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 (四部叢刊本)/卷第十八

卷第十七 論衡 卷第十八
漢 王充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通津草堂刊本
卷第十九

論衡卷第十八    王充

  自然篇      感類篇

  齊世篇

    自然篇

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萬物之

生含血之類知飢知寒見五穀可食取而食之見絲

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說以為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

麻以衣人此謂天為人作農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

然故其義疑未可從也試依道家論之天者普施氣

萬物之中穀愈飢而絲麻救寒故人食穀衣絲麻也

夫天之不故生五穀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

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

懼之以若說論之厭於人心矣如天瑞爲故自然焉

在無爲何居何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

爲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於内發

之於外口目求之得以爲利欲之爲也今無口目之

欲於物無所求索夫何爲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

地知之地以土爲體土本無口目天地夫婦也地體

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

氣若雲煙雲煙之屬安得口目或曰凡動行之類

皆本無有為有欲故動動則有為今天動行與人相

似安得無為曰天之動行也施氣也體動氣乃出物

乃生矣由人動氣也體動氣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

施氣也非欲以生子氣施而子自生矣天動不欲以

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

為此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恬澹無欲

無為無事者也老耼得以夀矣老耼禀之於天使天

無此氣老耼安所禀受此性師無其說而弟子獨言

者未之有也或復於桓公公曰以告仲父左右曰一

則仲父二則仲父為君乃易乎桓公曰吾未得仲父

故難巳得仲父何為不易夫桓公得仲父任之以事

委之以政不復與知皇天以至優之德與王政而譴

告人則天德不若桓公而覇君之操過上帝也或曰

桓公知管仲賢故委任之如非管仲亦將譴告之矣

使天遭堯舜必無譴告之變曰天能譴告人君則亦

能故命聖君擇才若堯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復

與知今則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

天不憚勞也曹參為漢相縱酒歌樂不聽政治其子

諫之笞之二百當時天下無擾亂之變淮陽鑄偽錢

吏不能禁汲黯為太守不壊一鑪不刑一人髙枕安

卧而淮陽政清夫曹參為相若不為相汲黯為太守

若郡無人然而漢朝無事淮陽刑錯者參德優而黯

威重也計天之威德孰與曹參汲黯而謂天與王政

隨而譴告之是謂天德不若曹參厚而威不若汲黯

重也蘧伯玉治衛子貢使人問之何以治衛對曰以

不治治之夫不治之治無為之道也或曰太平之應

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為不成天地出之有為

之驗也張良遊泗水之上遇黄石公授太公書蓋天

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為鬼書授人復為有為之效

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墨而為圖書乎天

道自然故圖書自成晉唐叔虞一有生字魯成季友生文

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

為魯夫人三者在母之時文字成矣而謂天為文字

在母之時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

疑難知外若有為内實自然是以太史公紀黄石事

疑而不能實也趙簡子夢上天見一男子在帝之側

後出見人當道則前所夢見在帝側者也論之以為

趙國且昌之狀也黄石授書亦漢且興之象也妖氣

為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為之也草木之生華

葉青葱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為華葉

乎宋人或刻木為楮一本作約葉者三年乃成孔子曰使

地三年乃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如孔子之

言萬物之葉自為生也自為生也故能並成如天為

之其遲當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

采色通可為乎鳥獸未能盡實春觀萬物之生秋觀

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宜

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並為萬萬千千物乎諸

物在天地之間也猶子在母腹中也母懐子氣十月

而生鼻口耳目髪膚毛理血脉脂腴骨節爪齒自然

成腹中乎母為之也偶人千萬不名為人者何也鼻

口耳目非性自然也武帝幸王夫人王夫人死思見

其形道士以方術作夫人形形成出入宫門武帝大

驚立而迎之忽不復見蓋非自然之真方士巧妄之

偽故一見恍忽消散滅亡有為之化其不可久行猶

王夫人形不可久見也道家論自然不知引物事以

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然雖自然亦須有

為輔助耒耜耕耘因春播種者人為之也及穀入地

日夜長夫人不能為也或為之者敗之道也宋人有

閔其苗之不長者就而揠之明日枯死夫欲為自然

者宋人之徒也問曰人生於天地天地無為人禀天

性者亦當無為而有為何也曰至德純渥之人禀天

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為禀氣薄少不遵道德不似

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類聖賢

故有為也天地為鑪造化為工禀氣不一安能皆賢

賢之純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

之操身中恬澹其治無為正身共巳而隂陽自和無

心於為而物自化無意於生而物自成易曰黄帝堯

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為也孔子曰

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

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

謂舜禹也舜禹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巳無為而天

下治舜禹承堯之安堯則天而行不作功邀名無為

之化自成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年五十者擊壤

於塗不能知堯之德蓋自然之化也易曰大人與天

地合其德黄帝堯舜大人也其德與天地合故知無

為也天道無為故春不為生而夏不為長秋不為成

冬不為藏陽氣自出物自生長隂氣自起物自成藏

汲井決陂灌溉園田物亦生長霈然而雨物之莖葉

根垓莫不洽濡程量澍澤孰與汲井決陂哉故無為

之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

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為也氣和而雨自集

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

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夫天覆於上

地偃於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

當其生也天不須復與也由子在母懐中父不能知

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及其生也人

道有教訓之義天道無為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

獸於山從其性命之欲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

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魚獸之

類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鮮與天地同操也商鞅變秦

法欲為殊異之功不聽趙良之議以取車裂之患德

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

下純𫎇無為何復譴告故曰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

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

孔子謂顔淵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於我亦忘也以

孔子為君顔淵為臣尚不能譴告況以老子為君文

子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淳酒味甘飲之者

醉不相知薄酒酸苦賔主嚬蹙夫相譴告道薄之驗

也謂天譴告曾謂天德不若淳酒乎禮者忠信之薄

亂之首也相譏以禮故相譴告三皇之時坐者于于

行者居居乍自以為馬乍自以為牛純徳行而民瞳

矇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

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惷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㣲

