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見聞雜記
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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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此三不祥也。」

凡婦女不百里而奔喪,事無擅為,行無獨成,參知而後動可驗。而後言晝不遊庭,夜行以火,所以正婦德也。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王文恪公撰《吳郡治水碑記》:今天下財賦多仰東南,東南財賦多出吳郡,而吳郡於東南地最下,最多水患。故官多逋負,民多流殍。於是在廷之臣,爭言水利而以吳淞白茅港為首,請設官專治。時公以都御史巡撫應天等處,詔即委之,進太子少保工部尚書,得便宜從事。公奏是非臣一人所能獨理?詔復以工部都水司郎中林文沛、顏如環往佐之。公奉詔感激思奮,欲為國家建東南無疆之利。博訪群策,相度源委,謂東南之水咸彙太湖。太湖由三江入海,而三江久失故道,東江不可復尋,獨婁江尚在。吳淞江雖在而多湮,其別出一支,分從常熟白茆港入海最大,且駛而海沙閼塞,久成平陸。自成化以來,每議開之。輒畏其難而止。或謂水旱天數,非人力可治;或謂治之復塞,徒費且勞;或謂濱海地勢高昂,鑿之復引水入內為患。公皆不聽。曰:「我知奉詔行事耳。」乃駐節湖上,且行且度,度地賦功,量功賦役,分授以責成。時犒以行賞,法令明一,眾心競勸,不數月告成矣。初白茅自北達於江河,形詰屈不可復通,乃改就東南,挑平陸,直注諸海。自雙廟至通倉一萬七千三百九十二丈,其深一丈五尺,闊三十三丈,皆文沛所理也,吳淞江上流頗通利。自夏駕浦至舊江口僅如衣帶,不復容舟,因其舊形廣之深之,自夏駕浦至龍王廟江口凡六千三百三十六丈,其深一丈二尺,闊一十八丈,皆如環所理也。蓋宜興、湖州諸閼水歸太湖無礙,則常之宜興、武進,湖之烏程、歸安,松之華亭,可無水患。浚吳淞、白茅之閼,太湖之水入江海無礙,則蘇之長洲,常熟昆山可無水患,而吳淞、白茅之役最大,功費尤多,始事於正德十六年十月,訖工於嘉靖元年四月。東南之水,古人治之者多矣。至國初則又壞,故夏忠靖公治之。正統間又壞,故周文襄公治之。景泰中又壞,故李恭靖公治之。弘治中又壞,故徐侍郎貫治之。則今日之功,又安保後日之無壞乎?保而勿壞,則在後之人焉。勿廢疏淪,勿惰啟閉,勿縱豪強,勿規小利,所以保之也。時巡撫都御史治此河者,李公克嗣,四川內江人。

王公瓊,山西太原人,諡恭襄公,八歲通《尚書》。父靜學公師事薛文清公,公幼承家學,踐履實用,不飾枝言。業舉時,端坐一室,不涉市肆。試部政日,與喬白岩、王虎穀二公互益切劘。正德時,公當樞軸,虎穀歎曰:「晉溪才識雖優,亦原學力,觀其施諸經濟,無一不由平日講履之素云。」國家都北,漕河特重,沿河郡置通判,縣置丞,各一員,專任漕事,總於都水郎。歲久,撫按時檄判,丞兼雜委,漕務無專職,益馳。公典漕務印敕,判丞母聽撫按檄,漕政始肅。治河三年,凡漕河裏步遠近,閘坐丈尺,漕舟材木之費,考稽畫一,著《漕志》。繼治漕者按志以稽,不爽毫髮,服公精練云。正德九年,公以副都御史整理鹽法,檢尋王宗望支氏渠故道,奏復疏浚,移製鹽所於淮河北岸。既免長淮之險,又無走製之奸,永為公私利便。

公理戶部,邊師乞糧草,則屈指計曰:「某倉庤糧幾何,某場庤草幾何,各郡歲輸糧幾何,邊卒歲采秋草幾何,用蓋饒也,何重索?」邊師愕愕,服公明察,不敢橫乞。

公蒞兵部,寇報至,公坐籌曰:「某大師出某地,某裨師出某地,某由某路會師,某由某地夾攻,某絕某關隘防奔突,某輸餉糧,某紀師勳。」又曰:「諸凡未悉之機,主師權宜從事,大事先行。」後聞公策勝,數千里如對面談,復不膠尼,故邊師不窘束易策勳。

丁丑八月,武皇帝單騎巡邊,朝士凜凜曰:「遠則漢高帝之平城,近則土木可鑒也。」議嚴兵守京師。公乃馳奏行在,命文武大臣守都門;又密調將士列伏,邊城大同、遼東、延綏士馬皆集行在;又請暫命大帥一人開閫河間,近保京師,遠控齊魯;又於大名、武定權置兵備副使二人,鎮壓盜賊;又檄蘇州都御史臧鳳、保定都御史李瓚嚴兵要害,為駕蹕扈;又檄山東、河北飭武事;又檄在京守備時察奸宄。是時乘輿出邊逾年無寇警,京師至於邊,服按堵如常,公籌畫鎮定之功也。

宸濠反聞,朝士愕駭持兩端,陰卜成敗為從違。公獨奮曰:「豎子烏鼠聚,刻期成擒。」又曰:「王守仁據上遊,躡濠後,擒濠必守仁。」乃從直房頃刻覆十三疏,首請下詔削濠屬,藉正賊名。次請命平賊大師趨南都,次請命南和伯方壽祥防江翊南都,次請命南都文武臣戒嚴,次請命尚書王鴻儒主給餉,次請命王守仁率南贛兵由臨吉,秦金率湖兵由荊瑞會南昌,李充嗣鎮鎮江,許廷光鎮浙,叢蘭鎮儀真遏賊衝,俞諫率淮兵翊南都。已而守仁擒濠如公策,禮部主事梁焯語人曰:「濠反時,朝士歸心者十之七。」且曰:「濠必成屹屹,不懼獨晉溪一人。」

辛巳春,駕駐通州,江彬擁邊兵環衛,勢極凶赫。召九卿覲都下洶洶,云江彬謀逆,召九卿往屠焉。因行大事,九卿凜凜無敢詣覲。公曰:「予也備位大臣,天威咫尺,敢不覲?」即日詣通州覲,人云彬將掠奪九卿印行大事,公反佩印往。蓋彬獨扈蹕謀可逞,兵部尚書扈蹕,將士屬兵部,彬有邪謀,將士不皆從。晉溪居中陰制奸變,繫將士望,彬雖有謀不得逞,大臣制變之略也,抑亦智勇合德者能焉。

