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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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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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不夭,中原其復矣乎!天假五胡以亂中夏,氣數之窮也,帝乃早世!王敦之橫,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沖當多難,舉動偉然出人意表,可不謂神武哉?

王敦謀篡,而諷朝廷征己,使帝疑畏憂戚不欲征、而待其黨之相迫,則敦之橫逞矣。帝坦然手詔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無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也。敦欲以王導為司徒,聽之也,導本可為司徒,無所疑也;抑以此獎導為君子,使浣濯其同逆之恥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氣。於是而導之誌移,敦之黨孤,奄奄且死而以篡為下計;區區為難者,錢鳳輩亡賴之徒而已,殄滅之如摧枯矣。導貽王含之書曰:「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今則不然,聖主聰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誰不憤嘆。」導之情可見,從王氏者之情可見,天下之大勢,明帝之大略,從可知矣。

折大疑者,處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離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再閔之亂,吹枯折槁,以復衣冠禮樂之中夏,知其無難也。帝早沒而不可為矣,悲夫!

君子之過,不害其為君子,唯異於小人之文過而已。王敦稱兵犯闕,王導荏苒而無所匡正,周顗、戴淵之死,導實與聞,其獲疚於名教也,無可飾也。故自言曰:「如導之徒,心思外濟。」蓋劉隗、刁協不擇逆順,逞其私誌,欲族誅王氏,而導勢迫於家門之隕獲,不容已於詭隨,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隱飾以欺天下者也。及敦死而其黨伏誅,譙王丞、戴淵、周顗以死事褒贈,豈非導悔過自反以謝周、戴於地下之日乎?而導猶且狎開門延寇之周劄,違卞壺、郗鑒之讜議,而曰:「劄與譙王、周、戴見有異同,皆人臣之節。」導若曰劄可盡人臣之節,則吾之於節亦未失也。假劄以文己之過,而導乃終絕於君子之塗矣。

郗公愛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戰而喪元,二君子者,無諸己非諸人,危言以定褒貶,非導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無異說於論定之後,夫豈不可?怙慝而欲蓋彌章,不學於君子之道,雖智弗庸也。

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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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立,而大臣屍輔政之名,雖周公之聖,不能已二叔之亂,況其下焉者乎?庾亮不專於己,而引西陽王羕、王導、卞壺、郗鑒、溫嶠與俱受托孤之遺詔,避漢季竇、梁之顯責,亮其愈矣,雖然,惡有俱為人臣,徒崇此數人者,持百尹之進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貳,祖約、蘇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則國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輔政之任而惡乎可?而有道於此,則固無事立輔政之名,授之以獨馭之權,而疑天下。無他,唯官常數定,官聯相屬,法紀豫立,而行其所無事焉耳。三公論道,而使涖庶事,則下侵六卿;百執不相越,而不守其官,則交爭。故六卿百執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參可否,不制六卿百執以行其意。則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軍帥,適如其恒。天子雖幼,中外自輯以協於治,而惡用輔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嘗任獨斷也,虛靜以慎守前王之法,雖聰明神武,若無有焉,此之謂無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欽其職,非不為而固無為也。誠無為矣,則有天子而若無;有天子而若無,則無天子而若有;主雖幼,百尹皆贊治之人,而惡用標輔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聖王,定家法朝章於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國疑之變,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無沖人踐阼,而大臣無獨攬之威福。若夫周公之輔政,則在六官未建、宗禮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獨任之也。雖然,讀鴟鸮之詩,而周之危、公之難,亦可見矣。有聖主興,慮後世不能必長君令嗣之承統也,豫定奕世之規,置天子於有無之外,以虛靜而統天下,則不恃有貴戚舊臣以夾輔。既無竇、梁擅國之禍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啟群爭。不然,主幼而國無所受裁,雖欲無輔政者,不可得也。

潰於內者,必決於外。蘇峻反歷陽而入建業,祖約據壽春以通石勒,然而勒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無狡焉之誌也;劉曜破石虎於蒲阪,進圍金墉,勒方急曜而不暇及也。鹹和三年九月斬蘇峻,十二月勒執曜於雒陽,使遲之一年,峻、約始破,則約迫而導勒以東,晉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為中國之利,利以一時耳;而據之以為利,相攻久而相滅,滅而並於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雲自瀕」,外迫而內難起也。「泉之竭矣,不雲自中」,內亂而外患乘也。昧者乃曰:「外寧必有內憂。」謂以外患警內,而內憂可弭;則抑有內憂而可弭外之侵陵邪?響令曜、勒不逼,江東不孤,若峻、約之流,又何敢輒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並,幸也,謀國者不敢恃也。

