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見聞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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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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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州學記》,皇帝二十有三年製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有假官借師,苟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化不行。三十有二年,范陽祖君無擇知袁州,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大懼人材放失,儒效闕疏,亡以稱上意旨。通判潁川陳君侁聞而是之,議以克合。相舊夫子廟陝隘,不足改為,乃營之東。厥土燥剛,厥位面陽,厥材孔良,殿堂門廡黝堊丹漆,舉以法。故生師有舍,庖廩有次,百爾器備,並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釋萊且有日,盱江李覯諗於眾曰:「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後,何邪?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孝武乘豐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學術,俗化之厚,延於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如此,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聖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跡,天下治則譚禮樂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當仗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賴且有所法,是為朝家教學之意。若其弄筆以徼,利達而已。豈徒二三子之羞,抑亦為國者之憂?

薛文清公(瑄)要語近萬言,各自成段,未嘗為長篇大章,然而傳布久遠。後有作者不能過,何也?先生以人品勝,以道術勝,而不以文詞勝也。試摘三四條有切於身心者,粘之座右,常目在之,敬錄。

讀書不體貼,向自家身心上做工夫。雖讀盡古今天下之書,無益也。

一念不謹,即作狂之端兆;一念能謹,即作聖之端兆。充其極,則堯桀分矣。大丈夫心事,當如青天白日,使人得而見之可也。常默可以見道。

張子曰:「無天下國家,皆非之理學。至於不責人,其德進矣。」

多言最使人心志流蕩而氣亦損,少言不惟養得德深,又養得氣完,而夢寐亦安。

禮部尚書於公書(公名慎行)同年中如翁丈,相違最久,仿佛偉貌之言,鬥山可望也。乃至芥屣軒冕,高臥雲松耳。中之清譽可聞,牘中之大名可指,而千仞之羽不可下也。則吳越之間,如翁文幾人,蓋不肖弟,心醉而神竦有年矣。歸臥山樊已逾一紀,關河遼邈,附問益難,而得從門人楊君備聞近履,且述芳規盛範,化孚里人自謂師承之幸,蓋停杯對語,望南雲而竦慕。如將見之弟,小年下德,何足品題?而楊君橫以交遊之私,仰於鴻制,明珠遠道,光映琅函,所以寵靈下走,亦過當矣。然使不肖弟得從數千里外聞數十年之音,徽其欣忭,又何可言?使旋附此奉謝,頃當和歌奉祝,附楊君以獻,惟翁丈加饗頤和,以膺壽祉不具。

范方伯書(公名□,徽州人)側聞門下修身澡德,垂數十年。進則澤加蒼黎,清聲遠播;退則林泉為政,示法鄉邦,士與民罔不交口而揄揚之。夫身隱而道尊,名可聞而有司不可見。維風化俗,默為轉移,厥功偉矣。生濫竽旬宣之末,殊負耆舊桑梓之懷,倦言高蹈,每切趨承,雲樹參差,無由躬侍。杖屢析名,理求化源,以裨譾陋,何鬱如之?謹檄屬吏,持尺楮,處修問忱,倘蒙台慈不鄙,夷之片語,發蒙四郊,沐惠無量,則亦諸父老之所願也。瀕緘神馳,不盡詹企。

(此以下皆樂所著)

楊守禮號南澗,山西蒲州(籍,直隸安州人,正德辛未進士,歷藩臬,以尚書都御史總督陝西三邊,加太子少保,守制為人闊大,不拘細節。嘉靖)乙□間,值地震大變,州人爭搶奪,殺人不復言官法。上司聞風畏避,莫知計所出。公(時家食已二十餘年)矣,先期出示曉以朝廷威法,其亂猶故。再越一二日,仍亂。公不得已,升牛皮帳,用家丁率地方知事人斬首亂者四人,懸其頭於四城門,而亂遂定。嗟乎!公雖抱雄才大略,倘死生利害之念,一萌於中,則無其位,而欲便宜行事,浩然之氣將不索然而餒乎?此豪傑大過人之作用,難與拘儒道也。尚公欽陽言其詳如此。

添設尚公從試(蒲州人),一言不苟,一塵不染,以嚴凝蒞官,以謙恭待士大夫。前守病過慈,紀法蕩廢,吏胥各役人人,得行其私。胥近八十人,公至不半載裁其半,升堂無一胥傍侍,衙門肅清,決獄是非不爽,無勞久候,亦不令人費錢。夏五月,雨不降,公竭誠祈求,合衙茹蔬者兩旬。晨興靡神不禱雨卒應,旱不為患,民甚德之。卒因水土不伏,病一士人,又以寸幣數言觸忤,遂求去。惜哉!大計劣處,不知其故。

世風淺薄,西吳為甚。凡父兄登科第者,其子弟大都憑藉起家,何況奴僕?然利害倚伏,醜態萬狀,乞哀免禍。余竊目睹而心傷之。茅鹿門先生官頗顯,兄乾俶儻有俠氣,家人賈商為業,弟艮篤樸安分,嗜農桑利,曾不倚恃鹿門剝削殘虐細民,各成大家,卒以府判藩幕終其身。二家子孫亦多讀書登科。嗟嗟!俯視今之齷齪鄙瑣,滿面染坊者天淵矣。

茅族丁頗眾盛,富貴貧賤紛雜,皆能務本力穡。其貧其賤者不屑仰干富貴家,而富貴人待其宗人,亦固守卑幼之禮能勿失。較之他鎮卑謟倨傲,全無敦睦意。不但婚喪杯酌不通,即相見亦多艱阻,其不逮茅甚矣。

鹿門弱冠遊學餘姚,師事錢應揚先生,先生有美婢臘梅,見鹿門之豐姿而注意焉。屢屢求合,嘗更深至書房呼貓,鹿門厲聲曰:「汝丫鬟何深夜呼貓?」應曰:「我非呼小貓,呼汝大茅爾。」鹿門正色拒曰:「我父命我遠出讀書,若分心於汝,何以見父?亦何顏以見先生?我必不就,汝毋再來也。」臘梅曰:「我心切想汝,汝不應我,我有死爾。」一夕,果投後園井中。幸井枯得不死,主人索而出之,價不滿其色嫁焉。公當少年,其立志弘遠堅貞若此,可以為難矣。卒以文章鳴於世,而子若孫昌大也,宜哉!

天之生才不一,朝廷儲才不同,調元秉銓大臣須要賞罰。予奪稽眾獨斷,務得懲勸之宜,方有裨化理。今不問異才、庸才、上等廉、中等廉、異常貪酷、平等貪酷、混依故事處置。豪傑何由特知奮起?諸君子博古通今,獨不見虞書知人安民之訓。漢高祖所以成帝業,只在「知人善任使」五字乎?

萬曆丙午,北畿鄉試,有士人姓某者中第四名,其文乃割裂北方名士某朱卷取中。士曾作館師於治中衙,治中曾閱其文,與第四名刊卷同,故及發覺,上疏正罪。聞舉人問革充軍,當矣。其巧計狠毒,割裂士卷之人,余謂奪造化之權,竄主司之目,律雖不載,法所必誅。今聞未必死,法司高見玄遠,殊不能解。

萬曆甲辰會試程文《論語》,不知命篇,不知翰林先生何人所撰?精確古雅,即王文恪公(鏊)讀之亦必點頭。余不勝歎羨,時義古道再見也。惜乎主試先生能以此呈聖覽,不能以此律士。中式文字下二條根上命字者,多殊失書旨,作到奇怪深奧,後生不能句讀,恐於世道有關,非細故也。

余由禮科給事還朝,道經南宿州,州無正官夫銀,想入棍徒手,客至乏夫供役。凡鄉人出市者,用強拿之,囚於空室,臨發令夫頭押以運行。余行二三里,有一夫訴余曰:「小人有家,出入乘馬,何嘗為人肩輿?昨為夫頭所苦耳。」余責夫頭二十差人押之,雇夫以代。釋是人去,其人叩頭致謝。嗟嗟天下事,棍徒得利,平民受災,如此類者,何可勝計哉?但吾輩不肯加意爾。由宿至徐,徐孔道也。夫苦亦與宿同。此中多官會集,大費朝廷錢糧,有何難處?

洪武間,蘇州太守姚善,安陸人。洞達政體,周悉人情,屢請郡賢谘求治道。隱士王賓居陋巷,善舍車詣門,賓開門延語。及賓報謁,面府門再拜而返。又將候韓奕先生,奕避入太湖,善歎曰:「韓先生所謂名可聞,而面不可見者歟?」錢芹者自守甚高,善願見不可得。使人先道意,芹對使者曰:「芹誠願見公,然芹民也,禮不可往見於庭。若明公弘下士之風,請俟月朔相會於學宮。」善如期至,迎芹置上座,芹授以戰守制勝之策。時猶未有靖難事也。今蘇州有三高祠,抑即王、韓、錢三公耶?

桐邑令陸公培吾(枝),在邑五年,守頗廉潔,政亦平易,人猶可及。家常熟,離桐一日夜之程爾。終其官,無一親戚故人投刺,囑托留衙。損譽百姓,以事入官一面後,久久識認,人不能欺。此古賢者所未易能也。今之從政者,鄉里親舊接踵填門,己不以為非,上官亦不以為怪,可笑!

江右史公星塘(某),天性簡約清苦,以道學鳴世,除河南汝寧太守。未入郡,蹤跡寒素,諸役吏人無有能接太守於途者。一日,忽帶一僕肩一竹箱至任,與僚友相約行禮,止二拜。節推(某)行四拜禮,公不答後二拜,直受焉。賢而過者也。節推公不從僚長之命,足恭取辱,何耶?

士大夫有不善處貧者,亦有不善處富者。貧而務奢好施與?如翰林修撰沈公(懋學),結債至二三千金。其卒也不知曾償人否?失古人量入為出之道。同年姚華麓(體信)有田二三千畝,口食不給,時稱貸於富家翁。余諷之曰:「弟止田百畝,歲食外尚餘三四十石買蔬菜。」姚非不善處富之徵乎?

《先進遺風》一書,楚侗耿公(定向)所纂也。敘本朝名臣,自宋文憲公(濂)至李公(謙),凡五十六人。嘉言善行,靡不可為後進楷法,其意可尚矣。先生講學,大意不貴勇往直言,而貴退巽和柔,吾師唐先生之見亦然。

余少聞蘇松間婦女夜走城市步月,槜李則目及睹之。不意湖城敦樸地,二十年以來,亦踵其陋風,恬不知恥。至於設席,則湖尤在蘇嘉之上,蓋作俑於大宦家,可慨也。

閩按薹(某)江右人,本長厚可取,但臨各屬作揖,雖倉場驛遞官亦深答揖,與郡邑長官同,不知於禮有所據否?余淺學失考,然卻不敢從之。僅僅舉手答,不鞠躬也。

近年當路太拘文法,太重時套。耿楚侗(定向)先生撫閩,建陽縣令方入覲回邑,其官無礙也。聞其用五十金售一美少年,先生即單本敕之,席不暖,罷職去。

閩中又一縣令,浙人也。年未甚高,但苦病狀,甚龍鍾,拜跪艱起。每見余,余極憐之,輒問衙中令郎輩俱在否?恐其忽故乏人張主也,然與太宰至親,按君欲留以充行取之選,卻不致仕去,亦耿先生論其有疾罷職。

嘉靖壬戌年,予讀書家兄小莊,黎明有湖州兵船十隻許,約百人從莊後過。問何事,曰:「張太爺差捕賊祝阿龍也。」先一日,阿龍委在鎮宿娼,風聞先遁去,不能得。亡何,桐令曾(某)亦索阿龍,差一二善捕者密縛阿龍立至,若運掌焉。嗟乎!阿龍一也,不得其機,則百人捕之而不足;得其機,則一二人縛之而有餘。夫大軍亦然,將兵者當先機矣。

古人重世德重家教,二者得兼,子孫必不淪落。即侖落,必不大狼狽。余目見呂通政公(希周,崇德人),湯通政公(日新,秀水人),嘉靖戊戌狀元吏侍茅公(瓚,杭城人)。三公歿後,子孫皆不得其所,徒步自肩米者有之。敝衣行市中,頭不備冠者有之,甚或寄食親故者有之。必其世德薄家教弛也。有志於持盈慮後者可以鑒矣。

浙江巡按任滿,故事,定於平望接待寺交代,湖州嘉興公同支應。自萬曆十年後,節推(某)公固請按君至湖。時方盛暑,將大艘並幫若干隻,用板平鋪,覆以席,又厚蓋以松枝,暑無由入也。兩按君飲畢,大悅去。以後湖州交代遂為成規。三司各府理刑無不(令送),按台十人中或二三公謝絕。二縣令夙興夜寐,食不以時,奔走勞悴,繼之以病。下役苦被笞拶,不待言也。節推公之貽害大矣哉!今幸稍稍不循故事矣。

余年七十外,所見皆後生纖巧淺薄可厭。回首往事,近古者邈不可追,因紀二三事以識羨慕。

朱方伯約齋(奎、江右人,己未進士),余僉閩時憲長也。余同寅文王在,吾自外道入省,盤桓數日而別。朱公衙切近吾兩人衙,公令一門子隨後,捧餅二盒,面送予兩人,曰:「此敝衙手製果餡餅也。備途中用。」宛似鄉村往來風致,責以貴遊中人,安可復得也?