公自正德乙亥,以戶部尚書改兵部,御史高公韶論公不稱任,公韶謫公,乞避位疏六上不許。丁丑加少保;戊寅加少師;庚辰轉吏部。辛巳江彬誅,下御史獄,謫戍綏德。丁亥禮部右侍郎桂萼薦公才望,戊子起公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總制陝西軍務,辛卯冬復改吏部,壬辰七月公薨於位。說者謂公才極高,吏事精敏,達權應變,人不可及云。

霍公韜諡文敏,廣東人,公見中朝官有罪,輒命錦衣官校擒拿拷問。上疏曰:「天下刑獄付三法司足矣,錦衣衛復兼刑獄橫撓之,越介胄之職,侵刀筆之權,不亦甚乎?光武尚高節,名節之士滿東都,以扶漢鼎。宋祖敦廉恥,刑罰不加衣冠,忠義之士爭死。末世江西事變,死者四人而已,足見今喪廉恥、賤節義者眾也,顧不係所養乎?士大夫有罪下之刑曹辱矣,顧使官校當眾執之,脫冠裳以就鎖梏,屈體貌以聽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汙獄,剛氣由此折盡矣,不亦甚乎?使有重罪,或廢或誅可也。乃暮脫汙獄,朝立清班,解下拘攣,便披冠帶,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無忌憚,君子遂昧良心,豪傑所以多山林之思,變故所以少節概之士也。伏願自今錦衣衛勿治刑獄,士夫有罪宜謫則謫,宜廢則廢,宜誅則誅,宜贖則贖,勿加笞棰,勿加鎖梏,以培養廉恥,以激勵節義,此於世道甚非小補。」

王公廷相,河南人,諡肅敏,公嘗曰:「大識者外偽不能累,大氣者外侮不能動,大德者外物不能遷。」

迂儒強執,不識古今之宜;鄙儒依阿,不顧國家之計;俗儒淺陋,不達治忽之幾,皆不堪委任。

志不存乎天下者,不可以言用道,不本之經術者,不可以言治政;不要之安民者,不可以言仁,時皆以為名言。

公以庶吉士改兵科給事中,言事無所忌諱。謫亳州判官,升高淳知縣,又升四川道御史,巡按陝西,能約束鎮守內臣。廖鑾為提學御史,焚內臣劉、王私書,遭誣構下獄,再謫贛榆丞,可謂歷試諸艱,遭逢大不幸矣。後巡撫四川兵書總憲,大約持正不阿,動中機宜,一代名儒名臣,非人所易及也。

劉源清,山東東平州人,初仕江西德興縣,調進賢,政尚嚴肅,百務整齊。值宸濠反時,已害孫、許二公矣。遣兵校婁伯等數人取進賢縣印,公俱斬之,檄報榜縣,互為防守,民志賴以定。宸濠聞之亦有戒心。未幾,濠敗。公後官至侍郎、都御史,討大同叛卒,以讒削籍。穆廟初贈尚書,今上三十七年補諡。

崔公銑字子鍾,河南安陽人,嘗曰:「碑誌盛而史贗矣,唐詩盛而教亡矣,啟劄具而友濫矣,表箋諛而君志驕矣,封誥儷而臣報輕矣,賄幣流而贄禮失矣,舉業專而經學淺矣,登第易而全才難矣。」

舒公芬(江西進賢人,正德丁丑遷)元,勵志聖賢之學,不屑為博物洽聞之士。戊寅江彬等導上遊豫,公率同志上疏,廷杖繫錦衣獄。時死諫者凡十一人,公憤然不欲獨生,瀕死復蘇,謫福建市舶副提舉。君子謂其振士氣,阻權奸,植風化,大有功於世教。惜哉年四十四以疾卒。

呂公楠字仲木,陝西高陵人。公為修撰時,劉瑾竊政橫甚,西夏亂,公疏請上入宮御經筵,親政事,則禍亂潛消,內外臣富貴可常保。瑾惡其直,因常卻賀禮,又不往見,欲殺之。乃乞養病歸,瑾使校尉尾之,至真定不得其過而返。公歸五年,用言官薦復起供職,上疏勸學,謂文王緝熙敬止,咸和萬民,斯享靈囿之樂。元順帝廢學縱欲,太祖一舉而取之。陛下不可不深念也。或謂公曰:「元主之戒,無乃傷於直乎?」公曰:「賈誼借秦為喻,漢文帝尚能用之,況主上之明聖,不為漢文者乎?」

大學士楊廷和,(四川新都)人,由南京戶部入閣,與毛、蔣二公同時。時值江彬用事,武皇又多巡幸。武皇崩,邊將數十萬在京,內無皇儲,中外岌岌。公密奏張皇后散遣諸軍,擒江彬於厚載門,加族誅,議迎世宗皇帝禮,改元之詔,公手筆也。裁革傳奉、冒濫等役,月省食糧一十六萬餘,功亦偉矣。

毛公澄諡文簡,太倉州人。嘉靖初,上議選婚,錦衣韋千戶女與焉。內侍並皇親邵蕙俱得重賂,咸屬意。文簡公在左順門厲聲曰:「韋千戶是韋太監家人,不知的姓何以登玉牒?此事禮部不敢擔當,汝曹自為之。」眾議遂息。文簡體弱而氣不可奪,此其大節云。

毛公紀諡文簡,山東掖縣人。戊寅上復欲巡邊,公與楊廷和痛哭進疏不聽,未幾而有宸濠之變。是時儲宮久虛,權奸竊柄,天下之勢誠若厝火積薪之下矣。公與楊公當居守之任,竭忠盡瘁,攄殫心力,共濟國事,中外宴然。肅皇帝入繼大統,神器有歸,讚襄輔翊,一新庶政,此古所謂社稷臣者,勳業之盛孰加焉?既而以定策功錫之伯爵,力辭。甫喻六十,即懇致仕歸。

大學士蔣公冕,廣西全州人。上欲北巡,自稱「威武大將軍朱壽巡邊」,命內閣草制。公曰:陛下受天明命,內而四海,外而四夷,孰不尊稱,如天如日。若稱朱壽號為將軍。臣鼎鑊在前不敢奉詔。公扈駕至南京,隨事規諫,曲盡心力,懇請回鑾。自春至秋,懷疏跪門者屢次。至於不穿罩甲,則雖錢寧、江彬同傳旨苦逼,亦未敢曲從。不賀總督府懸掛牌額,則雖文武群臣守候行禮,亦不肯往。

大學士梁公儲,諡文康,廣東人。秦藩三疏,請陝之邊境益其封。上許之,命楊廷和、蔣冕草制,二公皆引疾辭。梁曰:「如皆引疾,孰與事君耶?」草制曰:「昔太祖皇帝著令曰:此土不畀藩封,非吝也。念此土廣且饒,藩封得之,多蓄士馬饒富而驕,奸人誘為不軌,不利宗社。今王請祈懇篤,朕念親親,畀地與王,王得地宜益謹,毋收聚奸人,毋多養士馬,毋聽狂人導為不軌,震及邊方,危我社稷。是時,雖念保親親不可得已。王慎之,毋忽。」上覽制駭曰:「若是其可虞其勿與事。」遂寢。公不顯言直諫,而托詞悟主,有回天之力焉。

