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權之旁落
黎庶之患,不患無護權之政制,患在無享權之能力;不患無爲之爭權之人,患在爲之爭權者,轉而爲竊權之人。倘無承受之力,則權之所至,將有匪徒法空制之能强附於其躬,而黠詭武健之夫,既奮其力以刦奪於獨夫一姓之手,輾轉經由之際,迺不能不涎羨覬覦, 有所有恡吝而弗忍釋,卒攘竊之以自恣。則雖日以甘言聒於吾側,亦不能眩惑吾心,而吾所託命之樞,既握於惡魔掌中,縱瞋目痛心以相向,終亦莫可誰何。彼狡險者,復侈然自以爲得計,累矜功市德於吾前。嗚呼!生民之痛,又孰與於茲耶?吾黨有懦者,其資產久已見霸於富豪,族有强盜數輩,羣相與懦者謀,將以取還其所失者於富豪,富豪懾於盜賊之威,决然捨去,而懦者復無奈强盜何矣!彼且挾其暴戾之氣以臨之,輙曰:「微吾輩之力不及此。」並其未見奪於富豪之殘餘,亦爲所橫領。嗟呼!吾不知今之假民權民意以濟其奸私者,果其去强盜幾何也!
吾人不幸,沉鬱於專制阨運。彼其時輙以「民權」、「民權」之聲浪,流動於抑塞冥晦之空氣中,口於斯、耳於斯者,莫不有愉快之感。迄今,暴君仆矣,共和成矣。嚮者,從事鐵血本赤誠拯濟斯民者,或則葬於硝煙彈雨之中,或則儕於閑雲野鶴之列。一時棼棼攘攘,競進以鼓盪政治惡潮者,不爲武斷蠻野之軍人,則爲豪橫驕喧之暴黨。政權爭握,不歸甲則必歸乙,如水益深,如火益熱。而以政爭之故,兵爭或因之以起,民生益淪於塗炭。汗血編氓大旱霓雲之望,忽絕於風摧電掣之后,迺不得不瞠目咋舌,如冷水澆身,灰腸斷氣於茲時,而一聞民權之語,若有隱痛於衷,慘苦不忍聞者。耳猶是耳,聲猶是聲,何其相遇有悲喜今昔之殊歟?愚者則歸罪共和,傷痛備至;憤者則切齒豪暴,詬誶交聞。抑知共和不任厥咎,豪暴亦奚足尤?但嘆悼吾民德之衰、民力之薄耳!民力宿於民德,民權荷於民力,無德之民,力於何有?無力之民,權於何有?即無圖攘竊於其後者,恐此權之爲物,終非乏擔當力者所能享有,則亦如行雲流水、殭石土礫之空存於宇宙間耳,其不能加諸仔肩而運行之,一也。矧耽耽逐逐以冀希者,又蹈瑕抵間以來耶!載餘以還,大局寢於厝火積薪之安。險象環生,時虞粉裂,梟雄之桀,習爲掉弄風雲,而自當其運遇之驕子,其舉動恒有軼乎法範者。方風馳雲擾之會,所以震伏羣魔、收拾殘局者,固不得不惟此梟雄是賴也。顧威勢所播,疑忌斯起,而崎嶇奔越,日向康衢泰運以陵進乎前轅。世之倚重於彼者,其效用迺隨時勢而有所蛻減,終且視爲禍根,則疑而防之誠宜矣。然既防之疑之,即不能不謀所以削其權、殺其勢,此所削所殺之權之勢,又不能不潛有所移以爲其歸屬。則取而代之者,無論其爲個人、爲機關,果足以取信於斯民乎?果其爲害於斯民,較其所疑忌者爲輕乎?爲重乎?吾於此不能無疑焉!防北京軍警干政者,吾聞之矣;防各省都督跋扈者,未之聞也。各省議會多數於異黨都督而爲攻訐者,吾聞之矣;於同黨都督而爲救正者,未之聞也。防總統政府專制者,吾聞之矣;防議會專制者,未之聞也。慮中央集權,啓政府專制之患者,吾聞之矣;慮地方分權,召國家分崩之禍者,未之聞也。將謂各省都督賢於北京軍警耶,則蔑視國法、弁髦民意,儼然聯邦君主者,各省都督也!將謂同黨都督賢於異黨都督耶,則其黨朝發一不利於都督地位之政見,夕迺有反對其黨主張之明文者,亦某黨同黨之都督也(前某黨曾主張總統無解散省議會權時,有某督出而反對。某督固該黨之中堅人物,而乃反對其黨之主張。至其主張之如何,反對之是否,乃別一問題。而其因不利於都督地位而發者,則敢斷言。使其事不涉及都督地位者,則彼且違良心之自由,而助桀爲虐,以賈其歡心矣)!將謂議會賢於總統政府耶,則總統、議員同爲來自民選,政府、議會同爲國家機關,則亦何嫌何疑,何善何惡!若謂總統政府易於爲惡,議會獨不能爲惡乎?吾恐泰半之毫暴,或且烈於專制之一人也。將謂中央權重易流專制,故分其權與各省以防之耶,則都督跋扈,各據一方,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泱泱禹甸,寗復成國,吾民又將何以制之也!此無他,黨私有所蔽,執見有所拘,具同黨神聖、異黨盜賊之眼光,挾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之氣𦦨,以觀人論事,而於民生疾苦、國勢阽危之實狀,未嘗有所經心寓目者也。自今而後,政權不入於軍人,則入於暴黨,其爲少數柄政、暴民專制一也。軍人與暴黨何擇焉,以暴易暴而已矣!其叱咤眥裂,以攻其所謂政敵者,乃權利之念有以驅之。迨其政權在握,雖其最初動機,本於良知正義,猶或爲境位所移,矧原以刦奪政權爲標的者也。嫫母笑閭娵〈東方朔《七諫》謂爲醜惡〉之媸,而自以爲毛嬙、西施之不我及者,豈能盡掩天下人之目而惑其心哉。嗚呼!民生敝矣,國患亟矣,迷妄者何知所自返乎!
蓋夫權之爲物,其本體原具有一種實力,欲其適寄於其所而不稍移,則其間必有力焉與之相稱,否則未有不顛墮者。如天秤然,將欲置其權於某點,則必量酌其物之多寡而增減其重力以稱之。毫釐之差,畸輕畸重,其權不移於左,則移於右,甚且砰然墮地,而承此權者,迺在飄搖震動之間,不獲安處焉。今吾民力之於權,其不相稱,有若是夫?於此吾敢斷言曰:「凡民力之不能受其權者,則其權必歸於旁落。」語云:「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有以知名器之假人,其終也且受其患。名器尚不可假人,而况權乎?夫權,非能假人,亦非能假諸人者。享之不勝,自爲强有力者所襲取耳!瞰彼神州,黔庶彫喪頹弱,雖堯、舜、華頓復生,亦難覩真正共和之隆治,况其下焉者乎?所望仁人君子,奮其奔走革命之精神,出其爭奪政權之魂力,以從事於國民教育,十年而後,其效可觀。民力既厚,權自歸焉,不勞爾輩先覺君子,拔劍擊柱,爲吾民爭權於今日。不此之圖,縱百喙以誇功於吾民之前,吾民不爾感也。若夫國民教育,乃培根固本之圖,所關至鉅,余當更端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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