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警世通言
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
作者:馮夢龍
第二十六卷

交遊誰似古人情?春夢秋雲未可憑。溝壑不援徒泛愛,寒暄有問但虛名。 陳雷義重逾膠漆,管鮑貧交託死生。此道今人棄如土,歲寒惟有竹松盟。 話說元朝順年間,江南蘇州府吳趨坊,有一長者,姓施,名濟,字近仁。其 父施鑒,字公明,為人謹厚志誠,治家勤儉,不肯妄費一錢。生施濟時年已五十 餘矣。鑒晚歲得子,愛惜如金。年八歲,送與里中支學究先生館中讀書。先生見 他聰秀,與己子支德年齒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時館中學生雖多,長幼不一, 偏他兩個聰明好學,文藝日進。後支學究得病而亡,施濟稟知父親,邀支德館穀 於家,彼此切磋,甚相契愛。未幾同游庠序,齊赴科場。支家得第為官,施家屢 試不捷。乃散財結客,周貧恤寡,欲以豪俠成名於世。父親施鑒是個本分財主, 惜糞如金的,見兒子揮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將家財散盡,去後蕭索,乃密 將黃白之物,埋藏於地窖中,如此數處,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與兒子。從 來財主家往往有此。正是: 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頭疼腹痛,三好兩歉的,到老來也自判個死日;就是平 昔間沒病,臨老來伏床半月或十日,兒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湯藥,那地窖中的話兒 卻也說了。只為他年已九十有餘,兀自精神健旺,飲啖兼人,步履如飛,不匡一 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雖喚做吉祥而逝,卻不曾有片言遺囑。常言說得好:三 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那施濟是有志學好的人,少不得殯殮祭葬,務 從其厚。 其時施濟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滿,妻嚴氏勸令置妾。施濟不從,發 心持誦《白衣觀音經》,並刊本布施,許願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蓋殿宇。期年 之後,嚴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頭,夫妻說起還願之事,遂取名施還。到彌 月做了湯餅會。施濟對渾家說,收拾了三百兩銀子,來到虎丘山水月觀音殿上燒 香禮拜。正欲喚主僧囑託修殿之事,忽聞下面有人哭泣之聲,仔細聽之,其聲甚 慘。施濟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觀看,只見一人坐在劍池邊,望着池水,嗚咽不止。 上前看時,認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間一條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館中讀 書。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種,桂生就出學去了。後來也曾相會幾 次。有十餘年不相聞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驚,喚起相見,問其緣故。 桂生只是墮淚,口不能言。施公心懷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觀音殿上來,問道: 「桂兄有何傷痛?倘然見教,小弟或可分憂。」桂富五初時不肯說,被再三盤詰, 只得吐實道:「某祖遺有屋一所,田百畝,自耕自食,盡可糊口。不幸惑於人言, 謂農夫利薄,商販利厚,將薄產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銀三百兩,販紗段往燕京。豈 料運蹇時乖,連走幾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債,如狼似虎,利上盤利,將田房家 私盡數估計。一妻二子,亦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親戚賠補。某情極, 夜間逃出,恩量無路,欲投澗水中自盡,是以悲泣耳。」施公惻然道:「吾兄勿 憂,吾適帶修殿銀三百兩在此,且移以相贈,使君夫妻、父子團圓何如?」桂生 驚道:「足下莫非戲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於我,何戲之有?我與君 交雖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見吳下風俗惡薄,見朋友患難,虛言撫慰, 曾無一毫實惠之加;甚則面是背非,幸災樂禍,此吾平時所深恨者。況君今日之 禍,波及妻子。吾向苦無子,今生子僅彌月,祈佛保佑,願其長成。君有子而棄 之他人,玷辱門風,吾何忍見之!吾之此言,實出肺腑。」遂開篋取銀三百兩, 雙手遞與桂生。桂生還不敢便接,說道:「足下既念舊情,肯相周濟,願留借券, 倘有好日,定當報補。」施公道:「吾憐君而相贈,豈望報乎?君可速歸,恐尊 嫂懸懸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夢也想不到此,接銀在手,不覺屈膝下拜, 施濟慌忙扶起。桂生垂淚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 三日後,定當踵門叩謝。」又向觀音大士前磕頭說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 今生倘不得補答,來生亦作犬馬相報。」歡歡喜喜的下山去了。