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晬語
作者:沈德潛 

 ‧ 卷上

辛亥春,讀書小白陽山之僧捨,塵氛退避,日在雲光嵐翠中,几上有山,不必開門見 山也。寺僧有叩作詩指者;時適坐古松亂石間,聞鳴鳥弄晴,流泉赴壑,天風送謖謖 聲,似唱似答,謂僧曰:〔此詩歌元聲,爾我共得之乎!〕僧相視而笑。既復乞疏源 流升降之故,重卻其請,每鐘殘鐙灺候,有觸即書。或準古賢,或抽心緒,時日既積 ,紙墨遂多。命曰ㄧ語,擬之試兒ㄧ盤,遇物雜陳,略無詮次也,然俱落語言文字跡 矣。歸愚沈德潛題於聽松閣。

一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 、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託興漸失,徒視為 嘲風雪,弄花草,遊歷燕衎之具,而詩教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 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食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柔漸漬,仰 溯風雅,詩道始尊。

二 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郁情慾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 ;比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 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王子擊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裴 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周盤誦汝墳,而為親從征。此三詩別有旨也,而觸發乃在 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興也。讀前人詩而但求訓詁,獵得詞章記問之富而已, 雖多奚為?

三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深前人聲足難 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 味。

四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隱,值有韻語以傳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 〔河梁〕,明妃〔遠嫁〕,或慷慨吐臆,或沈結含淒,長言短歌,俱成絕調;若胸無 感觸,漫爾抒詞,縱辦風華,枵然無有。

五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 ,萬源湧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生。古來可語此者,屈大夫以下數人而 已。

六 以詩入詩,最是凡境。經史諸子,一經徵引,者入詠歌,方別於潢潦無源之學(曹子 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杜少陵經史並用)。但實事貴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 ,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

七 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 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 如磧沙僧解三體唐詩之類),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 雲在,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

八 曾子固下筆時目中不知劉向,何論韓愈?子固之文,未必高於中壘、昌黎也,然立志 不苟如此。作詩須得此意。

九 賈生惜誓篇曰:〔黃鵠一舉兮,見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圓方。〕作文作詩 ,必置身高處,放開眼界,源流升降之故,瞭然於中,自無隨波逐浪之弊。

十 詩不學古,謂之野體。然泥古而不能通變,猶學書者但講臨摹,分寸不失,而己之神 理不存也。作者積久用力,不求助長,充養既久,變化自生,可以換卻凡骨矣。

十一 〔康衢〕、〔擊壤〕肇開聲詩。上自陶唐,下暨秦代,凡經、史、諸子中有韻語可採 者,當歌詠之,以探其原。

十二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體。然詩有一言;如緇衣篇〔敝〕字〔還〕字,可頓住作句是 也。有二言:如〔鱨鯊〕、〔祈父〕、〔肇祀〕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 振振鷺。〕是也。有五言:如〔誰謂雀無角。〕、〔胡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 如〔我姑酌彼金罍。〕、〔嘉賓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 燕樂嘉賓之心。〕,則為七言。〔我不敢傚我友自逸。〕,則為八言。短以取勁,長 以取妍,疏密錯綜,最是文章妙境。

十三 二南,美文王之化也。然不著一脩齊治化字,沖澹愉夷,隨興而發,有知如歸人,無 知如物類,同際太和之盛,而相忘其所以然,是王風皞皞氣象。

十四 詩有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於反覆詠歎也。〔芣苡 〕、〔殷其雷〕後,張平子四愁得之。

十五 雄雉末章,進君子以身善世之道,猶所云萬里之外,以身為本也。漢東門行:〔今時 清廉,難犯教言,君獨自愛莫為非。〕重言以叮嚀之,去風人未遠。

十六 諷刺之詞,直詰易盡,婉道無窮。衛宣姜無復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詩,止道其容飾衣 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語逗露之。魯莊公不能為父復讎, 防閒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詩,止道其威儀技藝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 譏歎之。蘇子所謂不可以言語求而得,而必深觀其意者也,詩人往往如此。

十七 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 七子之不令,而凱風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

十八 人有不平於心,必以清比己,以濁比人,而谷風三章轉以涇自比,以渭比新昏,何其 怨而不怒也?杜子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亦然。

十九 匏有苦葉,刺淫亂也。中惟〔濟盈不濡軌。〕二句,隱躍其詞以諷之。其餘皆說正理 ,使人得聞正言,其失自悟。

二十 莊姜賢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碩人一詩,備形族類之貴,容貌之美,禮儀之 盛,國俗之富,而無一言及莊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譎諫。

二十一 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 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

二十二 政繁賦重,民不堪其苦。而萇楚一詩,唯羨草木之樂,詩意不在文辭中也。至苕之華 明明說出,要之並為亡國之音。

二十三 鴟鴞詩連下十〔予〕字,蓼莪詩連下九〔我〕字,北山詩連下十二〔或〕字,情至不 覺音之繁詞之複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體而張大之(下五十餘〔或〕字。)然情不 深而侈其詞,只是漢賦體段。

二十四 顏之推愛〔蕭蕭馬鳴,悠悠旆旌。〕,謝玄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四語,予最 愛東山三章:〔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末章:〔其新孔嘉, 其舊如之何?〕後人閨情胎源於此。又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 方。。〕蒼涼彌渺,欲即轉離,名人畫本,不能到也。明陳臥子謂秦人思西周之詩, 卓然特見。

二十五 大小雅皆豐、鎬時詩也。何以分大小?曰:音體有大小,非政事有大小也。雜乎風之 體者為小,純乎雅之體者為大。試詠鹿鳴、四牡諸詩,與文王、大明諸詩,氣象迥然 各別。

二十六 宣王,中興主也,然其後或宴起,或料民,至廢魯嫡,殺杜伯,而君德荒矣。詩人於 東都朝會時,終之以〔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何識之遠而諷之婉也?漢人長楊、 羽獵,那能有此?

二十七 鶴鳴本以誨宣王,而拉雜詠物,意義若各不相綴;難於顯陳,故以隱語為開導也。漢 枚乘奏吳王書本此。

二十八 斯干考室,無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夢,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於 夢中得之,恍恍惚惚,怪怪奇奇,作詩要得此段虛景。

二十九 巷伯惡惡,至欲〔投畀有北。〕,何嘗留一餘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其羞惡之本 心,使之同歸於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牆茨、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

三十 大東之詩,歷數天漢牛斗諸星。無可歸咎,無可告訴,不得不悵望於天;若此時之天 ,非西周盛王時之天者然。司馬子長云:〔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得之矣。

三十一 文王七章,語意相承而下,陳思王贈白馬詩,顏延之秋胡行,祖其遺法。

三十二 古人祝君如卷司之詩,稱道願望至矣。而頌美中時寓責難,得人臣事君之義。魏人公 宴,唐人應制,滿簡浮華耳。

三十三 美德之形容,故曰頌。其詞渾渾爾,穆穆爾,不同雅音之切響也。記曰:〔清廟之瑟 ,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故可以感格鬼神。

三十四 魯,諸侯也,安得有頌?至魯有頌,且祀后稷以配天,非禮矣。今讀駉以下四篇,皆 僖公之詩。先儒謂季孫行父請於周而作頌。知東遷以上,魯無頌也。即謂頌之變亦可 。

三十五 周頌和厚,魯頌誇張,商頌古質,此頌體之別。

三十六 離騷者,詩之苗裔也。第詩分正變,而離騷所際獨變,故有侘傺噫郁之音,無和平廣 大之響。讀其詞,審其音,如赤子婉戀於父母,側而不忍去。要其顯忠斥佞,愛君憂 國,足以持人道之窮矣。尊之為經,烏得為過?

