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合力拆下這座敗草欉中的破舊殿堂

請合力拆下這座敗草欉中的破舊殿堂
作者:張我軍
1924年12月5日
1925年1月1日
作於1924年12月5日,刊載在1925年1月1日《臺灣民報》。


1、
臺灣的文學乃中國文學的一支流。本流發生了甚麼影響、變遷,則支流也自然而然的隨之而影響、變遷,這是必然的道理。然而臺灣自歸併日本以後,因中國書籍的流通不便,遂隔成兩個天地,而且日深其鴻溝。

回顧十年前,中國文學界起了一番大革命。新舊的論戰雖激烈一時,然而垂死的舊文學,到底是「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不,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一班頑固的老學究敗得垂頭喪氣。那一座的破舊殿堂─舊文學的殿堂─經了這陣暴風雨後,已破碎無遺了。一班新文學家已努力地在那裡重建合現代人性的殿堂了──新文學的殿堂。可是我們最以為憾的,是這件暴風雨卻打不到海外孤懸的小島。於是中國舊文學的孽種,暗暗於敗草欉中留下一座小小的殿堂──破舊的──以苟延其殘喘,這就是臺灣的舊文學。

2、
我們回顧這座敗草欉中的破舊殿堂,禁不住手癢了。我們因為痛感這座破舊的殿堂已不合現代的臺灣人住了。倘我親愛的兄弟姊妹還不知醒過來,還要在那裡貪夢,就有被其所壓的危險了!我不忍望視他們的災難,所以不自顧力微學淺,欲率先叫醒其那裡頭的人們,並請他們和我合力拆下這所破舊的殿堂。臺灣並不是沒有受了中國文學革命或其他的影響而已覺醒的人,但大多數的人,對於文學革命的意義還沒有瞭然明白。一方面又有許多無恥之徒,欲逆天背理,獃頭獃腦豎著舊文學的妖旗,在文壇上大張其聲勢,所以我愈覺得此事之不可或緩。

可是無學淺才如我而欲言文學革命事業,實在自衷心感著不安!只是我不敢以文學革命軍的大將自居,不過做一個導路小卒,引率文學革命軍到臺灣來,並且替它呐喊助攻罷了。所以覺得責任輕鬆些!

3、
我在前面已提過,我是欲介紹中國文學革命的意義的,所以後面所說的話,大半是引用他人之語,而不是我自己創造的。怕有一部的人要嫌棄我的太舊,但這是沒有法子的。

我們今日欲說文學革命,非從胡適的「八不主義」說起不可。所謂「八不主義」是什麼?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學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學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爛調
五、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學
七、不摹倣古人
八、不避俗話俗字

我在下面要略略逐條把這八條說明: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學

欲知此條,非先明所謂「物」是什麼不可。這裡所謂物,乃指思想與情感二者,並不是古人之所謂「文以載道」之「道」。情感是文學的生命,思想是文學的血液,文學而沒有情感、沒有思想,則如人之沒有性命、沒有血液。沒有生命、沒有血液的人,從根本上已失掉其做人的資格。所以說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學,是必然的事。

中國近世的文人(當然臺灣的文人也在內),只一味的在聲調字句之間弄手段,既無真摯的情感、又無高遠的思想,其不能造出偉大的作品也是當然的。況臺灣今日的文學,只能求押韻罷了,那裡顧得到情感和思想,這種文學當痛絕之。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學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曰:『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唯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胡適)

常常有一種人,他明明是在得意的境遇,而他自己也很滿意著,但一為詩文,便滿紙「蹉跎」、「飄零」、「落魄」……等等。還有一種人,每每自負過大,自以為名士才子,實無其力,一味奢求,每不論於自己的地位。所以作為詩文,滿口哀怨,好像天下無一知己似的,這都是無病呻吟之例。夫藝術最重的是誠實,文學也是藝術的一種,所以不說誠實話的文學,至少可以說不是好的文學。我們應當留意這點,有什麼話才說什麼話,切不可滿口胡說,無病呻吟。

三、不用典

典有廣狹二義,廣義之典,不在禁用範圍內。

廣義之典約有五種:

