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學語之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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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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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文學上有一最著之現象,則新語之輸入是已。夫言語者,代表國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廣狹,視言語之精粗廣狹以爲準,觀其言語,而其國民之思想可知矣。周秦之言語,至翻譯佛典之時代而苦其不足;近世之言語,至翻譯西籍時而又苦其不足。是非獨兩國民之言語間有廣狹精粗之異焉而已,國民之性質各有所特長,其思想所造之處各異,故其言語或繁於此而簡於彼,或精於甲而疎於乙,此在文化相若之國猶然,况其稍有軒輊者乎!抑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長於抽象而精於分類,對世界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徃而不用綜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言語之多,自然之理也。吾國人之所長,寗在於實踐之方面,而於理論之方面,則以具體的知識爲滿足,至分類之事,則除迫於實際之需要外,殆不欲窮究之也。夫戰國議論之盛,不下於印度六哲學派及希臘詭辯學派之時代。然在印度,則足目出而從數論聲論之辯論中,抽象之而作因明學,陳那繼之,其學遂定;希臘則有雅里大德勒,自哀利亞派、詭辯學派之辯論中,抽象之而作名學;而在中國,則惠施、公孫龍等所謂名家者流,徒騁詭辯耳,其於辯論思想之法則,固彼等之所不論,而亦其所不欲論者也。故我中國有辯論而無名學,有文學而無文法,足以見抽象與分類二者,皆我國人之所不長,而我國學術尚未達自覺(Self-consciousness)之地位也。况於我國夙無之學,言語之不足用,豈待論哉!夫抽象之過,徃徃泥於名而遠於實,此歐洲中世學術之一大弊,而今世之學者猶或不免焉。乏抽象之力者,則用其實而不知其名,其實亦遂漠然無所依,而不能爲吾人研究之對象。何則?在自然之世界中,名生於實;而在吾人概念之世界中,實反依名而存故也。事物之無名者,實不便於吾人之思索,故我國學術而欲進步乎,則雖在閉關獨立之時代,猶不得不造新名;况西洋之學術駸駸而入中國,則言語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勢也。
如上文所說,言語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十年以前,西洋學術之輸入,限於形而下學之方面,故雖有新字新語,於文學上尚未有顯著之影響也。數年以來,形上之學,漸入於中國,而又有一日本焉,爲之中間之驛騎,於是日本所造譯西語之漢文,以混混之勢,而侵入我國之文學界。好奇者濫用之,泥古者唾棄之,二者皆非也。夫普通之文字中,固無事於新奇之語也;至於講一學,治一藝,則非增新語不可。而日本之學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則沿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無以創造爲也。侯官嚴氏,今日以創造學語名者也。嚴氏造語之工者固多,而其不當者亦復不少。茲筆其最著者,如Evolution之爲「天演」也,Sympathy之爲「善相感」也。而天演之於進化,善相感之於同情,其對Evolution與Sympathy之本義,孰得孰失,孰明孰昧,凡稍有外國語之知識者,寧俟終朝而决哉!又西洋之新名,徃徃喜以不適當之古語表之,如譯Space〈空間〉爲「宇」、Time〈時間〉爲「宙」是已。夫謂Infinite Space〈無限之空間〉、Infinite Time〈無限之時間〉曰宇曰宙可矣,至於一孔之隙,一彈指之間,何莫非空間時間乎?空間時間之概念,足以該宇宙;而宇宙之概念,不足以該空間時間。以「宇宙」表Space Time,是舉其部分而遺其全體〈自概念上論〉也。以外類此者,不可勝舉。夫以嚴氏之博雅而猶若是,况在他人也哉!且日人之定名,亦非苟焉而已,經專門數十家之攷究,數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者也。竊謂節取日人之譯語,有數便焉:因襲之易,不如創造之難,一也;兩國學術有交通之便,無扞格之虞,二也。〈叔本華譏德國學者于一切學語不用拉丁語而用本國語,謂如英法學者亦如德人之愚,則吾儕學一專門之學語,必學四五度而後可。其言頗可味也。〉有此二便而無二難,又何嫌何疑而不用哉?
雖然,余非謂日人之譯語必皆精確者也。試以吾心之現象言之,如Idea爲「觀念」、Intuition之爲「直觀」,其一例也。夫Intuition者,謂吾心直覺五官之感覺,故聽、嗅、嘗、觸,苟於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皆謂之Intuition,不獨目之所觀而已。觀念亦然。觀念者,謂直觀之事物,其物既去,而其象留於心者,則但謂之觀,亦有未妥。然在原語亦有此病,不獨譯語而已。Intuition之語源出於拉丁之In及tuitus二語,tuitus者,觀之意味也。蓋觀之作用,於五官中爲最要,故悉取由他官之知覺,而以其最要之名名之也。Idea之語源出於希臘語之Idea及Idein,亦觀之意也,以其源來自五官,故謂之觀;以其所觀之物既去,而象尚存,故謂之念。或有謂之「想念」者,然攷張湛《列子注序》所謂「想念以著物自喪」者,則「想念」二字,乃倫理學上之語,而非心理學上之語,其劣於觀念也審矣。至Conception之爲「概念」,苟用中國古語,則謂之「共名」亦可〈《荀子·正名》篇〉;然一爲名學上之語,一爲文法上之語,苟混此二者,此滅名學與文法之區別也。由上文所引之例觀之,則日人所定之語,雖有未精確者;而創造之新語,卒無以加於彼,則其不用之也謂何?要之,處今日而講學,已有不能不增新語之勢;而人既造之,我沿用之,其勢無便於此者矣。
然近人之唾棄新名詞,抑有由焉,則譯者能力之不完全是也。今之譯者〈指譯日本書籍者言〉,其有解日文之能力者,十無一二焉;其有國文之素養者,十無三四焉;其能兼通西文、深知一學之真意者,以余見聞之狹,殆未見其人也。彼等之著譯,但以罔一時之利耳,傳知識之思想,彼等先天中所未有也。故其所作,皆粗漏厖雜,佶屈而不可讀。然因此而遂欲廢日本已定之學語,此又大不然者也。若謂用日本已定之語,不如中國古語之易解,然如侯官嚴氏所譯之《名學》,古則古矣,其如意義之不能了然何?以吾輩稍知外國語者觀之,毋寗手穆勒原書之爲快也。余雖不敢謂用日本已定之語,必賢於創造,然其精密,則固創造者之所不能逮。〈日本人多用雙字,其不能通者,則更用四字以表之。中國則習用單字,精密不精密之分,全在於此。〉而創造之語之難解,其與日本已定之語,相去又幾何哉!若夫粗漏佶屈之書,則固吾人之所唾棄,而不俟躊躇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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