞南渡此移根。心經百歲風霜苦,身受三朝雨露恩。破穴中霄經電火,繁陰六月似雲屯。池台錦繡知何在,幸爾青青獨尚存。

鳳鳴梧:梧桐生高崗,亭亭淩紫霄。鳴鳳丹山來,依此百年喬。良材中琴瑟,和聲合簫韶。我非漢中郎,詎識爨下焦?

龍眼池:寶地多奇蹤,雙池鑿龍眼。秋水涵遠空,寒波應靈響。陰雲翳或結,夜月晴兼朗。對此長湛然,塵心自蕭爽。

迎鳳橋:鳳過桐溪水,溪橋迎鳳名。光搖錦翮動,影落彩虹明。夾岸梧桐老,芳洲杜若生。尚餘千古跡,登覽一傷情。

惠雲塔:老禪西來兜率宮,金曇舍利開芙蓉。平地起作寶光相,七級上淩天九重。摩尼頂珠現穹碧,丹霞掩映雞足峰。八面玲瓏懸皎月,層欄翠滑扶神龍。我欲乘虛求帝釋,雲梯高峻紅塵隔。簷鈴停語寂籟冷,白鶴飛下蒼煙夕。浴鳳沼:鳳鳥從何來,來止桐溪傍。錦毛濯春雨,彩翮晞朝陽。蘋藻動浮彩,蘭芷生幽香。鳳去今不返,空餘鷗鷺行。

橫湖:橫湖如疋練,風景此中稀。日暖赤鱗躍,天晴白鳥飛。寒松蟠石岸,春水沒苔磯。幾度斜陽晚,漁舟渡口歸。

東山:陟彼東土山,惘然思謝安。草露濕我衣,海日升嚴巒。愧無如花妓,醉舞追前。歡飄飄穀風來,吹墮頭上冠。桐溪:梧桐蔭清溪,溪水波粼粼。上有五色鳥,下有黃金鱗。秋雨洗白石,春風生綠蘋。願學羊裘子,時來垂釣緡。

太魯生師樸愚子,將辭而南遊於楚。樸愚子戚然不悅,生曰:「吾從夫子久矣,楚仕國也,今將往焉。而夫子不悅,何也?」曰:「若才高而好辯,才高則上人,好辯則不屈,禍之招也。嘗觀之智者先覆,巧者先辱,惟匿知於愚,而不伐其知,天下不以吾為知;寓巧於樸,而不伐其巧,天下不以吾為巧,是莫與吾校者已。故外患不至。彼知者先覆,巧者先辱,非知巧之過,過在吾伐其知巧也。荊山之璞,秘其至美而未之知也,混於珞珞之石,一旦光氣屬天,如虹蜆,卞和氏怪而獻之,舉國信其美,雖十城不易也。然璞毀而不完,和亦再則而死無足,曷若混珞珞之石耶?今若不能自悶如荊山之璞,恃才與辯,而求合於時,器狹者不足與論海,處暗者不足與論天,彼將驚焉而不吾容,其禍甚於刖而至美不得全矣。抑反諸大庭,無為之天,伏若形,鈐若喙之,為愈乎?昔孔子歷聘諸侯,卒窮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愕然幾死,太公任弔之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盍校其得失焉?」生退而遁於山澤數月,曰:「吾幾喪吾,而夫子存之。」遂反華而質,易巧而拙,椎銳而鈍,毀圓而方,默而不復言,與人居而不知異於人,捐是非,絕毀譽,以太魯號之終身。國子助教貝瓊著。

或曰:「莊子義則劣矣。其文玄曠疏逸,可喜可愕,佛經所未有也。」諸為古文辭及舉子業者,咸靡然宗之,則何如曰佛經者,所謂至辭無文者也?而與世人較文,是陽春與百卉爭顏色也。置勿論子,欲論文,不有六經四子在乎?而大成於孔子,吾試喻之。孔子之文正大而光明日月也。彼南華佳者如繁星掣電,劣者如野燒也。孔子之文渟蓄而汪洋河海也。彼南華佳者如瀑泉驚濤,劣者如亂流也。孔子之文融粹而溫潤良玉也。彼南華佳者如水晶琉璃,劣者瑉珂瑉珂也。孔子之文切近而精實五穀也。彼南華佳者如安之荔,大宛之葡萄,劣者如未熟之梨與柿也。此其大較也,業文者宜何師也,而況乎為僧者之不以文為業也?予少時見前賢辟佛,主先入之言、作矮人之視,罔覺也。偶於戒壇經肆請數卷經讀之,始大驚曰:「不讀如是書,幾虛度一生矣。」今人乃有自少而壯而老而死不一過目者,可謂面寶山而不入者也。又一類雖讀之不過采其辭,致以資談柄,助筆勢。自少而壯而老而死不一究其理者,可謂入寶山而不取者也。又一類雖討論,雖講演,亦不過訓字銷文,爭新兢高。自少而壯而老而死不一真修而實踐者,可謂取其寶把玩之,賞鑒之,懷之,袖之,而復棄之者也。雖然一染識田終成道種,是故佛經不可不讀。沙門蓮池袾宏著。

林逋字君復,居杭之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臨終詩云:「湖上青山對結廬,亭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草,猶喜曾無封禪書。」逋不娶,無子,教其兄之子宥登進士。

唐先生《國琛集》載本朝賢宦十四人,而張永不與焉。永事詳端簡公《今言》中。雲奇,南粵人,預知胡惟庸逆謀,力阻高皇帝行駕,死爪槌下。阮安,交阯人,清苦善謀畫,成祖營建北京,大有勞績。陳蕪,交阯人,永樂五年入宮,至景泰年卒。成祖賜《範金圖書》四顆(一忠肝義膽,一金貂貴客,一忠誠自勵,一心跡雙清)。沭敬,建文中人,成祖北征,兵困糧竭,力勸回鑾。劉永誠三扈成祖北征,便習騎射,屢立戰功。景泰末召還。成化朝具辭累朝所賜,產第祿從。興安,性廉守,不能干以私。景皇縱樂,中外恐恐,安雖短於才,而能諮信二三大臣,讚襄救正,好佛法,命作沉香龕子粉,其骨作浮屠供。懷恩,成化中以直道黜居鳳陽。弘治改元,召還司禮。孝宗信任之,黜內閣萬安,召還王恕,皆恩之力也。王嶽、何文鼎,弘治末人。鼎力抵戚畹,被司禮李榮杖殺。岳清介不伍俗,維持士節,執法認真,謫戍孝陵,賜死臨清舟中。蕭敬,詳諳國典,持重老成。正德中,諸奸疊肆,上每召問之,輒對曰:「非先朝故事。」多所救正。黃律、呂憲、晏殊,嘉靖間人,清苦雅重,徹屏華玩,動以書史自隨,恂恂然儒者風也。孫裕,孝皇時人。嘉靖間,懷孝皇不考,及戚畹罹憲,泣控天子,頗過激,竟自縊廟中。嗟乎!此吾師闡幽之意也。公卿大夫小善微勳,文士大為揄揚,成書遠播,乃中貴則忽之矣。吾師不忽人之所易忽,此雖未盡其人之善者,當俟後之君子續焉。

禍莫大於從己之欲,惡莫甚於言人之非。聲色者敗德之具,思慮者殘生之本。薄施厚望者不報,貴而忘賤者不久。坐密室如通衢,馭寸心如六馬,可以免過。

聞人有過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大祭之禮。大羹即太古煮肉汁也,不用鹽梅調和。和羹。以豬脊膂肉為之,用調和槁魚。槁者,乾也。

形鹽。《周禮》所謂刻為虎形之類是也。

東坡居士贈張鶚曰:「吾有一方服之甚效,其藥四味而已。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緩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

宋趙方少從張拭學,令青陽,告其守史彌遠曰:「催科不擾是催科中撫字,刑罰不差是刑罰中教化。」古今以為名言。

陳希夷嘗戒種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跡動天顏,名馳寰海。名者古今之美器,造物者深忌之。天地間無完名,子名將起,必有物敗,可戒之。」放至晚年,侈飾過度,營產滿豐鎬間,門人戚屬亦怙勢強並,歲入益厚,遂喪清節。李子曰:「人有言神仙難遇,放親承希夷教戒,奚止遇之而已?然卒不保其終。」易之恒曰:「君子以立不易方旨哉!」希夷召至闕下間,有士夫詣其所,止願聞善,言以自規,答曰:「優遊之所,勿久戀得志之地。」勿再往聞者以為至言。

考遺胡公宿,官至太子太傅,字武平,常州晉陵人,中天聖二年進士。知湖州,為政有惠愛,築石塘百里,捍水患,大興學校,學者盛於東南,自湖學始。丁母夫人憂去,州人思之,名其塘曰胡公塘,學者為公立生祠於學中,至今祀之。載歐陽文忠公《墓誌》。

宋陳堯叟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堯谘、節度使堯佐相仁宗,父秦國公尚無恙,客至,三子常侍立左右,故天下皆以秦公教子為法。堯諮精於弧矢,自號小由基,方出守荊南還,母馮夫人問之,汝典名藩,有何異政?谘對曰:「過客以谘善射,無不歎服。馮夫人曰:「汝父訓汝以忠孝輔國家,今不務,仁政大義,而專卒伍一夫之技,豈汝先人之意耶?」以杖擊之,金魚墜地。陳氏訓子不但有父而且有母,古今之所罕及也。

狄武襄公(青)起家從軍,有大度,才識過人,以樞密副使奉命討儂智高(廣源川蠻也)。有因貴近欲從青行者,延見之曰:「從青之士能擊賊立功,朝廷有厚賞,青不敢蔽也。若不能,則軍中法重,青不敢私也。」聞者大駭,勿復有言從青者。上從諫官韓絳疏,欲以侍從文臣副其行。龐籍為相,力以為不宜分青權。已而果大敗智高。上悅公呼吸操縱如神,而忠誠一念,懇懇不欺朝廷。韓范之為西帥也,皆隸其節下。二公咸奇之曰:「此國器也。」事親甚孝,遭父喪,哀戚過人,養母尤篤。他如善制豪士劉易,不忍梁公仁傑為祖,特其細節爾矣。

司馬溫公與諫議田錫子書曰:「常怪世人論撰其祖禰之德業。壙中之銘,道旁之碑,必使二三人為之,夫其德業一也。銘與碑奚以異?曷若刻大賢之言,既納之壙,又植於道,其為取信於永久,豈不無疑乎?願審思之,脫或可從,請附刻於碑陰之末。」

唐先生樞《書湖州府農桑志後》曰:「湖絲遍天下,而湖之民終身不被一縷者有之。」人亦有云:「畜馬者羸步而走,種粟者半菽而飽。」其是之謂乎?

愚嘗默坐,以心想心,思天下之物無有妙於心者。以空洞言,則海闊天高,萬里寥廓,渾無一物蔽翳。以富有言,則瓊林大盈,百珍咸集,森無一物不具。以嚴肅言,則凜然大君峨冠南面,而庶司拱翼兩階。以清淨言,則瑩然冰壺貯盛寒水,而秋蟾照映中外。以鎮定言,則泰華凝峙,萬感不得而搖。以活動言,則江湖流轉,百折不得而滯。以縝密言,則層室重門,深封固閉,半埃點塵之不入。以變化言,則白雲紫霧,倏升乍散,神出鬼沒而不知。以恒久言,則寒暑屢遷,元氣未嘗少改。以感應言,則桴鼓相答,形聲不容少間,心之妙有如此者。善事之則,眾美悉有,將可賢而可聖。不善事之則,眾美悉亡,為愚為不肖而已。人可不知所以善事此心耶?世人動以好名斥人,愚竊笑之。夫好色、好貨、好詐、好勇之儔,比比皆是,何嘗有好名之人哉?論人於三代之下而疵,其好名不亦迂耶?陳勳曰: 「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苟能好名甚,君子其庶幾乎?如甚好堯舜之名,則必影響堯舜之事。甚好孔孟之名,則必依稀孔孟之為。譬之好利甚者,必百計以求得。好酒甚者,必多方以覓飲。雖其心在好名,未免徇外,為人之累,與務實近里之學不侔。而其施為大略,則固與君子無異矣。」《孟子》曰: 「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自其讓千乘之國觀之,則與泰伯、季劄何異?苟不色於豆羹何害?其為好名哉!簟食豆羹之見,色正以其好名未甚,故不免有疏漏處也。孔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君子亦未嘗不好名也。使每事而好名焉,有辱名喪節之事耶?錢文子以漢武好名,為人主之累。夫漢武何嘗好名哉?厚斂黷兵,貽譏萬世,正緣其不好名之過也。文子與之誤矣,譏之尤誤矣。好名者在聖賢病之則可,在吾人則不容於輕議。天之所命,固人所當順受,而人謀之所當盡者則不可無也。譬之耕,然勤三時人也。有秋罔有秋,則天命也。譬之漁,然具六物人也。得魚不得魚,則天命也。勤三時,具六物,而不得禾與魚者有矣。未有三時不勤,六物不具,而得禾與魚者也。今之人怠荒於人事之修,玩愒乎當然之務,士弗勤學,女弗勤織,商弗勤於貿遷,工弗勤於造作。及不如志,輒曰:「命也。」是正害三時,棄六物,而諉禾與魚於命者耳。豈理也哉?蓋必謹疾如伯牛而亡,方可言命不惰。如顏子而喪,方可言天才。名如李廣而不侯,方可言數。故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人之性,每惡其所反者,而刑罪之加亦多於其反已者,而置之毒也。武后猜狠淫穢,而操威福之權,恣殺戮之暴,吾恐狄仁傑、朱敬則、宋璟、徐有功諸人亦岌岌乎殆也。然當其時,其所寵信邪惡之人反多不免,而當世號為賢士則皆未有死者,而於狄宋諸公護之尤力,豈非人心之天理猶存歟?噫!武后一婦人耳,尚能辨識乎忠佞,保全乎正直,陰能任陽剛之事。如致堂胡氏所許者,況不為婦人者,而可使忠直綱羅賢良,坑塹反不免瓦全玉毀之悲耶?括蒼華彥民著。

《金台紀遊•敘》曰:「余孤拙人也,僻居靈宮者期餘,交遊最少,日惟枕書靜臥,閑操楮穎以從事。於古今之後,了如在野中。」夏初始得交於烏程李彥和氏、沈元明馮子漸,二氏又在交李彥和後。彥和性簡而言訥、交遊亦寡,予不意繁華披靡中有此人焉。既定交而契之,予耽趺坐,竟日夜向達人前,輒趑趄不肯進。將以予性癖,彥和亦恥言世利,絕無俯仰傴僂狀。予比年斷酒,彥和為開涓滴,顧向他人不欲飲也。彥和能飲,復厭沉酣,向予則忘其量矣。以此相契,往來吟詠間,遂不覺其篇章之幾許。彥和因出舊冊,命予彙而書之。予僭題之曰《金台紀遊》,彥和優於德,尤長於才,與予應鄉聘俱十三年。以前人世故更涉,不為少矣。念惟此擾遊散澹,景何能久得?無何天涯聚散,人各一方,白衣蒼狗,倏焉變態。金台之遊,何年能復重紀乎?嗟乎!冠履之崇卑,勳猷之顯著,是予與彥和口不言而心自信者,今姑弗之論矣。隆慶戊辰陽月劉伯燮書於蘆葦別舍(戊辰進士,乙卯解元)。

附卜居四首

性僻偏幽適,人閑只舊編。舍傍還陋巷,案外有青天。朝罷聞僧語,呼來識客賢。自能甘闃寂,非是愛逃禪。

不恥貧原憲,誰論老伏波?朝回人事少,坐定鳥聲多。主聖看堯舜,臣賢縱孔軻。此中無限澤,汲汲欲如何。

趺坐無何有,禪關寄此身。頻閑疑在野,得祿愧拖紳。事業誰千古,韶華忽幾春。祗憑些子意,夢裏覺吾真。

禪關元獨閉,朝去暫時開。為愛幽閑色,常如風雨來。庭前無候吏,階下有荒苔。試問人生事,於今好自裁。

李彥和,沈年伯母壽屆六旬,詩以賀之二首:「盡省題名日,慈幃樂壽年。五花看子貴,百歲羨金仙。臘意桃風裏,春光柏酒邊。還聞多令器,戲彩正蹁躚。」

「聞道西王母,筵開浮玉山。地鄰東海近,丹自九成還。雁塔新承寵,燕關一望顏。應餘百歲裏,金紫日斑斕。」


卷五 编辑

本朝《大明律》未成書時,聞自御榻至殿廡皆粘律文,於上朝夕覽觀,親加刪正,然後成書,仁義並用。雖曰懲過,實令民遠罪之書也。惜乎今日任情而廢律爾。進《律表》,尚書劉惟謙等上。

高皇帝未登極時,曾用葉春、王興宗為皂隸,後以其老成不貪、春除儀駕司副,累遷至福建布政使,興宗除金華知縣,累遷至河南布政使,其不拘資格如此,真大聖人作為,非漢唐英君誼辟所能仿佛其萬一者。

郭民敬,山西人,嘉靖間進士,仕為山東某縣令。公出過鄰邑,有少婦先浴於河,一男子故下河捱身同浴。郭篳男子二十竟死,地方咸仰郭為神明,自是男女無復混雜矣。

人子不幸丁繼母憂,然而繼母亦雖言矣。其父果禮聘室女,或雖再醮,而恩及子女甚厚,素以母道事者方可言憂。嘉郡太守王公某父有副室,素不以母視者。既卒,父強在家子舉人丁憂,持文書報太守,太守無可柰何,勉強以憂去,或弔之無戚容也。里中陸公喪妻,甥女憐其老,以無夫老婢侍公,漸侍衾枕,其稱謂漸隆。老婢卒,人謂孫廩生無父當承重。陸公,予表叔也。時入其內,備知不當承重狀,乃白之文學博士,廩生得無服焉。人間繼母若此類者盡多,恐不止王公、陸生而已。此今日憂制之當議者。

軍政條例載,各處起解軍丁並逃軍正身,務要連當房妻小同解赴衛著役,無妻小者審勘的實,止解本身。此條載第六卷可考。近來無妻之軍,或有妻故賣,移累裏遞情狀,難悉,縣官唯其所欲,不啻如娶子婦略不查勘,縱惡長奸,仰負朝廷德意。可歎!可歎!

徐文貞公(階)與鄭端簡公為同年,其志端簡有曰:「余與公同舉進士者四百十人,公獨遇余厚,余外以兄事公,心實師事焉。」前輩不難於自屈如此。相嵩醜子世蕃以蔭補順天治中,求轉尚寶司丞,端簡公以非故事不從,未幾公出部得轉尚寶少卿。

見小人誣陷君子時,當起憐憫心,憐其用心之謬也。當起得師心曰:「其為人如此,可鑒也。」當起定心,不憤不怒,不為惡境所動也。若直是惡之忿之,我與小人賢,不肖,不能以寸。

余僉閎憲,左轄沈公僚友敘談云:「公等但見郡邑官受賄至四五百金,遂目為貪官,這眼眶太小了。我在廣中,見取珠送要地者巨細不等,中有如豆之大者以斗計,不以升計,又非一次而止。若照貪官例,當加何罪?所以做堂上人須放些寬大方好。」

嘉靖丙辰,倭賊攻桐卿城甚急,城中有冶人善熔鐵,以滾鐵盛勺潑下,被之者無不立死,賊懼焉。如湖城外寬轉,須防賊,囊土上城,四周近城四五里間俱要用樹枝大者塞河道,絕其來路。又懸賞格,覓善浮水人暮夜能鑽賊船致破受上賞,其紓曲小河,須留以待民間往來。逃避城外,米穀柴草俱宜運進城中。

劉忠宣公(大夏)憂民,如有病見客,似無官固是學問,所造必其胞胎帶得分數居多,不然必有敗露之時焉,能永久不渝也。今人視民疾苦恬不相干,才做些小官,渾身是官態,發揮其去忠宣遠矣。

郡邑官見士夫亦有口言求教者,然本無是心,姑為套語耳。吾鎮添設二守,王公(懋),蕪湖人,每過吾家,吏捧關防到廳,便放下遠去。餘人無一侍立者,懇懇詢民間疾苦,衙門利弊。不佞雖無知識,敢不竭誠相告哉?公雖以調去湖,卒轉刑部副郎,銜命讞獄,惜不永年,未究設施爾。

萬曆廿九年辛丑六月,寒氣逼入,單衣不能禦,倍而綿,又倍而綿,聞富陽山中飛雪成堆,人言縣官裝桶解撫台,未知的否。又言杭州深山中亦積雪。至七月始熱,八、九月仍熱如故,人為裸體沐浴可怪也。里無不病之家,家無不病之人,天變於上而人變於下,豈細故哉?

閩城林文安公(瀚)官宮保工部尚書,子廷昂、廷機並尚書。廷機子燫亦尚書,少子烴參政。奕世八座,自開國以來未易媲美。予仕閩,及與橋、梓兩公相接,家風儉素,僕從簡少,所居尋常,弗弘麗也。登其堂有不心羨心師者乎?松江陸平泉先生(樹聲)、吳門袁裕春先生(洪愈),吳人而林行,皆所謂豪傑之士也。

耿公(定向)撫閩,將福州一郡條鞭,懇予更定。予閱舊冊,大為發歎。官司牆頭荊茨,凡數十金,按察司獄卒五十餘名,每名工食銀十三兩八錢,問獄囚幾何?則二人而已。初甚駭其太厚,已而詢其故,或云:「此工食。」借獄卒為名,非獄卒所實受也。本司六房吏書又有大作怪事,不知何時何憲長定奪。因閩省八郡地有肥瘠,事有煩簡,六房各分郡分縣,如吏房又兼有戶、禮、兵、刑、工房事,其五房皆然。蓋六六三十六房矣。己卯秋,予暫署司事,語吏人曰:「吾性拙,不諳若舊規,若須分六房明白吾始僉押。」不月餘,吾解署,任若等行也。牆頭茨改令三縣,每冬月里長一人各送一大把,約二十斤,獄卒工食揭,耿公自裁而罷。

張江陵在朝,氣焰淩人,意所欲為,事不必面囑,亦無煩作書,承望者悉逢迎為之,殺人求媚不可勝紀。其最慘者,有吳士期,南直隸寧國人,曾上書誚江陵,而當事者又不欲杖死顯示人,令獄卒絕食飲,數日間乞食不得,饑弗能忍,初咬所穿衣衫,既而咬木柱窗楞,痛慘備極死。恣行法外之誅戮,忍傷天地之元和,自古未有酷烈於此者。

吏部秉銓,黜陟攸繫生民之利病關焉。賢否固資詢訪而定,潔白則自家主張,非人之所能讚襄也。三十年來,予所目睹嚴公(清),雲南籍嘉興人,棲止吏部火房,不攜家,不交際,庶幾一塵不滓,求其毚美嚴公者,則先後餘姚兩公孫公(鑨)、陳公(有年)矣乎?五台陸公(光祖)有意氣,能加念人才,雖屢招浮議,而所守爵然,或未可以輕詆也。惜乎諸公皆與政府不相協,在位不久弗竟設施。

戊辰進士謝君(良弼),鳳陽之永平縣人,仕為平湖令。辛未應朝,在官無所取,空囊北上,於京官書帕儀概不相通。毀譽得失之際,漠然不介其懷也。賢矣哉!予是年亦應朝,送一大座師禮,自謂儉約過人,然自揣不及謝君。

王恕諡端毅,陝西三原人,仕終吏部尚書,在官四十五年,疏凡三十餘上。公憂世之志如范希文,濟世之才如司馬君實,直諒如汲長孺,慈愛如鄭子產,卒年九十三。今人即在言職者,一歲中上十餘疏,士大夫必群起而誚之。公以道事君,遭時遇主,疏及三十,百代希覯。

平湖曹君(文鐸),隆慶間為東平州守。予識其人,但未知其素履,在官何如耳。然言談爽朗,性行軒豁,每多可取為州守,當道薦之者少,行獎者多。公作文,宰一犬祭城隍神,數當道諸公不法,文中有「有如此狗」之句,亦頗聞於當道,當道莫之奈何。卒轉肇慶府二守行。又一日按台離地方,公送之道左問曰:「老大人此行薦知州否?」答曰:「本院已行獎。」公面曰:「沒天理。」此公峭直迂狂,想非瑣屑庸人也。

戶部尚書方(簡肅公,名純,湖廣人)端毅嚴重,有大臣風節。一日,戶部三堂同飯,方公曰:「各邊巡撫盡將戶部軍儲銀兩饋送人,祇說戶部吝財,致誤戎事,天理何在?」某侍郎曰:「我卻不敢。」方曰:「公在鎮三轉官,二陰子,非戶部銀安能得此?」侍郎面赤語塞,分宜聞之遂恨方,方不久去位。

杜靜台先生曰:「惱怒只害得自己,何嘗害得人?」其能害人者必自惱怒,生出枝節也。先生止京師崇國寺,朝暮打坐,時多不曾教。跟隨二人也打坐,然二人也卻常坐。海內知先生名者,眾弟子亦多在官之人,然先生卻漠然自守,一毫不去千人。人即饋之,先生未嘗濫受也。先生書齋對聯:「無求勝在三公上,知足常如萬斛餘。」

友人(顧侍御爾行弟)某家人媳與外人通奸,稔謀死其親夫,侍御君弟憐其婦,不忍置之法。侍御君召其婦之兄弟謂曰:「汝兩人知情,當坐罪,汝為我處婦貸汝兄。」若弟乃將婦沉之水死,侍御不出詞,不縱惡,遠邇義而快之。

王沂公(曾),祥符中在掖垣時,瑞應疊臻,嘗請對上語及。公奏曰:「斯誠國家承平所感而致,願陛下推而勿居。異日或有災沴,庶可免夫輿議。」夫不曰主上盛德至治所感,而曰承平所感。如沂公者雖列於皋夔周召,何愧乎?公嘗大臣執政不當收恩避怨,或問之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聞者歎服。

白比珩,山西寧鄉人,父某文學博士,終其官止餘俸一十六金。公由貢授邑令,升州守,所至一塵不滓,一僕自隨。賴公道昭明,得轉刑部副郎,獨處宦邸。天津備兵某憐其貧,贈勘合一道,令其子奉母來京。子係明經,善繼祖父之志,長途儉約,自為奉母,勘合竟返備兵。公不用斯人斯德,前有賢父,後有令子,可謂世不恒有者乎?副郎與予裏夏公(燻)同部,夏言其詳如此。

李文定公(迪),真宗不豫,大漸之夕,公與宰執以祈禳宿內殿。時仁宗幼衝,八大王元儼者有威名,以問疾晉禁中,累日不肯出。執政患之,無以為計。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熟水曰:「王所須也。」公取案上墨筆攬水中,盡黑,令持去。王見之大驚,意其有毒也,即上馬去。

曾魯七歲能諳誦《六經》,稍長泛濫史籍,凡有扣之者,如山川出雲層見疊敷。高皇帝起公修《元史》,初任禮部主事,因安南有篡弑之變,進表更史,公核得其實。上悅,即日召拜本部侍郎。

練子寧名安,以字行,少以名節自砥礪,聲望蔚然。廷對極言朝政,無所避忌。太祖嘉之,擢第二。建文初拜吏部侍郎,尋改都御史。靖難兵起,廷斥李景隆賣國。成祖登極,不屈族誅,親戚被逮而死者數百人。先是子寧生時,其父夢其祖泣謂曰:「佳兒生,第嫌太好爾。」嗟吁久之。蓋死難之先兆云。

金幼孜,建文元年進士,靖難後改檢討,上太子《春秋直指》三卷。屢從成祖北征,所過山川夷險,悉令公記之。為人簡易沉默,寬裕能容,不伐其善。木川之變,公在軍中秘之,護還朝始發喪。

三公俱新淦人。

予初令淦,試本學諸生,得鄧生(任,字升之),答為首三博士,皆慶得人。蓋鄧前江右督學何濱岩先生所拔士也(何公名鏜,嘉靖丁未會魁)。按季再試,則鄧生不赴。余怪而詢之博士,博士曰:「渠恐再試不出一二三名,人以為私,故避嫌爾。」余行取離任,典史某因解南糧,有獲,饋予五十金,卻差人至省下,不可返,懼其人之匿也。鄧生至,正色謂予曰:「先生苦操三年,今胡受幕賂也?」予曰:「久欲返之,不得其人爾。」生竟為予璧去。

錢湄洲名祐,以貢任知縣,致仕家居,居當邑衙,後自不入邑門。予每候之,先生綸巾布袍,相迓語不及他事,憤憤民間利弊焉。

鄉飲酒禮,淦人士最重,必行誼高雅者始赴,然終令之任止一赴,自無再赴者。庠友亦無受賄私舉。賓介之風,君子謂淦有三美。

嘉靖某年,桐鄉令曾士彥,廣西人,聰敏過人,長於剖判,惜不能自愛,累贓四五萬金,賴僉憲王公訪核,撫台趙公拿問,發回原籍,定戍衙門,倚官諸役,大加懲創,一時稱快焉。去後不三十年,吾里侍御錢公夢得巡按其地,詢土人曾已物故,無地卓錐矣。不知四五萬金安頓何處?先是曾聽訊於郡佇雪中,有被害民毒之深,呼曾曰:「兒子汝亦有今日乎?」將雪一團從頸滲其衣內,為民父母受辱至此。《孟子》所謂今而後得反之也,貽玷衣冠極矣。

貝瓊,字廷珍,號清江,崇德人,今析桐鄉。少穎悟不群,負才積學,聞楊鐵崖倡古文於會稽,負笈往從之,避元不仕,以詩賦自適。高皇帝召與修《元史》,授國子助教中都分教,能多方造士,舉稱其職。與宋學士景濂、程公本立議論相契合。晚居殳山,所著有《清江集》。又撰《石經》、《大韶》二賦,載《皇明文衡》,集中無之。先生子五人,長翱,都府經歷;次翔,楚府紀善;次原翬,武安縣知縣。

予讀《遜國記》,一時慷慨仗義諸臣,其為建文君所親信倚任者固可悲矣。乃漳州教授陳思賢率其徒伍性原等六人,即明倫堂為舊君哭臨如禮,竟以身殉;沛主簿唐子清、典史黃謙,永清典史周縉、舉人劉政、生員高賢寧輩,大節凜凜,皆不可奪而死,孰謂忠義非天植耶?三復之不能不為泫然淚下。

同年鮑侍御當按浙,辭江陵,江陵曰:「此行就要管大計了。」出以語所知,所知曰:「相公止言大計,而不言科場,或不欲兄管場事耶?」鮑如其言,隨注門籍不行。浙已聞鮑辭朝,前代巡吳出浙境上候代,而鮑竟不來。場事迫近,時已七月二十後矣。二司復往境上,請吳還省,吳固辭,然勢不得已,八月初方復入省進簾。中間事體舛錯,難以穎悉,皆鮑所知一言起之甚矣。揣摩之害事害人也。江陵或以大計為重,何嘗謂鮑不足以管場事哉?今天下才子皆以揣摩為仕途妙訣,求以投當路之意而不顧,萬一更有大於場事,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

吏兵部尚書楊公(博)官巡撫時,與巡按同拜聖節吏,並設地上氈,公謂巡按曰:「老夫若有不是,任憑道長指謫,此行禮,君前自有等級,不可並也。」 巡按氈為下尺餘。余按鋪氈行禮亦相沿之弊,丹陛下何曾有氈?都御史龐公(尚鵬)撫閩,偶接詔書時余與焉,俱拜地上,安得病其為立異也?

湖郡賢守,唐有顏公真卿,宋蘇公軾、王公十朋(胡公宿、陳公與義)。本朝則劉公天和、呂公盛、萬公雲鵬,卓乎不可尚已。據余所睹記,則熊公汲,江西南昌人;栗公祁,山東夏津人;李公順,江西餘千人;沈公孟化,福建永定人;陳公經濟,河南禹州人,皆以廉能稱士,民所追慕而樂道者。

靖難死事諸臣,大理丞鄒瑾(永豐人),編修王艮(吉水人),紀善周是修(太和人),御史曾鳳韶(廬陵人),教諭王省(吉水人),御史魏冕(永豐人),知縣顏伯瑋,縣丞劉亨(俱廬陵人),八君子者,皆吉安郡屬邑產也。嗚呼,盛矣!又彭與明(萬安人),裂冠裳,棄官變姓名去。

烏青鎮添設館通判,自嘉靖庚子年始加街同知;欽給關防,自萬曆甲戌年始。諸公材品不同,未聞有大貪極惡者。廉能最著,則府判唐公(堯臣)、西郭仝公(祉),同知庵劉公(治)、仰齋羅公(斗)、守原王公(懋)、懷溪褚公(國祥)。羅稍嚴切,詳見《去思碑》。然其守終不可汙蔑也。

嘉郡守趙公瀛,陝西人,吏治嚴肅,鋤強抑暴,務禁地方賭博及婦人市肆,操守粹白。其餘事爾,浚郡城諸河,運磚土成今南湖,煙雨台以障風氣,待各屬如初學小生,各屬仰視亦如嚴師,終歲未嘗留一茶也。近年郡邑官謁二道,道先留郡官茶,次及縣,郡官譚久,雖盛署,縣亦穿衣危坐以待,至有日中還邑者,上下皆不能超脫,以廢時失事可厭哉!

太守呂公(盛)之治湖也,素以信治民,如金石堅不可易,而民亦信之。當湯麻九之亂黨與甚眾,殺人頗多,罪在不原。已奉朝旨,欲用夷族之條矣。呂公曰:「第緩之,俟吾親往,觀其意向若何。」公果傳信入其穴。麻九列兵仗開轅門以迎,呂公不隱忍直示曰:「汝罪不赦,如麾下某等某等皆不赦。汝若自首,妻子族人皆可免死,在我身上擔當。」麻九頓首伏罪。太守行,即隨太守後到府,同數人繫獄,後俱解京斬市。若無呂公,地方屠戮之慘,未易言也。嗣後四十餘年,安吉江天祥者熱不及麻九,然已白日殺人,官府不能制。吾師唐一庵先生亦單身入山諭之。天祥悅服,許以回心,後卒為其黨沈龍所殺,非先生保全之初意也。前輩人作用不可易及如此。

吾湖士大夫屢屢歸咎郡邑諸公,若不肯虛心谘訪者。不佞竊謂士大夫與有責焉,未必皆郡邑諸公之過也。何者?一日偶同諸大夫謁太守,太守頗虛心求教,問地方利弊,中有一士夫對曰:「郡中害人事唯鸕鶿船為甚。」眾愕然。里中唐明府家曾被地方白日擄搶是真,但失米不知幾何?石太守對諸士大夫問曰:「唐家失米云二千石,此須用大船五六個方可承載,果有之否?」有一士夫年長,在前對曰:「實有之。」次又顧不佞,問不佞曰:「擄搶之事目睹有之,但米數生實不知也。」兩大夫先不能信其心,何以望太守取信?

句踐信讒賜劍殺大夫種,真是長頸烏喙之人,不可與共安樂。不仁不義,憾不當其時為種報復,雖霸何足取也?宋高宗為奸檜所束縛,至矯詔(殺武穆及其子,餐婿張憲),全然不悟,可為千古不君之戒。漢武帝英雄蓋世,視竇太主之寵董偃恬,然甘心幸其第縱飲,且容入朝,又與太主合葬,烏在其為武耶?

潞河有李五者,曾出入董宗伯門下。越二歲,宗伯子懋德偕嚴婿及余往京赴試,嚴道病卒,李五莊上覓佳椑不得,願捐百金。李五曰:「無庸覓也,若家前歲曾有椑寄予舍,可用之。」在董已忘其為寄,而五一賈人也,不因其忘而匿之,良可謂義士矣。

今天下遠處地方,予不能知。耳目所睹記,其害民而且大者有三事,恨予乏力,不能遣家丁陳疏以備聖覽爾。衙門吏胥原有定額,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胥之外又有白役防夫快手人等,亦增十倍,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依民膏髓為可痛惜,一大害也;十年一造黃冊,一推一收一縣,細算不知費銀若干,不過將舊冊略略增損,□過一番,纏勒里長各名出銀若干,其僉光書手者甚至破家,目下而上所費已不貲矣。慎天下一度黃冊之費,可以富國強兵,而有司全不知惜播利損民,二大害也;僧尼道士道人遍天下,而修庵觀寺院無虛日,民間方苦於匱亟,乃獨於施舍則樂為,於官糧則拖欠,貧民效富室媚神,病則竭力祈禳,死則棺槨不具,三大害也。有世道之寄者當如拯溺救焚以圖之。

萬曆元年五台陸先生(光祖)為南太僕少卿,次子隨任,以羊絨作褶,紅其裏。或以告先生,先生大怒。當元旦次日,召跪於庭下,剝其褶焚之,仍欲加責,同官者力解得免。嗟呼!先生訓子之嚴,近日撫仕之家不可復見。

本朝舉業文字,自永樂、天順間非無佳者,然開創首功,惟文恪王公(鏊)為正宗,弘治則有錢公福,嘉靖則有唐荊川(順之)、薛方山(應旂)、瞿昆湖(景淳)三先生。文恪,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會試文字何等氣格,何等精練,當百世不磨。三先生文佳者何可指數?今後生小子將數公文字置之高閣,即見以為不時不加工夫模仿細玩,如何學得好文字出。

浙總制胡公(宗憲),濫費之過,或不可免。而當時寇勢方張,人無固志,使公徒隨常謹守,出納之吝何以使陳?可願等拚死行間,餌致徐海、王直輩哉!古云財者君之所輕,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委其所輕而責士以舍其所重,不亦難乎?漢高以黃金四十萬聽陳平所行,終至勝楚,亦知此術耳。然則公之度量豈易及哉!此其功之不可掩者,況世蕃誅求百出,稍不如意,公又將繼張經、李天寵而肆諸市朝矣。所謂權臣在內,而大將豈能立功於外者,其語不誣。公之獲保首領,蓋能以餌王直者餌世蕃爾,亦可悲夫!

歸安令李際春,楚人,予不能悉其政事若何。南離錢先生(鎮)特見士也,大不滿其為令。一日,予同先生及范子(應期)遊峴山,李君《去思碑文》豎山寺門首,視之則范子所撰也。先生謂范曰:「若何等官何足去思,而汝為若文也。」對曰:「姚子翀所撰不出於門生之手。」先生曰:「即不出汝手,必汝許其代作,故敢書汝名。」范語塞色慚。是碑先生亦列名於後。先生立命家僮取斧,手劈「錢鎮」二字去之。

江陵柄國,力能驟貴顯人,人望而趨之,唯恐不出其門下。予同年張楚城,江陵人;陳蕖,應城人,蕖又李尚書之甥。二君同在省垣,江陵所深注意者,乃不願為都給事,各以左給事中補憲副,去其賢加人一等矣。江陵沒,物議不及,張官至光祿卿,以足疾致仕,陳今為戶部尚書。

文士各成一家言,其足耀今垂後者不少,然互相標榜,或至失實者亦有之。李於鱗集雄視海內,不待言。汪司馬(道昆)序之曰:「前漢兩司馬,昭代一攀龍。」斯二言也,其可為千古不磨之定論乎?

京差監兌,本省糧儲,職名雖異,其為兌軍一也。糧儲奉有專敕,官職尊於監允,若不高坐省城,而遍歷允軍各州縣,則監兌之可無差萬分,不須商確,況止浙西三郡,其勢易於遍閱乎?自多設此差,浮費何止千金,有司又處饋送常儀,不無有損監兌名節,誰為惜之?又誰為之疏罷也?萬曆二十五年題革。

禮科給事中張寧(海寧人),天順間朝鮮與女直毛憐衛仇殺,廷議舉寧往問罪。遼東奏兩國構禍,乞詔寧擇進止。寧曰:「君仁臣忠義,難自便。」乃急趨朝鮮,宣上德威示禍福,君臣震懾,引咎解兵焉。時論寧此行,不減重兵十萬橫行鴨綠也。公善詩,有集傳於世。其在朝鮮,與館伴賡和有「溪流殘白春前雪,柳折新黃夜半風」之句,館伴不能和,心服。英廟復辟,每眷注公,嘗獨召公議事,對廷臣有「真給事」之許。李文達不喜公,出為汀知府,引疾致仕。

狀元唐皋(徽翕人)、舒芬(江西人)。皋家貧力學,博洽群書,下筆數千言立就,而氣概英邁。使朝鮮歸日,行囊唯一硯,投之鴨綠江中。行誼表表,僅官侍讀而卒。芬清直敢言,以翰林修撰謫福建市泊提舉,凡夷人至撫處得宜,俱感其德以憂離官。朝鮮長史金天爵等送之至泣下,其為人大略可知矣。

吾湖自嘉靖初以前,古風猶在,閔莊懿公以御史大夫家居,入城每多步行。莊懿公之安於徒步,其卓越不待言。而城市人不敢捱擠,使莊懿公之得安於徒步,其氣象人心可想也。不意萬曆庚辰,不佞歸田,至辛丑才二十一年爾,中間所見所聞,唯湖乘張詫異者不一,繼今以往萬一,又生他釁,以費郡邑大夫區處,有世道之慮者,詎能高枕無憂耶?因紀其事有五:一,董氏之變。尚書董公頗無大過,其對不佞亦自認。奴僕過多。奴僕既多則爭趨覓利者不少。田產廣大,焉能價值盡平?只宜出示聽愚民告之,郡邑任其剖斷可也。而伊孫祠部君不諳世,故自出處分之語。語一出,愚民謂登其堂者即可袖金而還,不旬日擁至大門者百千餘人,主人閉門不納,愚民群聚罵詈呐喊隨之。其後終以門客之言,大約田畝十分之中,退還原主二分,喧嚷稍息。代巡彭公臨湖準狀極百紙,分批郡邑。一旬之內,官差官船不知凡幾,而支持浮費不啻數千金。愚民自此唯知有利,不復知有八座之尊矣。二,范氏之變。司成范公,予摯友也。董氏亂方熾,人有言范亦不免。予入山諭其家人,毋私相塞竇,徒費錢財,一一聽之官司,事方有緒可處。而司成快意日久,不耐窘迫。愚民群聚狀大約如董,而董公何如胸次哉!司成計拙,居於城寓,予勸其還第不從,昕夕不勝忿忿,食不下咽。彭院所準狀近六十紙,當時處分將完,未幾而長子自盡矣。又未幾而司成以家難自經矣。已而疏再上,戍父母官,罷王撫台,逮彭按院。此三吳未有之亂,所損吾湖非淺鮮也。《易》有云:「君子以作事謀始。」 董、范所遭,蓋謀始之未慎焉。三,閔潘之變。尚書潘公家事有奴善掌,細民德之,無怨詈者。閔有諸生飲酒於娼,而潘奴失避,致得罪於閔生。閔故守禮義巨族,時春元某者,初無甚罪潘意也。何當諸生內有好事者,必欲以主使罪,罪潘之諸公子,兩家至戚。諸公子之不主使,三尺童子皆知之,獨不見諒於諸生。時諸士大夫會議於慈感,有一生者無故袖索,突出以劫潘長公,賴僕從眾護,不遭其毒。此其變不在閔,亦不在潘,而在好事者可怪也。潘雖無大害大費,而不佞與諸大夫對三學諸生講解累日,費辭亦足悲矣。四,華亭徐氏之變。故相徐文貞公曾督學吾浙,樂吾湖風土之淳,故構廬而居。一孫不意,一孫既居而湖士遂利其有聞。有一生者雜與徐公子及其家奴往來杯酒,既稔遂通財貨,生負券徐奴,索償不遂。或又云起於賭錢,生自投徐宅不返,聲言囚禁。生又自縶一足於卓間,諸生乃群掖之,奔守道門,門閉眾槌門以示亟切,守道亦莫之誰何。蓋意不在懲徐奴,將以累其主人而快己之欲也。時太守沈公入覲署,二守趙君一籌不展,郡若無人任。諸生赴府延賓館,以官法唱名取齊白事行跪禮,一生不到,則眾生造其廬而攻之,郡內外士若狂也。賴沈公北還,一言而定。猶幸文貞公孫某官京堂善自貶損,以消諸士之忿,而醜態不甚張焉。然已非章縫之願見矣。五,僧士之變。閔之主,潘之奴,其是非得失,一庸人能辨之。上自兩台二司以至郡邑,初不為潘貴顯而挫辱及於閔生也。時方文宗在省數考,而王生某與兩家初無干涉,不知何見解,藍袍而緇衣,削玄髮而僧帽,眾中突出,上下駭焉。王生衣冠之裔必自有說,第庸德之行不為也。而希世之事則為之,亦足以當一變矣。

萬曆戊寅己卯間,嘉郡太守黃公(希憲),江右人,敷政嚴明,豪強斂手。時有一二明經干法,公不少假借行笞,諸生畏憚可知也。曾幾何時,而諸生恣肆,至督學使不能制。時耶?人耶?