後人有詩讚施君 之德:誼高矜厄且憐貧,三百朱提賤似塵;試問當今有力者,同窗誰念幼時人? 施公對主僧說道:「帶來修殿的銀子,別有急用挪去,來日奉補。」主僧道: 「遲一日不妨事。」施濟回家,將此事述與嚴氏知道,嚴氏亦不以為怪,次日另 湊銀三百兩,差人送去水月觀音殿完了願心。到第三日,桂生領了十二歲的長兒 桂高,親自到門拜謝。施濟見了他父子一處,愈加歡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 從容問其償債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賜,已足本錢,奈渠將利盤算,田 產盡數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說罷,淚如雨下。施濟道:「君家至親 數口,今後如何活計?」桂生道:「身居口食,一無所賴;家世衣冠,羞在故鄉 出醜,只得往他方外郡,傭工趁食。」施公道:「為人須為徹,胥門外吾有桑棗 園一所,茆屋數間,園邊有田十畝,勤於樹藝,盡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 此暫過幾時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鄉餓鬼。只是前施未報,又叨 恩賜,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長年十二,次年十一,但憑所愛,留一個服侍恩人, 少盡犬馬之意,譬如服役於豪宦也。」施公道:「吾既與君為友,君之子即吾之 子,豈有此理?」當喚小廝取皇曆看個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園的老 仆,教他打掃房屋潔淨,到期交割與桂家管業。桂生命兒子拜謝了恩人,桂高朝 上磕頭,施公要還禮,卻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連唱了七八個喏,千恩萬 謝,同兒子相別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錢帛之類。分明是:從空 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過了數日,桂生備了四個盒子,無非是時新果品,肥雞巨鯽,教渾家孫大嫂 乘轎親到施家稱謝,嚴氏備飯留款。那孫大嫂能言快語,讒諂面諛,嚴氏初相會 便說得着,與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連施家未周歲的小官人,一見了孫 大嫂也自歡喜,就賴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瞞姆姆說,奴家見有身孕,抱 不得小官人。」原來有這個俗忌,大凡懷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壞了脾胃, 要出青糞,謂之「受記」,直到產後方痊。嚴氏道:「不知嬸嬸且喜幾個月了?」 大嫂道:「五個足月了。」嚴氏把十指一輪道:「去年十二月內受胎的,今年九 月間產。嬸嬸有過了兩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兒,奴與姆姆結個兒女親家。」 大嫂道:「多承姆姆不棄,只怕扳高不來。」當日說話,直到晚方別。大嫂回家, 將嚴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聽了,各各歡喜,只願生下女兒,結得此姻,一生 有靠。光陰似箭,不覺九月初旬,孫大嫂果然產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嚴 氏又差女使去問安。其時只當親眷往來,情好甚密,這話閣過不題。 卻說桑棗園中有銀杏一棵,大數十圍,相傳有福德五聖之神棲止其上。園丁 每年臘月初一,於樹下燒紙錢奠酒。桂生曉得有這舊規,也是他命運合當發跡, 其年正當燒紙,忽見有白老鼠一個,繞樹走了一遍,徑鑽在樹底下去,不見了。 桂生看時,只見樹根浮起處有個盞大的竅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邊張望。桂生說 與渾家,莫非這老鼠是神道現靈?孫大嫂道:「鳥瘦毛長,人貧就智短了。常聽 人說金蛇是金,白鼠是銀,卻沒有神道變鼠的話。或者樹下窖得有錢財,皇天可 憐,見我夫妻貧苦,故教白鼠出現,也不見得。你明日可往胥門童瞎子家起一當 家宅課,看財爻發動也不?」桂生平日慣聽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箇到童瞎子 鋪中起課,斷得有十分財采。夫妻商議停當,買豬頭祭獻藏神。二更人靜,兩口 兒兩把鋤頭,照樹根下竅穴開將下去,約有三尺深,發起小方磚一塊,磚下磁壇 三個,壇口鋪着米,都爛了,撥開米下邊,都是白物。原來銀子埋在土中,得了 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聲慚愧,四隻手將銀子搬盡,不動那磁壇,依舊蓋磚掩土。 二人回到房中,看那東西,約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計要將三百兩還施氏所贈 之數,餘下的將來營運。孫大嫂道:「卻使不得!」桂生問道:「為何?」孫大 嫂道:「施氏知我赤貧來此,倘問這三百金從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銀杏樹 下掘得的,原是他園中之物,祖上所遺,憑他說三千、四千,你那裡分辨?和盤 托出,還只嫌少,不惟不見我們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賢妻所見如 何?」孫大嫂道:「這十畝田,幾株桑棗,了不得你我終身之事。幸天賜藏金, 何不於他鄉私下置些產業,慢慢地脫身去,自做個財主,那時報他之德,彼此見 好。」桂生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你說的是。