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 (四部叢刊本)/卷第六

卷第五 論衡 卷第六
漢 王充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通津草堂刊本
卷第七

論衡卷第六     王充

  福虚篇      禍虚篇

  龍虚篇      雷虛篇

    福虚篇

世論行善者福至爲惡者禍來福禍之應皆天也人

爲之天應之陽恩人君賞其行隂惠天地報其徳無

貴賤賢愚莫謂不然徒見行事有其文傳又見善人

時遇福故遂信之謂之實然斯言或時賢聖欲勸人

爲善著必然之語以明德報或福時適遇者以爲然

如實論之安得福祐乎楚惠王食寒𦵔而得蛭因遂

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問王安得此疾也王曰

我食寒葅而得蛭念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廢法而

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國人聞之也譴而行誅乎則庖

厨監食者法皆當死心又不忍也吾恐左右見之也

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賀曰臣聞天道無親唯

徳是輔王有仁徳天之所奉也病不為傷是夕也惠

王之後而蛭出及乆患心腹之積皆愈故天之親徳

也可謂不察乎曰此虚言也案惠王之吞蛭不肖之

主也有不肖之行天不祐也何則惠王不忍譴蛭恐

庖厨監食法皆誅也一國之君專擅賞罰而赦人君

所爲也惠王通譴葅中何故有蛭庖厨監食皆當伏

法然能終不以飲食行誅於人赦而不罪惠莫大焉

庖厨罪覺而不誅自新而改後惠王赦細而活微身

安不病今則不然强食害己之物使監食之臣不聞

其過失御下之威無禦非之心不肖一也使庖厨監

食失甘苦之和若塵土落於葅中大如蟣虱非意所

能覽非目所能見原心定罪不明其過可謂惠矣今

蛭廣有分數長有寸度在寒葅中眇目之人猶將見

之臣不畏敬擇濯不謹罪過至重惠王不譴不肖二

也葅中不當有蛭不食投地如恐左右之見懷屏隱

匿之處足以使蛭不見何必食之如不可食之物誤

在葅中可復隱匿而强食之不肖三也有不肖之行

而天祐之是天報祐不肖人也不忍譴蛭世謂之賢

賢者操行多若吞蛭之類吞蛭天除其病是則賢者

常無病也賢者德薄未足以言聖人純道操行少非

爲推不忍之行以容人之過必衆多矣然而武王不

豫孔子疾病天之祐人何不實也或時惠王吞蛭蛭

偶自出食生物者無有不死腹中熱也初吞蛭時未

死而腹中熱蛭動作故腹中痛須㬰蛭死腹中痛亦

止蛭之性食血恵王心腹之積殆積血也故食血之

蟲死而積血之病愈猶狸之性食䑕人有䑕病吞狸

自愈物類相勝方藥相使也食蛭蟲而病愈安得怪

乎食生物無不死死無不出之後蛭出安得祐乎令

尹見𠅤王有不忍之徳知蛭入腹中必當死出臣因

再拜賀病不為傷著已知來之徳以喜惠王之心是

與子韋之言星徙太卜之言地動無以異也宋人有

好善行者三世不解家無故黒牛生白犢以問孔子

孔子曰此吉祥也以享鬼神即以犢祭一年其父無

故而盲牛又生白犢其父又使其子問孔子孔子曰

吉祥也以享鬼神復以犢祭一年其子無故而盲其

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之㭊骸而炊

之此獨以父子俱盲之故得毋乗城軍罷圍解父子

俱視此修善積行神報之效也曰此虛言也夫宋人

父子修善如此神報之何必使之先盲後視哉不盲

常視不能䕶乎此神不能護不盲之人則亦不能以

盲護人矣使宋楚之君合戰頓兵流血僵尸戰夫禽

獲死亡不還以盲之故得脫不行可謂神報之矣今

宋楚相攻兩軍未合華元子反結言而退二軍之衆

並全而歸兵矢之刃無頓用者雖有乗城之役無死

亡之患為善人報者為乗城之間乎使時不盲亦猶

不死盲與不盲俱得脫免神使之盲何益於善當宋

國乏糧之時也盲人之家豈獨冨哉俱與乗城之家