三十七 楚辭託陳引喻,點染幽芬於煩亂瞀憂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惻之旨。司馬之長云:〔 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於辭之重節之複也。後人穿鑿註解,撰出提挈照應等 法,殊乖其意。

三十八 騷體有少歌,有倡,有亂。歌詞未申發其意為倡,獨暨在和總篇於為亂。蓋言之不足 ,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反覆詠歎之也。漢人五言興而音節漸亡;至唐人律體興 ,第用意於對偶平仄間,而意言同盡矣。求其餘情動人,何有哉?

三十九 天問一篇,雜舉古今來不可解事問之,若己之忠而見疑,亦天實為之,思而不得,轉 而為怨,怨而不得,轉而為問,問君加他人不得,不容不問之天也。此是屈大夫無可 奈何處。

四十 九歌哀而艷,九章哀而切。九歌託事神以喻君,猶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無由,沈 淵已決,不覺其激烈而悲愴也。

四十一 卜居、漁父而篇,設為問答,以顯己意,客難、解嘲之所從出也。詞義顯然,楚辭中 之變體。

四十二 屈原、微、箕,皆同姓之臣,離騷二十五與麥秀之歌,辭不同而旨同。(有詩說、離 騷說另出,此錄其大旨二十七則。)

四十三 詩三百篇,可以被諸管弦,皆古樂章也。漢時詩樂始分,乃立樂府,安世房中歌,系 唐山夫人所制,而清調、平調、瑟調,皆其遺音,此南與風之變也。朝會道路所用, 謂之鼓吹曲;軍中馬上所用,謂之橫吹曲,此雅之變也。武帝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 與司馬相如諸人略定律呂,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頌之變也。漢以後因 之,而節奏漸失。

四十四 樂府之妙,全在繁音促節,其來于于,其云徐徐,往往於迴翔屈折處感人,是即依永 和聲之遺意也。齊、梁以來,多以對偶行之,而又限以八句,豈復有詠歌嗟歎之意耶 ?

四十五 樂府寧樸毋巧,寧疏毋煉。張籍短歌行云:〔曹蒲花開月常滿。〕傷於巧也。無名氏 木蘭詩云:〔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後人疑為韋元甫假託,傷於煉也。古樂府 聲律,唐人已失,試看李太白所擬,篇幅之短長,音節之高下,無一與古人合者,然 自是樂府神理,非古詩也。明李於鱗句摹字仿,並其不可句讀者追從之,那得不受人 譏彈?

四十六 四言詩締造良難;於三百篇太離不不得,太肖不得。太離則失其源,太肖只襲其銑也 。韋孟諭諫、在鄒之作,難精難精穆穆,未離雅正。劉琨答盧諶篇,拙重之中,感激 豪蕩,准之變雅,似離而合。張華、二陸、潘岳輩,懨懨欲息矣。淵明停雲、時運等 篇,清腴簡運,別成一格。

四十七 風騷既息,漢人代興,五言為標準矣。就五言中較然而體:蘇李贈答,無名氏十九首 ,是古詩體;廬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類,是樂府體。

四十八 五言古,長篇難於鋪敘,鋪敘中有峰巒起伏,則長而不漫;短篇難於收斂,收斂中能 含蘊無窮,則短而不促。又長篇必倫次整齊,起結完備,方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 悠然而止,不必另綴起結,苟反其位,兩者俱顛。

四十九 龐言繁稱,道所不貴,蘇李詩言情款款,感悟具存,無急言謁論,而意自長,神自遠 ,使聽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為五言之祖。蘇李之別,諒無會期矣,而云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何怊惆而纏綿也!後人如何擬得!

五十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遊子他鄉,死生 新故之感。或寓言,或顯言,或食覆言。初無可辟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 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

五十一 廬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言,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筆 也。中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唐人棄婦篇直用其語云:〔憶我初來時,小 姑始扶床。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下節去〔慇勤養公姥,好自相扶將。〕;而 忽轉二語云:〔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輕薄之言,了無餘味,此漢唐詩中國之 分。

五十二 漢五言一韻到氐者多,而〔青青河畔草。〕一章,一路換韻聯折而下,節拍甚急,而 〔枯桑知天風。〕二語,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緩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

五十三 文姬悲憤詩,滅去脫卸轉接之痕,若斷若續,不碎不亂,讀去如驚蓬坐振沙礫自飛。 視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傳。

五十四 蘇、李以後,陳思王繼起,父兄多才,渠尤獨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鄴 下諸子,文翰鱗集,未許執金鼓而抗顏行也。故應為一大宗。

五十五 陳思王極工起調,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如〔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如〔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謝玄暉〔大江流日夜,客心 悲未央。〕,極蒼蒼莽莽之致。

五十六 阮公詠懷,反覆零亂,洽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遭阮公之時 ,自應有阮公之詩也。箋釋者必求時事以實之,則鑿矣。劉彥和稱:〔嵇旨清峻,阮 旨遙深。〕故當截然分道。

五十七 壯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輊軒;二陸、潘、張,亦稱魯衛。左太沖拔出於眾流之 中,胸次高曠,而筆力足以達之,自應盡掩諸家。鍾記室嶸,季孟潘、陸間,謂:野 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沖弗受也。過江以還,越石悲壯,景純超逸,足稱後勁。

五十八 士衡舊推大家,然通贍自足,而絢采無力,遂開出排偶一家。降自齊、梁,專工隊仗 ,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陸氏為之濫觴也。所撰文賦云:〔詩緣情而綺 靡。〕言志章教,惟資塗澤,先失詩人之旨。

五十九 漢、魏詩只是一氣轉旋,晉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此詩運升降之別。

六十 陶公以名臣之後,際易代之時,欲言難言,時時寄託,不獨詠荊軻一章也。六朝第一 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鍾記室謂其原出於應璩,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辭厥 咎已。

六十一 晉人多尚放達,獨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 有物我同得語,倘幸列孔門,何必不在季次、原憲下?