我有遠房親族在會稽地方, 向因家貧久不來往,今攜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處置辦良田美產,每歲往 收花利,盤放幾年,怕不做個大大財主。」商量已定,到來春,推說浙中訪親, 私自置下田產,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帳一次。回時舊衣舊裳,不露出有錢的本相。 如此五年,桂生在紹興府會稽縣已做個大家事,住房都買下了,只瞞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兩家兒女同時出痘,施濟請醫看了自家兒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兒, 此時只當親媳婦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個李老兒,號梅軒者,素在施家來 往,遂邀親鄰醵錢與施公把盞賀喜,桂生亦與席。施濟又題起親事,李梅軒自請 為媒,眾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願。回家與渾家孫大嫂商量,大嫂道: 「自古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施生雖是好人,卻是為仁不富,家事也漸漸 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會稽地面,到彼攀個高門,這些田產也有個依靠。」 桂生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一團美意,將何推託?」大嫂道:「你只推門衰 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親,只說兒女年幼,等他長大行聘未遲。」 古人說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當初貧困之日,低門扳高,求之不得,如今 掘藏發跡了,反嫌好道歉起來。只因上岸身安穩,忘卻從前落水時。施濟是個正 直之人,只道他真箇謙遜,並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陰,又過了三年。施濟忽遘一疾,醫治不痊,嗚呼哀哉了!殯殮之事 不必細說。桂富五的渾家攛掇丈夫,乘此機會早為脫身之計。乃具只雞斗酒,夫 婦齊往施家弔奠。桂生拜奠過了先回,孫大嫂留身向嚴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 拔,朝夕感念,犬馬之報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婦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廬? 寧可轉徙他方,別圖生計,今日就來告別。」嚴氏道:「嬸嬸何出此言!先夫雖 則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嬸嬸時常伴話,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 「奴家也捨不得姆姆,但非親非故,白占寡婦田房,被人議論,日後郎君長大, 少不得要吐還的。不如早達時務,善始善終,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嚴氏苦 留不住,各各流淚而別。桂生挈家搬往會稽居住,恍似開籠放鳥,一去不回。 再說施家,自從施濟存日,好施樂善,囊中已空虛了。又經這番喪中之費, 不免欠下些債負。那嚴氏又是賢德有餘才幹不足的,守着數歲的孤兒撐持不定, 把田產逐漸棄了。不勾五六年,資財罄盡,不能度日,童僕俱已逃散。常言「吉 人天相,絕處逢生」。恰好遇一個人從任所回來,那人姓支,名德,從小與施濟 同窗讀書,一舉成名,剔歷外任,官至四川路參政。此時元順帝至正年間,小人 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願為官,致政而歸。聞施濟故後,家日貧落,心甚不忍, 特地登門弔唁。孤子施還出迎,年甫垂髫,進退有禮。支翁問:「曾聘婦否?」 施還答言:「先人薄業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淚下,道: 「令先公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此天地間有數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孫必然昌盛。 某忝在窗誼,因久宦遠方,不能分憂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愛女一十三 歲,與賢侄年頗相宜,欲遣媒妁與令堂夫人議姻,萬望先為道達,是必勿拒!」 施還拜謝,口稱:「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錢幣帛之禮,同媒人往聘施氏 子為養婿。嚴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還擇日過門,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館中 讀書,延明師以教之。又念親母嚴氏在家薪水不給,擔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歸 省一次,嚴氏母子感恩非淺。後人評論世俗倚富欺貧,已定下婚姻猶有圖賴者, 況以宦家之愛女下贅貧友之孤兒,支翁真盛德之人也!這才是:錢財如糞土,仁 義值千金。 說那支翁雖然屢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給, 力量甚是勉強。偶有人來說及桂富五在桑棗園搬去會稽縣,造化發財,良田美宅, 何止萬貫,如今改名桂遷,外人都稱為桂員外。