里中王君紹白(漢齡),衣冠文物之後,家業盡裕,入會城,每見其步行數十里,不以為倦,老於世故,卑己尊人,赴人酌屢見其苦辭專席。僕從甚簡,其所用意深遠矣。

封公夏雲泉(儒)以子貴封奉直大夫,自少至老色無他御。每與不佞相晤,猶暫呼不佞老大人。予先兄時秀與公父最善,歿且五十年。公對余道往事,必稱時秀阿叔(云云)。蓋先兄最貧,人所易忽。余以是益服公賢不易及也。

官無大小,皆稱曰老;人無老幼,皆稱曰翁。曾於題疏中見此四語,哀時也。今以「老」字復加於無官年少之夫,謬舛甚矣。予少為舉人時,表兄亞卿沈公還里,陳竹□先生年長於亞卿,止稱曰「少吳」,示嘗稱老,亦不稱翁。先贈君亦止稱少吳。醫士金樗年頗高,其見先贈君必高聲呼曰「母姨夫」。今家人伯叔侄兄弟相揖,不口呼其尊行者多矣。稱子侄之號者亦有之,嘉靖時不如是也。

名以命之,器以別之,故曰名器不可以假人。孔子為政,必先正名。邑大夫於諸生為提調官,今呼諸生曰『先生』。先生,長者之通稱也,以長者目其弟子為先生可乎?

俗僧為人作道場,迎佛焚屍,僭張黃蓋或青蓋,郡邑想不知,余謂即知之未必加罪,何也?錢可以通神也。趙高指鹿為馬,古今以為怪。然馬與鹿皆四足兩耳,鹿之老大者或與馬並高。今錢神一通,四足可兩,兩足可四。曾有杭州一官檢婦人屍傷者驗之,卒是男子身,蓋換屍巧妙,皆錢神所致。有志於世道者,焉得不扼腕長歎耶?

人間巧計,趨利避害極矣。今日只靠得一天在上,時常發露,莫之為而為昭然報應。所以人略有忌憚心,何曾畏著王法來?或曰:「然則王法可廢耶?」曰:「王法何可廢?貪官汙吏廢之。」又有一種軟熟自號長厚之人,聽其廢而莫之禁,雖有善者,恐無補於禍亂之將至也。

世宗肅皇帝英毅神斷,最嚴於夤緣科目,故以翟閣老之貴寵,不能庇其二子。終世宗朝,嚴分宜,徐文貞子弟何嘗有干鄉試者?入隆、萬年間,何須閣老顯官?凡有財富人,皆得以曲計中榜,科道官秘之不以上聞。即有聞,亦不見究竟發落。然往往見此輩多不壽,不能享朝廷厚俸大祿。此是天理發現處,可畏也。

程嬰公、孫杵臼立孤死難,人皆相傳為一時事。孔文穀先生(天胤,陝西人,嘉靖乙巳、丙午間,浙江學憲)作文,文山黃冠歸故鄉,論獨曰:「二公者一死於五十年之前,一死於五十年之後,萬世而下皆不失為趙氏忠臣。」先生之言必有考據,余故存之。

唐武后淫穢,無婦儀,君子所羞稱也。然覽駱賓王為徐敬業草檄,猶曰:「有人如此而使之淪落不偶,此宰相之過也。」其知大體固如此。今岩棲穴處之士,未可謂無人。有人不用,宰相曰:「責在吏部。」吏部曰:「責在撫按不舉。」既舉而不用,又曰:「責在文選。」未有引以為己辜者,豈冠裳男子反婦人女子之不若哉?世路祇從行處熟,人情不以節為甘也。

萬曆辛丑春三月,翰林檢討朱公(國禎)拜南國子司業,戒行,不佞送之潯上,因講「師道立,而善人多」,「立」之一字滋味甚是含蓄,所關於世道甚大。公此行與他尊官之出迥別,不可不思所以立也。若看得「立」字淺時,難道許多尊官大吏,一向只眠坐不成?平涵深以為然。時有杭、嘉二郡生列坐,聽余言而訝之,想以為迂闊不近人情也。

「退一步行安樂法,道三個好喜歡。」緣此二言,不知出自何人之口?夫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聖人以為動而有悔,則退一步行,是誠安樂法門矣。乃逢人道好,不為佞人,則為鄙夫,如何使得?然斯言也。余閱世既多,知人情難處,不是三個道好。即賢者亦未必交歡。乃歎斯言非世道之幸,非君子處己處人之成法也。

劉司空南坦(麟)故人龍西溪(霓)有弟歸葬,司空送之。柩臨發,司空向扶柩諸人曰:「列位大哥,有勞你抬我龍三哥穩當些。」遂雙膝跪地,高義邁古振今,非特以貴下賤為可稱也。

歸安雙林鎮一人,與沈中丞為鄰。其人殘忍不仁,毒害磨騾,騾未死時,忽作人言,數其人之罪惡,如何害我性命。至天明死,中丞母夫人親聽之,常以戒其子孫。孫(某)肄業舍下,對余道其詳。

萬曆甲辰歲,余欲製藥,需黑豆,命僕輩求之姑蘇、嘉興皆不得。乃一肆中盈筐,則在舍西百步內。冬十月覓一穿井人,旬日不獲,而賃房人善其事者在咫尺間,且日持穿井器行市中。李子浩歎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道在邇,而求諸遠。其斯之謂,與人薄妻房而昵他色,仇兄弟而交匪人,舍近圩而耕遠畝,皆此類也。」

畢松坡先生(鏘)為吾浙督學使,秉公殫明,多得名士。已而為右方伯、左方伯入覲去。先生視司事既畢,司故有例金,皆諸方伯所不辭者,庫官悉出以獻,約千金。先生義形於面,卻不受,具文詳三院籍而貯之庫焉。嗟乎!豪傑之士,固非常格俗品所能束縛也。後遷戶部尚書。餘浙人都掌科力嗾余論劾之,余不敢從而止。未幾,余轉閩僉以出。

王鳳洲,太倉人,博學攻文章,雅稱才子。《弇州集》若干卷,內載三十三天來歷詳備,言雖有據,不無荒唐,總不如張子由「太虛有天之名」一句,創見近理,誰為鳳洲諍友而削之?

唐人詩有「關世教者盡多求」,其痛切民隱者莫如「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貴介公子及富家郎,其父若兄不可不自少以此講解,令子弟熟聞。二十年來,東南郡邑凡生員讀書人家有力者,盡為婦人紅紫之服。外披內衣,姑不論也。余對湖州太守陳公(幼學)曰:「近日老朽改得古詩一首。」太守曰:「願聞。」余曰:「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時郡中諸公俱作客,余叨陪席,故言此。

文房四寶,筆居其一。吾湖製筆之鄉也,余少時所見一分一矢者盡佳。迨嘉靖末年,乃有三分一矢者矣。近年作怪云:「有三錢一矢者。」余未之見。余亦上書太守,極言此是地方災異事,不可不嚴禁。士人所戴巾製作怪,同在書中,太守俱不見施行。

萬曆間,閣臣(某)與太宰(某)途遇,太宰舉手與閣臣會,閣臣不為禮。夫大臣義不受辱,況太宰百僚之長乎?《大明會典》無途遇舉手儀注,不知此事曾奏聞主上聽處分否?又聞陸五台先生為太宰,不避閣臣趙瀔陽轎,不知何故?余僭謂當太宰舉手時,閣臣必當答禮,為朝廷存太宰體。若太宰失禮,自應謝過,失不在閣臣。今若此,閣臣終自存體,不顧太宰體爾。山野之見,未審如何?

桐鄉縣舊志載儒學藏書:宋徐龜年《澹軒集》十卷,《莫蒙集》十卷,《貝清江集》二十卷,《清江詩集》四卷,程都憲《巽隱集》四卷,鮑恂《西溪漫稿》四卷(恂,嘉興人),宋《陳簡齋詩集》二冊,楊解元述《蘭穀集》四卷(述,崇德人。),舊《縣志》七卷(天順五年,教諭危山纂修),續《縣志》十四卷(弘治十五年,鄉進士錢榮纂修,今廢)。正德五年冬十月,虎入縣境,在梧桐鄉見喜村,縣令張公痛自責省,為文遣之,虎即日不復見。

余年十六七歲時,有一篦頭漢子,常為余篦頭,忉一向余說里中一大家某,妻妾四五人篦頭皆用我。余訝曰:「豈有此理?」已而他詢果然,此姓人頗橫,老少皆不循規矩。家兄欲以一子為其贅婿,時嘉靖四十年也。予讀書古山,作書近盡許,力止家兄,且曰:「其家不久必破敗,無卓錐地。」家兄然余言,寢贅不數年,基地房屋果為宦家所有。家兄子名造為諸生,少有作文資筆,然好賭錢,窮晝夜之力不自惜,以嘔丹蚤亡,可為後生戒。

朝廷大內有惜薪司,祖宗崇儉深意。今民間略成家者,婦人不知艱苦,便不愛惜柴草,可憾可憾。故曰:「家道窮必起於婦人。」凡兄弟不睦之家,必自婦人不賢始。

浙浦江義門鄭氏,高皇帝曾幸其第,駕旋對馬皇后盛稱其孝誼。后曰:「陛下以匹夫成帝業,然則鄭欲幹大事易易乎?」高皇召其族長問之曰:「汝家緣何得同心如此?」對曰:「臣家無他善狀,只不聽婦人言,唯遵祖宗訓爾。」帝默然,此傳聞語恐未必真。賜號「義門鄭氏」,坊額曰「江南第一家」。

禾城談時雍者,號繼岩,世嬰兒醫也,神術冠一時。余宿其書舍,晨興約一時許,遠近抱嬰孩至者不下四三十人,視畢無不與藥,辭金大約十受二三,此特小者爾。余通家徽人,開典於禾,長郎中痘痘本無恙,諸醫故言不佳,索厚謝,與談亦素交。夜趨視之,視畢諸醫皆在,談不敢明言。第曳主人遠去,附耳曰:「令郎痘好,不藥無礙。」後果如其言。徽商設席酬以百十金,笑而不納。嗟乎!孰謂醫僅小道哉?如談可以警貪風世矣。

吳江朱大經,由吏員任倉大使。甫半載,乞假訓蒙度日,取予不苟。令公劉(時俊,四川人)訪求邑中善士,鄉耆或以大經對。公書匾,具豐禮,差義民官旌其廬,此猶可諉於公家財易辦也。復有四六莊啟與移尊官大吏不殊,或問之衙人曰:「劉公親筆也。」公一念揚善導民之意,真迥拔時套者哉!