六十二 詩至於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關也。康樂神工默運,明遠廉俊無前,允 稱二妙。延年聲價雖高,雕鏤太過,不無沈悶;要其厚重處,古意猶存。

六十三 前人評康樂詩,謂:〔東海揚帆,風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約匠心獨造,少規往則 ,鉤深極微,而漸近自然,流覽閒適中,時時浹理趣。劉勰云:〔老莊告退,而山水 方滋。〕遊山水詩,應以康樂開先也。

六十四 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營而反於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 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

六十五 鮑明遠樂府,抗音吐懷,每成亮節。代東門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無古人。

六十六 齊人寥寥,謝玄暉獨有一代,以靈心妙悟,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妙 理。元長(王融)諸人,未齊肩背。

六十七 蕭梁之代,君臣贈答,亦工艷情,風格日卑矣。隱侯(沈約)短章,略存古體;文通 (江淹)、促仲言(何遜),辭藻斐然,雖非出群之雄,亦稱一時能手。陳之視梁, 抑又降焉,子堅(陰鏗)、孝穆(徐陵),略具體裁,專求佳句,差強人意云爾。

六十八 梁、陳、隋間,專尚琢句。庾肩吾云:〔雁與雲俱陣,沙將蓬共驚。〕、〔殘虹收宿 雨,缺岸上新流。〕、〔水光懸蕩壁,山翠下添流。〕,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 逐下山風。〕,江總云:〔露洗山扉月,雲開石路煙。〕,隋煬帝云:〔鳥驚初移樹 ,魚寒欲隱苔。〕,皆成名句;然比之小謝〔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痕跡宛 然矣。若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中 有元化自在流出,烏可以道里計?   六十九 梁時橫吹曲,武人之詞居多,北音競奏,鉦鐃鏗鏘;企喻歌、折楊柳歌詞、木蘭詩等 篇,猶漢魏人遺響也。北齊敕勒歌,亦復相似。

七十 北朝詞人,時流清響。庾子山才華富有,悲感之篇,常見風骨。爾時徐、庾並名,恐 孝穆華詞,瞠乎其後矣。

七十一 子山詩不專造句,而造句亦工。步虛詞云:〔漢帝看桃核,齊侯問棗花。〕軍行云: 〔塞迥翻榆葉,關寒落雁毛。〕從軍云:〔地中鳴鼓角,天上下將軍。〕法筵云:〔 佛影胡人記,經文漢語翻。〕酬薛文學云:〔羊脅連九阪,熊耳對雙峰。〕少陵所云 清新者耶?而武林陳允倩謂老杜不能青出於藍,直是亦步亦趨。未免揚許失實。

七十二 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後主,而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候也。楊素幽思健 筆,詞氣清蒼,後此射洪(陳子昂)、曲江(張九齡),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

七十三 古今流傳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靜如練。〕, 如〔紅藥當階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樑落燕泥。〕, 情景俱佳,足資吟詠;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忠厚悱惻,得遲遲我行 之意。

七十四 唐顯慶、龍朔間,承陳、隋之遺,幾無五言古詩矣。陳伯玉力掃俳優,仰追曩哲,讀 感遇等章何啻黃初、正始間也?張曲江、李供奉斷起,風裁各異,原本阮公。唐體中 能復古者,以三家為最。

七十五 蘇、李十九首後,五言最勝。大率優柔善入,婉而多風。少陵才力標舉,縱橫揮霍, 詩中國又一變矣。要其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契,生平抱負,悉流露於楮墨間,詩 之變,情之正也。宜新甯高氏,別為大家。

七十六 五言長扁,固須節次分明,一氣連屬。然有意本連屬而轉似不相連屬者,敘事未了, 忽然頓斷,插入旁議,忽然聯續,轉接無象,莫測端倪,此運左、史法於韻語語中, 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來,且讓少陵獨步。

七十七 少陵新婚別云:〔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近於怨矣,而〔君今往死地。〕以下 ,層層轉換,勉以努力戎行,發乎情止乎禮義也。羌村首章,與綢繆詩〔今夕何夕。 〕見此良人。〕、〔見此粲者。〕、東山詩〔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一神理。

七十八 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 人有其閒遠,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 之所近。

七十九 才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太白五言妙於神行,昌黎不無蹶張矣,取其意規於正, 雅道未澌。

八十 孟東野詩,亦從風騷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氣不無斫削耳。以郊、島並稱,銖兩未敵 也。元遺山云:〔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 尺樓。〕揚韓抑孟,毋乃太過?

八十一 韓、孟聯句體,可偶一為之,連篇累牘,有傷詩品。

八十二 大風、柏梁,七言權輿也。自時厥後,如魏文燕歌行、陳琳飲馬長城窟、鮑照行路難 ,皆稱傑構。唐人起而不相沿襲,變態備焉。學七言古詩者,當以唐代為揩式。

八十三 班史東方朔傳云:〔八言七言上下。〕然東方詩不傳,而八言體,後人亦無繼之者。

八十四 文以養氣為歸,詩亦如之。七言古或雜以兩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 也。或雜以八九言、十餘言,皆伸以長句,而故欲振蕩其勢,迴旋其姿也。其間忽疾 忽徐,忽翕忽張,忽渟瀠,忽轉掣,乍陰乍陽,屢遷光景,莫不有浩氣鼓蕩其機,如 吹萬之不窮,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長篇之能事極矣。四語一轉,蟬聯而下,特初 唐人一法,所謂〔王楊盧駱當時體。〕也。

八十五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黃河落天走東海。〕之勢。以下隨手波折,隨步換形, 蒼蒼莽莽中,自有灰線蛇蹤,蛛絲馬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至收結處,紆 徐而來者,防其平衍,須作斗健語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氣促,不妨作悠揚曳語 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論。

八十六 轉韻初無定式,或二語一轉,或四語一轉,或連轉幾韻,或一韻疊下幾語。大約前則 舒徐,後則一滾而出,欲急其節拍以為亂也。此亦天機自到,人工不能勉強。

八十七 詩篇結局為難,七言古尤難。前路層波疊浪而來,略無收應,成何章法?支離其詞, 亦嫌煩碎。作手於兩言或四言中,層層照管,而又能作神龍掉尾之勢,神乎技矣。

八十八 高、岑、王、李(頎)四家,每段頓挫處,略作對偶,於局勢散漫中求整飭也。李、 杜風雨分飛,魚龍百變,讀者又爽然自失。

八十九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濤浪自湧,白雲捲舒,從風變滅,此殆天授, 非人力也。集中笑矣乎、悲來乎、懷素草書歌等作,開出淺率一派,王元美稱為百首 以後易厭,此種是也。或云:此五代庸妄子所擬。

九十 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如鉅鹿之戰,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而前,不敢 仰視;如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與太白各不相似,而各 造其極;後賢未易追逐。夔州以後,比之掃殘毫穎,時帶頹禿。

九十一 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砅評事篇中〔上云天下亂。〕云云,〔次問最少年。〕 云云,初不說出某人,而下倒補云:〔秦王時在座,真氣驚戶牖。〕此其法也。麗人 行篇中,〔賜名大國虢與秦。〕、〔慎莫近前丞相嗔。〕,亦是此法。又有反接法, 述懷篇云:〔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若云〔不見消息來。〕,平平語耳,此云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斗覺驚心動魄矣。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 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無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 其味便淺,此云:〔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轉作曠達,彌見沉痛矣。又月突接 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沱秦東亭。〕,簡薛華醉歌突接〔氣酣日落西風來。〕, 上寫情欲盡未盡,忽入寫景,激壯蒼涼,神色俱王,皆此老獨開生面處。

九十二 三句一轉,秦皇嶧山碑文法也,元冷飲店山中興頌用之,岑嘉州走馬川行亦用之,而 三句一轉中,又句句用韻,與嶧山碑又別。

九十三 歌行轉韻者,可以雜入律句,借轉韻以運動之,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也。一韻到底 者,必須鏗金鏘石,一片宮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調也。不轉韻者,李杜十之一二, (李如粉圖山水水歌,杜如哀王孫、瘦馬行類。)韓昌黎十之八九。後歐、蘇諸公, 皆以韓為宗。

九十四 或問:〔何者古詩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何者別 於律句?〕曰:〔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

九十五 七字每平仄相間,而義山韓碑一篇中,〔封狼生貙貙生貔。〕,七字平也;〔帝得聖 相曰度。〕,七字仄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九十六 昌黎豪傑自命,欲以學問才力跨李杜之上;然恢張處多,變化處少,力有餘而巧不足 也。獨四言大扁,如元和聖德、平淮西碑之類,義山所謂句奇語重,點竄塗改者,雖 司馬長卿亦當斂手。

九十七 白樂天詩,能道盡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諷諭一卷,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亦風之遺意也。惟張文昌、王仲初樂府,專以口齒利便勝人,雅非貴品。

九十八 仲初當窗織云:〔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人即無志節,何至羨青樓倡 耶?文昌節婦吟云:〔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贈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褻於 羅敷之使君也,猶感其意之纏綿耶?雖云寓言贈人,何妨圓融其辭;然君子立言,故 自有則。

九十九 李長吉詩,每近天問、招魂楚騷之苗裔也;特語語求工,而波瀾堂廡又窄,所以有山 節藻梲之誚。杜牧之謂:〔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僕命騷。〕果末天假以年, 所造遂止此乎?