支翁是曉得前因的,聽得此言, 遂向女婿說知:「當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別的不算,只替他償債一主, 就是三百兩。如今他發跡之日不來看顧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賢婿若往會 稽投奔他,必然厚贈,此乃分內之財,諒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與親母計議。」 施還回家,對母親說了。嚴氏道:「若桂家果然發跡,必不負我。但當初你尚年 幼,不知中間許多情節,他的渾家孫大娘與我姊妹情分。我與你同去,倘男子漢 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內里說話。」施還回復了,支翁以盤費相贈,又作了書與 桂遷,自敘同窗之誼,囑他看顧施氏母子二人。 當下買舟,徑往紹興會稽縣來。問:「桂遷員外家居何處?」有人指引道: 「在西門城內大街上,第一帶高樓房就是。」施還就西門外下個飯店。次日嚴氏 留止店中,施還寫個通家晚輩的名刺,帶了支公的書信,進城到桂遷家來。門景 甚是整齊,但見:門樓高聳,屋宇軒昂,花木點綴庭中,桌椅擺列堂上。一條甬 道花磚砌,三尺高階琢石成。蒼頭出入,無非是管屋管田;小戶登門,不過是還 租還債。桑棗園中掘藏客,會稽縣裡起家人。施小官人見桂家門庭赫奕,心中私 喜,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門的問了來歷,收了書帖,引到儀門之外一座照廳內 坐下。廳內匾額題「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楊鐵崖之筆。名帖傳進許久,不見動 靜。伺候約有兩個時辰,只聽得儀門開響,履聲閣閣,從中堂而出。施還料道必 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鵠立於檻外,良久不見出來。施還引領於儀門內窺覷,只 見桂遷峨冠華服,立於中庭,從者十餘人環侍左右。桂遷東指西畫,處分家事, 童僕去了一輩又來一輩,也有領差的,也有回話的,說一個不了。約莫又有一個 時辰,童僕方散。管門的稟復有客候見,員外問道:「在那裡?」答言:「在照 廳。」桂遷不說請進,一步步踱出儀門,徑到照廳來。施還鞠躬出迎,作揖過了。 桂遷把眼一瞅,故意問道:「足下何人?」施還道:「小子長洲施還,號近仁的 就是先父。因與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問候,特來奉謁。請老叔上坐,小侄 有一拜。」桂遷也不敘寒溫,連聲道:「不消,不消!」看坐喚茶已畢,就分付 小童留飯,施還卻又暗暗歡喜。施還開口道:「家母候老嬸母萬福,見在旅舍, 先遣小子通知。」論起昔日受知深處,就該說「既然老夫人在此,請到舍中與拙 荊相會。」桂遷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報午飯已備,桂生就教擺在照 廳內。只一張桌子,卻是上下兩桌嗄飯。施還謙讓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邊,桂 遷也不來安正。桂遷問道:「舍人青年幾何?」施還答道:「昔老叔去蘇之時, 不肖年方八歲。承垂吊賜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別又已六年,不肖門戶貧落, 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懸絕,使人欣羨不已。」桂遷但首肯,不答一詞。酒至三巡, 施還道:「不肖量窄,況家母見在旅舍懸望,不敢多飲。」桂遷又不招架,道: 「既然少飲,快取飯來!」吃飯已畢,並不題起昔日交情,亦不問及家常之事。 施還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時侍坐於先君之側,常聽得先君說, 生平窗友只有老叔親密,比時就說老叔後來決然大發的。家母亦常稱老嬸母賢德, 有仁有義。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園暫居之時,寒家並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無顏至 此!」桂遷低眉搖手,嘿然不答。施還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觀音殿與先君相會 之事,想老叔也還記得?」桂遷恐怕又說,慌忙道:「足下來意,我已悉知,不 必多言,恐他人聞之,為吾之羞也!」說罷,先立起身來,施還只得告辭,道: 「暫別台顏,來日再來奉候!」桂遷送至門外,舉手而退。正是;別人求我三春 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話分兩頭,卻說嚴氏在旅店中懸懸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 來遲,倚閭而望,只見小舍人怏怏回來,備述相見時的態度言語,嚴氏不覺雙淚 交流,罵道:「桂富五,你不記得跳劍池的時節麼?」正要數一數二的叫罵出來, 小舍人急忙勸住道:「今日求人之際,且莫說盡情話。他既知我母子的來意,必 然有個處法。當初曾在觀音面前設誓犬馬相報,料不食言。待孩兒明日再往,看 他如何?」嚴氏嘆口氣,只得含忍過了一夜。次日,施還起早便往桂家門首候見。 誰知桂遷自見了施小官人之後,卻也腹中打稿,要厚贈他母子回去,其奈孫大嫂 立意阻擋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攬了這野火上門,他吃了甜頭, 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個月月紅了。就是他當初有些好處到我,他是一概行 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獨我們一家。千人吃藥,靠着一人還錢,我們當恁 般晦氣?