桂公萼諡文襄,江西安仁縣人。公自釋褐授丹徒知縣,執古傲,上不能徇時曲媚,見辱於知府林魁,更改湖州,武康、成安三縣,低徊十餘年,未嘗以淹屈降志。後為南京刑部主事,遇世廟登極,議追崇之禮,一言悟主,遂極峻用。讀公奏議,皆經國大猷,切中時弊,無所忌諱。至密論四事,若放宮人,止織造,罷鎮守,卻祥瑞,尤時所難言者。況其講學論政,皆自稽古根本中來,於進退之際,懇懇不肯自恕,可謂名相也已。

劉瑾既誅,餘黨尚在。世宗皇帝繼統,年齡雖少,英斷夙成,待此輩不少假借,又得張公孚敬以正佐之,盡革各省鎮守內臣,司禮監不得干預章奏。往瑾時,公卿大臣相見無敢抗禮,甚至有拜伏者。自張公當國,司禮以下至各監局巨璫,見公竦息敬畏,不敢並行,並坐,至以「張爺」呼之,不動聲色,而潛消其驕悍之心。蓋自漢唐宋元以來,宦官斂戢,士氣得伸,國體尊嚴,主威隆重,未有如今日者,誠千載一時哉!

霍文敏公復呂涇野書曰:「生敬羅峰者謂其一心忠於朝廷,絕纖芥私也。主張大禮不悚不懾,明千古之謬,伸聖主大孝,一也;辯明大獄,救一家十數冤命,破散蔽主之奸黨,二也;在閣九年,未嘗容內臣□請,政本清端,三也;十年不進一內官,且革鎮守,芟百餘年積弊,四也;吏、兵二部推選文武官,未嘗片言干預。內官病故,例蔭義男、義侄、家僮、校尉三四十人,羅峰削黜之盡,五也;風宦官皆知警戢,省郡有司在京大小官不敢肆濫,六也;革戚畹濫官,罷十八侯伯,七也;門無私謁,風清弊絕,八也;三黜奔歸行囊,惟一二衣箱,如寒儒卑官,九也;在位日只欲用外甥一人,亦才名不忝,餘則絕纖芥私黨,坦坦平平過,皆可見心跡至明,十也。羅峰有此十善,生是故敬之。」

李空同先生夢陽,上楊邃庵公書曰:「議者謂公喜通才,獎辨給,拔門生,復故吏,其顯名高位者,程事簿書之夫多,而雅裕鎮俗之徒寡;爽快取辨之流揚,而先憂識微之士抑;委曲活變之風行,而守死執義之心灰。至今言官猶以此病公,而不知道以正行,事由通濟,聖人通天下之情,達天下之變,而後能成天下之亹。愚嘗竊觀今天下之才,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豈否泰有消長,生才有高下耶?抑有之而未用,用之而未盡耶?史氏曰:「抑觀空同論才,謂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固矣。」今觀嘉靖人才,似又不如正德焉。閱世變者,寧不重有感耶?」

左都御史屠僑,浙鄞縣人,公按居庸等關。武皇北狩,命所在擒生虎,使者日再促,公抗疏,虎惡獸也,欲生致之,必有攖其爪牙者。奈何忍不惜民命,以供一時之玩乎?語甚切,事遂止。時濠賄結,中外朝野以目。聞公且按江右,濠謂所親曰:「柰何令此強項御史來耶?」令鎮守太監畢真以金器彩段數十逆公於杭,公皆卻之。公歷官端方嚴毅,人不敢干以私。位至御史大夫,朝廷倚重。

林公廷玉,福建人。弘治改元,公為給事中,上疏言妖僧繼曉罪惡貫盈。先年雖已發為民,然盜竊賞賚家貲鉅萬,日擁美姬以自娛樂。漏網故鄉,優遊自在,非所以昭典法示鑒戒也。上納其言,命錦衣官校械繼曉至京斬於市,人心大快。

方公艮冰,諡簡肅,福建蒲田人。正德間,幸臣朱寧黷貨無厭,以鈔二萬發浙江十一府,易銀三萬兩。公時為左布政使,具疏劾寧,乞陛下割偏私之愛,下之詔獄,明正典刑,仍乞行巡按御史將已經斂銀盡給還民等語。寧懼,乃委過下人鈔銀得給還民訖。友人黃鞏謂公此疏,足落權奸之膽,宇宙間不可無此一舉。

寇公天敘,山西榆次人,任寧波府,嘗書「青天白日,高山大川,愛民如子,處事如家」四言於座右。浙秋試,公與外廉。有知縣某持一卷固請,公固止之曰:「不可,開榜後乃知。」知縣所私者,人以公為神目。在官異政,擢應天府丞。時宸濠亂,武廟親征,多權幸數百,公處之有方。所選女樂極千人候駕,不三日死者十數。公曰:「吾為汝登藉分養,親識家用,則照簿取之爾。」全活不下數百人。後巡撫鄖陽,甘肅等處,屢有大功,華夷帖服。

胡公富,徽州績溪人,官至戶部尚書。公為福建按察僉事,分巡至福寧州,閱獄囚有五六年不釋者,公密禱,欲次日審錄。是夕,獄中忽發火光,州人大驚。及視之,火光猶未滅。次日提獄囚二百餘人,逐一審決,不五日而囹圄一空。

王公憲諡康毅,山東東平州人。公為御史,風裁凜如,不畏強禦。宸濠稱逆,武廟親征,邊將江彬等隨行,恣肆矯詔,係國學生跪行宮外。公親謁武宗,悉脫於厄。嘉靖丁亥,寇由花馬池拆牆而入,公調度文武將士拒之,歷震戒所、細溝、青羊嶺等處,先後共斬寇首級四百有奇,□溺水及饑死者十之七八,僅存百餘騎出境,且不自居其功,載《對山□□記》。

劉公天和,諡莊襄,湖廣麻城人。公初為御史,巡陝西,獨持風裁,忤權貴,逮繫錦衣獄,謫金壇令,後知湖州,疏定兩則以便徵輸。豫識桂文襄之賢,可以大用。熟練邊務,撫禦有聲,或擬之南仲、衛、霍焉。生祠碑今在峴山之麓。

(王恭襄而下至第九,述為多,亦多刪繁就簡者,此以下皆朽人所著。)浙江督學副使或僉事:

劉夫子不知何名,四川人,號西蜀。劉夫子觸物命題,不拘經書,但經許可,無不登科第者,想弘治、正德間任。

汪公文盛,湖廣人,號白泉,嘉靖壬辰、癸巳任,考法最嚴,得人之盛自公始。

徐公階,華亭人,由翰林編修謫江右同知,轉浙僉事。初號少湖,以憂去。巡按某比較二司吏書,杖死學道一書手。二司相見,按台問聞死一書手,可令二縣從厚埋之。徐公曰:「先生大人何言之易易也?本道已具小疏欲上。」按台愕然,再三懇二司諸公求解。公乃止上疏。

劉公思唐,陝西人,予年十四五歲時見之,甲辰、乙巳年任。孔公天胤,號文穀,陝西人,善批評試卷。

雷公禮,江西豐城人,號古和,官至少傅、工部尚書、巡湖州,予人府學,庚戍、辛亥年任。

薛公應旗,號方山,南直隸武進人。公官至按察副使。吾師文章高品百年罕見,惜性氣少和平爾。畢公鏘,號松坡,直隸石埭縣人,官至南京戶部尚書。

屠公羲英,號坪石,南直隸人,升國子祭酒,轉京卿,終以峭直不大用。喬公因阜,號壽齋,陝西耀州人,提學僉事。

蘇公浚,福建晉江人,號紫溪。《四書》、《易經》俱著有講章可傳世者,以其平易近理也。

陳公大綬,江西浮梁人,號赤石,嚴查諸生有以賄囑進者,盡行黜革,眾所稱快。萬曆三十五六年任。

王公畿,號慕蓼,晉江人,萬曆三十九年任。凡吾浙督學先生,皆出中朝會推交薦者,余烏敢有所軒輊於其間哉?姑據所聞,聊為詮次爾。

士君子只患不篤學,不力行,不成一代人物;不患朝廷不知,上天不祐。朱晦庵先生,宋一代儒宗也,仕不至通顯。然子在官吏部侍郎,孫復官兵部侍郎。福安府尹人物亦皆表表,朝廷何曾虧他?上天所以崇報之者,可謂厚矣。

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李子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以長守命也。仲尼不為已甚,祇是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但從性體上發揮。賢者過之,智者過之,便是已甚。今人但遇,凡事將就寬恕,便自謂不為己甚,是何聖人之多也?無可無不可,語意與君子之於天下無適無莫相似。《孟子》云: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先無一點可,不可成心,即是物來順應話頭。今人遇事含糊不決裂,亦自謂無可無不可,又何舉世皆聖人也?學者不可隨俗糊說。」

言者心之聲,文尤聲之華美,可觀可聽者也。讀其文,精神心術可以洞見。而國家治亂,識者亦因此卜之。

本朝成、弘、正德、嘉靖初,文字和平雅淡,不求文,而文自不可掩,正如美人生相不待簪花而後佳也。入萬曆二、三年,先自試官好異,必求學古字奇不便句讀者然後入彀,而天下遂趨於怪誕變幻矣。安得起方山薛先生、昆湖瞿先生於九原作士子模楷,而與之論文哉?或問今欲救之之何策?李子曰:「未易言也。陳請主上先免差京考二員,或是救之策也。」

翟璜對魏文侯曰:「君仁則臣直。」璜雖一時偶對,然亦感應常理。今也不然,君仁而臣詐矣。未也君仁,而臣放矣;未也君仁,而臣驕且橫矣;未也君仁,而臣漸至於大不敬矣。我主上仁聖,大度寬容,所以愛護諸臣者何所不至?賢臣直臣,世亦何嘗乏人?然而詐也,放也,驕且橫也,大不敬也,請在位諸公、山林逸士閑評公論,四者之罪有之乎?抑無乎?嗟嗟可為流涕痛哭矣!

古稱千金之子,可以貧人,可以富人,然則千金固貴重矣。予十一二歲時,睹邑令李公貪,僅三四千金爾。近睹歸安施公貪,亦如之。皆蒙上司處治罷官去。(李越)七十年,(施越)四十餘年,今日大可駭異。祇要中個進士為縣令,贓至二三萬或五六萬,上官惜大體面,或受囑托,本犯不受笞辱,不入囹圄,不問徒罪,只作不及浮躁,降級輕處,衣錦還鄉,人羨富貴。其計巧多,護者依然,官不改動十居四五。嗟乎!我皇上何由得知?大考察時何由得拿處正法?嗟乎!此皆撫按二司太守諸公容隱之罪也。再過二三十年,不知到恁田地,世安得不致大亂哉!

萬曆己酉三月朔,桐鄉令須公之彥解任去,台臣吳亮論劾,吏科陳治則波及之也。夫須公不奉聖旨,亦不奉吏部處分,浙撫台甘公、按君王公皆謂須當避吳公之鋒,其親筆書,余及見之。須雖欲安其位,得乎?其去也,鄉士大夫父老子弟無不涕泣焚香以送。或問假饒身處二公之地之時,當何如處?答曰:「王同官不暇論已。甘道學也,以宋儒律之,作何處?假饒嘉郡太守楊公繼宗在任,又作何處?恐時事時套,未必是儒者作用。」

宰相肚裏好撐船,雖是俗諺,實有至理。肚內撐不得船,不免窄狹局促,何能平章天下?韓、范、富、歐四君子,上殿相爭如虎,下殿不失和氣,都緣他有大學識,胸次寬廣,故讚成仁宗慶曆之治。今人學問先無「以天下為己任」這一段意思,所以議論才不合,便像自家屋裏,與人爭田爭地一般,互相仇隙,成何景象?天下何由得太平?李子曰:「四公者,歐文忠略不如三公,文章勝些。」

萬曆戊申、己酉間,朝士乞歸不遂,叩頭文華殿出城去者凡六人。李子曰:「掛冠而去,欲竊高潔之名。忿激而逃,難免不忠之議。國事至此,可為流涕太息。」

萬曆三十七年五月,淮上督臣李三才一本,國勢一有三無,懇乞聖明及早痛改,毋致一敗塗地。事何謂三無?一曰君無權,二曰朝無臣,三曰民無主(云云)。何謂一有?備此三無,遂成一有。所有維何?亦曰亂亡而已。余讀之歎息隕涕。

三才疏內又有「泄泄遝遝,以社稷為戲」此九字,切中時事。

八議之條,古人仁之至,義之盡,萬世可行。凡法司大臣言官論劾人,若要加一殺字,須萬分不得已,萬分不可恕。方才動口動筆,方不負朝廷,不負公議。頃有論閣臣李廷機,列其可斬之罪凡幾。余以為廷機不但議貴不當斬,只論清勤也是賢臣,不當斬。

僧達觀不知何許人,通內典,穎悟善誨人。縉紳有師事之者,第不隱於深山,而遊於朝市。聞其恣肆不自檢束,恐不在繼曉下也。聞刑部郎曹君(懋官,平湖人)當鞠訊笞死之,宇宙間正氣,曹君頗帶得幾分,可云聖朝執法之臣矣。

江右龍君(宗武)謫戍赦回,聞家居病困,入廁嘗糞以為常。一子無罪,竟拋巨石碎其首殺之,昏暈蘇問,家人始知其出自己手。夫初殺無辜之士,期以媚相國,既殺無罪之子,以報士期。嗚呼,天道邇如是哉!然不知實有此事否?