一○○ 王元美云:〔奇過則凡。〕學長吉者宜知之。

一○一 五言律,陰鏗,何遜,庾信,徐陵已開其體;唐初人研揣聲音,穩順體勢,其制乃備 。神龍之世,陳杜沈宋,渾金璞玉,不須追琢,自然名貴。開、寶以來,李太白之明 麗,王摩詰,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揚鑣,並推極勝。杜子美獨辟畦逕,寓縱橫排奡於 整密中,故應包涵一切。終唐之世,變態雖多,無有越諸家之範圍者矣。以此求之, 有余師焉。

一○二 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重山。〕、〔帶甲滿天地。 〕,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

一○三 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即徵實聯,亦宜各換意境。略無變換,古人所輕。即如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何嘗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寫景一例少之。至〔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宋人已議之矣。

一○四 三四語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勢乃佳。苟艱於屬對,率爾放筆, 是借散勢以文其陋也。又有通體俱散者,李太白夜泊牛渚、孟浩然晚泊潯陽、釋皎然 尋陸鴻漸等章,興到成詩,人力無與,匪垂典則,偶存標格而已。外是:八句平對, 五六散行,前半扇對之式,皆極詩中變態。

一○五 三四貴勻稱,承上斗峭而來,宜緩脈赴之;五六必聳然挺拔,別開一境。上既和平, 至此必須振起也。崔司勳贈張都督詩:〔出塞清沙漠,還家拜羽林。〕,和平矣,下 接云:〔風霜臣節苦,歲月主恩深。〕杜工部送人從軍詩:〔今君度沙磧,累月斷人 煙。〕,和平矣,下接云:〔好武甯論命?封侯不計年。〕泊岳陽城下詩:〔岸風翻 夕浪,舟雪灑寒燈。〕,和平矣,下接云:〔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如此拓開 ,方振得起。溫飛卿商山早行,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下,接〔槲葉落山 路,枳花明驛牆。〕;周處士樸賦董嶺水,於〔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下,接 〔過衙山色遠,近水月光低。〕,便覺直塌下去。

一○六 中二聯不宜純乎寫景。如〔明月松間照,清泉不上流。竹喧歸浣女,蓬動下漁舟。〕 景象雖工,詎為模楷?至宋陸放翁,八句皆寫景矣。

一○七 收束或放開一步,或宕出遠神,或本位收住。張燕公:〔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就夜飲收住也。王右丞:〔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從解帶彈琴宕出遠神也 。杜工部:〔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就畫鷹說到真鷹,放開一步也。就上文體 勢行之。

一○八 唐玄宗〔劍閣橫雲峻。〕一篇,王右丞〔風勁角弓鳴。〕一篇,神完氣足,章法、句 法、字法俱臻絕頂,此律詩正體。而太白:〔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 ,春色未曾看。〕一氣直下,不就羈縛。右丞:〔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 夜雨,樹杪百重泉。〕分頂上二語而一氣赴之,尤為龍跳虎臥之筆。此皆天然入妙, 未易追摹。

一○九 大曆後漸近收斂,選言取勝,元氣未完,辭意新而風格自降矣。劉隨州工於鑄語,不 傷大雅,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萬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名俊 有餘,自非盛唐人語。

一一○ 賈長江:〔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溫飛卿:〔古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卑 靡時乃有此格。後惟馬戴亦間有之。

一一一 七言律,平敘易於徑遂,雕鏤失之佻巧,比五言為尤難。貴屬對穩,貴遣事切,貴捶 字老,貴結響高,而總歸於血脈動盪,首尾渾成。後人祗於全篇中爭一聯警拔,取青 妃白,有句無章,所以去古日遠。

一一二 沈雲卿龍池樂章,崔司勳黃鶴樓詩,意得像先,縱筆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渭章法 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者也。

一一三 雲卿獨不見一章,骨高氣高,色澤情韻高,視中唐〔鶯啼報新年。〕詩,味薄語纖, 床分上下。

一一四 維、李頎、崔曙、張謂、高適、岑參諸人,品格既高,復饒遠韻,故為正聲。老杜以 宏才卓識,盛氣大力勝之。讀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不廢議論,不棄 藻繢,籠蓋宇宙,鏗戛韻鈞;而橫縱出沒中,復含醞藉微遠之致;目為大成,非虛語 也。明嘉、隆諸子,轉尊李頎。鍾、譚於杜律中轉斥秋興諸篇,而推〔南極老人自有 星。〕月章,何啻●●藝!

一一五 大曆十子後,劉夢得骨幹氣魄,似又高於隨州。人與樂天並稱,緣劉、白有倡和集耳 ,白之淺易,未可同日語也。蕭山毛大可尊白詘劉,每難測其指趣。

一一六 柳子厚哀怨有節,律中騷體,與夢得故是敵手。

一一七 義山近體,襞績重重,長於諷諭。中多借題攄抱,遭時之變,不得不隱也。詠史十數 章,得杜陵一體。至云:〔但須鸑鷟巢司閣,豈假鴟鴞在泮林!〕不媿讀書人持論。

一一八 溫、李擅長,固在屬對精工,然或而無意,譬之剪採為花,全無生韻,弗尚也。義山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飛卿〔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對句用逆挽法,詩中得此一聯,便化板滯為跳脫。

一一九 晚唐人詩:〔鷺鷥飛破夕陽煙。〕、〔水面風回聚落花。〕、〔芰荷翻雨潑鴛鴦。〕 ,固是好句,然句好而意盡句中矣。又張洞庭湖詩:〔青草浪高三月渡,綠楊花撲 一溪煙。〕綠楊一語,分明村港小景,賦洞庭湖宜爾耶?〔破〕字〔聚〕字,〔潑〕 字〔撲〕字,求新在此,不登大雅之堂正在此。

一二○ 長律所尚,在氣局嚴整,屬對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開闔相生,不露鋪敘轉折過 接之跡,使語排而忘其為提排,斯能事矣。唐初應制,贈送諸篇,王、楊、盧、駱、 陳、杜、沈、宋,燕、許、曲江,並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鴻麗,一變故方,後此無 能為役。元、白滔滔百韻,俱能工穩;但流工穩;但流有餘,熔裁未足,每為淺率家 效顰。溫、李以下,又無論已。七言長律,少陵開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況學 步餘子?