公治行,懲惡與勸善大都非人所能從臾,亦非人所能勸止。初政上官不甚悅,後頗相安行取去。語云:「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余與公未嘗識面,不知其人之詳,得之耳聞,心竊異其為千里馬也。姑論其大略如此。

言官論劾大臣,必須一段公心,是非不枉,兩下對證,而我毫無愧色。至如論元輔太宰,本兵須先下工夫,看見眼前何人可代得。代者必賢於去者,必有益於國家。此善於進言,亦忠於進言者也。若只做得這篇文字,打出自己名頭,毫於國家無補,不如緘口不言,反於言責無損。

唐先生對諸弟子曰:「人生一身,祇是脾胃受虧。」弟子問曰:「何也?」先生曰:「酒色財氣四字,酒字還兼著食味來。」今人說自家傷酒致病者,尚有其傷食傷色傷財傷氣諸病痛,人卻不肯伏罪。人若問及何症?一概混推脾胃不佳。脾胃是一件出官搪塞人的物事,何等受虧?

不拘郡邑,官要做得好時,須先屏遠吏胥門皂,不容近身,使其言不得到耳根,即有問斷差錯,百姓也亮得我過,不然人便說滿堂都是官了,聲譽何由得起?淦令勞公樟,崇德人,雖由鄉科任,卻不蹈這病,人號勞鐵耳,祀名宦百餘年矣。

淦縣治本在紫淦山,隋開皇間令李子樂遷今治。公名與余僅多一「子」字,亦奇事也。予後修葺譙樓,不欲因一時之工而泯滅公名,皆仍其舊不改焉。唐末又有李中亦淦令,多善政,著《碧雲集》,不知何許人?明有李樂,號臨川,在任著《金川紀事》,蒙行取歸田,著《見聞雜紀》。淦人今號一勞三李。

余自淦入府城,每由陸路,約六十里。遇寒月,則沿路里長二三處必帶平定巾青衣來見,見必以大茶甌瀉酒,入雞子四枚獻予,為各享其半收去。這景象分明有父母子民之意,不容易得。若富家翁辦了攢盒來,供非不鄭重,卻無古樸儉率意思。近年嘉湖鄉士夫宴郡邑官者,動言客席須銀一兩一卓,余不敢隨眾,竊謂用銀一兩,辦殽百盤。主人固不稱賢主,其客亦焉得為佳客哉?胥失之矣,可慨!

嘉靖戊午,余讀書古山州,亞守旅川王君洲先期約治具入山訪予。越數日,值重陽,君自苕上歸,以詩來曰:「為訂登高約,風帆掛月來。莫嫌供給少,懶下讀書台。」由今戊申追數已五十一年矣,感而傷之。蓋公歿於萬曆癸酉,去今又三十六年也。時俗但見例貢出仕,輒以為不通經史,而公實讀書,觀其詩烏可忽其人也?況多厚德,清修可重。同堂兄濟即雨舟先生,亦讀書善詩,行有高誼,並載《烏青志》。

朱都御史(紈),蘇州人。嘉靖二十三年間,始巡撫吾浙,前此久未設也。嘉興知府趙公(瀛),陝西三原人,端凝嚴重,有古大臣風。迎朱都御史於三塔灣,不下跪,用黃傘蓋,立其下,吏跪口稟「知府接爺」。朱大不悅,隨移檄委趙往福建漳州平寇。寇平還郡,朱不能沒其功,仍薦之。後擢易州備兵憲副以行。

漢書》屢見磔市之刑。磔,即今之淩遲刑也。《禮記•月令》云:「季冬,命有司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磔音責,裂意也。胡羊,一獸爾。白晝不交,人前不交,可以人而不胡羊若乎?

龍賓野先生訓僑寓吾鎮,仕終學諭。少羸弱多病,六月常穿綿,解裹腳亦至傷風。然保身多方,靡所不慎,屢同宴會。眾飯,先生度不餓,止挑一二箸起。卒年八十二,可見人當保養,不宜全諉之命數也。

龍家貧,居館師日多,教弟子及其主人不必言矣。暇時並教服侍童子,溫和真切,童子粗暴者皆化之。

里中陳竹丘先生(文奎),見《烏青志•人物傳》善行難以枚舉,曾作館師於錢氏。一日,責其弟子,弟子問何罪?先生曰:「睡起如何不理衾?穿衣忙處不提領。」先生父作教於亳,門人來浙為二司官,召先生問曰:「聞尊翁坊牌傾圯,修理需若干金。」意欲厚之也。先生不敢大其費,謹條開十金外以復,生平自束修以上大約少受人禮物。道逢大雨,步不為亂。後生雖有放肆者,見先生亦必斂束也。

皂林巡檢司,宣德五年設,至萬曆甲辰改衙門於石門鎮,知縣楊公(日森)從巡檢金麟角之請也。司係桐邑北門外,有鎖鑰之意,緩急不可少,他日必有議復故土者。金,淮安人,行甚貪惡,亦楊公不察,大計幸免。

鎮之北五里許吳江地方,有高三者行盜二三十年,專匿六里壩。夜殺人,少府羅公(斗)檢其家贓物,如員領金銀帶、扇、墨、牙、箸等無不具備,他可知也。成獄死獄中,不及正罪,人謂其有餘辜也。羅後以酷去官,坐提問,劾章有「誣良民高三為盜」等句,皆本郡節推公手筆,上司不察而過聽之,天下古今之大冤也。節推公年未四旬而卒,未必非誣善之報歟?

相國少師申公(時行),少與吳江金生栗崗者同筆硯,曾有婚姻之約,以殤子不果。金生卒,相公歸田後,念金生,欲以孫女許金生之孫,其媳難之。相公夫人諭相公意竟許焉。相公躬送孫女於金,厚其嫁資,一切禮幣皆謝不受。君子曰:「念故不遺,門楣不計,而厚嫁薄聘,相公可以風世厚俗矣。」

添設二守褚公(國祥,武進人),庚辰進士,寬平簡易,清守不緇。北柵姚姓者妻以久病亡,其父告婿毆死,公準其詞不發行。下午特至北柵,下役不知所之為何,入姚姓家,妻尚未殮也。驗無毆死狀,呼兩造而俱釋之,不聞有一錢之費也。

一日,公出,更深回衙,適轎船落後,命一門子同快兵持手燈步回,地方不知為少府公,或病其褻無官體。余以為古道可取焉。太守陳公(幼學),主持近祀,入名宦。李子曰:「褚公為官,所謂三事克修者,初任浦城,熟不謂當行取?乃因越囚三人不與。升二守,又值吾鎮添設,清苦百倍,稱貸三百金供應上官,過客卒以終養去。補官東兗,治河非其所長,復議調歸,未久而病卒也。天於廉吏,何不垂憫至是哉?」

桐邑生沈惟藩應正貢,偶跌損成疾,縣學起貢文書俱送陪貢生陸日新。沈自揣狼狽,約陸曰:「我當讓汝。」言訖淚如雨。陸惻然曰:「兄疾尚可瘳,寬心尚有好日。一生辛苦,何遽讓我?」時親友多勸陸貢,陸不以為然。值洪宗師考,陸生扶掖至案前稟云:「沈生昨日投文偶跌損,正在調治。」試畢,得貢,後漸愈,選處州縉雲學訓。數歲歸,沈不忘本,結為婚姻,縣以事聞。陸蒙德行賞,洪於諸生前極口稱之。陸今任嚴州府學,訓其子懋元,負俊才,清年食廩,人以為善報云。

真定大佛寺觀音大士,高十丈餘,鎔銅所鑄。先是大士托夢於道者,令其募銅於外郡,得銅即投之井。凡幾年,不知銅若干斤。及鎔銅時,寺傍一井銅源源湧出,鑄方畢,銅隨盡。其殿宇木料亦托夢道者,俟風雨晦冥日,至城外江上候木,木果如山積,乘風浪來,若鉅若細無不備也。殿之落成,特假手於匠氏,爾所謂天造地設,神運鬼輸,此事誠然乎?大士之靈真偉矣,神矣!

數十年來,屢聞人言,僧有坐而火化者,訂日眾念佛會送之。若云真佛,故能如此。余以問唐先生,先生曰:「不然,終是邪道。」一日,里中寶閣寺朱道人者坐龕中打坐,聲響如雷,余偶隨先生視之。先生曰:「此邪火也,五祖六祖不聞如是。」

嘉靖庚申,餘館潯上,董宗伯公延舉人陸抑齋赴京訓其子,而抑齋長郎適初婚,母氏不欲其割愛遽行也。余亦對抑齋述親友之意,思家或成疾,姑遲其行何如?抑齋曰:「若吾子果爾,這等兒子要他何用?莫說病,死了我也不惜。」竟同去。父為子綱,抑齋得之。子後登科,官四川別駕。

沈鏡宇亞卿,余訪之留酌,子演侍禮部郎也,公當余前責演不讀書閑過日,演惶懼,父子皆可謂賢矣。

蘇州有一潔烈奇偉之士,家貧止卓四張,每讀史至秦檜殺岳武穆,便以手拍卓高聲大罵,卓幾碎,其妻勸而止之,罵曰:「若曾與檜有奸情耶?」畢竟無一完卓而止。嗟呼!此君若在檜時,當必有些好事做出。

嘉靖辛亥、壬子間,湖郡庠有生曹魯者,當烏程公季考諸生,曹亦赴試,蓋以門生求媚也。時教授陳先生(言,丁未會魁,謫官)當堂責曹生奔兢,長跪許久,更加篦責,諸生竦然。嗟嗟!今之二邑有試,而府庠生群趨之者,恐責之不可勝責矣,然教授風靡,知之而不言者多也,況望其有口責樸責者乎?

近年官員升轉都憑邸報,然走報人有行者少,或假捏求賞者有之。曾見一二司官急性,過信走報言,便辭撫按兩台,竟坐虛。羞漸直至告休以去。

文貞徐公在朝時,有一京官正郎,以誤聽自云,轉浙江學憲,後不果,竟升王府長史,所謂求利未得而害隨之。

凡入覲年赴京,大小官其家口必宜還家,遠者或寄寓大城郭為妥。吾湖有一先輩,官方伯矣。家眷留西蜀,卒以年老罷職,往復攜家,費了許多心力,可鑒也。

南大司成劉公(曰寧,江右人),動遵監規,持法不阿。吾湖一上舍,貴介公子也。馳馬傷其面,公不發懲愆廳行責,面笞之,揭衣見內褲大紅,盛怒加責。先生風礪士類,愛而知勞。類如此,數十年以來所未遘也。

古人言利必言害,言得必言失,言福必言禍。三者相當,自是盈虛消息之理。士君子只為貪卻目前,竟貽後患。一日,與平涵太史(國禎)論及吾湖兩尚書既卒,皆不敢奏聞,而撫按亦未有憐而上聞者。沈亞卿(節甫)封翁塾,以尚寶卿蒙賜葬祭,榮在兩公之上,何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謬,知得不知失,知利不知害,知福不知禍,有自來矣。平涵深以余言為然。

湖郡守陳公(幼學)曾為河南確山令,語余曰:「漢時令某公苦旱求雨,雨不應,公竭誠求必得。令民集薪於祈求所,雲雨終不應,吾有縱火自焚爾。已而果自焚死。時一丞一吏傷公死,俱入火殉公。雨卒大沛,沾及旁邑。今祠某公神位在上,丞西向,吏立而東向。凡入祠,未有不哀不淚墮者。」嗟乎!人臣致身事君,殺身以忠王事者,自古有之,求不惜慘禍死烈火中,如公非數千載而一見者乎?貪官汙吏驅民於虐火者,睹此亦可愧死矣。

大學士徐文貞公(階)語余曰:「大凡書本上話頭,聽信不得者多。即如長平坑卒四十萬,恐世上無此事。今有一千卒於此,請公為我坑一坑看,自然不易得。應命不得,況進而萬,又進而十萬、四十萬乎?大意坑害也,今人亦有坑殺我的話,疑是此意之誤。」

余一日偶訪湖郡庠諸博士,董宗伯潯陽先在,諸博士送之大門外,然董卻守少遊郡庠,禮不走其中道中門,由東廊上出,此目睹者聞張莊僖公(永明)、潘尚書(李馴)諸老皆然。不三十年,而吾湖有二三士夫途遇郡公祖,不避其轎,在輿拱手。一公祖答拱,一公祖不答付之,若不睹焉。嗟乎!何廢禮放肆至此?於風俗大有所關。

俗吏不達禮,但以從俗為恭,比比而是。湖郡府官上任,齋宿城隍廟有酒,大約演戲者多。自太守筠塘陳公(幼學),始用蔬酌罷戲。桐鄉縣送秀才應試,及童生新進,大約演戲於明倫堂。萬曆戊申春二月,李子臨川作主酌邑侯須日華(之彥),亦不用戲。士夫傍觀者皆以為嗇,嗟嗟此豈論豐嗇哉?