陸五台太宰(光祖)侍坐於張沅洲太宰瀚之旁,余見陸問故。陸曰:「我為浚縣令,時張公大名郡守。此後相見,張必整余坐在旁,今改不得。」前輩不虛讓人,其執禮如此,行古道哉!

吳匏庵先生寬同友人施煥赴南畿鄉試,又同寓。先生下第,施得中榜,赴鹿鳴宴回。先生在寓待之,施完公據事,與先生又同還鄉。先生之有養如此,得失之際,不以介於懷也。後登大魁,詞林貴顯,鄉友遠遠去賀,或有求也。病卒於京,先生以貲治木斂之,命其子為周旋答客禮,家人為衣麻送柩,登舟而返。

都玄敬先生穆官終太僕少卿。舉進士時,與同年李廷梧同舟南歸,相契厚。已而李擢侍御,按蘇州等府。先生不往見,李怪焉,差官請之。先生曰:「天子使臣觀采甚殷,激揚權重,莫可以通賓客。俟事竣,當一敘故爾。」李歎異之。先生工文章,凡潤筆之資,與異母弟共用,次及二兒,或推及門人弟子,食貧時多至不能備後事並藥餌,可泉胡太守悉賙之,且為立書院,儼遺像。

長洲草橋王翁鼎者,以織機為業,家頗饒。當儉薄之年,有夫婦二人偽言兄妹,以兄嫁妹,求售銀七兩。王翁治淆酒酌之,已立券矣。二人臨別深悲,似不欲割者,翁細察之,知為夫婦也。焚券不索其金,竟遣去。嗟乎!此事若在巨室,則必鳴官以誆騙治罪,中人知禮之家,亦未必慨然捐金如王翁者,誠未易得其尚義之品歟?

吳江之西有石佛寺僧號秋林者,其佛行不失毫杪。吳江趙君某寄銀若干,禪房收貯,兩相恂諒者也。後一日適逢回祿,延燒衣缽,聲駭松陵,趙使老僕疾奔來問。秋林云:「玄室無恙,舊物仍在,汝可亟歸報主人,以慰之。」

昆山顧未齋閣老子某號恒齋,自幼勤敏讀書,後領鄉舉。渠翁當朝時,王肅齋太守嚴禁漁戶入海網黃魚,有以白金二千兩曲求弛禁,排置卓上動之,顧君視如汙垢,目不少睇。噫!宰相之子片辭可以反覆當路,而峻節不為,亦云難矣。

常熟徐鳳竹公,官工部尚書,孫某以蔭為部郎,居鄉恣橫不法甚,眾訟之兩台,下縣治,縣繫之獄而斃,縣官何以得無罪也?余惑之,訊其邑人。邑人曰徐公子極惡云云。縣官不枉他,只初然過惡,未甚時豈無上官,豈無郡邑,豈無法度可治?縱他到不可救藥處而殺之。今之從政者非古人矣。大宦子弟何忍自投於法網哉!

未有三代讀書而不發科第者,未有三代為吏而不問充軍者。論其常理如此,然亦要看學業何如,罪過何如,本身遭際何如?世代歲月盡論不定。

嘉靖二十年,部議特設都御史總理鹽法,科臣郭鋆謂官不必設,而餘鹽宜革。部覆兩淮鹽額六十九萬六千三百引,兩浙四十四萬四千七百六十九引,長蘆六十萬五千三百四十引,原無餘鹽之法,請自二十年始,悉遵祖宗舊制,勿派餘鹽。上從之。今日不知何如行?

宋仁宗宴駕時,命英宗入繼,在位四載崩。方疾篤時,發狂口呼有人殺我。韓公(琦)曰:「此病也,亟取藥灌入。」即扶掖入宮,已而遂絕。太子未立,韓公用自己手挾帝手書曰:「一定穎王即位當大任,而宗廟社稷倚以為重。」如此公真宋室一人也戰(穎王即神宗)。

仁宗病久,服藥及愈,思見闕臣,召相呂夷簡,同列皆促公亟行,公獨緩轡遲遲。既至,上問故。對曰:「陛下不豫,中外頗憂。聞召臣,若奔馳以進,慮人心驚動爾。」上以為得大臣之體。

韓魏公論君子小人之際,皆當以誠待之。但知其為小人,則勿與交接耳。公於小人欺己,明足以照,未嘗形於辭色也。

韓魏公常言保初節易,保晚節難。在北門九日,宴諸曹詩有曰:「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寒花晚節香。」即如我嘉靖間分宜嚴公(嵩)做禮部尚書以前,人品盡好。嘉禾吳公鵬做工部尚書以前,人品亦好。只多做了首相與太宰,便弄到大不好田地,世間如二公者甚多。

漢有三傑。鄧通,中大夫也,嬉戲殿上。申屠嘉召至丞相府,欲斬之,以帝命中止。汲黯對武帝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二言切中武帝病根。丙吉為相,吏醉酒吐其衣,不加責,不問橫道死人,而牛喘則問之。專崇大體,細故不屑屑焉。皆後人所罕及也。

唐岐陽公主適殿中少監杜驚,上所賜奴婢卒不肯窮屈,奏請納之。上嘉許,因錫其值,悉自市寒賤易製者,門第肅然。驚刺灃州郡邑,供百人饌,主及從者不二十人,驛吏舁飯食以返,京師嘩然,以為奇事。驚在灃三年,主退然靜守,目不識刺史廳,屏天子之女,其賢固如是夫!

