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
作者:陸費逵
民國七年
1918年
本作品收錄於《教育文存
出自《教育文存》卷二,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整理重版。

許氏《說文》訓「學」曰:覺悟也。朱子注《論語》曰:學之為言效也。西文學Science之語原,從動詞變化而成,有知之之意。求知,效也。已知,覺也。故學也者,始於效,即始於求知,終於覺,即終於已知。效為入手之方,覺乃成就之道也。

前人覺者既眾,所覺者又以覺人。於是有途徑可尋,有階級可升,而學為一名詞矣。孔子曰:學之不講。老子曰:為學日益。此所謂學,皆名詞也,非作覺效解之動詞矣。

吾今所論之學,其本體則名詞也,其方法則動詞也。請先論其本體而後述其方法。

學果何物乎?曰道與理而已矣。禮樂射御書數以及文學政學農學工學商學等,皆藝而非學也。蓋學也者,近之本性分之所固有,為職分之所當為。遠之究造化之蘊,窮自然之理。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放之可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孔之成仁,孟之取義,墨之兼愛,佛之慈悲,莊老之無為,程、朱、陸、王之明道,乃至近世科學家學理之發明,(此僅指自然科學之發明而言,其利用自然科學而為農工業上之發明者,則藝而非學也)哲學家思考之心得,皆能大而亡外,小而亡內,窮天道以裨人事者也。若夫藝,則或以資生,或以怡情,或以為修學之途徑,或以助物質之進步,與學固有形上形下之分也。

孔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孔子稱顏子好學,而以不遷怒不貳過為其好學之證。孟子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程子言學所以明人倫也。《大學》之言學,以「修身」為本。《中庸》之言學,以「戒懼」為方。蓋古人知學之所以為學,在率性而修道。即智即德,即知即行。後世德性學問,分而為二。於是心口不相應,言行不相顧,去道愈遠而世愈下矣。殊不知智育者,所以明道之原,格物之理者也。若僅事夫文字之末,略習科學皮毛,則藝育而已,安得謂之智育哉。吾甚悲夫今世教育之徒重藝育也,吾更懼夫藝愈進而道愈晦也。

吾非謂藝之可以不習也。吾且以為當茲物質文明發達之時代,非專習一藝不足以生存於斯世也。吾更以為修學須取徑於藝也。然一面習藝以資生,一面當求學以復性。否則物質文明愈發達,生活之欲愈甚,濟惡之方愈多,其不相率而為禽獸者幾希。如不能學藝並修,毋寧取學而舍藝。蓋有學無藝,尚不失為有人格之人,本吾天賦之力,未必無資生之道也。

學問之道,首在立志。下手之方,厥有二端。曰學習,曰鍛煉。學習,知也。鍛煉,行也。惟知行乃學之結果,學習鍛煉乃為學之功夫。故吾不用知行二字,別采學習鍛煉二語。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邵堯夫詩曰:「當鍛煉時分勁挺,到磨礱處發光輝。」夫學問必學習而後能知,必鍛煉而後為我有。否則學自學,道自道,我無從知之,更何從行之哉。《中庸》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學習之道也。篤行,鍛煉之道也。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立志也。又曰:「好學不厭。」立志而能篤也。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志大而堅也。孟子曰:「尚志。」知立志之切要也。程子曰:「莫說將第一等人讓與別人,卻做第二等。才如此說,便是自棄。雖與不能居仁由義者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學便以道為志,言人便以聖為志。」程子此語,最為簡明切要。志道志聖,立志也。修學以道為歸,志乎學習也。為人以聖為歸,志乎鍛煉也。朱子曰:「為學須先立志。志既立,則學問可次第着力。立志不定,終不濟事。只從今日為始,隨處提撕,隨處收拾,隨處體究,隨事討論。則日積月累,自然純熟,自然光明。」朱子此語更為學者入手必由之方。無論為學習藝,非如此不能達上乘也。西哲甘德曰:「人生最要之事,即立一偉大之目的,而決意達到之。」麥登曰:「健全確定之一目的,可以療治千惡疾。」蓋志也者,人之所以為人也。天下之人,其所造詣之深淺,無不視其立志之大小。欲為聖賢,欲為蒲柳,其權固操之志,非他人所能相助,亦豈他人所能摧殘哉。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為帥恃人,故可奪。立志在己,故不可奪。學者立志,亦求其在己而已,無他謬巧也。