東晉之臣,可勝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收人心、易風俗、而安社稷,則未之敢許。晉之敗,敗於上下縱弛,名黃、老而賓惟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謝鯤固無辭其責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偪,叛臣內訌,人士之心,習於放佚而憚於拘維,未易一旦革也。卞令執法紀以糾之,使人心震慴而知有名教,誠不可無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為,以懲創而無已,則乍強以所不習,而人思解散,便給之小人日飾以進,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國勢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協、劉隗之操切激之;蘇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瀾而陻之,鯀績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憂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勞來之以德教,而不切覈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禮樂,而不切督責之以刑名。臨之象曰:「鹹臨,吉,無不利。」其感也,不可以臨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遊之於苤苢,安之於摽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張,大張必窮,而終之以大弛,名為王道,而實為申、商,不覆人之家國者,無幾也。故卞令厲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蕩佚,不可無也。而任之以統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誌,則固未可也。「夬,揚於王廷。」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劉曜圍雒陽,撤金墉之圍,陳於雒西,一戰而被禽以亡。其敗也,飲博而不恤士卒,輕撤圍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聽諫者以阨勒於成臯之失計也。使曜深溝高壘,斷勒入雒之路,內外不相應,勒一往之銳氣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圍,曠日持久,上下有惰歸之氣,求歸不得,亦竇建德之見禽於東京而已。假令曜分兵以扼成臯,禦人於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將,固非勒敵,必先挫而潰,則圍雒之軍心盡解,其敗決矣。勒曰:「盛兵成臯,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雒陽,成禽耳。」此勒畏曜堅壁以老己,姑為此言以安眾耳,非果然也。曜撤圍而陳於雒西,望蒲阪以為退步,勒曰:「可賀我矣。」此則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縣軍,攻人於圍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圍分軍以拒人於險,險非我有,而軍心不固。陳友諒解南昌之圍,而死於鄱湖。軍一分而不可合,一動而不可止,勒之智足以測此,姑為反語以安眾心,或遂信其實然,勒且笑人於地下矣。

蘇峻之亂,建業殘敝,廷議遷都,王導獨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導一言以定之,審乎難易之數也。梁元帝憚建業之雕殘,據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則曹操棄雒陽,遷獻帝於許,其一時之奸謀,以許為兗州之域,而挾天子為己私,非果厭雒陽之敝也。乃緣此而不能終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謂難易之數者,宮闕毀敗,邑裏蕭條,人民離散,粟貨罄乏,乍然見之以為至難而未可收攝者也。乃夫人驚懼之情,移時而定矣,定則復思安其居而贍其生,不待上之贍之也。故鴻雁之詩曰:「雖則劬勞,其究安宅。」莫之擾也。莫之擾,則民各有心,豈必勞來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勞來安集,則益勸矣。此似難而實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難者,則已動而不可復靜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於一時之利用而競趨之,絲粟鹽酪、酒漿雞豚、廬舍帷帟之便利,婦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能奪者也。此雕敝而移之彼,雖徙如歸焉,彼雕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延頸四望,睨樂土而茍安,窮年累歲,誌在遊移而無定情,其不愈窮愈蹙以之於絕地也無幾矣。

楚遷陳而困,遷壽而危,遷吳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趨利偷安之情,如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導之言曰:「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長往復之幾,而防眾心之流以止之於早,規之已大,持之已定,豈有難知之數哉?庸人未之察耳。

庾亮征蘇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辭其咎矣。雖然,其誌有可原者也。亮受輔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導於己上,而引郗鑒、卞壺、溫嶠以共濟艱難,竇武之所不逮,非直異於梁冀、楊駿已也。晉之東遷,王氏執國而敦倡為逆,執兵柄者,皆有侵上之誌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夢,天下疑焉。祖約之悖,蘇峻之奸,尤其不可揖盜以入室者也。以是為侃所怨,以激約、峻之速逆。特其識量不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軌之奸宄於沖人之側,則禍遲而大。亮免於激成之責,而孔光延王莽、褚淵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衛國無術而任罪,司馬溫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窮其罪,則何以處夫延王敦殺周、戴以偪天子之王導乎?溫嶠,人傑也,亮敗竄,而嶠敬之不衰,必有以矣。峻雖反,主雖危,而終平大難者,郗鑒、溫嶠也,以死殉國者,卞壺也,皆亮所引與同衛社稷者也。抑權臣,扶幼主,亮與諸君子有同心,特謀大而智小,誌正而術疏耳。原其情,酌其罰,何遽以典刑加之?溫公曰:「晉室無政,任是責者,非王導乎?」導豈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觀望逆黨,擁兵不赴,導且不能加誅,有諸己,不能非諸人,況庾亮哉!