楚昭王夫人貞姜,齊女也。王出遊留夫人於漸台之上,王聞江水大至,使使者迎夫人,失持其符。使者至,請夫人出,夫人曰:「王與宮人約,召必以符。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從。」使者強之不得,果取符未及還,水大至,夫人流而死焉。嗟乎!夫人奉王命守之,至堅如此,然非昭王賢,何以得此於夫人也?覽古者可為流涕。

程伊川先生曰:「人有三不幸:一,少年登高科;一,席父兄之勢為美官;一,有高才能文章。」李子曰:「此三者,人有之則不勝羨慕。已有之則不勝忻幸。驕傲淫縱何所不至?肯視為不幸者能幾人哉!」

「恩仇分明」四字,非有道者之言也。「無好人」三字,非有德者之言也。

晉孔戡於為義,若嗜欲不顧前後,於利與祿則畏避退怯如懦夫,然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地方風俗。烏鎮屬烏程,青鎮屬桐鄉,自南柵以至北柵,皆以一河為界。至太師橋以北,不論矣,為逼近吳江地方闊大也。余生長青鎮,獨恨其俗尚奢日用,會社、婚葬皆以儉省為恥。貧人負擔之徒,妻多好飾,夜必飲酒。病則禱神,稱貸而賽。若烏鎮,則非無尚奢者,大約樸儉居多。所以富室悠久,中人之家亦綿延不至賣房移徙。所貴乎添設公祖,專設而不城居,與縣治父母官同,若肯留心勸化賞罰,移風易俗也不是甚難事。

兩鎮通患通弊,又有大者。牙人以招商為業,商貨有厚至一二百金者。初至,牙主人豐其款待,割鵝開宴,招妓演戲以為常。商貨散去,商本主人私收用度,如囊中己物,致商累月經年坐守者有之,禮貌漸衰,而供給漸薄矣。情狀甚慘。官斯地者慎勿等為徵債,漫不經心,漫不加刑,漫不區處可也。《易》不云乎 「聖人通天下之志,故能成天下之務」。牙人執迷不改,都緣心志不通,望公祖大人出示曉諭,這商貨中間又有借本置來者,舉家懸望如何負得?他負了他,天不容,地不載,世間極惡大罪也。余目擊心傷,載筆至此。

長興呂山吳某,弘治間昭慶寺欲建穿堂,察使差人召之。時召三人皆富翁,命以共建。吳曰:「此不甚費,小人當獨任之。」察使大喜,歸以語其父。父曰:「兒子有這力量,必能承吾家。」後功果成,惜毀於嘉靖甲寅兵火。嗟乎!此事若在今日,即富過吳氏者必多方推避,何人肯慨然仗義至此哉!

寇萊公年十九登進士,太宗取士多問其年,若年甚少,往往遣回不任官職。或勸公增年,寇公曰:「吾初進取,可欺君耶?」本朝自嘉靖辛丑以後,大都減年人序齒錄者甚多。至同年宴會,又序真齒,以一人而兩其生齒,非天下大可醜之事乎?

罔談彼短,我亦有短。靡恃己長,人各有長。可作座右銘。

萬曆庚子八月,秋試初場前,東廣巡按顧某,無錫人,在試院堂上,與方伯王公(泮),紹興人,議論不協。顧按君以手掌撲王,王不讓,反之。顧披髮倒地,身且去服。方伯疾行出院,衣冠體面喪盡矣。少參劉公人京,謁代顧按君,按君問劉曰:「貴道目擊,有此事否?」劉對從無此事。夫有而閂無,非誠心直道矣。茲役也,顧君大失禮於始,而劉君所對又失言於終,士大夫為海內所輕,無足怪也。

浙督學使陳公(大綬)不得於群士大夫,轉官歸,舉城無送之者。余賦二詩,偶遣人送之,公答書曰:「吟大篇而西,藉手以報老父,使知眾人怒罵之中,未嘗見棄於有道也。榮甚矣!」李子曰:「樂固不敢以有道自居,然江右士大夫一舉手而不忘其親,如此自是可法。」

閩城尚書馬公(森),余問之曰:「老先生有幾房?」家人答曰:「止有四房。」余曰:「人少不足用,柰何?」答曰:「多則養他不活。」吾東南尚書門下多及百人,少亦不下五六十人,何為自異於閩人也?然箬溪顧先生有馬公之風,又不可以概論。

頤箬溪先生一老家人之子,穿綾子綿衣禦寒,先生目之曰:「看汝不成人,他日死必無棺。」此子倚父積,又援吏作倉官矣。晚年竟苦貧撐船度日,死不知其所終。前輩宦家人服飾,不容易如此。

三吳間宦室家人皆好尊稱其主人,主人亦樂其所稱,甚至遣見尊官大吏,每呼家老爺。一日,余與錢承江夢得太僕數人共酌,署邑陳公時太僕在制中,差人持帖謝陳曰:「家主服色不便,不敢出陪。」未嘗呼老爺也。其家人何謹飭之,至而主人之賢益彰矣。上廉太僕賢,即家拜南大理卿。未幾,又晉副都御史巡撫河南,皆以疾辭。

嘉禾朱吏侍公國祚,號養淳,鼎甲。為人平易慷慨,能無大過。一日,兩公子行街坊,暑月張蓋,家人不自斂束,蓋觸小戶店篷破損,家人與店家嚷鬧到不堪處。有頃,適朱公乘軒過,小戶人泣訴,朱公為駐轎,借坐一人家,命僕呼張蓋二人並持竹篦來儔人中,責奴各三十,慰小戶人而去。嗟乎!當此季世,宦家焰大,求如朱公者其千萬人之英傑乎?

里中唐詩御在京師,與玉陽沈公曾有婚姻之約,侍御未南還,沈遣女使以珠玉飾假幣禮問候錢孺人,孺人辭曰:「約婚事我未及聞,不審果否?且大人未歸,何敢受禮?」並沈氏女使亦不入門辭去。孺人處此大事,有廉靖丈夫學問賢矣哉!孺人係錢承江之妹也。

余宦友某與切鄰人有隙,偶傷其面,宦友即其家,臥廳事內,親友俱勸乘轎送回,不允也。經二晚,眾問如何?曰:「鑿廳之垣,可通輿,吾即去。」如其言,宦友於人情大不愜也。不三十年,宦友故,家宅通前後悉賣其鄰人為業。有子八人,莫暝父目。吁,天道可畏哉!

長興方伯徐龍灣先生(中行),少貧,有俠氣,詩文名家。閩人董九華者業丹青術,久客長興,病卒,柩無力還鄉。先生適赴閩官,官舫中帶其柩去,無所忌諱。

先生未第時,邑丞潘姓者,宜興人,曾延先生訓其二子。及先生官滇中回,二子負官逋繫獄。先生白之常州守,多方處三百金償官,尚欠五十金,先生傾官囊悉為貱足,二子得釋獄歸。

同邑有蔣貢生號太湖者,與臧損齋、韋南苕二公友善。損齋當世廟初,官禮部主事,議大禮,廷杖卒,蔭其子舜田。太湖視舜田督教備至,教不入垂涕而道之,如是者三載,視其文理通日別去,絲毫無所受於臧也。友誼之篤,豈近世所易有耶!