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

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

今者人以心准況之也誥誓不及五帝要盟不及三

王交質子不及五伯德彌薄者信彌衰心險而行詖

則犯約而負教教約不行則相譴告譴告不改舉兵

相滅由此言之譴告之言衰亂之語也而謂之上天

為之斯蓋所以疑也且凡言譴告者以人道驗之也

人道君譴告臣上天譴告君也謂災異為譴告夫人

道臣亦有諫君以災異為譴告而王者亦當時有諫

上天之義其效何在茍謂天德優人不能諌優德亦

宜𤣥黙不當譴告萬石君子有過不言對案不食至

優之驗也夫人之優者猶能不言皇天德大而乃謂

之譴告乎夫天無為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為之夫

天地不能為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

使也氣自為之夫天地之間猶人背腹之中也謂天

為災變凡諸怪異之類無小大薄厚皆天所為乎牛

生馬桃生李如論者之言天神入牛腹中為馬把李

實提桃間乎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又曰吾少也賤

故多能鄙事人之賤不用於大者類多伎能天尊貴

髙大安能撰為災變以譴告人且吉凶蜚色見於面

人不能為色自發也天地猶人身氣變猶蜚色人不

能為蜚色天地安能為氣變然則氣變之見殆自然

也變自見色自發占𠉀之家因以言也夫寒温譴告

變動招致四疑皆已論矣譴告於天道尤詭故重論

之論之所以難别也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

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黄老之義也

    感類篇

隂陽不和災變發起或時先世遺咎或時氣自然賢

聖感類慊懼自思災變惡徵何爲至乎引過自責恐

有罪畏愼恐懼之意未必有其實事也何以明之以

湯遭旱自責以五過也聖人純完行無缺失矣何自

責有五過然如書曰湯自責天應以雨湯本無過以

五過自責天何故雨以無過致旱亦知自責不能得

雨也由此言之旱不爲湯至雨不應自責然而前旱

後雨一有之字者自然之氣也此言書之語也難之曰春

秋大雩董仲舒設土龍皆爲一時間也一時不雨恐

懼雩祭求隂請福憂念百姓也湯遭旱七年以五過

自責謂何時也夫遭旱一時輙自責乎旱至七年乃

自責也謂一時輒自責一有也字七年乃雨天應之誠何

其留也始謂七年乃自責憂念百姓何其遲也不合

雩祭之法不厭憂民之義書之言未可信也由此論

之周成王之雷風發亦此類也金縢曰秋大熟未穫

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當此之

時周公死儒者說之以為成王狐疑於周公欲以天

子禮𦵏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𦵏公公有王功狐

疑於𦵏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聖功古

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

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變或

以為𦵏疑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且訂葬疑之說

秋夏之際陽氣尚盛未嘗無雷雨也顧其拔木偃禾

頗為狀耳當雷雨時成王感懼開金縢之書見周公

之功執書泣過自責之深自責適巳天偶反風書家

則謂天為周公怒也千秋萬夏不絶雷雨茍謂雷雨

為天怒乎是則皇天嵗嵗怒也正月陽氣發泄雷聲

始動秋夏陽至極而雷折茍謂秋夏之雷一有陽至極字

天大怒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為天怒雨為恩施使

天為周公怒徒當雷不當雨今雨俱至天怒且喜乎

子於是日也哭則不歌周禮子夘稷食菜羮哀樂不

並行哀樂不並行喜怒反并至乎秦始皇帝東封岱

嶽雷雨暴至劉媪息大澤雷雨晦冥始皇無道自同

前聖治亂自謂太平天怒可也劉媪息大澤夢與神

遇是生髙祖何怒於生聖人而為雷雨乎堯時大風

為害堯激大風於青丘之野舜入大麓烈風雷雨堯

舜世之隆主何過於天天為風雨也大旱春秋雩祭

又董仲舒設土龍以類招氣如天應雩龍必為雷雨

何則秋夏之雨與雷俱也必從春秋仲舒之術則大

雩龍求怒天乎師曠奏白雪之曲雷電下擊鼓清角

之音風雨暴至茍為雷雨為天怒天何憎於白雪清

角而怒師曠為之乎此雷雨之難也又問之曰成王