一二一 絕句,唐樂府也。篇止四語,而倚聲為歌,能使聽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猶能賞之 ,非以揚音抗節有出於天籟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

一二二 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並入化機;而三家中,太白近樂 府,右丞、蘇州近古詩,又各擅勝場也。他如崔顥長干曲、金昌緒春怨、王建新嫁娘 、張祜宮詞等篇,雖非專家,亦稱絕調。

一二三 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 神遠太白有焉。

一二四 王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風開露井桃。〕一章,只說他人之承寵, 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思,此求響於弦指外也。〔玉顏不及寒鴉色。〕兩言,亦復優柔 婉約。

一二五 〔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謁,而功不成,繇將非其人 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防 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

一二六 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蒲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 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 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滄溟、鳳洲主氣,阮亭主神, 各自有見。愚謂:李益之〔回樂峰前〕,柳宗元之〔破額山前〕,劉禹錫之〔山圍故 國。〕,杜牧之〔煙籠寒水。〕,鄭谷之〔揚子江頭。〕,氣象稍殊,亦堪接武。

一二七 詩有當時盛稱而品不貴者,王維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張謂之〔世人結交須黃金 。〕,曹松之〔一將功成萬骨枯。〕,章碣之〔劉項原來不讀書。〕,此粗派也。朱 慶餘之〔鸚鵡前頭不敢言。〕,此纖小派也。張祜之〔淡掃蛾眉朝至尊。〕,李商隱 之〔薛王沉醉壽王醒。〕,此輕薄派也。又有過作苦語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驚 起坐,暗風吹雨入船窗。〕,情非不摯,成蹙蹶聲矣。李白〔楊花落盡子規啼。〕, 正不須如此說。


卷下

一 宋初台閣倡和,多宗義山,名〔西昆體〕。(以義山為〔昆體〕者非是。)梅聖俞、 蘇子美起而矯之,盡翻科臼,蹈厲發揚,才力體制,非不高於前人,而淵涵渟滀之趣 ,無復存矣。歐陽七言古專學昌黎,然意言之外,猶存餘地。

二 王介甫才力頗張,而意味較薄,桃花源一篇外,良苦互見矣。王逢力求生新,亦同 時之錚錚者。

三 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於天馬脫羈,飛仙遊戲,窮 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後,又開闢一境界也。元遺山云:〔只知詩到蘇 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嫌其有破壞唐體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蘇門諸君子 ,清才林立,並入寰中,猶之邾、莒已。蘇詩長於七言,短於五言;工於比喻,拙於 莊語。

四 劍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獨造境地,但古體近粗,今體近滑,遜於杜之沈雄騰踔耳。明 代楊君謙、本朝楊芝田專錄其歎老嗟卑之言,恐非放翁知己。

五 放翁七言律,隊仗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 十餘聯。緣放翁年八十餘,〔六十年間萬首詩。〕後,又添四千餘首,詩篇太多,不 暇持擇也。初不以此遂輕放翁,然亦足為貪多者鏡矣。八句中上下時不承接,應是先 得佳句,續成首尾,故神遠氣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六 南渡後詩,楊廷秀推尤、蕭、范、陸四家,謂尤延一(袤)、蕭東夫(德藻)、范致 能(成大)、陸務觀(游)也。後去東夫,易以廷秀,稱尤、楊、范、陸,蕭幾不能 舉其名氏,而詩亦散逸矣。傳其詠梅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供老枝。〕又 云:〔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意孑孓求新,而入於澀體者耶?

七 朱子五言,不必嶄絕凌厲而意趣風骨自見,知為德人之音。

八 〔西江派〕黃魯直太生,陳無己太直,皆學杜而未嚌其炙者。然神理未浹,風骨獨存 。南渡以下,范石湖變為恬縟,楊誠齋、鄭德源變為諧俗,劉潛夫、方巨山之流,變 為纖小;而四靈諸公之體,方幅狹隘,令人一覽易盡,亦為不善變矣。

九 蘇、李數篇,老杜奉為吾師,不朽之作,不必務多也。楊誠齋積至二萬餘,周益公如 之。以多為貴,無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簡金,幾於無金可簡,亦安用多為哉?

一○ 宋末謝皋羽〔晞髮集〕,意生語造,古體欲獨辟町畦,方之元和時,在盧仝、劉叉之 列。

一一 宋詩中如〔捲簾通燕子,織竹護雞孫。〕、〔為護貓頭筍,因編麂眼籬。〕、〔風來 嫩柳搖官綠,雲起奇峰湧帝青。〕、〔遠近筍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秦盟。〕,皆卑 卑者。至〔若見江魚應慟哭,此中曾有屈原墳。〕,則怪矣。〔腳跟頭上麗兩青天。 〕、〔月子灣灣照九州。〕,則俚矣。學宋人者,並無宋人學問,而但求工對偶之間 ,(如〔木上座〕、〔竹夫人〕、〔趙盾日〕、〔展禽風〕之類。)曲摹里巷之語, 捨大聲而愛折楊、皇荂,宜識者之不欲觀也。擴清俗諦,以求大方,斯真宋詩出矣。 〔春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何工於著景也!〔客遊兒廢學,身拙婦持家。〕何工 於言情也!此種何嘗不是宋詩?

一二 谷音一卷,系宋遺民詩,皆不落塵溷,清鏘可誦者。月泉吟社一卷,便不足觀。

一三 中州集,錢牧齋極為獎激。然可取者,元裕之小序。詩品薄弱,又在南宋諸公下也。 集中所傳,如:〔好景落誰詩句裡?蹇驢駝我畫圖間。〕好句不過爾爾。王元美謂直 於宋而大淺,質於元而是情。豈苛論哉?

一四 元裕之七言古詩,氣王神行,平蕪一望時,常得峰巒高插,濤瀾動地之慨,又東坡後 一能手也。絕句寄托遙深,如出都門、過故宮等篇,何減讀庾蘭成哀江南賦?

一五 虞、楊、范、揭四家,詩品相敵,中又以〔漢廷老吏〕(伯生自評其詩。)為最。他 如吳淵穎之兀奡,迺易之之流利,薩天錫之穠鮮耀艷,故應並張一軍。趙、王、孫暨 金華諸子,聲價雖高,未宜方駕。

一六 鐵崖樂府,詆訿者比於妖魅。然廉折稜,異於男子而巾幗服者。論宋元詩,不必過於 求全也。鐵門諸子中,玉笥生亦復可採。過此以往,近乎填詞,等之自鄶已。

一七 元季都尚詞華,劉伯溫獨標骨幹,時能規撫杜、韓。高季迪出入於漢、魏讓克、唐、 宋諸家;特才調過人,步蹊未化,故變元風則有餘,追大雅猶不足也。要之,明初辭 人,以二公為冠,袁景文(凱)次之,楊孟載(基)次之,張志道(以寧)次之,徐 幼文(賁)張來儀(羽)又次之。高、楊、張、徐之名,特並舉於北郭十子中,初非 通論。

一八 張志道送阮子敬一篇,連跗接萼,神似(飲馬長城)詩。袁景文題蘇李泣別圖,神韻 雙絕,應在劉賓客、李庶子間。

一九 高典籍(●)長於五言,如:〔海國霜氣涼,秋聲落遙野。飛雨霞際晴,夕陽雁邊下 。〕風致疑出常建。閩中林子羽輩,未之或先。

二○ 永樂以還,崇台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應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李賓之(東陽 )力挽頹瀾,李(夢陽)、何繼之,詩道復歸於正。