萬曆戊戌八月,桐令謝(諫)上官。辛丑應朝,四月二十七日復任,鄰邑舉人馬、鍾二氏來訪,謝拒不見。二舉人家人與閽人相罵詈,因並及謝,頗醜。次日,謝通呈文書辭官,蒙以文草。及揭,二舉人草見示而謝已不出堂矣。不佞出城相候,謝亦不見。不佞對其使力勸出堂,不從。聞方伯馮公先一日已勸之。自是予二人者不復求見。謝所親厚而昕夕密謀於衙者,有諸生二三人,自院司、守、巡而下,留謝亦至再三,不知何因何見。六月二十三日,竟掛冠去。不忍其去,而杯酒留連遠送,戀別於情似或宜然,指數盛美,赴上保留,不知於公論相應否爾。

今天下文士務怪逞奇,不如是不足以投時好而取青紫,何可深罪?唯是少讀《四書》及朱夫子集注,至解文義而悖叛朱夫子,明示攻擊,敢為異說而不顧,此不但自壞心術,貽害後生。如太祖、成祖表章尊崇之至意何?司文教者當知所以力排矣。第犯涉貴顯公子,卻便心疑手軟,所以孤寒之士亦得有所挾以藐視主司,若雷古和薛方山、屠坪石三先生處之,決無此病。

劍門趙公(炳然),嘉靖乙未進士,至嘉靖壬戌以後,始以都御史總制吾浙。前輩不亟於通顯,銓曹亦務得老成人,方有此舉動。

萬曆癸酉,麟陽趙公(錦),念齋陶公(大臨)俱為亞卿,宴吾兩浙兩衙門諸丈於公所。時趙公年長,於陶一切迎送,與客酬酢對談,皆趙公為主,而陶始終不發一語,若嚴事之然。然則為人弟侄者,有長兄叔伯在前,而對客妄談略無顧忌,觀此亦可自警矣。

兩京彝倫堂,祖宗朝屢次駕幸,凡主上登極,亦必視學升堂,用翰林宿儒大臣說書。故大司成、少司成皆避中堂不坐,在外明倫堂雖非聖駕所臨,然顧名思義,除鄉飲酒禮外,決不當設席其中。今不惟設席,又加演戲,主與賓皆可謂讀書不識字矣。時事舛錯,不應至此。

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耳。宋人有言,庸人何足以擾天下之事?擾天下之事者智者也。予謂庸人所擾其害小,智者所擾其害大,而私智穿鑿天下之所尊信者其害為尤大。

天下大勢,崇佛之地多,而婦人女子尤多。吾鄉東南,西北百里之內,有稱佛爺、佛祖、佛師,巍然上坐,群男婦數百人羅拜其下,聲色不動,若輩不知幾何人哉?以一傳十,以十傳百,不須牌票拘集,二三日間響應可數千人也。往歲馬道之變,吾鎮焚燒殆盡,可鑒已。一日,以語分署某公求預處,公顧左右言他事,若惡聞之。逾三年又以語某公,公怡然飲酒如故,恬不介意,皆今之所謂巧於宦者。

里中故有佛會,如老人婆子輩,念佛群聚而已。自萬曆辛丑,而惡少始倡,觀音會則費在二三百金以上矣。強人之所,不欲以陰濟其私,官司不為禁約。其明年壬寅,則風益熾,費近五六百金,而四郊鄉村之家,爭來市上親友家看會,說者云共費千金。無故而裂繒市馬,聚娼碎金,析柵卸坊,侈靡無狀。事屬不祥,倘踐踏爭鬥之禍出自意外,不知誰任其咎哉?予力不能止,姑論其理如此。嗟乎!大士出會則靈否?則不靈吾亦何靳於費也?今會亦靈,不會其靈亦自若也。然則何取於會哉?

督學歲考生儒,則生儒求進之心不必作之而自奮,所以「歲考」二字,自來相傳聞。往時吏、禮二部,年終獨於督學使加意,有品第等次。今也法綱太廢,如吾浙已六年不歲考矣。如何教生儒不放肆?得才放肆,便犯上作亂,勢所必至,此不特生儒之罪也。予所目睹浙省督學,如雷古和先生、薛方山先生、阮函峰先生,皆一年一考,不知何年將舊規廢壞起。


卷六 编辑

余為童子時,聞一督學使初蒙簡授,請教於大老。大老曰:「多退老廩,少進童生,不知實有此言否?」夫多退老廩,稍近於刻,必文理不通之極者,方行黜革才可。至少進童生,則斷斷乎為格言也。但須放一條大路與他人,方肯向上。或問其路如何?曰:「祖宗朝儒士應試,仍作民生,不得入學,其以儒士中鄉試者盡多。」今日讀書人多,若入學太少,又恐觖望生變,須得充廣解額,如兩京之數。每科中儒士一二十名,則人人知不做秀才,不妨於進取讀書之志。既不至於隳頹,而濫進童生之弊自可潛消默奪矣。

鄭端簡公(曉)其尊人吾核公,博綜今古之士。端簡公方四歲,即呼與同寢,每事教之。十餘歲,遍讀古今書及三場文字,講解精熟。至十四歲,方作舉業文,不輕作也。至發解,公年二十四爾。今人父兄子弟俱好名,胸中不曾讀得書,輕易作文,誇於人曰:「已作文矣。」未久又誇於人曰:「文已通矣。」非徒無益而反害之,此之謂也。《嘉興府題名記》,鄭端簡公嘉靖癸己年所撰云:「德政入人深,至於今思之不衰者楊公繼宗、徐公盈也。」其不濫與如此。自癸己至今辛丑,凡七十年。予生也晚,聞見孤陋,不敢妄為評騭。而輿論所喜談樂稱者,如趙公(瀛)之方嚴,劉公(愨)之循良,王公(貽德)之清介,或可以續二公之後乎?端簡公任南光祿寺卿,見洪武時故牘膳羞甚約,親王妃既日支羊肉一斤,牛肉即免支,或免支牛乳。御膳亦甚儉,唯奉先殿日進二膳,朔望日則用少牢。

顏子深潛純粹,是他天分如此。博文約禮,是他傳習如此。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是他地位如此。一問為邦夫子,就告以放鄭聲遠佞人,二事是有氣魄的事,非溫軟人做得,畏匡在後,便說子在,回何敢死?若不在,必不甘休,看他何等剛斷。「和風慶雲」四字,宋儒也,只對卻《孟子》道得一邊,非通論也。

宋諫官王覿劾執政忤旨落職,知潤州。曾公肇封還詞頭言:「覿之一身出入內外,不足為輕重。陛下寄腹心於大臣,寄耳目於台諫,二者相須不可闕一。今覿一言論及執政,即日去之,是何異愛腹心而塗耳目?豈不殆哉!」上悟,加覿直龍圖閣。

高南宇先生(儀)為大宗伯,戊辰同年數十人觀政本部。有進士未應選者,見先生求差還籍,先生曰:「討差一節,是進士大不好的事,不過假差還家一番,添得一番榮耀,卻有終身事被他壞了的。果有萬不得已之事,然後求之可也。」先生之言真是藥石。

不拘郡邑官,前邊有好事,後人未必效法,有一不好的事,卻私便身圖,後人準準學他。吾桐有一父母官赴會城考滿,學校諸生迎至北新關。今父母正官自浙江來,則迎至錢塘江。濆自鎮江來,則迎至鎮江,若蘇州尤恥以為近,不知何年何官方能痛革此病,而一見恬退之風也。知縣於諸生為提調官,先朝常加考試,提調官得行鞭樸,口稱止曰「老大人」,今不以老大人為尊,而必以老師為親。富家宦族數饋厚幣拜為門生,其不才者,每乘此囑托,反以覓利,其利愈厚,則饋師益豐。師非不覺而誤受,彼此意原不在送,文請益間也。蓋自萬曆戊戌以至辛丑,而官針士風澌滅矣。哀哉!金之川燕,嘉靖癸丑進士,安慶潛山人,為桐令,未聞有秀才拜門生者,亦未聞有秀才饋送者。有公宴則儒學三博士與,鄉先生共席先賓,三博士而後。鄉先生想自開縣以來,舊規如此。至萬曆間,而博士某,江右人,曲意事令,口呼「老堂尊」。夫「堂尊」,丞簿輩所稱也。儒學自來無此稱,稱之自某始。令間招鄉大夫飲,則博士坐主席,不復列於上矣。誰問舊規為哉?

不佞嘉靖庚戌入泮,及見太守以下黎明謁廟,至丁祭則設寢於兩齋,皆齋宿而致祭焉。恐自丙辰以後,而此規隨廢。歸田後,見太守季考諸生,有一年而發案者,有七八月而發案者。先期失處賞資,臨時慢事,朔望日諸生說書甚少,即說亦漫無可否,失儀失禮,若罔聞知,自以為老成寬大,而諸生放恣則自此釀成矣。

吾湖莊懿公(珪)為御史大夫,雲間張東海先生(汝弼)官太守,予得睹往跡。張手劄上閔公稱曰:「朝瑛都憲執事。」朝瑛,閔公字也,此成弘間前輩風味,想不獨東海一人為然。俯視今日尊稱,有二十餘字者,不勝其陋矣。

今天下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錦,巾尚晉巾、唐巾、東坡巾,硯貴銅雀,墨貴李廷珪,字宗王羲之、楮遂良,盡求趙子昂、黃大癡,獨做人不思學古人。且莫說國初洪永間,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間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譏貶,此之謂不知數也。

國家有大吉慶事,詔諸臣例得進階,所謂進階者止於本品上進其勳階。如不佞官參議,初授朝列大夫,進階則朝議大夫之數,非謂五品可進四品,四品可進三品也。往時府同知間住日,見忽有金帶黃傘者,彼曰進階,人亦曰進階,誤矣。

里中潘輔之者,起家可二三萬金。其子某心事坦直,無顧後慮。兒女親唐生者,欲援例須三百金,家貧不足,潘賣米四百餘石,代為納,唐得卒南雍業焉。後官均州吏目,官囊可二三千金。潘故,其子即吏目婿也,家事日落,不加一念,不施四五金之報,亦不具雞黍紙帛致奠於潘之塋,遠邇皆唾罵吏目,不知官所自來云。

萬曆壬寅二月,桐令楊公(日森)上官李子辭以右目毛,令僕通姓名,不親候。居旬日,作書具下程,差僕候之,楊公答書過謙,求教懇懇。又月餘,李子因訪方伯馮公,入座楊亦偶來,訪馮其下人,報李子在內。李子避之馮圃,令固求見,差役請者三。馮使請者再,李子辭以冠服不具。令又曰:「願易冠帶入圃。」又托方伯面懇曰:「迫斯□以見矣。」李子曰:「此賢者之事,予何敢冒焉?第士大夫相見貴成禮,禮不成則吾三人胥夫之不可。請令還邑,李子具衣冠先拜,而後令答拜,如何?」令從之,邑人觀者皆曰:「李子其達於禮乎?」

同年沈豐陽(藻,海鹽人),自二十歲至三十九,俱館於同邑某姓之家,更無別處,至登科而後告辭。里中寓公龍(訓)仕終邑博士。初館潘姓,訓其父又訓其子,歷三十年,不但課以詩書,凡為其身家謀者,靡不至焉。兩君溫雅從厚,大略相同。惜也!沈官不顯,壽僅幾六旬而卒。龍享年八十餘,又乏嗣,天之所以報善人者何弗齊乎?

況鍾,字伯律,江西靖安人。始以吏事呂尚書震,以尚書薦授主事遷郎中,擢蘇州守,授璽書,假便宜從事。初視事,佯為不解事者,諸吏抱案牘環立請判,鍾左右顧問吏,吏所欲行止輒聽,而諸弊蠹悉識之。於是吏大喜,謂府公愚,通判趙忱肆慢侮不校。既月餘,命左右具香燭案,呼學官子弟及僚屬畢來云:「有敕未宣,今宣敕。」敕中有「僚屬不法,徑自拿問」語。於是諸僚皆惕息恐栗。禮畢,坐堂上呼裏老前曰:「吾聞郡人多武斷傾害良善,吾不能如閻羅老子自剖別,今以屬若等其速以善惡戶報。善者,吾優視之禮請;其賢者,與鄉飲;惡者,吾且為百姓殺之。今列二簿俟之矣。」已召諸府胥悉前,大聲言某日某事,汝作如此擬,應竊賄若干,某日某如之。群胥股栗不敢辯。鍾命引出,擇有膂力者四人,擲一胥空中攧殺之不死,鍾大怒曰:「吾為百姓殺賊,鼠輩顧不為我盡力耶?」高投之必死,不死若鼠輩死矣。於是立擲殺六人,屍諸衢,乃盡核屬吏,出貪墨者五人,庸懦者十餘人。郡中不寒而栗,謂太守神威,咸畏法不犯。於是掃剔諸宿蠹,置通關勘合簿,防欺詐,痛繩衛卒之為暴橫者,而郡體始尊。簿得民善惡名籍而榜列之,示懲勸,令民婚喪必以禮。諭告反覆。而校督其不如命者,威禁大行。蘇賦重而官田尤甚,民苦之。鍾為奏減重賦,焚香祝天,乃具疏上,卒得請。復與周文襄畫收糧法,建濟農倉,置綱運簿,防運夫侵盜;置館夫簿,防非禮需索,綜理周密而行之又甚不難。大抵鍾為治,專戢豪狡,撫善良,至寒門下士挾片藝皆獲收。故吏畏民安,述職錫宴賜詩。九載滿,民上章乞留者八萬人,楊文貞贈之詩:「十年不愧趙清獻,七縣重迎張益州。」竟卒任。鍾剛果敏達,不畏強禦,嘗上奏與巡按御史爭,相見儀弗憚然,度量廓如也。興學禮士,蘇人至於今誦之以為廉潔之操,一塵不滓,操履之介千夫莫回。云其後南光祿寺卿蔚能,陝西朝邑人,亦起吏,由光祿寺典簿累寺卿進禮部右侍郎,後光祿三十餘年,未嘗持一禁臠歸家,嘗偕僚聯名疏請查入內供應器皿,下禁獄問所由,能奮曰:「上怒不可測,能老矣。當獨任不以累諸公也。」獨受責降官,未嘗有後。言論者謂以吏奮身,如能與況鍾者,殆士人高等,何可以資格拘也?

孫承祐,吳越王妃之兄,憑親寵恣為奢侈。每一飯宴,凡殺物命千數,常膳亦數十品方下箸。所居室中,爇龍腦不下數兩,從車駕北征,以橐馳負大斛貯水養魚。自隨至幽州南村落間,日已旰,西京留守石守信與其子駙馬都尉保吉,及近臣十數人尚未朝食,適遇承祐,即延所止幕舍中,膾魚具食,窮極水陸,但取恣口腹不計其費也。死不數年,子孫皆乞丐餓死。

嘉靖戊戌進士陳憲,城中人,通於某氏,其夫亦寢知矣。然以其為進士,或利其有,忍弗發也。久之,聞陳與氏議欲殺其父。一夕將曉,兩人熟睡,夫先殺妻,復殺陳,刎二首槌郡門訴太守,太守壯之。後五十餘年,予里中廣福寺僧奸一婦,厥夫亦殺二人頭告之官,皆得免罪。

里中有中人之家,貸錢開油餅坊,其雇工人與市上一人劇飲而醉相毆,雇工人推其人墜水死,主人不知其飲,亦不知其互毆也。事聞於官,官不詰責下手之人,主人費六七十金,半償死者之家,半路衙門,人事竟得寢。今嘉湖聞皆然。假如親弟殺人,貧甚,有兄饒裕,被害家竟訟其兄而置其弟,財盡家破才罷,亦不聞弟有仗義脫兄者。此等冤枉,朝廷何由而知?不佞竊憤之,然舌柔於綿,即對有司道著,彼亦認作老人迂闊爾。

萬曆二十八年,庚子冬,烏程地方有云七里者,著姓溫族所居也。某姓人有婚嫁事,故事,設酒宴鄰近人。其設薄眾不喜,又有怒其邀不遍者,眾即揚言曰:「嫁女酒任汝薄,卻恐救焚酒薄不得,難道不請我們?」是夜先用計扃其扉□外,使內者不得出,更餘縱火,自外焚之,具家男子以送親不在,婦人及眷婦凡九人,二婦又懷妊,而諸婦女俱在臥榻,被火倉皇莫措,開門不得出家。故開油坊畜牛數頭,牛驚火叫跳奔躍撞諸婦,慘酷難狀,不逾時屍雜諸煨燼中,難識認。蓋死者凡十一人,而牛不與馬。諸縱火者佇橋觀火,拍手大笑,郡邑及觀察云初聞亦駭其事,然卒以為無證不加嚴究。死者雖多,含冤而誰恤也?傷矣哉!傷矣哉!此地方亙古以來大變,恐不應埋沒縱惡到此。

里中趙姓者,出南渡後裔。趙某少讀書,有義氣。父沒,其母通其伯,趙已積慮。一日目睹,用釟殺伯,母卒自盡。越五里許,錢君子明卒,有妾通於門下客,客日食飲於主人,受恩厚。其次子生員,亦用釟殺客。告之邑大夫金公燕,金曰:「可將屍擲之水,不必聞官也。」嗟乎!錢子幸而遇金爾,若移至今日,不知府縣生事妄費受累到恁田地?

司禮貴人孫隆,號東瀛,監蘇杭織造。此老讀書識事體,蘇杭山水景佳處,不惜厚費,多所點綴。曾於岳武穆神像前,用銅鑄秦檜夫婦,萬侯契、張俊四像,俱鐫姓名於胸次,跪之殿中,欄以木柵,圖不毀。不十年,予再遊岳墓,惜四像已不存矣。士大夫求一時之利,不顧名義,殺人媚人如四人者比比有之。可惜,可惜!

世宗朝大學士翟鑾柄國,其子二人,一榜俱中甲科。給事中王交(浙寧波人),論劾,有「一鸞當道,雙鳳齊鳴」之語。賴主上明聖,不少假借,二子進士俱革,仍編戍籍。

陳恪,歸安人,狷澹劼毖,仰首如礙然。令縣視民如子。為大(理丞),家食會歲歉饘粥不給,薦者謂其「冰清玉潔」,此四字。孝宗皇帝書之御屏。恪官至大理卿,子應和官至右方伯,清約一如父風。

漢武既崩,昭帝不永,漢幾岌岌矣。霍光以異姓卿行創見事,廢昌邑王賀而立宣,其膽略功勳不在伊尹、周公下。嚴延年獨劾奏大將軍擅廢立,無人臣禮。奏雖寢,然此奏天地間不可少,與武王伐紂「應天順人而夷齊叩馬一諫」意同,惜延年人品不夷齊若爾。

仕為邑令郡守,有暇時不必讀閑雜書,只看龔遂、黃霸兩治行傳,其有裨益甚大。遂為昌邑王郎中令,剛毅有大節,時諫諍於王。及治渤海,年七十餘,勸民解兵器、力田畝、戶種樹、畜雞豕,而盜自息,不煩刑也。上以遂年老,不欲勞,以公卿拜水衡都尉。霸亦先教化而後誅罰,務在成就全安,外寬內明,故得民心。而上下詔旌之所重,只在宣布詔令,百姓向化,豈像今日專事催科善事上官為也?霸由潁川徵守京兆尹,後遷御史大夫,卒代丙吉為丞相。觀於漢臣之所治郡,及上之所以待治行者,而古今治亂迥異,厥有由矣。

陳壽,字本仁,新淦人,戍籍遼東。成化八年進士,弘治元年以都給事中升大理寺丞。御史爭寺丞,劾公吏部尚書。三原王公言壽廉正,稱執法吏,改南光祿少卿,升卿南鴻臚。十三年升僉都御史,巡撫延綏。十六年升南京副都御史。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劾逆瑾被逮,公抗疏救諸言官,瑾怒奪職。八年,薦起巡撫陝西。未幾,遷南京兵部侍郎,九上疏乞休,升南京刑部尚書致仕。初壽在科,萬貴妃寵族人橫甚,中官梁芳又結妖僧繼曉,公疏論繫詔獄得釋。在榆林會火篩入寇,出奇兵卻之,加俸一等。既歸田,杜門謝客。陝西鎮守內臣廖鏜,暴虐吏民,楊文襄公言公忠鯁輕去就,宜起公撫陝。公至陝,鏜畏斂戢。比公去陝,人號哭擁公不得行。公卒久之,都督楊宏,陝人也。上疏言壽仁廉恤下,知兵能遏虜,請恤其後。公歷官四十年,大半在散地食祿,任事不久而廉名最著。老無所歸,諸子旅寓飄泊。公歿不能葬,久之親舊相周,僅歸其喪。公為言官時,直論時政得失,不彈劾人,曰:「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若言官枉人尤甚,吾不敢妄言。」文襄公曰: 「宋王素為諫官,言人才難得,無事之時當為朝廷愛惜。」程明道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遺補過則可,若搜索臣下短長,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本仁得之矣。長子以蔭仕至知府,能讀父書,亦以清謹稱。

受人之恩而不忍負者,其為子必孝,為臣必忠。有施貴勿念,受施貴勿忘。

有賈人乘車而出,道遇朱衣婦人求載,載之賈曰:「男女何可同車,吾當徒步爾。」婦感其義,詢其鄉貫住址,賈為詳道。婦曰:「汝勿遠行,某日汝家當有回祿之厄,六神俱已著字,可急回,徙其家資什物,廬必毀矣。」言畢忽不見。賈如其言,竟得免於全禍。朱衣婦蓋火星之神也。

二千石本尊,自郡中設守巡道,則士民習見二千石,素衣卑禮,日漸生輕狎心。有情告府不伸,便欲求伸於道。太府且然,其藐令不必言也。即如督學使,諸生習見素衣侍坐於三院。近來末俗,已多輕狎心,須效兩直隸設提學御史,庶為救弊之微權乎?議者又謂守巡道如嘉靖以前,專駐會城,有故則暫臨各郡,此亦未為不可。

萬曆壬午間,成安吳公善言,以中丞督撫我浙,夜夢獼猴數百紛擾於前,爪傷其面。驚覺,言於館賓金大輅。輅曰:「此公侯封兆也。」吳曰:「不然。方夢寐時精神恍惚,殊驚怖不寧,恐非吉徵也。」吳時承江陵風旨,議減兵餉,營兵擾嚷控訴,吳不聽,眾遂鼓噪破幕府門,擁吳出走營中,備極毆辱,果傷其額,流血被面,褫職罷歸。此浙之兵變也。

里中許彥芳、彥才兄弟同居,彥芳病瞽目。予少同其見輩讀書,目睹盛暑中,彥才攜其兄手合口歌唐人詩,往復數四不倦,此同氣白首盛事,甚有故家遺風焉。

吳孝子名璋,字廷用,吳江人。年十一歲而孤,母陸氏守節。永樂癸卯,命選天下孀婦給事內庭,陸以例行。宣德丙午,隨親王分封廣東韶州,改封江西饒州。孝子棄家往來二藩,時母子不相知者二十年矣。孝子哀痛不已,誓欲求見。正統丁卯,啟本情甚懇切,王憐而許之,遂得入見養贍所,而陸已病篤不能言。孝子計無所出,退而焚香籲天,刲股作糜以進,陸啖之遂蘇。於是母子相勞苦,抱持以泣。王聞而召之,賜白金五兩,彩段一疋,獎諭而遣之。陸竟以舊疾卒於旅舍,舁襯歸葬先兆,哀慕終身。

初往韶州,舟中設觀音像一軸,朝夕禮拜求見其母,誠心懇惻,哀聲可掬。將至廣,偶患痢。一日百餘起,昏瞆中猶諄諄呼娘不置,賴同行僧蘊空護視,得無恙。及抵韶,而陸已移江西矣。遂與僧別從陸路往饒州,奔馳沙跡間,兩足俱腫,自脛及指分分皆裂,不復能進。乃臥野寺廊間,有道人自言姓焦,解囊取藥傅之,隨傅隨愈,明日兩足完好如初。一日,行過嶺,有黑蛇從草中齧其足,即昏瞆倒地,復見前道人至,以藥塗之,即於齧處抽出黑涎尺許而愈。宿一孤村,有婦人出留甚殷勤,具湯沐浴,方登榻,而婦人求薦寢。孝子曰:「吾半死枯藤,豈有春意?」力拒之。出門而路上雪深一尺,徬徨風雪中勉強前進,憩一枯廟中。忽見焦道人冒雪而來,撫之曰:「為母忘軀若是乎?真鐵漢也。」出餅與啖,頓忘饑寒。天明尋路而行,及至饒,扣王府門訪問,則母果在也。啟本求見不允,屢啟屢不允。乃就府東賃一室,中書「思親」二大字,傍帖云:「萬里尋親,歷百艱而無悔;一朝見母,誓九死以何辭?」江右士夫憐而與交,贈詩文以慰之。孝子素善銀工,其業極精,府中諸內史見而悅之,求造器飾,遂有為之地者,復具啟以進。中有云:「危嶺草深,幸脫命於毒蛇之口;寒更雪擁,幾失身於嫠婦之門。」王問其故,左右以實對。王大賢之,遂允其請。子孫為尚書者二人,京堂藩臬者數人,至今科第不絕。

東廣陳海山先生(丙辰進士,名萬言),時為江右督學使。此老真率,肯訓誨後學,促膝教樂曰:「江右人錢財難得,汝與他省得銀子三分時,彼百姓夫婦睡在枕上也。說汝好,餘時念。」(其言不忍悖也。)

萬曆辛丑之七月榷稅,私人橫索民財,而蘇城六門尤甚。有葛誠者號召數百人,手不持刃而動中紀律,手捶私人八九人至死,焚燒鄉宦與私人通者一二家。誠即自投府,願入獄待死,太守義之。誠在獄,士大夫有饋酒淆詩詞者受,絕不受金錢,一時名譽遐布。斯舉也,故相申公、中貴孫公多所調和,保全甚眾。雖事出駭常,而葛誠者其罪固在不原,激烈有足稱矣。

建安李公(羔),太宰默之弟也。令吾桐邑,其貌臒然,其見卓然,其守爵然,不俟強制也。發號出政,咸有成規,不可撓易,尤嚴於生員。入見,見亦不假顏色。在邑二年,無分毫可疵惜也!上官輕其貢途,又值太宰遭讒之後,卒為鹽台所劾而去。予友槐江錢君貢詳其為令事,欲為立碑識思,未遂。逮余僉閩憲,公逝未久也,予得為文而奠之。

公居官廉靖,持法無可訾議。徽人汪某、宋某輕其由貢途也,誣訐之。太守納兩人千金之賄,初頗加意於李,卒羅織去官。無何,太守大察,以貪坐提問,復來浙聽理。天道好還然哉!

嘉靖二年癸未,以至二十年辛丑廷試,例進呈舉人所對策十二卷,不但俱經御覽,且奉有御批,詞指朗朗,為章於天,真自古帝王之罕儷也。辛丑以後,臣不及睹。

嘉靖八年己丑,取中唐順之等,廷試賜羅洪先、程文德、楊名及第。先是大學士楊一清等以洪先、文德名及唐順之、陳束、任瀚六卷進覽,上一一品題首卷,各御批。於洪先曰:「學正有見,言讜而意,必宜擢之首。」於文德曰:「探本之論,於名曰能守聖學,以為此知要之說。」於順之曰:「條論精詳殆盡。」於束曰:「仁智之用,著之吾心,此不易之說。」於瀚曰:「勉吾敬一之為主。」忠哉!六策,以有御批刻錄。

乙未殿試,上親賜策問。其讀卷畢,降諭曰:卿等所進卷,朕各覽一周,其上一卷正合題意,周道善而備朕所取法,其三說仁禮為用。夫仁基之禮,成之亦甚得其意。其上四論仁敬,夫敬而能仁,可以保治矣。其上二略泛而滯於行其,下二卻似讜,雖與題不合,言以時事,故朕取之,可以甲首,餘以次列去。蓋自有制科以來,朝廷策士未有親承聖問躬自披閱如是舉者。後禮部因以聖諭恭列《登科錄》篇首,其十二人對策俱以次刊刻,非似別科,僅錄鼎甲策對而己。其上一韓應龍、上三吳山、上二孫升,下二李璣、上四趙貞吉。是科自鼎甲外九人皆選庶吉士,皆留官翰林,其後以尚書入內閣者一人,郭樸;兩京六部尚書八人,吳山、孫昇、趙貞吉、李璣、尹台、康太和、林廷璣、何維柏。庶吉士之致高位,亦惟是科為盛,獨榜首韓應龍以早世官不振。

做得一分好人,定有一分效驗。里中陸公孝先,篤樸溫厚人,稱長者。邑大夫延致鄉飲,賓其孫媳病癇,大詈翁姑,於公則絕口無一惡言相加,恭敬如平時人,尤異焉。

韓魏公(琦)為丞相,每見文字有攻人隱惡者,即手自封之,未嘗使人見。杜正獻公衍歷知州轉運,未嘗壞一個官員,其間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謹者諭以禍福,俾之改過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為政去其太甚者爾。」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興學校,費錢不貲,滕去群小菲然謗議,通判以下不肯書其簿。公當坐,折之曰:「滕侯之謀,倘有不臧,何不早發?俟其去乃非之,豈古人分謗之意!」一坐大慚。

范文正公為參政,與韓、富二公銳意天下之事,患諸路監司不才,公取班簿視之,每見一人,一筆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謂公曰:「六丈則是一筆,馬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罷之。

廉潔所以立身,卻只了得自家事,不得因此自恃形人之短。漢世原涉父為南陽太守,卒於官,例得賦斂送葬,在萬金以上,涉一切辭之,名滿天下,竟以任俠殺人,終於自殺,又何取於廉潔也?《孟子》說獻子之友五人,只取他無,獻子之家「無」之一字不容易得,故「無」之一字不可無;「有」之一字不可有,人一有「有」,心便生出許多害來。故曰:「謙者有而不居之謂也。」

孔道輔字原魯,知寧州,道士繕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數出近人,人以為神。州將欲視驗,上聞,公率其屬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舉笏擊殺之。州將以下皆大驚,已而□□大服,由是知名天下。

陳希夷先生(搏)仙品也。然所言何嘗玄遠廷闊?周世宗召至闕下,問以黃白之術。對曰:「陛下為天下君,當以蒼生為念,何暇求此大宗?」召之宰相宋琪等問元默修養之道,對曰:「正使白日升天,何益於治?主上仁聖有道,正君臣合德以治天下之時,修煉無以加此。」上喜甚。太祖微時,與太宗、趙普同遊,希夷一見喜甚,左手綰太祖,右手綰太宗,愈顧愈喜,頭上巾為掉落。已而飯肆中,趙普與二帝列坐,希夷扯普坐傍,蓋已燭其君臣之定分矣。司人尚不信,及為三司副使,累於上前執奏不移,人始信之。吾子慎勿為時所上下也。李子曰:「凡吾浙人可以自考自勉。」

呂誨,字獻可,官御史中丞。王安石初參大政,上意所句,時議亦翕然重之。獻可上章彈劾,溫公亦謂其勿遽也。已而皆如其言,故溫公歎曰:「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皆予所不及。」范鎮,字景仁,成都人。故事,殿庭唱第,過三人則奏名。曾為首者必抗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為擢上列,以歐陽公之耿介猶不免焉。景仁獨不然,眾始眼其恬退。自是士知以自陳為恥。

薛簡肅公(奎)絳州人。契丹使蕭從順來朝,時明肅太后,垂簾聽政,從順謂南使至契丹者皆見太后,遂亦請見。朝議未有以決,公獨以理折之,從順乃止。近年關白遣小西飛來朝,朝議請主上臨御見之,百官俱服大紅,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思孝獨穿青入朝,已而主上免朝不出,士論皆偉沈焉。

王沂公(曾)正色立朝,與丁謂議論不合。謂為山陵使,附內侍雷允恭,擅移動陵穴,沂公托以他事後諸朝臣乘間奏上,太后大驚,差官按劾其事,謂遂得貶,公雖以計出謂,人不以為詐也。

劉元城先生、名安世,字器之,大名人,與溫公為同年契。因從學於溫公者數年,溫公薦充館職,且語之曰:「光居閑,足下時節問訊不絕。光位政府,足下獨無書。此光之所以薦也。」

章惇、蔡卞用事,必欲致公於死,故方竄廣東,則移廣西。既抵廣西,則遷廣東。間關遠道,人皆謂公必死。然七年之間,未嘗一日病,年幾八十,堅悍不衰。此非人力所及,殆天相也。

轉運判官某,章惇之私人也,必欲殺公以報惇。郡將遣其客來勸公治後事,涕泣以言,公色不動。轉運離貶所二十里,家人聞之,益號泣不食,公飲食起居如平時。夜牛伺公酣寢,鼻息如雷也。忽聞鍾聲,上下皆驚。黎明問鳴鍾者,則轉運(因疾馳嘔)血而斃,公亦無喜色。

蘇子瞻與客論元祐人才,至公則曰:「器之真鐵漢不可易及也。」今江西南安府地方有鐵漢樓。

憤世不如玩世,多情不若忘情,文過不如改過,能言不若寡言。譬諸賢於我者,則道心日長;譬諸貧於我者,則侈心日消。

張忠定公(詠),字復之,濮州人。自為令以至尚書,其政大都以嚴明為主,然卻肯教導人。如民有買菜於市者,公怒之曰:「何不自種而食?隨若此。」 笞而遣之,所以殺人頗多,不入於酷。至如賊,有殺耕牛逃亡者,公許自首,拘其母十日不出,釋之再拘其妻,一宿而來,公斷曰:「拘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門之望何疏?結髮之情何厚?」就市斬之。於是首身者繼至,並遣歸業,治才真奇絕矣。

金日磾本匈奴休屠王太子,與母閼氏弟倫俱沒入官,輸黃門養馬,卒拜馬監,武帝甚信愛之。長子弄見,常在帝傍,或自後擁帝須。後弄見壯大不謹、自殿下與宮人戲。日磾適見之,惡其淫亂,遂殺弄見,帝大怒,泣涕。嗟呼!人臣有不私其子如日磾者乎?天下何事不可辦,只為情欲之私割絕不斷,庇護其子孫,因以亡家誤國,殆日磾之罪人也。

董潯陽先生(份),人但知其有過,不知其卻有過人處。教子課孫甚嚴整,得前輩人體段。待至親故友無所不用其厚,可惜不免好勝之病。

湖庠名士黃(榜),唐先生入室弟子也,以貢仕為南平學諭。不佞僉閩憲,及與相與,不五六日即請過衙內敘舊論心,公言侃侃,訚訚無一毫阿附意。初不以貧,故語及地方事,云卒以母年八十乞歸,當路留之者眾。余為白之撫院耿楚侗先生,資其路費得歸,尋卒。

富文忠公(弼),再使契丹,只為獻納二字國書,與口傳之辭不同。不憚馳還奏曰:「政府故為此,欲置臣於死,臣死不足惜,柰國事何?」呂夷簡爭之曰:「恐是誤。」上以問晏殊,殊亦曰:「夷簡決不為此,誠恐誤爾。」公怒曰:「晏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公,殊之婿也,其忠直如此,公豈三代以下人物哉?若在今時,則病富公以為行薄不能委曲者十居六七,誰云朝廷大事為重?

范延貴為殿直押兵過金陵,張忠定公為守,問曰:「天使沿路來,還曾見好官員否?」范曰:「昨過袁州萍鄉,邑宰張希賢者入其境,驛傳橋道皆完葺,田萊墾辟,野無惰農。及至縣,則廛肆無賭博市易,不敢喧爭,夜宿邸中,聞更鼓分明,以是知其必善政也。」忠定公大笑曰:「希賢固好官矣。天使所取若此,獨非好官耶?」即日並薦於朝。

劉恕,字道原,筠州人、與王介甫有舊。介甫參大政,欲引道原修《三司條例》,道原曰:「天子方屬公以政事,宜恢張堯舜之道,不應以財貨為先。」介甫尚未怒也。及呂獻可得罪,道原往諍之極論所更法令不合眾心,宜復其舊,則議論自息。介甫大怒,遂與之絕。今與政府為故人者,如道甫幾何人哉?

陳師道,字履常,因侍從合薦為徐州教授。傅公欽之初為吏部侍郎,聞師道遊京師,欲與相見,先以問秦觀,觀曰:「師道非持刺候公卿之門者,殆難致也。」傅曰:「非所望也。吾將見之,懼其不吾見爾。子能介於陳君乎?」傅知其貧甚,因懷金饋之。及睹其貌,聽其議論,竟不敢以出口。明蔡春台(國熙)為蘇州守,王鳳洲同諸公具帖欲邀酌,既見蔡,亦不投帖而出。其事略與陳、傅同。

真宗即位,自未嘗除右僕射。一日,以命向公敏中、翰學李昌武當對,上命潛察敏中家有賀客否?昌武往向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夫莫不歡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嘗端揆,非德重眷殊,何以至此?」公復唯唯。又歷陳前世僕射榮遇公亦唯唯,卒無一言。親戚賓客無有來賀者,中廚寂然不設宴。昌武具以告上,上笑曰:「敏中大耐官職。」

環慶大饑,帥守坐不職罷去。范公純仁代之,至則餓莩塞路,苦無穀以賑恤。公欲發常平封椿粟麥以賑之,州郡皆欲俟奏請得旨後散。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報?諸公但勿預,吾寧獨坐罪也。」

趙抃字閱道,衢州人。王荊公初參政,下視廟堂如無人。一日爭新法,怒目諸公曰:「公輩坐不讀書爾。」趙公獨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時,何書可讀?」荊公默然。熙寧中,以大資知越州,兩浙旱蝗,米價湧貴,死者十五六,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價。閱道獨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價糶之,於是諸州米商輻集於越,米價更賤,民無饑者。

韓魏公(琦)在大名得玉盞二隻,表裏無纖瑕可指,絕寶也。每開宴,特設一卓,覆以錦衣,俄為一吏觸倒,玉盞俱碎。公神色不動,笑謂座客曰:「凡物成敗亦自有數。」顧吏曰:「汝誤也,非故也,何罪之有?」公帥定州,夜作書,命侍兵持燭,侍兵旁視,燭燃公鬚,以袖摩之,作書如故。古人不但知人,又能知己,且不難於屈己。歐陽文忠公嘗曰:「百歐陽修不如一韓公。」

其自屈如此。今人有歐陽公地位,那肯讓人算來?祇是未嘗學問入內。都知楊懷敏坐衛士夜盜,入禁驚乘輿,出為和州都監。然懷敏用事久,勢動中外。未幾,召復故職。胡文恭公(宿)知制誥,封還詞頭,不草制論曰:「衛士之變,蹤跡連懷敏,得不窮治誅死幸矣。豈宜復在左右?」其命□止。(宿,常州人,字武平。)蔡公(襄)為文,清遒粹美,尤工於書盡,頗自惜,不妄為人書,仁宗尤愛稱之。御製《元舅隴西王碑文》,公奉旨書。後命學士撰《溫成皇后碑文》,又敕公書。公辭曰:「此待詔職也。」余謂成蔡公之美者,賴宋仁宗在上。若後代,便有些行不去。王懿敏公(素),旦之子也,仁宗問曰:「大僚中誰可命相?」公對曰:「唯宦官宮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選。」帝憮然曰:「其富弼乎?」公下拜曰:「陛下得人矣。」劉敞,字原父,吉州臨江人,判考功。時夏竦卒,賜諡文正,公上疏曰:「諡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應法,今有司各得守其職,而陛下侵臣官。」疏三上,天子嘉其守,改竦諡文莊。公曰:「姑可以止矣。」唐介貶嶺南將行,上遣中使賜介金,又盡其像於便殿,改知復州。未至,召充言事御史。帝曰:「知卿被謫以來未,嘗以私書至京師,可謂不易所守。」介頓首謝退就職,言事無避如前。君仁臣直,千載一時。嗟乎!不通私書於貴人者,今世未嘗乏人也,安得受知如介乎?

劉松石公(天和),父家居,夜有盜入其室,起而視之族人也。不為驚怖喊叫,款諭之,將己財物盡(資其)貧,終其身不言。松石公父卒,其人感德,痛哭幾絕,事在麻城《鄉賢祠記》。

福建長樂縣,陳姓最著,本朝登甲科者二十七人,登鄉薦者四十餘人,自正卿、亞卿、翰林科道以至二司郡邑官皆有任之者。予仕閩,及交亞卿公省(號幼溪),省之父雙溪者,亦甲科,官不甚顯,為人卻剛正,最有家法。雙溪宴邑父母官,省止出送酒不侍坐,客前父只呼陳省。一日予同右轄吳君送天使渡海,封琉球,幼溪用二人肩輿下訪,邀酌於其家,子舉人數里外來迎,甚謹恪,亦不侍酒。予二人罷酒,送如初。較吾鄉士大夫子弟不知禮者天淵矣。陳氏長樂之十二都人,是都馬鐸中永樂九年壬辰科狀元,末第時母逼於嫡母改嫁李氏,生子名李馬,識不忘馬也。繼鐸,戊戌科亦以狀元及第。成祖御筆於馬字傍加一「其」字,因名李騏,同胞二鼎甲,且前後相繼,蓋人文之異數云。

予為舉人赴省,起文會試。時嘉郡伯唐岩、劉公(愨)已為右方伯矣。謁之敘話云:「昨貴府一士夫令郎來見,長揖不行跪禮。」余問姓誰?公曰:「不必言其人。」又曰:「貴府申文雲鄉宦概不作里長。予批曰:「此載何令甲公,江右萬安人,宦族世家,其言論如此,豈萬安士大夫未嘗不編里長耶?」

羅念庵先生(洪先),嘉靖己丑鼎甲,父循,登進士,官副使,母有賢行。在任與同寅閫人宴集,布衣荊簪,介於珠翠文綺之間。或勸之加飾,曰:「樸素乃吾性爾。」先生父宦遊,見一寺停棺七具,捐俸金命僧瘞之。已而產先生,自號念庵,言一念之善也。大魁天下,人亦以為陰德云。

余入桐邑,偶邑幕到任,有一二甲科仕宦,以金花二幣賀之。侍御錢君巡廣西,而邑幕廣西人也。幕具帖治席,敢於邀。侍御君此二事恐是宇宙間怪事。

湖郡守萬公,不知用何術,凡富民之家設宴款仕宦,公悉知之。間召富民曰:「汝請某鄉宦飲,將以恐喝細民耶?」民惶懼求免責。一日,命二富民修學宮,工畢勒碑,富民懇仕宦求鐫姓名於碑陰。公召而詰之曰:「太守命汝修學宮,汝應命分也,奈何欲令姓名同太守勒於一石耶?」杖而遣之。

吾桐自宣德四年析崇德而縣,此周文襄所經畫也。聞令初選者,牛姓,名用和。上覽之曰:「生民之父母,何以姓牛?」御筆改牛字為生字,此不知果否?然事在祖宗朝不以令卑官,而弗加念,況縣當首創,理或然也。

弟子群集侍唐先生,先生曰:「人生世間做的事,要做帶得棺材裏去的方好。」弟子驚問曰:「何物也?」先生曰:「棺材元帶不得物件來,只蓋棺後人人說個好,此便是帶得去的也。」一日,里中人互爭者來訴於先生,說那人種種不是,又說自己許多是處。言罷,先生問曰:「你說那人不是,信然矣。說自家許多是,果一毫不說謊否?」人有良心,斯人默然而退。又曰:「乞丐不同,有有學問的,有沒學問的。」弟子請問何故,先生曰:「乞丐討不得東西飯食,退而自怨自責,莫不是我口氣硬,又不看得主人顏色,討之非其時,或少至再至三,所以求討不來,這等便是有學問的乞丐。若求討不得,退後便咒罵主人,一些不說自己不是,這便是沒學問的。」先生斯言借賤以喻貴,有痛省後學之意。天下不明之事,賢者不能脫然。凡居官被黜退,或外補,或降調,準定駕一詞說某人怪我,所以處我。至如科道升轉僉憲知府,此亦不見得,朝廷屈我也,要尋一個對頭飾罪。自己不是處,全然不加講求,此即唐夫子所云沒學問的乞丐也。先生一日歎曰:「天下從此亂矣。」門人問曰:「何徵?」先生曰:「只看為善的人,往往不得利便是。」

不但先聖先賢格言後人當念當守,即鄉黨先達老人說話,日月愈久則愈有徵驗。吾湖閔莊懿公,戒子孫置田不得過五百畝。茅南溪先生嘗曰:「凡做人家完官秋糧,若及五百石,這便是豪惡人家了。」其言有深味可玩。

學通天地,人謂之儒。宋周、程、張、朱先生,始不負於儒之稱。孔子教子夏曰:「毋為小人儒。」這小人不是尋常人,只為利名念頭割不斷些。始皇坑儒,這儒也不是泛泛讀書之人。當時有一等,非先王之道,毀朝廷之政,自為高論以驚世者,故坑之。今秀士、醫卜濫戴儒冠,動自稱曰「貧儒、寒儒」,其鄙人曰 「腐儒、迂儒、俗儒」,此等儒正始皇之所不屑,坑者何以儒為?

