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25卷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今人弃如土,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顺年间,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 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 餘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 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齿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 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 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庠序,齐赴科场。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 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 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索,乃密 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 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自判个死日;就是平 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十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 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餘,兀自精神健旺,饮啖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 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三 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 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 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宇。期年 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 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 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 惨。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 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 次。有十餘年不相闻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 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 “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 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 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 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 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 夜间逃出,恩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施公恻然道:“吾兄勿 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 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 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 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 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 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箧取银三百两, 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 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 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 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 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 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 之德: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 “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 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 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 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 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 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 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胥门外吾有桑枣 园一所,茆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 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 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 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 子,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 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到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 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 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 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 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谄面谀,严氏初相会 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 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 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 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 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 月间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 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 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 有靠。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 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园丁 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 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 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 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 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 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 家宅课,看财爻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 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二更人静,两口 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 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 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 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 之数,餘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 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 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 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 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 何不于他乡私下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 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有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 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 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 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 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 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 往,遂邀亲邻醵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又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 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 “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 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 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 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 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施济是个正 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遘一疾,医治不痊,呜呼哀哉了!殡殓之事 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撺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之计。乃具只鸡斗酒,夫 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 拔,朝夕感念,犬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 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 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 “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 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 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挈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 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餘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 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 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 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 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 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 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 “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 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 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 施还拜谢,口称:“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 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 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担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 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 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钱财如粪土,仁 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 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 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 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 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 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 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 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 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 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 “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 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 甚是整齐,但见: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 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 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 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 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 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 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 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餘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 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 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 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 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 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 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 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 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 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 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 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 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 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 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 “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 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 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 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 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 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 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 “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别人求我三春 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 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 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 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 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 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 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 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 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 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 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 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 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 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 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 ‘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 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 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 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 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 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 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施 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 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 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 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 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 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 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 “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 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 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 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 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 此,只得又忍气而待。