易子㭊骸反以窮厄獨盲無見則神報祐人失善惡

之實也宋人父子前偶自以風寒發盲圍解之後盲

偶自愈世見父子修善又用二白犢祭宋楚相攻獨

不乗城圍解之後父子皆視則謂修善之報獲鬼神

之祐矣楚相孫叔敖為兒之時見兩頭虵殺而埋之

歸對其母泣母問其故對曰我聞見兩頭虵死向者

出見兩頭虵恐去母死是以泣也其母曰今虵何在

對曰我恐後人見之即殺而埋之其母曰吾聞有隂

徳者天必報之汝必不死天必報汝叔敖竟不死遂

為楚相埋一虵獲二祐天報善明矣曰此虛言矣夫

見兩頭虵輒死者俗言也有隂徳天報之福者俗議

也叔敖信俗言而埋虵其母信俗議而必報是謂死

生無命在一虵之死齊孟嘗君田文以五月五日生

其父田嬰讓其母曰何故舉之曰君所以不舉五月

子何也嬰曰五月子長與户同殺其父母曰人命在

天乎在户乎如在天君何憂也如在户則宜高其户

耳誰而及之者後文長與一户同而嬰不死是則五

月舉子之忌無效驗也夫惡見兩頭虵猶五月舉子

也五月舉子其父不死則知見兩頭虵者無殃禍也

由此言之見兩頭虵自不死非埋之故也埋一虵獲

二福如埋十虵得幾祐乎埋虵惡人復見叔敖賢也

賢者之行豈徒埋虵一事哉前埋虵之時多所行矣

禀天善性動有賢行賢行之人冝見吉物無爲乃見

殺人之虵豈叔敖未見虵之時有惡天欲殺之見其

埋虵除其過天活之哉石生而堅蘭生而香如謂叔

敖之賢在埋虵之時非生而禀之也儒家之徒董無

心墨家之役纒子相見講道纒子稱墨家佑鬼神是

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九十年纒子難以堯舜

不賜年桀紂不夭死堯舜桀紂猶為尚逺且近難以

秦穆公晉文公夫諡者行之迹也迹生時行以為死

諡穆者誤亂之名文者徳惠之表有誤亂之行天賜

之年有徳𠅤之操天奪其命乎案穆公之霸不過晉

文晉文之諡美於穆公天不加晉文以命獨賜穆公

以年是天報誤亂與穆公同也天下善人寡惡人衆

善人順道惡人違天然夫惡人之命不短善人之年

不長天不命善人常享一百載之壽惡人為殤子惡

死何哉

    禍虚篇

世謂受福祐者既以爲行善所致又謂被禍害者為

惡所得以為有沉惡伏過天地罰之鬼神報之天地

所罰小大猶發鬼神所報逺近猶至傳曰子夏䘮其

子而䘮其明曾子弔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無罪也

曾子怒曰商汝何無罪也吾與汝事夫子於洙泗之

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於夫子爾

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異聞爾罪二也喪爾子喪

爾明爾罪三也而曰汝何無罪歟子夏投其杖而拜

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羣而索居亦以乆矣夫子夏

䘮其明曾子責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蓋以天

實罰過故目失其明已實有之故拜受其過始聞暫

見皆以為然熟考論之虛妄言也夫失明猶失聽也

失明則盲失聽則聾病聾不謂之有過失明謂之有

罪惑也蓋耳目之病猶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聴

謂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謂有過乎伯牛有疾孔子自

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

子言謂伯牛不幸故傷之也如伯牛以過致疾天報

以惡與子夏同孔子冝陳其過若曾子謂子夏之狀

今乃言命命非過也且天之罸人猶人君罪下也所

罸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過拜以自悔天徳至明冝

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無三罪且喪明之病