排難解紛,地方里閈一美事,然不易言非公。其心愛憎不作,潔其守,賄賂不通,平其事,是非不爽者不足以語此。余自四十歲以前,鮮見地方處事之人,有之則人或懇求而後應者。不三十年,而以處事為家,不求而出者紛紛矣。然卻為郡邑諸公輕聽人言,詞訟任人和息,所以此輩獲利。又不十年,不意我輩讀書人,亦甘心去學處事,廉恥掃地,大可惜也。

里中許世英,予方讀書古山時,常攜果見訪,坐間諄諄告我曰:「先生他日及第,慎勿受人田產,寄在戶上。」予問何故,曰:「難道不得些利,必有一日,他家欠了官錢糧,府縣比追,掛先生姓名出來,此時多少醜看。」

距家五里許,有顏姓老人年八十七歲,少讀書,亦頗能詩。每出市,必經予門。予留酌,老人告我曰:「大人難得昆玉五人俱全,不必拘殽饌豐儉,須兄弟時常聚首一酌,莫錯過好光景也。」其言甚有可采。

士大夫居官,常要思量,此官今日要回就回,明日要回就回得方好。往往見尊官大吏,一聞罷職,茫然自失,哭泣嗟谘,繼之可笑,可笑。然一官特小者爾。至於未死時也,要常想這死不是極苦極大事,要曉得是吾身上一件少不得的事,其間也有樂處。一日見女親沈憲副卒,余移書其叔曰:「唯天為大,視一家一人之死,如千山萬山墮一黃葉,山靈竟不知也。不須甚苦,這話可與知者道。」

宋人有園丁種菜,菜被人盜去者,主人詰園丁。園丁曰:「自己固要吃也,須著把些與他人吃。」主人默然曰:「也說得是。」

人才不以多寡為盛哀,取中才十人,不如取傑士一人。今之郡邑,當督學按臨,誤認人眾為盛,動稱作養人才,懇督學多取,至並其不才者而進之,都是祇管目前學問。若想著這不才的,他日究竟如何?自然不輕進了。然予少時所見,不過郡邑曾取首名,或督學見遺,故復懇收之,未至於私請也。其後則為鄉縉紳請矣,又其後則為富室請矣。難言哉!

趙心堂南刑書為巡撫時,余遣家丁同沈三石家丁候之於宅,心堂冠帶出見,兩家人送近地僧舍安置。已而作書答禮,兩家人告辭,心堂仍冠帶出,親授書致謝。予詰家丁趙爺,或有客至,乘便冠帶乎?家丁曰:「此時俱無客。」心堂可謂以禮自處,以禮處人者矣。敬其主以及其僕,豈人所易能哉?

長興丁靜吾少參,為諸生時,曾有延不佞為師之意,不果。越二十餘年,予與靜吾俱官二司。一日,范巡按繼川臨湖,予兩人同謁之,坐於客廳。靜吾不肯並坐,予強之。靜吾曰:「先年雖不及師先生,然此念已發,今日何可並坐?」公有家教,子元薦亦登甲科。

烏程令袁公(光宇),常熟人,在任五載,屢值水旱災,錢糧屢虧正額,停俸方開復停,公不介意。終其官自不差一皂快下鄉,烏程人陰受其大賜不知也。操履兼潔,無赫赫聲。其初任也,不佞謁之,會袁病不相值。已而半載許,彼此不相識。一日,公以公事下鄉至南潯,先作一書,致殷勤想慕之意,約次日下顧。詰朝天方明,予未及梳洗,家人報公已入門矣。公能輕身以先於沉淪之仕宦,殆不拘時套者乎?

不佞讀《宋史》將日昃,意欲飲酒數行,適讀至秦檜、張俊、萬侯咼諸人殺岳武穆事,心傷淚墮,不樂而罷飲。次日又讀至史彌遠殺韓侂胄於玉津園;其首傳畀金人。彌遠固是邪人,然殺侂胄以舒神人之共憤,宇宙間一大快也,不覺呼酒飲二大觥。

距鎮五里許,鈕君明者少貧,壯能自立,慷慨有大度,起家萬餘金。雖不事詩書,然出言有序,處事近理,親友鄉黨有難,能不惜勞費以解紛,且不伐功。不佞相與四十年,未嘗見其誇言傲氣惰貌憂容也。年八十餘,人無老少,咸稱雪舟翁,地方倚以為重云。

自古及今,忠臣義士得天地山川至清至粹之氣,貪夫奸臣稟天地山川至濁至戾之氣,孔子所謂上智下愚不移也。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甘餓死首陽,上□上智之品,賈似道當襄樊圍急,猶起半間堂於葛嶺,與群妾踞地鬥蟋蟀。逮貶循州,固是囊橐有備,然妾婢尚帶數十人,鄭虎臣殺之於木棉庵,悉被屏逐,非天下下愚而何?

友人業尚書師事練川湯先生(日新),先生曰:「汝等幾作舉業文字,不可泛泛把與朋友看,其不知文字者不但不能攻其過,且加讚美一番,非徒無益,而反有損我平生文字。只把與呂宇崗(穆)、卜岐山(鎬)看見,餘人不多見也。」

近日秀才不惟才高氣傲,才不高者亦氣傲。小試不利,便罵督學;場屋不中,便罵試官,全不反己進修。余嘗教子侄曰:「學問無窮。」唐荊川、瞿昆湖兩先生二十餘歲就中會元假饒,己丑、甲辰,二先生丕第回來,二先生亦必更求進,難道面壁不復讀書?凡人自道高妙者,總是沒見識。虛己下人,尊師取友,便是人家賢子弟。

吉安太守周公(之屏),號鶴皋,湖廣湘潭人。嘉靖己未進士,重厚古雅,舉動端凝,事有成法可守,各屬令不怒而畏如嚴師也。以公事下省,未嘗遣牌。余淦館舍在隔江,一日偵人報公駐,余命衙內治菜五盤,酒一壺,候之。公怡然相敘,不以為薄。予曰:「此非老先生,晚生何敢作這主人?」已而會造黃冊,同年張九山謂予曰:「周太尊曾言造冊,事甚妙甚簡,我行矣,試請教,焉得教遵而行之?」洗淨俗套。不兩月,不靡財,而冊稿告成,此可與知者道爾。

宋方臘,淳安人,有漆園,苦造作局屢酷取之,遂聚遊手之徒,以誅朱勔為名。旬日眾至數萬人,遂陷建德、婺、歙、衢、杭等州。吾桐每歲派修上司官船,多委之丞簿、典史,其酷取合用念船等料害人甚大,而船以內家火一切責備管修之官,上司不曾議有公價,即議亦不及半,不知何意?一年織造中貴官船亦吾桐認修,可笑父母官,不肯申呈中貴衙門。一申呈他極千極萬錢糧,要造金船力亦可辦,何憚而坐視民艱,漠然不顧也?

莫儔、黃樸、賈安宅,吳興人,俱狀元及第。金人立張邦昌為楚帝,宣讚舍人吳革死之,莫儔與范瓊等欣然自以為佐命功,非端人矣。(賈字居仁,年二十,一魁天下,以舊學為給事中封駁,無所回避,累司文柄皆得成材,歷官戶部侍郎。)

吾湖萬曆間,仕宦享上壽者二人。副憲茅公坤,嘉靖甲午舉人,戊戌進士,至萬曆辛丑冬九十而逝。副憲孫公(銓),嘉靖丁酉舉人,戊戌進士,至萬曆壬寅九十尚強健。茅闊大,不拘細節;孫謹飭動有成法,材品不同,其享天年一也。

密印寺僧責以通詩書識世故者甚少,大都勤儉守家,是其所長,而學為詞狀恃老害人,處同居之僧,不少含忍玷辱山門。則五十年來,自惠鏜始。萬曆辛丑之冬,臥火櫃中,火自下起,四傍皆焚,鏜身受慘毒,越二日而死。天道無心,此舉若有擇焉,奇矣哉!

嘉興知府王貽德,廣西人,在官秋毫無取,亦不以地方財結交上官。時各邑有三大貪令,皆公所劈斷劣處,其趙清獻之後身乎?通判張遷相,江右人,癸未進士,以部官謫任,聞其清廉平恕,頗超流俗。管織染,歲例可二三千金,全卻者唯公一人。

士君子居下位,其上官相知與否,相是命中帶來,勉強不得。桐令蔡公(時鼎),治行盡是卓異,乃李公賢太守也,獨不以蔡為賢兵部尚書。胡公(宗憲),初令餘姚,此公量大善飲,與六邑諸令謁太守,胡多飲酣。時太守不以為嫌,語六邑曰:「若輩雖不飲,卻不及胡也,詎不可謂命乎?」

榷稅中貴分督諸省,唯吾浙所差馴謹,於民不甚擾,則司禮孫公與有力焉。所可惜者,郡邑諸公太是避事,應稅物件只憑中貴跟隨人主,張其最細者。如民間臥床草薦,見童作戲鬼臉亦在稅中,鄙瑣極矣。宋仁宗朝農器得以免稅,到今仍之。

宋仁宗朝大內災,宮室略盡,比早上御拱宸門樓,百官皆拜樓下。呂夷簡為相,獨立不動。上使人問故,對曰:「宮廷有變,群臣願一望天顏。上為舉簾,俯檻見之,夷簡始拜,此舉確有大臣風度。孫公奭,博平人,事太宗、真、仁三朝,位至翰林學士。永興軍朱能上言得天書,真宗躬拜迎入宮。公時知河陽,上疏切諫,以為天且無言,安得有書得來?唯自於朱能崇信,只聞於陛下。」其質直如此,賴上優容。頃之,能果敗。仁宗朝歐陽公(修),余公(靖)、范公(仲淹)、尹公(洙)相繼抗疏論列大臣蒙貶,天下賢士大夫相與惜其去,號為四賢。歐陽文忠公宦,轍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楊青,南京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間,事已十減五六,一兩月後,官府如僧舍,或問公為政寬簡,而事不弛廢者何也?公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耳,所謂簡者不為繁碎耳。」識者以為知言。

富鄭公請老家居,三上章,皆云天子無職事,唯辨君子小人而進退之,此天子之職也。此言可為萬世告君之法。

歐陽公不容於時,執政賈昌朝、陳執中亦惡公,欲因其甥女張氏事深治之。令蘇安世鞠獄不成,蘇云:「不如鍛煉。」就仍乞不錄問。內官王昭明為監勘官,正色曰:「上令某監勘正,欲盡公道爾。鍛煉何等語也?」公遂得脫。昭明之賢於士大夫也遠矣。

公權知貢舉。是時進士為文,以詭異相高,號太學體,文體大壞,公患之。所取率以詞義近古為貴,諸以險怪名者黜去殆盡。榜出,怨議紛然,久之乃服,而文章始有復古之漸。

王陽明先生弘治十七年以刑部主事主山東鄉試,人言一部試錄俱出先生手筆,前序文古簡,絕與近年體格不同。五策,余少嘗誦讀,久而失其本。榜首穆孔暉,人品端方,官至太常卿,贈侍郎,諡文簡。

不佞訪巽洲沈先生,先生著白巾問曰:「何製?」答曰:「家侄女適某者病故,且無子,應有大功服。」先生時已八旬,其不忽卑幼之喪如此。

中書令趙公(普),際時行志,事有不當上意,反覆奏之不已。太祖欲使符,彥卿典兵,普以為不可宣。已出,普復懷之入奏。上曰:「卿苦疑彥卿何也?朕待彥卿最厚,彥卿能負朕耶?」普曰:「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上默然。太祖之寬仁,普之切直,三代以後罕得也。

曹彬歷典兵政,未嘗妄殺一人。初克成都,有獲婦女者,彬悉閉於一第,竅以通食。事罷,咸訪其親以還之,無者備禮以嫁之。師還,唯載圖書,無銖金寸飾之附。將而儒者,古今罕及,宜其子孫之貴盛也。彼曹翰好殺,沒未三十年,子孫有行乞道上者,天道詎不昭然?

竇儀兄弟五人,儀居長,家法嚴整,弟儼等官既通顯,與兄譚時多侍立。儀有才望,太祖禹意用之。一日召儀語及趙普所為多不法,儀盛言普開國元勳,公忠亮直,毫無忌意。儼為學士,被召人,至屏樹間不出,中使促之不應。蓋知太祖燕服也。待上袍笏,然後趨出。稱質直方正,為晉府記室。時每諸王宗室宴集,賈琰必怡聲下氣褒譖捷給,偁叱之曰:「賈氏子何巧言令色之甚?」晉王怒。已而登極,思稱賢,自樞密直學士拜參政,且告偁曰:「以卿嘗面叱賈琰,故置卿左右,欲聞直言也。」

呂文穆公(蒙正)子從簡,應奏補。舊制,宰相子起家即為水部員外郎。公辭於上曰:「從簡始離繈褓,一物不知,膺此寵命,恐罹陰譴。」上允之,止授六品京官,遂為製辭。尊居卑綽,有古人風度。

公夾袋中有冊子,每四方人謁見,必問有何人才?客去悉分門疏記國用,文武臣取之袋中而足焉。

呂正惠公端,以蔭補官至相,真宗大不可及者三事。保安軍奏獲李繼遷母,萊公議欲殺之,端奏曰:「陛下今日殺繼遷母,繼遷可擒乎?此徒樹怨,益堅其叛心耳。宜置延州,善養視之。」上拊髀稱善。

太宗大漸,李太后欲立潞王,元佐既崩,使宣政使王繼恩召端,端知有變,鎖繼恩於閣內,使人守之而入。太后曰:「宮車已宴駕,立嗣以長順也。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誰敢違命?」遂迎太子立之。

真宗既即位,垂簾引見群臣,端於殿下平立不拜,請卷簾上殿審視,然後降階率群臣拜呼萬歲。

錢若水為同州推官,有富民家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訟於州,命錄事鞠之。錄事嘗貸錢於富民不遂,劾富民父子數人,殺奴棄水中,富民不勝榜{楚}誣伏。若水疑之,留旬餘,訪得女奴,召奴父母認之,父母泣曰:「是也。」乃釋富民罪,知州曰:「推官之賜也。」欲奏論其功,若水固辭曰:「朝廷若以此為若水功,當置錄事於何地耶?」知州愈歎服。太宗聞之,驟加褒擢,二年為樞密副使。

李文靖公(沆),真宗初即位,公為相,日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時王旦參大政,以為不足煩上聽。公曰:「人主少年,長使知四方艱難,不然不留意聲色狗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參政他日之憂也。」已而文靖之言果驗,乃歎曰:「李文靖真聖人也。」帝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也。」帝深然之。帝又問公曰:「人皆有密啟,而卿獨無,何也?」對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嘗惡之,敢效尤乎?」

寇萊公始與丁晉公善,屢以丁之才薦於公,而終不用。一日,寇謂公曰:「比屢言丁之才,而相公不用,豈其才不足用耶?」公曰:「如斯人者,可使之在人上乎?」萊公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公歎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晚年與寇交相傾奪,卒有海康之行,始服文靖之識。

家人勸治居第未嘗答,弟維語次及之。公曰:「身食厚祿,時有橫賜,計橐裝力可治第。但念內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巢林一枝,聊自足爾?安事豐屋哉!」劉元城論本朝名相最得大臣體者,唯公一人。

王文正公旦屢於上前稱寇萊公之善,而萊公數詆文正之非誠哉!休休有容之大臣也。他如處趙德明求粟,蝗死不隨,眾稱賀。宮禁火災,賴以減死者百輩。張師旦兩及門則深惜之。大都厚德長者,惜乎晚節不兢,受珠買妾,不免為聲色所移爾。

天下無事,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於泰山。蘇子之言也。今天下承平無事,余所深慨者,則謂何止公卿之言輕於鴻毛,雖主上之言亦輕於鴻毛矣。何也?如吾鎮初設府判,專為鹽盜也。既而加銜同知,又欽給關防文憑,注以住劄烏鎮地方,何等嚴重!而當時部覆,且云上司不許差委,守巡道不時巡察。萬曆二年間奉聖旨是矣。今同知不署州署邑,則終年累月居郡城衙舍不赴地方,盜賊任其縱橫,鹽販任其出入,何人管著,又何曾見上司問來?是朝廷不為地方設官,為本府備差備委而設此官矣。若把旨意為重,必不倒聞至此。故愚臣謂主上之言亦輕於鴻毛,非主上之言果輕,蓋諸臣之輕主上也。可為太息流涕。

友人同胞兄弟不睦,弟余同年友也。一日,兄招余飯,不邀弟,遣童子固請余。余語之曰:「上覆大相公,不請二相公,我不好來,得意子去道,竟廢邀而罷。想其兄覺悟也。」又一日訪其弟,訊曰:「向來與令兄和氣浹洽否?」答曰:「這幾時不能往來倒好。」余正色諫曰:「兄誤矣。凡弟兄不睦,畢竟為弟者罪過居多。即無過,古人更有許多宛轉求和工夫。若自以為是,兄讀聖賢書何用?」年友默然,不以余言為罪,卒兄弟相好如初。所以君子貴朋友麗澤也。

今人但見人多過,便罵不是人等之為禽獸。吾師唐先生不然。一日,論及潘天泉(仲驂),先生曰:「彼有善根可取。」又論及豐南禺(坊),先生曰:「豐特帶些炱氣,不是極惡。」余有一同年某真是惡,請問狀。先生曰:「不須指數,只夜臥一節,家人自十二歲以上俱拶兩手,或用枷鈕無輕放者。」一夕大盜入其室,見而駭之,問主人何在?童子口指其臥處,用亂槍殺死去,亦不劫其財也。荀子但不當云堯舜偽也,其云桀紂性也,恐是確論。然究竟紂之惡尤甚於桀,武王懸太白旗斬其首,以泄天地神人之忿,正是聖人作用。蘇子曰:「武王非聖人,蓋從子謂武。」未盡善上發揮,是文章家駭人語,非通論也。

歸安李某號觀稼,鄉飲賓縣令戚南玄公,偶以小嫌得罪於一上官,觀稼翁多方為解,且有所費,然秘其事終不令戚知也。久之,戚擢諫垣去始及聞,歎曰:「吾在此老包涵中矣。」嗟乎!今之富家臣室,能包涵父母而不令其知者幾何人哉!

前輩汲引後學,致書遊揚大都,不令人知。余僉憲南閩時,徐文貞公尚在,與都御史龐公(尚鵬)書薦不佞,不令不佞知也。龐一日言及,始知之。已而轉江右少參,潘公(季馴)亦與陳巡按守軒書薦不佞,亦不令不佞知也。嗟乎!較之索謝發書與計較謝儀之涼薄者,其賢不肖豈不徑□矣哉!

宋朝諸公在□館者,其人雖未必皆賢,然畏清議扶公道□盡多。如王安石、王欽若、丁謂、章惇、蔡確輩實錄瑜瑕不掩,庶幾太史公家法也。本朝人傑如王陽明先生,聞實錄有言曰:「守仁性警敏,善機械,能以學術自文。」此三言者或出忌者之筆,恐宋人未必肯下也。豈古今人果終不相及哉!

陽明先擒宸濠,其初為諸宦豎所掩。既世廟登極,首揆楊新都與王晉溪相讎,晉溪至下獄謫戍,而陽明故晉漢所拔者,故訛言萬端。謂南昌之破,教人搶掠甚於盜賊。及修《世廟實錄》,執筆者新都,副之者董中峰。董故不喜王,且迎新都意,極其剪斥。後徐存齋、鄭端簡、薛方山諸公,皆履其地得其詳,事乃大白。伯安復封爵,董之說遂大詘。

添設少府劉公(治),鄱陽人,居鎮署,延予友顏生訓其子。顏生居數日,公每見必懇行,責生遲遲有待也。一日,公子背書少熟,顏生嗬之要打,一書童遂背起公子,一書童扯其兩足,一書童送竹篳於顏生。責訖公子,長揖曰:「謝先生教。」 至下午掌家開宴,生問曰:「有何客至?」對曰:「相公今早責五叔,故謝相公。」劉公世家,有家法,其尊師重傅,嚴課其子固如此。


卷七 编辑

本朝開基,聖聖相傳之年分。洪武元年(戊申),三十一年(戊寅)止。建文元年(己卯),四年(壬午)止。永樂元年(癸未),二十二年(甲辰)止。

洪熙元年(乙巳)止。宣德元年(丙午),十年(乙卯)止。正統元年(丙辰),十四年(己巳)止。景泰元年(庚午),七年(丙子)止。

天順元年(丁丑),八年(甲申)止。成化元年(乙酉),二十三年(丁未)止。弘治元年(戊申),十八年(乙丑)止。正德元年(丙辰),十六年(辛巳)止。

嘉靖元年(壬午),四十五年(丙寅)止。隆慶元年(丁卯),六年(壬申)止。萬曆元年(癸酉)。

唐岑《嘉州參送張升卿宰新淦》官柳葉尚小,長安春未濃。送君潯陽宰,把酒青門鍾。水驛楚雲冷,山城江樹重。遙知南湖上,柢對香爐峰。

五髒之神,肝魂、肺魄、心神、腎精、脾意。若人恬淡,則神定、魂清、意安、魄寧、精不走失;若人躁兢,則神疲、魂濁、意亂、魄散、精遂潰耗。

張無垢曰:「快意事孰不喜為?往往事過則悔者,以他人有甚不快存焉,豈得不動於心?」君子所以隱忍詳復而不輕為。

王肅家誡曰:「凡為主人飲客,使有酒色而已,無使至醉。若為人所強,必退席長跪,稱父命以辭之。敬仲辭君,而況於人乎?」墨子白:「輕譽苟毀,好憎尚怒,小人哉!」唐李文公問藥山禪師曰:「如何是黑風吹船飄落鬼國?」師曰:「李翱小子問此何為?」文公怫然怒形於色。師笑曰:「發此嗔恚,便是黑風吹船飄鬼國也。」

薛文清公《讀書錄》云:「促迫褊窄,淺率浮躁,非有德之氣象。」

王丈成公曰:「眼前路境,須令放開。若太逼窄,非惟人不能,近恐在已亦無措足之地。」

程叔子曰:「精神道德言動,一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王龍舒《勸戒》文:「喜怒好惡嗜欲,皆情也。養情為惡,縱情為賊,折情為善,滅情為聖。」以上述烏程唐守禮《吏隱堂日鐫》。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士君子盡心利濟,使海內人少他不得,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宦情太濃,歸時過不得;生趣太濃,死時過不得。甚矣,有味於淡也。

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大約評論古今人物不可,便輕責人以死。

治國家有一言曰:「忙時閑做,閑時忙做,變氣質。」有二言曰:「生處漸熟,熟處漸生。」看中人,看其大處不走作;看豪傑,看其小處不滲漏。

甔甔子每教人養喜神,止庵子每教人去殺機。是二言,吾之師也。

奢者不特用度過侈之謂。凡多視、多聽、多言、多動,皆是暴殄天物。

任事者當置身利害之外,建言者當設身利害之中。此二語,其宰相台諫之藥石乎?

乘舟而遇逆風,見揚帆者不無妒念。彼自處順,於我何關?我自處逆,於彼何與?究意思之,都是自生煩惱。天下事大率類此。出一個喪元氣進士,不若出一個積陰德平民。

救荒不患無奇策、只患無真心。真心即奇策也。

吾不知所謂善,但使人感者即善也;吾不知所謂惡,但使人恨者即惡也。

青天白日,和風慶雲,不特人多喜色,即鳥鵲且有好音。若暴風怒雨,疾雷閃電,鳥亦投林,人亦閉戶。乖戾之感至於此乎?故君子以太和元氣為主。

吳俗坐定,輒問新聞。此遊閑小人入門之漸,而是非媒孽交構之端也。地方無新聞可說,此便是好風俗、好世界。蓋「訛言」之「訛」字,化其言而為訛也。

天下容有曲謹之小人,必無放肆之君子。

人有好為清態而反濁者,有好為富態而反貧者,有好為文態而反俗者,有好為高態而反卑者,有好為淡態而反濃者,有好為古態而反今者,有好為奇態而反平者。吾以為不如混沌為佳。

偶談司馬溫公《資治通鑒》,且無論公之人品政事,只此間工夫何處得來?所謂君子樂得其道,故老而不為疲也。亦只為精神不在嗜好上分去耳。

俗語近於市,纖語近於娼,諢語近於優,士君子一涉此,不獨損威,亦難迓福。

羅仲素云:「子弑父,臣弑君,祇是見君父有不是處耳。」若一味見人不是,則兄弟、朋友、妻子以及於童僕、雞犬,到處可憎,終日落嗔火坑塹中,如何得出頭地?故云:「每事自反,真一帖清涼散也。」

欲見古人氣象,須於自己胸中潔淨。時觀之,故云:「見黃叔度,使人鄙吝盡消。」又云:「見魯仲連、李太白,使人不敢言名利事。」此二者亦須於自家體貼。

夫衣食之源本廣,而人每營營苟苟以狹其生;逍遙之路甚長,而人每波波急急以促其死。士君子不能陶鎔人,畢竟學問中火力未透。

後輩輕薄前輩者,往往促算。何者?彼既賤老天,豈以賤者贈之?人生一日,或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虛生。

得意而喜,失意而怒,便被順逆差遣。何人作得主?馬牛為人穿著鼻孔,要行則行,要止則止,不知世上一切差遣得我者,皆是穿我鼻孔者也。自朝至暮,自少至老,其不為馬牛者幾何?哀哉!

祇說自家是者,其心粗而氣浮也。

士大夫不貪官,不受錢,一無所利濟以及人,畢竟非天生聖賢之意。蓋潔己好修德也。濟人利物功也,有德而無功可乎?嗜異物者必得異病,挾怪怪者必得怪證,習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態者必得奇窮。

待富貴人不難有禮,而難有體;待貧賤人不難有恩,而又難有禮。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淨土。以上述華亭陳繼儒著。

唐一庵先生(樞)曰:「自古建都,多大河南北,雍、豫、幽、冀之間。雖欲居高以臨下,而察盛衰以乘天運,則智者與造化俱。伏羲、神農都陳,黃帝都涿,少昊都曲阜,顓頊都濮,帝嚳都亳,堯都平陽,舜都蒲阪,夏都安邑,殷都亳,周都長安,秦都咸陽,漢都長安,晉都洛,六朝都建康,唐都長安,五代都汴,元都燕。說者謂豪傑覷天下之勢,爭相據重戰而圖得之。然而所以覷其勢,豈必襲故見而無所通乎?故人事之交,值暌依鬥塞造化顯呈於情境之間,有不容於去而取者,而習治。既延地絕脈,水化味又復不甚宜人,況衝車所攻,矢石所集,積骸灑血,奔為荊榛斷垣壞壁,鬼磷滅沒,蓋有徙道。」朱樸云:「去已衰之哀,就未王而王,不可謂非。論天下之勢,圜變而無定,在吾有以識之。」

北畿防禦之勢,山西行都司當其衝,萬全都司護其背,大寧都司藏其備,薊州守備斷其徑。萬全都司一衛一所,嵌山西行都司之境,瞭遠之道也。大寧都司五衛一所,嵌薊州守備之境,夾持之法也。

都金陵者,守淮以防外庭,守武昌、九江以蔽上遊,守淮之勢東固淮安、泗州,自丹陽而揚州,而淮安,而泗州,乃全淮之右臂也。西固鳳陽、壽州,自采石而和州,而鳳陽,而壽州,乃全淮之左臂也。東無淮安,雖得泗州而不為用;西無鳳陽,雖得合肥而不為用。上遊之勢,沅、湘諸水合洞庭之波而輸之江、則武昌為之都會,故湖廣省所以蔽九江。江西諸水與鄱陽之浸彙於湓口,則九江為之都會,故九江所以接武昌而蔽金陵。若用於天下,則徐、邳、臨清,淮安之應也。洛陽鈞、鄭,鳳陽之應也。荊州,武昌之應也。而襄陽又荊州之應也。固荊州可以開蜀道固襄陽,可以控川陝固臨清,可以通燕冀固洛陽,可以制潼關。其西南守江西以運百粵,其東南守浙江以治閩吳,皆金陵之門庭,帑藏云爾。

儀真舊設臨江諸閘,復新設攔江閘於江口,引潮水以濟諸閘,且便停泊瓜州。近設瓜口閘於西江觜,諸壩之利也,亦攔江遺意。瓜州舊有通江閘,後尋廢。瓜洲既設,似與儀真不異,辟通江與十壩並發,不亦可乎?裏河運船十年一造,江南船五年一造,以往回越壩耳。

國初定鼎金陵,以真定之恒山為北嶽。後迂都北平,則真定在其南,復以山西渾源州之恒山為北嶽。

南方蠱毒有數種,蛇毒、蜥蜴毒、蜣螂毒、草毒,食之變亂元氣,心腹絞痛。或吐逆不定,面目青黃,十指俱黑,驗蠱法吐於水,沉而不浮。含黑豆,豆脹爛脫皮,嚼之不腥,嚼白礬味甘,皆是治蠱法。飲白水、牛血立效。王氏博濟方,歸魂散必用方,雄朱丸皆可。

海鹽海塘連年葺治之費,雖天闕、丫義等處,擊衝勢烈,要亦人事未至,攬胥利於創工董吏,便於自逸,乃故疏其謀,工無永建有以也。石塘在外,所以防潮勢;土塘在內,所以固滲漏。二者皆不可無其間。土塘受患,病於石塘先隳,石塘之隳病於土築樁淺,又病灶夫引潮以便抱甕,所以不久成害。即如漕河砌閘,土民利行舟,停滯欲便經營之利,私賂工師作為衝械。

無襄陽則荊州不足以用武,無漢中則巴蜀不能以存險,無關中則河南不能以豫居,無巴蜀則吳楚不能以奠枕。

山東東三府隙地甚多,皆可耕之區。人事不修,溝澮不立,一雨成漫,而旱則赤地千里。雖古河額俱堙,元虞集之議至今可行。

山東平度州東南境,有南北新河,元時所開,以避海運放洋之險。其水源發高密,至膠州分流為南北新河,自膠州入新河二百四十里,至萊州之海倉口入海。自迤北新河店置閘,以達安東止,八十里可通海。歲久盡塞。近王副使獻、方御史遠宜力主開復,並於馬家濠鑿山麓通海,人溺便安不遂,此議不可終已也。

海運憚文登南之成山,登州北之沙門,此兩險多磧。又成山突出,當東洋之衝,沙門旋扼處北洋之腥,宜無靖勢。新河一開,可避兩險。不爾則古濰水及沽尤河稍致力,皆可免於兩險。

太湖介蘇、常、湖三府之中,北納荊溪百瀆,南納霅溪七十二淡。荊溪、百瀆上受金、溧、常、廣諸水。東壩既立,宣、徽、應天之水皆出大江,霅溪七十二漊港口日淤,苕川勢渀嘉興分,以東泄湖之所瀦。自吳江長橋出,合龐山湖,以南入海為松江。自大姚分支,過氵殿山湖,以東入海為東江。自鯰魚口北經蘇郡之婁門,東北入海為婁江。又有胥口、白洋灣、鯰魚口三支流,帷吳江、長橋築而茭生沙壅,松江之勢緩。惟大石、趙屯等浦淤,而氵殿山水阻,東江之勢緩。惟七鹽鐵等塘滯,而陽城水阻,婁江之勢緩。近來三支流盛瀉白茅港,北入於大江以達海,而白茅港亦易淤淺。震澤注海三江。松江一流,已久為淤。上海之南,蹌浦口即吳淞江,嘉定之劉家港即婁江,常熟之白茅港乃震澤餘流。向北注之揚子江者,水勢東南為順。今盛流白茅港,漸渀於北,則長橋所為害,其明驗也。故陽城昆承流壅澓浚吳淞江,南北兩岸定安諸浦間道北,注劉家、白茅二港,又大黃浦流壅傍浚范家浜間道注蹌口,皆引水北流,以順其勢。而三吳勢占,水利日盛,莫知於何底止也。

江勢至京口頗下,丹陽一帶運河每患淺。練湖高據,欲厚所瀦,而時泄之可濟緩急。

黃河白蘭州入中國五千餘里至開封界,不為患,決溢惟開封、大名居多。二府地夷,斥孟津而下,無山岡束隘,且土疏善崩。又下流所受已多,旁無渟瀦,而河身易淤。冬春止丈許,其湍駛不能遏固勢也。古黃河周定王五年徙砱礫,始失故道。漢而下徙決無常。漢武帝時,已通淮、泗。宋太宗時,始入淮。自是南北交注。今河水全達淮入海。一道自開封蘭陽縣趙皮寨口東南流,由杞縣、睢州、寧陵、歸德、夏邑、宿州下符離江關。

雲南土官非有沭令牌不能調,雖麗江,每自大沭府令至即處納。

廣西左江兵不可用可調,惟右江土官喜於見調。兵人日米一升,計價月可一錢,俱為土官所得,兵自齎糧,且獻名倍役,數以規糧給。

北人食腥臊,夜目不明,睡則沈熟,可乘被虜者。每竊馬以逃,但為頭墩哨夫所害以報功。

中都無城,有陵在,故以陵為城,城可無設。如得城,則於陵守力疏,又以臨淮城輔之可援應。

定海一潮下舟山,起陸八十里至沈家口,出港十里許至烏家口,出蓮花洋半潮至普陀。自安吉,獨松關陸路至杭城,元大軍取宋路。自杭,由長興之金竺關入南都為捷徑。

朝鮮貢道,自鴉鶻關,由遼陽,經廣寧,過前屯,入山海關。日本貢道,自定海關,經浙省,過蘇、揚,至淮安、臨清,迂曲之行,以示中華基勢。

會通河,元至正二十六年開,漕東南之粟,罷海運。始元漕至濟寧,舍舟陸行數百里入臨清衛河,後由濟寧開渠,直抵臨清,復於兗州城東築金口壩,竭泗水注濟寧,以勝其高。洪武二十四年,河決原武黑洋山,漫過安山湖,而會通河乃淤。永樂九年,尚書宋禮浚通之。十三年,復罷海運,又用老人白英策,築壩戴村,社遏汶水,東入海,令盡去南旺,乃賴其利。元亦曾引汶,亦借黃河為濟。而近來患在於河一至而淤,且熯旱泉微,反欲引黃河以濟,此河引之至而來之盛,則又不能自勝其勢。禹之順水之性,而今若以逆焉,則此河之不可常恃,雖有善者不能必也。近又有引沁之議。

河東池鹽成於南風,地在中條山陰,窪局蒸燠薰成,激蕩造化,自然所結。所患水少則池暍,生硝水多又氣澹難釀。調攝之計又在人事,故雨漫而多,或入北河濁水,及東黑龍潭,硝水皆大害。常浚姚暹渠以瀉五姓湖乃得。

兵法聖賢,不漏之學,心體全定則隨應普照,所向無不克。

兵之制始於軒轅,其道貴一。曰:「一者階於道幾於神,故謂握奇蓋言一也。以天地風雲為四正,龍虎鳥蛇為四奇。正以出兵,立老營以為家;奇以禦敵,設陣勢以為戰。風後軒轅之臣,乃司兵。故謂風後握奇經,正者所常居,握而運之。其惟所餘之奇,奇隨時應,用零出而不二。故謂餘奇。」

李筌言曰:「兵猶水,水因地以制形,兵因敵以制勝,能與敵變化取勝,謂之神。庸將以教習之法,為戰敵之陣,不亦謬乎?宋儒有不然其說,蓋筌能言其意,所以輕亦古法,云善用兵者,教正不教奇。」

古名將李廣、竇嬰祭遵李勣等,皆極廉約,不私財。故蓄惠不倦,愛士能得其用,這是世人命根。此處得則我之根培,於御人得則人之根益培,根根相培,造化日盛。

請諸鄉先生立社,會疏切念,志士不以出處易學。仁者不以人已異情,達人不以遠近弛事,壯心不以老少改力,豪傑不以雅俗貳念。況今際明時,處善郡當無恙之身,勵歸田之操,而盛忘年之風,如我湖不少,概見者乎?故倡不可無和,事不可獨成(樞)也。晚昧深為是,懼謀之棟塘、南苕二君。二君曰:「約時結社,實予同心。」因屬樞居府城道路之中,先為舉事。其事歲二會,在春秋二社。日當事者給饌治具,先期一日到會所,既會次日乃散。會之所任,當事之便樞。今八月十六日,奉候於峴山浮碧亭,風雨無輟,公私俱置,眾寡不拘,後先繹來,出入任意,供具不華。一取相觀之益,一勿盍簪之疑,一溫知舊之情,一申鄉曲之款,一寄登臨之興。是會也,止折簡不邀,止長揖不拜,止隱服不冠,止論說不嘩,止陶情不醉,止盟神不禱,懇願俯臨,共成雅集。

辛酉湖澇,歲大歉,人情洶洶。眾問曰:「先生何以不向人道苦?」先生曰:「古制三年耕,有一年之積。自己酉被荒迄今,豈得怨天尤人?」眾曰:「貧家每歲不彀用,烏能例古?」先生曰:「大則大用,小則小用。大有大積,小有小積。古人量入以為出,所以盈縮登耗均停。近多務繁文浪費,只顧目下,乃量出以為入,故一遭歉乏,便涉狼狽。」

論《春秋》,乃性命之書。《春秋》為賞罰之書,非也。無其位而寄空文於榮辱之間,烏乎得也?謂褒善而貶惡,亦非也。聖人明道於天下,而欲以虛名動之可乎?孔子之作《春秋》也,所以立教也。不得行道於當時,慮後學之求其依歸而不可得也。而至理不容有言,則又難於先備,以為周行之示。於是,即易陰陽之化消,長吉凶之實,而假世象以章之,所以闡其玄以通之者至矣。然猶慮夫中資之未能據以曉也。乃復以當時行事之粗跡,一折衷於性命精微之宜,使知道必協於中,而人心本體之靈,達於今古而不昧。是故《春秋》是非之書也,以別理欲而決王霸,成治亂興衰之由者也。大中至正之矩,無過不及之學,損之而自生其惰也,贅之而自肆其情也,委之而自遏其明也,紊之而自罔其迪也。故《春秋》與《易》通無顯微精粗本末之判也。以上俱唐先生樞著。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大丈夫不可無此襟懷。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大丈夫不可無此度量。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大丈夫不可無此氣概。珠藏澤自媚,玉韞山含輝。大丈夫不可無此蘊藉。

陽明先生曰:「有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恭題龍亭庫壁。本朝令甲,在外文武諸司:遇萬壽、元旦、冬至及太子千秋令節,則陳御座於中堂,陳鹵簿、儀衛於兩階。幄中設亭,亭繞龍文,飾以黃金,其中大書「闕」字,以象天子臨見群臣之座,習稱為「龍亭長官」,率其僚屬吏民望拜庭下,升而祝降,而嵩呼儀節。視中朝無二直。竣事之後,令甲不著奉安之所,以故諸司往往雜諸器物置之居,積之庫,而庫又率在堂之兩傍,失居尊之體。間有別建以崇之者,蓋亦鮮矣。隆慶己巳,烏程李樂來令新淦,行禮之餘,喟然歎曰:「君父之尊猶天也,乃以其虛位置之堂側,而眇眇臣子顧抗然居中以聽邑事。仲尼過位之訓,少而誦之,今安在哉?」邑之缺典,莫斯為甚。乃相隙地建屋三楹,其前為門,繚以周垣,扁曰「龍亭庫」,專為奉安龍亭之所,而幄帳、鹵簿從焉。視中朝所稱鑾駕庫者,雖大小製殊殆,髣髴其意矣。翼趨進而觀之曰:「此不可以覘政乎?」世之居官者,惟無敬。君之心。故其所臨之民,君之體也,而不知惜所行之事;君之政也,而不知供所司之法;君之令也,而不知守所掌之財;君之所需也,而不知節,誣上行私,壞法亂紀,皆自一念之肆發之耳。今樂於君之虛位,且知敬而尊之,不習於故常,而特為之計。如此固宜,其令淦未三載而善政種種,莫非導君之惠,以布之民也。他日位益隆,代君之責益重,亦惟無忘此敬而已。庫在邑治之內,學士君子鮮造焉。而間有事其中,類皆胥徒之賤翼,懼其不足以知此,而例以建制之末視之也。故特表而著之庫,創於樂筮仕之年。十一月,成於次年之春正月。其旁並收邑之圖籍,以杜侵毀,亦式負版之餘意也。

隆慶辛未十二月,新淦縣儒學訓導姚翼題。新淦縣新修城隍廟記

古先聖人,神道,設教,明有禮樂,以維民生。幽有鬼神,以司民命。冥顯雖殊,而其佑世安民,理則一也。是故禦災捍患,悉載於祀典,坊庸表輟,咸列於八蠟。凡以其有功於民也。而況壘土為城,塹土為隍,蕃庶所聚,政教所出,國以之藩,民以之衛,則其赫靈顯化,受命於天,造福於民,有非常祀所可同者,此城隍之神所由起也。縣之有廟,則見於李陽冰縉雲之記,然止稱吳越有之,則唐制未達於天下也。宋歐陽修云:「天下皆有而縣則少,則宋制達於天下,而諸縣猶有缺也。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元年,加以封爵,府稱公,州稱侯,縣稱伯。三年詔定百神之祀,皆革爵號,獨封城隍為鑒察司民之神。郡邑建廟,視其公廳以為高廣。有事於山川,則合食於壇;有事於厲祭,則主祭於中。令佐蒞政,先與神誓,朔望行香,次於先師。夫名山大川,萬古稱養民之功者也。神則配其亨先師至聖,萬古稱教民之功者也。神則同其敬令佐,司教養之任者,兢兢然尊禮至肅,豈非以神之保衛民生,教養所基,而不可以或慢矣乎?淦據豫章上遊,當處廣之衝,為江省要邑。則其高城深池,保障一方,藩衛億兆,丕著靈爽,尤非他邑所可同者。廟在學宮之左,歲久就圯,祀禮不稱。隆慶己巳,吳興李侯來令茲邑,廉公節儉。凡諸稅羨紙贖,及省約公費之餘,則合僚屬庭封之以葺百廢,建尊經閣,修練公祠,創官店,立邑倉,將修廟而廟適火。」侯曰:「此更新之會也。」乃徹而新之,高廣如式,宏麗過昔,費出於官,而民不知廟成,命邑人朱璉記之。璉竊惟城隍衛民而設者也,其神則惠民而立者也,列代崇祀則以其有功於民,國家肇稱則命以鑒察司民。是廟其神者,凡以為乎民也。不致力於民,而能致敬於神者,惑也。侯之盡心民事,一芥不私,百廢具修,節民之費,葺神之宮,遠得夫聖人神道設教之旨,仰體乎皇祖重民制祀之心。是廟之新神必罔怨罔恫,吾意其風馬雲車而來駐斯宮。城民固國,而永妥其靈矣乎?古之事神者,思其所依,思其所嗜。城隍之神所司者惟民,則其所依者亦惟民。所主者正直,則其所嗜好者亦惟正直。侯於神所依者愛之,神所好者得之。其所以克當神心者,不但穹窿其棟宇,焜煌其舟堊而已。故錫福下民者,神之理也。昭崇廟貌者,神之象也。李侯得其理,而因以新其象。後人瞻其象,而可以思其理。則侯之永庇於淦,而淦之徼靈於神者,其與斯廟相為終始也哉!侯尊名樂,字彥和,別號臨川,以戊辰進士高等筮仕,董役則典史李汝秀及老人陳輔、李夫敬等。工始於己巳九月,訖於庚午三月。外設重門,中為正堂,前有拜亭,後有寢宮,繚以周垣,翼以兩廡。齋宿有室,庖省有所,俱所當記者云。

隆慶庚午孟秋,邑人朱璉撰。新淦縣學新建尊經閣記

學校建尊經閣,制也,學校遍天下,而尊經閣不概見,非制也。忘本始者弗修,急簿書者緩修,畏勞費者忌修。而泮藻不澤,俎豆不飾,又未聞以課吏焉。故為治急,體要不隨時變化之士或罕覯之噫勢也,亦意也。新淦學舊無尊經閣,隆慶二年郡理唐公舜欽視邑,卜明倫堂,後創建之。然棟宇僅立,弗葺弗備。再歲不治當,尋圯。三年夏,烏程李公領令至茹潔懷芳,節用愛人,睹前政闕緒,亟圖修之。結重屋,列門窗,二進計十間,周繚石垣,翼翼殖殖,與明制稱。工始於五年十二月朔,落成於六年正月望,乃蠲日率師生奉國朝頌布經書,秘而藏焉。閣之下塏爽洞達,便諸生肄習其中。一日,因學博姚君翼徵松言紀諸石、拜手颺言曰:

「皇明列聖,稽古右文,秩官育材,表章六經,敷錫之德,意何殷盛也?」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夫大人莫尊於君父,聖言莫大於六經。六經之言皆發揮天命,引翼民彝之具也。世師弟子,知所以尊天,即知所以尊君父矣。知所以尊君父,即知所以尊六經矣。三代之學,所以明人倫也。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道,具在六經,猶日星然。多士誦法,先生躬行。君子俾孝子忠臣真儒善治,相待而成。所為賢,有司敬君,愛士之報,豈渺小哉?按《郡志》載淦文獻,世有哲人昭代,在實錄者,張太史之出,處以道練。中丞之忠節不群,胡司成之文行振世,陳司寇之耿介絕俗,諸餘嗣興之士咸彬彬焉。有其文質蓋紫,淦金川毓為仁賢,其陶鎔淬礪,積漸章徹非偶然也。《詩》曰:「執柯伐柯,其則不遠。」淦之士惟視其武,熟趨之耳矣。侯為政,廉不刻物,仁不惠奸,守官不殉俗,造士不先華,雖更僕未易指陳。松也得夙通於紹介,故睹記特詳如此,且將告世之學與仕者曰:「士君子欲為堯舜之佐、周孔之徒也。察於三畏之旨,斯可以語尊經矣。」侯名樂,字彥和,臨川別號。隆慶二年進士。敦五倫,修三畏,在任飭舊,{日拆}新無限茲舉其一焉,蓋大且重者。

隆慶壬申仲春,新喻劉松。汝貞拜撰。新淦縣重建便民倉碑記

天下事多敝於因循,而成於明決。世之言政者,孰不曰居成者易,創始者難。事可以仍舊貫焉、吾焉用改作為也?嗟呼!天下事將任其頹敝,而不為之所耶?此庸俗之見,非所以論豪傑也。夫國之設官,以裕民也。官之子民,以體國也。事有弗便於民而仰寧國計,吾一任其頹敝而不為之。所國與民將焉攸賴哉?我國朝財賦取給東南,江之西當三分之一,淦為充糧者約三萬有奇。舊有倉曰便民者,在南門之外,以貯一歲之入,而發運於江。蓋其事甚便,歲久圯壞。當事者憚於興作,每歲入則貯於舟,斂發非時,稽察靡悉。於是已有侵耗之弊,國課稍虧,民大稱不便,久未有所歲已。已浙臨川李侯來蒞茲土,既悉其弊,則慨然曰:「茲有司事也。」顧舊基已圯,且在門之外,尤有未便。視城中有基,舊為藩司分署,上官駐節不常,司可無設。請於當道,以建新倉。又慮工費無徒,乃捐在庫四差。諸色暨歲派餘銀,共計叁伯有奇。鳩工計日,不擾於民,不愆於素,經始於隆慶四年九月,落成於十二月。計為屋伍拾肆間,而顏其廳曰「體國裕民。」凡歲之入,時而貯,時而發奸,無所容,歲課無損,民始大稱便,走書屬震記之。震憶昔在膠庠讀書,湄湘之上,當歲運時,見舸船鱗次,洲渚擔者負汗屬道,舟人喧集,有若漁獵。所謂舊倉者,鞠於蓁莽則歎其時,未有以處之者茲二十年矣。邑非賢侯,顧見有異同,或猶未盡燭其弊。間有欲任其事,又或憚於上議,不愜工費,靡措則委而去之。如傳舍取給一昔,昔足矣。何則意見之未明,而行之未決也?候治邑僅二歲,其他德政班班無論。即此舉罔疑罔滯,積數十年所難者,而一旦行之,若無事然。此其才識若懸鑒以照,毫髮無隱,若神劍以運,千里不留。上以體國垂經久之,圖下以裕民貽子惠之愛,其視隨時遷就,累歲月以博華顯者,可同日語哉!今國家軫念元元財賦為急,侯且不日內召,俾在廊廟經理,天下庶務了然,一心運而行之,無不如意。所向其裨於國與民,益宏且深,茲可預卜矣。夫破拘攣之見而成不世之業者,豪傑事也。享無窮之利而頌之不敢喧者,邑士民分也。震茲弗敢諉,是用告於後之人,其尚念茲舉也。時爾貢賦毋或後先,慎爾出納毋或耗損,其有弊也,循而葺之無廢墜也。以仰稱侯體國裕民至意。斯舉也,尚永永有賴哉!