二一 李獻吉雄渾悲壯,鼓蕩飛揚;何仲默秀朗俊逸,迴翔馳驟。同是憲章少陵,而所造各 異,駸駸乎一代之盛矣。錢牧齋信口掎摭,謂其摹擬剽賊,同於嬰兒學語。至謂讀書 種子,從此斷絕。此為門戶起見,後人勿矮人看場可也。兩人學少陵,實有過於求肖 處。錄其鋹,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信陽之心。

二二 徐昌穀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倩朗清潤,骨相欹,自能獨尊吳體。邊庭實、王子衡 ,同羽翼李何,而地位少下。康對山涉筆膚庸,一往易盡。七子之名,不必存也。

二三 僧雪江送王伯安謫龍場驛丞云:〔蠻煙瘦馬經荒驛,瘴雨寒雞夢早朝。〕上句寫遠竄 景色,人猶能之,下則文成之忠愛俱見矣。又趙鶴登岱云:〔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 天地自東回。〕胸中不知吞幾雲夢也!

二四 楊用脩負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絕麗之學,隨物賦形,空所依傍。讀宿金沙江、錦津舟 中諸篇,令人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辦。

二五 五言非用脩所長,過於穠麗,轉落凡近也。同時有薛采君(蕙),稍後有高子業(叔 嗣),並以沖淡為宗,五言古風,獨饒高韻。後華子潛(宗)希韋、柳之風,四皇甫 (沖、孝、汸、濂)仰三謝之體,雖未穿溟涬,而氛垢已離,正、嘉之際稱爾雅云。

二六 王元美天分既高,學殖亦富,自珊瑚木難盈牛溲馬勃,無所不有。樂府古體,卓爾成 家,七言近體,亦會會見大方;而鍛煉未純,且多酬應牽率之態。

二七 李於鱗擬古詩,臨摹已甚,尺寸不離,固足招詆諆之口。而七言近體,高華矜貴,脫 去凡庸,正使金沙並見,自足名家。過於回護與過於掊擊,皆偏私之見耳。

二八 謝茂秦古體,局於規格,絕少生氣。五言律句烹字煉,氣逸調高。集中〔雲出三邊外 ,風生萬馬間。〕、〔人吹五更笛,月照萬家霜。〕、〔絕漠兼天盡,交河蕩日寒。 。〕、〔夜火分千樹,春最短落萬家。〕,高、岑遇之,行當把臂。七言送謝武選一 章,隨題轉摺,無跡有神,與高青丘送沈左司詩,並推神來之作。

二九 王、李既興,輔翼之者,病在沿襲雷同;攻擊之者,又病在翻新弔詭。一變為袁中郎 兄弟之詼諧,再變為鍾伯敬、譚友夏之僻澀,三變為陳仲醇、程孟陽之纖佻;回視嘉 靖諸子,又古民之三疾矣。論者獨推孟陽,歸咎王、李,而並認論李、何為作俑之始 。其然,豈其然乎?

三十 萬曆以來,高景逸(攀龍)、歸季思(子慕)五言,雅淡清真,得陶公意趣。仁義之 人,其言藹如也。

三十一 詩至鍾、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墾闢榛蕪,上窺正始,可云枇杷晚翠。

三十二 寫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謂意在筆先,然後著墨也。慘澹經營,詩道所貴。倘意旨間架 ,茫然無措,臨文敷衍,支支節節而成之,豈所語於得心應手之技乎?

三十三 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 見色。近人挾以鬥勝者,難字而已。

三十四 點染風花,何妨少為失實?若小小送別,而動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雲萬里。登陟 培塿,比擬華、嵩;偶遇庸人,頌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懷紲之思;業處歡娛, 忽作窮途之哭。准之立言,皆為失體。記曰:〔志之所所至,詩亦至焉。〕本乎志以 成詩,惡有數者之患?

三十五 用意過深,使氣過厲,揉藻過穠,亦是詩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風。〕

三十六 意主渾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厲,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彌旨;恐藏者盡而無餘 。

三十七 朱子云:〔楚詞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說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 故多忠愛之詞,義山間作風刺之語;然必動輒牽入,即偶爾賦物,隨境寫懷,亦必云 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鏡花,多成粘皮帶骨,亦何取耶?

三十八 鍾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語。然別開一徑,康馗有弗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 陳;聲不和律,艷詄競響。〕此持論極善,且似自砭其失處。蓋詩當求新於理,不當 求新於徑。譬之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未嘗有兩日月也。

三十九 援引典故,詩家所尚。然亦有羌無故實而自高,臚陳卷軸而轉卑者。假如作田家詩, 只宜稱情而言;乞靈古人,便乖本色。

四十 嚴儀卿有〔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說。謂神明妙悟,不專學問,非教人廢學也。 誤用其說者,固有原伯魯之譏;而當今談藝家,又專主漁獵,若家有類書,便成作者 ,究其流極,厥弊維鈞。吾恐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

四十一 擬古詠懷,斷不宜入近世事與近世字面,錦葛同裘,嫌不稱也。若本敘述近事,即方 言謠諺,不妨引入,顧用之何如耳。

四十二 樂府中不宜雜古詩體,恐散樸也,作古詩正須得樂府意。古詩中不宜雜律詩體,恐凝 滯也,作律詩正須得古風格。與寫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寫楷書宜入篆八分法同意。

四十三 詠古詩未經闡發者,宜援據本傳,見微顯闡幽之意。若前人久經論定,不須人云亦云 。王摩詰西施詠、李東川謁夷齊廟,或別寓興意,或淡淡寫景,以避雷同剿說,此別 行一路法也。

四十四 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 。後人粘著一事,明白斷案。此史論,非詩格也。至胡曾絕句百篇,尤為墮入惡道。

四十五 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云:〔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簡而能賅,真 史筆也。劉滄咸陽、鄴都、長洲諸詠,設色寫景,可互相統易,是以酬應為懷古矣。 許渾稍可觀,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遊山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永州山水主 幽峭,柳僕曹稱之。略一轉移,失卻山川真面。

四十五 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云:〔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簡而能該,真 史筆也。劉滄咸陽、鄴都、長洲諸詠,設色寫景,可互相統易,是以酬應為懷古矣。 許渾稍可觀,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遊山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永州山水主 幽峭,柳僕曹稱之。略一轉移,失卻山川真面。

四十七 詠物,小小體也;而老杜詠房兵曹胡馬則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德性之 調良,俱為傳出。鄭都官詠鷓鴣則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裡啼。〕此又 以神韻勝也。彼胸無寄託,筆無遠情,如謝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謎語耳。

四十八 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如題畫馬畫鷹,必說 到真馬真鷹,復從真馬真鷹開出議論,後人可以為式。又如題畫山水,有地名名可按 者,必寫出登臨憑弔之意;題畫人物,有事實可拈者,必發出知人論世之意。本老杜 法推廣之,才是作手。

四十九 古人詠雪多偶然及之。漢人〔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謝康樂〔明月照積雪。 〕,王龍標〔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何天真絕俗也!鄭都官〔亂飄僧捨茶煙 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是成底語?東坡尖叉韻詩,偶然遊戲,學之恐入於魔。