紹興俞先生(谘益),鼎甲羅公(萬化)、張公(元忭)皆師事之。常同見郡邑一公侍坐,不以為屈,士風抑何厚也?城中凡縉紳回籍,必先謁文廟拜儒學先生,而後拜郡邑。道遇三學,雖不避轎,必讓三學行過而後行。古道相傳尊師傅不容易得。

余曾人越,庠友金姓曾館余家者,見招余酌,家貧無僕,其子躬持淆酒服役,豈但不以為恥,蓋真習以為常也。

朱金庭賡為大宗伯家居,余友唐子訪之,款飯。案前物件乏僕,時躬自舉移,不以為怪。嘉湖間安得此風味也?

尚書伍公(文定),湖廣松滋人,初為常州府推官,以簡伉忤提學御史陳琳左遷,後起嘉興府同知,而陳適來為郡守,相見握手道舊甚歡。時兩賢之。文定後知江西吉安郡,適宸濠反,文成王公倡義旗,而伍公應之。伍公從義,而諸郡邑應之,卒擒濠,以銷大禍,成大功。伍公部下萬安知縣毛冕,手擒濠而賞不及,後升兵部主事,守山海關。甫五旬,卒作亂。侍吏欲拽冕趨避,冕曰:「不可,吾有親在。」急趨母所,執兵以衛,賊執脅之,以不從見害,贈光祿少卿。子西星舉鄉試第一,冕,河南洛陽人。

太守楊(繼宗)知嘉興,止帶老家丁一人,云是封翁所貽。老家人長髯白髮,口呼太守止曰秀才,前輩人傳聞如此。行囊止竹箱二隻,以此來亦以此去,無增益也。今人發損有——二百損者,追仰楊公,好似唐虞三代人物矣。

余考本朝諸大老諸名公諡為文者多矣。若文潔則未之有也。唯江右鄧公(以讚)、楊公(時喬)並諡文潔,不覺喟然曰:「兩先生者生同鄉,卒皆賜諡,其易名之美,至從前未睹,世世不磨。」楊公官非詞林且蒙俞旨甚速,尤異數也。

沈龍江閣老(名鯉),河南人,性畏暑,好乘陰。其鄰人有二大樹茂密,先生日過之避暑。鄰人貧,求售於先生。先生曰:「吾與若世為鄰,不忍售也。」厚為贈,囑曰:「吾在世,夏月常過爾樹下,歿後憑爾售否爾。」友人吳夢暢曾訪先生,其廳堂園亭俱從簡樸,絕不似吾東南大宦家。

鄧綰慮王荊公去位失勢,乃上書言宜錄安石子及婿,仍賜第京師。帝以語安石,安石曰:「綰為國司直,而為宰臣乞恩澤,極傷國體,請黜之。」帝斥綰知虢州,以既去之宰臣,而人主信其言猶若,此君臣兩得之矣。蓋安石在宋時,加意學問者,故能處綰如此,可以三不足之說苛貶之耶?

唐太宗朝張昌齡、王公瑾皆以善屬文名震京師,而昌齡曾獻《翠微宮頌》,尤上所愛者。王師旦知貢舉,奏第五二人名,上怪而詰之。師旦對曰:「二人雖有辭華,顧其體輕薄,終不成令器。若置高第,恐後進效之,傷陛下雅道。」上善其言。嗟乎!若在今日,則二人必蒙高選,以希上悅,安得守法如師旦者,以挽一時文體哉!

李吉甫為相,謂裴珀曰:「吾職當進賢,而朝廷後進罕所接識。君有精鑒,願悉為我言之。」珀取筆疏三十餘人,數月之間選用略盡,當時翕然稱吉甫為得人。嗟乎!兩公皆虛心無我,故共成一時盛美。君子哉!若人乎?

江右諸公鄉科做二司官者甚多,監生吏員作京衛經歷等官,考滿與薦,亦請得封贈回來,榮及父母、妻子,此必勉強學好,清修所致。若吾鄉,則一見財貨便忘卻身軀榮辱,好結果者百無一二,何以故前無賢者可師法,即可師法,後輩亦不肯興起效法也。

胡文定公曰:「人須是一切世味淡薄方好,不要有富貴相。」李子曰:「富貴相者一有之,便觸處會有,遮掩不來。士君子須時當檢身省察克治,方可消磨得他。」

河南樂羊子遊學七年不返,妻躬勤養姑,嘗有鄰人雞入園中,姑殺而欲食之。媳對雞不食而泣,姑問其故。媳曰:「自傷居貧,使姑食他人肉。」姑竟棄之。然則舅姑有過,媳亦可幾諫矣,況為人子乎?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這話不加細想,聖言似若迂闊。細想之,天地間實有此感召之理。

世間惟講學論政,當從良友切切詢究。若夫出處語默大關節處,即如飲食饑飽,一般全要自己斟酌,不可決之他人,亦非人之所能決也。倘含糊隱忍,鮮不壞事。

前歸安縣令李公松,大城人,壬戌進士,為遼巡撫。丁憂回籍,與縣官議役相毆,卒罹法為民子坐戍。今吾桐秀才不自揣分,遇父母官由甲科者,不勝諂事,視鄉科者便五六成群,囑托以求必濟,苟不如意便加詞色犯之,恐非保身保家之道也。書以俟驗。

高皇帝制經書文義,乃大聖人作為,尊崇朱夫子注解,所謂非天子不考文也。今時漸漸要貶朱夫子,創立奇說,朝廷也禁約不來。即如《論語》「為命裨諶草創」之一節,總是鄭國之為詞命,必更四賢之手,集眾人之長。目擊近科外省鄉試,時張江陵在朝,試官就要阿諛,破題便說眾臣效其能,相臣擅其美,自謂得意。殊不知江陵眼眶子大,何曾把鄭子產放在眼裏?作文者空做這場話記,惹得天下人大笑。

范祖禹上疏杜奸人,時蘇軾亦具疏將上,及見祖禹疏曰:「經世之文也。」遂附名同進而毀己草。頃張江陵居正喪父,不守制,刑部主事沈思孝,嘉興人,論列之,同寮艾穆亦附名不自具草。這一點虛己從人意思大略相同,在今日則諸公必欲自草疏,何人肯附名他人之後?

罵詈人,《大明律》有禁。如男子相罵,已有罪過。若發人陰私,辱人妻室,到人所不忍言處,禍必大且速。余嘗目睹之,此天道也,人可不戒哉!