隆慶壬申二月,刑部廣西司郎中邑人朱孟震撰。新淦縣新修養濟院記

嘗疑《周禮》憂民布德,雖醫疵除<骨比>煩恩之事,靡不曲至。而獨恤養孤老,經不專見。然觀文王治岐,先四窮,故可見古之聖人不忍於其民之不獲也。惻怛懇悃,惴惴予辜,或不暇任人如此。我朝法古,為政損益之。天下郡州縣治,令各設養濟院,籍民之孤老、殘疾者宅之寧宇,時其衣糧,生有養,終有藏,流惠九有無窮已。時誠皇仁令典也。郡縣百執事固多,奉主上德意,間有高視闊步之夫,旁睇不省大吏,過者或問而不察,此所以王澤壅閼,而實膏鮮流也。新淦養濟院舊在大南門外二里許,歲久屋頹,令尹浙西臨川李公覽之蹙然,掄材鳩工鼎構之。凡四十間,繚以周垣,固密倍昔。一力一金,不妄勒罰。作始於隆慶五年十月,訖工於六年正月。成之日,孤老扶攜,蒲伏權沸如雷。一日介書入喻道故,且曰:「懼日月久莫志也。」請記諸石。松乃喟然歎曰:「古聖人之愛民也,非臆其腹欲焉,始與之也。亦非臆其腹惡焉,始除之也。即天地生物之心,求其所以生之者,以左右民而已。仁人君子得百里而君之,其於鰥寡孤獨顛連無告之民,使之饑食而寒衣,朝暄而暮息,脫夭劄沴癘之菑者,亦不過因天地生物之心,以補造化之所窮,以釋聖人之所病,如斯而已。於乎!此李侯置院之工,侯之心必然而不可已者也。」語曰:「一根百葉,一實萬食。」言種善則生,施德則勝也。此室未作時,侯嘗憂四窮月糧不繼也。曲慮博計,置官店於要,歲取任金接濟給之,關白當道著為定式。語詳《文移碑》中。繇此言之,此室不作,四窮蚤德侯。矧此室又作,完密哉!他日財成天地,潤澤生靈,即此方寸有餘地矣。侯在淦,潔己信心,無毫髮干鬻緣飾之私。法所欲鋤擊,豪無避,巨奸無昵。近法所欲循拊,眾所棄必治,眾所忽必理。大要,嗜古修,出流俗類此。松,羅溪野人也。聞鄰國之政,欲執簡而書之久矣。斯役也,謬辱之,故不敢以不腆辭。侯名樂,字彥和,湖州烏程人,隆慶二年進士,董役者,老人陳輔,其志與才皆能善事侯心也。得附書謹記。

隆慶六年季春吉旦,新喻劉松汝貞拜撰。

散筵。有仕歸田,鞅鞅識者曉曰:「仕宦猶赴飲也。有酒數行,主人意不在客,醉而即止者。有午飲至晡,酡醺而言歸者,有秉燭盡漏,酩酊大醉而後已者。總之,無不散之筵也。然酒數行者,賓主尚醒,成禮而去,至若酩酊者恐為酒所使,或有詈歐而散者矣,不如蚤辭之為愈也。」

剛折。老子之門人,仕而請於老子。老子曰:「若剛則取禍不可焉。」門人曰:「君子以剛為貴,敢請所以?」老子曰:「夫齒剛而先缺,舌柔而存。木之生也,其條柔軟。而枯稿也,枝則硬直。故剛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也。」

尚嚴。馬之日就鞭,羈者稍加之策,則見影而馳,歷崎徑如越康莊矣。其不習者,脫卒然加之,彼必驚奔肆出,則有泛駕而佚爾。故御民者,不可一時弛法。子產曰:「其次莫如猛知言哉!」

不祥。子墨子見齊王曰:「今有刀於此試之,人頭倅然斷之,可謂利乎?」王曰:「利多試之,人頭倅然斷之,可謂利乎?」王曰:「利刀則利矣,孰將受其不祥?」王曰:「刀受其利,試者受其不祥。」曰:「然則戰孰受其不祥?」王思久之,曰:「我受其不祥。」遂止伐魯。

防邪。《鬱離子》曰:「奸人之於人,國家也一且不堪也,而況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蠅,非特盡其肉而已矣。蠅生蛆而蛆復為蠅,蠅蛆相生而不窮。夫何以當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醫之治疾也。針其膏肓,絕其根源,然後邪淫不生。

救急。梁武帝城且圍亟矣,尤聚講《老子》。臣有諫曰:「今有人焉,邊豆靜嘉肴,核維旅,方執爵獻酬,雍容於堂序之上,而火起寢室,則將以為勾客乎?抑滅火乎?必以為且滅火也。君當是時,何暇治《老子》為?」

浪博。宋人日令一人汲水於里許,已而家掘井,自喜而語人曰:「吾掘井似得一人。」里閭遞相傳謂,真井中得一人也。而聞之宋君,君召而問之,宋人告以故。君曰:「嗟夫!傳言之誤若此。」宋人曰:「君門寥遠,指賢為不肖,指不肖為賢,皆類此也。」宋君曰:「然。」

殘異。子車子之豭,其色粹而黑,一產而三豚焉。二則粹而黑,一則駁而白,惡其弗類齧而殺之,決裂其腎腸而後止。其類於己者字之,煦煦惟恐傷也。淡玄子曰:「世貴同。脫勿同,即父子相噬若仇敵矣。矧交乎可畏也。」

輕敵。陳王涉以秦亂也,有輕敵意。博士曰:「臣梁人有陽由者,其力扛鼎,骨騰肉飛,手摶獸,國人懼之。一日嗔其妻,左手建杖,右手制頭而笞其背,妻恚而撮其陰,由竟仆地。夫以勇夫而劣於女子手者,輕於無備也。」

厚望。子華子曰:「齊之憔瘁甚矣。功曾不一二,古之人而求治過之,則何以哉?」窮鄉下里,其為叢祠也,不過於卮酒臠肉之操而已。其所以請福者曰: 「金玉滿堂,大小康寧。(千倉)萬箱,足諸市利,所挾持小,所祝望者厚。神其吐之矣獨醒士人有潔潔獨行而被黜蓋甚不平也。」識者曰:「以子之行黜也固宜。夫群飲而醉囂,一人避席去之,眾必奮臂而呼,牽其裾,惟恐後相與投轄巨觥而爭飲之,令酩酊而後已。何則懼其獨醒也?」

掩瑕。夫素絲之微類也,染以為玄黃黼黻,則可以薦於朝廟。白壁之微瑕也,鏤以為瑚璉、敦彝,則可以享於神明。大廈之腐棟,以之削而為椽,則不知其朽。高崗之枯竹,以之織而為籠,則不知其枯。淡玄子曰:「世有卓犖之才,以小過而棄者,悲夫!」

終迷。昔燕市有善酒者,沉湎終日夜。已而病入肺髒,去死無幾。所親規之曰:「病亟矣,無已為糟邱之鬼乎?」其人大悟,始斷杯酌,見酒輒推而去之曰:「毋溷乃公為也。」未幾,而唇吻焦枯,鬱鬱無以遣,乃自解曰:「試小嘗之無傷也。」已而大嚼如故,遂不可藥而死。

極反。挫鋒子曰:「物極至則反。火之將燼也,其焰必衝;水之將竭也,其流必駛;木之將敗也,其實必繁;鍾之將毀也,其聲必震。故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察錙銖。」

豚餌。《語》云:「貪夫死利哉!」衛人釣而得鰥,其大盈車。子思子曰:「子何以得之?」曰:「吾始下釣,垂一魴之餌。」鰥遇而勿視也。更以豚之半肩則吞之矣。故高爵重祿皆豚肩也,世之不為鰥者希矣。

執迷。邾子以惡諫而亡奔於道,謂御曰:「吾以賢為人所攻。」御曰:「臣里鄙人,跨驢之市。」覯薑謂產於樹,市者云:「土所產。」鄙人弗信,曰: 「如若言當,吾以驢予。若否,則若所售薑予我。」質之行道之人、謂土所產也。市者攜驢而去。鄙人張目曰:「即失驢,然薑終樹產。」邾子大慚。

逢知。田翁得寶玉於田所,以示鄰父,鄰父紿為怪石。歸置廡下,是夜光照一室,田翁家大怖,以為真怪,而速棄於野。鄰父無何,盜之獻魏王,立賜千金,食上大夫祿為常。夫寶一也,勿知者棄之為怪物,知者竊以受上賞。然則賢才亦顧知與不知者爾。

修備。晉伐虞,虞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無虞也。」宮之奇曰:「吳鄉人患蚊入市,貨藥驅之。」有道士黃冠者曰:「若持吾符歸而懸之,蚊即息,逾於藥。」鄉人喜而聽之,蚊如故也。謂道士謬巳也,往而執之,道士與俱而察焉。曰:「否,否。吾之符懸在帷帳即驗。子懸諸壁若之何?止今憊不修而聽於神,吾恐虞不祀矣。」

性習。虎豹之生,文章未成而有食牛之氣;鴻鵠之生,毛羽未傳而有翔霄之志,性也。獼猴之舞應節,鸚鵡之語若人。齊女工於刺繡,襄女工於織錦,習也。

甘穢。甘蜚廉氏有二馬。一者,朱躐白毳,龍骼鳳臆,驟馳如無,終日不釋鞍,竟以熱死。一者,重脛昂尾,駝頸貉膝,踶齒善蹶,奔而散諸野,終年肥遁。是以鳳凰不憎山棲,蛟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潔以罹患,聖人不避穢而養生。

妄藥。夫無病之人少有不和,當靜攝自愈,不可妄投以藥石。稍寒而投以熱則火熾;稍熱而投以寒則水泄。水火相搏,則元氣日耗,遂成沉疾,而難於救藥,治國家亦猶是也。弊不極不可以輕變。

反神。《老子》曰:「聰明即用,必反之神。」謂之大道,故人之死也。藏骸於野,委其形於外也。其祭也,祀之於室,存其神於中也。知死可以知生矣。

易濁。《老子》曰:「盆水若清之,經日乃見。眉睫濁之,不過一撓,即不能見方圓也。」人之精神難清而易濁,猶盆水也。故曰:「勿撓勿攖,萬物將自清。勿駭勿驚,萬物將自澄。」

大匠。楚王為台材已具矣。召群匠之良者而計之,群匠咸環,待於陛礪,斷鋸持尺,繩視其材,而將斧也。一匠獨無所持,竊俯仰周視,默然若有所思,恍然似有所度,眾皆目而笑之。楚王曰:「此大匠也。」卒用之,而台成。混沌子曰:「古之大臣不動聲色而莫,我王家者其此之流與?」以上俱述贅劄,廬州太守所著,原不書姓名。


卷八 编辑

里中陳桂月先生(觀),司教亳州,與寅友某別數年。某轉嘉禾學諭,桂月先生子文奎年十餘歲,家貧不能延師,往某衙讀書。其內人有二子,視陳子猶子,朝為櫛發,夕為整衾,凡食飲衣鞋悉與二子無異焉。僚友誼敦可為古今絕倡,而桂月先生遣少子遠遊,非脫灑曠達,何以有此?

夏六月,按院臨湖,余訪茅鹿門翁,翁舍其寓舟居也。問故曰:「被歸安將房屋固封,以待他郡邑官至。」余問縣有帖子來不?曰:「無帖。」略無忿慍不平之氣。時范司成同往,余曰:「兄若以身處之,不知怒到恁田地。」司成曰:「余信不如也。」又一日董宗伯宴茅翁及余,座客某眾中呼茅翁,譏其好利而不自揣度,則好利之尤者也。翁付之一笑不答,故余常服茅翁器度,迥不可及,其享上壽宜也。

予為童子入鄉塾,蒙師訓其弟子往往多讀《小學》、《孝經》。迨予四十以後,讀者鮮矣。至晚歲又見有袁黃《四書》(黃進士,嘉善人,官兵部主事),全不用朱夫子注。又見塗抹四書,凡圈外注全塗抹,其正注學庸十塗一二,論孟十塗四五。嗟乎!若當二祖朝,此等人服上刑,奚疑所以然者,末世人不善教子,急於進取,故妄為簡省而不顧,竟不知其有一字不容增損者在也。

余戊辰舉進士,謁古和雷先生。先生時為少傳工書矣,訓予輩曰:「吾壬辰中進士時,每同年四三人共一寓所,一室置二床,相對而寢,出入騎馬,間騎騾。今若輩一人一寓所,必獨力雇騎,與朊仕不異。」吾甚駭之,不知有何俸祿侈用到此。

里中唐少華虞,曾官中翰家,亦中產,亦不至甚乏童僕。一日,余過訪之,留酌。呼其子國柱,可去請鄭阿叔來(靜沂公也),柱應之無難色。俄而靜沂至,予竊羨其為賢子弟云。

吾鄉邇遠人家子孫貴顯,其祖父未有不始於篤樸儉約者。董潯陽先生之祖,不識湖州府。偶及見,問這大牆門是何人家?父封翰林編修,字良儀,平生款客未嘗設饅頭。一日,施西亭憲副訪之,亦止設卷蒸。座客笑曰:「董良儀饅頭,一生吃他不成矣。」他如沈果齋翁鑒、夏雲泉公(儒)及予,先贈君不相約而從儉,如有品節限制然。蓋儉則殺生少,用度節,為天道所默祐,故子孫並發云。

分宜柄國,子世蕃熾惡,延吾潯上。紀明齋濂訓其子館賓二三載,而紀亦未嘗不通賓客,卻以禮義自閑。嚴氏敗,分毫無累無議,可謂士之善守其身者乎?

予侄妻黨某生,好親近父母官,所至父母官必愛之,試必首案高等,自以為勝算也。予語之曰:「秀才只不可得罪於提調爾。若親愛相厚非宜。」彼不以為然。無何,蔑視法紀,自投憲網,並秀才亦不可保,且有大費。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之罟,護陷阱而莫之知辟。」其生之謂乎?

郡邑正官分巡、分守,皆得據所見施行,移風易俗賴之。若曰:「地方積習如此,不必更張,便是無志向的人。杭州三天竺及西湖諸寺院春二三月,任婦女燒香遨遊寄宿僧舍,莫之禁戢。萬曆癸卯春,按察僉憲何公(湛之,己丑進士,南京留守,籍無錫人),特加嚴禁。婦女行及關,聞風而止。孰謂世道非賢人君子所可挽回者?」

京官主考各省,先朝行之,今日復之,未見不可。若止為士子作弊而設此差,則莫若仿江西巡按邵君陛,內外簾皆用朱卷足矣。且京差所費不貲,揭榜之後多招物議,累害門生,不如仍舊巡按專掌之為便也。

有一山人曾讀書者,余方在禮垣時,謂余曰:「會場事余有一妙策,公可上一疏問何如曰:『大主考兩公不必言,其同考諸公請如吏部升官事例,每位各擬陪一員,以憑聖裁。庶可以防奸止囂。』」余曰:「汝山人說得我若說了便做個癡給事中,貽笑士大夫矣。」

上饒楊止庵(時喬),久矣在告。一旦,赴南太僕丞,任道經吾里,綸巾布袍,步訪李子於東皋之上。李子隨後訪之,處一客航中,有同行二三人,非儒生蓋商流也。時饋余止茶二包,敦樸簡淡之風,市人初不知其貴顯也。賢矣哉!

趙康靖公(概)與歐陽文忠同修起居注,文忠意輕之。他日文忠被誣,康靖上書曰:「修以文學為近臣,不可以閨房暖昧之事轉加汙蔑。臣與修蹤跡素竦,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體耳。」公之厚德,視睚恥之讎必報者,奚啻天淵?

不佞令淦,臨江府學歲貢生坊牌銀五十兩出辦於淦,不佞當拆封時,如數兌下固封。一日,下府置之篋中,方抵寓,貢生來謁,出而予之。人有言此舉省貢生浮費可四五金,為民父母,皆能推廣此心,民豈有不被其澤者?

二十餘年來,士子作文變怪不必言矣。凡公府告示,余一日偶出城得見之。詞古意深,倉卒不能句解。若令細民仰讀,何以洞見官長心胸?余不知其何意。

萬曆二十年間,江右王給事(如堅)、朱光祿丞維京二公,以諫上立儲為民。歸相會於浙之西湖,余先具飯款之,用豕肉、石首二味,二公堅辭豕肉,止用魚下飯。其憐余之貧,不應至此景象,亦清奇矣哉!

友人施太學蒙常言地方,凡聚眾至百十人以上,不論事之鉅細,皆不當隨眾混入。其言極為有見。萬曆三十年冬,北直長坦縣地方作義勇,武安王會人眾,不知其數,想乘騎雜遝,至傷人百口以外,可鑒哉!事聞邑令,時以公出,僅議罰俸而官無恙。三十一年,吾浙金華地方作神戲,閉門拒客,俄而火發,死者凡八十二人,六人逾牆獲免。

分宜嚴氏之籍沒也。吾鄉錢公(貢)、鍾公(繼元)皆以撫按之委與監督焉。入其邑,鄉黨親友咸曰:「朝廷處之太過,若不以為罪當者,何也?分宜止流毒縉紳,而害不加於近地也。如掌家永年素見親幸,然見士大夫雖卑職亦必叩首,不敢長揖,何等有禮!不知相君家僕皆然乎否?間有不賢者放利而行,播害必自近始。鄉黨親友十有四五切齒之而難作之,時欲求人之,不幸其災,不樂其禍,焉可得也?」

吳江令張公(明道),嘉靖十年前人物,愛民若子,守官如水。時有督糧僉憲臨邑,頗多需索,公吐詞太峻,促渠去。僉憲罵公,公亦不讓,至欲辭官去,上官堅留之。鄉宦某完錢糧每遲,公在席間縛其掌家者,至具完始得釋。中貴私人擇邑中諸富家,誣以他事,欲恣厚索,上官俱不能制。公痛責數人,囚之戒以後。次復來,必笞至死。其人哀懇縱之去,果不復來。迄今七十餘年,人譚及者無不思慕痛快,立有專祠祀之。

徐鳳竹先生(拭),常熟人,巡撫江西。余為淦令,每入見,必問民疾苦,而於徵收事尤惓惓焉。先生令門子持一小手摺,余有陳說,即時手書。余還邑不多日,而先生文移已行各郡邑矣。初見命坐整椅,余不諳整。先生座在下,先生曰:「我座在上命茶,余只作揖而飲,不行跪。」他日同諸同官飲茶,俱先行跪先生,皆不余較也。其開誠廓度如此。

余為舉人時,見烏程令蔣公問地方有賊否,余答曰:「甚多。現有慣賊某在縣獄。」蔣問何以不餓死,予為具述所以,得供送狀別去。不四五日,蔣命獄禁絕其食而死焉。迨予為給事及歸田,相見邑大夫、則問民間事者絕少矣。夫不佞不改其素,亦未嘗以私惡陷人。地方賊人、惡人或相對面講,或移書相告。邑大夫又若見信予者,絕未有見之施行,而衙門吏胥則其言反易入而深信,何也?時移物換,當官者另自一機局使然也。

六科初選,命下後,科中即有儀注一紙送來,內開拜部院大臣在宅則拜,不在宅投帖即上馬,不得守候良久。予性拙,恪守之。一日,訪太宰,則見諸同寅列坐而候。又一日,途遇一尚書,路直無可回避,只下眼罩勒馬。聞尚書不悅他人處,此必造門謝過。余不然,此余所以僉憲而出也。況科場一疏甚忤大老,雖欲不僉不可得已。

安分身無辱,知幾心自閑。夫知幾心自閑,這工夫不易造詣。「安分」二字,人或可勉強學得。人誠不安其分,其間便有萬千受累。里中一市人自看得能事,不肯讓人。一日,恃強罵了巡司官,巡司官只得忍。他去不久,又罵一典史,被典史打一場畢,竟喪其身命。此非不安分之顯禍歟?

孟嘗君薛公食客,常三千餘人,狗盜雞鳴二人,其效勞報德頗是難得。更難得一個馮,每事獻忠逆耳,不諛順薛公。薛公若無時,結果也不見好。可惜今日士宦家也稱有門客來,不過逢主人之意,成主人之惡而已。學得馮十分之一也少。

杜靜台先生(偉),當每月朔望日,必以潔淨紙書「至聖先師孔子之位」八字,正衣冠面北行四拜禮,仍侍坐移時,方做工課。弟子問故,先生曰:「可以為收放心一助。」

延平大忠祠為文文山先生建也,其碑文內云:「先生當宋末造,不絕聲妓之奉。說者以為先生憂國念切,知已者慮一時忿激而沒,故設此以解之,非也。先生家有聲妓,乃在國家無事之秋。迨至國步多艱,先生以一身肩承一腔憂國之心,身家且不計,舊時聲樂悉屏去不御。事具本傳,何必曲為之說?」

歸安陸貞居(隅),令江右大庾、庾人府吏有寵於太府,其父曾充隸,前令竟延作鄉飲介賓。雲至,召隸且命穿鄉飲巾服來,至剝其巾服,入庫笞二十遣之。此時太守尚在郡也。自是郡邑鄉飲,嚴肅不敢濫赴。公後改令高淳,以高淳食無魚掛冠歸。

元世祖也算得不仁不智的人君矣。我文文山先生這條性命,盡可饒得,況先生即不見殺,亦必自尋死路,決不肯偷生。在世豈非兩得其道?所謂大元不殺文丞相,君義臣忠兩得之,乃竟殺之,是不仁不智也。

士大夫當斷不斷,最是誤事之大者。余在告同年史君(朝鉉)來守湖,當酷暑病瘧,可憾諸同寅拘故事開宴款之,而史不固辭。余訪之,睹其顏色病甚,且曰:「小弟明日上省。」余危言止之不聽,省回不旬日而故矣。僉閩時,同年蔣君知建寧,能舉其職,第尊人止生渠一子。家人來報病,欲辭官去,諸當道不允,商之余。余曰:「當道止有為地方留賢,未有促兄行者,須兄自斷爾。」卒弗斷,事亟遄歸,尊人故弗及視含殮也。初在淦,同年李君理刑吉安,亦苦病。猶承上司委出查盤,遇之於道,力勸勿行,不聽。不一月而故。夫三君之所遭,不能逃命,雖斷亦故,不斷亦故。然君子見幾明決,即死也討些從容處置,而忠言不見信,柰之何?

張江陵初政,不無操切之意,然卻有一段可觀。南科給事余懋學極論其操切之害,為民去。耿楚侗先生時在閩,對余輩曰:「何嘗是操切?自我看來還是操而不切。」旨哉言也。

張江陵丈量田地之議,不可說他不是。他意思盡是向好,只有司奉行的大約不善區處,所以害了許多百姓。他祇說清查浮糧,假如吾桐一縣原額應辦糧幾萬幾千,某都某圖糧不虧額,不必量。今一概丈來丈去,徒費精神。而豪奸巨室大肆欺隱,代書算做了一場大賣買,何可盡歸咎江陵得?

項少參(篤壽,嘉興人),官南考切,柄京考,人稱不私。又官北職,方能守法不阿,第不詭合於江陵,僅轉東廣少參。出公家事頗鉅,少與予師沈梧山先生(幾先)同筆硯。先生寒素士也,公有女嫁先生子為媳,竟忘其貧。超邁時俗之見,迥不可及。

嘉湖間,時俗淺見,凡祖父客死,其柩皆不入室,何以故?子孫云:「冷屍入後,人不利也。」然則子孫為利而逐其祖父,祖父為不利而不得入其所創之居,可哀可笑甚矣。吾邑錢正郎槐江卒京邸,其子夢得、夢傳迎柩入屋,兩家自槐江故後,寢昌寢隆,絕無一毫不利,豈不足訂千古四方之迷哉!余謂二子此舉違俗從禮,便是家道興隆之象。

沈亞卿少吳,嘉靖六七年間為諸生。當時提調官與諸生體統尚懸絕,後官亞卿,回聞提調官上任,諸生有通賀儀者不勝驚駭。予曰:「何止於此?」諸生具花幣賀太府,余嘗目擊之矣。至萬曆二十年後,提調官呼諸生相契厚者之號,諸生安然受之,而忘其為非。此惟桐邑為然,恐他邑或不如是。

余館潯中,及見錢姓號石崖者,家可二三千金爾。顧畫船歌童,演戲出入,聲聞邑侯,至簽極繁解戶。不三十年,子孫產業蕩盡,至賃房棲。故居水濱,足為侈靡不安分之鑒。

司空劉清惠公(麟)僦居長興,富室黃氏欲聘其孫女為媳,公不許,公之子竟許焉。女既歸黃,黃氏舅姑以其為司空孫也,百凡順所欲,崇奉太過,司空故而漸衰,媳已不堪矣。厥舅督其子讀書太亟,聞詈媳於閨閫之外,媳亦不遜,未知的否?若謂舅有新台意,斷斷無之也。自是劉與黃構訟,黃遂以通奸家人事誣媳,狀屬歸安李令公。令托友人周君密訪,周受黃賄,以有奸報令。令信之,訊間拶劉氏指,劉氏不勝忿忿,奔赴巡道,訴不納,乃出袖中刃自觸其咽喉而死。劉小姐死節,世遂傳名,舅竟謫戍,事在乙丑之明年。范司成未第時好遊,曾過長興,訪黃之侄,不甚加意,乃黃氏則隆禮事焉,心感之。乙丑值高第,其冬奉差還黃,不無殷勤之禮。黃方繫獄,求司成一言保外,度歲得從所請。若其初事在李,則司成毫不與聞也。朝野不察,司成卒受汙蔑,非天下古今之大冤乎?近復有四明屠君(隆)上陳太府啟,至謂黃氏子從亂命,不勝悖謬之甚。嗟乎!士大夫處交遊辭受詞命之際,信不可不加慎矣。李公名松,壬戌進士,北直隸大城縣人。

余嘗自恨氣質粗劣,語及時事,輒多忿激不平。一日,謁文貞徐公(階),公曰:「吾松往時巡按臨府,則四府節推偕至本府,太府作主款之,而僚友陪席,其四節推亦未嘗答席也。乃今太府而下,各伸款四節推,又各伸答。凡為盛筵者十,以一倍十,所費不貲。每送下程,用燕窩菜二斤一盤,郡中此菜甚少,至賂節推門子市出而成禮焉。」語間擊卓盛怒,恨欲復其故不能也。文貞公道學溫粹,論事猶然。則予之憤激不平,不足為怪矣。

吾浙方公(廉,新昌人),知松江鄉士大夫招飲,公曰:「公等只用水果,酒殽不過五六盤,方敢赴,多則不赴。」一時士夫相信,俗為丕變。蓋公素有以信於人致然也。

趙監廟素有羸疾,或教之曰:「服鹿血則愈。」趙買鹿三四頭,日縛一枚,以尖鐵管插入其肉間,少刻血凝,滿管乃止。鹿日受此苦,血盡而死。趙果膚革充盈,健飲啖。晚得病,遍體生異瘡,陷肉成竅,癢無以喻,必以竹管立瘡中,注沸湯灌之,癢方息,終日不暫寧,兩月而卒。

余聞之長老有云:嘉靖初年,分巡官臨桐邑,邑令為蔣某,由甲科。分巡在司,而皂林河下,又有一上司經過,蔣迎之。分巡開門,令不候。已而大怒,命皂加責。令曰:「知縣處兩難之地,非敢慢老大人。」倔強而罷。時府節推南君在邑,亦出皂林相迎。分巡怒曰:「知縣掌印官不得不出,汝何故也出?」命皂責,竟笞五板。南不久擢南道御史去,分巡因此告回。嗟乎!嘉靖初年去今未遠也,分巡得以樸縣令,節推,而下官不敢違逆。其時綱紀士風振肅,概可見矣。今日下官即有罪,求上官震怒者亦不可得,況行責哉或曰:鄒彥吉(迪光,無錫人)知黃州府,曾欲秕黃岡令,以諸府佐下禮求解而罷。然則鄒當乎?曰:「不知鄒發怒時中節與否?未敢以為當也。」

楊公承芳(繼宗)知嘉興,屢臨各邑,邑令舛錯樸責以為常,此亦長老傳聞之言。然此天順間事也。

吾里侍御錢君(夢得)自京還,由嘉興太守王公(貽德,廣西人)過訪,止用下程儀一兩,此外毫無洊加之禮。使一涉世情,人處之恐非一二十金不可。王公蓋近日郡守之特立者。亞卿少吳沈公(應龍)被論回籍,寓居湖城。烏程令張公(冕,福建人)止用下程一副,及果盒酒相拜,絕無花幣盛儀,後亦不聞其開宴盛款,此嘉靖乙卯間事。

楚侗耿公撫閩,出巡興、泉二府。余同二司諸丈送之門外,止用行李二抬。雖非奇節,亦見簡約之風。

里中陳靜學先生(序)中永樂庚子科鄉試。不佞及見試錄,察使一人居首,監臨由監生,巡按御史次之,布政司又次之。蓋時尚執法,故皋司尊重如此。取士一百餘名,每一行書二名,其儉樸貴楮,細書成文之風可想也。

里中張公(正)以貢為蘄水令,陳公(觀)以明經止官廣文。張囊橐頗充,田宅頗富,陳終身清約,頹然一小樓而已。垂四十年,張之子絕嗣,且無卓錐土,而陳氏書香不絕,隱隱家業,漸起天道,福善禍淫,誠然哉!

士大夫名節雖貪汙無恥,苟不至斃人杖下也。壞得有數,惟是足恭曲謹,降志辱身,阿附顯達以求好官。如宋趙師季林間,犬吠之徒,敗壞不知到恁田地。

寒山拾得,即普賢文殊菩薩。其詩句時有忿世罵人者,想亦祇是要人學好心腸。不是修行工夫未到,猶露圭角。

天下土音皆真,唯蘇松不真,何也?少年各尚纖巧,而自立其說也。天下哭死皆真,唯嘉湖二三百里失真,何也?牽扯生人事多,而哀痛絕少也。可怪,可笑!

古今甘貧之士盡多,狀元及第如羅一峰先生(倫),至瓶粟常空,對客坐談,心能不動。其天質學力,恐不在顏子之下。薦三大臣,劾三大臣,氣魄亦自浩然。先生生長江右貧瘠之地,地位即高,而鄉黨親友亦少以財貨蠱惑之者,故益以成其高。若吾東南地方,則風氣元帶些富貴態來,況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者甚少。所以全靠自家站立得定,方成賢士大夫。

鄉飲酒禮說。唐虞夏商之世,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夫老一也。而國老庶老,異其名養老一也。而上庠、下庠殊,其所其文備,其義深矣。我朝稽古定制,郡邑歲舉鄉飲者再。義兼夫尚齒尚德,而撰賓介主之位列焉。不知何年何人作始?郡邑撰位大都以丞處之,席各欹斜不正。不佞筮新淦,凡六主鄉飲,則嘗六仍其陋。然而心竊疑愧,弗自安也。頃從司馬敬庵許公(孚遠)商之,公曰:「高皇帝神聖主也,何事不講求精密?顧令鄉飲大禮紊亂無章至此耶?斷斷乎其不然也遠,慨習而不察。」著有《鄉飲會通》一編,當奉尊覽。編未及懇,適閱中丞張虎東氏(鹵)所校刊。

《皇明制書》(即《大明會典》),弘綱細目,無所不備,而鄉飲酒禮之文具矣。首律儀,次酒義,若日,月之有定位,四時之有定序,昭然秩然,不容以私意僭差也。監於成憲,中丞以之立言破俗,司馬有焉,均於世教有補。余因鋟梓,呈之郡邑大夫,尚翼一洗陋習,以佐昭代文明之盛治乎?此雖不佞之上願,而不佞亦何敢必也?萬曆壬寅冬十月,呈湖州太守及桐鄉縣,今皆改正。

內外官考滿,照例得蒙聖恩封贈,臣子之至榮也。贈者行焚黃禮。考《會典》,並無本縣正官至鄉官墳上朝服主典焚黃儀注。近年唯嘉興郡縣有之,不知何據?想初時曾有鉅卿家行此,郡邑承奉,偶一為之,今遂習以為當然耶!嘉興郡伯趙公(瀛),丙午試儒士,已而又試童生,餘皆在試中。鄉大夫士,未聞有聞揭子弟姓名求進者,況受他人囑以求利乎?鄭端簡公極口讚歎趙公,詳見年譜。

嘉靖壬戌會試,余同年祁君(鯨)北上,途遇同年二陳公(俱四明人),謂祁曰:「春中主考,定是吾鄉元峰袁先生《論語》題,定是事君能致其身,年兄須先著意,務要做得好。」吾鄉錢、鍾二公,同舟同作,同中榜,二陳亦同榜,祁竟下第。隆慶戊辰二月初,余訪章文稷峰(禮,會稽人)問題,章曰:「《論語》題難料,《中庸》坐定舜,其大知也,與快去做。」余竟受其益。章同榜中式三公者,開心見誠,不少隱諱。登科一念,視人猶己,其賢於人遠矣。

吾邑沈憲副(丞),先為濟南太守,以賢能最稱。延吾里中張秀才(王化)訓其子,自德州登陸入省。德,濟南屬州也,其他縣不知凡幾。張身所經歷州邑,聞太守所延師,俱請見。有饋,張謹守禮法,一世謝絕不相見,不通姓名,其志操可云不凡矣。予喜而書之。

余嘗寓京師崇國寺,元旦見兩廊僧來謁住持,長老下拜,住持端坐而受,不答禮。余訝之。僧曰:「舊規如此,國子祭酒司業奉高皇帝監規,堂官作揖,亦坐受,不知何人改而答揖焉。」馬孟河先生(一龍)為司業,始復之,余受業親覿也。馬先生而前,馬先生而後,難言矣。

余為童子時,見同邑鈕姓子隨母改適沈姓,長為諸生,繼父以訟事謁郡伯趙公(瀛),生隨其後,口口稱父親。趙公曰:「某汝仇人也,何以稱父?」為此論,在六十年前有之,今日非惟百姓不知,而官府亦不復道矣。

余初仕為淦令,家兄輩以余不理會民事,欲請一老主文同行。余曰:「主文在衙焉。保其不生事,吾心先為所牽掛。這官何以做得暢?莫若只如秀才赴試,不知主司論題出處,只仰屋猜作浪做,終無大害。不意三年在官,無大罪戾,叨肙行取以出,強近日友人作令,雇主文行者十有四五,非惟無益而反有害。甚至訐訟成大獄,可惜不知慎始之道。」

人一有急性,便會輕喜輕怒。輕喜之害小而稍緩,輕怒之害大而且速。齊家治國平天下,都著這一字不得,唯用兵不然。

儉德之共美德也,世人只患不知儉,不能儉。今人一儉,人便誚讓輕鄙,不知何心?吾湖素以儉名,自有諸大宦家一變而侈靡無算,中人家仿之,甚至立破,歷歷可數。余當嘉靖庚戌入泮,親友作賀,有遵古例,用白金五分者,今邈乎不可追矣。惜哉!

庖鱉鱠鯉,雖古人所不廢。予守廣信、建昌,太守王介石來謁,飯之,席出鱉。王君笑談曰:「此物不當食。」余問何也?曰:「知府在良鄉、庖人曾剖鱉腹中,有一戴紗帽官,兩皂傍侍。知府目睹,不但略似人形而已。」蓋鱉交都於水面,窺見船中官皂,遂感而肖其形如此。由此推之,鱉之為物,大約不食為宜。夫鱉且然,至於宰牛之慘,非他物可方,況食之屢屢中毒。河魚亦然,可不戒乎?

余在閩中時,大座師石麓、李先生罷相家居,且有太老先生之喪。同年宦閩者凡五六人,約具候具奠,而歐君以書來報,分用二十金許。余復之曰:「讀來教嚇,倒窮酸弟不能與。」歐君不悅,責余首其議,余為大削之,各分五六金畢事。余同麓先生,本房座師也。時為祭酒,一日以書候之,用閩絲二疋。延平推官姚子餘,先生同鄉也。知之白余曰:「據推官愚見,老大人此書不如空致為妙。二絲殊,令發嗔怒爾。」余不從。大約今之仕宦在地方,則以地方之財致情所親所尊。余為分別公私,公則用地方之財,私則損俸薪之積,雖違眾不顧也。

隆慶戊辰三月,蒙上賜恩榮宴於禮部,每席粘諸進士姓名於上,余初入而識之。及拜諸大臣禮畢,走席則諸席所陳品物一空矣。蓋棍徒皆用義口搶去,莫之禁,而虛靡朝廷盛典。此必有任其咎者可慨也。當入《災異志》。

家有仁義道德,則其富不驟,其貧不促,自然氣象悠長。若無仁義道德,則其富也勃焉,其貧也亦忽焉。不佞蓋屢有驗之矣。友人內子赴京,奴僕眾盛,有力者雇騾雇驢,得其所矣。一奴司烹飪,非漫遊者乏力,竟步走三千餘里,隨行主人不之顧。是豈有人心者所為乎?此所謂家無仁義道德,其貧忽焉者也。

近地一二百里間,主人有喪,親友弔之。七終則主人必登門拜謝。予卻疑之,所謝必盡富貴家;若貧賤者,足跡恐未必遍及也。況此謝於禮無考無據,宋人未見有行之者。予以此意反覆對許敬庵司馬言之,敬庵止謝郡邑治我者及平生師事者。他友苦不肯信,然謝郡邑止當拜於大門外,投帖即去。近日必欲衣麻入內,與有司覿面為親,又不可曉。

禮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差之些微不得。吾湖仕宦拜郡伯,入延賓館坐候,郡伯轎至二門外下,則仕宦出二門外迎之同入。是以賓迎主,非主人迎賓之意。余固守不出二門,恐於禮為正,此余之所以因老廢禮,而不入郡邑也。

福建省城林公(春澤)正德甲戌進士,官至知府,子應亮官至侍郎。侍郎子如楚,乙丑進士,官未艾。余僉閩憲,林公已一百二歲,建有人瑞坊牌,生平嘗食松梅丸,老不絕色欲,九十前生女身嫁之,又見產甥,卒之年一百五歲。天下固自有不衰老者。吾鄉饒裕之家,晚年舉子,其兄弟族人便指曰:「抱異姓者,將以利其有乎?」然卻有一等人實抱他人之子,不顧紊亂宗枝,甚是無識見,不諳事理。

新淦黃仁山太守,予作令時,年八十餘矣。府回便道訪之,留酌供茶供饌,皆子弟在學者,儒巾藍袍服役,未嘗以為恥。此吾浙士大夫家所未易有也。

宋學士陶穀,曾於太祖前誣詆人,行致不得其死。厥後穀雖令終,而傳記有言其屍棺為人所殘毀者。豈天道報應,錙銖固不爽耶?

少年挾妓宿娼,固非美事,然娼妓業已墮落,吾特不能介守,為其所搖惑爾。若良婦人女子一片真心,原無瑕玷,而用意用計用財以挑迷之,此陰騭最大,造物之所不宥,災殃之所必降者,後生可以知戒矣。

鄭端簡公(曉),嘉靖癸未甲科,至辛丑凡十九年矣。以吏部副郎作會試同考,仕不躁急,可見世宗朝尚有古意。今人若有端簡大學問,十九年尚為副郎,定然怨天尤人,悶悶成疾,何以後面有大結果?萬曆間陳禺陽為掌科,兩進會試作同考,只此便見不退避處,後面受了虧,所以古人重辭讓。

吾鎮二府何公(挺),必欲將民間義米貯常平倉,作為官米以邀功。干名已是差了,然猶為義米也。乃代之者夏公(尚忠),惡其瑣屑,申分守道,將米價三百餘兩分貯烏程桐鄉庫備荒,義米竟改為庫銀。不知卒然歲凶,分銀分米,孰便孰不便,孰賤孰貴,天下大可笑之事。今亦不知其銀存否,下有此申詳,上有此批允,世道蒼生將焉攸賴?