五十 詠梅詩應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蘇東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為上。林和 靖之〔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見一枝。〕,亦 能像外孤寄;餘皆刻畫矣。杜少陵之〔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此純 乎寫情,以事外賞之可也。

五十一 東坡詩:〔幽玉盡處見桃花。〕又云:〔竹外桃花三兩枝。〕自是桃花名句。

五十二 隱侯云:〔彈丸脫手。〕固是詩家妙喻。然過熟則滑;唯生熟相濟,於生中求熟,熟 處帶生,方不落尋常蹊徑。

五十三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題數首,又合數首為章法。有起,有結,有結,有倫序,有照應 ;若闕一不,增一不得,乃見體裁。陳思王贈白馬、謝家兄弟酬答,子美遊何將軍園 之類是也。又有隨所興觸,一章一意,分觀錯雜,總述纍纍。射洪感遇、太白古風、 子美秦州雜詩之類是也。後人一題至十數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辭采,彼此互犯 ,雖構多篇,索其指歸,一章可盡,不如割愛之為愈已。

五十四 詩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殘冬立春,亦尋常意思,而王灣云:〔海日生殘夜,江春 入舊年。〕一經錘煉,便或警絕,宜張曲江懸以示人。

五十五 詩中韻腳,如大廈之有柱石,此處不牢,傾折立見。故有看去極平,而斷難更移者, 安穩故也。安穩者,牢之謂也。杜詩:〔懸崖置屋牢。〕可悟韻腳之法。

五十六 對仗固須工整,而亦有一聯中本句自為對偶者。五言如王摩詰〔赭圻將赤岸,擊汰復 揚舲。〕,七言如杜必簡〔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袨服照江東。〕杜子美〔桃花細逐 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之類,方板中求活時或用之。

五十七 律詩起句,可不用韻,故宋人以來,有入別韻者。然必於通韻中借入,如冬韻詩起句 入東,支韻詩起句入微,豪韻詩起句入蕭、餚是也。若庚、青韻詩,起句入真、文、 寒、刪;先韻詩,起句入覃、鹽、鹹,亂雜不可為訓。

五十八 寫景寫情,不宜相礙,前說晴,後說雨,則相礙矣。亦不可犯複,前說沅灃,後說衡 湘,則犯複矣。即字面亦須避忌字同義異者,或偶見之,若字義俱同,必從更易。如 〔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終是右丞之累。杜詩云:〔新詩改 罷自長吟。〕改則弊病去,長吟則神味出。

五十九 詩中高格,入詞便苦其腐;詞中麗句,入詩便苦其纖,各有規格在也。然腐之為病, 填詞者每知之;纖之為病,作詩者未盡知之。

六十 古人同作一詩,不必同韻,即同韻亦在一韻中,不必句句次韻也。自元、白創始,而 皮、陸倡和,又加甚焉。以韻為主,而以意相從,中有欲言,不能通達矣。近代專以 此見長,名曰和韻,實則趁韻,宜血脈橫亙,句聯意斷也。有志之士,當不囿於俗。

六十一 毛稚黃云:〔詩必相題,猥瑣尖新淫褻等題,可無作也;詩必相韻,故拈險俗生澀之 韻,可無作也。〕昏昏長夜,得此豁然。

六十二 雜體有大言、小言、兩頭纖纖、五雜組、離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項 ,近於戲弄,古人偶為之,然而大雅弗取。

六十三 人謂詩主性情,不主議論。似也,而亦不盡然。試思二雅中何處無議論?杜老古詩中 ,奉先、詠懷、北征、八哀諸作,近體中,蜀相、詠懷、諸葛諸作,純乎議論。但議 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旋轉婦人。〕 亦議論之佳者。

六十四 不讀唐以後書,固李北地欺人語。然近代人詩,似專讀唐以後書矣。不如布帛菽粟, 常足厭心切理也。

六十五 錢、郎贈送之作,當時引以為重;應酬詩,前人亦不盡廢也。然必所贈之人何人,所 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復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詠可歌,非幕下張君房輩 所能代作。

六十六 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為艷情發也。雖四始以後,離騷興美人 之思,平子有定情之詠;然詞則託之男女,義實關乎君父友朋。自梁、陳篇什,半屬 艷情,而唐末香奩,益近褻嫚,失好色不淫之旨矣。此旨一差,日遠名教。

六十七 詩貴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吳歌,本閨情語,而忽冀罷征。經下邳 圮橋,本懷子房,而意實自寓。遠別離,本詠英、皇,而藉以咎肅宗之不振,李輔國 之擅權。杜少陵玉華宮云:〔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傷唐亂也。九成宮云:〔 巡非瑤水遠,跡是雕牆後。〕垂夏、殷鑒也。他若諷貴妃之釀亂,則憶王母於宮中。 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幾斯託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 ,在讀者以意逆之耳。

六十八 漢人羽林郎篇:〔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陌上桑篇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焦仲卿妻篇:〔腰若流 紈素,耳著明月鐺。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何工於賦美人也!而其原出於碩人 之美莊姜。古人重其行,兼及其容,婦容不與德、言、工並列耶?

六十九 唐時五言,以試士,七言以應制。限以聲律,而又得失諛美之念,先存於中,揣摩主 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難也。錢起湘靈鼓瑟、王維奉和聖制雨中春望 外,傑作寥寥,略觀可矣。

七十 何景明明月篇序,大意謂:子美七言詩,詞固沈著,而調失流轉,不如唐初四子者音 節可歌。蓋以子美為歌詩之變體,而四子猶三百之遺風也。然子美詩每從風雅中出, 未可執詞調一節以議之。王阮亭論詩云:〔接跡風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王楊 盧駱當時體,莫逐刀圭誤後賢。〕能不被前人瞞過。

七十一 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 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 語成詩矣。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云:〔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 井中蛇。〕言外有餘味耶?

七十二 王右軍作字不肯雷同,黃庭經、樂毅論、東方畫像贊,無一相肖處,筆有化工也。杜 詩復然,一千四百餘篇中,求其詞意犯複,了不可得,所以推詩中之聖。

七十三 杜詩別於諸家,在包絡一切,其時露敗缺處,正是無所不有處。評釋家必代為辭說, 或周遮徵引以斡旋之,甚有以時文法解說杜詩,●●於提伏串插間者。浣花翁有知, 定應齒冷。

七十四 殷璠云:〔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吾無取焉。〕芮挺章云:〔道苟可 得,不棄於廝養;事非適理,何貴於膏梁?〕真能特立不昧心語。

七十五 高仲武以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謂工於發端。然〔暮蟬、落葉。〕石 兩景乎?〔不可聽、豈堪聞。〕有兩意乎?此持論未當處。

七十六 曹子建棄婦篇,筆妙何減長門?然二十四語中,重二〔庭〕韻,二〔靈〕韻,二〔鳴 〕韻,二〔成〕韻。古人雖有之,不得引為口實。

七十七 古人有誤用事實處:弦高本犒秦師,謝康樂云:〔弦高犒晉師。〕莊子:〔柳生左肘 ?〕柳,瘍類也。王右丞老將行云:〔今日垂楊生左肘。〕是以瘍為樹矣。又〔衛青 不敗由天幸。〕句,誤用霍去病事。而高常侍送渾將軍出塞亦云:〔衛青未肯學孫吳 。〕同時誤用,未知何故?