古人有云:恩仇不可太分明。然報恩欲厚,必不可以仇報也。余同堂兄某受鄭姓恩,卒以仇報之。同胞弟某受畢姓恩頗鉅,為他人小事當付之不理,而弟仇報畢至,破其家十分之六。兩人皆子孫不賢,而堂兄之禍尤慘,不可謂天無顯報也。

姑蘇俞少保父,閑佇門首,有偷兒潛入門內,至祠堂盜一銅佛像出。家人窺而窘之,少保父諭曰:「他兩日前曾問我借去作樣,我許他今日來,非偷兒也。」偷兒得免窘辱。俞公度量寬弘過人遠矣。

萬曆己酉年四月,山東歷城地方舉人王(啟亨)莊上產一黃牛,雙頭,三眼,兩鼻、三口,四足,一尾。清苑地方四月,民人程(尚勤)家檸牛產一犢,一身,雙頭並連一處,四眼,三耳,兩口,四足,一尾。二異同日產,撫臣奏聞,此非一家一方之變異,天下古今之大變大異也。

本年八月初四日,邸報山西繁峙縣鄉約所地方,李宣臣妻牛氏,六月二十三日生二女,一女一眼一耳四齒,手足全;一女一耳一眼四齒,一手兩足,皆痾也。考之前代漢平帝元始中、靈帝建靈中、晉懷帝永嘉中、湣帝建興中(近似)。

辛亥年四月二十日,山東青州府安丘縣暴雨,冰雹狀如雞卵,勢若拋石。自未至亥,平地冰水橫發,五穀盡傷。冰雹擊死淹死各社居民李洪等家,牛七十四隻,驢三十一隻,羊四百四十六隻。又民王雷有雇工人劉邦守等六名,在王窪內鋤田,忽被冰雹暴至,山水驟漲,將劉邦守五名打淹身死。又一名李君佩在坡牧羊,亦被擊死。所傷地方計長八十餘里,闊約三十餘里,撫按官上聞。

萬曆癸丑年三月,本里南柵李銓妻沈氏,與鄰人吳八稔奸,佺偵其熟睡,執所藏刀並殺之。本邑令胡公躬驗訖,得無罪,歎曰:「如伶者可謂義丈夫矣。」

青鎮密印寺鍾成碑記

密印寺舊有銅鍾,質頗巨,聲甚洪,不知鑄自何年。余弱冠為諸生時,讀書僧舍,常登樓目之,亦或命道者扣之。嘉靖甲寅間,倭奴猖熾,軍中苦乏火器,督府梅林胡公差官取用,此一時權宜之計。凡浙西諸寺觀蒙取者多,不特一密印爾也。六十年來,鍾聲絕響,寺僧逐逐營家,未嘗齒及,詎知鍾之必不可少,其理固易解乎?潤州僧永琳者行遊借棲廊廡,未及一載,偶走雲間探友,獨見超然,請見翰林董思白先生懇書「功成鍾鼎」四字於冊端,持歸本寺。余於琳時尚未稔識也,可怪者其來謁之。五更餘,夢中書一「鼎」字,楷而妥。晨起櫛發冠巾,則閽人報琳至,出冊示余,覽之心喜焉。蓋壬子三月之朔也,余作而歎曰:「嗟乎!茲殆成鍾之兆乎?」遂召僧道德守、廉方,擇張道人等謀募緣。顧里中乏大裕之家,鳩集惟艱,第此舉父老子弟不問富貧,咸以為必不容已。余乃命僧及諸黨正不必擇人,凡有善念,即四三十錢亦可登簿。募及兩月,先後得二百餘金,又一月又得二百餘金,乃浼鄰友葉應乾囊二百七十金,至南都貿銅錫。余又移書操江都御史丁公,轉貿蕪湖。丁公召商至,平價交易,商大悅,得上銅二千三百餘斤,檻錫四百餘斤。其還也,尤仗丁公憲牌,關津免稅費,諸所省不下六十金,此中亦不偶然矣。錫山人梅氏父子善鑄業,預為土胚胎者凡百日,卜以八月二十九日開爐。余先十日前口念觀音大士日何止百聲,齋戒處禱並所賽諸神禮品靡不精潔。屆期余端坐樓下,偕四五友人候火,舉火才兩時,梅使報鍾已成矣。余驚喜曰:「嗟乎!神矣哉!其真大士之顯靈乎?人力不至於此。」又卜九月之望懸諸樓。夫以重器高懸,余惴惴恐懼,而所藉人力最省,不逾時鍾竟上,茲亦不可謂非神助也。銅錫餘值建小房一所,棲永琳張道人以酬首議功,奉護文昌帝君香火,約費四十金。修砌鍾樓凡十六金,付德廉二僧鍾上雜用凡三十金,謝梅氏凡三十五金,豎碑石費凡十金,石出湖郡太守張公,惟樞所送。里人施舍,雖多寡懸殊,皆不可不書姓名以垂永遠,故各附於丁公、宋公及諸縉紳之後。若江西道御史唐公(世濟)、湖廣沅州守沈公(元壯),皆樂觀厥成者也。萬曆四十年壬子十月朔,里人尚寶司卿李樂撰,後學唐瀧篆額並書。

年家侍生陸光祖頓首拜:

不奉音容忽已幾更寒暑,懷仰私衷無一日不在左右也。竊惟門下清操碩行衝致高風,為鄉國祥麟威風,祖嘗叨佐銓衡,竟使謝公之轍尚滯東山,即此明其不職矣。然人京一月,輒為群少年所陵,穢病乞身,居無暇日,無亦時勢適然爾。茲奉教言益增愧赧,何能自贖耶?廣福興復大是勝事,遵命開名疏簿,年來衰病窘乏,百務俱廢,不過為方便勸發之助耳。便風草率,謝復諸惟照鑒不備。

舊治生葉向高頓首拜:

不肖自為諸生時,即望見光儀於三山道上,蒼松翠柏,古色映人,雖童子無知,已有高山景行之想矣。己卯入闈,則老公祖唱名呼進,遂以幸捷。去今三十餘年,杳然無從再瞻顏色。但在留都日,時聽平涵兄稱頌盛德,與海內名流數當今人物,便及台下而已。叨濫以來,雖有薦賢為國之念,而力不從心,蹉跎無效,符卿新命良出宸簡,誰敢干之,且此何足為老公祖重也?南署清閑,甚望勉出大疏懇辭,極知恬尚真心。顧聖意未欲賜允,所以留中耳,辱教感戢無已。名賢之賜,所不敢卻薄,附聊見緇衣之好,並小詩一首,用攄向往,統惟麾存不盡。「三十年前識紫芝,抵今猶自想光儀。從教宦況浮雲似,贏得清名薄海知。溪上蓽門臨罨畫,湖邊蘭漿問鴟夷。艱危正是求賢日,莫說徵輪下已遲。」

侍生趙煥頓首拜:

高風娉節,海內縉紳仰之,如泰山北斗者非一日矣。茲以公論特起清卿,蓋將為士林立一赤幟,而辭疏旋至,固知冥鴻不樂樊籠,第如中朝推轂之意,何留中不報?蓋主上眷懷舊德如此。石城苕郡一水可通,乘春命棹,見國家不遺老成,老成不忘國家,亦清朝盛事也。何如承翰教悉并州之雅,草此附謝不盡倦倦。

 卷十 ↑返回頂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