里中馬姓者,幼兒四五歲,兩手用銀鐲飾之,其族人貧無賴者,哄之荒野間殺而奪焉。賊不及到官自盡,君子曰:「是亦為父母者與有罪焉。」

不佞在淦三年,以地方事用地方財,不知凡幾何。自初任以至考滿,自己身上事止庚午秋七月,布政司差吏請入簾,賞吏銀五錢,考滿一紋弗費也。由省回縣,亦不見士大夫下顧稱賀。逮不佞歸田,諸令君考滿,差人赴京,皆云費五百金,得之烏程袁公面語亦然。若繁文綢繆,教官諸生上舍,俱迎至北新關塘棲,則唯吾桐邑變怪可恨。

倪子良問心之精神,是為聖苦,於提掇不起,柰何?先生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誠之極也。精屬水,神屬火,古謂精無人,神無我,無人者自析之道專,無我者所用之化遂精。一有人則易流,流則散神;一有我則累私,私則滯。精散乃亂於思,神滯乃溺於志。」其要皆失其心之官也。通於先生之旨,則養主生生之道備矣。

正道如刀口上立,差過一些便是異端,而無所用心者不與焉。孟子願學孔子「虛明中正,天道本然」之實,乃是正學。楊氏以為我求心,墨氏以廉愛求心,許行以齊物求心,子莫以執中求心,告子以強制求心,淳於以言語求心,孫張以功利求心,白圭以省用求心,這便各有所著。孟子辭而辟之,以明心體之大一,自小即非正學。近世只知斥佛老,不知異端不在佛老,亦不在世俗。凡人乃在學道,而有著者或以節操,或以文藝,或以簡退,或以任事,或以講論,或以和同,或以孑異。其氣魄足以移俗,其聲望足以流風,其興味足以集事,為正道漸增赤幟,而人莫之知要。其歸昭的於小物而不能充其量,墊湮於意見而不能存其主,摽獵於膚毛而不能入其精。所以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無別等伎倆;孔子之道,忠恕而已,無外面工夫。原是平等法門,易知易作,駭之以難聞之談,故天下無真知,矯之以峻烈之事,故天下無實行。堯、舜、孔、孟知有吾父母生吾身,從而親之;兄弟吾父母所生,從而愛之。吾之有是生,夫婦以為配,君臣以成治,朋友以輔德,從而義之,別之、信之。推而百姓、夷狄、禽獸、草木,凡肖形宇宙,皆吾一氣,從而仁之、愛之。根苗既植,暢茂油然。盡此道於心之謂忠,推此道於心之謂恕。若學術不正,便泥於所著,祇要行自家心願,便令此處顛倒錯亂,所厚者薄。

里中一友人邀酌,此友兄弟三四人,余入門即語之曰:「令兄輩不妨同坐。」主人先實不邀其兄,含糊應曰:「家兄不在。」俄而其兄自外至曰:「舍弟不請我,我聞老先生在,故來陪。」主人斧鼎鑊之慘,不可如此意懇言切。旬日後解縛狗,竟回心不復咬人。嗚呼!可以人而不從諫,不信諫、不改過,反此狗之不若乎?

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古今第一等奇崛人,宜乎嫉惡太甚,然卻不念舊惡,何等寬恕?今人但怨人,且不問自己招致如何,祇管怨去不解,直到死而後已。只當癡迷一般,可惜可惜!

嘉興太守郭公(應奎),一日上司副憲駐驛,郭入見副憲,公偶閱文書,出席相見覺遲,郭呼門子下曰:「上履知府,無久站之禮。」竟出。憲副公對,少府以下力自白,非作意,復相見。兩公皆前輩人風味也。

天下大壞極敝,不為南夷北虜也,不為運道不通也,不為水旱頻仍。客問何等人壞之。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之所不為者,舉世樂為之,又況姑息之仁,穿鑿之智,錯雜並用,將祖宗紀綱法度一切倒闒,如何教天下不壞得?」

林退齋先生(雲同,閩人),嘉靖丙戌進士,官至尚書。臨終子孫跪膝前請曰:「大人何以訓兒輩?」先生曰:「無他言。若等祇要『學吃虧』,此三字即五祖『忍辱』二字。」有味乎?其言之也,從古英雄只為不能吃虧,害了多少事。

彭越既就誅,敢有收瘞者族。高帝之禁令非不嚴矣。欒布非不知之也。而使齊還乃奏事,越頭下哭而祭之埋之,此曠古以來忠臣烈士。假令宋室道學諸公值此不知,作何區處?

巡撫之設,洪武前無有也。太祖不欲以重臣合典錢糧兵馬。永樂十九年,敕尚書、侍郎、都御史、少卿等官十三員,各同給事中一員巡行天下,是謂巡撫。宣德間令巡撫官每歲八月一赴京議事,蓋不欲疏逖以懸機重。景泰四年,統差都御史,其意尚在執持風紀。有故則入參廟議,而握毒之柄則有司存。自是則曰整飭,曰提督,曰總制,曰鎮守。又復以兵部尚書侍郎之職兼都御史,百寮群將俯首聽一人之謀,似於兼制少疏,故復以巡按權殺之。然表裏異同,病癢或不相關,其司鋒鏑者每掣肘不能自盡。天順間,石亨、曹欽請罷巡撫,正德間劉瑾取回巡撫,皆不為無意。

余少及見蔣恭靖公(瑤)入郡,太守鄭公以下送至大門外,公傍站西向,太守以下面北同揖,其儀略如師弟子。然此嘉靖庚戌年事,固太守之重公,亦公之能自重使然也。公器度能容,一日施璉川公在座,里中有無知者呼公名,詈及二門將至廳事,罵尚不絕口也。公命家人曰:「若醉矣。勿較,可語。若罵四品以上官有罪,後勿如此。」璉川歎服。

嘉靖甲辰,余從沈冶村先生於密印寺,弟子凡二十餘人,朔望必群集面試,次日分等第粘之中堂,諸生雖年長在學者必呼名。晨揖先生,先生止回半揖。先生有母舅朱姓者,未為知禮,卻於甥舅分甚嚴。一日,來看先生,先生面北恭拜,朱西面傍立,稍舉手不答揖也。今也或是之無矣。

沈巽洲先生塾子婿錢繼修(士完),官南吏部。先生為友人唐子貽之書,稱繼修止曰吾子不似俗套賢坦某某云。


卷九 编辑

乙卯同年,錢君(錫)赴會試,道病卒於閘河之蓮兒窩。其兄(鎮)庚子舉人,同行遭弟喪,殯成禮,訪窩中大姓有戈者,求借一室停棺,戈不但諾之,無難色也。開正門延棺入家,人俱為衣麻。及次年而返。古道厚德,戈殆罕其倫匹焉。

鄱陽劉姓者,初未嘗貴顯也。某祖業醫術,里人某病,用藥調愈之。其人貧甚,某又濟之金若干,弗索價,病愈者有山地若干,已而欲售,夜夢神語之曰: 「此劉家墓地,非他人得奪也。」某又用高價售之,葬其父母,生子即仕為柳州太守。嘉靖戊戌會魁(洵)、予郡二守(治)、都御史(應麒),皆公之後人也。劉遂為翻陽著姓,科第代不乏人。

苦節之士,雖賢人君子也學他不得。南昌太守丁公(應壁,壬戌進士,山東壽光人),予為令江右,目見之治會省首郡,剸繁綽有條理,堂上堂下瑩然冰清。人猶勉強到得,唯公澹薄自持,衙內經月進豕肉,不過二三,度宰生絕不為也。此豈人之所易及哉?當以豪傑定其品格。

晉人落魄不拘,如劉伶酣飲,荷插隨後曰:「死便埋我。」此於死生甚看得透。乃王子猷雪夜訪戴,及門而返曰:「乘興而來,興盡則止。」此雖帶得些脫灑氣味,然亦有何高處?至千載而下人猶喜譚,士君子喜談此等事,便是好奇作怪之漸,非世道之幸也。

沈鏡宇亞卿(節甫),言嘉靖初年以前,巡鹽侍御按浙,鄉士大夫止送侍生帖,不用治生,此蓋傳聞之言也。雖未當理,亦見前輩稱謂不苟晚。近世恤刑監兌,相與亦有稱治生呼老公祖者,謬矣。

古人重身教,所以《大學》云:「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今日試院先生出示,必言舉子文字。如用佛經老莊語者,不取據。余目見中式文甚少,然何嘗無佛語老莊家言?至序文,必言平正通達,務黜奇詭。然奇詭至不能解讀者,中式甚多。故天下文體大壞,皆所好所令自相違悖致之也。後生小子看這樣子,焉得心術不壞?

許敬庵亞卿(孚)遠督學關中,入境登華山,山有三清殿及陳搏眠像處,皆於主峰有妨礙。即日命縣官毀之,其果斷剛決,與胡穎經略廣東相似。余問希夷似可免,答曰:「希夷祠本山別有,故亦在毀中。」

民間風俗淳澆,這機括下邊全看著上邊舉動。吾烏程有里人父死已葬年餘,乃誣告親叔打死其父,令不察準詞,竟挖屍檢之,毫無傷痕也。這等人子雖未必當擬極刑,然亦輕恕不得。今當場父有剝屍之慘,子不蒙笞責之辱,豈懲惡勸孝之道?可為湖下一大災異事。

余性拙,暗不能悟佛理,讀佛典見釋子亦不喜。今世士大夫相聚,大都講些堪輿話,又說些星命學,此是有益之事。獨是譚禪,若以為必悟禪,而後人品始高者,余以為總不如講孔孟之道,於身心性情尤平易親切。

董懋德與余相處日久,其人所不能及處盡多。不親僮僕,不罵詈僮僕,不鞭撻僮僕,不諛客,不慢客。大者事繼母最孝,於尊公行事必極力救正。力不可為,付之慨歎而已。可惜家奴少馴,謹一二事得罪士大夫爾。

荒鎮徼天之幸,借重祖台下車以來,恩威並著,盜賊知輯蒼生已安枕矣。若蒙謝署長興台駕久駐,何福如之顒望,顒望敝鄉春蠶一事,事之最大者柰何?十年以來,民間好利心癡,本無桑葉,多收小蠶,意圖葉賤可獲大利,一旦高價則委而棄之河水。凡一筐,該蠶百千命,十筐蓋不知幾萬命,十筐以上不知幾萬萬命。蠶無辜也,殺之不祥。其傷天地之和,召災致疹,有自來矣。今穀雨前後正收蠶時也,萬懇祖台出示豫禁,有仍前不量力,計桑臨岐,將蠶投水者,許諸人首告重治。庶地方相警而太和之氣可回矣。其他種種欲言,統俟面竭右啟尚少府公祖。

吳昂,海鹽人,弘治間進士,任福建方伯,能冰玉其守。時適有反獄之變,方面被害者多,賊獨廉公不加害。歸田值邑令某貪甚,一日訪令邑,前坊牌有 「牧愛」二字,出門公呼令曰:「老父母坊牌上何以書『收受』二字?」謔而箴也,令為色慚。嗟乎!今之不收受者鮮矣,然欲如吳公之面箴,於時非宜,於言巽或不可乎?

唐先生常言天下事貴在處分,不在激烈。吾鄉嚴尚書(震直)道逢建文君,只吞金自盡,便了卻君臣大分,何嘗貽累父母妻子宗族來?此所謂善處法也。里中唐進士(世濟)令福建寧化,采礦內臣高彩入其邑,先遣人遠迎,復厚禮款遇內臣,上下俱悅。投刺平交,身不屈而道自尊,賢於他邑,前亢後畢多矣。況寧化因此獨得免稅,所省民膏不貲,又有足紀者乎?

唐先生將終之前一二年,治具於木鍾堂,邀門人仕宦者數人為一席,聞教樂與焉。時有某宅差家人見先生,下跪叩頭,先生深揖答之,已而又命自己人仍跪叩頭謝之。其敬主及使如此。

先生未嘗口談人過,是日不知緣何談及董公(份)、顧公(震)。謂董曰:「官至尚書至貴矣。端陽止應在家同兒孫泛蒲觴,奈何不憚勞,親謁郡邑送節?」謂顧則曰:「子靜本是封君,可惜做得太早了。」蓋二公皆先生門人,得以訓誨,深冀其聞而改之也。

又一日,論及旱澇。先生曰:「遍天下皆乖戾之氣,烏得雨暘時若?」劉南坦司空清奇高品,能令人竦然起敬。然先生不深取之,謂其非中庸學問也。弟子問故,先生曰:「長媳入門初見,偶有元寶一錠(五十兩)在篋,出而予之。不二三年娶次媳,值空囊,數金弗能也。若用五十金時,念及次媳,便當節縮預計,何厚薄懸絕至此?」

先生宗侄將為賈,苦於無本,商之先生。先生曰:「汝往市中問許多業賈者,其資本皆自己有之,抑借諸富人者乎?」侄還白十有六七借人者。先生曰:「富人有本只欲生利,但若人失信負之爾。汝未暇求本,先須立信,信立則我不求富人,而富人當先覓汝矣。」

唐荊川先生自登高科後,聲望大震、先後按院、屢有饋先生坊牌值者,先生悉辭謝不受。今仕宦有幾位辭謝上司饋者?開口便議先生。

余師唐先生屢應詔,合當補官,先生亦有喜色。嘗云:「情願做個典史,不願做翰林編修。」嗟乎!其抱不伸,其詞可哀矣。荊川先生久高臥,已而復出,人亦議之。余謂先生出也。是立身行道,何可議得?其出為巡撫,禦倭失策,此是可議處。

唐先生著《宋學商求》一卷,凡宋室以道學鳴者八十一人,悉加品題,有韓、范不及富、歐。富以事功勝,不及宜也。乃歐文忠、蘇文忠皆不與,先生之微意可推矣。二公固以文詞勝者耶?陳搏、種放、高懌、李之才、聶崇義、黃晞、徐復、鄧孝甫、張舉、譙定、張詠、韓琦、范仲淹、胡瑗、孫復、石介、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司馬光、王安石、鄭譙、張九成、陳祥道、李覯、劉安世、呂大鈞、呂希哲、朱光庭、李籲、馬伸、楊時、謝良佐、遊酢、呂大臨、張繹、尹焞、孟厚、侯仲良、周行已、蘇炳、劉安節、胡安國、羅從彥、李侗、胡宏、胡憲、劉勉之、劉子翬、劉清之、王蘋、李鬱、李衡、朱熹、呂祖謙、張栻、陸九淵、陳亮、魏梃之、蔡元定、黃灝、李燔、李方子、黃灝、張洽、廖德明、趙師淵、杜知仁、陳埴、薛季孟、程迥、陳傳良、葉適、李道傳、楊簡、真德秀、魏了翁、何基、陳淳。

先生之學大則參讚經綸,徽則閨房瑣屑,無不討究,無不體貼,其教門人弟子亦然。一日,言及濯足曰:「人有教人濯足者,不知父母生我二隻手作何用?蓋教人濯足,也是一件肆志事。才肆志便漸漸流於怠荒,故不可不謹也。況富翁公子又有教婦人濯足浣體者乎?」

杜靜台先生曰:「天生我二隻手,自家盡好著力,不必全靠家人。」亦唐先生教之也。余令新淦,庚午蒙劉按台(諱思問,河南孟縣人)召入秋闈。先五日前,同官十餘人皆列坐閱諸遺才文卷,公真率老成人也。間有門子不在侍,時公親手向閣板上自取文卷,蓋按院中之大破俗調者。公差滿,首薦余。越八年,公復巡撫福建,余再為屬官造冊,延平相與凡二十日。余時具殽餅入院聚話,公出二子拜余,囑余日後青盻,且手抱一幼兒呼余曰:「臨川,此我前年所生。」公年尚少,毋自諉也。惜予尚未有以副其望云。

立志是為學種子期王,而王期霸,而霸試欲行十里,若行十一二里便覺倦,十五里便覺厭,二十里便病,以其原志不及也。所以凡事必志以行之。但中間邪正小大,又貴辨志。古人為學一年而離經辨志,今人且未說辨的工夫,只求有志者尚不多得。志於道德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富貴,不足以累其心。其不累者以志各有在耳。志於富貴,民斯為下。今之志富貴者幾人?試觀世上人孰不欲富貴?畢竟求而不得,何也?情分氣散,未嘗專志於求耳。其心熱事纏,只一時意興所發。一心鴻鵠,隨物有遷。朝立夕仆,今日立明日仆,今年立明年仆,殊非貫始終,等夷險,合表裏之道,不足以言立,安望其濟?即如人,欲富專於取利,欲貴專於取官,有發舒而無翕斂。譬之天行四時,無元氣以為之本,立志是植此元氣。元氣既植,開發收閉,自然生出許多節序。豈有歲功不成?佛家所謂婆子氣,道家所謂結胎,皆能實用此道,不謂吾儒輩乃甘心玩偈,歲有猛省猛省。

古時氣化厚,人不易偷。後世漓薄之甚,胎骨裏已帶病痛,加之以積成俗態,過眼即移。舉心成學,古人胎教少儀,小學又蕩然不存。而世教不明,義外風熾,欲不汨溺,蓋難矣。所以世間人都不肯挺、然自做人都是吃別人飯,穿別人衣,說別人話,行別人事。客作自主翻覆乾坤間,有小圖主宰,得其影響者便得手。勾當輳泊軒昂,次亦小成家。當人生瀾倒不振,是誠可哀也。

張子建問道大難,弘不能一蹴至,誰何以為從入?先生曰:「道理平平妥妥,可知可行。至簡至易,中庸其至矣乎?祇是日用常行,中而庸者便為極至道理,人卻不肯知,不肯行。看做天來大海樣深的,殊不知這個天則昭然自在。乃因驕心起,便飛揚而上;吝心起,便卑墮而下。躁心起,便縱放而前;怠心起,便廓落而後,侵心起,便攘據而右;怯心起,便委順而左;奇心起,便索隱行怪;巧心起,便機械變詐。所以中庸不可能,若種種心俱泯,即是平平妥妥的,即是察乎天地。但這種種心從久積習,難得消磨排遣。故道不明不行,其或念而圖之,又出入悔吝,脫縛交勝,不得光淨打疊,故學不易成。此三條皆先生所著,刻《木鍾台集》中,余讀之晚,故失列於述。」

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況士大夫初為言官,其舉動尤四方之所瞻仰者。萬曆癸酉,山西某君與余同入省垣,不一二月即論吾浙王陽明先生偽學。陽明先生固未易輕議,而主上初登極,事體必有切要。於論陽明者,余謂此疏可無進也。

當官者衙門固欲整肅,而用刑尤貴得當。「當」之一字,即孔子所云「中」也。若不中令,人何以趨避?有一等偏責,衙門人自謂嚴治,然衙門人獨非蒼生赤子乎?陶淵明戒子待童僕曰:「彼亦人子也,須善遇之。」此意可以治民束下。

徐文貞公(階),嘉靖癸未鼎甲,官翰林編修,以議大禮謫延平推官。公如初仕為推官者,然在任留心民事,剖決刑獄,暇時巡阡陌問疾苦,行屬邑谘賢否,與今遷謫諸公迥異,時耶?人耶?

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此去全屬自己身上內省之學專,而恬退之風著也。今去全屬主爵者,罕見有說自己不得當去,及先幾早去之人?

不佞甲午年自警:朝裏官多做不了,世上利多取不了,古今書多讀不了,親友事多管不了,閑是閑非聽不了,頻頻收拾身心好。辛卯小像自讚,顛發蒙茸,頹乎其容。既似江上之漁翁,峨冠大帶,譚時氣雄,又似縉紳之巨公爾。曾叨大夫之祿耶?胡然而屢空爾。有攬轡之志而不遂耶?又胡然而坦裏。今人其居興俗通,古人其心上皇風。

宋時官制;最善者,舉進士必先除縣尉;最不善者,不待三年考績,屢升屢降。士大夫歷二十載,有為官二三十任者,何以求治?

本朝洪武中,第三甲進士俱選縣丞,亦宋邑尉遺意,可惜行之不久。正德初年,二甲進士初選尚得為御史。今行久任,知縣、推官、博士、行人等必三年外,或六年而後補御史、給事中,又不輕任人之意也。

人臣有分職無分心,唯職有專責,則心隨之而異用爾。孔子嘗為委吏,為乘田,為中都宰,何嘗擇官而仕?萬曆間聞有知縣選為南道御史者,大負不平之氣,直於吏部堂上忿爭。太宰不聞,上疏區處。其量真同文潞公、婁師德矣。

宋室諸君,視臣下真有家人父子之意。然律之君德,以剛為主,則胥有失焉。野史載丁謂廷試,名在第四人,謂不悅,上曰:「甲、乙、丙、丁,汝正該第四。」此等話但願傳者謬誤,若果真,豈朝廷上所宜有耶?王荊公自恃多學,可以轉移進道,卻視得神宗柔懦,徑情自用,已蹈不臣之罪。矧奸惡如檜,簸弄其主,罷李忠定,傾岳武穆,又士論之所必誅者哉?張江陵天分盡好,事業也有幾分可觀。只一日上疏,內揚自己輔相,庶幾小康。陛下不欲用臣則已,如欲用臣(云云),似有唯其所欲而人莫敢言之意,這心腸,這筆端何以令人心服無議?恐皇天后土亦不祐之冥冥中也。

近世末俗,有大惡大不義之事而已。不知其非人亦不以為非,彼婦人視之,似若以為當然而不愧者,何也?主人之於僕媳是也。痛省痛省,然亦有因是而亡,自被弑者歲歲有之。萬曆三十一年癸卯,山東兗州知府某、臨清州守某皆被弑,總之不出床第之事。

《孟子》七篇,道性善本仁義,稱堯舜發前聖所未發,功甚鉅也。其吃緊為人莫如「夜氣」二字,最喚得人醒。即行盜之人,清夜非無良心萌動,所惜旦晝牿亡。嗟嗟!凡民無足論矣。曾口讀《孟子》,過的何不猛想?

孔子不取聽訟,而貴使民無訟。使之一言有許,大源頭工夫在先,文王所以使虞芮質成也,不越此道。今日非奉敕旨明文,不知誰人作俑,倡為「息供」二字?原告硬中需索被告,悉如意即具息到官,官一切準允,不加詳察。雖撫按衙門,賢者在上,猶然甘心為之。嗟乎!此勸民好訟之妙術,余不知其可也。

士大夫看得迎送一節為細故,竟忘卻律條有「禁止」二字,又有牌行禁止,而卑官失迎。及迎弗遠者,往往蒙盛怒鞭撻,此不知何意?萬曆間,吳江令遣丞迎一過客,天寒冰結,丞墮水莫救死匿,故不以上聞。若在祖宗朝,恐難逃於根究也。

莫之為而為者,天也;有所為而為,非天矣。因材而篤者,天也;篤之不因其材,非天矣。日月風雨露雷霜雪,皆天也;有私照私被,非天矣。官以天名,俾人可求可測,是謂自小其天。萬曆甲辰大察,考功郎馬公(大儒,山東陽信人)質直詳慎,大寮不能干以私。有一縣令不職。守巡兩道庇之,公去令並處。守巡兩道入覲,諸公還具言其事,如此可不謂難矣哉!

狄梁公(仁傑),巡按江南,所至淫祠悉毀之,止晉大禹、吳泰伯、伍員、季劄四祠。武三思妓素娥有殊色,梁公請見之,忽失所在。堂奧中如聞語曰:「某花月之妖,梁公正人也,何敢見焉?」嗟乎!為人不可不正也,如此夫。

余嘗與董懋德遊京師天壇,頗知道家嗜利,自來無漫然留客者。戊辰觀政,與胡年兄同在禮部,一日午後,胡忽約二年兄過余云:「遊天壇去。」余問曰: 「何人治具,決當懷金兩許以行。」胡曰:「兄任行不必問。」二兄亦不言,意謂道家必留歎也。余勉隨行,道家一茶之外,更無留意,乃空腹往返四十里。事雖微,亦冥行取困之一端歟?

蔣恭靖公(瑤),與中貴人會勘民事,中貴受賄,欲死被誣者。公潛戒行杖者曰:「我命汝笞數多,汝須勿重、其人死我亦死汝輩。」被誣者已而獲全,中貴大悅而罷。先輩員機應物類如此。

宋王恭武公(德用)勳名蓋世,中丞孔道輔等因事論劾,遂罷樞密出鎮,復貶官知隨州。久之,道輔卒。或有諛公者曰:「害公道輔卒矣。」公愀然曰:「孔公以職言事,豈害我耶?可惜朝廷亡一直臣爾。」士大夫服公雅量。

王沂公(曾)狀元及第,還青州。郡守遣父老□樂迎之近郊。公易服秉小騎,由他門入,遂謁守。守驚曰:「方遣人奉迎公,何為遽抵此?」公曰:「不才幸忝科名,豈敢煩太守父老致迓?是重其過也。」太守服其遠器。李子曰:「沂公特幸,而當宋盛時,又幸而青產,故得遂其高雅爾。若產吾東南,則在千里外,戚屬鄰里凡欲求媚納交者,必蒲伏蛇行,孔道為塞。公即欲變姓名,從他城門入,焉可得耶?覽今思古,重有慨焉矣!」

用明於內者,見己之過;用明於外者,見人之過。見己之過者,視天下皆勝己也;見人之過者,視天下皆不如己也。此智愚所以分歟?此言可為終身師,座右銘。

寇萊公年十九舉進士。時太宗取士,多問其年,年少者往往罷遣。或教公增年,公曰:「吾初進取,可欺君耶?」高大學士(儀)嘗教諸進士曰:「減年入齒錄,嘉靖辛丑以前無此事,近日始有之,諸子慎勿為。」卒無人從先生之言者。致齒錄與同年敘會,大相矛盾,恬然不以為非。嗚呼!何怪乎人品?不萊公若者比比然也。

宋太祖初仕周世宗於澶州,曹彬為世宗親吏,掌茶酒。太祖嘗後彬索酒,彬曰:「此官酒不敢相與。」自沽酒以飲太祖。古之人臣,即細事亦不欺其主如此。後太祖卒大任彬,豈無試而漫用之耶?

滕公(伯輪,壬戌進士,閩建寧人)官浙巡撫時,妾生一子,夫人在家,公卒於官,歸襯。夫人不賢甚,誓欲殺妾及子。襯未至,礪刃相待。素無疾,一夕忽奄逝,母子得無恙焉。蓋公雖有長郎而不諳人道,說者云:「此天不欲斬滕公後也。」其事稍與宋劉元城所遭相數,人皆異之。

《包孝肅公家訓》云:「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凡三十七字,子孫皆押字其下。吾嘉城錢懷蘇公(名同丈),癸丑進士,初仕為祁門令,官至太守,清貧如洗,又不壽。歿後其父恨之,將葬地售之他姓。或有傳其毀屍市柩者,狀甚慘,不知果否?厥父少為理刑衙書,習成慘刻,余幼時曾識之。嗟嗟此貪夫者,豈但孝肅之罪人?蓋天下古今士大夫之罪人也。

人生至樂莫如讀書,至要無如教子。富者之教子,須是重道;貧者之教子,須是守節。然欲教子,必須先生子,子不生,教何從施?生子之訣奈何?曰:「聚精會神,施惠強恕。」

東廣方寅所(亮工),辛未進士,知烏程。有按察驛傳,道行縣送,鄉官某某各折儀,共二十餘金仰動支,無礙官銀。及本道紙贖送繳,方回曰:「並無前項紙贖官銀可以動支。」將原票徑繳,道銜之。若在今日,則須曲處應命求欲,如方難其人已。

王正文正公(旦)最是寬厚長者,張師德狀元及第,已為諫議大夫,視知制誥,循資非驟至爾。文正乃以兩及門為奔競曰:「後生待我淺也,遲而不與。」古之大臣其用心固如此,後世必以不及門為疏,安有惜其兩及者?

閔僉憲公(遠慶)執母喪扶柩,不廢俗禮。邀余題其母氏神主,登余舟相請,痛哭涕零,余目中所未見者。子云:「喪與其易也,寧戚?」閔公有焉。

韓魏公(琦)為丞相,每見文字有攻人隱惡者,即手自封之,未嘗使人見。

杜正獻公(衍)歷知州、轉運,未嘗壞一個官員。其間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謹者諭以禍福,俾之改過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為政去其太甚者爾。」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興學校,費錢不貲。滕去群小菲然謗議,通判以下不肯書其簿。公當坐,折之曰:「滕侯之謀,倘有不臧,何不早發?俟其去乃非之,豈古人分謗之意?」一坐大慚。

韓魏公曰:「人能扶人之危,賙人之急,固是美事。能勿自談則益善矣。」

丁晉公雖險詐,亦有長者之言。仁廟嘗怒一朝士,再三語及,公不答。上作色曰:「叵耐問。」輒不應謂。徐奏曰:「雷霆之下,更加一言則齏粉矣。」上重其言。

傅獻簡公言:「以帷箔之罪加於人最為暗昧,萬一非辜,則令終身被其惡名,致使君臣父子之間難施面目。」言之得無認乎?

鍾離權為江州守,有女納許氏聘將嫁。市婢從嫁,間因得故令之女於胥氏,權惻然傷之,移書於許,欲將已備嫁奩先嫁故令女,己女改明年。許曰:「處伯玉恥獨為君子?君何自專仁義,願以前令之女配吾子,君別求良家以嫁君女。」於是前令之女卒歸許氏焉。

受人之恩而不忍負者,其為子必孝,為臣必忠。有施貴勿念,受施貴不忘。

趙康靖公(概)與歐陽文忠同修起居注,文忠意輕之。他日,文忠被誣,康靖上書曰:「修以文學為近臣,不可以閨房曖昧之事轉加汙蔑。臣與修蹤跡素疏,修之待臣亦簿,所惜者朝廷大體耳。」公之厚德視睚眥之仇必報者,奚啻天淵?

宋哲宗自在濮邸即有賢名,及遷入內,良賤不及三十口,行李蕭然,無異寒素,有書數廚而已,聞者莫不相賀。

魏公雖在外,然其心常繫社稷,至身老而心益篤,雖病不忘國家。或聞更祖宗一法度,壞朝廷一紀綱,則涕泣終日不食。

鄉同年馮小山(敏功,平胡人),余仕淦為令,公已作江右少參矣。移書不佞曰:「凡初入仕,不可有立異心,不可有好名心才好。名便要立異,才立異不久,便要破敗。唯『平易』二字可終身行之。」余佩服其教。


卷十 编辑

《袁州學記》,皇帝二十有三年製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有假官借師,苟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化不行。三十有二年,范陽祖君無擇知袁州,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大懼人材放失,儒效闕疏,亡以稱上意旨。通判潁川陳君侁聞而是之,議以克合。相舊夫子廟陝隘,不足改為,乃營之東。厥土燥剛,厥位面陽,厥材孔良,殿堂門廡黝堊丹漆,舉以法。故生師有舍,庖廩有次,百爾器備,並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釋萊且有日,盱江李覯諗於眾曰:「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後,何邪?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孝武乘豐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學術,俗化之厚,延於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如此,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聖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跡,天下治則譚禮樂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當仗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賴且有所法,是為朝家教學之意。若其弄筆以徼,利達而已。豈徒二三子之羞,抑亦為國者之憂?

薛文清公(瑄)要語近萬言,各自成段,未嘗為長篇大章,然而傳布久遠。後有作者不能過,何也?先生以人品勝,以道術勝,而不以文詞勝也。試摘三四條有切於身心者,粘之座右,常目在之,敬錄。

讀書不體貼,向自家身心上做工夫。雖讀盡古今天下之書,無益也。

一念不謹,即作狂之端兆;一念能謹,即作聖之端兆。充其極,則堯桀分矣。大丈夫心事,當如青天白日,使人得而見之可也。常默可以見道。

張子曰:「無天下國家,皆非之理學。至於不責人,其德進矣。」

多言最使人心志流蕩而氣亦損,少言不惟養得德深,又養得氣完,而夢寐亦安。

禮部尚書於公書(公名慎行)同年中如翁丈,相違最久,仿佛偉貌之言,鬥山可望也。乃至芥屣軒冕,高臥雲松耳。中之清譽可聞,牘中之大名可指,而千仞之羽不可下也。則吳越之間,如翁文幾人,蓋不肖弟,心醉而神竦有年矣。歸臥山樊已逾一紀,關河遼邈,附問益難,而得從門人楊君備聞近履,且述芳規盛範,化孚里人自謂師承之幸,蓋停杯對語,望南雲而竦慕。如將見之弟,小年下德,何足品題?而楊君橫以交遊之私,仰於鴻制,明珠遠道,光映琅函,所以寵靈下走,亦過當矣。然使不肖弟得從數千里外聞數十年之音,徽其欣忭,又何可言?使旋附此奉謝,頃當和歌奉祝,附楊君以獻,惟翁丈加饗頤和,以膺壽祉不具。

范方伯書(公名□,徽州人)側聞門下修身澡德,垂數十年。進則澤加蒼黎,清聲遠播;退則林泉為政,示法鄉邦,士與民罔不交口而揄揚之。夫身隱而道尊,名可聞而有司不可見。維風化俗,默為轉移,厥功偉矣。生濫竽旬宣之末,殊負耆舊桑梓之懷,倦言高蹈,每切趨承,雲樹參差,無由躬侍。杖屢析名,理求化源,以裨譾陋,何鬱如之?謹檄屬吏,持尺楮,處修問忱,倘蒙台慈不鄙,夷之片語,發蒙四郊,沐惠無量,則亦諸父老之所願也。瀕緘神馳,不盡詹企。

(此以下皆樂所著)

楊守禮號南澗,山西蒲州(籍,直隸安州人,正德辛未進士,歷藩臬,以尚書都御史總督陝西三邊,加太子少保,守制為人闊大,不拘細節。嘉靖)乙□間,值地震大變,州人爭搶奪,殺人不復言官法。上司聞風畏避,莫知計所出。公(時家食已二十餘年)矣,先期出示曉以朝廷威法,其亂猶故。再越一二日,仍亂。公不得已,升牛皮帳,用家丁率地方知事人斬首亂者四人,懸其頭於四城門,而亂遂定。嗟乎!公雖抱雄才大略,倘死生利害之念,一萌於中,則無其位,而欲便宜行事,浩然之氣將不索然而餒乎?此豪傑大過人之作用,難與拘儒道也。尚公欽陽言其詳如此。

添設尚公從試(蒲州人),一言不苟,一塵不染,以嚴凝蒞官,以謙恭待士大夫。前守病過慈,紀法蕩廢,吏胥各役人人,得行其私。胥近八十人,公至不半載裁其半,升堂無一胥傍侍,衙門肅清,決獄是非不爽,無勞久候,亦不令人費錢。夏五月,雨不降,公竭誠祈求,合衙茹蔬者兩旬。晨興靡神不禱雨卒應,旱不為患,民甚德之。卒因水土不伏,病一士人,又以寸幣數言觸忤,遂求去。惜哉!大計劣處,不知其故。

世風淺薄,西吳為甚。凡父兄登科第者,其子弟大都憑藉起家,何況奴僕?然利害倚伏,醜態萬狀,乞哀免禍。余竊目睹而心傷之。茅鹿門先生官頗顯,兄乾俶儻有俠氣,家人賈商為業,弟艮篤樸安分,嗜農桑利,曾不倚恃鹿門剝削殘虐細民,各成大家,卒以府判藩幕終其身。二家子孫亦多讀書登科。嗟嗟!俯視今之齷齪鄙瑣,滿面染坊者天淵矣。

茅族丁頗眾盛,富貴貧賤紛雜,皆能務本力穡。其貧其賤者不屑仰干富貴家,而富貴人待其宗人,亦固守卑幼之禮能勿失。較之他鎮卑謟倨傲,全無敦睦意。不但婚喪杯酌不通,即相見亦多艱阻,其不逮茅甚矣。

鹿門弱冠遊學餘姚,師事錢應揚先生,先生有美婢臘梅,見鹿門之豐姿而注意焉。屢屢求合,嘗更深至書房呼貓,鹿門厲聲曰:「汝丫鬟何深夜呼貓?」應曰:「我非呼小貓,呼汝大茅爾。」鹿門正色拒曰:「我父命我遠出讀書,若分心於汝,何以見父?亦何顏以見先生?我必不就,汝毋再來也。」臘梅曰:「我心切想汝,汝不應我,我有死爾。」一夕,果投後園井中。幸井枯得不死,主人索而出之,價不滿其色嫁焉。公當少年,其立志弘遠堅貞若此,可以為難矣。卒以文章鳴於世,而子若孫昌大也,宜哉!

天之生才不一,朝廷儲才不同,調元秉銓大臣須要賞罰。予奪稽眾獨斷,務得懲勸之宜,方有裨化理。今不問異才、庸才、上等廉、中等廉、異常貪酷、平等貪酷、混依故事處置。豪傑何由特知奮起?諸君子博古通今,獨不見虞書知人安民之訓。漢高祖所以成帝業,只在「知人善任使」五字乎?

萬曆丙午,北畿鄉試,有士人姓某者中第四名,其文乃割裂北方名士某朱卷取中。士曾作館師於治中衙,治中曾閱其文,與第四名刊卷同,故及發覺,上疏正罪。聞舉人問革充軍,當矣。其巧計狠毒,割裂士卷之人,余謂奪造化之權,竄主司之目,律雖不載,法所必誅。今聞未必死,法司高見玄遠,殊不能解。

萬曆甲辰會試程文《論語》,不知命篇,不知翰林先生何人所撰?精確古雅,即王文恪公(鏊)讀之亦必點頭。余不勝歎羨,時義古道再見也。惜乎主試先生能以此呈聖覽,不能以此律士。中式文字下二條根上命字者,多殊失書旨,作到奇怪深奧,後生不能句讀,恐於世道有關,非細故也。

余由禮科給事還朝,道經南宿州,州無正官夫銀,想入棍徒手,客至乏夫供役。凡鄉人出市者,用強拿之,囚於空室,臨發令夫頭押以運行。余行二三里,有一夫訴余曰:「小人有家,出入乘馬,何嘗為人肩輿?昨為夫頭所苦耳。」余責夫頭二十差人押之,雇夫以代。釋是人去,其人叩頭致謝。嗟嗟天下事,棍徒得利,平民受災,如此類者,何可勝計哉?但吾輩不肯加意爾。由宿至徐,徐孔道也。夫苦亦與宿同。此中多官會集,大費朝廷錢糧,有何難處?

洪武間,蘇州太守姚善,安陸人。洞達政體,周悉人情,屢請郡賢谘求治道。隱士王賓居陋巷,善舍車詣門,賓開門延語。及賓報謁,面府門再拜而返。又將候韓奕先生,奕避入太湖,善歎曰:「韓先生所謂名可聞,而面不可見者歟?」錢芹者自守甚高,善願見不可得。使人先道意,芹對使者曰:「芹誠願見公,然芹民也,禮不可往見於庭。若明公弘下士之風,請俟月朔相會於學宮。」善如期至,迎芹置上座,芹授以戰守制勝之策。時猶未有靖難事也。今蘇州有三高祠,抑即王、韓、錢三公耶?

桐邑令陸公培吾(枝),在邑五年,守頗廉潔,政亦平易,人猶可及。家常熟,離桐一日夜之程爾。終其官,無一親戚故人投刺,囑托留衙。損譽百姓,以事入官一面後,久久識認,人不能欺。此古賢者所未易能也。今之從政者,鄉里親舊接踵填門,己不以為非,上官亦不以為怪,可笑!

江右史公星塘(某),天性簡約清苦,以道學鳴世,除河南汝寧太守。未入郡,蹤跡寒素,諸役吏人無有能接太守於途者。一日,忽帶一僕肩一竹箱至任,與僚友相約行禮,止二拜。節推(某)行四拜禮,公不答後二拜,直受焉。賢而過者也。節推公不從僚長之命,足恭取辱,何耶?

士大夫有不善處貧者,亦有不善處富者。貧而務奢好施與?如翰林修撰沈公(懋學),結債至二三千金。其卒也不知曾償人否?失古人量入為出之道。同年姚華麓(體信)有田二三千畝,口食不給,時稱貸於富家翁。余諷之曰:「弟止田百畝,歲食外尚餘三四十石買蔬菜。」姚非不善處富之徵乎?

《先進遺風》一書,楚侗耿公(定向)所纂也。敘本朝名臣,自宋文憲公(濂)至李公(謙),凡五十六人。嘉言善行,靡不可為後進楷法,其意可尚矣。先生講學,大意不貴勇往直言,而貴退巽和柔,吾師唐先生之見亦然。

余少聞蘇松間婦女夜走城市步月,槜李則目及睹之。不意湖城敦樸地,二十年以來,亦踵其陋風,恬不知恥。至於設席,則湖尤在蘇嘉之上,蓋作俑於大宦家,可慨也。

閩按薹(某)江右人,本長厚可取,但臨各屬作揖,雖倉場驛遞官亦深答揖,與郡邑長官同,不知於禮有所據否?余淺學失考,然卻不敢從之。僅僅舉手答,不鞠躬也。

近年當路太拘文法,太重時套。耿楚侗(定向)先生撫閩,建陽縣令方入覲回邑,其官無礙也。聞其用五十金售一美少年,先生即單本敕之,席不暖,罷職去。

閩中又一縣令,浙人也。年未甚高,但苦病狀,甚龍鍾,拜跪艱起。每見余,余極憐之,輒問衙中令郎輩俱在否?恐其忽故乏人張主也,然與太宰至親,按君欲留以充行取之選,卻不致仕去,亦耿先生論其有疾罷職。

嘉靖壬戌年,予讀書家兄小莊,黎明有湖州兵船十隻許,約百人從莊後過。問何事,曰:「張太爺差捕賊祝阿龍也。」先一日,阿龍委在鎮宿娼,風聞先遁去,不能得。亡何,桐令曾(某)亦索阿龍,差一二善捕者密縛阿龍立至,若運掌焉。嗟乎!阿龍一也,不得其機,則百人捕之而不足;得其機,則一二人縛之而有餘。夫大軍亦然,將兵者當先機矣。

古人重世德重家教,二者得兼,子孫必不淪落。即侖落,必不大狼狽。余目見呂通政公(希周,崇德人),湯通政公(日新,秀水人),嘉靖戊戌狀元吏侍茅公(瓚,杭城人)。三公歿後,子孫皆不得其所,徒步自肩米者有之。敝衣行市中,頭不備冠者有之,甚或寄食親故者有之。必其世德薄家教弛也。有志於持盈慮後者可以鑒矣。

浙江巡按任滿,故事,定於平望接待寺交代,湖州嘉興公同支應。自萬曆十年後,節推(某)公固請按君至湖。時方盛暑,將大艘並幫若干隻,用板平鋪,覆以席,又厚蓋以松枝,暑無由入也。兩按君飲畢,大悅去。以後湖州交代遂為成規。三司各府理刑無不(令送),按台十人中或二三公謝絕。二縣令夙興夜寐,食不以時,奔走勞悴,繼之以病。下役苦被笞拶,不待言也。節推公之貽害大矣哉!今幸稍稍不循故事矣。

余年七十外,所見皆後生纖巧淺薄可厭。回首往事,近古者邈不可追,因紀二三事以識羨慕。

朱方伯約齋(奎、江右人,己未進士),余僉閩時憲長也。余同寅文王在,吾自外道入省,盤桓數日而別。朱公衙切近吾兩人衙,公令一門子隨後,捧餅二盒,面送予兩人,曰:「此敝衙手製果餡餅也。備途中用。」宛似鄉村往來風致,責以貴遊中人,安可復得也?

里中王君紹白(漢齡),衣冠文物之後,家業盡裕,入會城,每見其步行數十里,不以為倦,老於世故,卑己尊人,赴人酌屢見其苦辭專席。僕從甚簡,其所用意深遠矣。

封公夏雲泉(儒)以子貴封奉直大夫,自少至老色無他御。每與不佞相晤,猶暫呼不佞老大人。予先兄時秀與公父最善,歿且五十年。公對余道往事,必稱時秀阿叔(云云)。蓋先兄最貧,人所易忽。余以是益服公賢不易及也。

官無大小,皆稱曰老;人無老幼,皆稱曰翁。曾於題疏中見此四語,哀時也。今以「老」字復加於無官年少之夫,謬舛甚矣。予少為舉人時,表兄亞卿沈公還里,陳竹□先生年長於亞卿,止稱曰「少吳」,示嘗稱老,亦不稱翁。先贈君亦止稱少吳。醫士金樗年頗高,其見先贈君必高聲呼曰「母姨夫」。今家人伯叔侄兄弟相揖,不口呼其尊行者多矣。稱子侄之號者亦有之,嘉靖時不如是也。

名以命之,器以別之,故曰名器不可以假人。孔子為政,必先正名。邑大夫於諸生為提調官,今呼諸生曰『先生』。先生,長者之通稱也,以長者目其弟子為先生可乎?