漢成帝遊後苑,欲與班婕妤同輦。班辭曰:「自古賢聖之君,必有賢臣在側。三代末主乃貸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之乎?」帝乃止。《南吏》宋明帝於宮中裸婦人觀之,王後以扇障面,帝怒,後曰:「宮中自有樂事,何至姊妹裸體,相視以為樂耶?」婦德懿行不從主欲,古今罕及。

奇技淫巧,奢靡之物,自古無不敗壞,自古未有能傳子孫者。吾湖有仕宦內人,造珠冠者用銀四百餘兩,聞不久即轉之他宦家,理或宜矣。近又有聞四百金少者耳,更有千金者珠粗鉅異常也。

薛方山先生,武進人,督學吾浙臨湖,謁廟退,而諸生說書,與諸生講解,經二時反覆不倦。維時郡邑止照舊茶飲,未嘗設果餅。及飯,亦見古風。余在諸生中,目睹盛事。

宸濠之變,其未出師也。南康太守陳霖,湖之長興人。時未有人告變,獨上疏云:「宸濠必反,臣衰庸乏軍旅才,請代臣為知府者。」即致仕去,較以戀位不□臨難僨事者,豈不賢矣哉?公之孫昌言後人名深,中浙江己酉鄉試,博學弘才,多所著,善終知州。

萬曆癸酉間,江右建昌羅近溪先生(汝芳)以道學名於時,入京師謁相國張公(居正),極加禮重。先生上坐,當大賓禮,聞其言甚正,極論持盈守滿之理,相國竦然。

太史公《食貨傳》以本富為上,如務農桑起家者,而巧富所不取焉。里中一人恃兄貴淩人,兄卒未久,被仇拿至家,嗬之跪下,以糞灌其口,訟未畢,而家隨破矣。潯中又一生恃叔貴起家數千金,被仇扶至慈感寺戮辱備至,亦以糞灌其口,塗其身者弗論也。其他仕宦,明經為屬托,被人毀冠裂衣,用溝泥塗身於郡邑門者,不可勝數。哀哉!財之誤人甚大,而人卒弗悟已。

蘇州文衡山先生(徵明)戒子孫曰:「吾歿,若等慎勿為我求入鄉賢祠。」子孫問故,曰:「吳泰伯,孔子所稱至德,季劄才近伯夷,公子中之最賢者。二公儼然在上,吾安敢濫側其中耶?」先生不居己於賢而賢,卒為人所稱,其可重也已。

羅念庵先生洪先,父官州守,江右人。鄭澹泉先生父吾核公,官學博,海鹽人。皆賢而祀之祠者。念庵、澹泉二先生見鄉賢濫觴,不忍其父之混名其間也,皆抱其主歸。二先生之見,其大異於近世士大夫家所見矣。

桐邑沈生(性善)少貧,賴上舍王君化起家,王多所扶助,莫大之恩也。後有小嫌,沈生行本可黜革,疑王為之地,卒成大仇,親友莫能解。王卒家廢,沈之子貿王地為父墳,扶柩停穴所。王之甥婿鄉人輩共異沈柩,投之河,載浮載沉者兩日夜,骸骨解散不待言矣。君子曰:「夫王今而後得反之也。天道不昭昭乎?」

里中一人,余家至親也。其人奸詭百端,不可名狀。夫婦雙柩將入土,舟載已至穴所矣。風發舟覆,雙柩上下顛倒,鄉人亦曰:「天道昭宜也。」,里中沈雙溪先生(祐),訪一友人董姓者,其家鎖一負券人於小樓上。先生睹鎖者面容不佳,謂董曰:「可亟放之。」其人至家當夕卒。

長興臧堯山先生之父,開典於城門內,偶至典中,值一鄉人贖典物者,與家人小忿爭。臧翁不直其人,其人逞忿以手撲翁面者再,家人欲痛辱之,翁不許,返送其人至門,安慰而別。其人到家甫三日即死。

莊僖張公(永明)初仕蕪湖令,甫三日,未行一事也。有一民扯公輿大罵,公異之不加刑,思所以處之之法,未得。詰朝,厥父兄母皆來請罪,云:「吾兒癇疾發狂,請痛治之。」公曰:「既是狂疾,吾且弗治,可領回調理。」其人三日後亦卒。公之大度能忍,如此安得不享高爵,垂名竹帛也?

堯山先生(名繼芳)仕為松江太守,多美政,居父母喪三年,不茹葷,不入臥內。在松江值徐文貞公當國,巡按公令府建坊落成,巡按公以奠神處拜,先生但佇立不隨後拜。人問故,答曰:「統於所尊不敢拜也。」

平湖陸胥峰公官主政,三子(光祖)即太宰莊簡公,光祚、光裕皆登科第,而祚官顯。所居對門(某)家,屠豕為業,卻非貧人家,可三百金。屠豕腥血淋漓,胥峰厭之。一日,命家人多市磚灰砌塞店門,阻其出入,三子皆不知也。既知齊往其家,再拜謝過,其人感德無言,終易三百金以上之屋,具禮而送之別居焉。嗟乎!今之仕宦家,求如陸氏三公睦鄰厚道,未易得矣。

禮有三不葬:市井之地不葬,庵觀寺院之基不葬,仇隙之地不葬。

前人已葬之地,不論賢否,萬分不可毀掘。毀掘見屍,必有顯禍,子孫受害無涯。

桐令高傅岩公(梅,四川人)受鄉士大夫生員禮甚狼藉,金華火腿至堆壁間。一日召木匠入衙,工畢,木匠懇其家人曰:「我有子患痢,思此肉,乞一小塊。」家人將一大隻賞之,不知此須價四三錢也。公子先還蜀,所帶回珠花值銀兩許一朵者頗富。至荊州遊娼家,娼家想是叩頭為恭,公子未嘗與娼有情,率以珠花行賞。二十年後,高有親周姓者作湖州照磨,云與高門戶相對。余問高家事今若何?答曰:「家事蕩然矣。」傅岩尊人官方伯,析產頗鉅,宦囊亦稍充,胡遽至此!蓋子或不肖,不諳守成所致歟?

萬曆丁未春二月,桐尹須公上任(嘉定人,戊戌進士)。故事,鄉縉紳有公酌,酌之餘,謀之所親曰:「此分子要從厚問,何也?」曰:「客席一卓,舊規治殽百盤,須銀兩許。」余不從,家整薄席款之,須公頗悅,諸公都厚費並力,然出於廚夫包辦弗佳也。嗟乎!主人固不可有慢客心,亦不可有媚客心。慢客、媚客皆非禮也,然而媚客品最庸矣。

士大夫一飲一啄,一言一動,皆當為世道慮,為地方風俗慮。萬分不可祇管目前,徒逞己見,不但出處辭受,大節所關,然後於昭昭地伸其節也。

都御史王公(汝訓,浙撫台)尊人家業盡大,然恐盜入其室也,終夜防守,多至廢寢。公委曲勸其父曰:「財身外物也,何乃自苦如此?」乃召其宗族至親執友,亮情分析,約十去其過半。防守既解,尊人得以高枕臥者,皆公散財一著地位高也。豈世上守錢虜可同日語哉!

嘉靖間,嚴世蕃倚父當國,鬻爵賣官受誅,宜矣。然當時門路不雜,今雜出矣。清濁分明,今混淆矣。不但君子難做,連小人也不好做得,奈之何?

或有問於趙山人曰:「墨吏狀若何?」山人曰:「不忍言,不忍言。譬如娼家一般,然當時也存些廉恥。掩房避人,如今徑在大路上,清天白日淫媾,全不怕人看見。何世道不幸至此?」竊恐天心厭亂,國家或有不可測之禍,奈之何?

自昔相傳云:「郭璞題湖州,永無兵火之災,終有魚龍之患,不知果否?」果是郭璞有此題,鄙見以為未必響應。今日可患之大者,何必兵火?服食太奢僭,宦族太恣肆,人心太奸險,衙門人役索財太縱橫,生員太不知有郡邑法紀。絕不似嘉靖三十年以前氣象,無兵火而已,災何必魚龍作擾也?

趙甬江(文華)視師本浙,一時氣焰頗盛。其在嘉興也,不知何人作主宴之。聞湖中飲酒時,醉後連擲玉杯二三隻於湖。玉杯貴重之器,胡草芥視之至此?甬江富貴已極,意滿心迷,不足責矣。彼為主人者,既可與甬江獻酬,則方其擲杯一隻時,何不扯住?致使一而二,二而三,至寶輕投,大是可惜。所謂富貴則親戚畏懼,正此之謂歟?

提督荒政給事楊文舉按嘉興,聞太守王公(貽德)款之,送代席金十兩,楊不悅,呼船頭欲賞之。王公曰:「此是知府俸金,老大人看得甚輕,自知府看之甚重,不是賞人之物。若賞船頭,不如仍還知府。」命手下人收回訖。噫!當眾人簇擁奉楊之時,王公獨立不懼如此,可敬也。夫楊渡江,蘇州巡撫兵道差人去探前路款待事宜,當時若有一二當路如王公其人,有主張有正氣者在,則蘇州諸公何以病狂喪心,沿及嘉興?嘉興兵道治酒,委一縣丞料理。縣丞囑廚夫曰:「今日是我性命所關,汝不要害我。」嗟乎!一給事且然,若朝廷駕過,將如之何?堂堂天朝貴官大爵,不意無人到此田地,可哀可哀。

《詩》云:「天之方蹶,無然泄泄。」朱夫子注云:「泄泄,怠緩悅從之貌。」今天下主上精明,眾賢戮力,固未有顛覆之狀,如周室。然而怠緩悅從者,未可謂無其人也。夫怠緩悅從,所包甚廣,未易指數。(樂)姑舉三事論之。入覲,齎捧表文大典也。入覲約二月辭朝,除雲、貴、廣西、四川最遠,八月可抵原任。齎捧,九月辭朝,與入覲事同,明年正月、二月可抵原任。今據目見,至十個月外尚多。在家理事者,恬不以為異,不謂之怠緩,而何?新官初任,人臣事君之始,優遊在家。怠緩與入覲,齎捧同,前輩不敢為此,見撫按亦有忌憚心。今先是撫按恐得罪下官來遲,絕不問故,而吏科限憑者俱務寬縱,不照舊規,皆所謂悅從也。余竊欲撞朝鍾,擊登聞鼓,請問諸君在祖宗朝、世宗朝敢如此否?今主上寬仁姑不計較爾,一旦乾剛奮發,如法處治不少貸,諸君復敢如此否?其斷然不敢無疑也。孝子不因父慈而迕逆,忠臣不因君仁而越律犯紀。有世道之寄者,已往不追,亦可防其將來矣。

雲間王起雲,嬰兒聖科也。一鄉大夫晚年舉子中痘,起雲視之回曰:「不佳。」大夫集諸醫並治,痘愈脫殼。大夫大開宴謝諸醫,亦請起雲,實醜之也。宴罷,起雲曰:「恁老先生開宴,令公子痘終是不佳。」大夫盛怒,碎其卓。已而,兒果殤。或問其故曰:「一身痘祇是一個種子,不好脫殼不得。」其為術亦神奇矣哉!