若是有天理時,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發跡,萬年財主,不到這個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還是硬心腸的得便宜,貼人不富,連自家都窮了!」桂遷道:「賢妻 說得是。只是他母子來一場,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書,如何打發他動身?」孫大 嫂道:「支家的書不知是真是假,當初在姑蘇時不見有甚麼支鄉宦扶持了我,如 今卻來通書!他既然憐貧恤寡,何不損己財?這樣書一萬封也不休作準。你去分 付門上,如今這窮鬼來時不要招接他。等得興盡心灰,多少齎發些盤費着他回去。 『頭醋不酸,二醋不辣』,沒什麼想頭,下次再不來纏了!」只一套話說得桂遷: 噁心孔再透一個窟窿,黑肚腸重打三重趷躂。 施還在門上候了多時,守門的推三阻四不肯與他傳達。再催促他時,佯佯的 走開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聲,發作道:「我施某也不是 無因至此的,行得春風,指望夏雨!當初我們做財主時節,也有人求我來,卻不 曾恁般怠慢人!……」罵猶未絕,只見一位郎君衣冠齊整,自外而入,問罵者何 人?施還認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蘇施某……」言未畢,那郎君慌忙作 揖道:「原來是故人,別來已久,各不相識矣。昨家君備述足下來意,正在措置, 足下遽發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難,當即與家君說知,來日便有設處。」施 還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長子桂高,見他說話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訴衷曲,那 郎君不別,竟自進門去了。施還見其無禮,忿氣愈加,又指望他來日設處,只得 含淚而歸,詳細述於母親嚴氏。嚴氏復勸道:「我母子數百里投人,分宜謙下, 常將和氣為先,勿騁銳氣致觸其怒。」 到次早,嚴氏又叮囑道:「此去須要謙和,也不可過有所求,只還得原借三 百金回家,也好過日。」施還領了母親教訓,再到桂家,鞠躬屏氣,立於門首。 只見童僕出入自如,昨日守門的已不見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個年長 的仆者問道:「小生姑蘇施還,求見員外兩日了,煩通報一聲!」那仆者道: 「員外宿酒未醒,此時正睡夢哩!」施還道:「不敢求見員外,只求大官人一見 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來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約來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 五鼓駕船往東莊催租去了。」施還道:「二官人也罷。」仆者道:「二官人在學 堂攻書,不管閒事的。」那仆者一頭說,一頭就有人喚他說話,忙忙的奔去了。 施還此時怒氣填胸,一點無明火按納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計較,家主未必如 此,只得又忍氣而待。須臾之間,只見儀門大開,桂遷在庭前乘馬而出。施還迎 住馬頭鞠躬致敬,遷慢不為禮,以鞭指道:「你遠來相投,我又不曾擔閣你半月 十日,如何便使性氣惡言辱罵?本欲從厚,今不能矣。」回顧仆者:「將拜匣內 大銀二錠,打發施生去罷!」又道:「這二錠銀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 妄,休想分文齎發。如今有了盤纏,可速回去!」施還再要開口,桂遷馬上揚鞭 如飛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蠍子尾後針;兩般猶未毒,最毒負心人。 那兩錠銀子只有二十兩重,論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來主 人已去,二來只有來的使費,沒有去的盤纏,沒奈何,含着兩眼珠淚,回店對娘 說了。 母子二人,看了這兩錠銀子,放聲大哭。店家王婆見哭得悲切,問其緣故, 嚴氏從頭至尾泣訴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煩,老身與孫大娘相熟,時 常進去的。那大娘最和氣會接待人,他們男子漢辜恩負義,婦道家怎曉得?既然 老安人與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與老安人傳信,說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 請。」嚴氏收淚而謝。又次日,王婆當一節好事,進桂家去報與孫大嫂知。孫大 嫂道:「王婆休聽他話,當先我員外生意不濟時,果然曾借過他些小東西,本利 都清還了。他自不會作家,把個大家事費盡了,卻來這裡打秋風。我員外好意款 待他一席飯,送他二十兩銀子,是念他日前相處之情,別個也不能勾如此,他倒 說我欠下他債負未還。王婆,如今我也莫說有欠無欠,只問他把借契出來看,有 一百還一百,有一千還一千。」王婆道:「大娘說得是。」王婆即忙轉身,孫大 嫂又喚轉來,叫養娘封一兩銀子,又取帕子一方,道:「這些微之物,你與我送 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來,恐怕怠慢了,傷了情分。」王婆 聽了這話,到疑心嚴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說:「孫大嫂千好萬好,教老身寄禮物 與老安人。」又道:「若有舊欠未清,教老安人將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嚴氏說當初原沒有契書。那王婆看這三百兩銀子,山高海闊,怎麼肯信。