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復某老先生

謹復某老先生
作者:賴和 1926年3月21日
刊載在《臺灣民報》第97號,1926年3月21日。


前日因指頭發癢,遂寫出一篇不像樣的文字,老實也不忍使老先生失了臉子,竟置之不一駁。又幸老先生肯再下教,光榮無上。小子何人,敢希聖如孔子,讀書雖未有25年,也時在開卷,可是屢讀屢增益懷疑,本自知根性惡劣,這點怕無奈何。

人們的,物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狀態,每因時間的關係,環境的推遷,漸漸地變換轉移,兩生活的表現方式,(文藝繪畫彫刻等)也同時隨著變遷。由文學史的指示,所謂中原文學,實際、雍容、雅淡的態度,在一時代,受到北方,悲涼、慷慨、雄壯的影響,氣質上增益些強分,又受到南方,理想、優遊、緻密的淘化,詞彩上添些美質,後再受到佛學的影響,滲入很濃的空無色彩,最近又被沐於歐風美雨,生起一大同化作用。所以新文學的構成,自然結合有西洋文學的元素。且人們心理,不見有多大懸隔,表現方法,偶有雷同,本不足異。若以這些一切,皆可唾棄,唉!想老先生一定尚在敲石取火,點一根燈心草的油燈,在披閱蒲編竹簡,雖有洋痰壺,打算無所用罷!還有一點不可思議,就是老先生也利用到報紙,雖無牛油臭,汽油的臭味固很強,見得勢利的套圈,人們是不易逃脫!

前人所貽留文學的田地,固然廣漠無垠,擁有無限寶藏,要不是利用有組織的規模,科學的利器,來墾闢經營,只任各個人一鋤一鋤開掘去,終見亂草滋生。像臺灣一部分富人,只一個錢,亦得不到使用的自由,尚不忍放棄富豪的地位。

老先生!苦力的姦你娘,雖很隨便,不客氣,原不是他們的吶喊,他們受到鞭撲的哀鳴,痛苦、饑餓的哭聲,在聽慣姦你娘的耳朵裡,本無有感覺,卻難怪老先生耳重。

文字上的譏誚,筆端的感情,自信尚未越出,人生態度的批評,理論探討的範圍外。相對性原理既已被公認,老先生說一句,小子要不應一聲,那就真的欺侮了老先生!在老先生,不也時時捧出聖人國家,想來壓制人?縱這樣刺戟,老先生在所難堪,就要遁跡山水之間,忘形花月之下,雖比乞憐之輩稍高,恐怕終逃不了?小子確信老先生,不那樣卑怯、無能,雖觀察不同,立足各異,也是有心世道,力挽頹風,欲致之三代,有理想有抱負的學者,希望為著世人,努力加些餐飯!

小子怎麼敢把既往文學,一切抹殺,不也說他自有存在的價值嗎?無論杜陸,就是老先生所不取的王次回,(除了『教郎祇底摸挲遍,忽見紅幫露枕邊』一類句子)也有一絲生命。在抒情詩裡,描寫戀愛的成績,自有位置。不是小子所能抬高,也不是老先生所能貶黜。就清涼飲料,本不能責其無破愁,壯膽的「酒」的功效。

現代的臺灣杜甫、放翁!請勿吝惜,把石壕吏那樣的作品,來解解小子們文學上饑渴,就如雜詩,表現自己生活的片面的,也可滿足。唉!現臺灣不是老先生的理想國嗎?那得這些材料,可供描寫,小子錯了,死罪死罪!

老先生!既明白到現社會,可用新形式描寫且又發見著,新形式中,有舊文學的美點,小子拜服!「惡而知其美者鮮矣」,孔老先生的話,已經老先生證明了!小子還別有點意見,若能把精神改造,雖用舊形式描寫,使得十分表現作者心理,亦所最歡迎,但可憐總多是……

舊文學便云艱深刻苦,新文學未見就淺陋平昜。若以眾人所不懂為艱深,一字有來歷為刻苦,那也不見得有什麼價值,像老媼能解的詩文,乞丐走唱的詞曲,就說沒有文學價值,也只見其固陋如已。就舉例諸詩中,如黃興(聽說是姓譚的)一首少要註釋,其外不皆明白自然如說話一般?

人本不可不讀舊書,卻不可單為著舊書而讀書。所以向故紙堆中討生活,何如就自然界裡闢樂園?舊文學艱深刻苦,小子不敏、不敢(也實不能、也有不必要)與從事研究,有負勸導。

現在臺灣,誠如老先生所說,雖有一部新詩集的產生,猶未影響及一般人心理。完全是舊文學所支配的領地,在老先生意象中,必當是「舜日堯天周禮樂,孔仁孟義漢文章」的世界,偏偏女學生有軟文學可讀,甚至被誘發了人性弱點,這就不可思議了。

小子所見很狹,劉夢華在中國文壇,有何影響,完全不知,但新文學在中國是經過了討論時期,在開始著建設工作。不須更引彼時所討論的例,來辯護解釋,空占許多篇幅。

如我老先生在舊文學者裡,一定是第一流人才,在這文字裡,雖可說無有巴結權勢的口吻,但不敢冒瀆著戒心,卻能看見。老人家本來小心,我小子在所當……

對於舊學者,小子何敢盡數排斥,如老先生者,很希望援手提攜提攜,耑此敬請

金安 有萬(不書不一定所以表尊敬也)


三月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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