起雲子亦業醫術,大不若其父。或問之先生,何不傳之令郎?曰:「小兒不濟事,才見銀子便要,更無一點精進向上心腸,如何做得名醫來?」醫如王君,可以聞道,不但術高一時也。

萬曆丁未某月,上特命差行人(某)召故閣臣王錫爵、故禮部尚書於慎行、南吏部侍郎葉向高入閣,禮部侍郎李廷機見在京不旬日先入閣,此主上至公至明,定自宸衷。登極以來,第一舉動,四海風聞,莫不欣歡歎羨,不知廷機緣何不得人心,紛紛指摘?廷機固辭,上不允從。天下又仰服聖斷,非眾言所能搖亂也。(臣樂)歸田三十載,與廷機未嘗有交,竊謂朝廷用人,如醫者用藥。今天下在位諸臣,固皆賢人君子,然不無一二貪濁者廁於其間。譬如人病火症一般,用廷機未必不是清涼藥,試而不效,劾之未晚。方奉上命,而言者亹何也?同寅協恭,開誠心布公道,端於廟堂,諸老顒望以讚雍熙之化焉。

萬曆甲辰,嘉、湖、蘇三郡數月間,有四大變異事。平湖縣吏(某)為失一雞,不值銀四五分爾。致鄰人母子於邑丞,丞不察,拶其母。夫自外歸,直入官,竟剖子腹以明心跡,禍甚慘焉。或云此是邑幕事,非丞也。

乞丐船,大都出淮陽人,今又不拘。丐首善騙術,果餅內置藥,幼兒女食之,啞不能言,即抱入舟,浮舟他去,人不得其蹤跡。幼女長大,美者淫之,賣棄得高價。其醜者或瞎其目,或斷其手腳指,教以求丐話行乞焉。乞所得不如數,痛責甚慘。嘉禾有一被害家,得實首之官,官受囑從輕發落。方出門,地方人公忿,群毆丐首,三人於市立死。乙已,丐首又犯吾鎮,太守陳公繫之獄,相繼死,不及戌遣。

房憲副公(名寰)官提學御史,素不囑公事。偶訪郡丞諸公,時夏六月,湖艱雨,郡丞以下俱步禱。公謂郡公宜節勞,而告災亦須七月,不宜太早。與諸人意左,諸人不勝忿,遂鼓噪,將房公毆傷其面,衣冠俱裂。蓋冠裳之被辱,自古及今所未有者。

張獻翼者號幼於,蘇人,善詩文,年垂七十,用價典一婦(其夫王七)以原值取贖。張處之或過,又懲之官,而夫故健卒也。逞忿昏夜持刀入張,張無備,殺張男婦,禍連宿客凡七人。已而,健卒卒自殺。

李子曰:「一雞小物也,邑幕厚其吏,致幼子受慘毒死。法當抵命,後不知作何發落?丐船積惡,一旦亡三命,孰不謂天道昭昭然?聞仕宦有受丐賂者,恐無是事。房公受異常辱,不因私囑召禍。但六月之望非望七,仕宦登舟入郡之時,張幼於者年七十而典人少婦,贖不如原數,亦可情寬,況懲之官過矣。六人俱斃,波及宿客,傷哉!

太守陳公(幼學,無錫人)可謂清慎勤,萬曆甲辰十二月上官,次日即取獄中死犯淩采重笞六十,閱數日復笞死。此犯與紀勝童罪皆干閩門神人,胥忿勝童,丁未冬亦死。其死施敏等惡,皆地方所大稱快者。凡公刑威所及,大都積賊、積棍、積賭、積年教唆之人。自未有及無辜者。人或私憾謗公過嚴,譬如農家芟草一般,惰農夫時,根深草長四五尺不大芟治,何由見平地成良田?公非殘忍刻薄人也,至於水清玉瑩,菲飲食惡衣服,自是公之天性致然矣。

公不能無過,過在性稍亟,輕信人言,自己亦輕出言。然胸次洞豁,是非炯然,逆耳之論多所茹納。事有議行而報罷者,或平涵公(朱國禎)之力諍,不佞(樂)之戇言與有力焉。今之君子可惜,動以聖賢責人,而未必以賢人自處。於公不將功過準,然而丘民之口,夫有不深嘉不樂道者,公其二千石之最良者哉!

公清慎不待言,公不憚夙興夜寐,一日之內,在政事堂者約五時。三年考滿,足可當他人六七年。其勤有大過人者。撫按二台雖知其賢,何人肯薦語及此?

本鎮裁革巡捕官略,本館設有巡捕一員,承上接下,似不可少。但苦數十年來,一官署務,便仰視積書五六為師,鹽不經心,盜置末務。眇視(守巡)二道及本館禁約,專一接受手本,擅理民事,一詞才入,非銀數錢不差人。及至問詞,大約官須五六錢,書手二三錢為例。事情稍大,賄及二三兩餘。本鎮民俱以小本為生,捕官輒指呈堂為由往來,非四五日不了。民所最患,願脫衣典當,揭債求免,刁民大戶欲逞豪勢,以酒食結納,授詞淩虐。此官在鎮一日,官與積書虧兵非日八二兩不充其欲。一年不下七八百金,膏髓暗抽,涕淚日墮,民間隱痛未有甚於此者。眾議集思,唯有台端嚴示禁約,刊立板榜,不得擅受民間一字,庶幾大害可杜,蟻芥安生,陰功無量。蒙三台各上司嚴批,永永裁革,不得再行擅受。

太守官尊自秦漢來已然,而漢尤重,宋亦不輕。入國朝洪、永、宣、順、成、弘間亦重,至嘉、隆、萬曆間,而始輕,然萬曆輕不可言矣。輕則褻,褻則下,屬百姓咸卑鄙之。令不行,禁不止,有太守名,無太守實矣。其重也,必自重,而人重之;其輕也,必自輕,而人輕之。不可他尤也。嘉靖辛丑、壬寅間,嘉興知縣李君時行東廣人,業已升主事。將行,太守某發其不職狀,寧但褫職擬軍行原籍定衛。當時不聞兩台、二司得以寬釋之也。

嘉靖丙午、丁未間,嘉興太守趙公(瀛),陝西三原人,嚴重有體。屬官相見,不聞留茶,何況舉酒?壬戌以後,少松滕公令東廣番禺,其守某,少松語余曰:「三年內未嘗留茶。」余問守行誼若何?少松答曰:「好不意今日氣象萎靡,仿效成習,若以為不如是,必不可以用世。」嗟乎!非禮之禮,大人弗為。自少讀過,至入仕而忘之,皆宋儒所謂讀書不識字也。

余戊辰舉進士,己庚辛壬皆在新淦。生員相見,余必南面而臨之,未嘗傍佇,不聞生員有謗聲。迄今三十餘年,縣令諸公皆不傍佇,行師生儀。若兄與弟並立,而揖者多矣。惜哉!世道人心今亦可古緣何?縣官新任,遇謙退卑巽失禮的人,生員反以為好,稍稍執禮。方嚴,生員同聲便說不好。此豈生員之罪哉?為父母官者,憂讒畏譏之念重,屈己徇人有自來也。

《易》之中孚曰:「中孚,豚魚吉。」言至信可感豚魚也。余以一事證之,聖人說話更無一字謊人。余家有一犬,畜之多年,狀甚頹敗。余憐之,日以魚肉人飯喂之,知其不久也。時有二犬素同食者,恬然相安,更不奪其所喂,必是亮余憐老一念真切,故能至此。夫犬且然,豚魚可類推矣。豚魚猶然,況人惟萬物之靈,豈有至誠而人不動者乎?故《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凡公家事不繫一身一家者,莫只為自己算計,須要合人己通算方妥。在朝在野皆然。六科琉球差,渡海風波,軀命所關,誰人要去?然輪著也,須付之天命,不由人躲。萬曆某年間,一友人應輪著,先期告病歸,自謂得計。不久,遇京察,降級改縣丞,轉知縣,隨卒。蓋得便宜事,不但人忌,造物亦不相容也。

萬曆戊寅、己卯間,琉救使臣左給(事蕭崇業)、行人榭奉命,至余分巡駐延平日也。采木造渡海船,使臣自張主船頭意向口嘴,關民間利害在呼吸間,其來各州縣采木,拖損已種之田,拆毀久住之屋,荼毒萬狀。一日,余入省二司公宴,余曰:「臣子祝聖壽萬萬歲不待言,琉球國王也須活千歲方好。」諸公詫異問故,余為述其狀,諸公始知之。余去閩不三十年,國王又薨,差使臣如故事。里中唐存憶(世濟)令寧化還,為余詳道其苦,照往日尤甚。是差中朝久有議,將聖朝敕文、欽賞禮物,具在閩海口令琉球國人來領,不知緣何做不來。此須閣部大臣協力肯擔當方才做得。

夫所謂擔當者,即任事之謂也。才任事便要任勞任怨,任天下萬世之重。如伊尹放太甲,直把商家天下挑在身上,何嘗有些小顧慮?才顧慮便任不成。一日,與友人書,笑而且憤,大略云:「今天下大矣,要時便有時的人,然卻非孔子之時,蓋時套之時。要和便有和的人,然卻非柳下惠之和,蓋和同之和。要清的人,世界上盡有,不可云無,然卻要如伯夷不念舊惡又少了。只『任』之一字難言。假如本朝事,孰有大於治河?向來豈無人承任?然只與秀才猜做論題一般,更無確然有見有才成始成終者。」

王敬所先生(宗沐,台州人)疏海運事,刊有成書,其言鑿鑿可信,然中間利害相當,不免覆溺船隻,傷多人命,如何容易任得任來?亦必不久欲圖可久,須從習熟上做工夫,使人得海之利,不習熟則望洋而怖心生,不得海利則惜身而懈心作,是求通海而壅塞之也。何以濟得大事?為國家深長之慮者,必不可廢而不講已。

徐文貞公面語余曰:「海船用不得釘,用錠樣鑲成。用釘則海咸釘,不久隨要拔出。」這話想是書本上來的,恐不可見之行事。

果報是佛家話,聖人所不道也。然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實是果報。聖語若無這二「積」字,安能生得二「餘」字來?問人欲積善從何處做工夫,起曰:「從忍耐上起。」凡事含忍,得不計較人,不求勝人,此便是善世人以舍施念佛,持齋為善誤矣。

張江陵子中狀元,次日,禮部尚書汪公(鏜)率諸翰林公入賀。汪首致詞曰:「老先生功施社稷,(太祖成祖)在天有靈,篤生賢嗣,世世作國家輔相。」江陵答曰:「昌吾後者非今日二子(指狀元,榜眼),還是第四個小兒方才能繼我江陵。」此言極深極狠。

太宗伯陸公平泉(樹聲)在家日久,方出為宗伯,不數月告病歸。翰林沈公一貫,沈公(懋孝)當晚攜榼報國寺訪之。公談笑自若,無纖毫病意。兩沈公請曰:「先生亟歸意若何?」公曰:「我初見朝時,承江陵留我閣中,具飯甚盛意也。第飯間,江陵從者持鬃刡刷雙鬢者再,更換所穿衣服數四,這舉動必非端人正士,且一言不及時事,吾是以不久留也。」見幾而作,不俟終日,陸公有焉。動乎四體不善,必先知之,江陵之謂矣。余入雲間拜徐文貞公,時陸公已在家,文貞公向余曰:「別位尚書我不慫恿臨川去拜,陸平泉不可不拜。」余往拜陸。先是陸在禮部,余適上科場疏,而陸公為余覆本,蓋知余也。語余曰:「先生正人君子,今去北補諫垣,不須多上本,潯只默默靜坐於朝端也。自有益。」嗟乎!孰知余之命蹇才劣,卒負先生之獎與哉?

余僉閩憲,左轄沈公人(種)、右轄具公文隹一時相敘,沈入覲與吳交盤庫藏。故事,請臬司一位監盤,而樂以兩院命往。兩公詞色大不相能,蓋吳拆銀封兌嫌輕也。故事,亦不兌,若封封要兌過,須一月前交盤則可。今在兩日前,勢必不及。余為寬解而別。已而大計,兩公皆注不及考。時撫按二公注兩公考,初無 「不及」字,此必兩公互相揭,吏部難處而均處「不及」耶。語云:「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兩公者人耶?虎耶?