母子二 人悽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錢,起身回姑蘇而來。正是: 人無喜事精神減,運到窮時落寞多。 嚴氏為桂家嘔氣,又路上往來受了勞碌,歸家一病三月,施還尋醫問卜,諸 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槨,一事不辦,只得將祖房絕賣與本縣牛公子管業。 那牛公子的父親牛萬戶久在李平章門下用事,說事過錢,起家百萬。公子倚勢欺 人,無所不至。他門下又有個用事的叫做郭刁兒,專一替他察訪孤兒寡婦,便宜 田產,半價收買。施還年幼,岳丈支公雖則鄉紳,是個厚德長者,自己家事不屑 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於求售,落其圈套,房產值數千金,郭刁兒 於中議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壓契,餘俟出房後方交。施還想營葬遷居,其費 甚多,百金不能濟事,再三請益,只許加四十金。還勉支葬事,丘壟已成,所餘 無幾。尋房子不來,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過意,親往謁牛公子, 要與女婿說個方便。連去數次,並不接見。支翁道:「等他回拜時講!」牛公子 卻蹈襲個陽貨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連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與女婿說道:「那些市井之輩,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賢婿且就甥館 權住幾時,待尋得房子時,從容議遷便了!」 施還從岳父之言,要將家私什物權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臥房裝摺,往支處 修理。於乃祖房內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還開看之,別無他物,只有帳 簿一本,內開某處埋銀若干,某處若干,如此數處,末寫「九十翁公明親筆」。 還喜甚,納諸袖中,分付眾人且莫拆動,即詣支翁家商議。支翁看了帳簿道: 「既如此,不必遷居了!」乃隨婿到彼先發臥房檻下左柱磉邊,簿上載內藏銀二 千兩,果然不謬。遂將銀一百四十兩與牛公子贖房。公子執定前言,勒掯不許。 支翁遍求公子親戚往說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沒有銀子。誰知藏鏹充然, 一天平兌足二百八十兩,公子沒理得講,只得收了銀子,推說文契偶尋不出,再 過一日送還。哄得施還轉背,即將悔產事訟於本府。幸本府陳太守正直無私,素 知牛公子之為人,又得支鄉宦替女婿分訴明白,斷令回贖原價一百四十兩,外加 契面銀一十四兩,其餘一百二十六兩追出助修學宮,文契追還施小官人,郭刁兒 坐教唆問杖。牛公子羞變成怒,寫家書一封差家人往京師,捏造施家三世惡單, 教父親討李平章關節,托囑地方上司官,訪拿施還出氣。誰知人謀雖巧,天理難 容,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風點火自先燒。 那時元順帝失政,紅巾賊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樞密使咬咬征討。李平章私 受紅巾賊賄賂,主張招安,事發,坐同逆系獄。窮治黨與,牛萬戶系首名,該全 家抄斬,頃刻有詔書下來。家人得了這個凶信,連夜奔回說了。牛公子驚慌,收 拾細軟家私,帶妻攜妾,往海上避難。遇叛寇方國珍游兵,奪其妻妾金帛,公子 刀下亡身,此乃作惡之報也。 卻說施還自發了藏鏹,贖產安居,照帳簿以次發掘,不爽分毫,得財巨萬。 只有內開桑棗園銀杏樹下埋藏一千五百兩,止剩得三個空壇。只道神物化去,付 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贖田產,又得支翁代為經理,重為富室。直待 服闋成親,不在話下。 再說桂員外在會稽為財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漁,甚以為苦。近鄰有 尤生號尤滑稽,慣走京師,包攬事干,出入貴人門下。員外一日與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入粟買官,一則冠蓋榮身,二則官戶免役,兩得其便。」員外道: 「不知所費幾何?仗老兄斡旋則個!」尤生道:「此事吾所熟為,吳中許萬戶衛 千兵都是我替他幹的,見今腰金衣紫,食祿千石。兄若要做時,敢不效勞,多不 過三千,小則二千足矣!」桂生惑於其言,隨將白金五十兩付與尤生安家;又收 拾三千餘金,擇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將甜言美語哄誘桂生,桂生深信,與 之結為兄弟。一到京師,將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只要烏紗上頂,那顧白 鏹空囊。約過了半年,尤生來稱賀,道:「恭喜吾兄,旦夕為貴人矣!但時宰貪 甚,凡百費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遷已費了三千金, 只恐前功盡棄,遂托尤生在勢要家借銀二千兩,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 又過了兩三個月,忽有隸卒四人傳命,新任親軍指使老爺請員外講話。桂遷疑是 堂官之流,問:「指使老爺何姓?」隸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說!」桂遷急 整衣冠,從四人到一大衙門,那老爺烏紗袍帶,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遷, 二人先入報。少頃,聞堂上傳呼喚進。桂遷生平未入公門,心頭突突地跳。