天下所極重而不可竊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謂治統;聖人之教也,是謂道統。治統之亂,小人竊之,盜賊竊之,夷狄竊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數傳者,則必有日月失軌、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飛水溢、草木為妖、禽蟲為之異,天地不能保其清寧,人民不能全其壽命,以應之不爽。道統之竊,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屍名以僥利,為夷狄盜賊之羽翼,以文致之為聖賢,而恣為妖妄,方且施施然謂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罰於天,不旋踵而亡。

鳴呼!至於竊聖人之教以寵匪類,而禍亂極矣!論者不察,猶侈言之,謂盜賊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誦梵語者,即許以佛種,而無所擇於淫坊酒肆以護門墻貪利養者;猥賤之術,而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靈臺,拓拔宏修禮樂、立明堂,皆是也。敗類之儒,鬻道統以教之竊,而君臣皆自絕於天。故勒之子姓,駢戮於冉閔;元氏之苗裔,至高齊而無噍類;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雖然,敗類之儒,鬻道統於夷狄盜賊而使竊者,豈其能竊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遺其大綱,但於宮室器物登降進止之容,造作纖曲之法,以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異而不成章,財可用,民可勞,則擬之一日而為已成。故夷狄盜賊易於竊而樂竊之以自大,則明堂、辟雍、靈臺是已。明堂之說,見於孟子;辟雍靈臺,詠於周詩。以實考之,則明堂者,天子肆覲諸侯於太廟,即廟前當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側,水所環遠之別宮,為習樂之所也;靈臺,則遊觀之臺,與囿沼相閒者也;皆無當於王者之治教明矣。漢儒師公玉帶之邪說而張皇之,以為王者法天範地,布月令、造俊髦、必於此而明王道,乃為欹零四出、曲徑崇臺、怪異不經之制以神之。此固與夷狄盜賊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榮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於此三宮而興教化也,然亦偶有便於此也,一學宮,而庠、序、棱異矣;一大樂,而夏、濩、武異矣;一大禮,而忠、質、文異矣。若夫百王不易、千聖同原者,其大綱,則明倫也,察物也;其實政,則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則祗臺也,躋敬也,不顯之臨、無射之保也;此則聖人之道統,非可竊者也。敗類之儒,惡能以此媚夷狄盜賊而使自擬先王哉?勞民力,殫國帑,以黷聖而囂然自大,則獲罪於天;天災之,人奪之,聖人之教,明明赫赫,豈有爽乎?論者猶曰君子予之,不亦違天而毀人極也哉!

公山泄導吳枉道,使魯有備,慕容翰止段蘭之追慕容皝,而恐亡其國,皆良心發見於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視紾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別哉?

夫人欲自免於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傑之事逆後而可善其終,未嘗與於簒唐之謀,抑未與李勣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齊愈手書張邦昌之名,而無痛哭不寧之色,則斬於市而非李綱之過。君父之大,順逆之分,如黑白之昭著於前。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已移足於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踸踔,終不可得而灑然。故極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雖有過焉,而君子諒之,未嘗不可改也。設仁不仁之顯途而去順即逆,雖有乍見之惻隱,君子弗聽;所從者不仁,終不可與於仁也。

若翰者,身為叛人,已自立於不仁之中矣,雖欲自拔,徒不信於段氏而危其身,抑必終為皝所忌而死,百悔叢心,又何補哉!

成帝以幼沖嗣立,委政王導,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晉君臣之際,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馬仲達狐媚以取天下。」誠有謂也。

古禮之見於今者,燕射之禮,君皆答拜,為諸侯於大夫言也。諸侯於大夫,不得視天子於諸侯;猶大夫於陪臣,不得視諸侯於大夫;等殺之差,天秩之矣。天子於諸侯,禮不概見,僅存者覲禮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嚴矣。天子之不驕倨以臨臣下者,唯當寧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時揖異姓,土揖庶姓,而不聽其趨蹌,此三代之以禮待臣,而異於暴秦之已亢者也。惡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婦人哉!

禮者,過不及之準也;抑之極,則矯而為揚之甚,勢之必反也。垂及於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虜斥詬之;於是而有「者廝可惡」之惡聲施於詔令,廷杖鎖拏之酷政行於殿廷;三綱裂,人道毀,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後,必欲取法焉,舍趙宋待臣之禮,其誰與歸?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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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駿能撫其眾,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誌,疏請北伐,莫必其無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後生不識,慕戀之心,日遠日忘。」則悲哉其言之矣!