天下人上智下愚者少,中人之性可導而上下者多。如太守廉能,則同知以下必化之;知縣廉能,則丞以下必化之。此常理也,必不可化,自有國法在,吾湖太守陳公(幼學)一時廉能持著,同知吳公(從誠,湖廣潛山人)、尚公(從試,蒲州人),皆一塵不染,雖兩公秉性故然,而太守薰陶之助與有力焉。可惜余所睹記者,歸安縣一丞盡廉潔,第峭直不能阿承長官意,大計以下考黜。嗟乎!冤枉如丞者其人多矣,當路不可不察也。

天下事逃不得一個真天地,於人若真孝真忠真清真直,婦人真苦守貞節,天地報之,自然一毫不爽。吾於本里中二三節婦有驗甚矣,人不可作偽也。

隆慶丁卯,余寓國子監前,因董懋德識山西蒲州楊氏昆玉(父太宰虞坡翁),得窺其臥榻,薦席皆用草,無繡礻因錦衾之雜陳也。僕從質素,絕無大官家態,豈天地悃愊無華之氣,獨鍾於西北?如是耶可羨可法。

嘉靖己未入南雍,晤錫山俞友,問渠貴邑鄒君家(某某)鉅富,今聞喪敗曷故?俞曰:「弟兄相仇,訟之官,官下之獄,膏粱子弟不耐窘辱,互相求勝,用銀不暇,稱兌唯意,所撮亦唯家人張主。一日不知凡若干,焉得而不耗散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何昏迷至此!

隆慶元年,莊皇帝踐祚,謁至聖先師孔子,特起翰林宿儒趙公貞吉為禮部尚書,充國學堂上講書官,升座飲茶。已而蒙賜賚,儒紳極榮也。尋拜相。趙公號大洲,為人峭直,鯁介不阿隨。當分宜柄用時,議論常不合,至援先朝故事,欲與分宜同巡邊。晚年拜相,實出望外。公嘗自言:「趙大洲有個閣老做。」人生信有命,不用安排。公言非特自道,其素抑欲後進之士,凡事皆行法,以俟命乎?

雲間胡公涵白名嗣敬,由官生判湖州府事。偶以公事至鎮,鎮南柵一人活活故殺六歲兒,詐人財,業已經縣和處歸結矣。吾黨偶談及,公曰:「朝家豈有此法?」差人拘來,另鞠依律,擬父軍罪,一時上官無不允從者。若在今日,不以胡為生事,必以為出位,孰肯挺身為此兒雪是冤哉?當官避事,世道陵夷,一日不如一日矣。噫!

哱拜者故也,本桀驁難制,巡撫黨公(馨)驟欲裁抑之,彼已不堪,又追比倒馬贓銀,扣減月糧,而冬衣布花等項且不以時給。拜父子逞忿,乃推劉東暘為首,以督府朘削為名,殺黨及備兵副使石繼芳。石黨之姻親也,懸首牌樓妻孥受辱。上損朝廷威重,下玷衣冠體面。後之當事斯土者,可以鑒已!變在萬曆十九年

吏部掣簽選官於古無考,云自孫公丕揚始,非良法成法也。不意垂十年餘,因仍不改,本欲示公而實濟其私,至被蒙選下僚,面加諷刺。朱夫子所謂欲詐為善,而卒不可詐;欲掩其惡,而卒不可掩,殆今日之謂矣!少宰楊公(時喬)本請修士也,一入世綢,遂艱超脫,手不能措,口不能言,深為可惜。

徐文貞公(階)由編修謫延平推官,只當進士初選一般,且牢實做推官事。非專謂世宗英明不敢閑坐在家,人臣之誼本如是,亦前輩人心腸,在家眠坐不穩。王陽明先生謫龍場馹丞,久居其官,講學過日,意亦如此。今日貶秩諸公,百無十九,在官在家,讀書賦詩作善事的固多,飲酒遊蕩囑托公事的也有,賢不肖之相去公論具在也。然律以靖共匪懈之誼,均之為偷惰不職矣。請問諸公設以身處世宗朝,也敢如此無忌憚否?

張江陵當萬曆丁丑、戊寅間,鑄錢之念甚切。鑄錢便民行使,貧人受益,不可謂其無策。但地方原有錢處,則不必開局費事。余巡延平地方,自有舊錢。余不敢迎江陵意,虛開一局,然亦不聞嗔惱。可見仕君子還以自守為正,不必曲學阿世。

薛方山先生考校烏程諸生,某自謂傑才,考居二等,前未見其為屈也。手捧花紅紙幣而出,嗔怒之氣達於面目,口尤誶語。識者知其非受用器矣。後果黜革,幸以壽終。

自古及今,天下更無毀謗父師,毀謗郡邑官的秀才。日後會長(上聲)進成就者,何也?才毀謗則其心術便不良,心術一不良,則天地鬼神必不祐之。即有成就時,亦必不永於世。余往往驗之。

秀才讀書作文,如人醫自己病痛一般,真知病症從某經絡上受虧,用藥不差病自痊可。阮函峰先生甲寅年三月歲考湖學,余名在三等第七,俗人見謂不是知己。然先生批余文三篇,「清而未裕」,切中余病。余將此四字粘置座右,蚤夜以思,如何到得裕處,真有寢食不皇之念。讀之逾年,為明年乙卯,自覺討得些裕來,才裕便見文字不單薄清空。至八月遂叨中鄉試。先生為余之恩師,固不在考列一等一、二、三名也。先生余不及補報,及見其子自華、孫以鼎,竭力崇厚報之,視。」猶骨肉,不枉生平。

予為延平巡道,聞前道毛公鄞人也,而延平守林君(懷玉)仁和人入見,既見驟雨集,毛自應差人持傘以送。毛不言,林傘夫會意執傘。蓋其守聞毛微有言,林不悅,回首云:「汝分巡豈貴為天子乎?」兩君大不相怡,如毛公自處處,人胥失之矣。

鄉同年馮小山(敏功,平湖人),余仕淦為令,公已作江右少參矣。移書不佞曰:「凡初入仕,不可有立異心,不可有好名心。才好名便要立異,才立異不久便要破敗。唯『平易』二字,可終身行之。」余佩服其教。

裴晉公豁達大度,報失印,不介意。既獲,亦無喜色。是已文淵閣印惟(閣臣密揭方思)。萬曆某年曾失,則或以銀鑄,而盜者利之,奏聞改鑄。福建延平府少府署印,渡水覆舟失,竟不可覓此,卻無罪。乃四川布政司萬曆間亦失印七日,而獲之榛莽中,聞左使劉公在事,萬一終不可得,左使何以自安?其後不知朝廷何以處治?居官者豈可以不慎也哉!

聞成祖皇帝朝有一大臣,入見賜坐,上偶當飲,大臣侍飯。上問曰:「卿顏色今日何故忿鬱?」對曰:「臣妻不賢,適來與臣相爭,故形於面容爾。」上曰:「卿第飯。」少頃,一武卒提婦人首至矣,即大臣妻也。聖主念賢臣則殺其妻而不顧,英斷真超萬世矣哉!

隆慶壬申五月,余與同年友湯君蒙內召江右,止吾兩人。湯先余北去,諸同年會餞余於滕王閣,謂余曰:「年兄與湯共事一時,湯羌人往北不知幾遭?數年兄靜坐一般也行取去,一勞一逸同歸如此。」余笑曰:「普天之下,伶俐人也吃,飯癡呆人也吃,飯從古如此。」

余自少愚樸不諳機械,徼幸中會試,至臘月取選,憑本部選出新淦知縣。至行取時,江陵初在政府,加意考選,而太宰楊公虞坡又同心嚴試,論一篇,奏疏一篇,絕與故事迥別。至第三日始定衙門。二大事餘俱聽命,五更枕上皂隸來報,始及知之。撫今追往,僅四十年爾,乃今日自倉場巡務,至五品以下各官,無不先期謀及,先期講定行取兩衙門,未判爭論,紛然市朝,真同市井,臭穢萬狀,祖宗成規倒敗如洗。有志之士寧不撫膺長歎也哉!

余即備員禮科,太宰楊公謂其同鄉趙御史仁齋曰:「昨日原要將李某注吏科,卻被劉應穀要薦湯某,故李改禮科。」趙以語范屏麓云云。太宰原意如此,可憾山川遙隔。太宰薨,余不及生芻一拜。已而其郎君某以主政榷杭州南關稅,余非不知,可惜余家貧乏,通候儀物竟致缺情,大約余於故人往往廢禮,不特一太宰也。

漢哀帝問尚書鄭崇曰:「卿門何以如市?」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此特取辦口給話爾。天下豈有其心如水,而其門如市之大臣耶?余乏書失考,鄭崇何如人品?姑論其理如此。

凡為官諸公,素不能自樹立,為士大夫所輕忽。故士大夫敢於囑托,又從而聽信之,變亂是非,貧人受害,其品愈卑下矣。或問何以為上?曰:「能自樹立,使人不敢進一言為上。若地方災沴,所言公,公言之則郡邑先當請教商確,不在此例。

一方外人姓包,自稱孝肅公拯之係,或假託也。稍知醫,為人診太素脈,服其藥,亦不見效。又自謂一百幾十歲,曾見閻王放還,有何證佐?余晤之柞溪,越月許來下顧,坐間口呼王陽明先生名曰:「我吃了王守仁狗骨頭的虧,可憾可憾!」此等人若為守土之官,決當以法治之,遣之出境,為士大夫當與絕交。今兩不然,是篤信而不好學矣。近聞老賊已死於荒廟中。

嘉靖壬辰、癸巳間,浙督學汪白泉(先生,湖廣崇陽縣人),藻鑒精明,一經獎與,必發高第,公不待言也。第課士甚嚴,入試之日凡犯規者必罰跪行責。吾桐君贅試首名,因不記論題,仍不免行責。今人若既首名,文宗必不割舍了,何也?慮其中後不以為恩,而反以為怨也。這念橫生,便欠光明正大,所以今人終不如古人爾。甲午年中浙鄉試。

里中沈果齋先生,余先人友婿也,嘗誨余曰:「我做秀才時,有一上司分巡八郡,我失於迎接,掣簽不應名。分巡怒,時已歲暮,不敢回家。行部長興帶去,至正旦三四日試文義平通,免責,方發回。」此想是弘治、正德間事,一時嚴整氣象可想也。

高皇帝時,宋訥為祭酒,以嚴教諸監生,諸監生成才者往往大用。今日秀才先是解說「嚴」字不真,但遇主司拘檢繩墨放肆之心不遂,便說主司過刻。夫嚴者,禮法本然之體,刻則禮法外用意。「煩苛」令人手足無措,二字不相通用者,如何以嚴為刻?吾浙十六七年不行歲考,秀才恣意任情,目無郡守,家無父兄。一旦,督學陳先生(大綬)以嚴課之,景星鳳麟,縉紳胥慶,奈何積習風靡,賢愚混雜,回心向道者固多,然而怨讟毀謗者亦不少矣。

嘉靖己未入南雍,馬孟河先生動遵監規,待監丞博士以下等官無一毫阿徇軟熟之氣。余以初入監,遵制熟讀監規親赴博士先生抽背一段。距今五十年矣,不知舉人背監規依然如故否?

萬曆甲辰秋,楚府以呂易嬴宗人華魁奏於朝,楚王懼,輦金寶入京為賄行達。漢陽宗人疑有私書,劫其扛副使周應治,擒數十人縛綁,以金鼓迎入省城痛捶之,械於獄。諸宗大嘩,抵督府欲擊周,周走免,而撫台趙公可懷遂受慘禍。後以謀反聞,坐斬者四人,革祿發高牆者甚多。宗人以公憤戕地方大吏,趙以輕取死,至今嘖嘖未已。而楚宗卒不可正,尤近代大變也。

厭常喜新,去樸從豔,天下第一件不好事。此在富貴中人之家,且猶不可,況下此而賤役長年分止衣布食蔬者乎?余鄉二三百里內,自丁酉至丁未,若輩皆好穿絲綢縐紗湖羅,且色染大類婦人。余每見驚心駭目,必歎曰:「此亂象也。」未幾為戊申,自昆陵以南洪水驟溢,米價騰湧,插秧田十無一二,冬必不獲。明年己酉,不知荒歉作何狀?既荒,恐有意外不測之變,奈之何哉!