不以天子禮葬周公天為雷風偃禾拔木成王覺悟

執書泣過天乃反風偃禾復起何不為疾反風以立

大木必須國人起築之乎應曰天不能曰然則天有

所不能乎應曰然難曰孟賁推人人仆接人而起接

人立天能拔木不能復起是則天力不如孟賁也秦

時三山亡猶謂天所徙也夫木之輕重孰與三山能

徙三山不能起大木非天用力宜也如謂三山非天

所亡然則雷雨獨天所為乎問曰天之欲令成王以

天子之禮𦵏周公以公有聖德以公有王功經曰王

乃得周公死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今天動威以彰

周公之德也難之曰伊尹相湯伐夏為民興利除害

致天下太平湯死復相大甲大甲佚豫放之桐宫攝

政三年乃退復位周公曰伊尹格于皇天天所宜彰

也伊尹死時天何以不為雷雨應曰以百兩篇曰伊

尹死大霧三日大霧三日亂氣矣非天怒之變也東

海張霸造百兩篇其言雖未可信且假以問天為雷

雨以悟成王成王未開金匱雷止乎巳開金匱雷雨

乃止也應曰未開金匱雷止也開匱得書見公之功

覺悟泣過決以天子禮葬公出郊觀變天止雨反風

禾盡起由此言之成王未覺悟雷雨止矣難曰伊尹

霧三日天何不三日雷雨須成王覺悟乃止乎太戊

之時桑穀生朝七日大拱太戊思政桑穀消亡宋景

公時熒守心出三善言熒惑徙舍使太戊不思政景

公無三善言桑穀不消熒惑不徙何則災變所以譴

告也所譴告未覺災變不除天之至意也今天怒為

雷雨以責成王成王未覺雨雷之息何其早也又問

曰禮諸侯之子稱公子諸侯之孫稱公孫皆食采地

殊之衆庶何則公子公孫親而又尊得體公稱又食

采地名實相副猶文質相稱也天彰周公之功令成

王以天子禮𦵏何不令成王號周公以周王副天子

之禮乎應曰王者名之尊號也人臣不得名也難曰

人臣猶得名王禮乎武王伐紂下車追王大王王季

文王三人者諸侯亦人臣也以王號加之何為獨可

於三王不可公天意欲彰周公豈能明乎豈以王

迹起於三人哉然而王功亦成於周公江起岷山流

為濤瀨相濤瀨之流孰與初起之源秬鬯之所為到

白雉之所為來三王乎周公一有乎字也周公功德盛於

三王不加王號豈天惡人妄稱之哉周衰六國稱王

齊秦更為帝當時天無禁怒之變周公不以天子禮

𦵏天為雷雨以責成王何天之好惡不純一乎又問

曰魯季孫賜曾子簀曽子病而寢之童子曰華而睆

者大夫之簀而曽子感慙命元易簀蓋禮大夫之簀

士不得寢也今周公人臣也以天子禮葬魂而有靈

將安之不也應曰成王所為天之所予何為不安難

曰季孫所賜大夫之簀豈曾子之所自制乎何獨不

安乎子疾病子路遣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

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孔子罪子路

者也巳非人君一有也字子路使門人為臣非天之心而

妄為之是欺天也周公亦非天子也以孔子之心況

周公周公必不安也季氏旅於太山孔子曰曽謂泰

山不如林放乎以曽子之細猶却非禮周公至聖豈

安天子之葬曽謂周公不如曽子乎由此原之周公

不安也大人與天地合德周公不安天亦不安何故

為雷雨以責成王乎又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武

王之命何可代乎應曰九齡之夢天奪文王年以益

武王克殷二年之時九齡之年未盡武王不豫則請

之矣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於金縢

不可復為故掩而不見難曰九齡之夢武王巳得文

王之年未應曰巳得之矣難曰巳得文王之年命當

自延克殷二年雖病猶將不死周公何爲請而代之

應曰人君爵人以官議定未之即與曹下案目然後

可諾天雖奪文王年以益武王猶湏周公請乃能得

之命數精微非一臥之夢所能得也應曰九齡之夢

能得也難曰九齡之夢文王夢與武王九齡武王夢

帝予其九齡其天已予之矣武王已得之矣何湏復

請人且得官先夢得爵其後莫舉猶自得官何則兆

象先見其驗必至也古者謂年爲齡巳得九齡猶人

夢得爵也周公因必效之夢請之於天功安能大乎

又問曰功無大小德無多少人須仰恃賴之者則為

美矣使周公不代武王武王病死周公與成王而致

天下太平乎應曰成事周公輔成王而天下不亂使

武王不見代遂病至死周公致太平何疑乎難曰若

是武王之生無益其死無損須周公功乃成也周衰

諸侯背畔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孔子曰㣲管仲

吾其被髪左衽矣使無管仲不合諸侯夷狄交侵中

國絶滅此無管仲有所傷也程量有益管仲之功偶

於周公管仲死桓公不以諸侯禮葬以周公況之天

亦宜怒㣲雷薄雨不至何哉豈以周公聖而管仲不

賢乎夫管仲為反坫有三歸孔子譏之以為不賢反

坫三歸諸侯之禮天子禮葬王者之制皆以人臣俱

不得為大人與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譏管仲之僣