孰與被厲之病喪明有三罪被厲有十過乎顔淵早

夭子路葅醢早死葅醢極禍也以喪明言之顔淵子

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誤矣然子夏之喪

明喪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親者人所力報也喪親

民無聞喪子失其明此恩損於親而愛増於子也增

則哭泣無數數哭中風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議以

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縁俗議因以失明故拜受其過

曾子子夏未離於俗故孔子門叙行未在上第也秦

襄王賜白起劎白起伏劎將自刎曰我有何罪於天

乎良乆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我

詐而盡坈之是足以死遂自殺白起知己前罪服更

後罰也夫白起知己所以罪不知趙卒所以坈如天

審罰有過之人趙降卒何辜于天如用兵妄傷殺則

四十萬衆必有不亡不亡之人何故以其善行無罪

而竟坈之卒不得以善𫎇天之祐白起何故獨以其

罪伏天之誅由此言之白起之言過矣秦二世使使

者詔殺蒙恬𫎇恬喟然嘆曰我何過於天無罪而死

良乆徐曰恬罪故當死矣夫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徑

萬里此其中不能毋絶地脉此乃恬之罪也即吞藥

自殺太史公非之曰夫秦初滅諸侯天下心未定夷

傷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彊諌救百姓之急養

老矜孤脩衆庶之和阿意興功此其子弟過誅不亦

冝乎何與乃罪地脉也夫𫎇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

非之亦未是何則蒙恬絶脉罪至當死地養萬物何

過於人而蒙恬絶其脉知己有絶地脉之罪不知地

脉所以絶之過自非如此與不自非何以異太史公

為非恬之為名將不能以彊諫故致此禍夫當諫不

諫故致受死亡之戮身任李陵坐下蠶室如太史公

之言所任非其人故殘身之戮天命而至也非蒙恬

以不彊諫故致此禍則已下蠶室有非者矣己無非

則其非蒙恬非也作伯夷之傳則善惡之行云七十

子之徒仲尼獨薦顔淵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

卒夭死天之報施善人如何哉盗跖日殺不辜肝人

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横行天下竟以壽終是獨

遵何哉若此言之顔回不當早夭盗跖不當全活也

不怪顔淵不當夭而獨謂蒙恬當死過矣漢将李廣

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常不在其

中而諸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然以胡軍功取侯者

數十人而廣不為侯後人然終無尺土之功以得見

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

念豈常有恨者乎廣曰吾爲隴西太守羗常反吾誘

而降之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恨之獨此

矣朔曰禍莫大於殺巳降此乃将軍所以不得侯者

也李廣然之聞者信之夫不侯猶不王者也不侯何

恨不王何負乎孔子不王論者不謂之有負李廣不

侯王朔謂之有恨然則王朔之言失論之實矣論者

以爲人之封侯自有天命天命之符見於骨體大将

軍衛青在建章宫時鉗徒相之曰貴至封侯後竟以

功封萬戶侯衛青未有功而鉗徒見其當封之證由