軍校 指引到於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員全不答禮,從容說道:「前日所付之物, 我已便宜借用,僥倖得官,相還有日,決不相負。但新任缺錢使用,知汝囊中尚 有一千,可速借我,一併送還。」說罷,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處取銀回話。如或 不從,仍押來受罪,決不輕貸。桂遷被隸卒逼勒,只得將銀交付去訖,敢怒而不 敢言。明日,債主因桂生功名不就,執了文契取索原銀。桂遷沒奈何,特地差人 回家變產,得二千餘,加利償還。 桂遷受了這場屈氣,沒告訴處,羞回故里。又見尤滑稽乘馬張蓋,前呼後擁, 眼紅心熱,忍耐不過,狠一聲:「不是他,就是我!」往鐵匠店裡打下一把三尖 利刀,藏於懷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殺他了,便償命也出了這口悶氣。事 不關心,關心者亂,打點做這節非常的事,夜裡就睡不着了。看見月光射窗,只 道天明,慌忙起身,聽得禁中鼓才三下,復身回來,坐以待旦。又捱了一個更次, 心中按納不住,持刀飛奔尤滑稽家來。其門尚閉,旁有一竇,自己立腳不住,不 覺兩手據地,鑽入竇中。堂上燈燭輝煌,一老翁據案而坐,認得是施濟模樣。自 覺羞慚,又被施公看見,不及躲避,欲與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 搖尾而言:「向承看顧,感激不忘,前日令郎遠來,因一時手頭不便,不能從厚, 非負心也,將來必當補報!」只見施君大喝道:「畜生討死吃,只管吠做甚麼!」 桂見施君不聽其語,心中甚悶,忽見施還自內出來,乃銜衣獻笑,謝昔怠慢之罪。 施還罵道:「畜生作怪了!」一腳踢開。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覺到廚房下, 見施母嚴老安人坐於椅上,分派肉羹。桂聞肉香,乃左右跳躍良久,蹲足叩首, 訴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記懷!有餘肉幸見賜一 塊。」只見嚴老母喚侍婢:「打這畜生開去!」養娘取灶內火叉在手,桂大驚, 奔至後園,看見其妻孫大嫂與二子桂高、桂喬,及少女瓊枝,都聚一處。細認之, 都是犬形,回顧自己,亦化為犬。乃大駭,不覺垂淚,問其妻:「何至於此?」 妻答道:「你不記得水月觀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補答,來生誓作犬馬相 報!』冥中最重誓語,今負了施君之恩,受此果報,復何說也!」桂抱怨道: 「當初桑棗園中掘得藏鏹,我原要還施家債負,都聽了你那不賢之婦,瞞昧入己。 及至他母子遠來相投,我又欲厚贈其行,你又一力阻擋,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 我的!」其妻也罵道:「男子不聽婦人言,我是婦人之見,誰教你句句依我?」 二子上前勸解道:「既往不咎,徒傷和氣耳。腹中餒甚,覓食要緊!」於是夫妻、 父子相牽,同至後園,繞魚池而走。見有人糞,明知齷齪,因鋨極,姑嗅之,氣 息亦不惡。見妻與二兒攢聚先啖,不覺垂涎,試將舌舐,味覺甘美,但恨其少。 忽有童兒來池邊出恭,遂守其傍;兒去,所遺是干糞,以口咬之,誤墮於池中, 意甚可惜。忽聞庖人傳主人之命,於諸犬中選肥壯者烹食,縛其長兒去,長兒哀 叫甚慘。猛然驚醒,流汗浹背,乃是一夢,身子卻在寓所,天已大明了。桂遷想 起夢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日我負施家,今日尤生負我,一般之理。只知責 人不知自責,天以此夢儆醒我也!」嘆了一口氣,棄刀於河內,急急束裝而歸, 要與妻子商議,尋施氏母子報恩。只因一夢多奇異,喚醒忘恩負義人。 桂員外自得了這個異夢,心緒如狂,從京師趕回家來。只見門庭冷落,寂無 一人;步入中堂,見左邊停有二柩,前設供桌,桌上有兩個牌位,明寫長男桂高, 次男桂喬,心中大驚。莫非眼花麼?雙手拭眼,定睛觀看,叫聲:「苦也,苦也!」 早驚動了宅里,奔出三四個丫鬟、養娘出來,見了家主便道:「來得好!大娘病 重,正望着哩!」急得桂遷魂不附體,一步一跌進房,直到渾家床前。兩個媳婦 和女兒都守在床邊,啼啼哭哭,見了員外不暇施禮,叫公的叫爹的亂做一堆,都 道:「快來看視!」桂遷才叫得一聲:「大娘!」只見渾家在枕上忽然倒插雙眼, 直視其夫,道:「父親如何今日方回?」桂遷知譫語,急叫:「大娘甦醒,我在 此!」女兒、媳婦都來叫喚,那病者睜目垂淚說:「父親,我是你大兒子桂高, 被万俟總管家打死,好苦呵!」桂遷驚問其故,又嗚嗚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題 了。冥王以我家負施氏之恩,父親曾有犬馬之誓,我兄弟兩個同母親於明日往施 家投於犬胎,一產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親也。父 親因陽壽未終,當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踐前誓。惟妹子與施還緣分 合為夫婦,獨免此難耳!」桂見言與夢合,毛骨悚然,方欲再問,氣已絕了。舉 家哀慟,一面差人治辦後事。 桂員外細叩女兒二兒致死及母病緣由,女兒答道:「自爹赴京後,二哥出外 嫖賭,日費不資,私下將田莊陸續寫與万俟總管府中,止收半價。一月前,病癆 瘵身死。大哥不知賣田之情,往東莊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與他爭競,被他毒 打一頓,登時嘔血,抬回數日亦死。母親向聞爹在京中為人誆騙,終日憂鬱;又 見兩位哥哥相繼而亡,痛傷難盡,望爹不歸,郁成寒熱之症。三日前疽發於背, 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請醫人看治,俱說難救。天幸爹回,送了母親之終。」桂遷 聞言,痛如刀割,延請僧眾作九晝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連日疲倦,遺失火燭, 廳房、樓房燒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盡為灰燼,不曾剩一塊板頭。