禮皇天欲周公之侵制非合德之驗書家之說未可

然也以見鳥跡而知為書見蜚蓬而知為車天非以

鳥跡命倉頡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倉頡

起鳥跡也晉文反國命徹麋墨舅犯心感辭位歸家

夫文公之徹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慙自同於麋

墨也宋華臣弱其宗使家賊六人以鈹殺華吳於宋

命合左師之後左師懼曰老夫無罪其後左師怨咎

華臣華臣備之國人逐瘈狗瘈狗入華臣之門華臣

以為左師來攻己也踰墻而走夫華臣自殺華吳而

左師懼國人自逐瘈狗而華臣自走成王之畏懼猶

此類也心疑於不以天子禮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則

懼而畏過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責成王也雷雨至

成王懼以自責也夫感則倉頡奚仲之心懼則左師

華臣之意也懐嫌疑之計遭暴至之氣以類之驗見

則天怒之效成矣見類驗於寂漠猶感動而畏懼況

雷雨揚軒䡷之聲成王庶幾能不怵惕乎迅雷風烈

孔子必變禮君子聞雷雖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懼

激氣也聖人君子於道無嫌然猶順天變動況成王

有周公之疑聞雷雨之變安能不振懼乎然則雷雨

之至也殆且自天氣成王畏懼殆且感物類也夫天

道無為如天以雷雨責怒人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

古無道者多可以雷雨誅殺其身必命聖人興師動

軍頓兵傷士難以一雷行誅輕以三軍尅敵何天之

不憚煩也或曰紂父帝乙射天毆地游涇渭之間雷

電擊而殺之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帝乙之惡孰與

桀紂鄒伯竒論桀紂惡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然

而桀紂秦莽之地不以雷電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

善貶纖介之惡采善不踰其美貶惡不溢其過責小

以大夫人無之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

其變何以過此洪範稽疑不悟災變者人之才不能

盡曉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成王心疑未決天以大

雷雨責之殆非皇天之意書家之說恐失其實也

    齊世篇

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强老夀百嵗左右下世

之人短小陋醜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

以時人民禀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

老夀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醜惡此

言妄也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

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

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

也俱禀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禀以為形體者

何故不同夫禀氣等則懐性均懐性均則形體同形

體同則醜好齊醜好齊則夭夀適一天一地並生萬

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帝王治

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時共禮雖言男三十而娶

女二十而嫁法制張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

奉行也禮樂之制存見於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

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舉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