此言之封侯有命非人操行所能得也鉗徒之言實

而有效王朔之言虚而無驗也多横恣而不罹禍順

道而違福王朔之說白起自非蒙恬自咎之類也倉

卒之世以財利相刼殺者衆同車共船千里為商至

闊逈之地殺其人而并取其財尸捐不收骨暴不葬

在水為魚鼈之食在土為螻蟻之糧惰窳之人不力

農勉商以積穀貨遭歲饑饉腹餓不飽椎人若畜割

而食之無君子小人並為魚肉人所不能知吏所不

能覺千人以上萬人以下計一聚之中生者百一死

者十九可謂無道至痛甚矣皆得陽達冨厚安樂天

不責其無仁義之心道相并殺非其無力作而倉卒

以人為食加以渥禍使之夭命章其隂罪明示世人

使知不可為非之驗何哉王朔之言未必審然傳書

李斯妬同才幽殺韓非於秦後被車裂之罪商鞅欺

舊交擒魏公子卬後受誅死之禍彼欲言其賊賢欺

交故受患禍之報也夫韓非何過而爲李斯所幽公

子卬何罪而為商鞅所擒車裂誅死賊賢欺交幽死

見擒何以致之如韓非公子卬有惡天使李斯商鞅

報之則李斯商鞅為天奉誅宜䝉其賞不當受其禍

如韓非公子卬無惡非天所罰李斯商鞅不得幽擒

論者說曰韓非公子卬有隂惡伏罪人不聞見天獨

知之故受戮殃夫諸有罪之人非賊賢則逆道如賊

賢則被所賊者何負如逆道則被所逆之道何非凢

人窮達禍福之至大之則命小之則時太公窮賤遭

周文而得封甯戚隱阨逢齊桓而見官非窮賤隱阨

有非而得封見官有是也窮達有時遭遇有命也太

公𪧟戚賢者也尚可謂有非聖人純道者也虞舜為

父弟所害幾死再三有遇唐堯堯禪舜立為帝嘗見

害未有非立為帝未有是前時未到後則命時至也

案古人君臣困窮後得逹通未必初有惡天禍其前

卒有善神祐其後也一身之行一行之操結髪終死

前後無異然一成一敗一進一退一窮一通一全一

壞遭遇適然命時當也

    龍虚篇

盛夏之時雷電擊折破樹木發壞室屋俗謂天取龍

謂龍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屋室之間也雷電擊折樹

木發壞屋室則龍見於外龍見雷取以升天世無愚

智賢不肖皆謂之然如考實之虛妄言也夫天之取

龍何意邪如以龍神為天使猶賢臣為君使也反報

有時無爲取也如以龍遁逃不還非神之行天亦無

用為也如龍之性當在天在天上者固當生子無為

復在地如龍有升降降龍生子於地子長大天取之

則世名雷電為天怒取龍之子無為怒也且龍之所

居常在水澤之中不在木中屋間何以知之叔向之

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虵傳曰山致其高雲雨起焉

水致其深蛟龍生焉傳又言禹渡於江黄龍負船荆

次非渡淮兩龍繞舟東海之上有𦸜丘訢𦸜或作魯勇而

有力出過神淵使御者飲馬馬飲因没訢怒㧞劎入

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劎擊殺兩蛟由是言之

蛟與龍常在淵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間明矣在淵水

之中則魚鼈之類魚鼈之類何為上天天之取龍何

用為哉如以天神乗龍而行神恍惚無形出入無間

無為乗龍也如仙人騎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

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世稱黄

帝騎龍升天此言蓋虛猶今謂天取龍也且世謂龍

升天者必謂神龍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

之性人為貴則龍賤矣貴者不神賤者反神乎如龍

之性有神與不神神者升天不神者不能龜虵亦有

神與不神神龜神虵復升天乎且龍稟何氣而獨神

天有倉龍白虎朱鳥𤣥武之象也地亦有龍虎鳥龜

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獸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