大哉志乎,學問基於是,藝術基於是,功業基於是,為聖為賢為仙為佛無不基於是。苟志立矣,則陽氣所發,金石為開。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否則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無所底止矣。蓋無志則無目的,其趨向不能無誤。無志則無勇氣,其進行不免因循。無志則無恆心,或作或輟,終於無成。無志則不能自制,不能堅忍。九仞之功,有虧於一簣者矣。孔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此真能立志者也,志既立矣,如不着力做去,何異於無志。夫立志所立,果屬何事,亦有志於學習鍛煉而已。立志而不學習,學習而不鍛煉,是猶有志出門而不由戶,有志行遠而不舉步。只能謂其有出門行遠之想而已,不能謂其有出門行遠之志也。想與志,似是而實非。想空而志實,想雜而志一。想忽起忽滅,志堅固不渝。蓋想者吾人之思念,瞬息可以萬變。就所想而定一標的焉,方可以謂之志。志既定,即當剛決果敢以進,不達不止。如今日一想,志隨之變。明日一想,志又隨之變。此人之妄想而已,志固未立也。

學習之道有三:讀書、習藝、研索是也。朱子曰:「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乎讀書。」子路言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孔子以為賊夫人之子。夫人之覺也,有先有後。物之理也,愈格愈賾。古先聖哲發明之理,垂訓之言,載之簡冊,以詔後人。吾人循序誦習,則數千年古人所有之心得,一一悟其意而會於心,事半功倍。較之古人之無依無據者,其難易不可以同年語矣。故讀書為學習第一步功夫。

孔子曰:「游於藝。」《學記》曰:「不興其藝,不能樂學。」《顏氏家訓》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一朝失勢,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不若有學藝者觸地而安也。」(摘錄原文大意)蓋藝之用有三。一則為學問之階梯,如習文以求道,借禮樂射書數以明理是也。一則為資生之具,如農工商業是也。一則涵養性情,可助修養之功,如文學美術是也。夫文以載道。不習文字,固莫由讀書,更安從明道哉。天下之事理至繁,文藝之末,常含至理。由藝入學,較之空談玄理者其功較易,其事有徵。所謂不興其藝不能樂學者,即此意也。有生之物,無不知求遂其生。人不能野處生食,故必求所以資生之道。彼聖智賢哲之隱於耕漁,隱於百工者,亦求所以資生而已。安貧雖可樂道,然苟饑寒交迫,並陋巷蔬食飲水而不得,則有轉於溝壑而已。身既不存,何有於學。此生之所以需資,而職業之不可無也。若夫涵養性情,藉資消遣,亦所以為身心之寄。興感之資,其最著者若詩、若文、若琴、若畫。而柳誠懸心正筆正之論,則尤直接與修養有關矣。是故文藝雖末,然有其本存焉。徒知汩於生活,溺於技巧,固為學者所大忌。而藉以為樂學資生養性怡情,則又所急先務也。故習藝為學習第二步功夫。

書讀矣,藝習矣。苟不深思而玩索之,則理莫由明。而所造者淺之又淺,則亦何貴乎學也。故研索尚焉。研索者,慎思明辨也,格物致知也。朱子曰:「聖賢說一字,是一字。自家只平着心去秤停他。」朱子又曰:「童遇云:讀書千遍,其意可見。又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將教之。非思之力也,精神之極也,非妄語也。」朱子又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夫以人性之靈,苟肯盡其研索之力,不唯聖賢已發之言可融會貫通而為我有。且將窮天人之蘊,殫未知之理。鑿破天地混沌,克己明道而復性。無一非人之靈明所致,即無一非盡吾人研索之力所致也。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蓋思而不學,固徒勞而無所獲。然學而不思,終無由知其所以然。人云亦云,與我何與。故研索為學習第三步功夫。

學習功夫,一一盡力為之。然不鍛煉,則與鸚鵡習言,獮猴學舞又何異焉。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彼過屠門而大嚼者,豈不知肉味之美,豈未見肉陳於案。然卒不能入口,與不知不見者又何以異焉。學習者,知而已耳。不加鍛煉之功夫,則學自學,我自我。雖盡知之,學仍無裨於我,我亦何必需學哉。鍛煉之功夫,一言蔽之曰:克己復禮而已。如何能克己復禮?曰:非禮勿視聽言動而已。如何能非禮勿視聽言動?曰:心有所主而已,求其放心而已。如何能心有所主,如何能求其放心,則求一簡明之語、簡明之法而不可得。豈古人不我告哉。蓋古代人心不如今日之漓,欲心有所主,欲求其放心,為力尚易,故不必別求簡明之道。今也不然,物慾之蔽日甚,吾心之靈日晦。生活之度日高,吾身之力日弱,非加鍛煉之功,則欲心有所主。求其放心而不可得,遑論克己復禮哉。鍛煉之目的有二。曰鍛煉身體,曰鍛煉意志。其下手之方有四。曰冷水浴,曰靜坐調息,曰節嗜欲,曰息妄念,其方法當別著修養術述之。今先論其相關之理。