也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夀至一百嵗生為十嵗兒時

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嵗臨且死時

所見諸物與年十嵗時所見無以異也使上世下世

民人無有異則百嵗之間足以卜筮六畜長短五穀

大小昆蟲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動跂行喙息無有

異者此形不異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氣為水

火也使氣有異則古之水清火熱而今水濁火寒乎

人生長六七尺大三四圍面有五色夀至於百萬世

不異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堅彊老夀下世反此

則天地初立始爲人時長可如防風之君色如宋朝

壽如彭祖乎從當今至千世之後人可長如莢英色

如嫫母壽如朝生乎王莽之時長人生長一丈名曰

霸出建武年中頴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張湯八尺

有餘其父不滿五尺俱在今世或長或短儒者之言

竟非誤也語稱上世使民以冝傴者抱關侏儒俳優

如皆侗長佼好安得傴侏之人乎語稱上世之人質

朴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

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

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朴卧者居居坐

者于于羣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

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彊欲凌弱衆欲暴寡故宓

犧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復因

襲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至周之

時人民久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

惡稱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

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宻致之罔設纖㣲之禁檢柙守

持備具悉極此言妄也上世之人所懐五常也下世

之人亦所懐五常也俱懐五常之道共禀一氣而生

上世何以質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

茹毛無五穀之食後世穿地為井耕土種穀飲井食

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巖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

世易以宫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朴下世文薄

矣夫器業變易性行不異然而有質朴文薄之語者

世有盛衰衰極久有弊也譬猶衣食之於人也初成

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文質之法古

今所共一質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獨今也何

以效之傳曰夏后氏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

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王之教以敬上教用

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

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

承周而王者當教以忠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

忠唐虞以文教則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見當今之

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朴質下世文薄猶家人

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語稱上世之人重

義輕身遭忠義之事得巳所當赴死之分明也則必

赴湯趨鋒死不顧恨故𢎞演之節陳不占之義行事

比類書籍所載亡命捐身衆多非一今世趨利茍生

棄義妄得不相勉以義不相激以行義廢身不以為

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夫上世之士今世之

士也俱含仁義之性則其遭事並有奮身之節古有

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厠何世無有述事

者好髙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

者文人則著其逺者近有竒而辨不稱今有異而筆

不記若夫琅邪兒子明嵗敗之時兄為飢人所食自

縛叩頭代兄為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兄死收養

其孤愛不異於己之子嵗敗穀盡不能兩活餓殺其

子活兄之子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嵗倉卒之時

餓其親子活兄之子與子明同義會稽孟章父英為

郡決曹掾郡將撾殺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

代將死章後復為郡功曹從役攻賊兵卒北敗為賊

所射以身代將卒死不去此𢎞演之節陳不占之義

何以異當今著文書者肯引以為比喻乎比喻之證

上則求虞夏下則索殷周秦漢之際功竒行殊猶以

為後又況當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親見之乎畫工

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竒不肯圖今世之

士者尊古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逺而雞近也使當今

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曽顔聲不

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有人於

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為文書者肯載於

篇籍表以為行事乎作竒論造新文不損於前人好

事者肯舍久逺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雲作太

𤣥造法言張伯松不肯壹觀與之併肩故賤其言使

子雲在伯松前伯松以為金匱矣語稱上世之時聖

人德優而功治有竒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

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

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舜承堯不墮洪業禹襲舜

不虧大功其後至湯舉兵伐桀武王把鉞討紂無巍

巍蕩蕩之文而有動兵討伐之言蓋其德劣而兵試

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驗也及至秦漢兵

革雲擾戰力角勢秦以得天下旣得天下無嘉瑞之

美若叶和萬國鳯皇來儀之類非德劣不及功薄不

若之徴乎此言妄也夫天地氣和即生聖人聖人之

治即立大功和氣不獨在古先則聖人何故獨優世

俗之性好襃古而毁今少所見而多所聞又見經傳

增賢聖之美孔子尤大堯舜之功又聞堯禹禪而相

讓湯武伐而相奪則謂古聖優於今功化渥於後矣

夫經有襃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讀經覽書者所共

見也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

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世常以桀紂與堯舜相反

稱美則說堯舜言惡則舉紂桀孔子曰紂之不善不

若是之甚也則知堯舜之徳不若是其盛也堯舜之

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非優劣所能為人事所能成

也使湯武在唐虞亦禪而不伐堯舜在殷周亦誅而

不讓蓋有天命之實而世空生優劣之語經言叶和

萬國時亦有丹朱鳯皇來儀時亦有有苗兵皆動而

並用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世論桀紂之惡甚

於亡秦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紂秦漢善惡相反

猶堯舜桀紂相違也亡秦與漢皆在後世亡秦惡甚

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

固増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鳯皇宣帝巳五致之矣孝

明帝符瑞並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

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

帝龍興鳯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

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巍不虧堯之盛功

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𣹰酆溢美之化無細

小毫髪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

見五帝三王事在經傳之上而漢之記故尚一有書字

文書則謂古聖優而功大後世劣而化薄矣


論衡卷第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