神也人爲倮蟲之長龍爲鱗蟲之長俱爲物長謂龍

升天人復升天乎龍與人同獨謂能升天者謂龍神

也世或謂聖人神而先知猶謂神龍能升天也因謂

聖人先知之明論龍之才謂龍升天故其宜也天地

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雨之氣乃爲神今龍有形有

形則行行則食食則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體之

類能行食之物不得爲神何以言之龍有體也傳言

鱗蟲三百龍爲之長龍爲鱗蟲之長安得無體何以

言之孔子曰龍食於清㳺於清龜食於清㳺於濁魚

食於濁㳺於清丘上不及龍下不為魚中止其龜與

山海經言四海之外有乗龍虵之人世俗畫龍之象

馬首虵尾由此言之馬虵之類也慎子曰蜚龍乗雲

騰虵㳺霧雲罷雨霽與螾蟻同矣韓子曰龍之為蟲

也鳴可狎而騎也然喉下有逆鱗尺餘人或嬰之必

殺人矣比之為螾蟻又言蟲可狎而騎虵馬之類明

矣傳曰紂作象箸而箕子泣泣之者痛其極也夫有

象箸必有玉杯玉杯所盈象箸所挾則必龍肝豹胎

夫龍肝可食其龍難得難得則愁下愁下則禍生故

從而痛之如龍神其身不可得殺其肝何可得食禽

獸肝胎非一稱龍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

春秋之時龍見于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

蟲莫智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智信乎對曰人實

不知非龍實智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

獻子曰是二者吾亦聞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謂也對

曰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嗜

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舜而錫之

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川鬷夷氏是其後也故帝

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于帝帝賜之乗龍河

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也而未獲豢龍氏有

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于豢龍氏以事孔

甲能飲食龍夏后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後

龍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烹之既而使求懼而

不得遷于魯縣范氏其後也獻子曰今何故無之對

曰夫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

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其物乃至若冺棄之物乃

低伏鬱湮不育由此言之龍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

物不能神矣世無其官又無董父后劉之人故潜藏

伏匿出見希疏出又乗雲與人殊路人謂之神如存

其官而有其人則龍牛之類也何神之有以山海經

言之以愼子韓子證之以俗世之畫驗之以箕子之

泣訂之以蔡墨之對論之知龍不能神不能升天天

不以雷電取龍明矣世俗言龍神而升天者妄矣世

俗之言亦有縁也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升天又曰

升天又言尺木謂龍從木中升天也彼短書之家世

俗之人也見雷電發時龍隨而起當雷電樹木擊之

時龍適與雷電俱在樹木之側雷電去龍隨而上故

謂從樹木之中升天也實者雷龍同類感氣相致故

易曰雲從龍風從虎又言虎嘯谷風至龍興景雲起

龍與雲相招虎與風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設土

龍以為感也夫盛夏太陽用事雲雨干之太陽火也

雲雨水也火激薄則鳴而為雷龍聞雷聲則起起而

雲至雲至而龍乗之雲雨感龍龍亦起雲而升天天

極雷高雲消復降人見其乗雲則謂升天見天為雷

電則為天取龍世儒讀易文見傳言皆知龍者雲之

類拘俗人之議不能通其說又見短書為證故遂謂

天取龍天不取龍龍不升天當𦸜丘訢之殺兩蛟也

手把其尾拽而出之至淵之外雷電擊之蛟則龍之

類也蛟龍見而雲雨至雲雨至則雷電擊如以天實

取龍龍為天用何以死蛟為取之且魚在水中亦隨

雲雨蜚而乗雲雨非升天也龍魚之類也其乗雷電

猶魚之飛也魚隨雲雨不謂之神龍乗雷電獨謂之

神世俗之言失其實也物在世間各有所乗水虵乗

霧龍乗雲鳥乗風見龍乗雲獨謂之神失龍之實誣

龍之能也然則龍之所以為神者以能屈伸其體存

亡其形屈伸其體存亡其形未足以為神也豫讓吞

炭漆身為厲人不識其形子貢滅鬚為婦人人不知

其狀龍變體自匿人亦不能覺變化藏匿者巧也物

性亦有自然狌狌知徃乾鵲知來鸚鵡能言三怪比

龍性變化也如以巧為神豫讓子貢神也孔子曰㳺

者可為網飛者可為矰至於龍也吾不知其乗風雲

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乎夫龍乗雲而上雲消而

下物類可察上下可知而云孔子不知以孔子之聖

尚不知龍况俗人智淺好竒之性無實可之心謂之

龍神而升天不足怪也

    雷虚篇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

世俗以為擊折樹木壞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

也謂之隂過飲食人以不㓗淨天怒擊而殺之隆隆

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