(A)古人所設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通意義,不以時代或地方而失其效力的。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治頭治腳」……之類。
(B)成語。成語者,合字成辭,別為意義。其習見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最好是能另自造成語。例:「利器」、「虛懷」、「舎本逐末」……之類。
(C)引史事。引史事和今所議論之事相比較的。例:「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
(D)引古人作比。例:「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是引古人來比今人,不是用典。
(E)引古人語。例:「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這是引語,不是用典。

以上五種是廣義之典,用與不用可以任便。

狹義的典,才是我們所主張不用的。所謂狹義的典,是說文人詞窮,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所以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的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這叫做用典。上面所說廣義之典,除(E)條外,皆是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的。狹義之用典,則全以典代言。自己不能道說,或故意不直說,所以用典來說。用典與非用典的分別,就是在這裡。

用典亦有工拙,有人主張說工的偶一用之亦不妨,但以我的意思,一概不用的好,若拙的,尤當擯絕。

四、不用套語爛調

臺灣為什麼詩社那麼多?應之者說:因為詩人太多。為什麼詩人那麼多?應之者說:因為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所以會詩人滿市井。什麼「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等等,他們把這些套語攏合起來,便說是詩,難怪乎詩人那麼多,真是令人作嘔!有一種人不知道雪或柳絮之為何物,也要作雪或柳絮的詩,他們作得搖頭擺尾,念來念去,不過是一大堆爛調套語,那裡有什麼意味?第一他們已違了作詩的原理,一味的在字紙堆裡專攻抄襲的工夫,所以不會產生好詩,也是必然的事理。今日臺灣的詩的出產也是一大宗的貨色了。可是因為有這種理由,所以大都是似是而非,有形無骨的詩,雖多亦不值錢。

我們作詩作文,要緊是能將自己的耳目所親聞、親見,所親身閱歷之事物,個個自己鑄詞來形容描寫,以求不失真,而求能達狀物寫意的目的,文學上的技巧這就夠了。大凡用套語爛調的人,都是沒有創造之才,自己不會鑄詞狀詞的。

五、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

對偶若近於語言的,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迹,沒有字之多寡,或聲之平仄,或詞之虛實的,這是人類語言的一種特性,我們不必去拘它。然而如文中之駢,詩中之律,或被限於字之多寡,聲之平仄,詞之虛實,或種種牽強刻削,這委實是束縛人的自由的枷鎖,和八股試帖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罷了。現代的人,徒知八股之當廢,卻不知駢文律詩之當廢,真是可痛!

詩之有律,文之有駢,皆發源於南北朝,大成於唐代。更進而為排律,為四六。此種文學,乃是文人的遊技,不能算為真正的文學。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學

文與詩之不講究文法的在所皆是,駢文律詩尤其多。我們在這有限的篇幅裡,沒有一個個去指摘的工夫,況且不講文法的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用詳論。

七、不摹倣古人

有人說:文學是時代的反映,所以時代有變遷、有進化,則文學也因之而變遷、而進化。

又有人說:創造是藝術的全部,而文學是藝術的一分子,所以創造之於文學的位置,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色彩,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個性,所以欲摹倣某時代,或某人的文學,這是一定不可能的,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受感化與摹倣不同,須當分別)。我希望有志文學的人,務要磨練創造之力,切不可一味摹倣他人。須知文學之好壞,不是在字句之間,是在創造力之強弱。

八、不避俗話俗字

國風與楚辭,便是古文大家也無不稱讚,然而裡面多用里巷猥辭,土語方言。況且韻文之中,最能流傳的,也大都是白話的。就是小說也是以白話作的最有留傳的價值─如紅樓夢,如水滸等等。我們推白話為文學的正宗,全沒有什麼奇怪。現在各國的國民文學,非常之昌盛,他們所用的都是白話,我們如欲普遍國民文學,則非絕對的用白話不可。若以人人必讀五車書才能懂得艱澀的文言,則文學的前途,可想而知了。

以上簡單地把「八不主義」說明了。此刻因為篇幅有限,所以不能多舉,但中國文學革命的意義,我想大概也明白了。下面再舉陳獨秀的三大主義,以為我們的結論。

一、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二、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三、推倒迂晦的,艱澁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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