桂遷與二媳一 女僅以身免,叫天號地,喚祖呼宗,哭得眼紅喉啞,昏絕數次。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常言道:「瘦駱駝強似象。」桂員外今日雖然顛沛,還有些餘房剩產,變賣 得金銀若干。念二媳少年難守,送回母家,聽其改嫁。童婢或送或賣,止帶一房 男女自隨,兩個養娘服事女兒。喚了船隻直至姑蘇,欲與施子續其姻好,兼有所 贈。想施子如此赤貧,決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舊居,一問便知。船 到吳趨坊河下,桂遷先上岸,到施家門首一看,只見煥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齊整。 心中有疑,這房子不知賣與何宅?收拾得恁般華美!問鄰舍家:「舊時施小舍人 今在何處?」鄰舍道:「大宅里不是!」又問道:「他這幾年家事如何?」鄰舍 將施母已故,及賣房發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參政家小姐,才德兼 全,甚會治家,夫妻好不和順,家道日隆,比老官兒在日更不同了。」桂遷聽說, 又喜又驚,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兒與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與,又難以贖罪; 欲待進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進吊,又求見無辭。躊躇再四,乃作寓於閶門, 尋相識李梅軒托其通信,願將女送施為側室。梅軒道:「此事未可造次,當引足 下相見了小舍人,然後徐議之。」 明日,李翁同桂遷造於施門。李先入,述桂生家難,並達悔過求見之情。施 還不允,李翁再三相勸,施還念李翁是父輩之交,被央不過,勉強接見。桂生羞 慚滿面,流汗沾衣,俯首請罪。施還問:「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來拜 奠令先堂,二來求釋罪於門下。」施還冷笑道:「謝固不必,奠亦不勞!」李翁 道:「古人云:『禮至不爭。』桂先兒好意拜奠,休得固辭。」施還不得已,命 蒼頭開了祠堂,桂遷陳設祭禮,下拜方畢,忽然有三隻黑犬,從宅內出來,環繞 桂遷,銜衣號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隱起,乃孫大嫂轉生,餘二犬 乃其子也。桂遷思憶前夢,及渾家病中之言,輪迴果報,確然不爽,哭倒在地。 施還不知變犬之事,但見其哀痛,以為懊悔前非,不覺感動,乃徹奠留款,詞氣 稍和。桂遷見施子舊憾釋然,遂以往日曾與小女約婚為言。施還即變色入內,不 復出來。桂遷返寓所與女兒談三犬之異,父女悲慟。早知今日都成犬,卻悔當初 不做人! 次日,桂遷拉李翁再往,施還託病不出。一連去候四次,終不相見。桂遷計 窮,只得請李翁到寓,將京中所夢,及渾家病中之言,始末備述,就喚女兒出來 相見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時便與施氏有約,如今悔之無及!然冥數已定,吾 豈敢違!況我妻男並喪,無家可奔,倘得收吾女為婢妾,吾身雜童僕,終身力作, 以免犬報,吾願畢矣!」說罷,涕淚交下。李翁憐憫其情,述於施還,勸之甚力。 施還道:「我昔貧困時仗岳父周旋,畢姻後又賴吾妻綜理家政,吾安能負之更娶 他人乎?且吾母懷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與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 此事斷不可題起!」李翁道:「令岳翁詩禮世家,令閫必閒內則,以情告之,想 無難色。況此女賢孝,昨聞祠堂三犬之異,徹夜悲啼,思以身贖母罪。取過門來, 又是令閫一幫手,令先堂泉下聞之,必然歡喜。古人不念舊惡,絕人不欲已甚, 郎君試與令岳翁商之!」施還方欲再卻,忽支參政自內而出,道:「賢婿不必固 辭,吾已備細聞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樂從,即煩李翁作伐可也……」言未畢, 支氏已收拾金珠幣帛之類,教丫鬟、養娘送出以為聘資。李翁傳命說合,擇日過 門。當初桂生欺負施家,不肯應允親事,誰知如今不為妻反為妾,雖是女孩兒命 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現報。分明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溫柔,能得支氏的歡喜,一妻一妾甚說得着。桂遷罄囊所有,造 佛堂三間,朝夕佞佛持齋,養三犬於佛堂之內。桂女又每夜燒香為母兄懺悔。如 此年餘,忽夢母兄來辭:「幸仗佛力,已脫離罪業矣!」早起桂老來報,夜來三 犬,一時俱死。桂女脫簪珥買地葬之,至今閶門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無恙, 乃持齋悔罪之力。 卻說施還虧妻妾主持家事,專意讀書,鄉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適值尤滑 稽為親軍指揮使,受賕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問。途遇桂遷,悲慚伏地, 自陳昔年欺誑之罪。其妻子跟隨於後,向桂老叩頭求助。桂遷慈心忽動,身邊帶 有數金,悉以相贈。尤生叩謝道:「今生無及,待來生為犬馬相報!」桂老嘆息 而去。後聞尤生受刑不過,竟死於獄中,桂遷益信善惡果報,分毫不爽,堅心辦 道。是年,施還及第為官,妻妾隨任,各生二子。桂遷養老於施家。至今施支二 姓,子孫蕃衍,為東吳名族。有詩為證: 桂遷悔過身無恙,施濟行仁嗣果昌。 奉勸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負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