俗僧為人作道場,迎佛焚屍,僭張黃蓋或青蓋,郡邑想不知,余謂即知之未必加罪,何也?錢可以通神也。趙高指鹿為馬,古今以為怪。然馬與鹿皆四足兩耳,鹿之老大者或與馬並高。今錢神一通,四足可兩,兩足可四。曾有杭州一官檢婦人屍傷者驗之,卒是男子身,蓋換屍巧妙,皆錢神所致。有志於世道者,焉得不扼腕長歎耶?

人間巧計,趨利避害極矣。今日只靠得一天在上,時常發露,莫之為而為昭然報應。所以人略有忌憚心,何曾畏著王法來?或曰:「然則王法可廢耶?」曰:「王法何可廢?貪官汙吏廢之。」又有一種軟熟自號長厚之人,聽其廢而莫之禁,雖有善者,恐無補於禍亂之將至也。

世宗肅皇帝英毅神斷,最嚴於夤緣科目,故以翟閣老之貴寵,不能庇其二子。終世宗朝,嚴分宜,徐文貞子弟何嘗有干鄉試者?入隆、萬年間,何須閣老顯官?凡有財富人,皆得以曲計中榜,科道官秘之不以上聞。即有聞,亦不見究竟發落。然往往見此輩多不壽,不能享朝廷厚俸大祿。此是天理發現處,可畏也。

程嬰公、孫杵臼立孤死難,人皆相傳為一時事。孔文穀先生(天胤,陝西人,嘉靖乙巳、丙午間,浙江學憲)作文,文山黃冠歸故鄉,論獨曰:「二公者一死於五十年之前,一死於五十年之後,萬世而下皆不失為趙氏忠臣。」先生之言必有考據,余故存之。

唐武后淫穢,無婦儀,君子所羞稱也。然覽駱賓王為徐敬業草檄,猶曰:「有人如此而使之淪落不偶,此宰相之過也。」其知大體固如此。今岩棲穴處之士,未可謂無人。有人不用,宰相曰:「責在吏部。」吏部曰:「責在撫按不舉。」既舉而不用,又曰:「責在文選。」未有引以為己辜者,豈冠裳男子反婦人女子之不若哉?世路祇從行處熟,人情不以節為甘也。

萬曆辛丑春三月,翰林檢討朱公(國禎)拜南國子司業,戒行,不佞送之潯上,因講「師道立,而善人多」,「立」之一字滋味甚是含蓄,所關於世道甚大。公此行與他尊官之出迥別,不可不思所以立也。若看得「立」字淺時,難道許多尊官大吏,一向只眠坐不成?平涵深以為然。時有杭、嘉二郡生列坐,聽余言而訝之,想以為迂闊不近人情也。

「退一步行安樂法,道三個好喜歡。」緣此二言,不知出自何人之口?夫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聖人以為動而有悔,則退一步行,是誠安樂法門矣。乃逢人道好,不為佞人,則為鄙夫,如何使得?然斯言也。余閱世既多,知人情難處,不是三個道好。即賢者亦未必交歡。乃歎斯言非世道之幸,非君子處己處人之成法也。

劉司空南坦(麟)故人龍西溪(霓)有弟歸葬,司空送之。柩臨發,司空向扶柩諸人曰:「列位大哥,有勞你抬我龍三哥穩當些。」遂雙膝跪地,高義邁古振今,非特以貴下賤為可稱也。

歸安雙林鎮一人,與沈中丞為鄰。其人殘忍不仁,毒害磨騾,騾未死時,忽作人言,數其人之罪惡,如何害我性命。至天明死,中丞母夫人親聽之,常以戒其子孫。孫(某)肄業舍下,對余道其詳。

萬曆甲辰歲,余欲製藥,需黑豆,命僕輩求之姑蘇、嘉興皆不得。乃一肆中盈筐,則在舍西百步內。冬十月覓一穿井人,旬日不獲,而賃房人善其事者在咫尺間,且日持穿井器行市中。李子浩歎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道在邇,而求諸遠。其斯之謂,與人薄妻房而昵他色,仇兄弟而交匪人,舍近圩而耕遠畝,皆此類也。」

畢松坡先生(鏘)為吾浙督學使,秉公殫明,多得名士。已而為右方伯、左方伯入覲去。先生視司事既畢,司故有例金,皆諸方伯所不辭者,庫官悉出以獻,約千金。先生義形於面,卻不受,具文詳三院籍而貯之庫焉。嗟乎!豪傑之士,固非常格俗品所能束縛也。後遷戶部尚書。餘浙人都掌科力嗾余論劾之,余不敢從而止。未幾,余轉閩僉以出。

王鳳洲,太倉人,博學攻文章,雅稱才子。《弇州集》若干卷,內載三十三天來歷詳備,言雖有據,不無荒唐,總不如張子由「太虛有天之名」一句,創見近理,誰為鳳洲諍友而削之?

唐人詩有「關世教者盡多求」,其痛切民隱者莫如「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貴介公子及富家郎,其父若兄不可不自少以此講解,令子弟熟聞。二十年來,東南郡邑凡生員讀書人家有力者,盡為婦人紅紫之服。外披內衣,姑不論也。余對湖州太守陳公(幼學)曰:「近日老朽改得古詩一首。」太守曰:「願聞。」余曰:「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時郡中諸公俱作客,余叨陪席,故言此。

文房四寶,筆居其一。吾湖製筆之鄉也,余少時所見一分一矢者盡佳。迨嘉靖末年,乃有三分一矢者矣。近年作怪云:「有三錢一矢者。」余未之見。余亦上書太守,極言此是地方災異事,不可不嚴禁。士人所戴巾製作怪,同在書中,太守俱不見施行。

萬曆間,閣臣(某)與太宰(某)途遇,太宰舉手與閣臣會,閣臣不為禮。夫大臣義不受辱,況太宰百僚之長乎?《大明會典》無途遇舉手儀注,不知此事曾奏聞主上聽處分否?又聞陸五台先生為太宰,不避閣臣趙瀔陽轎,不知何故?余僭謂當太宰舉手時,閣臣必當答禮,為朝廷存太宰體。若太宰失禮,自應謝過,失不在閣臣。今若此,閣臣終自存體,不顧太宰體爾。山野之見,未審如何?

桐鄉縣舊志載儒學藏書:宋徐龜年《澹軒集》十卷,《莫蒙集》十卷,《貝清江集》二十卷,《清江詩集》四卷,程都憲《巽隱集》四卷,鮑恂《西溪漫稿》四卷(恂,嘉興人),宋《陳簡齋詩集》二冊,楊解元述《蘭穀集》四卷(述,崇德人。),舊《縣志》七卷(天順五年,教諭危山纂修),續《縣志》十四卷(弘治十五年,鄉進士錢榮纂修,今廢)。正德五年冬十月,虎入縣境,在梧桐鄉見喜村,縣令張公痛自責省,為文遣之,虎即日不復見。

余年十六七歲時,有一篦頭漢子,常為余篦頭,忉一向余說里中一大家某,妻妾四五人篦頭皆用我。余訝曰:「豈有此理?」已而他詢果然,此姓人頗橫,老少皆不循規矩。家兄欲以一子為其贅婿,時嘉靖四十年也。予讀書古山,作書近盡許,力止家兄,且曰:「其家不久必破敗,無卓錐地。」家兄然余言,寢贅不數年,基地房屋果為宦家所有。家兄子名造為諸生,少有作文資筆,然好賭錢,窮晝夜之力不自惜,以嘔丹蚤亡,可為後生戒。

朝廷大內有惜薪司,祖宗崇儉深意。今民間略成家者,婦人不知艱苦,便不愛惜柴草,可憾可憾。故曰:「家道窮必起於婦人。」凡兄弟不睦之家,必自婦人不賢始。

浙浦江義門鄭氏,高皇帝曾幸其第,駕旋對馬皇后盛稱其孝誼。后曰:「陛下以匹夫成帝業,然則鄭欲幹大事易易乎?」高皇召其族長問之曰:「汝家緣何得同心如此?」對曰:「臣家無他善狀,只不聽婦人言,唯遵祖宗訓爾。」帝默然,此傳聞語恐未必真。賜號「義門鄭氏」,坊額曰「江南第一家」。

禾城談時雍者,號繼岩,世嬰兒醫也,神術冠一時。余宿其書舍,晨興約一時許,遠近抱嬰孩至者不下四三十人,視畢無不與藥,辭金大約十受二三,此特小者爾。余通家徽人,開典於禾,長郎中痘痘本無恙,諸醫故言不佳,索厚謝,與談亦素交。夜趨視之,視畢諸醫皆在,談不敢明言。第曳主人遠去,附耳曰:「令郎痘好,不藥無礙。」後果如其言。徽商設席酬以百十金,笑而不納。嗟乎!孰謂醫僅小道哉?如談可以警貪風世矣。

吳江朱大經,由吏員任倉大使。甫半載,乞假訓蒙度日,取予不苟。令公劉(時俊,四川人)訪求邑中善士,鄉耆或以大經對。公書匾,具豐禮,差義民官旌其廬,此猶可諉於公家財易辦也。復有四六莊啟與移尊官大吏不殊,或問之衙人曰:「劉公親筆也。」公一念揚善導民之意,真迥拔時套者哉!

公治行,懲惡與勸善大都非人所能從臾,亦非人所能勸止。初政上官不甚悅,後頗相安行取去。語云:「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余與公未嘗識面,不知其人之詳,得之耳聞,心竊異其為千里馬也。姑論其大略如此。

言官論劾大臣,必須一段公心,是非不枉,兩下對證,而我毫無愧色。至如論元輔太宰,本兵須先下工夫,看見眼前何人可代得。代者必賢於去者,必有益於國家。此善於進言,亦忠於進言者也。若只做得這篇文字,打出自己名頭,毫於國家無補,不如緘口不言,反於言責無損。

唐先生對諸弟子曰:「人生一身,祇是脾胃受虧。」弟子問曰:「何也?」先生曰:「酒色財氣四字,酒字還兼著食味來。」今人說自家傷酒致病者,尚有其傷食傷色傷財傷氣諸病痛,人卻不肯伏罪。人若問及何症?一概混推脾胃不佳。脾胃是一件出官搪塞人的物事,何等受虧?

不拘郡邑,官要做得好時,須先屏遠吏胥門皂,不容近身,使其言不得到耳根,即有問斷差錯,百姓也亮得我過,不然人便說滿堂都是官了,聲譽何由得起?淦令勞公樟,崇德人,雖由鄉科任,卻不蹈這病,人號勞鐵耳,祀名宦百餘年矣。

淦縣治本在紫淦山,隋開皇間令李子樂遷今治。公名與余僅多一「子」字,亦奇事也。予後修葺譙樓,不欲因一時之工而泯滅公名,皆仍其舊不改焉。唐末又有李中亦淦令,多善政,著《碧雲集》,不知何許人?明有李樂,號臨川,在任著《金川紀事》,蒙行取歸田,著《見聞雜紀》。淦人今號一勞三李。

余自淦入府城,每由陸路,約六十里。遇寒月,則沿路里長二三處必帶平定巾青衣來見,見必以大茶甌瀉酒,入雞子四枚獻予,為各享其半收去。這景象分明有父母子民之意,不容易得。若富家翁辦了攢盒來,供非不鄭重,卻無古樸儉率意思。近年嘉湖鄉士夫宴郡邑官者,動言客席須銀一兩一卓,余不敢隨眾,竊謂用銀一兩,辦殽百盤。主人固不稱賢主,其客亦焉得為佳客哉?胥失之矣,可慨!

嘉靖戊午,余讀書古山州,亞守旅川王君洲先期約治具入山訪予。越數日,值重陽,君自苕上歸,以詩來曰:「為訂登高約,風帆掛月來。莫嫌供給少,懶下讀書台。」由今戊申追數已五十一年矣,感而傷之。蓋公歿於萬曆癸酉,去今又三十六年也。時俗但見例貢出仕,輒以為不通經史,而公實讀書,觀其詩烏可忽其人也?況多厚德,清修可重。同堂兄濟即雨舟先生,亦讀書善詩,行有高誼,並載《烏青志》。

朱都御史(紈),蘇州人。嘉靖二十三年間,始巡撫吾浙,前此久未設也。嘉興知府趙公(瀛),陝西三原人,端凝嚴重,有古大臣風。迎朱都御史於三塔灣,不下跪,用黃傘蓋,立其下,吏跪口稟「知府接爺」。朱大不悅,隨移檄委趙往福建漳州平寇。寇平還郡,朱不能沒其功,仍薦之。後擢易州備兵憲副以行。

漢書》屢見磔市之刑。磔,即今之淩遲刑也。《禮記•月令》云:「季冬,命有司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磔音責,裂意也。胡羊,一獸爾。白晝不交,人前不交,可以人而不胡羊若乎?

龍賓野先生訓僑寓吾鎮,仕終學諭。少羸弱多病,六月常穿綿,解裹腳亦至傷風。然保身多方,靡所不慎,屢同宴會。眾飯,先生度不餓,止挑一二箸起。卒年八十二,可見人當保養,不宜全諉之命數也。

龍家貧,居館師日多,教弟子及其主人不必言矣。暇時並教服侍童子,溫和真切,童子粗暴者皆化之。

里中陳竹丘先生(文奎),見《烏青志•人物傳》善行難以枚舉,曾作館師於錢氏。一日,責其弟子,弟子問何罪?先生曰:「睡起如何不理衾?穿衣忙處不提領。」先生父作教於亳,門人來浙為二司官,召先生問曰:「聞尊翁坊牌傾圯,修理需若干金。」意欲厚之也。先生不敢大其費,謹條開十金外以復,生平自束修以上大約少受人禮物。道逢大雨,步不為亂。後生雖有放肆者,見先生亦必斂束也。

皂林巡檢司,宣德五年設,至萬曆甲辰改衙門於石門鎮,知縣楊公(日森)從巡檢金麟角之請也。司係桐邑北門外,有鎖鑰之意,緩急不可少,他日必有議復故土者。金,淮安人,行甚貪惡,亦楊公不察,大計幸免。

鎮之北五里許吳江地方,有高三者行盜二三十年,專匿六里壩。夜殺人,少府羅公(斗)檢其家贓物,如員領金銀帶、扇、墨、牙、箸等無不具備,他可知也。成獄死獄中,不及正罪,人謂其有餘辜也。羅後以酷去官,坐提問,劾章有「誣良民高三為盜」等句,皆本郡節推公手筆,上司不察而過聽之,天下古今之大冤也。節推公年未四旬而卒,未必非誣善之報歟?

相國少師申公(時行),少與吳江金生栗崗者同筆硯,曾有婚姻之約,以殤子不果。金生卒,相公歸田後,念金生,欲以孫女許金生之孫,其媳難之。相公夫人諭相公意竟許焉。相公躬送孫女於金,厚其嫁資,一切禮幣皆謝不受。君子曰:「念故不遺,門楣不計,而厚嫁薄聘,相公可以風世厚俗矣。」

添設二守褚公(國祥,武進人),庚辰進士,寬平簡易,清守不緇。北柵姚姓者妻以久病亡,其父告婿毆死,公準其詞不發行。下午特至北柵,下役不知所之為何,入姚姓家,妻尚未殮也。驗無毆死狀,呼兩造而俱釋之,不聞有一錢之費也。

一日,公出,更深回衙,適轎船落後,命一門子同快兵持手燈步回,地方不知為少府公,或病其褻無官體。余以為古道可取焉。太守陳公(幼學),主持近祀,入名宦。李子曰:「褚公為官,所謂三事克修者,初任浦城,熟不謂當行取?乃因越囚三人不與。升二守,又值吾鎮添設,清苦百倍,稱貸三百金供應上官,過客卒以終養去。補官東兗,治河非其所長,復議調歸,未久而病卒也。天於廉吏,何不垂憫至是哉?」

桐邑生沈惟藩應正貢,偶跌損成疾,縣學起貢文書俱送陪貢生陸日新。沈自揣狼狽,約陸曰:「我當讓汝。」言訖淚如雨。陸惻然曰:「兄疾尚可瘳,寬心尚有好日。一生辛苦,何遽讓我?」時親友多勸陸貢,陸不以為然。值洪宗師考,陸生扶掖至案前稟云:「沈生昨日投文偶跌損,正在調治。」試畢,得貢,後漸愈,選處州縉雲學訓。數歲歸,沈不忘本,結為婚姻,縣以事聞。陸蒙德行賞,洪於諸生前極口稱之。陸今任嚴州府學,訓其子懋元,負俊才,清年食廩,人以為善報云。

真定大佛寺觀音大士,高十丈餘,鎔銅所鑄。先是大士托夢於道者,令其募銅於外郡,得銅即投之井。凡幾年,不知銅若干斤。及鎔銅時,寺傍一井銅源源湧出,鑄方畢,銅隨盡。其殿宇木料亦托夢道者,俟風雨晦冥日,至城外江上候木,木果如山積,乘風浪來,若鉅若細無不備也。殿之落成,特假手於匠氏,爾所謂天造地設,神運鬼輸,此事誠然乎?大士之靈真偉矣,神矣!

數十年來,屢聞人言,僧有坐而火化者,訂日眾念佛會送之。若云真佛,故能如此。余以問唐先生,先生曰:「不然,終是邪道。」一日,里中寶閣寺朱道人者坐龕中打坐,聲響如雷,餘偶隨先生視之。先生曰:「此邪火也,五祖六祖不聞如是。」

嘉靖庚申,餘館潯上,董宗伯公延舉人陸抑齋赴京訓其子,而抑齋長郎適初婚,母氏不欲其割愛遽行也。余亦對抑齋述親友之意,思家或成疾,姑遲其行何如?抑齋曰:「若吾子果爾,這等兒子要他何用?莫說病,死了我也不惜。」竟同去。父為子綱,抑齋得之。子後登科,官四川別駕。

沈鏡宇亞卿,余訪之留酌,子演侍禮部郎也,公當余前責演不讀書閑過日,演惶懼,父子皆可謂賢矣。

蘇州有一潔烈奇偉之士,家貧止卓四張,每讀史至秦檜殺岳武穆,便以手拍卓高聲大罵,卓幾碎,其妻勸而止之,罵曰:「若曾與檜有奸情耶?」畢竟無一完卓而止。嗟呼!此君若在檜時,當必有些好事做出。

嘉靖辛亥壬子間,湖郡庠有生曹魯者,當烏程公季考諸生,曹亦赴試,蓋以門生求媚也。時教授陳先生(言,丁未會魁,謫官)當堂責曹生奔兢,長跪許久,更加篦責,諸生竦然。嗟嗟!今之二邑有試,而府庠生群趨之者,恐責之不可勝責矣,然教授風靡,知之而不言者多也,況望其有口責樸責者乎?

近年官員升轉都憑邸報,然走報人有行者少,或假捏求賞者有之。曾見一二司官急性,過信走報言,便辭撫按兩台,竟坐虛。羞漸直至告休以去。

文貞徐公在朝時,有一京官正郎,以誤聽自云,轉浙江學憲,後不果,竟升王府長史,所謂求利未得而害隨之。

凡入覲年赴京,大小官其家口必宜還家,遠者或寄寓大城郭為妥。吾湖有一先輩,官方伯矣。家眷留西蜀,卒以年老罷職,往復攜家,費了許多心力,可鑒也。

南大司成劉公(曰寧,江右人),動遵監規,持法不阿。吾湖一上舍,貴介公子也。馳馬傷其面,公不發懲愆廳行責,面笞之,揭衣見內褲大紅,盛怒加責。先生風礪士類,愛而知勞。類如此,數十年以來所未遘也。

古人言利必言害,言得必言失,言福必言禍。三者相當,自是盈虛消息之理。士君子只為貪卻目前,竟貽後患。一日,與平涵太史(國禎)論及吾湖兩尚書既卒,皆不敢奏聞,而撫按亦未有憐而上聞者。沈亞卿(節甫)封翁塾,以尚寶卿蒙賜葬祭,榮在兩公之上,何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謬,知得不知失,知利不知害,知福不知禍,有自來矣。平涵深以余言為然。

湖郡守陳公(幼學)曾為河南確山令,語余曰:「漢時令某公苦旱求雨,雨不應,公竭誠求必得。令民集薪於祈求所,雲雨終不應,吾有縱火自焚爾。已而果自焚死。時一丞一吏傷公死,俱入火殉公。雨卒大沛,沾及旁邑。今祠某公神位在上,丞西向,吏立而東向。凡入祠,未有不哀不淚墮者。」嗟乎!人臣致身事君,殺身以忠王事者,自古有之,求不惜慘禍死烈火中,如公非數千載而一見者乎?貪官汙吏驅民於虐火者,睹此亦可愧死矣。

大學士徐文貞公(階)語余曰:「大凡書本上話頭,聽信不得者多。即如長平坑卒四十萬,恐世上無此事。今有一千卒於此,請公為我坑一坑看,自然不易得。應命不得,況進而萬,又進而十萬、四十萬乎?大意坑害也,今人亦有坑殺我的話,疑是此意之誤。」

余一日偶訪湖郡庠諸博士,董宗伯潯陽先在,諸博士送之大門外,然董卻守少遊郡庠,禮不走其中道中門,由東廊上出,此目睹者聞張莊僖公(永明)、潘尚書(李馴)諸老皆然。不三十年,而吾湖有二三士夫途遇郡公祖,不避其轎,在輿拱手。一公祖答拱,一公祖不答付之,若不睹焉。嗟乎!何廢禮放肆至此?於風俗大有所關。

俗吏不達禮,但以從俗為恭,比比而是。湖郡府官上任,齋宿城隍廟有酒,大約演戲者多。自太守筠塘陳公(幼學),始用蔬酌罷戲。桐鄉縣送秀才應試,及童生新進,大約演戲於明倫堂。萬曆戊申春二月,李子臨川作主酌邑侯須日華(之彥),亦不用戲。士夫傍觀者皆以為嗇,嗟嗟此豈論豐嗇哉?

漢成帝遊後苑,欲與班婕妤同輦。班辭曰:「自古賢聖之君,必有賢臣在側。三代末主乃貸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之乎?」帝乃止。《南吏》宋明帝於宮中裸婦人觀之,王後以扇障面,帝怒,後曰:「宮中自有樂事,何至姊妹裸體,相視以為樂耶?」婦德懿行不從主欲,古今罕及。

奇技淫巧,奢靡之物,自古無不敗壞,自古未有能傳子孫者。吾湖有仕宦內人,造珠冠者用銀四百餘兩,聞不久即轉之他宦家,理或宜矣。近又有聞四百金少者耳,更有千金者珠粗鉅異常也。

薛方山先生,武進人,督學吾浙臨湖,謁廟退,而諸生說書,與諸生講解,經二時反覆不倦。維時郡邑止照舊茶飲,未嘗設果餅。及飯,亦見古風。余在諸生中,目睹盛事。

宸濠之變,其未出師也。南康太守陳霖,湖之長興人。時未有人告變,獨上疏云:「宸濠必反,臣衰庸乏軍旅才,請代臣為知府者。」即致仕去,較以戀位不□臨難僨事者,豈不賢矣哉?公之孫昌言後人名深,中浙江己酉鄉試,博學弘才,多所著,善終知州。

萬曆癸酉間,江右建昌羅近溪先生(汝芳)以道學名於時,入京師謁相國張公(居正),極加禮重。先生上坐,當大賓禮,聞其言甚正,極論持盈守滿之理,相國竦然。

太史公《食貨傳》以本富為上,如務農桑起家者,而巧富所不取焉。里中一人恃兄貴淩人,兄卒未久,被仇拿至家,嗬之跪下,以糞灌其口,訟未畢,而家隨破矣。潯中又一生恃叔貴起家數千金,被仇扶至慈感寺戮辱備至,亦以糞灌其口,塗其身者弗論也。其他仕宦,明經為屬托,被人毀冠裂衣,用溝泥塗身於郡邑門者,不可勝數。哀哉!財之誤人甚大,而人卒弗悟已。

蘇州文衡山先生(徵明)戒子孫曰:「吾歿,若等慎勿為我求入鄉賢祠。」子孫問故,曰:「吳泰伯,孔子所稱至德,季劄才近伯夷,公子中之最賢者。二公儼然在上,吾安敢濫側其中耶?」先生不居己於賢而賢,卒為人所稱,其可重也已。

羅念庵先生洪先,父官州守,江右人。鄭澹泉先生父吾核公,官學博,海鹽人。皆賢而祀之祠者。念庵、澹泉二先生見鄉賢濫觴,不忍其父之混名其間也,皆抱其主歸。二先生之見,其大異於近世士大夫家所見矣。

桐邑沈生(性善)少貧,賴上舍王君化起家,王多所扶助,莫大之恩也。後有小嫌,沈生行本可黜革,疑王為之地,卒成大仇,親友莫能解。王卒家廢,沈之子貿王地為父墳,扶柩停穴所。王之甥婿鄉人輩共異沈柩,投之河,載浮載沉者兩日夜,骸骨解散不待言矣。君子曰:「夫王今而後得反之也。天道不昭昭乎?」

里中一人,余家至親也。其人奸詭百端,不可名狀。夫婦雙柩將入土,舟載已至穴所矣。風發舟覆,雙柩上下顛倒,鄉人亦曰:「天道昭宜也。」,里中沈雙溪先生(祐),訪一友人董姓者,其家鎖一負券人於小樓上。先生睹鎖者面容不佳,謂董曰:「可亟放之。」其人至家當夕卒。

長興臧堯山先生之父,開典於城門內,偶至典中,值一鄉人贖典物者,與家人小忿爭。臧翁不直其人,其人逞忿以手撲翁面者再,家人欲痛辱之,翁不許,返送其人至門,安慰而別。其人到家甫三日即死。

莊僖張公(永明)初仕蕪湖令,甫三日,未行一事也。有一民扯公輿大罵,公異之不加刑,思所以處之之法,未得。詰朝,厥父兄母皆來請罪,云:「吾兒癇疾發狂,請痛治之。」公曰:「既是狂疾,吾且弗治,可領回調理。」其人三日後亦卒。公之大度能忍,如此安得不享高爵,垂名竹帛也?

堯山先生(名繼芳)仕為松江太守,多美政,居父母喪三年,不茹葷,不入臥內。在松江值徐文貞公當國,巡按公令府建坊落成,巡按公以奠神處拜,先生但佇立不隨後拜。人問故,答曰:「統於所尊不敢拜也。」

平湖陸胥峰公官主政,三子(光祖)即太宰莊簡公,光祚、光裕皆登科第,而祚官顯。所居對門(某)家,屠豕為業,卻非貧人家,可三百金。屠豕腥血淋漓,胥峰厭之。一日,命家人多市磚灰砌塞店門,阻其出入,三子皆不知也。既知齊往其家,再拜謝過,其人感德無言,終易三百金以上之屋,具禮而送之別居焉。嗟乎!今之仕宦家,求如陸氏三公睦鄰厚道,未易得矣。

禮有三不葬:市井之地不葬,庵觀寺院之基不葬,仇隙之地不葬。

前人已葬之地,不論賢否,萬分不可毀掘。毀掘見屍,必有顯禍,子孫受害無涯。

桐令高傅岩公(梅,四川人)受鄉士大夫生員禮甚狼藉,金華火腿至堆壁間。一日召木匠入衙,工畢,木匠懇其家人曰:「我有子患痢,思此肉,乞一小塊。」家人將一大隻賞之,不知此須價四三錢也。公子先還蜀,所帶回珠花值銀兩許一朵者頗富。至荊州遊娼家,娼家想是叩頭為恭,公子未嘗與娼有情,率以珠花行賞。二十年後,高有親周姓者作湖州照磨,云與高門戶相對。余問高家事今若何?答曰:「家事蕩然矣。」傅岩尊人官方伯,析產頗鉅,宦囊亦稍充,胡遽至此!蓋子或不肖,不諳守成所致歟?

萬曆丁未春二月,桐尹須公上任(嘉定人,戊戌進士)。故事,鄉縉紳有公酌,酌之餘,謀之所親曰:「此分子要從厚問,何也?」曰:「客席一卓,舊規治殽百盤,須銀兩許。」余不從,家整薄席款之,須公頗悅,諸公都厚費並力,然出於廚夫包辦弗佳也。嗟乎!主人固不可有慢客心,亦不可有媚客心。慢客、媚客皆非禮也,然而媚客品最庸矣。

士大夫一飲一啄,一言一動,皆當為世道慮,為地方風俗慮。萬分不可祇管目前,徒逞己見,不但出處辭受,大節所關,然後於昭昭地伸其節也。

都御史王公(汝訓,浙撫台)尊人家業盡大,然恐盜入其室也,終夜防守,多至廢寢。公委曲勸其父曰:「財身外物也,何乃自苦如此?」乃召其宗族至親執友,亮情分析,約十去其過半。防守既解,尊人得以高枕臥者,皆公散財一著地位高也。豈世上守錢虜可同日語哉!

嘉靖間,嚴世蕃倚父當國,鬻爵賣官受誅,宜矣。然當時門路不雜,今雜出矣。清濁分明,今混淆矣。不但君子難做,連小人也不好做得,奈之何?

或有問於趙山人曰:「墨吏狀若何?」山人曰:「不忍言,不忍言。譬如娼家一般,然當時也存些廉恥。掩房避人,如今徑在大路上,清天白日淫媾,全不怕人看見。何世道不幸至此?」竊恐天心厭亂,國家或有不可測之禍,奈之何?

自昔相傳云:「郭璞題湖州,永無兵火之災,終有魚龍之患,不知果否?」果是郭璞有此題,鄙見以為未必響應。今日可患之大者,何必兵火?服食太奢僭,宦族太恣肆,人心太奸險,衙門人役索財太縱橫,生員太不知有郡邑法紀。絕不似嘉靖三十年以前氣象,無兵火而已,災何必魚龍作擾也?

趙甬江(文華)視師本浙,一時氣焰頗盛。其在嘉興也,不知何人作主宴之。聞湖中飲酒時,醉後連擲玉杯二三隻於湖。玉杯貴重之器,胡草芥視之至此?甬江富貴已極,意滿心迷,不足責矣。彼為主人者,既可與甬江獻酬,則方其擲杯一隻時,何不扯住?致使一而二,二而三,至寶輕投,大是可惜。所謂富貴則親戚畏懼,正此之謂歟?

提督荒政給事楊文舉按嘉興,聞太守王公(貽德)款之,送代席金十兩,楊不悅,呼船頭欲賞之。王公曰:「此是知府俸金,老大人看得甚輕,自知府看之甚重,不是賞人之物。若賞船頭,不如仍還知府。」命手下人收回訖。噫!當眾人簇擁奉楊之時,王公獨立不懼如此,可敬也。夫楊渡江,蘇州巡撫兵道差人去探前路款待事宜,當時若有一二當路如王公其人,有主張有正氣者在,則蘇州諸公何以病狂喪心,沿及嘉興?嘉興兵道治酒,委一縣丞料理。縣丞囑廚夫曰:「今日是我性命所關,汝不要害我。」嗟乎!一給事且然,若朝廷駕過,將如之何?堂堂天朝貴官大爵,不意無人到此田地,可哀可哀。

《詩》云:「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朱夫子注云:「泄泄,怠緩悅從之貌。」今天下主上精明,眾賢戮力,固未有顛覆之狀,如周室。然而怠緩悅從者,未可謂無其人也。夫怠緩悅從,所包甚廣,未易指數。(樂)姑舉三事論之。入覲,齎捧表文大典也。入覲約二月辭朝,除雲、貴、廣西、四川最遠,八月可抵原任。齎捧,九月辭朝,與入覲事同,明年正月、二月可抵原任。今據目見,至十個月外尚多。在家理事者,恬不以為異,不謂之怠緩,而何?新官初任,人臣事君之始,優遊在家。怠緩與入覲,齎捧同,前輩不敢為此,見撫按亦有忌憚心。今先是撫按恐得罪下官來遲,絕不問故,而吏科限憑者俱務寬縱,不照舊規,皆所謂悅從也。余竊欲撞朝鍾,擊登聞鼓,請問諸君在祖宗朝、世宗朝敢如此否?今主上寬仁姑不計較爾,一旦乾剛奮發,如法處治不少貸,諸君復敢如此否?其斷然不敢無疑也。孝子不因父慈而迕逆,忠臣不因君仁而越律犯紀。有世道之寄者,已往不追,亦可防其將來矣。

雲間王起雲,嬰兒聖科也。一鄉大夫晚年舉子中痘,起雲視之回曰:「不佳。」大夫集諸醫並治,痘愈脫殼。大夫大開宴謝諸醫,亦請起雲,實醜之也。宴罷,起雲曰:「恁老先生開宴,令公子痘終是不佳。」大夫盛怒,碎其卓。已而,兒果殤。或問其故曰:「一身痘祇是一個種子,不好脫殼不得。」其為術亦神奇矣哉!

起雲子亦業醫術,大不若其父。或問之先生,何不傳之令郎?曰:「小兒不濟事,才見銀子便要,更無一點精進向上心腸,如何做得名醫來?」醫如王君,可以聞道,不但術高一時也。

萬曆丁未某月,上特命差行人(某)召故閣臣王錫爵、故禮部尚書於慎行、南吏部侍郎葉向高入閣,禮部侍郎李廷機見在京不旬日先入閣,此主上至公至明,定自宸衷。登極以來,第一舉動,四海風聞,莫不欣歡歎羨,不知廷機緣何不得人心,紛紛指摘?廷機固辭,上不允從。天下又仰服聖斷,非眾言所能搖亂也。(臣樂)歸田三十載,與廷機未嘗有交,竊謂朝廷用人,如醫者用藥。今天下在位諸臣,固皆賢人君子,然不無一二貪濁者廁於其間。譬如人病火症一般,用廷機未必不是清涼藥,試而不效,劾之未晚。方奉上命,而言者亹何也?同寅協恭,開誠心布公道,端於廟堂,諸老顒望以讚雍熙之化焉。

萬曆甲辰,嘉、湖、蘇三郡數月間,有四大變異事。平湖縣吏(某)為失一雞,不值銀四五分爾。致鄰人母子於邑丞,丞不察,拶其母。夫自外歸,直入官,竟剖子腹以明心跡,禍甚慘焉。或云此是邑幕事,非丞也。

乞丐船,大都出淮陽人,今又不拘。丐首善騙術,果餅內置藥,幼兒女食之,啞不能言,即抱入舟,浮舟他去,人不得其蹤跡。幼女長大,美者淫之,賣棄得高價。其醜者或瞎其目,或斷其手腳指,教以求丐話行乞焉。乞所得不如數,痛責甚慘。嘉禾有一被害家,得實首之官,官受囑從輕發落。方出門,地方人公忿,群毆丐首,三人於市立死。乙已,丐首又犯吾鎮,太守陳公繫之獄,相繼死,不及戌遣。

房憲副公(名寰)官提學御史,素不囑公事。偶訪郡丞諸公,時夏六月,湖艱雨,郡丞以下俱步禱。公謂郡公宜節勞,而告災亦須七月,不宜太早。與諸人意左,諸人不勝忿,遂鼓噪,將房公毆傷其面,衣冠俱裂。蓋冠裳之被辱,自古及今所未有者。

張獻翼者號幼於,蘇人,善詩文,年垂七十,用價典一婦(其夫王七)以原值取贖。張處之或過,又懲之官,而夫故健卒也。逞忿昏夜持刀入張,張無備,殺張男婦,禍連宿客凡七人。已而,健卒卒自殺。

李子曰:「一雞小物也,邑幕厚其吏,致幼子受慘毒死。法當抵命,後不知作何發落?丐船積惡,一旦亡三命,孰不謂天道昭昭然?聞仕宦有受丐賂者,恐無是事。房公受異常辱,不因私囑召禍。但六月之望非望七,仕宦登舟入郡之時,張幼於者年七十而典人少婦,贖不如原數,亦可情寬,況懲之官過矣。六人俱斃,波及宿客,傷哉!

太守陳公(幼學,無錫人)可謂清慎勤,萬曆甲辰十二月上官,次日即取獄中死犯淩采重笞六十,閱數日復笞死。此犯與紀勝童罪皆干閩門神人,胥忿勝童,丁未冬亦死。其死施敏等惡,皆地方所大稱快者。凡公刑威所及,大都積賊、積棍、積賭、積年教唆之人。自未有及無辜者。人或私憾謗公過嚴,譬如農家芟草一般,惰農夫時,根深草長四五尺不大芟治,何由見平地成良田?公非殘忍刻薄人也,至於水清玉瑩,菲飲食惡衣服,自是公之天性致然矣。

公不能無過,過在性稍亟,輕信人言,自己亦輕出言。然胸次洞豁,是非炯然,逆耳之論多所茹納。事有議行而報罷者,或平涵公(朱國禎)之力諍,不佞(樂)之戇言與有力焉。今之君子可惜,動以聖賢責人,而未必以賢人自處。於公不將功過準,然而丘民之口,夫有不深嘉不樂道者,公其二千石之最良者哉!

公清慎不待言,公不憚夙興夜寐,一日之內,在政事堂者約五時。三年考滿,足可當他人六七年。其勤有大過人者。撫按二台雖知其賢,何人肯薦語及此?

本鎮裁革巡捕官略,本館設有巡捕一員,承上接下,似不可少。但苦數十年來,一官署務,便仰視積書五六為師,鹽不經心,盜置末務。眇視(守巡)二道及本館禁約,專一接受手本,擅理民事,一詞才入,非銀數錢不差人。及至問詞,大約官須五六錢,書手二三錢為例。事情稍大,賄及二三兩餘。本鎮民俱以小本為生,捕官輒指呈堂為由往來,非四五日不了。民所最患,願脫衣典當,揭債求免,刁民大戶欲逞豪勢,以酒食結納,授詞淩虐。此官在鎮一日,官與積書虧兵非日八二兩不充其欲。一年不下七八百金,膏髓暗抽,涕淚日墮,民間隱痛未有甚於此者。眾議集思,唯有台端嚴示禁約,刊立板榜,不得擅受民間一字,庶幾大害可杜,蟻芥安生,陰功無量。蒙三台各上司嚴批,永永裁革,不得再行擅受。

太守官尊自秦漢來已然,而漢尤重,宋亦不輕。入國朝洪、永、宣、順、成、弘間亦重,至嘉、隆、萬曆間,而始輕,然萬曆輕不可言矣。輕則褻,褻則下,屬百姓咸卑鄙之。令不行,禁不止,有太守名,無太守實矣。其重也,必自重,而人重之;其輕也,必自輕,而人輕之。不可他尤也。嘉靖辛丑、壬寅間,嘉興知縣李君時行東廣人,業已升主事。將行,太守某發其不職狀,寧但褫職擬軍行原籍定衛。當時不聞兩台、二司得以寬釋之也。

嘉靖丙午、丁未間,嘉興太守趙公(瀛),陝西三原人,嚴重有體。屬官相見,不聞留茶,何況舉酒?壬戌以後,少松滕公令東廣番禺,其守某,少松語余曰:「三年內未嘗留茶。」余問守行誼若何?少松答曰:「好不意今日氣象萎靡,仿效成習,若以為不如是,必不可以用世。」嗟乎!非禮之禮,大人弗為。自少讀過,至入仕而忘之,皆宋儒所謂讀書不識字也。

余戊辰舉進士,己庚辛壬皆在新淦。生員相見,余必南面而臨之,未嘗傍佇,不聞生員有謗聲。迄今三十餘年,縣令諸公皆不傍佇,行師生儀。若兄與弟並立,而揖者多矣。惜哉!世道人心今亦可古緣何?縣官新任,遇謙退卑巽失禮的人,生員反以為好,稍稍執禮。方嚴,生員同聲便說不好。此豈生員之罪哉?為父母官者,憂讒畏譏之念重,屈己徇人有自來也。

《易》之中孚曰:「中孚,豚魚吉。」言至信可感豚魚也。余以一事證之,聖人說話更無一字謊人。余家有一犬,畜之多年,狀甚頹敗。余憐之,日以魚肉人飯喂之,知其不久也。時有二犬素同食者,恬然相安,更不奪其所喂,必是亮余憐老一念真切,故能至此。夫犬且然,豚魚可類推矣。豚魚猶然,況人惟萬物之靈,豈有至誠而人不動者乎?故《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凡公家事不繫一身一家者,莫只為自己算計,須要合人己通算方妥。在朝在野皆然。六科琉球差,渡海風波,軀命所關,誰人要去?然輪著也,須付之天命,不由人躲。萬曆某年間,一友人應輪著,先期告病歸,自謂得計。不久,遇京察,降級改縣丞,轉知縣,隨卒。蓋得便宜事,不但人忌,造物亦不相容也。

萬曆戊寅、己卯間,琉救使臣左給(事蕭崇業)、行人榭奉命,至余分巡駐延平日也。采木造渡海船,使臣自張主船頭意向口嘴,關民間利害在呼吸間,其來各州縣采木,拖損已種之田,拆毀久住之屋,荼毒萬狀。一日,余入省二司公宴,余曰:「臣子祝聖壽萬萬歲不待言,琉球國王也須活千歲方好。」諸公詫異問故,余為述其狀,諸公始知之。余去閩不三十年,國王又薨,差使臣如故事。里中唐存憶(世濟)令寧化還,為余詳道其苦,照往日尤甚。是差中朝久有議,將聖朝敕文、欽賞禮物,具在閩海口令琉球國人來領,不知緣何做不來。此須閣部大臣協力肯擔當方才做得。

夫所謂擔當者,即任事之謂也。才任事便要任勞任怨,任天下萬世之重。如伊尹放太甲,直把商家天下挑在身上,何嘗有些小顧慮?才顧慮便任不成。一日,與友人書,笑而且憤,大略云:「今天下大矣,要時便有時的人,然卻非孔子之時,蓋時套之時。要和便有和的人,然卻非柳下惠之和,蓋和同之和。要清的人,世界上盡有,不可云無,然卻要如伯夷不念舊惡又少了。只『任』之一字難言。假如本朝事,孰有大於治河?向來豈無人承任?然只與秀才猜做論題一般,更無確然有見有才成始成終者。」

王敬所先生(宗沐,台州人)疏海運事,刊有成書,其言鑿鑿可信,然中間利害相當,不免覆溺船隻,傷多人命,如何容易任得任來?亦必不久欲圖可久,須從習熟上做工夫,使人得海之利,不習熟則望洋而怖心生,不得海利則惜身而懈心作,是求通海而壅塞之也。何以濟得大事?為國家深長之慮者,必不可廢而不講已。

徐文貞公面語余曰:「海船用不得釘,用錠樣鑲成。用釘則海咸釘,不久隨要拔出。」這話想是書本上來的,恐不可見之行事。

果報是佛家話,聖人所不道也。然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實是果報。聖語若無這二「積」字,安能生得二「餘」字來?問人欲積善從何處做工夫,起曰:「從忍耐上起。」凡事含忍,得不計較人,不求勝人,此便是善世人以舍施念佛,持齋為善誤矣。

張江陵子中狀元,次日,禮部尚書汪公(鏜)率諸翰林公入賀。汪首致詞曰:「老先生功施社稷,(太祖成祖)在天有靈,篤生賢嗣,世世作國家輔相。」江陵答曰:「昌吾後者非今日二子(指狀元,榜眼),還是第四個小兒方才能繼我江陵。」此言極深極狠。

太宗伯陸公平泉(樹聲)在家日久,方出為宗伯,不數月告病歸。翰林沈公一貫,沈公(懋孝)當晚攜榼報國寺訪之。公談笑自若,無纖毫病意。兩沈公請曰:「先生亟歸意若何?」公曰:「我初見朝時,承江陵留我閣中,具飯甚盛意也。第飯間,江陵從者持鬃刡刷雙鬢者再,更換所穿衣服數四,這舉動必非端人正士,且一言不及時事,吾是以不久留也。」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陸公有焉。動乎四體不善,必先知之,江陵之謂矣。余入雲間拜徐文貞公,時陸公已在家,文貞公向余曰:「別位尚書我不慫恿臨川去拜,陸平泉不可不拜。」余往拜陸。先是陸在禮部,余適上科場疏,而陸公為余覆本,蓋知余也。語余曰:「先生正人君子,今去北補諫垣,不須多上本,潯只默默靜坐於朝端也。自有益。」嗟乎!孰知余之命蹇才劣,卒負先生之獎與哉?