唐先生常言,本朝有人當肅皇帝入繼時,兄終弟及,事理頗不難斷。而諸公議論紛紛,俾聖意如何允從?自張、桂二公「繼統不繼嗣」五字一出,而霍又從而和之,大禮遂定。本朝人物直超邁,漢唐未易及也。

善莫大於揚人之德,惡莫甚於言人之非。余少時訪窗友某,見其父伯輩聚首,所談只嗤笑人譏訕人,若以為樂事也。弟若兄,不但暮年不得其所,其死也皆從俗火化。今子孫皆零落不振,可鑒已夫!

湖郡伯栗公(祁,山東夏津人,壬戌進士)絕塵之守,臨行衙內諸器物分毫不帶,一銅盆日用洗面者亦棄去,清瑩可愛。鄉士大夫春元請酌,皆赴。但藉此有所囑托,眾弗敢也,尤不可及者。尚書董公係其大座師,家人稍有不循禮,懲治不少貸。今人一遇同年家有事,便束手無策,緘口不言,畢矣!若遇座師,不知何以處分?

隆菩薩永樂中欲杜釋源,藉童行,皆謫為邊士。吳僧隆菩薩表求焚身救之,許焉。積薪坐其上,圍以刀戟,擁燧未至,口吐三昧火,自焚肉盡,而枯骸直立,節匕不墮。謫者由是皆赦,今吳中有焚身圖也。

古時士大夫病在率直粗傲,顧無別腸容易醫治。今日士大夫病在細軟謙卑,顧多別腸,不易醫治得,然卻要以地方論,不可云舉世皆然。

萬曆某年,嘉郡太守龔公入覲還,余訪之,有一士夫在賓館。余問要拜否?對曰:「先四拜後,復四拜。」余問何也?曰:「先為久別,後為復任。」此便是細軟謙卑之症。

宋人有言,舉朝皆鬚眉婦人,余少不以為然。今日看來,悍然不顧,肆無忌憚,既似男身,委婉聽從。人哭也哭,人笑也笑,人貪也貪,畢竟像婦人者多。《易》曰:「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能獨立便與婦人雜居不妨,然世界上容他不得。故聖人又云遁世無悶。

《初潭集》載漢朱博為丞相,臨拜受策,有大聲如鍾鳴。上問楊雄、李尋,對曰:「《洪範》所謂鼓妖者也,人君不聰,空名得進,則有無形之聲。」博後果坐事自殺。「人君不聰」四字,漢去古未遠,故敢有此言,君得聞之。

顧雍累遷尚書令,封陽遂鄉侯。拜侯還第,家人不知。李子曰:「何修何為,有此懿行?」仲尼曰:「史魷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能曲於人。」李子曰:「直能曲於人,非有大學問,大函養不能。」若負直自矜,曰:「吾性氣如是,其為直也,淺矣!何足以云君子?

西門豹為鄴令,清克潔愨,秋毫不私,而甚簡左右,左右惡之。期年上計,君收其璽,豹再求令鄴,因重斂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計,文侯迎而拜之。豹對曰:「往年為君治鄴,而君奪臣璽。今臣為左右治鄴,而君拜臣,臣不治矣。」遂納璽而去。嗟嗟!由今視魏文時,一二千年矣,吏風且然,何怪乎?今之奔兢趨利者眾也。

廬坦為河南尉,杜黃裳為尹,召坦立堂下曰:「某家子與惡人遊破產,公為捕盜,盍察之?」坦曰:「凡居官廉,雖大臣無厚蓄,其能多積者必剝下以致之。如其子孫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也。不若恣其不道以歸於人,故不察。」客曰:「今之仕宦寧特在官貪婪而已?居鄉務囑托富,增益惟日不足,天道不加譴焉何?」即李子曰:「彼蒼者綱疏而不漏,請君安意,息目以待之。」

太守歐陽歙署郅,惲為功曹。汝南舊俗,十月享會,百里內縣皆齎牛酒到府宴飲。臨享,歙曰:「西都督郵繇延稟性公,方摧破奸賊,不嚴而理。今與眾儒共論延功,顯之於朝,主簿讀書,教戶曹引延受賜。」惲於下座愀然前曰:「司正舉觥,以君之罪告謝於天。按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亂,怨慝並作。明府以惡為善,股肱以曲為直,此既無君,又復無臣,惲敢再拜奉觥。」歙色動不知所言。問下掾,鄭敬進曰:「君明臣直,功曹言切,明府德也。可無受觥哉!」歙意少解曰:「實歙罪也,敬受觥。」嗟乎!此即今之鄉飲也。飲必有主,而主未必擇賢飲以為賓,而賓不皆純德司正,雖設徒文具爾,焉得直言讜論如惲,勇於任過,如歙者,而仰追古道哉!

張江陵既敗,蒲州張公四維代之,言官論劾居正子某某等,王篆子某某等,科場夤緣。蒲州公票旨:張某某某等不問進取,公私悉革職除名。余不能記其全旨,而大意如此。大手段,大筆力,真西北人氣魄也,偉哉!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宮人白侍。帝病困,卞太后出看疾,見直侍皆昔所幸愛者。問何時來?云正伏魔時過,因不復前,而歎曰:「狗豕不食,汝餘死故應爾。」至山陵亦竟不臨。

昭君有子曰世違。單于卒,世違繼立。胡俗,父死子妻母。昭君問世違曰:「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違曰:「欲為胡爾。」昭君乃吞藥自殺。

馬要沈封翁(塾)大寒下顧,余生平慣夙興,才興,未及櫛發,而門者報封翁至矣。余迓迎問先生何時發舟?曰:「雞初鳴。」余不勝歎羨。乃余婿南潯錢子,人舟過我非午則未,必經宿,明日行,余憾其無家法,嘗曰:「錢氏必敗。」已而,田產家業不下萬金果賣盡他徙。次婿桐鄉沈子為副憲邃庵公兒,其過余家半潯路而近,晏起晏來,較錢尤甚,吾沒不及睹其敗耳。若沈封翁子孫貴顯綿長,宜哉!

謝安石與支遁書:「人生如寄爾。頃風流得意之事,殆為都盡。終日戚戚,觸事惆悵,惟遲君來,以晤言消之,一日當千載爾。」

余請告還省,停臨清州數日,同年於公(有年)以侍御養疾在家,屢過余寓,只乘馬不乘輿,家事亦蕭然清也。浙縉雲同年鄭君(汝璧)語余曰:「弟等在家乘馬出入,道遇族人尊行,或賣柴魚菜生理者,必下馬作揖,別十數步復乘。」余問假饒不下馬如何?鄭曰:「他會罵,亦相傳舊規如此。」

鮑宣妻桓少君初歸宣,裝送甚盛。宣謂妻曰:「少君生富貴,習美飾,而吾實貧賤,不敢當禮。」少君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約,故使賤妾侍巾櫛。既奉承君子,唯命是從。」乃悉屏侍御,服飾更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拜姑。禮畢,提甕出汲,修行婦道,鄉邦稱之。

梁鴻字伯鸞,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並不娶。同縣孟氏女肥醜而黑,擇對不嫁,鴻聞而聘之。始以裝飾入門,七日而鴻不答,妻跽床下請罪。鴻曰:「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今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願哉!」妻曰:「以觀夫子之志爾。」乃更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曰:「此真梁鴻妻也。」字之曰德耀,名孟光。久之同入霸陵山中,業耕織,詠詩彈琴以自娛,多所著述。至吳依皋,伯通為人賃春,妻具食,舉案齊眉,伯通異之,乃舍之於家,疾且困,伯通為求葬地於要離墓傍。咸曰:「要離烈士,伯鸞清高,可令相近。」

李子曰:「鮑宣、梁鴻清高絕俗,少君、德耀婦順邁倫。伯通亦非尋常人矣。彼鮑、梁二君者,生前生後何修何為,而獲此良配,以流芳百世哉!」

翰林方公(從哲,德清藉京師人)大司成在告,一日偶乘蹇騾行街坊,而巡城御史(某)公門人也,其跟隨人不知為方公,將鞭狠打騾一下,騾跳奔,方公墮地,門人尾其行,造宅請罪。公曰:「無此事,我不曾騎騾出,誰妄說到此?倘聞之市朝不雅,我實未嘗出也。或跟官人誤認耶?」此事雖小,而公雅度寬弘,善處師弟之間,曲盡其妙矣,迥未易及。

里中有土妓(某氏),厥夫(某)嘗作短工於密印僧家,知僧囊頗饒,傍人唆之,告僧淫其妻。事在郡守陳公(幼學)郡,批烏程問理。烏程已撻僧,具由報矣。陳公覆審,密召鐵佛寺一僧置之閑房,厥夫亦遠置門外,召婦問曰:「若所告僧,若熟識其面乎?」婦曰:「淫我日久,屢送我某物某物,如何不認得?」詢實,召鐵佛寺僧出,問婦曰:「是乎?若卻認得乎?」婦曰:「正是。」太守大笑,縛其夫進痛責之,婦亦去衣,決密印僧冤得白。郡門外聚觀者至一二百人,咸稱快焉。

僧道不守清規,自是世間常事,然卻要存些體面,庶僧門道院亦有光輝。若肆無忌憚,往往殺身,寧止受辱而已。余所目擊萬曆間北利濟院僧某見殺於奸婦主人之子,廣福寺僧某見殺於奸婦之夫,割其首送官。兩有可鑒,不足惜已。

吳中明(號左海,歙縣人,丙戌進士)、趙公(志皋)在政府,有族人名學仕者任南京工部主事,用官銀三千兩不明被參,不議賠償,亦不擬罪,止謫官通判。已而未赴京,從內竟補饒州府判。吳公極言學仕應坐監守自盜律,失出並論。南京法司衙門公論定,趙卒問徒正法。彈章傳播海內,惜余未之見也。噫!天下未嘗無人,但無人用之爾。如公真直道事人者哉!今官按察使。

戊申七月,長興丁慎所公(元薦)下顧,道及原任吾浙撫台王公(汝訓,山東人)起南京刑部侍郎烏程籍吳江沈太素公(季文)巡撫河南,特本薦。原任吾浙巡按彭公(應參),又二員(某某),皆在林下者特薦,與復命不同。王公雲多懿行,余並喜而識之。

王公與慎所父同年,慎所曾造其家。時王公厚貲俱散盡,無磚瓦重門之蔽,命童子開籬柵延丁入,景象幽雅,蓋人間地行仙也。

余長伯家最薄,先贈君代償其負券,零星難數。一日下姑蘇市貨,將還家,長伯負鄔氏十餘金,索甚亟,祖母權辭對其人云:「俟贈君面即有處。」贈君不忍祖母食言,即以所市蘇貨一船盡償鄔去。較范公麥舟之助,多寡雖殊,其尚義一也。

里中孔姓者失十餘金於肆中,贈君拾而藏之。須臾,號泣未覓,慰之曰:「毋泣也。」開其封如數悉遞還。又一鄉間婦人亟行市中,墮倒插,贈君追而還之。婦泣拜謝去。先贈君懿行詳載唐一庵先生誌銘及家傳遺事,此特百分之一爾。不肖萬不能及者,則先贈君為善出自夙稟,素心隨感而應。初無好名責報之念,古人所謂陰德,贈君有焉。

人當不如意,或遭大患難時,可以考見學問操持。當最得意,富貴榮利駢集,尤可以考見學問操持。故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少不然即為小丈夫矣。學者當時時猛省。

李固與弟書曰:「經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涉其八,但未到益州爾。」唐先生足跡遍天下,獨不到四川。晚年欲行,其兒孫輩長跪阻之,恐其客死也。先生曰:「客死與老死牖下總一般。」先生無書不讀,何止《五經》?賢於李固遠矣。若余壯年,《五經》雖嘗涉略,獨苦拙性,不能記人姓名。《左傳》、《胡傳》雖讀,猶不讀也。宇內山川百不睹一,況八州乎?