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夫雷之發動一氣一聲

也折木壞屋亦犯殺人犯殺人時亦折木壞屋獨謂

折木壞屋者天取龍犯殺人罰隂過與取龍吉凶不

同並時共聲非道也論者以爲𨺚𨺚者天怒呴吁之

聲也此便於罰過不冝於取龍罰過天怒可也取龍

龍何過而怒之如龍神天取之不冝怒如龍有過與

人同罪龍殺而巳何爲取也殺人怒可也取龍龍何

過而怒之殺人不取殺龍取之人龍之罪何别而其

殺之何異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罰過之言復不

可從何以效之案雷之聲迅疾之時人仆死於地隆

隆之聲臨人首上故得殺人審隆隆者天怒乎怒用

口之怒氣殺人也口之怒氣安能殺人人為雷所殺

詢其身體若燔灼之狀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

且口着乎體口之動與體俱當擊折之時聲著于地

其衰也聲著于天夫如是聲著地之時口至地體亦

冝然當雷迅疾之時仰視天不見天之下不見天之

下則夫隆隆之聲者非天怒也天之怒與人無異人

怒身近人則聲疾逺人則聲微今天聲近其體逺非

怒之實也且雷聲迅疾之時聲東西或南北如天怒

體動口東西南北仰視天亦冝東西南北或曰天已

東西南北矣雲雨冥晦人不能見耳夫千里不同風

百里不共雷易曰震驚百里雷電之地雷雨晦冥百

里之外無雨之處冝見天之東西南北也口著於天

天冝隨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獨雷雨之地天隨口

動也且所謂怒者誰也天神邪蒼蒼之天也如謂天

神神怒無聲如謂蒼蒼之天天者體不怒怒用口且

天地相與夫婦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過父怒笞之

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殺人地冝哭之獨聞天之

怒不聞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則天亦不能怒且有怒

則有喜人有隂過亦有隂善有隂過天怒殺之如有

隂善天亦冝以喜賞之隆隆之聲謂天之怒如天之

喜亦哂然而笑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

知天本於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縁謂天怒也縁人以

知天冝盡人之性人性怒則呴吁喜則歌笑比聞天

之怒希聞天之喜比見天之罰希見天之賞豈天怒

不喜貪於罰希於賞哉何怒罰有效喜賞無驗也且

雷之擊也折木壞屋時犯殺人以為天怒時或徒雷

無所折敗亦不殺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

必有賞罸無所罸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則失威非天

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温之氣為喜怒之候一有候守人君

喜即天温即則天寒雷電之日天必寒也高祖之先

劉媪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天方

施氣冝喜之時也何怒而雷如用擊折者為怒不擊

折者為喜則夫隆隆之聲不冝同音人怒喜異聲天

怒喜同音與人乖異則人何縁謂之天怒且飲食人

以不㓗淨小過也以至尊之身親罰小過非尊者之

冝也尊不親罰過故王不親誅罪天尊於王親罰小

過是天徳劣於王也且天之用心猶人之用意人君

罪惡初聞之時怒以非之及其誅之哀以憐之故論

語曰如得其情則哀憐而勿喜紂至惡也武王將誅

哀而憐之故尚書曰予惟率夷憐爾人君誅惡憐而

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恵也說

雨者以為天施氣天施氣氣渥為雨故雨潤萬物名

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

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

賞罰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時天人相違賞罰乖也

且怒喜具形亂也惡人為亂怒罰其過罰之以亂非

天行也冬雷人謂之陽氣洩春雷謂之陽氣發夏雷

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人在天地之間物

也物亦物也物之飲食天不能知人之飲食天獨知

之萬物於天皆子也父母於子恩徳一也豈為貴賢

加意賤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闇也犬豕

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殺也如以人貴而獨禁之則䑕

洿人飲食人不知誤而食之天不殺也如天能原䑕

則亦能原人人誤以不㓗淨飲食人人不知而食之

耳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吕

后㫁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厠中以為人豕呼人示

之人皆傷心恵帝見之病卧不起吕后故為天不罰

也人誤不知天輒殺之不能原誤失而責故天治悖

也夫人食不淨之物口不知有其洿也如食已知之

名曰膓洿戚夫人入厠身體辱之與洿何以别膓之

與體何以異為膓不為體傷洿不病辱非天意也且

人聞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觀戚夫人者莫不傷

心人傷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則怨吕后案吕后之

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劉春熒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