余僉閩憲,左轄沈公人(種)、右轄具公文隹一時相敘,沈入覲與吳交盤庫藏。故事,請臬司一位監盤,而樂以兩院命往。兩公詞色大不相能,蓋吳拆銀封兌嫌輕也。故事,亦不兌,若封封要兌過,須一月前交盤則可。今在兩日前,勢必不及。余為寬解而別。已而大計,兩公皆注不及考。時撫按二公注兩公考,初無 「不及」字,此必兩公互相揭,吏部難處而均處「不及」耶。語云:「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兩公者人耶?虎耶?

天下人上智下愚者少,中人之性可導而上下者多。如太守廉能,則同知以下必化之;知縣廉能,則丞以下必化之。此常理也,必不可化,自有國法在,吾湖太守陳公(幼學)一時廉能持著,同知吳公(從誠,湖廣潛山人)、尚公(從試,蒲州人),皆一塵不染,雖兩公秉性故然,而太守薰陶之助與有力焉。可惜余所睹記者,歸安縣一丞盡廉潔,第峭直不能阿承長官意,大計以下考黜。嗟乎!冤枉如丞者其人多矣,當路不可不察也。

天下事逃不得一個真天地,於人若真孝真忠真清真直,婦人真苦守貞節,天地報之,自然一毫不爽。吾於本里中二三節婦有驗甚矣,人不可作偽也。

隆慶丁卯,余寓國子監前,因董懋德識山西蒲州楊氏昆玉(父太宰虞坡翁),得窺其臥榻,薦席皆用草,無繡礻因錦衾之雜陳也。僕從質素,絕無大官家態,豈天地悃愊無華之氣,獨鍾於西北?如是耶可羨可法。

嘉靖己未入南雍,晤錫山俞友,問渠貴邑鄒君家(某某)鉅富,今聞喪敗曷故?俞曰:「弟兄相仇,訟之官,官下之獄,膏粱子弟不耐窘辱,互相求勝,用銀不暇,稱兌唯意,所撮亦唯家人張主。一日不知凡若干,焉得而不耗散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何昏迷至此!

隆慶元年,莊皇帝踐祚,謁至聖先師孔子,特起翰林宿儒趙公貞吉為禮部尚書,充國學堂上講書官,升座飲茶。已而蒙賜賚,儒紳極榮也。尋拜相。趙公號大洲,為人峭直,鯁介不阿隨。當分宜柄用時,議論常不合,至援先朝故事,欲與分宜同巡邊。晚年拜相,實出望外。公嘗自言:「趙大洲有個閣老做。」人生信有命,不用安排。公言非特自道,其素抑欲後進之士,凡事皆行法,以俟命乎?

雲間胡公涵白名嗣敬,由官生判湖州府事。偶以公事至鎮,鎮南柵一人活活故殺六歲兒,詐人財,業已經縣和處歸結矣。吾黨偶談及,公曰:「朝家豈有此法?」差人拘來,另鞠依律,擬父軍罪,一時上官無不允從者。若在今日,不以胡為生事,必以為出位,孰肯挺身為此兒雪是冤哉?當官避事,世道陵夷,一日不如一日矣。噫!

哱拜者故也,本桀驁難制,巡撫黨公(馨)驟欲裁抑之,彼已不堪,又追比倒馬贓銀,扣減月糧,而冬衣布花等項且不以時給。拜父子逞忿,乃推劉東暘為首,以督府朘削為名,殺黨及備兵副使石繼芳。石黨之姻親也,懸首牌樓妻孥受辱。上損朝廷威重,下玷衣冠體面。後之當事斯土者,可以鑒已!變在萬曆十九年

吏部掣簽選官於古無考,云自孫公丕揚始,非良法成法也。不意垂十年餘,因仍不改,本欲示公而實濟其私,至被蒙選下僚,面加諷刺。朱夫子所謂欲詐為善,而卒不可詐;欲掩其惡,而卒不可掩,殆今日之謂矣!少宰楊公(時喬)本請修士也,一入世綢,遂艱超脫,手不能措,口不能言,深為可惜。

徐文貞公(階)由編修謫延平推官,只當進士初選一般,且牢實做推官事。非專謂世宗英明不敢閑坐在家,人臣之誼本如是,亦前輩人心腸,在家眠坐不穩。王陽明先生謫龍場馹丞,久居其官,講學過日,意亦如此。今日貶秩諸公,百無十九,在官在家,讀書賦詩作善事的固多,飲酒遊蕩囑托公事的也有,賢不肖之相去公論具在也。然律以靖共匪懈之誼,均之為偷惰不職矣。請問諸公設以身處世宗朝,也敢如此無忌憚否?

張江陵當萬曆丁丑、戊寅間,鑄錢之念甚切。鑄錢便民行使,貧人受益,不可謂其無策。但地方原有錢處,則不必開局費事。余巡延平地方,自有舊錢。余不敢迎江陵意,虛開一局,然亦不聞嗔惱。可見仕君子還以自守為正,不必曲學阿世。

薛方山先生考校烏程諸生,某自謂傑才,考居二等,前未見其為屈也。手捧花紅紙幣而出,嗔怒之氣達於面目,口尤誶語。識者知其非受用器矣。後果黜革,幸以壽終。

自古及今,天下更無毀謗父師,毀謗郡邑官的秀才。日後會長(上聲)進成就者,何也?才毀謗則其心術便不良,心術一不良,則天地鬼神必不祐之。即有成就時,亦必不永於世。余往往驗之。

秀才讀書作文,如人醫自己病痛一般,真知病症從某經絡上受虧,用藥不差病自痊可。阮函峰先生甲寅年三月歲考湖學,余名在三等第七,俗人見謂不是知己。然先生批余文三篇,「清而未裕」,切中余病。余將此四字粘置座右,蚤夜以思,如何到得裕處,真有寢食不皇之念。讀之逾年,為明年乙卯,自覺討得些裕來,才裕便見文字不單薄清空。至八月遂叨中鄉試。先生為余之恩師,固不在考列一等一、二、三名也。先生余不及補報,及見其子自華、孫以鼎,竭力崇厚報之,視。」猶骨肉,不枉生平。

予為延平巡道,聞前道毛公鄞人也,而延平守林君(懷玉)仁和人入見,既見驟雨集,毛自應差人持傘以送。毛不言,林傘夫會意執傘。蓋其守聞毛微有言,林不悅,回首云:「汝分巡豈貴為天子乎?」兩君大不相怡,如毛公自處處,人胥失之矣。

鄉同年馮小山(敏功,平湖人),余仕淦為令,公已作江右少參矣。移書不佞曰:「凡初入仕,不可有立異心,不可有好名心。才好名便要立異,才立異不久便要破敗。唯『平易』二字,可終身行之。」余佩服其教。

裴晉公豁達大度,報失印,不介意。既獲,亦無喜色。是已文淵閣印惟(閣臣密揭方思)。萬曆某年曾失,則或以銀鑄,而盜者利之,奏聞改鑄。福建延平府少府署印,渡水覆舟失,竟不可覓此,卻無罪。乃四川布政司萬曆間亦失印七日,而獲之榛莽中,聞左使劉公在事,萬一終不可得,左使何以自安?其後不知朝廷何以處治?居官者豈可以不慎也哉!

聞成祖皇帝朝有一大臣,入見賜坐,上偶當飲,大臣侍飯。上問曰:「卿顏色今日何故忿鬱?」對曰:「臣妻不賢,適來與臣相爭,故形於面容爾。」上曰:「卿第飯。」少頃,一武卒提婦人首至矣,即大臣妻也。聖主念賢臣則殺其妻而不顧,英斷真超萬世矣哉!

隆慶壬申五月,余與同年友湯君蒙內召江右,止吾兩人。湯先余北去,諸同年會餞余於滕王閣,謂余曰:「年兄與湯共事一時,湯羌人往北不知幾遭?數年兄靜坐一般也行取去,一勞一逸同歸如此。」余笑曰:「普天之下,伶俐人也吃,飯癡呆人也吃,飯從古如此。」

余自少愚樸不諳機械,徼幸中會試,至臘月取選,憑本部選出新淦知縣。至行取時,江陵初在政府,加意考選,而太宰楊公虞坡又同心嚴試,論一篇,奏疏一篇,絕與故事迥別。至第三日始定衙門。二大事餘俱聽命,五更枕上皂隸來報,始及知之。撫今追往,僅四十年爾,乃今日自倉場巡務,至五品以下各官,無不先期謀及,先期講定行取兩衙門,未判爭論,紛然市朝,真同市井,臭穢萬狀,祖宗成規倒敗如洗。有志之士寧不撫膺長歎也哉!

余即備員禮科,太宰楊公謂其同鄉趙御史仁齋曰:「昨日原要將李某注吏科,卻被劉應穀要薦湯某,故李改禮科。」趙以語范屏麓云云。太宰原意如此,可憾山川遙隔。太宰薨,余不及生芻一拜。已而其郎君某以主政榷杭州南關稅,余非不知,可惜余家貧乏,通候儀物竟致缺情,大約余於故人往往廢禮,不特一太宰也。

漢哀帝問尚書鄭崇曰:「卿門何以如市?」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此特取辦口給話爾。天下豈有其心如水,而其門如市之大臣耶?余乏書失考,鄭崇何如人品?姑論其理如此。

凡為官諸公,素不能自樹立,為士大夫所輕忽。故士大夫敢於囑托,又從而聽信之,變亂是非,貧人受害,其品愈卑下矣。或問何以為上?曰:「能自樹立,使人不敢進一言為上。若地方災沴,所言公,公言之則郡邑先當請教商確,不在此例。

一方外人姓包,自稱孝肅公拯之係,或假託也。稍知醫,為人診太素脈,服其藥,亦不見效。又自謂一百幾十歲,曾見閻王放還,有何證佐?余晤之柞溪,越月許來下顧,坐間口呼王陽明先生名曰:「我吃了王守仁狗骨頭的虧,可憾可憾!」此等人若為守土之官,決當以法治之,遣之出境,為士大夫當與絕交。今兩不然,是篤信而不好學矣。近聞老賊已死於荒廟中。

嘉靖壬辰、癸巳間,浙督學汪白泉(先生,湖廣崇陽縣人),藻鑒精明,一經獎與,必發高第,公不待言也。第課士甚嚴,入試之日凡犯規者必罰跪行責。吾桐君贅試首名,因不記論題,仍不免行責。今人若既首名,文宗必不割舍了,何也?慮其中後不以為恩,而反以為怨也。這念橫生,便欠光明正大,所以今人終不如古人爾。甲午年中浙鄉試。

里中沈果齋先生,余先人友婿也,嘗誨余曰:「我做秀才時,有一上司分巡八郡,我失於迎接,掣簽不應名。分巡怒,時已歲暮,不敢回家。行部長興帶去,至正旦三四日試文義平通,免責,方發回。」此想是弘治、正德間事,一時嚴整氣象可想也。

高皇帝時,宋訥為祭酒,以嚴教諸監生,諸監生成才者往往大用。今日秀才先是解說「嚴」字不真,但遇主司拘檢繩墨放肆之心不遂,便說主司過刻。夫嚴者,禮法本然之體,刻則禮法外用意。「煩苛」令人手足無措,二字不相通用者,如何以嚴為刻?吾浙十六七年不行歲考,秀才恣意任情,目無郡守,家無父兄。一旦,督學陳先生(大綬)以嚴課之,景星鳳麟,縉紳胥慶,奈何積習風靡,賢愚混雜,回心向道者固多,然而怨讟毀謗者亦不少矣。

嘉靖己未入南雍,馬孟河先生動遵監規,待監丞博士以下等官無一毫阿徇軟熟之氣。余以初入監,遵制熟讀監規親赴博士先生抽背一段。距今五十年矣,不知舉人背監規依然如故否?

萬曆甲辰秋,楚府以呂易嬴宗人華魁奏於朝,楚王懼,輦金寶入京為賄行達。漢陽宗人疑有私書,劫其扛副使周應治,擒數十人縛綁,以金鼓迎入省城痛捶之,械於獄。諸宗大嘩,抵督府欲擊周,周走免,而撫台趙公可懷遂受慘禍。後以謀反聞,坐斬者四人,革祿發高牆者甚多。宗人以公憤戕地方大吏,趙以輕取死,至今嘖嘖未已。而楚宗卒不可正,尤近代大變也。

厭常喜新,去樸從豔,天下第一件不好事。此在富貴中人之家,且猶不可,況下此而賤役長年分止衣布食蔬者乎?余鄉二三百里內,自丁酉至丁未,若輩皆好穿絲綢縐紗湖羅,且色染大類婦人。余每見驚心駭目,必歎曰:「此亂象也。」未幾為戊申,自昆陵以南洪水驟溢,米價騰湧,插秧田十無一二,冬必不獲。明年己酉,不知荒歉作何狀?既荒,恐有意外不測之變,奈之何哉!

唐先生常言,本朝有人當肅皇帝入繼時,兄終弟及,事理頗不難斷。而諸公議論紛紛,俾聖意如何允從?自張、桂二公「繼統不繼嗣」五字一出,而霍又從而和之,大禮遂定。本朝人物直超邁,漢唐未易及也。

善莫大於揚人之德,惡莫甚於言人之非。余少時訪窗友某,見其父伯輩聚首,所談只嗤笑人譏訕人,若以為樂事也。弟若兄,不但暮年不得其所,其死也皆從俗火化。今子孫皆零落不振,可鑒已夫!

湖郡伯栗公(祁,山東夏津人,壬戌進士)絕塵之守,臨行衙內諸器物分毫不帶,一銅盆日用洗面者亦棄去,清瑩可愛。鄉士大夫春元請酌,皆赴。但藉此有所囑托,眾弗敢也,尤不可及者。尚書董公係其大座師,家人稍有不循禮,懲治不少貸。今人一遇同年家有事,便束手無策,緘口不言,畢矣!若遇座師,不知何以處分?

隆菩薩永樂中欲杜釋源,藉童行,皆謫為邊士。吳僧隆菩薩表求焚身救之,許焉。積薪坐其上,圍以刀戟,擁燧未至,口吐三昧火,自焚肉盡,而枯骸直立,節匕不墮。謫者由是皆赦,今吳中有焚身圖也。

古時士大夫病在率直粗傲,顧無別腸容易醫治。今日士大夫病在細軟謙卑,顧多別腸,不易醫治得,然卻要以地方論,不可云舉世皆然。

萬曆某年,嘉郡太守龔公入覲還,余訪之,有一士夫在賓館。余問要拜否?對曰:「先四拜後,復四拜。」余問何也?曰:「先為久別,後為復任。」此便是細軟謙卑之症。

宋人有言,舉朝皆鬚眉婦人,余少不以為然。今日看來,悍然不顧,肆無忌憚,既似男身,委婉聽從。人哭也哭,人笑也笑,人貪也貪,畢竟像婦人者多。《易》曰:「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能獨立便與婦人雜居不妨,然世界上容他不得。故聖人又云遁世無悶。

《初潭集》載漢朱博為丞相,臨拜受策,有大聲如鍾鳴。上問楊雄、李尋,對曰:「《洪範》所謂鼓妖者也,人君不聰,空名得進,則有無形之聲。」博後果坐事自殺。「人君不聰」四字,漢去古未遠,故敢有此言,君得聞之。

顧雍累遷尚書令,封陽遂鄉侯。拜侯還第,家人不知。李子曰:「何修何為,有此懿行?」仲尼曰:「史魷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能曲於人。」李子曰:「直能曲於人,非有大學問,大函養不能。」若負直自矜,曰:「吾性氣如是,其為直也,淺矣!何足以云君子?

西門豹為鄴令,清克潔愨,秋毫不私,而甚簡左右,左右惡之。期年上計,君收其璽,豹再求令鄴,因重斂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計,文侯迎而拜之。豹對曰:「往年為君治鄴,而君奪臣璽。今臣為左右治鄴,而君拜臣,臣不治矣。」遂納璽而去。嗟嗟!由今視魏文時,一二千年矣,吏風且然,何怪乎?今之奔兢趨利者眾也。

廬坦為河南尉,杜黃裳為尹,召坦立堂下曰:「某家子與惡人遊破產,公為捕盜,盍察之?」坦曰:「凡居官廉,雖大臣無厚蓄,其能多積者必剝下以致之。如其子孫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也。不若恣其不道以歸於人,故不察。」客曰:「今之仕宦寧特在官貪婪而已?居鄉務囑托富,增益惟日不足,天道不加譴焉何?」即李子曰:「彼蒼者綱疏而不漏,請君安意,息目以待之。」

太守歐陽歙署郅,惲為功曹。汝南舊俗,十月享會,百里內縣皆齎牛酒到府宴飲。臨享,歙曰:「西都督郵繇延稟性公,方摧破奸賊,不嚴而理。今與眾儒共論延功,顯之於朝,主簿讀書,教戶曹引延受賜。」惲於下座愀然前曰:「司正舉觥,以君之罪告謝於天。按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亂,怨慝並作。明府以惡為善,股肱以曲為直,此既無君,又復無臣,惲敢再拜奉觥。」歙色動不知所言。問下掾,鄭敬進曰:「君明臣直,功曹言切,明府德也。可無受觥哉!」歙意少解曰:「實歙罪也,敬受觥。」嗟乎!此即今之鄉飲也。飲必有主,而主未必擇賢飲以為賓,而賓不皆純德司正,雖設徒文具爾,焉得直言讜論如惲,勇於任過,如歙者,而仰追古道哉!

張江陵既敗,蒲州張公四維代之,言官論劾居正子某某等,王篆子某某等,科場夤緣。蒲州公票旨:張某某某等不問進取,公私悉革職除名。余不能記其全旨,而大意如此。大手段,大筆力,真西北人氣魄也,偉哉!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宮人白侍。帝病困,卞太后出看疾,見直侍皆昔所幸愛者。問何時來?云正伏魔時過,因不復前,而歎曰:「狗豕不食,汝餘死故應爾。」至山陵亦竟不臨。

昭君有子曰世違。單于卒,世違繼立。胡俗,父死子妻母。昭君問世違曰:「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違曰:「欲為胡爾。」昭君乃吞藥自殺。

馬要沈封翁(塾)大寒下顧,余生平慣夙興,才興,未及櫛發,而門者報封翁至矣。余迓迎問先生何時發舟?曰:「雞初鳴。」余不勝歎羨。乃余婿南潯錢子,人舟過我非午則未,必經宿,明日行,余憾其無家法,嘗曰:「錢氏必敗。」已而,田產家業不下萬金果賣盡他徙。次婿桐鄉沈子為副憲邃庵公兒,其過余家半潯路而近,晏起晏來,較錢尤甚,吾沒不及睹其敗耳。若沈封翁子孫貴顯綿長,宜哉!

謝安石與支遁書:「人生如寄爾。頃風流得意之事,殆為都盡。終日戚戚,觸事惆悵,惟遲君來,以晤言消之,一日當千載爾。」

余請告還省,停臨清州數日,同年於公(有年)以侍御養疾在家,屢過余寓,只乘馬不乘輿,家事亦蕭然清也。浙縉雲同年鄭君(汝璧)語余曰:「弟等在家乘馬出入,道遇族人尊行,或賣柴魚菜生理者,必下馬作揖,別十數步復乘。」余問假饒不下馬如何?鄭曰:「他會罵,亦相傳舊規如此。」

鮑宣妻桓少君初歸宣,裝送甚盛。宣謂妻曰:「少君生富貴,習美飾,而吾實貧賤,不敢當禮。」少君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約,故使賤妾侍巾櫛。既奉承君子,唯命是從。」乃悉屏侍御,服飾更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拜姑。禮畢,提甕出汲,修行婦道,鄉邦稱之。

梁鴻字伯鸞,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並不娶。同縣孟氏女肥醜而黑,擇對不嫁,鴻聞而聘之。始以裝飾入門,七日而鴻不答,妻跽床下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今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願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爾。」乃更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曰:「此真梁鴻妻也。」字之曰德耀,名孟光。久之同入霸陵山中,業耕織,詠詩彈琴以自娛,多所著述。至吳依皋,伯通為人賃春,妻具食,舉案齊眉,伯通異之,乃舍之於家,疾且困,伯通為求葬地於要離墓傍。咸曰:「要離烈士,伯鸞清高,可令相近。」

李子曰:「鮑宣、梁鴻清高絕俗,少君、德耀婦順邁倫。伯通亦非尋常人矣。彼鮑、梁二君者,生前生後何修何為,而獲此良配,以流芳百世哉!」

翰林方公(從哲,德清藉京師人)大司成在告,一日偶乘蹇騾行街坊,而巡城御史(某)公門人也,其跟隨人不知為方公,將鞭狠打騾一下,騾跳奔,方公墮地,門人尾其行,造宅請罪。公曰:「無此事,我不曾騎騾出,誰妄說到此?倘聞之市朝不雅,我實未嘗出也。或跟官人誤認耶?」此事雖小,而公雅度寬弘,善處師弟之間,曲盡其妙矣,迥未易及。

里中有土妓(某氏),厥夫(某)嘗作短工於密印僧家,知僧囊頗饒,傍人唆之,告僧淫其妻。事在郡守陳公(幼學)郡,批烏程問理。烏程已撻僧,具由報矣。陳公覆審,密召鐵佛寺一僧置之閑房,厥夫亦遠置門外,召婦問曰:「若所告僧,若熟識其面乎?」婦曰:「淫我日久,屢送我某物某物,如何不認得?」詢實,召鐵佛寺僧出,問婦曰:「是乎?若卻認得乎?」婦曰:「正是。」太守大笑,縛其夫進痛責之,婦亦去衣,決密印僧冤得白。郡門外聚觀者至一二百人,咸稱快焉。

僧道不守清規,自是世間常事,然卻要存些體面,庶僧門道院亦有光輝。若肆無忌憚,往往殺身,寧止受辱而已。余所目擊萬曆間北利濟院僧某見殺於奸婦主人之子,廣福寺僧某見殺於奸婦之夫,割其首送官。兩有可鑒,不足惜已。

吳中明(號左海,歙縣人,丙戌進士)、趙公(志皋)在政府,有族人名學仕者任南京工部主事,用官銀三千兩不明被參,不議賠償,亦不擬罪,止謫官通判。已而未赴京,從內竟補饒州府判。吳公極言學仕應坐監守自盜律,失出並論。南京法司衙門公論定,趙卒問徒正法。彈章傳播海內,惜余未之見也。噫!天下未嘗無人,但無人用之爾。如公真直道事人者哉!今官按察使。

戊申七月,長興丁慎所公(元薦)下顧,道及原任吾浙撫台王公(汝訓,山東人)起南京刑部侍郎烏程籍吳江沈太素公(季文)巡撫河南,特本薦。原任吾浙巡按彭公(應參),又二員(某某),皆在林下者特薦,與復命不同。王公雲多懿行,余並喜而識之。

王公與慎所父同年,慎所曾造其家。時王公厚貲俱散盡,無磚瓦重門之蔽,命童子開籬柵延丁入,景象幽雅,蓋人間地行仙也。

余長伯家最薄,先贈君代償其負券,零星難數。一日下姑蘇市貨,將還家,長伯負鄔氏十餘金,索甚亟,祖母權辭對其人云:「俟贈君面即有處。」贈君不忍祖母食言,即以所市蘇貨一船盡償鄔去。較范公麥舟之助,多寡雖殊,其尚義一也。

里中孔姓者失十餘金於肆中,贈君拾而藏之。須臾,號泣未覓,慰之曰:「毋泣也。」開其封如數悉遞還。又一鄉間婦人亟行市中,墮倒插,贈君追而還之。婦泣拜謝去。先贈君懿行詳載唐一庵先生誌銘及家傳遺事,此特百分之一爾。不肖萬不能及者,則先贈君為善出自夙稟,素心隨感而應。初無好名責報之念,古人所謂陰德,贈君有焉。

人當不如意,或遭大患難時,可以考見學問操持。當最得意,富貴榮利駢集,尤可以考見學問操持。故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少不然即為小丈夫矣。學者當時時猛省。

李固與弟書曰:「經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涉其八,但未到益州爾。」唐先生足跡遍天下,獨不到四川。晚年欲行,其兒孫輩長跪阻之,恐其客死也。先生曰:「客死與老死牖下總一般。」先生無書不讀,何止《五經》?賢於李固遠矣。若余壯年,《五經》雖嘗涉略,獨苦拙性,不能記人姓名。《左傳》、《胡傳》雖讀,猶不讀也。宇內山川百不睹一,況八州乎?

嚴君平遵常歎曰:「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賣卜成都市,日得百錢自給,則閉肆下簾。富人羅衝為具車馬衣糧皆不受,曰:「吾非不足,子柰何以不足而助有餘?」衝曰:「吾有萬金,子無儋石,何云有餘?」君平曰:「不然。子家汲汲營營,常苦不足。我以卜為業,不下床而錢自至,猶餘數百,非我有餘而子不足乎?」

向子平讀《易》至《損卦》,喟然歎曰:「我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爾。」嫁娶畢,敕斷家事云當如我已死。與同好禽子夏俱遊五嶽名山,不知所終。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古先聖王好為此繁瑣以苦人也。人生世上此身此心唯禮可以檢束之,故《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言禮不可一日無也。沈封君塾在座,鏡宇昆弟四人一語不發。偶一日沈中丞(稠)作社主,鏡宇以侄行,猶執杯遞上。中丞送客,余訪沈繼山亞卿,偶持齋素,其內人並繼山不供一葷肉。余讀書董氏拜三莊,唐先生下顧,董宗伯亦趨莊來。唐先生上坐,宗伯與余在旁,懋德侍立移時,先生亦不命之坐,禮固然也。天地生人所以長久,禮之為助居多。

延陵季子遊於齊,見遺金於路,呼牧者取之。牧者曰:「何子居之高而視之下也?類君子而言野也。有君不臣,不友不友,當暑衣裘,吾豈取金者乎?」季子知其賢,請問姓名。牧者曰:「子皮相之士,何足語姓字哉?」

李景讓為浙西觀察,因杖殺一左都押衙,軍中憤怒欲為變。景讓方視事,其母出坐廳事,立景讓於庭,責之曰:「天廷付汝以方面,豈得妄殺?萬一致一方不寧,豈惟上負天子,下愧先人矣?」命左右褫其衣,坐之欲撻其背。將佐皆泣拜為請,至久乃釋,軍中遂定。

藝祖將北征,京師喧言,欲立檢點為天子。太祖告其家曰:「外間洶洶,將若之何?」時太祖姊在廚下,舉面杖擊之曰:「丈夫臨事,可否當自決?乃來家間恐怖婦女耶?」

衛大夫史魚卒,委樞後寢,衛君弔而問之。其子對曰:「吾父生不能進。」遽伯玉退,彌子瑕以屍諫也。

子產聞子皮卒,哭曰:「吾已無為(去聲)為善矣,唯子知我。」

叔向見司馬侯之子,撫而泣之曰:「自此父之死也,吾蔑與比事君也。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終之;我始之,夫子終之。」《淮南子》曰:「惠施死而莊子寢說,言世莫可為語也。」

龐德公居漢之陰,司馬德操宅州之陽,望衡對宇,歡情自接。泛舟褰裳,率爾休暢。一日,德操詣之,值德公他出,德操入其室,命其家速作黍。妻子羅拜堂下,奔走供設,俄而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李子曰:「古人所云通家之好,固若是乎?今人投刺通家者,多覽此深愧。」

謝安石與支遁書:「人生如寄爾,頃風流得意之事殆為都盡。終日戚戚,觸事惆悵,惟遲君來以晤言消之,一日當千載爾。」報國諸臣姓名:

侍講方孝孺,字希古,浙江寧海人;修撰王叔英,字原采,浙江黃岩人;左拾遺戴德彝,浙江奉化人;編修王艮,字欽止,江西吉安縣人;

編修程濟,陝西朝邑人;國子監博士黃彥清,不知何許人;吏部侍郎毛太亨,不知何許人;

禮部尚書陳迪,字景道,寧國宣城人;子鳳山、丹山等六人,同日就戮;侍郎黃魁,不知何許人;工部尚書嚴震直,湖州烏程人,道遇建文君,吞金自盡;

侍中黃觀,字伯瀾,貴池人。洪武中,會試、廷試皆第一,妻翁氏,二女同死;兵部尚書齊泰,溧水人,從兄弟敬宗等同死;尚書鐵鉉,上賜字鼎石,鄧州人;

侍郎陳植,廬江人;刑部尚書侯泰,字順懷,南和人。弟敬祖,子紀,尋坐死;尚書暴昭,山西潞州人;侍郎張昺,澤州人;

侍郎胡子韶,字仲常,嘉定州榮縣人;戶部侍郎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人;侍郎盧迥,浙江仙居人;侍郎郭任,鎮江丹徒人;

主事巨敬,陝西平涼人;都御史茅大芳,揚州太興人;都御史陳性善,初名復,以字行,浙江山陰人;僉都御史周璿,青州諸城人,妻子皆繫獄;

御史大夫練子寧,初名安,以字行,江西新淦人;御史大夫景清,陝西真寧人;都御史司中,不知何許人;大理少卿胡閏,字松友,西隅人;

少卿薛嵓,陝西閿鄉人;大理寺丞鄒瑾,字公瑾,吉安永豐人;大理寺丞劉瑞,江西南昌人;寺丞彭與明,江西萬安人,棄官逃遁,莫知所終;

太常寺卿黃子澄,字伯淵,初名湜,以字行,江西分宜人;少卿盧原質,字希魯,浙江寧海人;少卿廖升,湖廣襄陽人;少卿高巽志,字吉敏,其先徐州蕭縣人;

戶科給事中陳繼之,興化莆田人;戶科給事中韓永,西安人,或云浮山人;刑科給事中黃鉞,字叔揚,蘇州常熟縣人;戶科給事中龔泰,字叔安,浙江義烏人;

監察御史曾鳳韶,江西廬陵人;御史董鏞,不知何許人;御史王度,字子忠,廣東歸善人;御史魏冕,吉安永豐人;

御史甘霖,安慶懷寧人;御史高翔,陝西朝邑人;御史王彬,字文質,山東滋陽人;御史鄭公智,字叔貞,台州寧海人;

御史王比,蘇州人;中書舍人梁良玉,變姓名走海南;中書舍人何申,不知何許人;

中書舍人郭節、宋和,不知何許人。何洲,海州人。俱變姓名走異域;行人鄭華,字思孝,浙江臨海人;宗人府經歷宋徵,妻子並被殺;欽天監副劉伯完,亡去莫知所終;

布政司參政鄭居貞,徽州人;山西布政司理問徐讓,不知何許人,戰歿;浙江按察使王良,河南祥符人,與家人同赴火死;四川按察使李文敏,山西蔚州人;

前僉都御史江西副使程本立,嘉興崇德人,自縊死;北平按察僉事湯宗。僉事胡子義,刑部侍郎子昭弟也。棄去莫知所之;徽州知府陳彥回,字士淵,福建莆田人;

蘇州知府姚善,字元一,湖廣安陸州人;衛輝知府孫鎮,合肥人,薦起不就,自號衝玄子;寧波知府王進,字器之,日照人,文廟赦還不仕;濟南知府徐安,寧波鄞縣人,謫戍雲南;

徽州知府黃希範,不知何許人,論死,籍其家;知府楊任,浙江嘉興人,子禮、益同被戮;知府葉惠仲,台州臨海人,被戮,妻蕭氏為奴;同知石允常,免死謫戍;

教諭王省、子通判王禎,同死於義;賓州知州蔡運,南康人,靖難後論死;沛縣知縣顏伯瑋,自經死,子有為自刎,江西廬陵人;樂平知縣張彥方,龍泉縣人,梟首暴屍,顏面如玉;

蕭縣知縣鄭恕,字本忠,仙居人,靖難兵攻城破,恕死之;孝義縣丞衛健,戰歿;沛縣主簿唐子清,為北兵所執不屈死。典史黃謙,死事與唐同;

漳州府學教授陳思賢,廣東茂名人,其徒諸生伍性原、陳應宗、林玨、鄒君默、曾廷瑞、呂賢等同日死,聞文皇登極詔也;

進士陳周,不知何許人,雖承吳僧道衍之薦,隱居錫山,終身不仕;

進士王高,南昌人,與劉瑞同年,坐縱方孝孺,劓鼻於樹下,與瑞同死;

舉人劉政,字仲理,長洲人,方孝孺所取解首。孝孺被戮,政不食而死;

生員高賢,寧王省所教士,志不授官;燕府長史葛誠,燕府伴讀俞逢辰,字彥章,寧國宣城人,以泣諫被戮;遼府長史程通,字彥亨,績溪人,死獄中;

寧府長史石撰,山西平定人,支解而死;衡府紀善周是修,以字行,吉安泰和人,自經於應天府學;

穀府長史劉璟,字仲璟,浙江青田人,其父文成太師也。下獄自經死;秦府長史鄒樸,字爾愚,江西永豐人;晉府長史龍鐔,字德剛,萬載人,不屈而死;

魏國公徐輝祖,鳳陽人,中山王之長子,革爵閑住,以疾薨;越雋侯俞通淵,廬州巢縣人,陣亡於白溝河;駙馬都尉李堅懷慶,武陟人,械送北平,道卒;

駙馬都尉耿璿,長興侯之子,杜門稱疾,竟坐罪死;都督廖鏞,無為州巢縣人,送刑部論死;都督孫嶽,宥死安置海南;都督耿瓛,長興侯仲子,靖難後論死;

都督趙清,鳳陽人,靖難後召人,乞閑不許;都督甯忠被執,妻與父徐凱同死;都督馬溥,壽州人,戰敗靈璧,被執;都督陳暉,被執送北平,中道逸去,不知所終;

都指揮楊松、潘忠,松戰死,忠被擒;都指揮謝貴,伏發就擒而死;都指揮彭二,為健卒所格殺;都指揮馬宣被執,罵不絕口,死之;

都指揮鄧戩、陳鵬,俱被北兵擒;都指揮朱鑒被縛,罵不絕口,死之;都指揮瞿能,戰敗白溝河,死之;都指揮宋忠,懷來戰敗,被執而死;

都指揮俞瑱,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彭聚,力戰死;都指揮孫泰,力戰死於陣;都指揮莊得一,力戰死之;

都指揮陳質,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楚智、皂旗張,同力戰夾河,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薛朋濟,陽城陷,被執,教諭王智死之;都指揮唐禮,為靖難兵所襲被擒;

楊州衛世指揮崇剛,與御史王彬同被執,不屈而死;指揮王資,不知所自始,靖難後追罪廢死;陸梁衛指揮滕聚,戰白溝河死;燕護衛指揮盧振,數罪夷族;

指揮趙諒,坐廢,憂懼卒;指揮宋瑄,忠順公晟之子,靈璧之戰,力屈死之;河北指揮張倫,靖難後戰死;胡騎指揮火耳灰,被擒死;

指揮丁良、朱彬,被北兵所擒死;指揮賈榮,為北兵所擒;蘇州衛鎮撫曾濬,為張玉所執不屈死;鎮撫楊本,處州人;

鎮撫周拱元,湖廣沅州人,靖難後死之;燕山左護衛千戶倪諒,靖難後死之;千戶蘇瓛,為北兵生擒;參軍斷事高巍,遼州人,篤孝誼,善文章,京城破自繫驛舍死;

行軍斷事錢芹,字繼忠,蘇州人,云死國事,或云病卒;衛卒儲福,無錫人,調曲靖衛,舟中不食而死;衛卒羅義,山西都司戍卒,曾上燕王書,下獄;

皂隸茅印仔,上高人,同侯泰被拿,後典刑;內官長壽,為北兵擒;

以下有官職而無姓名:尚書徐公,刑部侍郎金公,燕奉祠何公,松江府同知磔於市。

有姓名而無官職:朱進,常州人,謝升,山東諸城人;牛景,先變姓名走,死蕭寺中;杜奇,北平人,極諫燕王當守臣節,立斬之;周璿身死,妻子沒官;黃墀、陳子方,餘姚人,與陳性善同死。

以上《報國諸臣紀》中先列二十餘人矣。此采《建文朝野彙編》所載,而悉記其姓名,庶使後學一覽而易知;改革之際,豪傑忠賢不約而奮起如此。然追想誅夷慘禍,夫豈昭代之幸哉!吾師一庵先生尚論諸臣,每極歔欷歎息而重羨。尚書嚴公震直吞金自盡,善效其忠,以其體天地好生之德,災不橫流旁及也。先生之意大且深矣。


卷十一 编辑

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此三不祥也。」

凡婦女不百里而奔喪,事無擅為,行無獨成,參知而後動可驗。而後言晝不遊庭,夜行以火,所以正婦德也。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王文恪公撰《吳郡治水碑記》:今天下財賦多仰東南,東南財賦多出吳郡,而吳郡於東南地最下,最多水患。故官多逋負,民多流殍。於是在廷之臣,爭言水利而以吳淞白茅港為首,請設官專治。時公以都御史巡撫應天等處,詔即委之,進太子少保工部尚書,得便宜從事。公奏是非臣一人所能獨理?詔復以工部都水司郎中林文沛、顏如環往佐之。公奉詔感激思奮,欲為國家建東南無疆之利。博訪群策,相度源委,謂東南之水咸彙太湖。太湖由三江入海,而三江久失故道,東江不可復尋,獨婁江尚在。吳淞江雖在而多湮,其別出一支,分從常熟白茆港入海最大,且駛而海沙閼塞,久成平陸。自成化以來,每議開之。輒畏其難而止。或謂水旱天數,非人力可治;或謂治之復塞,徒費且勞;或謂濱海地勢高昂,鑿之復引水入內為患。公皆不聽。曰:「我知奉詔行事耳。」乃駐節湖上,且行且度,度地賦功,量功賦役,分授以責成。時犒以行賞,法令明一,眾心競勸,不數月告成矣。初白茅自北達於江河,形詰屈不可復通,乃改就東南,挑平陸,直注諸海。自雙廟至通倉一萬七千三百九十二丈,其深一丈五尺,闊三十三丈,皆文沛所理也,吳淞江上流頗通利。自夏駕浦至舊江口僅如衣帶,不復容舟,因其舊形廣之深之,自夏駕浦至龍王廟江口凡六千三百三十六丈,其深一丈二尺,闊一十八丈,皆如環所理也。蓋宜興、湖州諸閼水歸太湖無礙,則常之宜興、武進,湖之烏程、歸安,松之華亭,可無水患。浚吳淞、白茅之閼,太湖之水入江海無礙,則蘇之長洲,常熟昆山可無水患,而吳淞、白茅之役最大,功費尤多,始事於正德十六年十月,訖工於嘉靖元年四月。東南之水,古人治之者多矣。至國初則又壞,故夏忠靖公治之。正統間又壞,故周文襄公治之。景泰中又壞,故李恭靖公治之。弘治中又壞,故徐侍郎貫治之。則今日之功,又安保後日之無壞乎?保而勿壞,則在後之人焉。勿廢疏淪,勿惰啟閉,勿縱豪強,勿規小利,所以保之也。時巡撫都御史治此河者,李公克嗣,四川內江人。

王公瓊,山西太原人,諡恭襄公,八歲通《尚書》。父靜學公師事薛文清公,公幼承家學,踐履實用,不飾枝言。業舉時,端坐一室,不涉市肆。試部政日,與喬白岩、王虎穀二公互益切劘。正德時,公當樞軸,虎穀歎曰:「晉溪才識雖優,亦原學力,觀其施諸經濟,無一不由平日講履之素云。」國家都北,漕河特重,沿河郡置通判,縣置丞,各一員,專任漕事,總於都水郎。歲久,撫按時檄判,丞兼雜委,漕務無專職,益馳。公典漕務印敕,判丞母聽撫按檄,漕政始肅。治河三年,凡漕河裏步遠近,閘坐丈尺,漕舟材木之費,考稽畫一,著《漕志》。繼治漕者按志以稽,不爽毫髮,服公精練云。正德九年,公以副都御史整理鹽法,檢尋王宗望支氏渠故道,奏復疏浚,移製鹽所於淮河北岸。既免長淮之險,又無走製之奸,永為公私利便。

公理戶部,邊師乞糧草,則屈指計曰:「某倉庤糧幾何,某場庤草幾何,各郡歲輸糧幾何,邊卒歲采秋草幾何,用蓋饒也,何重索?」邊師愕愕,服公明察,不敢橫乞。

公蒞兵部,寇報至,公坐籌曰:「某大師出某地,某裨師出某地,某由某路會師,某由某地夾攻,某絕某關隘防奔突,某輸餉糧,某紀師勳。」又曰:「諸凡未悉之機,主師權宜從事,大事先行。」後聞公策勝,數千里如對面談,復不膠尼,故邊師不窘束易策勳。

丁丑八月,武皇帝單騎巡邊,朝士凜凜曰:「遠則漢高帝之平城,近則土木可鑒也。」議嚴兵守京師。公乃馳奏行在,命文武大臣守都門;又密調將士列伏,邊城大同、遼東、延綏士馬皆集行在;又請暫命大帥一人開閫河間,近保京師,遠控齊魯;又於大名、武定權置兵備副使二人,鎮壓盜賊;又檄蘇州都御史臧鳳、保定都御史李瓚嚴兵要害,為駕蹕扈;又檄山東、河北飭武事;又檄在京守備時察奸宄。是時乘輿出邊逾年無寇警,京師至於邊,服按堵如常,公籌畫鎮定之功也。

宸濠反聞,朝士愕駭持兩端,陰卜成敗為從違。公獨奮曰:「豎子烏鼠聚,刻期成擒。」又曰:「王守仁據上遊,躡濠後,擒濠必守仁。」乃從直房頃刻覆十三疏,首請下詔削濠屬,藉正賊名。次請命平賊大師趨南都,次請命南和伯方壽祥防江翊南都,次請命南都文武臣戒嚴,次請命尚書王鴻儒主給餉,次請命王守仁率南贛兵由臨吉,秦金率湖兵由荊瑞會南昌,李充嗣鎮鎮江,許廷光鎮浙,叢蘭鎮儀真遏賊衝,俞諫率淮兵翊南都。已而守仁擒濠如公策,禮部主事梁焯語人曰:「濠反時,朝士歸心者十之七。」且曰:「濠必成屹屹,不懼獨晉溪一人。」

辛巳春,駕駐通州,江彬擁邊兵環衛,勢極凶赫。召九卿覲都下洶洶,云江彬謀逆,召九卿往屠焉。因行大事,九卿凜凜無敢詣覲。公曰:「予也備位大臣,天威咫尺,敢不覲?」即日詣通州覲,人云彬將掠奪九卿印行大事,公反佩印往。蓋彬獨扈蹕謀可逞,兵部尚書扈蹕,將士屬兵部,彬有邪謀,將士不皆從。晉溪居中陰制奸變,繫將士望,彬雖有謀不得逞,大臣制變之略也,抑亦智勇合德者能焉。

公自正德乙亥,以戶部尚書改兵部,御史高公韶論公不稱任,公韶謫公,乞避位疏六上不許。丁丑加少保;戊寅加少師;庚辰轉吏部。辛巳江彬誅,下御史獄,謫戍綏德。丁亥禮部右侍郎桂萼薦公才望,戊子起公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總制陝西軍務,辛卯冬復改吏部,壬辰七月公薨於位。說者謂公才極高,吏事精敏,達權應變,人不可及云。

霍公韜諡文敏,廣東人,公見中朝官有罪,輒命錦衣官校擒拿拷問。上疏曰:「天下刑獄付三法司足矣,錦衣衛復兼刑獄橫撓之,越介胄之職,侵刀筆之權,不亦甚乎?光武尚高節,名節之士滿東都,以扶漢鼎。宋祖敦廉恥,刑罰不加衣冠,忠義之士爭死。末世江西事變,死者四人而已,足見今喪廉恥、賤節義者眾也,顧不係所養乎?士大夫有罪下之刑曹辱矣,顧使官校當眾執之,脫冠裳以就鎖梏,屈體貌以聽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汙獄,剛氣由此折盡矣,不亦甚乎?使有重罪,或廢或誅可也。乃暮脫汙獄,朝立清班,解下拘攣,便披冠帶,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無忌憚,君子遂昧良心,豪傑所以多山林之思,變故所以少節概之士也。伏願自今錦衣衛勿治刑獄,士夫有罪宜謫則謫,宜廢則廢,宜誅則誅,宜贖則贖,勿加笞棰,勿加鎖梏,以培養廉恥,以激勵節義,此於世道甚非小補。」