嚴君平遵常歎曰:「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賣卜成都市,日得百錢自給,則閉肆下簾。富人羅衝為具車馬衣糧皆不受,曰:「吾非不足,子柰何以不足而助有餘?」衝曰:「吾有萬金,子無儋石,何云有餘?」君平曰:「不然。子家汲汲營營,常苦不足。我以卜為業,不下床而錢自至,猶餘數百,非我有餘而子不足乎?」

向子平讀《易》至《損卦》,喟然歎曰:「我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爾。」嫁娶畢,敕斷家事云當如我已死。與同好禽子夏俱遊五嶽名山,不知所終。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古先聖王好為此繁瑣以苦人也。人生世上此身此心唯禮可以檢束之,故《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言禮不可一日無也。沈封君塾在座,鏡宇昆弟四人一語不發。偶一日沈中丞(稠)作社主,鏡宇以侄行,猶執杯遞上。中丞送客,余訪沈繼山亞卿,偶持齋素,其內人並繼山不供一葷肉。余讀書董氏拜三莊,唐先生下顧,董宗伯亦趨莊來。唐先生上坐,宗伯與余在旁,懋德侍立移時,先生亦不命之坐,禮固然也。天地生人所以長久,禮之為助居多。

延陵季子遊於齊,見遺金於路,呼牧者取之。牧者曰:「何子居之高而視之下也?類君子而言野也。有君不臣,不友不友,當暑衣裘,吾豈取金者乎?」季子知其賢,請問姓名。牧者曰:「子皮相之士,何足語姓字哉?」

李景讓為浙西觀察,因杖殺一左都押衙,軍中憤怒欲為變。景讓方視事,其母出坐廳事,立景讓於庭,責之曰:「天廷付汝以方面,豈得妄殺?萬一致一方不寧,豈惟上負天子,下愧先人矣?」命左右褫其衣,坐之欲撻其背。將佐皆泣拜為請,至久乃釋,軍中遂定。

藝祖將北征,京師喧言,欲立檢點為天子。太祖告其家曰:「外間洶洶,將若之何?」時太祖姊在廚下,舉面杖擊之曰:「丈夫臨事,可否當自決?乃來家間恐怖婦女耶?」

衛大夫史魚卒,委樞後寢,衛君弔而問之。其子對曰:「吾父生不能進。」遽伯玉退,彌子瑕以屍諫也。

子產聞子皮卒,哭曰:「吾已無為(去聲)為善矣,唯子知我。」

叔向見司馬侯之子,撫而泣之曰:「自此父之死也,吾蔑與比事君也。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終之;我始之,夫子終之。」《淮南子》曰:「惠施死而莊子寢說,言世莫可為語也。」

龐德公居漢之陰,司馬德操宅州之陽,望衡對宇,歡情自接。泛舟褰裳,率爾休暢。一日,德操詣之,值德公他出,德操入其室,命其家速作黍。妻子羅拜堂下,奔走供設,俄而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李子曰:「古人所云通家之好,固若是乎?今人投刺通家者,多覽此深愧。」

謝安石與支遁書:「人生如寄爾,頃風流得意之事殆為都盡。終日戚戚,觸事惆悵,惟遲君來以晤言消之,一日當千載爾。」報國諸臣姓名:

侍講方孝孺,字希古,浙江寧海人;修撰王叔英,字原采,浙江黃岩人;左拾遺戴德彝,浙江奉化人;編修王艮,字欽止,江西吉安縣人;

編修程濟,陝西朝邑人;國子監博士黃彥清,不知何許人;吏部侍郎毛太亨,不知何許人;

禮部尚書陳迪,字景道,寧國宣城人;子鳳山、丹山等六人,同日就戮;侍郎黃魁,不知何許人;工部尚書嚴震直,湖州烏程人,道遇建文君,吞金自盡;

侍中黃觀,字伯瀾,貴池人。洪武中,會試、廷試皆第一,妻翁氏,二女同死;兵部尚書齊泰,溧水人,從兄弟敬宗等同死;尚書鐵鉉,上賜字鼎石,鄧州人;

侍郎陳植,廬江人;刑部尚書侯泰,字順懷,南和人。弟敬祖,子紀,尋坐死;尚書暴昭,山西潞州人;侍郎張昺,澤州人;

侍郎胡子韶,字仲常,嘉定州榮縣人;戶部侍郎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人;侍郎盧迥,浙江仙居人;侍郎郭任,鎮江丹徒人;

主事巨敬,陝西平涼人;都御史茅大芳,揚州太興人;都御史陳性善,初名復,以字行,浙江山陰人;僉都御史周璿,青州諸城人,妻子皆繫獄;

御史大夫練子寧,初名安,以字行,江西新淦人;御史大夫景清,陝西真寧人;都御史司中,不知何許人;大理少卿胡閏,字松友,西隅人;

少卿薛嵓,陝西閿鄉人;大理寺丞鄒瑾,字公瑾,吉安永豐人;大理寺丞劉瑞,江西南昌人;寺丞彭與明,江西萬安人,棄官逃遁,莫知所終;

太常寺卿黃子澄,字伯淵,初名湜,以字行,江西分宜人;少卿盧原質,字希魯,浙江寧海人;少卿廖升,湖廣襄陽人;少卿高巽志,字吉敏,其先徐州蕭縣人;

戶科給事中陳繼之,興化莆田人;戶科給事中韓永,西安人,或云浮山人;刑科給事中黃鉞,字叔揚,蘇州常熟縣人;戶科給事中龔泰,字叔安,浙江義烏人;

監察御史曾鳳韶,江西廬陵人;御史董鏞,不知何許人;御史王度,字子忠,廣東歸善人;御史魏冕,吉安永豐人;

御史甘霖,安慶懷寧人;御史高翔,陝西朝邑人;御史王彬,字文質,山東滋陽人;御史鄭公智,字叔貞,台州寧海人;

御史王比,蘇州人;中書舍人梁良玉,變姓名走海南;中書舍人何申,不知何許人;

中書舍人郭節、宋和,不知何許人。何洲,海州人。俱變姓名走異域;行人鄭華,字思孝,浙江臨海人;宗人府經歷宋徵,妻子並被殺;欽天監副劉伯完,亡去莫知所終;

布政司參政鄭居貞,徽州人;山西布政司理問徐讓,不知何許人,戰歿;浙江按察使王良,河南祥符人,與家人同赴火死;四川按察使李文敏,山西蔚州人;

前僉都御史江西副使程本立,嘉興崇德人,自縊死;北平按察僉事湯宗。僉事胡子義,刑部侍郎子昭弟也。棄去莫知所之;徽州知府陳彥回,字士淵,福建莆田人;

蘇州知府姚善,字元一,湖廣安陸州人;衛輝知府孫鎮,合肥人,薦起不就,自號衝玄子;寧波知府王進,字器之,日照人,文廟赦還不仕;濟南知府徐安,寧波鄞縣人,謫戍雲南;

徽州知府黃希範,不知何許人,論死,籍其家;知府楊任,浙江嘉興人,子禮、益同被戮;知府葉惠仲,台州臨海人,被戮,妻蕭氏為奴;同知石允常,免死謫戍;

教諭王省、子通判王禎,同死於義;賓州知州蔡運,南康人,靖難後論死;沛縣知縣顏伯瑋,自經死,子有為自刎,江西廬陵人;樂平知縣張彥方,龍泉縣人,梟首暴屍,顏面如玉;

蕭縣知縣鄭恕,字本忠,仙居人,靖難兵攻城破,恕死之;孝義縣丞衛健,戰歿;沛縣主簿唐子清,為北兵所執不屈死。典史黃謙,死事與唐同;

漳州府學教授陳思賢,廣東茂名人,其徒諸生伍性原、陳應宗、林玨、鄒君默、曾廷瑞、呂賢等同日死,聞文皇登極詔也;

進士陳周,不知何許人,雖承吳僧道衍之薦,隱居錫山,終身不仕;

進士王高,南昌人,與劉瑞同年,坐縱方孝孺,劓鼻於樹下,與瑞同死;

舉人劉政,字仲理,長洲人,方孝孺所取解首。孝孺被戮,政不食而死;

生員高賢,寧王省所教士,志不授官;燕府長史葛誠,燕府伴讀俞逢辰,字彥章,寧國宣城人,以泣諫被戮;遼府長史程通,字彥亨,績溪人,死獄中;

寧府長史石撰,山西平定人,支解而死;衡府紀善周是修,以字行,吉安泰和人,自經於應天府學;

穀府長史劉璟,字仲璟,浙江青田人,其父文成太師也。下獄自經死;秦府長史鄒樸,字爾愚,江西永豐人;晉府長史龍鐔,字德剛,萬載人,不屈而死;

魏國公徐輝祖,鳳陽人,中山王之長子,革爵閑住,以疾薨;越雋侯俞通淵,廬州巢縣人,陣亡於白溝河;駙馬都尉李堅懷慶,武陟人,械送北平,道卒;

駙馬都尉耿璿,長興侯之子,杜門稱疾,竟坐罪死;都督廖鏞,無為州巢縣人,送刑部論死;都督孫嶽,宥死安置海南;都督耿瓛,長興侯仲子,靖難後論死;

都督趙清,鳳陽人,靖難後召人,乞閑不許;都督甯忠被執,妻與父徐凱同死;都督馬溥,壽州人,戰敗靈璧,被執;都督陳暉,被執送北平,中道逸去,不知所終;

都指揮楊松、潘忠,松戰死,忠被擒;都指揮謝貴,伏發就擒而死;都指揮彭二,為健卒所格殺;都指揮馬宣被執,罵不絕口,死之;

都指揮鄧戩、陳鵬,俱被北兵擒;都指揮朱鑒被縛,罵不絕口,死之;都指揮瞿能,戰敗白溝河,死之;都指揮宋忠,懷來戰敗,被執而死;

都指揮俞瑱,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彭聚,力戰死;都指揮孫泰,力戰死於陣;都指揮莊得一,力戰死之;

都指揮陳質,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楚智、皂旗張,同力戰夾河,被執不屈死之;都指揮薛朋濟,陽城陷,被執,教諭王智死之;都指揮唐禮,為靖難兵所襲被擒;

楊州衛世指揮崇剛,與御史王彬同被執,不屈而死;指揮王資,不知所自始,靖難後追罪廢死;陸梁衛指揮滕聚,戰白溝河死;燕護衛指揮盧振,數罪夷族;

指揮趙諒,坐廢,憂懼卒;指揮宋瑄,忠順公晟之子,靈璧之戰,力屈死之;河北指揮張倫,靖難後戰死;胡騎指揮火耳灰,被擒死;

指揮丁良、朱彬,被北兵所擒死;指揮賈榮,為北兵所擒;蘇州衛鎮撫曾濬,為張玉所執不屈死;鎮撫楊本,處州人;

鎮撫周拱元,湖廣沅州人,靖難後死之;燕山左護衛千戶倪諒,靖難後死之;千戶蘇瓛,為北兵生擒;參軍斷事高巍,遼州人,篤孝誼,善文章,京城破自繫驛舍死;

行軍斷事錢芹,字繼忠,蘇州人,云死國事,或云病卒;衛卒儲福,無錫人,調曲靖衛,舟中不食而死;衛卒羅義,山西都司戍卒,曾上燕王書,下獄;

皂隸茅印仔,上高人,同侯泰被拿,後典刑;內官長壽,為北兵擒;

以下有官職而無姓名:尚書徐公,刑部侍郎金公,燕奉祠何公,松江府同知磔於市。

有姓名而無官職:朱進,常州人,謝升,山東諸城人;牛景,先變姓名走,死蕭寺中;杜奇,北平人,極諫燕王當守臣節,立斬之;周璿身死,妻子沒官;黃墀、陳子方,餘姚人,與陳性善同死。

以上《報國諸臣紀》中先列二十餘人矣。此采《建文朝野彙編》所載,而悉記其姓名,庶使後學一覽而易知;改革之際,豪傑忠賢不約而奮起如此。然追想誅夷慘禍,夫豈昭代之幸哉!吾師一庵先生尚論諸臣,每極歔欷歎息而重羨。尚書嚴公震直吞金自盡,善效其忠,以其體天地好生之德,災不橫流旁及也。先生之意大且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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