學問之道,在一「靜」字。心愈靜則愈明,性愈靜則愈靈。孔子曰:「仁者靜。」大學之定靜安慮得,實以靜為樞紐。定所以為靜之途徑,安慮得則其效能也。中庸之至誠,老莊之無為,皆靜之極處。夫能靜方能動,靜極方能動極。無事之時,此心若浮雲太空,一塵不染,遇事方能應萬變而不窮。中庸述至誠之道,以為能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而贊天地之化育。老子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又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又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是無為即有為,虛無即實有也。是無為者,此心之靜。而有為者,則其動也。吾近研究鬼神之道,知心愈靜者,靈愈清輕。心愈不靜者,靈愈重濁。愈清輕者,其升愈高。愈重濁者,其墮愈深。聖凡賢愚,實判於此。靜之時義大矣哉。

惟然,故各教教人無不從靜字入手。孔子教顏子以克己復禮,而禁其非禮之視聽言動。程子釋之曰:「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何制何養,亦惟制其妄而養其靜而已。孟子自言不動心,本於善養浩然之氣,教人則主求其放心。夫不動心,則靜之極矣。求其放心,則求祛其妄而臻於靜也。更若道家之鍊氣,佛家之坐禪,回教之齋戒,耶教之祈禱,雖有高下深淺之不同,然其制外養中則一也。

制外養中之道奈何。曰:亦惟節嗜欲息妄念而已。然當此物質發達生活奢靡之世,苟非上智,苟非大勇,欲無所依藉。而節嗜欲,息妄念,恐亦戛戛乎其難哉。故下手之方,必須求一可以操縱吾心抵抗外界之力而後可。欲養此力,則冷水浴與調息靜坐,殆為不二法門。以近世人心之漓,人體之弱,欲其抵抗寒暑之侵,抵抗疾病之襲,抵抗飲食服御之嗜,抵抗聲色貨利之欲,乃至抵抗聲與光之入耳目,必先鍛煉其軀體性靈,使其外有以抵抗外物之擾,內有以自覺吾心之靈而後可。冷水浴者所以鍛煉身體,使其增抵抗外界之力。冷靜頭腦,使其助操縱我心之力,故其形下功效在堅固皮膚,活潑血脈。其形上功效,則在養成勇敢強毅恬淡寧靜之德。其裨益於人者至巨,豈僅治療疾病而已哉。靜坐調息,尤為修道之秘訣。程子教人以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其重視可知。近年日本此風大盛,若岡田氏,若二木氏,若藤田氏,若岩佐氏,均能達修養之堂奧,度己而度人。其功效彰彰在人耳目。蓋靜坐調息,在使精神凝聚,藏氣丹田,可以祛妄念,除惡習,增膽力,定心志。靜則精力瀰漫,天君泰然。動則因應咸宜,可任艱巨及其成功。則虛靈不昧,神光常照,日不可疲,夜不可寐。志之所至,氣即從之。氣之所之,體即從之。此殆所謂至人者矣,豈僅制嗜欲止妄念而已哉。故吾以冷水浴靜坐調息二者,為入道之寶筏。吾身吾性,惟此是賴。苟身健性靈,夫何學之不成而業之不就耶。朱子詩曰:「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吾人從事修學,其亦求有源頭活水足矣。

老子曰:「言者不知,知者不言。」吾今已犯言戒,則其所知之淺薄可知。然當此人心極危之世,泯泯棼棼,可憂孰甚。吾略有所知,又安忍默而不言哉。學者若能讀書以明理,習藝以樂學資生養性怡情,研索以期其心得,冷水浴靜坐調息以強健體魄,操縱心力。節嗜欲以免吾性之為奴,息妄念以安吾慮,則能達上下古今惟我(指心)獨尊之概。動可以道問學,建功業。靜可以葆天真,瀹性靈。此則孟子所謂不動心,真大丈夫也。學問至此,功夫至此,可以感天地,役鬼神,順天時,盡地利;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國雖亡吾有不亡者存,世界雖滅吾有不滅者存。何憂乎貧弱,何懼乎外侮。不此之圖,徒枝枝節節為之,吾恐物質未進,精神先亡;軀體雖存,性靈已失。在人則行屍走氣,在國則名存實亡矣。嗚呼,學也者可以超拔一己,可以普渡眾生,豈僅救國而已哉,豈僅生活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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