王公廷相,河南人,諡肅敏,公嘗曰:「大識者外偽不能累,大氣者外侮不能動,大德者外物不能遷。」

迂儒強執,不識古今之宜;鄙儒依阿,不顧國家之計;俗儒淺陋,不達治忽之幾,皆不堪委任。

志不存乎天下者,不可以言用道,不本之經術者,不可以言治政;不要之安民者,不可以言仁,時皆以為名言。

公以庶吉士改兵科給事中,言事無所忌諱。謫亳州判官,升高淳知縣,又升四川道御史,巡按陝西,能約束鎮守內臣。廖鑾為提學御史,焚內臣劉、王私書,遭誣構下獄,再謫贛榆丞,可謂歷試諸艱,遭逢大不幸矣。後巡撫四川兵書總憲,大約持正不阿,動中機宜,一代名儒名臣,非人所易及也。

劉源清,山東東平州人,初仕江西德興縣,調進賢,政尚嚴肅,百務整齊。值宸濠反時,已害孫、許二公矣。遣兵校婁伯等數人取進賢縣印,公俱斬之,檄報榜縣,互為防守,民志賴以定。宸濠聞之亦有戒心。未幾,濠敗。公後官至侍郎、都御史,討大同叛卒,以讒削籍。穆廟初贈尚書,今上三十七年補諡。

崔公銑字子鍾,河南安陽人,嘗曰:「碑誌盛而史贗矣,唐詩盛而教亡矣,啟劄具而友濫矣,表箋諛而君志驕矣,封誥儷而臣報輕矣,賄幣流而贄禮失矣,舉業專而經學淺矣,登第易而全才難矣。」

舒公芬(江西進賢人,正德丁丑遷)元,勵志聖賢之學,不屑為博物洽聞之士。戊寅江彬等導上遊豫,公率同志上疏,廷杖繫錦衣獄。時死諫者凡十一人,公憤然不欲獨生,瀕死復蘇,謫福建市舶副提舉。君子謂其振士氣,阻權奸,植風化,大有功於世教。惜哉年四十四以疾卒。

呂公楠字仲木,陝西高陵人。公為修撰時,劉瑾竊政橫甚,西夏亂,公疏請上入宮御經筵,親政事,則禍亂潛消,內外臣富貴可常保。瑾惡其直,因常卻賀禮,又不往見,欲殺之。乃乞養病歸,瑾使校尉尾之,至真定不得其過而返。公歸五年,用言官薦復起供職,上疏勸學,謂文王緝熙敬止,咸和萬民,斯享靈囿之樂。元順帝廢學縱欲,太祖一舉而取之。陛下不可不深念也。或謂公曰:「元主之戒,無乃傷於直乎?」公曰:「賈誼借秦為喻,漢文帝尚能用之,況主上之明聖,不為漢文者乎?」

大學士楊廷和,(四川新都)人,由南京戶部入閣,與毛、蔣二公同時。時值江彬用事,武皇又多巡幸。武皇崩,邊將數十萬在京,內無皇儲,中外岌岌。公密奏張皇后散遣諸軍,擒江彬於厚載門,加族誅,議迎世宗皇帝禮,改元之詔,公手筆也。裁革傳奉、冒濫等役,月省食糧一十六萬餘,功亦偉矣。

毛公澄諡文簡,太倉州人。嘉靖初,上議選婚,錦衣韋千戶女與焉。內侍並皇親邵蕙俱得重賂,咸屬意。文簡公在左順門厲聲曰:「韋千戶是韋太監家人,不知的姓何以登玉牒?此事禮部不敢擔當,汝曹自為之。」眾議遂息。文簡體弱而氣不可奪,此其大節云。

毛公紀諡文簡,山東掖縣人。戊寅上復欲巡邊,公與楊廷和痛哭進疏不聽,未幾而有宸濠之變。是時儲宮久虛,權奸竊柄,天下之勢誠若厝火積薪之下矣。公與楊公當居守之任,竭忠盡瘁,攄殫心力,共濟國事,中外宴然。肅皇帝入繼大統,神器有歸,讚襄輔翊,一新庶政,此古所謂社稷臣者,勳業之盛孰加焉?既而以定策功錫之伯爵,力辭。甫喻六十,即懇致仕歸。

大學士蔣公冕,廣西全州人。上欲北巡,自稱「威武大將軍朱壽巡邊」,命內閣草制。公曰:陛下受天明命,內而四海,外而四夷,孰不尊稱,如天如日。若稱朱壽號為將軍。臣鼎鑊在前不敢奉詔。公扈駕至南京,隨事規諫,曲盡心力,懇請回鑾。自春至秋,懷疏跪門者屢次。至於不穿罩甲,則雖錢寧、江彬同傳旨苦逼,亦未敢曲從。不賀總督府懸掛牌額,則雖文武群臣守候行禮,亦不肯往。

大學士梁公儲,諡文康,廣東人。秦藩三疏,請陝之邊境益其封。上許之,命楊廷和、蔣冕草制,二公皆引疾辭。梁曰:「如皆引疾,孰與事君耶?」草制曰:「昔太祖皇帝著令曰:此土不畀藩封,非吝也。念此土廣且饒,藩封得之,多蓄士馬饒富而驕,奸人誘為不軌,不利宗社。今王請祈懇篤,朕念親親,畀地與王,王得地宜益謹,毋收聚奸人,毋多養士馬,毋聽狂人導為不軌,震及邊方,危我社稷。是時,雖念保親親不可得已。王慎之,毋忽。」上覽制駭曰:「若是其可虞其勿與事。」遂寢。公不顯言直諫,而托詞悟主,有回天之力焉。

桂公萼諡文襄,江西安仁縣人。公自釋褐授丹徒知縣,執古傲,上不能徇時曲媚,見辱於知府林魁,更改湖州,武康、成安三縣,低徊十餘年,未嘗以淹屈降志。後為南京刑部主事,遇世廟登極,議追崇之禮,一言悟主,遂極峻用。讀公奏議,皆經國大猷,切中時弊,無所忌諱。至密論四事,若放宮人,止織造,罷鎮守,卻祥瑞,尤時所難言者。況其講學論政,皆自稽古根本中來,於進退之際,懇懇不肯自恕,可謂名相也已。

劉瑾既誅,餘黨尚在。世宗皇帝繼統,年齡雖少,英斷夙成,待此輩不少假借,又得張公孚敬以正佐之,盡革各省鎮守內臣,司禮監不得干預章奏。往瑾時,公卿大臣相見無敢抗禮,甚至有拜伏者。自張公當國,司禮以下至各監局巨璫,見公竦息敬畏,不敢並行,並坐,至以「張爺」呼之,不動聲色,而潛消其驕悍之心。蓋自漢唐宋元以來,宦官斂戢,士氣得伸,國體尊嚴,主威隆重,未有如今日者,誠千載一時哉!

霍文敏公復呂涇野書曰:「生敬羅峰者謂其一心忠於朝廷,絕纖芥私也。主張大禮不悚不懾,明千古之謬,伸聖主大孝,一也;辯明大獄,救一家十數冤命,破散蔽主之奸黨,二也;在閣九年,未嘗容內臣□請,政本清端,三也;十年不進一內官,且革鎮守,芟百餘年積弊,四也;吏、兵二部推選文武官,未嘗片言干預。內官病故,例蔭義男、義侄、家僮、校尉三四十人,羅峰削黜之盡,五也;風宦官皆知警戢,省郡有司在京大小官不敢肆濫,六也;革戚畹濫官,罷十八侯伯,七也;門無私謁,風清弊絕,八也;三黜奔歸行囊,惟一二衣箱,如寒儒卑官,九也;在位日只欲用外甥一人,亦才名不忝,餘則絕纖芥私黨,坦坦平平過,皆可見心跡至明,十也。羅峰有此十善,生是故敬之。」

李空同先生夢陽,上楊邃庵公書曰:「議者謂公喜通才,獎辨給,拔門生,復故吏,其顯名高位者,程事簿書之夫多,而雅裕鎮俗之徒寡;爽快取辨之流揚,而先憂識微之士抑;委曲活變之風行,而守死執義之心灰。至今言官猶以此病公,而不知道以正行,事由通濟,聖人通天下之情,達天下之變,而後能成天下之亹。愚嘗竊觀今天下之才,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豈否泰有消長,生才有高下耶?抑有之而未用,用之而未盡耶?史氏曰:「抑觀空同論才,謂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固矣。」今觀嘉靖人才,似又不如正德焉。閱世變者,寧不重有感耶?」

左都御史屠僑,浙鄞縣人,公按居庸等關。武皇北狩,命所在擒生虎,使者日再促,公抗疏,虎惡獸也,欲生致之,必有攖其爪牙者。奈何忍不惜民命,以供一時之玩乎?語甚切,事遂止。時濠賄結,中外朝野以目。聞公且按江右,濠謂所親曰:「柰何令此強項御史來耶?」令鎮守太監畢真以金器彩段數十逆公於杭,公皆卻之。公歷官端方嚴毅,人不敢干以私。位至御史大夫,朝廷倚重。

林公廷玉,福建人。弘治改元,公為給事中,上疏言妖僧繼曉罪惡貫盈。先年雖已發為民,然盜竊賞賚家貲鉅萬,日擁美姬以自娛樂。漏網故鄉,優遊自在,非所以昭典法示鑒戒也。上納其言,命錦衣官校械繼曉至京斬於市,人心大快。

方公艮冰,諡簡肅,福建蒲田人。正德間,幸臣朱寧黷貨無厭,以鈔二萬發浙江十一府,易銀三萬兩。公時為左布政使,具疏劾寧,乞陛下割偏私之愛,下之詔獄,明正典刑,仍乞行巡按御史將已經斂銀盡給還民等語。寧懼,乃委過下人鈔銀得給還民訖。友人黃鞏謂公此疏,足落權奸之膽,宇宙間不可無此一舉。

寇公天敘,山西榆次人,任寧波府,嘗書「青天白日,高山大川,愛民如子,處事如家」四言於座右。浙秋試,公與外廉。有知縣某持一卷固請,公固止之曰:「不可,開榜後乃知。」知縣所私者,人以公為神目。在官異政,擢應天府丞。時宸濠亂,武廟親征,多權幸數百,公處之有方。所選女樂極千人候駕,不三日死者十數。公曰:「吾為汝登藉分養,親識家用,則照簿取之爾。」全活不下數百人。後巡撫鄖陽,甘肅等處,屢有大功,華夷帖服。

胡公富,徽州績溪人,官至戶部尚書。公為福建按察僉事,分巡至福寧州,閱獄囚有五六年不釋者,公密禱,欲次日審錄。是夕,獄中忽發火光,州人大驚。及視之,火光猶未滅。次日提獄囚二百餘人,逐一審決,不五日而囹圄一空。

王公憲諡康毅,山東東平州人。公為御史,風裁凜如,不畏強禦。宸濠稱逆,武廟親征,邊將江彬等隨行,恣肆矯詔,係國學生跪行宮外。公親謁武宗,悉脫於厄。嘉靖丁亥,寇由花馬池拆牆而入,公調度文武將士拒之,歷震戒所、細溝、青羊嶺等處,先後共斬寇首級四百有奇,□溺水及饑死者十之七八,僅存百餘騎出境,且不自居其功,載《對山□□記》。

劉公天和,諡莊襄,湖廣麻城人。公初為御史,巡陝西,獨持風裁,忤權貴,逮繫錦衣獄,謫金壇令,後知湖州,疏定兩則以便徵輸。豫識桂文襄之賢,可以大用。熟練邊務,撫禦有聲,或擬之南仲、衛、霍焉。生祠碑今在峴山之麓。

(王恭襄而下至第九,述為多,亦多刪繁就簡者,此以下皆朽人所著。)浙江督學副使或僉事:

劉夫子不知何名,四川人,號西蜀。劉夫子觸物命題,不拘經書,但經許可,無不登科第者,想弘治、正德間任。

汪公文盛,湖廣人,號白泉,嘉靖壬辰、癸巳任,考法最嚴,得人之盛自公始。

徐公階,華亭人,由翰林編修謫江右同知,轉浙僉事。初號少湖,以憂去。巡按某比較二司吏書,杖死學道一書手。二司相見,按台問聞死一書手,可令二縣從厚埋之。徐公曰:「先生大人何言之易易也?本道已具小疏欲上。」按台愕然,再三懇二司諸公求解。公乃止上疏。

劉公思唐,陝西人,予年十四五歲時見之,甲辰、乙巳年任。孔公天胤,號文穀,陝西人,善批評試卷。

雷公禮,江西豐城人,號古和,官至少傅、工部尚書、巡湖州,予人府學,庚戍、辛亥年任。

薛公應旗,號方山,南直隸武進人。公官至按察副使。吾師文章高品百年罕見,惜性氣少和平爾。畢公鏘,號松坡,直隸石埭縣人,官至南京戶部尚書。

屠公羲英,號坪石,南直隸人,升國子祭酒,轉京卿,終以峭直不大用。喬公因阜,號壽齋,陝西耀州人,提學僉事。

蘇公浚,福建晉江人,號紫溪。《四書》、《易經》俱著有講章可傳世者,以其平易近理也。

陳公大綬,江西浮梁人,號赤石,嚴查諸生有以賄囑進者,盡行黜革,眾所稱快。萬曆三十五六年任。

王公畿,號慕蓼,晉江人,萬曆三十九年任。凡吾浙督學先生,皆出中朝會推交薦者,余烏敢有所軒輊於其間哉?姑據所聞,聊為詮次爾。

士君子只患不篤學,不力行,不成一代人物;不患朝廷不知,上天不祐。朱晦庵先生,宋一代儒宗也,仕不至通顯。然子在官吏部侍郎,孫復官兵部侍郎。福安府尹人物亦皆表表,朝廷何曾虧他?上天所以崇報之者,可謂厚矣。

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李子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以長守命也。仲尼不為已甚,祇是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但從性體上發揮。賢者過之,智者過之,便是已甚。今人但遇,凡事將就寬恕,便自謂不為己甚,是何聖人之多也?無可無不可,語意與君子之於天下無適無莫相似。《孟子》云: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先無一點可,不可成心,即是物來順應話頭。今人遇事含糊不決裂,亦自謂無可無不可,又何舉世皆聖人也?學者不可隨俗糊說。」

言者心之聲,文尤聲之華美,可觀可聽者也。讀其文,精神心術可以洞見。而國家治亂,識者亦因此卜之。

本朝成、弘、正德、嘉靖初,文字和平雅淡,不求文,而文自不可掩,正如美人生相不待簪花而後佳也。入萬曆二、三年,先自試官好異,必求學古字奇不便句讀者然後入彀,而天下遂趨於怪誕變幻矣。安得起方山薛先生、昆湖瞿先生於九原作士子模楷,而與之論文哉?或問今欲救之之何策?李子曰:「未易言也。陳請主上先免差京考二員,或是救之策也。」

翟璜對魏文侯曰:「君仁則臣直。」璜雖一時偶對,然亦感應常理。今也不然,君仁而臣詐矣。未也君仁,而臣放矣;未也君仁,而臣驕且橫矣;未也君仁,而臣漸至於大不敬矣。我主上仁聖,大度寬容,所以愛護諸臣者何所不至?賢臣直臣,世亦何嘗乏人?然而詐也,放也,驕且橫也,大不敬也,請在位諸公、山林逸士閑評公論,四者之罪有之乎?抑無乎?嗟嗟可為流涕痛哭矣!

古稱千金之子,可以貧人,可以富人,然則千金固貴重矣。予十一二歲時,睹邑令李公貪,僅三四千金爾。近睹歸安施公貪,亦如之。皆蒙上司處治罷官去。(李越)七十年,(施越)四十餘年,今日大可駭異。祇要中個進士為縣令,贓至二三萬或五六萬,上官惜大體面,或受囑托,本犯不受笞辱,不入囹圄,不問徒罪,只作不及浮躁,降級輕處,衣錦還鄉,人羨富貴。其計巧多,護者依然,官不改動十居四五。嗟乎!我皇上何由得知?大考察時何由得拿處正法?嗟乎!此皆撫按二司太守諸公容隱之罪也。再過二三十年,不知到恁田地,世安得不致大亂哉!

萬曆己酉三月朔,桐鄉令須公之彥解任去,台臣吳亮論劾,吏科陳治則波及之也。夫須公不奉聖旨,亦不奉吏部處分,浙撫台甘公、按君王公皆謂須當避吳公之鋒,其親筆書,余及見之。須雖欲安其位,得乎?其去也,鄉士大夫父老子弟無不涕泣焚香以送。或問假饒身處二公之地之時,當何如處?答曰:「王同官不暇論已。甘道學也,以宋儒律之,作何處?假饒嘉郡太守楊公繼宗在任,又作何處?恐時事時套,未必是儒者作用。」

宰相肚裏好撐船,雖是俗諺,實有至理。肚內撐不得船,不免窄狹局促,何能平章天下?韓、范、富、歐四君子,上殿相爭如虎,下殿不失和氣,都緣他有大學識,胸次寬廣,故讚成仁宗慶曆之治。今人學問先無「以天下為己任」這一段意思,所以議論才不合,便像自家屋裏,與人爭田爭地一般,互相仇隙,成何景象?天下何由得太平?李子曰:「四公者,歐文忠略不如三公,文章勝些。」

萬曆戊申、己酉間,朝士乞歸不遂,叩頭文華殿出城去者凡六人。李子曰:「掛冠而去,欲竊高潔之名。忿激而逃,難免不忠之議。國事至此,可為流涕太息。」

萬曆三十七年五月,淮上督臣李三才一本,國勢一有三無,懇乞聖明及早痛改,毋致一敗塗地。事何謂三無?一曰君無權,二曰朝無臣,三曰民無主(云云)。何謂一有?備此三無,遂成一有。所有維何?亦曰亂亡而已。余讀之歎息隕涕。

三才疏內又有「泄泄遝遝,以社稷為戲」此九字,切中時事。

八議之條,古人仁之至,義之盡,萬世可行。凡法司大臣言官論劾人,若要加一殺字,須萬分不得已,萬分不可恕。方才動口動筆,方不負朝廷,不負公議。頃有論閣臣李廷機,列其可斬之罪凡幾。余以為廷機不但議貴不當斬,只論清勤也是賢臣,不當斬。

僧達觀不知何許人,通內典,穎悟善誨人。縉紳有師事之者,第不隱於深山,而遊於朝市。聞其恣肆不自檢束,恐不在繼曉下也。聞刑部郎曹君(懋官,平湖人)當鞠訊笞死之,宇宙間正氣,曹君頗帶得幾分,可云聖朝執法之臣矣。

江右龍君(宗武)謫戍赦回,聞家居病困,入廁嘗糞以為常。一子無罪,竟拋巨石碎其首殺之,昏暈蘇問,家人始知其出自己手。夫初殺無辜之士,期以媚相國,既殺無罪之子,以報士期。嗚呼,天道邇如是哉!然不知實有此事否?

陸五台太宰(光祖)侍坐於張沅洲太宰瀚之旁,余見陸問故。陸曰:「我為浚縣令,時張公大名郡守。此後相見,張必整余坐在旁,今改不得。」前輩不虛讓人,其執禮如此,行古道哉!

吳匏庵先生寬同友人施煥赴南畿鄉試,又同寓。先生下第,施得中榜,赴鹿鳴宴回。先生在寓待之,施完公據事,與先生又同還鄉。先生之有養如此,得失之際,不以介於懷也。後登大魁,詞林貴顯,鄉友遠遠去賀,或有求也。病卒於京,先生以貲治木斂之,命其子為周旋答客禮,家人為衣麻送柩,登舟而返。

都玄敬先生穆官終太僕少卿。舉進士時,與同年李廷梧同舟南歸,相契厚。已而李擢侍御,按蘇州等府。先生不往見,李怪焉,差官請之。先生曰:「天子使臣觀采甚殷,激揚權重,莫可以通賓客。俟事竣,當一敘故爾。」李歎異之。先生工文章,凡潤筆之資,與異母弟共用,次及二兒,或推及門人弟子,食貧時多至不能備後事並藥餌,可泉胡太守悉賙之,且為立書院,儼遺像。

長洲草橋王翁鼎者,以織機為業,家頗饒。當儉薄之年,有夫婦二人偽言兄妹,以兄嫁妹,求售銀七兩。王翁治淆酒酌之,已立券矣。二人臨別深悲,似不欲割者,翁細察之,知為夫婦也。焚券不索其金,竟遣去。嗟乎!此事若在巨室,則必鳴官以誆騙治罪,中人知禮之家,亦未必慨然捐金如王翁者,誠未易得其尚義之品歟?

吳江之西有石佛寺僧號秋林者,其佛行不失毫杪。吳江趙君某寄銀若干,禪房收貯,兩相恂諒者也。後一日適逢回祿,延燒衣缽,聲駭松陵,趙使老僕疾奔來問。秋林云:「玄室無恙,舊物仍在,汝可亟歸報主人,以慰之。」

昆山顧未齋閣老子某號恒齋,自幼勤敏讀書,後領鄉舉。渠翁當朝時,王肅齋太守嚴禁漁戶入海網黃魚,有以白金二千兩曲求弛禁,排置卓上動之,顧君視如汙垢,目不少睇。噫!宰相之子片辭可以反覆當路,而峻節不為,亦云難矣。

常熟徐鳳竹公,官工部尚書,孫某以蔭為部郎,居鄉恣橫不法甚,眾訟之兩台,下縣治,縣繫之獄而斃,縣官何以得無罪也?余惑之,訊其邑人。邑人曰徐公子極惡云云。縣官不枉他,只初然過惡,未甚時豈無上官,豈無郡邑,豈無法度可治?縱他到不可救藥處而殺之。今之從政者非古人矣。大宦子弟何忍自投於法網哉!

未有三代讀書而不發科第者,未有三代為吏而不問充軍者。論其常理如此,然亦要看學業何如,罪過何如,本身遭際何如?世代歲月盡論不定。

嘉靖二十年,部議特設都御史總理鹽法,科臣郭鋆謂官不必設,而餘鹽宜革。部覆兩淮鹽額六十九萬六千三百引,兩浙四十四萬四千七百六十九引,長蘆六十萬五千三百四十引,原無餘鹽之法,請自二十年始,悉遵祖宗舊制,勿派餘鹽。上從之。今日不知何如行?

宋仁宗宴駕時,命英宗入繼,在位四載崩。方疾篤時,發狂口呼有人殺我。韓公(琦)曰:「此病也,亟取藥灌入。」即扶掖入宮,已而遂絕。太子未立,韓公用自己手挾帝手書曰:「一定穎王即位當大任,而宗廟社稷倚以為重。」如此公真宋室一人也戰(穎王即神宗)。

仁宗病久,服藥及愈,思見闕臣,召相呂夷簡,同列皆促公亟行,公獨緩轡遲遲。既至,上問故。對曰:「陛下不豫,中外頗憂。聞召臣,若奔馳以進,慮人心驚動爾。」上以為得大臣之體。

韓魏公論君子小人之際,皆當以誠待之。但知其為小人,則勿與交接耳。公於小人欺己,明足以照,未嘗形於辭色也。

韓魏公常言保初節易,保晚節難。在北門九日,宴諸曹詩有曰:「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寒花晚節香。」即如我嘉靖間分宜嚴公(嵩)做禮部尚書以前,人品盡好。嘉禾吳公鵬做工部尚書以前,人品亦好。只多做了首相與太宰,便弄到大不好田地,世間如二公者甚多。

漢有三傑。鄧通,中大夫也,嬉戲殿上。申屠嘉召至丞相府,欲斬之,以帝命中止。汲黯對武帝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二言切中武帝病根。丙吉為相,吏醉酒吐其衣,不加責,不問橫道死人,而牛喘則問之。專崇大體,細故不屑屑焉。皆後人所罕及也。

唐岐陽公主適殿中少監杜驚,上所賜奴婢卒不肯窮屈,奏請納之。上嘉許,因錫其值,悉自市寒賤易製者,門第肅然。驚刺灃州郡邑,供百人饌,主及從者不二十人,驛吏舁飯食以返,京師嘩然,以為奇事。驚在灃三年,主退然靜守,目不識刺史廳,屏天子之女,其賢固如是夫!

楚昭王夫人貞姜,齊女也。王出遊留夫人於漸台之上,王聞江水大至,使使者迎夫人,失持其符。使者至,請夫人出,夫人曰:「王與宮人約,召必以符。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從。」使者強之不得,果取符未及還,水大至,夫人流而死焉。嗟乎!夫人奉王命守之,至堅如此,然非昭王賢,何以得此於夫人也?覽古者可為流涕。

程伊川先生曰:「人有三不幸:一,少年登高科;一,席父兄之勢為美官;一,有高才能文章。」李子曰:「此三者,人有之則不勝羨慕。已有之則不勝忻幸。驕傲淫縱何所不至?肯視為不幸者能幾人哉!」

「恩仇分明」四字,非有道者之言也。「無好人」三字,非有德者之言也。

晉孔戡於為義,若嗜欲不顧前後,於利與祿則畏避退怯如懦夫,然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地方風俗。烏鎮屬烏程,青鎮屬桐鄉,自南柵以至北柵,皆以一河為界。至太師橋以北,不論矣,為逼近吳江地方闊大也。余生長青鎮,獨恨其俗尚奢日用,會社、婚葬皆以儉省為恥。貧人負擔之徒,妻多好飾,夜必飲酒。病則禱神,稱貸而賽。若烏鎮,則非無尚奢者,大約樸儉居多。所以富室悠久,中人之家亦綿延不至賣房移徙。所貴乎添設公祖,專設而不城居,與縣治父母官同,若肯留心勸化賞罰,移風易俗也不是甚難事。

兩鎮通患通弊,又有大者。牙人以招商為業,商貨有厚至一二百金者。初至,牙主人豐其款待,割鵝開宴,招妓演戲以為常。商貨散去,商本主人私收用度,如囊中己物,致商累月經年坐守者有之,禮貌漸衰,而供給漸薄矣。情狀甚慘。官斯地者慎勿等為徵債,漫不經心,漫不加刑,漫不區處可也。《易》不云乎 「聖人通天下之志,故能成天下之務」。牙人執迷不改,都緣心志不通,望公祖大人出示曉諭,這商貨中間又有借本置來者,舉家懸望如何負得?他負了他,天不容,地不載,世間極惡大罪也。余目擊心傷,載筆至此。

長興呂山吳某,弘治間昭慶寺欲建穿堂,察使差人召之。時召三人皆富翁,命以共建。吳曰:「此不甚費,小人當獨任之。」察使大喜,歸以語其父。父曰:「兒子有這力量,必能承吾家。」後功果成,惜毀於嘉靖甲寅兵火。嗟乎!此事若在今日,即富過吳氏者必多方推避,何人肯慨然仗義至此哉!

寇萊公年十九登進士,太宗取士多問其年,若年甚少,往往遣回不任官職。或勸公增年,寇公曰:「吾初進取,可欺君耶?」本朝自嘉靖辛丑以後,大都減年人序齒錄者甚多。至同年宴會,又序真齒,以一人而兩其生齒,非天下大可醜之事乎?

罔談彼短,我亦有短。靡恃己長,人各有長。可作座右銘。

萬曆庚子八月,秋試初場前,東廣巡按顧某,無錫人,在試院堂上,與方伯王公(泮),紹興人,議論不協。顧按君以手掌撲王,王不讓,反之。顧披髮倒地,身且去服。方伯疾行出院,衣冠體面喪盡矣。少參劉公人京,謁代顧按君,按君問劉曰:「貴道目擊,有此事否?」劉對從無此事。夫有而閂無,非誠心直道矣。茲役也,顧君大失禮於始,而劉君所對又失言於終,士大夫為海內所輕,無足怪也。

浙督學使陳公(大綬)不得於群士大夫,轉官歸,舉城無送之者。余賦二詩,偶遣人送之,公答書曰:「吟大篇而西,藉手以報老父,使知眾人怒罵之中,未嘗見棄於有道也。榮甚矣!」李子曰:「樂固不敢以有道自居,然江右士大夫一舉手而不忘其親,如此自是可法。」

閩城尚書馬公(森),余問之曰:「老先生有幾房?」家人答曰:「止有四房。」余曰:「人少不足用,柰何?」答曰:「多則養他不活。」吾東南尚書門下多及百人,少亦不下五六十人,何為自異於閩人也?然箬溪顧先生有馬公之風,又不可以概論。

頤箬溪先生一老家人之子,穿綾子綿衣禦寒,先生目之曰:「看汝不成人,他日死必無棺。」此子倚父積,又援吏作倉官矣。晚年竟苦貧撐船度日,死不知其所終。前輩宦家人服飾,不容易如此。

三吳間宦室家人皆好尊稱其主人,主人亦樂其所稱,甚至遣見尊官大吏,每呼家老爺。一日,余與錢承江夢得太僕數人共酌,署邑陳公時太僕在制中,差人持帖謝陳曰:「家主服色不便,不敢出陪。」未嘗呼老爺也。其家人何謹飭之,至而主人之賢益彰矣。上廉太僕賢,即家拜南大理卿。未幾,又晉副都御史巡撫河南,皆以疾辭。

嘉禾朱吏侍公國祚,號養淳,鼎甲。為人平易慷慨,能無大過。一日,兩公子行街坊,暑月張蓋,家人不自斂束,蓋觸小戶店篷破損,家人與店家嚷鬧到不堪處。有頃,適朱公乘軒過,小戶人泣訴,朱公為駐轎,借坐一人家,命僕呼張蓋二人並持竹篦來儔人中,責奴各三十,慰小戶人而去。嗟乎!當此季世,宦家焰大,求如朱公者其千萬人之英傑乎?

里中唐詩御在京師,與玉陽沈公曾有婚姻之約,侍御未南還,沈遣女使以珠玉飾假幣禮問候錢孺人,孺人辭曰:「約婚事我未及聞,不審果否?且大人未歸,何敢受禮?」並沈氏女使亦不入門辭去。孺人處此大事,有廉靖丈夫學問賢矣哉!孺人係錢承江之妹也。

余宦友某與切鄰人有隙,偶傷其面,宦友即其家,臥廳事內,親友俱勸乘轎送回,不允也。經二晚,眾問如何?曰:「鑿廳之垣,可通輿,吾即去。」如其言,宦友於人情大不愜也。不三十年,宦友故,家宅通前後悉賣其鄰人為業。有子八人,莫暝父目。吁,天道可畏哉!

長興方伯徐龍灣先生(中行),少貧,有俠氣,詩文名家。閩人董九華者業丹青術,久客長興,病卒,柩無力還鄉。先生適赴閩官,官舫中帶其柩去,無所忌諱。

先生未第時,邑丞潘姓者,宜興人,曾延先生訓其二子。及先生官滇中回,二子負官逋繫獄。先生白之常州守,多方處三百金償官,尚欠五十金,先生傾官囊悉為貱足,二子得釋獄歸。

同邑有蔣貢生號太湖者,與臧損齋、韋南苕二公友善。損齋當世廟初,官禮部主事,議大禮,廷杖卒,蔭其子舜田。太湖視舜田督教備至,教不入垂涕而道之,如是者三載,視其文理通日別去,絲毫無所受於臧也。友誼之篤,豈近世所易有耶!

紹興俞先生(谘益),鼎甲羅公(萬化)、張公(元忭)皆師事之。常同見郡邑一公侍坐,不以為屈,士風抑何厚也?城中凡縉紳回籍,必先謁文廟拜儒學先生,而後拜郡邑。道遇三學,雖不避轎,必讓三學行過而後行。古道相傳尊師傅不容易得。

余曾人越,庠友金姓曾館余家者,見招余酌,家貧無僕,其子躬持淆酒服役,豈但不以為恥,蓋真習以為常也。

朱金庭賡為大宗伯家居,余友唐子訪之,款飯。案前物件乏僕,時躬自舉移,不以為怪。嘉湖間安得此風味也?

尚書伍公(文定),湖廣松滋人,初為常州府推官,以簡伉忤提學御史陳琳左遷,後起嘉興府同知,而陳適來為郡守,相見握手道舊甚歡。時兩賢之。文定後知江西吉安郡,適宸濠反,文成王公倡義旗,而伍公應之。伍公從義,而諸郡邑應之,卒擒濠,以銷大禍,成大功。伍公部下萬安知縣毛冕,手擒濠而賞不及,後升兵部主事,守山海關。甫五旬,卒作亂。侍吏欲拽冕趨避,冕曰:「不可,吾有親在。」急趨母所,執兵以衛,賊執脅之,以不從見害,贈光祿少卿。子西星舉鄉試第一,冕,河南洛陽人。

太守楊(繼宗)知嘉興,止帶老家丁一人,云是封翁所貽。老家人長髯白髮,口呼太守止曰秀才,前輩人傳聞如此。行囊止竹箱二隻,以此來亦以此去,無增益也。今人發損有——二百損者,追仰楊公,好似唐虞三代人物矣。

余考本朝諸大老諸名公諡為文者多矣。若文潔則未之有也。唯江右鄧公(以讚)、楊公(時喬)並諡文潔,不覺喟然曰:「兩先生者生同鄉,卒皆賜諡,其易名之美,至從前未睹,世世不磨。」楊公官非詞林且蒙俞旨甚速,尤異數也。

沈龍江閣老(名鯉),河南人,性畏暑,好乘陰。其鄰人有二大樹茂密,先生日過之避暑。鄰人貧,求售於先生。先生曰:「吾與若世為鄰,不忍售也。」厚為贈,囑曰:「吾在世,夏月常過爾樹下,歿後憑爾售否爾。」友人吳夢暢曾訪先生,其廳堂園亭俱從簡樸,絕不似吾東南大宦家。

鄧綰慮王荊公去位失勢,乃上書言宜錄安石子及婿,仍賜第京師。帝以語安石,安石曰:「綰為國司直,而為宰臣乞恩澤,極傷國體,請黜之。」帝斥綰知虢州,以既去之宰臣,而人主信其言猶若,此君臣兩得之矣。蓋安石在宋時,加意學問者,故能處綰如此,可以三不足之說苛貶之耶?

唐太宗朝張昌齡、王公瑾皆以善屬文名震京師,而昌齡曾獻《翠微宮頌》,尤上所愛者。王師旦知貢舉,奏第五二人名,上怪而詰之。師旦對曰:「二人雖有辭華,顧其體輕薄,終不成令器。若置高第,恐後進效之,傷陛下雅道。」上善其言。嗟乎!若在今日,則二人必蒙高選,以希上悅,安得守法如師旦者,以挽一時文體哉!

李吉甫為相,謂裴珀曰:「吾職當進賢,而朝廷後進罕所接識。君有精鑒,願悉為我言之。」珀取筆疏三十餘人,數月之間選用略盡,當時翕然稱吉甫為得人。嗟乎!兩公皆虛心無我,故共成一時盛美。君子哉!若人乎?

江右諸公鄉科做二司官者甚多,監生吏員作京衛經歷等官,考滿與薦,亦請得封贈回來,榮及父母、妻子,此必勉強學好,清修所致。若吾鄉,則一見財貨便忘卻身軀榮辱,好結果者百無一二,何以故前無賢者可師法,即可師法,後輩亦不肯興起效法也。

胡文定公曰:「人須是一切世味淡薄方好,不要有富貴相。」李子曰:「富貴相者一有之,便觸處會有,遮掩不來。士君子須時當檢身省察克治,方可消磨得他。」

河南樂羊子遊學七年不返,妻躬勤養姑,嘗有鄰人雞入園中,姑殺而欲食之。媳對雞不食而泣,姑問其故。媳曰:「自傷居貧,使姑食他人肉。」姑竟棄之。然則舅姑有過,媳亦可幾諫矣,況為人子乎?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這話不加細想,聖言似若迂闊。細想之,天地間實有此感召之理。

世間惟講學論政,當從良友切切詢究。若夫出處語默大關節處,即如飲食饑飽,一般全要自己斟酌,不可決之他人,亦非人之所能決也。倘含糊隱忍,鮮不壞事。

前歸安縣令李公松,大城人,壬戌進士,為遼巡撫。丁憂回籍,與縣官議役相毆,卒罹法為民子坐戍。今吾桐秀才不自揣分,遇父母官由甲科者,不勝諂事,視鄉科者便五六成群,囑托以求必濟,苟不如意便加詞色犯之,恐非保身保家之道也。書以俟驗。

高皇帝制經書文義,乃大聖人作為,尊崇朱夫子注解,所謂非天子不考文也。今時漸漸要貶朱夫子,創立奇說,朝廷也禁約不來。即如《論語》「為命裨諶草創」之一節,總是鄭國之為詞命,必更四賢之手,集眾人之長。目擊近科外省鄉試,時張江陵在朝,試官就要阿諛,破題便說眾臣效其能,相臣擅其美,自謂得意。殊不知江陵眼眶子大,何曾把鄭子產放在眼裏?作文者空做這場話記,惹得天下人大笑。

范祖禹上疏杜奸人,時蘇軾亦具疏將上,及見祖禹疏曰:「經世之文也。」遂附名同進而毀己草。頃張江陵居正喪父,不守制,刑部主事沈思孝,嘉興人,論列之,同寮艾穆亦附名不自具草。這一點虛己從人意思大略相同,在今日則諸公必欲自草疏,何人肯附名他人之後?

罵詈人,《大明律》有禁。如男子相罵,已有罪過。若發人陰私,辱人妻室,到人所不忍言處,禍必大且速。余嘗目睹之,此天道也,人可不戒哉!

古人有云:恩仇不可太分明。然報恩欲厚,必不可以仇報也。余同堂兄某受鄭姓恩,卒以仇報之。同胞弟某受畢姓恩頗鉅,為他人小事當付之不理,而弟仇報畢至,破其家十分之六。兩人皆子孫不賢,而堂兄之禍尤慘,不可謂天無顯報也。

姑蘇俞少保父,閑佇門首,有偷兒潛入門內,至祠堂盜一銅佛像出。家人窺而窘之,少保父諭曰:「他兩日前曾問我借去作樣,我許他今日來,非偷兒也。」偷兒得免窘辱。俞公度量寬弘過人遠矣。

萬曆己酉年四月,山東歷城地方舉人王(啟亨)莊上產一黃牛,雙頭,三眼,兩鼻、三口,四足,一尾。清苑地方四月,民人程(尚勤)家檸牛產一犢,一身,雙頭並連一處,四眼,三耳,兩口,四足,一尾。二異同日產,撫臣奏聞,此非一家一方之變異,天下古今之大變大異也。

本年八月初四日,邸報山西繁峙縣鄉約所地方,李宣臣妻牛氏,六月二十三日生二女,一女一眼一耳四齒,手足全;一女一耳一眼四齒,一手兩足,皆痾也。考之前代漢平帝元始中、靈帝建靈中、晉懷帝永嘉中、湣帝建興中(近似)。

辛亥年四月二十日,山東青州府安丘縣暴雨,冰雹狀如雞卵,勢若拋石。自未至亥,平地冰水橫發,五穀盡傷。冰雹擊死淹死各社居民李洪等家,牛七十四隻,驢三十一隻,羊四百四十六隻。又民王雷有雇工人劉邦守等六名,在王窪內鋤田,忽被冰雹暴至,山水驟漲,將劉邦守五名打淹身死。又一名李君佩在坡牧羊,亦被擊死。所傷地方計長八十餘里,闊約三十餘里,撫按官上聞。

萬曆癸丑年三月,本里南柵李銓妻沈氏,與鄰人吳八稔奸,佺偵其熟睡,執所藏刀並殺之。本邑令胡公躬驗訖,得無罪,歎曰:「如伶者可謂義丈夫矣。」

青鎮密印寺鍾成碑記

密印寺舊有銅鍾,質頗巨,聲甚洪,不知鑄自何年。余弱冠為諸生時,讀書僧舍,常登樓目之,亦或命道者扣之。嘉靖甲寅間,倭奴猖熾,軍中苦乏火器,督府梅林胡公差官取用,此一時權宜之計。凡浙西諸寺觀蒙取者多,不特一密印爾也。六十年來,鍾聲絕響,寺僧逐逐營家,未嘗齒及,詎知鍾之必不可少,其理固易解乎?潤州僧永琳者行遊借棲廊廡,未及一載,偶走雲間探友,獨見超然,請見翰林董思白先生懇書「功成鍾鼎」四字於冊端,持歸本寺。余於琳時尚未稔識也,可怪者其來謁之。五更餘,夢中書一「鼎」字,楷而妥。晨起櫛發冠巾,則閽人報琳至,出冊示余,覽之心喜焉。蓋壬子三月之朔也,余作而歎曰:「嗟乎!茲殆成鍾之兆乎?」遂召僧道德守、廉方,擇張道人等謀募緣。顧里中乏大裕之家,鳩集惟艱,第此舉父老子弟不問富貧,咸以為必不容已。余乃命僧及諸黨正不必擇人,凡有善念,即四三十錢亦可登簿。募及兩月,先後得二百餘金,又一月又得二百餘金,乃浼鄰友葉應乾囊二百七十金,至南都貿銅錫。余又移書操江都御史丁公,轉貿蕪湖。丁公召商至,平價交易,商大悅,得上銅二千三百餘斤,檻錫四百餘斤。其還也,尤仗丁公憲牌,關津免稅費,諸所省不下六十金,此中亦不偶然矣。錫山人梅氏父子善鑄業,預為土胚胎者凡百日,卜以八月二十九日開爐。余先十日前口念觀音大士日何止百聲,齋戒處禱並所賽諸神禮品靡不精潔。屆期余端坐樓下,偕四五友人候火,舉火才兩時,梅使報鍾已成矣。余驚喜曰:「嗟乎!神矣哉!其真大士之顯靈乎?人力不至於此。」又卜九月之望懸諸樓。夫以重器高懸,余惴惴恐懼,而所藉人力最省,不逾時鍾竟上,茲亦不可謂非神助也。銅錫餘值建小房一所,棲永琳張道人以酬首議功,奉護文昌帝君香火,約費四十金。修砌鍾樓凡十六金,付德廉二僧鍾上雜用凡三十金,謝梅氏凡三十五金,豎碑石費凡十金,石出湖郡太守張公,惟樞所送。里人施舍,雖多寡懸殊,皆不可不書姓名以垂永遠,故各附於丁公、宋公及諸縉紳之後。若江西道御史唐公(世濟)、湖廣沅州守沈公(元壯),皆樂觀厥成者也。萬曆四十年壬子十月朔,里人尚寶司卿李樂撰,後學唐瀧篆額並書。

年家侍生陸光祖頓首拜:

不奉音容忽已幾更寒暑,懷仰私衷無一日不在左右也。竊惟門下清操碩行衝致高風,為鄉國祥麟威風,祖嘗叨佐銓衡,竟使謝公之轍尚滯東山,即此明其不職矣。然人京一月,輒為群少年所陵,穢病乞身,居無暇日,無亦時勢適然爾。茲奉教言益增愧赧,何能自贖耶?廣福興復大是勝事,遵命開名疏簿,年來衰病窘乏,百務俱廢,不過為方便勸發之助耳。便風草率,謝復諸惟照鑒不備。

舊治生葉向高頓首拜:

不肖自為諸生時,即望見光儀於三山道上,蒼松翠柏,古色映人,雖童子無知,已有高山景行之想矣。己卯入闈,則老公祖唱名呼進,遂以幸捷。去今三十餘年,杳然無從再瞻顏色。但在留都日,時聽平涵兄稱頌盛德,與海內名流數當今人物,便及台下而已。叨濫以來,雖有薦賢為國之念,而力不從心,蹉跎無效,符卿新命良出宸簡,誰敢干之,且此何足為老公祖重也?南署清閑,甚望勉出大疏懇辭,極知恬尚真心。顧聖意未欲賜允,所以留中耳,辱教感戢無已。名賢之賜,所不敢卻薄,附聊見緇衣之好,並小詩一首,用攄向往,統惟麾存不盡。「三十年前識紫芝,抵今猶自想光儀。從教宦況浮雲似,贏得清名薄海知。溪上蓽門臨罨畫,湖邊蘭漿問鴟夷。艱危正是求賢日,莫說徵輪下已遲。」

侍生趙煥頓首拜:

高風娉節,海內縉紳仰之,如泰山北斗者非一日矣。茲以公論特起清卿,蓋將為士林立一赤幟,而辭疏旋至,固知冥鴻不樂樊籠,第如中朝推轂之意,何留中不報?蓋主上眷懷舊德如此。石城苕郡一水可通,乘春命棹,見國家不遺老成,老成不忘國家,亦清朝盛事也。何如承翰教悉并州之雅,草此附謝不盡倦倦。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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