七十八 張承吉以金山詩折服徐凝,然中惟頷聯稍勝。〔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寫景 太窄;結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何村俗也!東坡貶徐凝〔一條界破青山 色。〕為惡詩,而不指摘承吉,或偶然未及爾?

七十九 姜白石詩說一篇之妙,全在結句。如截奔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 。又有意盡辭不盡,剡溪歸棹是也;辭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也。微妙語言,諸家未 到。

八十 唐詩選自殷璠、高仲武後,雖不皆盡善,然觀其去取,各有指歸。唯王介甫百家詩選 ,雜出不倫。大旨取和平之音,而忽入盧仝月蝕;斥王摩詰、韋左司,而王仲初多至 百首,此何意也?勿怖其盛名,珍為善本。

八十一 韋才調集選,固多明麗之篇;然如會真詩及〔隔牆花影動。〕等作,亦採入太白、 摩詰之後,未免雅鄭同奏矣。奈何闡揚其體,以教當世耶?

八十二 方虛谷瀛奎律髓,去取評點,多近凡庸,特便於時下捉刀人耳。鼓吹一書(嫁名元遺 山者),尤為下劣。學者以此等為始基,汩沒靈台,後難洗滌。昔康崑崙學琵琶,段 師令其十年不近樂器,洗盡邪雜,方許受教。作詩家毋誤入路頭,為康崑崙之續也。

八十三 司空表盡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嚴滄浪云:〔羚 羊掛角,無跡可求。〕蘇東坡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王阮亭本此數語,定唐 賢三昧集。木玄虛云:〔浮天無岸。〕杜少陵云:〔鯨魚碧海。〕韓昌黎云:〔巨刃 摩天。〕惜無人本此定詩。

八十四 韓子高於孟東野,而為雲為龍,願四方上下逐之歐陽子高於蘇、霉,而以黃河清鳳凰 鳴比之。蘇子高於黃魯直,而己所賦詩云:〔效魯直體〕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廣大爾 許。

八十五 記曰:〔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險而好 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凡習於聲歌之道者,鮮有不和平 其心也。今人忌才揚己,揎拳露臂,觀其意氣,可覘所養矣。

八十六 負罪引慝,思古無訧,際人倫之窮者,何厚於自責也?即涕泣美弓,情非得己,然惟 餘怨艾之意,不聞訶讓之詞。乃有遭讒異於正則,處變異於小弁,而忿語誖情,動相 譏議,小則見絕於友朋,大則獲戾於君父,君子憂之矣。盡言翹過,國佐已然,綴文 之士,其知所節焉。

八十七 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讀太白詩如見其脫屣千乘;讀少陵詩,如見其憂國傷時。其世 不我容,愛才若渴者,昌黎之詩也;其嬉笑怒罵,風流儒雅者,東坡之詩也。即下而 賈島、李洞輩,拈其一章一句,無不有賈島、李洞者存。倘詞可餽貧,工同鞶帨,而 性情面目,隱而不見,何以使尚友古人者讀其書想見其為人乎?

八十八 美人、佳人,初無定稱。簡兮以西周盛王為美人,離騷以君為美人,漢武以賢士為佳 人,光武稱陸閎為佳人;而蘇蕙稱竇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又婦人以男子 為佳人矣。

九十 樂府蝦鱔篇,鱔同蟬,水族之細者,從旦不從且。李於鱗誤用蝦●,押入魚、虞韻, 後人讀同疽音,不知其非也。古人造字,有鱔無●,看說文等書自見。吳地有鱔山, 見越絕書,今亦誤為且山。

九十一 漕者,以水通輸之謂,讀去聲。昌黎:〔通波非難圖,尺水乃可漕。善善不汲汲,後 時徒悔懊。〕可證也。惟泉水章:〔思須與漕。〕載馳章:〔言至於漕。〕屬衛邑者 當平聲讀。又雍字如時雍、辟雍、肅雍,作和字訓者,俱平聲。雍州之雍屬地名者, 從去聲。

九十二 人以忙遽為倉皇,然古人多作倉黃。少陵:〔誓欲隨君去,形勢所倉黃。〕〔蒼黃已 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柳州:〔蒼黃見驅逐,誰識死與生?〕又云:〔數州 之犬,蒼黃吠噬。〕無作倉皇者。倉皇二字,應是後人誤用,因倉卒皇遽而連及之也 。歐公伶官傳則云:〔倉皇東出。〕已屬宋人文集矣。

九十三 今人負恩為辜負。按:辜,罪也,絕非此意。少陵:〔孤負滄洲願。〕昌黎:〔孤負 平生志。〕義山:〔映書孤志業。〕之類,無用辜者。又李陵答蘇武書,有〔孤負陵 心。〕、〔陵雖孤恩。〕之句,更在唐人以前。

九十四 中興之中讀去聲。元凱左傳敘云:〔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陸德明音:丁仲反。若 當興而興,故謂之中,不必恰在中間也。杜詩:〔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萬 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餘不可悉數。中酒之中,讀平聲。漢書樊噲傳: 〔項羽既饗軍士中酒。〕師古註:〔飲酒之中,不醒不醉,故謂之中也。〕太白:〔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東坡:〔君獨未知其趣爾,臣今聊復一中之。〕亦不可 悉數。後人中興平讀,中酒仄讀,每每兩失。

九十五 張平子歸田賦云:〔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明指二月。謝詩 :〔首夏猶清和。〕言時序四月,猶餘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後 人誤讀謝詩,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賢者不免矣。試思〔猶〕字, 竟作何解?

九十六 楚辭:〔逢此世之俇攘。〕注謂急遽意。攘讀同穰。韓昌黎文:〔新師不牢,俇攘將 逋。〕杜牧之詩:〔參軍與尉簿,塵土驚俇攘。〕白樂天詩:〔委命不俇攘。〕正得 此意。後世誤同贊襄,凡所造遣用,百不合一。

九十七 少陵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云:〔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音駝),瀏漓頓挫, 獨出冠時。〕按樂府雜錄謂:〔劍器,健舞曲名。〕唐書:〔中宗引近臣宴集,宗晉 卿舞渾脫。〕則知劍器、渾脫皆舞名,後人誤以劍器為舞劍,而以渾脫二字與瀏漓頓 挫並讀,未免使人笑粲。

九十八 後漢逸民傳序引揚雄言:〔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註:篡,取也。陳射洪云:〔 弋人何篡?鴻飛高雲。〕用揚語也。惟張曲江詩:〔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改 篡為慕矣。然昌黎在曲江陵,贈人詩仍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篡。〕前賢讀書 ,不肯一誤再誤如此。

九十九 詩人每用瀾熳字,玩詩意乃淋漓酣足之狀。然考說文、玉篇等書,從無熳字,而王文 考魯靈光殿賦有〔流離爛漫〕句,韓昌黎南山詩有〔爛漫堆眾皺〕句,皆爛旁從火, 漫旁從水。改漫為熳,不知起於何時?焉烏成馬,習焉不覺,殊可怪也。杜詩:〔眾 雛爛熳睡。〕俱從火傍。然是後代鐫本所訛,不可引以為據(以上偶舉大概,以枚數 闔,何能遽盡,細心求之,其訛自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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