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 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 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 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 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 如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 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 说了。 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 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 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 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 请。”严氏收泪而谢。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 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 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 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 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 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 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 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 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 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严氏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 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 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 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椁,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 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 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 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 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 于中议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餘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 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垄已成,所餘 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子, 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 却蹈袭个阳货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 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摺,往支处 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 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末写“九十翁公明亲笔”。 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 “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磉边,簿上载内藏银二 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掯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镪充然, 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 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幸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素 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令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 契面银一十四两,其餘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 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 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 容,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巾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 受红巾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 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 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妾,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妻妾金帛,公子 刀下亡身,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藏镪,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 只有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止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 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 服阕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 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员外一日与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入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 “不知所费几何?仗老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熟为,吴中许万户卫 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见今腰金衣紫,食禄千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 过三千,小则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白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 拾三千餘金,择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诱桂生,桂生深信,与 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只要乌纱上顶,那顾白 镪空囊。约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 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 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借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 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 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 整衣冠,从四人到一大衙门,那老爷乌纱袍带,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迁, 二人先入报。少顷,闻堂上传呼唤进。桂迁生平未入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 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员全不答礼,从容说道:“前日所付之物, 我已便宜借用,侥幸得官,相还有日,决不相负。但新任缺钱使用,知汝囊中尚 有一千,可速借我,一并送还。”说罢,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回话。如或 不从,仍押来受罪,决不轻贷。桂迁被隶卒逼勒,只得将银交付去讫,敢怒而不 敢言。明日,债主因桂生功名不就,执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特地差人 回家变产,得二千餘,加利偿还。 桂迁受了这场屈气,没告诉处,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 眼红心热,忍耐不过,狠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 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杀他了,便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事 不关心,关心者乱,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月光射窗,只 道天明,慌忙起身,听得禁中鼓才三下,复身回来,坐以待旦。又捱了一个更次, 心中按纳不住,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其门尚闭,旁有一窦,自己立脚不住,不 觉两手据地,钻入窦中。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 觉羞惭,又被施公看见,不及躲避,欲与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 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能从厚, 非负心也,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道:“畜生讨死吃,只管吠做甚么!” 桂见施君不听其语,心中甚闷,忽见施还自内出来,乃衔衣献笑,谢昔怠慢之罪。 施还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 见施母严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肉羹。桂闻肉香,乃左右跳跃良久,蹲足叩首, 诉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记怀!有餘肉幸见赐一 块。”只见严老母唤侍婢:“打这畜生开去!”养娘取灶内火叉在手,桂大惊, 奔至后园,看见其妻孙大嫂与二子桂高、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一处。细认之, 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化为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其妻:“何至于此?” 妻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 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施君之恩,受此果报,复何说也!”桂抱怨道: “当初桑枣园中掘得藏镪,我原要还施家债负,都听了你那不贤之妇,瞒昧入己。 及至他母子远来相投,我又欲厚赠其行,你又一力阻挡,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 我的!”其妻也骂道:“男子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谁教你句句依我?” 二子上前劝解道:“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耳。腹中馁甚,觅食要紧!”于是夫妻、 父子相牵,同至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鋨极,姑嗅之,气 息亦不恶。见妻与二儿攒聚先啖,不觉垂涎,试将舌舐,味觉甘美,但恨其少。 忽有童儿来池边出恭,遂守其傍;儿去,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于池中, 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肥壮者烹食,缚其长儿去,长儿哀 叫甚惨。猛然惊醒,流汗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寓所,天已大明了。桂迁想 起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日我负施家,今日尤生负我,一般之理。只知责 人不知自责,天以此梦儆醒我也!”叹了一口气,弃刀于河内,急急束装而归, 要与妻子商议,寻施氏母子报恩。只因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桂员外自得了这个异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无 一人;步入中堂,见左边停有二柩,前设供桌,桌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桂高, 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苦也!” 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鬟、养娘出来,见了家主便道:“来得好!大娘病 重,正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进房,直到浑家床前。两个媳妇 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不暇施礼,叫公的叫爹的乱做一堆,都 道:“快来看视!”桂迁才叫得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枕上忽然倒插双眼, 直视其夫,道:“父亲如何今日方回?”桂迁知谵语,急叫:“大娘苏醒,我在 此!”女儿、媳妇都来叫唤,那病者睁目垂泪说:“父亲,我是你大儿子桂高, 被万俟总管家打死,好苦呵!”桂迁惊问其故,又呜呜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题 了。冥王以我家负施氏之恩,父亲曾有犬马之誓,我兄弟两个同母亲于明日往施 家投于犬胎,一产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亲也。父 亲因阳寿未终,当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践前誓。惟妹子与施还缘分 合为夫妇,独免此难耳!”桂见言与梦合,毛骨悚然,方欲再问,气已绝了。举 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 桂员外细叩女儿二儿致死及母病缘由,女儿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 嫖赌,日费不资,私下将田庄陆续写与万俟总管府中,止收半价。一月前,病痨 瘵身死。大哥不知卖田之情,往东庄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与他争竞,被他毒 打一顿,登时呕血,抬回数日亦死。母亲向闻爹在京中为人诓骗,终日忧郁;又 见两位哥哥相继而亡,痛伤难尽,望爹不归,郁成寒热之症。三日前疽发于背, 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请医人看治,俱说难救。天幸爹回,送了母亲之终。”桂迁 闻言,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连日疲倦,遗失火烛, 厅房、楼房烧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尽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与二媳一 女仅以身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数次。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常言道:“瘦骆驼强似象。”桂员外今日虽然颠沛,还有些餘房剩产,变卖 得金银若干。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母家,听其改嫁。童婢或送或卖,止带一房 男女自随,两个养娘服事女儿。唤了船只直至姑苏,欲与施子续其姻好,兼有所 赠。想施子如此赤贫,决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旧居,一问便知。船 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首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齐整。 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与何宅?收拾得恁般华美!问邻舍家:“旧时施小舍人 今在何处?”邻舍道:“大宅里不是!”又问道:“他这几年家事如何?”邻舍 将施母已故,及卖房发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政家小姐,才德兼 全,甚会治家,夫妻好不和顺,家道日隆,比老官儿在日更不同了。”桂迁听说, 又喜又惊,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儿与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与,又难以赎罪; 欲待进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进吊,又求见无辞。踌躇再四,乃作寓于阊门, 寻相识李梅轩托其通信,愿将女送施为侧室。梅轩道:“此事未可造次,当引足 下相见了小舍人,然后徐议之。” 明日,李翁同桂迁造于施门。李先入,述桂生家难,并达悔过求见之情。施 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李翁是父辈之交,被央不过,勉强接见。桂生羞 惭满面,流汗沾衣,俯首请罪。施还问:“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来拜 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道:“谢固不必,奠亦不劳!”李翁 道:“古人云:‘礼至不争。’桂先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施还不得已,命 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下拜方毕,忽然有三只黑犬,从宅内出来,环绕 桂迁,衔衣号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隐起,乃孙大嫂转生,餘二犬 乃其子也。桂迁思忆前梦,及浑家病中之言,轮回果报,确然不爽,哭倒在地。 施还不知变犬之事,但见其哀痛,以为懊悔前非,不觉感动,乃彻奠留款,词气 稍和。桂迁见施子旧憾释然,遂以往日曾与小女约婚为言。施还即变色入内,不 复出来。桂迁返寓所与女儿谈三犬之异,父女悲恸。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 不做人! 次日,桂迁拉李翁再往,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四次,终不相见。桂迁计 穷,只得请李翁到寓,将京中所梦,及浑家病中之言,始末备述,就唤女儿出来 相见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时便与施氏有约,如今悔之无及!然冥数已定,吾 岂敢违!况我妻男并丧,无家可奔,倘得收吾女为婢妾,吾身杂童仆,终身力作, 以免犬报,吾愿毕矣!”说罢,涕泪交下。李翁怜悯其情,述于施还,劝之甚力。 施还道:“我昔贫困时仗岳父周旋,毕姻后又赖吾妻综理家政,吾安能负之更娶 他人乎?且吾母怀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与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 此事断不可题起!”李翁道:“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阃必闲内则,以情告之,想 无难色。况此女贤孝,昨闻祠堂三犬之异,彻夜悲啼,思以身赎母罪。取过门来, 又是令阃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已甚, 郎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欲再却,忽支参政自内而出,道:“贤婿不必固 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 支氏已收拾金珠币帛之类,教丫鬟、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 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允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 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分明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温柔,能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甚说得着。桂迁罄囊所有,造 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犬于佛堂之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忏悔。如 此年餘,忽梦母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脱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 犬,一时俱死。桂女脱簪珥买地葬之,至今阊门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无恙, 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妻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 稽为亲军指挥使,受赇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 自陈昔年欺诳之罪。其妻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身边带 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犬马相报!”桂老叹息 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办 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 姓,子孙蕃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 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