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擊殺㑹稽靳専

日食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隂過而雷殺之舟人洿溪

上流人飲下流舟人不雷死天神之處天猶王者之

居也王者居重關之内則天之神冝在隱匿之中王

者居宫室之内則天亦有太微紫宫軒轅文昌之坐

王者與人相逺不知人之隂惡天神在四宫之内何

能見人闇過王者聞人過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冝因

鬼使天問過於鬼神則其誅之冝使鬼神如使鬼神

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且王㫁刑以秋天之殺用夏

此王者用刑違天時奉天而行其誅殺也宜法象上

天天殺用夏王誅以秋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或

論曰飲食不潔淨天之大惡也殺大惡不湏時王者

大惡謀反大逆無道也天之大惡飲食人不㓗清天

之所惡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宜法天制飲

食人不㓗清之法為死刑也聖王有天下制刑不備

此法聖王闕略有遺失也或論曰鬼神治隂王者治

陽隂過闇昩人不能覺故使鬼神主之曰隂過非一

也何不盡殺案一過非治隂之義也天怒不旋日人

怨不旋踵人有隂過或時有用冬未必專用夏也以

冬過誤不輒擊殺逺至於夏非不旋日之意也圖畫

之工圖雷之狀纍纍如連皷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

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皷右手推椎若擊之

狀其意以爲雷聲隆隆者連皷相扣擊之意也其魄

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皷相椎

并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虚妄之象

也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為連皷之

形乎如審可推引則是物也相扣而音鳴者非皷即

鍾也夫隆隆之聲皷與鍾邪如審是也鍾皷而不空

懸須有筍簴然後能安然后能鳴今鍾皷無所懸着

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爲雷或曰如此固為神

如必有所懸着足有所履然後而為雷是與人等也

何以為神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根故

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為神如無形不

得為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謂之神龍升天實

事者謂之不然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以其形見故

圖畫升龍之形也以其可畫故有不神之實難曰人

亦見鬼之形鬼復神乎曰人時見鬼有見雷公者乎

鬼名曰神其行蹈地與人相似雷公頭不懸於天足

不蹈於地安能為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

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冝復

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

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

且説雷之家謂雷天怒呴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

怒引連皷也審如説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

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二者相違也并而是之無是

非之分無是非之分故無是非之實無以定疑論故

虚妄之論勝也禮曰刻尊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

一伸為相校軫則鳴校軫之狀校軫或作佼較鬱律㟪壘之

類也此象類之矣氣相校軫分裂則隆隆之聲校軫

之音也魄然若𧝬裂者氣射之聲也氣射中人人則

死矣實説雷者太陽之激氣也何以明之正月陽動

故正月始雷五月陽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陽衰故秋

冬雷潜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隂氣乗之隂陽分事則

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

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試

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𧝬裂若雷之音矣或近

之必灼人體天地為鑪大矣陽氣為火猛矣雲雨為

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當

冶工之消鐡也以土為形燥則鐡下不則躍溢而射

射中人身則皮膚灼剥陽氣之熱非直消鐡之烈也

隂氣激之非直土泥之濕也陽氣中人非直灼剥之

痛也夫雷火也氣剡人人不得無迹如炙處狀似文

字人見之謂天記書其過以示百姓是復虚妄也使

人盡有過天用雷殺人殺人當彰其惡以懲其後明

著其文字不當闇昩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

天地所為人讀知之今雷死之書亦天所為也何故

難知如以一人皮不可書魯恵公夫人仲子宋武公

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為魯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

歸魯雷書不著故難以懲後夫如是火剡之跡非天

所刻畫也或頗有而增其語或無有而空生其言虚

妄之俗好造怪竒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

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鬚髪燒燋中身則皮膚灼燌臨

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

投於井中石燋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

傷於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温温寒分爭激氣雷鳴三

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

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夫論雷之為

火有五驗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

之言雖曰論語云迅雷風烈必變禮記曰有疾風迅

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懼天怒畏罰

及巳也如雷不為天怒其擊罰過則君子何為為

雷變動朝服而正坐子曰天之與人猶父子有父為

之變子安能忽故天變己亦宜變順天時示己不違

也人聞犬聲於外莫不驚駭竦身側耳以審聽之况

聞天變異常之聲軒𨍰迅疾之音乎論語所指禮記

所謂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

隂闇食人以不㓗清之事内省不懼何畏於雷審如

不畏雷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何則不為己也如

審畏雷亦不足以效罰隂過何則雷之所擊多無過

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懼變動夫如是君子變動

不能明雷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

故人畏之如審罰有過小人乃當懼耳君子之人無

為恐也宋王問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衆矣而羣臣

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罰

不善善者胡為畏王欲羣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

與不善而時罪之斯羣臣畏矣宋王行其言羣臣畏

懼宋王大恐夫宋王妄刑故宋國大恐懼雷電妄擊

故君子變動君子變動宋國大恐之類也



論衡卷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