嬰兒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飼之,受其狎侮,未嘗不泣也;已而聽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語之以母而不信矣,過墓而若有若無,且歸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則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將誰與言之而誰聽之乎?於是而人心之迷終不可復,復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鮮卑之運已窮,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楊氏,以進李氏而主中國。故楊氏之篡,君子不得謂之賊,於宇文氏則逆,於中國則順;非楊氏之能以中國為心,而天下之戴楊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見焉,而如之何弗悲?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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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誌。」致命矣,而誌不得遂,弔古者所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誌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誌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猶文王也;「上帝臨汝,勿貳爾心」,致命之謂也。巴西龔氏兄弟,不屈於李特,為特所殺,其子龔壯,積年不除喪,思以報特,特死,因李壽殺李期與其腹心,滅李雄之裔,而讎以復,勸壽稱藩於晉,事雖不成,而父叔之誌以白於天下。壽既僭位,征壯為太師,壯終不就,贈遺一無所受,壽亦弗能忌焉。壹其心,執其義,守其恒,雖困而亨,金紱豈能亂,葛藟豈能縈哉?

夫誌者,執持而不遷之心也,生於此,死於此,身沒而子孫之精氣相承以不閑。壯之誌,即父叔之誌也,死而無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紹耳。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嘗假也。壯懷報讎之心以說壽,而壽不疑借己以快其私;說壽以歸晉,壽雖不從,而壽不以為侮;卻壽之爵祿金帛,而壽不以為亢;抗章責壽之負約而不稱藩,而壽不以為恨;誌無往不伸,而龔氏兩世之忠孝與蜀山而並峙。若紹也,濺血湯陰,徒為仇讎之篡主死,則朱紱酒食,為其葛藟,而惡望其亨哉?有誌而不遂,有先人之誌而不遂之,非所據而據焉,身之不保,而人賤之矣。此則可為抱誌以先亡者悲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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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含可謂知道之士矣。郭璞欲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與者命也。」此猶人之所易知也。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淵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存者,不足以與於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實難,非吾之性異於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將知何者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不知仁,以為從井救人而已;不知義,以為長彼之長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於求人之知,性則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測知於理數之化跡,而迫於求人知之,是以死於其術。茍其知性為人所不可知,則懷道以居貞,何至浮沈兇人之側,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無他,有所測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問之鬼神象數者,貧富、窮通、壽夭已耳,皆化跡也。仁之惻隱痛癢喻於心,義之羞惡喜怒藏於誌,動以俄頃,辨於針芥,而其發也,橫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盡知也,而況凡今之人乎?子曰:「知我者,其天乎!」謂以心盡性,皎然於虛靈之無跡,非夫人耳目聞見之逮也。含庶乎其與聞此矣,出處以時,守禮以不屈,宜乎其為君子矣。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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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鯢不脫於淵,豺虎不脫於林,失其所據,力殫而無所歸。石虎據鄴,慕容皝據盧龍,於是而東自滅貊,西及破落,南距陰山,北盡沙漠,皆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興,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與皝以其深淵叢林授之什翼犍,而自處於非據之地也。

天以洪鈞一氣生長萬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氣亦隨之而變,天命亦隨之而殊。中國之形如箕,坤維其膺也,山兩分而兩迤,北自賀蘭,東垂於碣石,南自岷山,東垂於五嶺,而中為奧區、為神臯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於邊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異,即天氣之分;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濫而進宅乎神臯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順,命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遷雒而敗,完顏氏遷蔡而亡,遊鱗於沙渚,嘯狐於平原,將安歸哉?待盡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潰亂也。聰明神武者,知其得據而只以失據也,無足懼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種矣。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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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東晉之勢與南宋絜論,東晉愈矣。江東立國,以荊、湘為根本,西晉之亂,劉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數十年,民安、食足、兵精,芻糧、舟車、器仗,旦求之而夕給,而南宋無此也。東晉所用以保國而禦敵者,紀瞻、祖逖、溫嶠所鼓舞之士勇,王敦、蘇峻雖逆,而其部曲猶是晉之爪牙也,以視韓、嶽收烏合之降賊,見利而動、見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導歷相四君,國事如其家事,而深沈靜定,規恢遠大,非若李伯紀、趙惟重、張德遠之乍進乍退,誌亂謀疏,而汪、黃、秦、呂結群小以閑之也。則東晉之內備,裕於南宋遠矣。劉、石之兇悍,雖不減於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無全力以與晉爭;慕容、苻、姚、段氏皆依晉為名,以與劉、石競;李特雖竊,李壽折於龔壯,不敢以一矢加於晉之邊陲;張氏雖無固誌,而稱藩不改;仇池楊氏亦視勢以為從違,為劉、石之內患;非若金源氏之專力以吞宋無所掣也。則東晉之外逼,輕於南宋遠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黃、秦、湯諸奸而外,無不以報讎為言;而進畏懦之說者,皆為公論之所不容。若晉則蔡謨、孫綽、王羲之皆當代名流,非有懷奸誤國之心也;乃其侈敵之威,量己之弱,刱朒縮退阻之說以坐困江東,而當時服為定論,史氏侈為訏謨,是非之舛錯亦至此哉!讀蔡謨駁止庾亮經略中原之議,茍有生人之氣者,未有不憤者也,謨等何以免汪、黃、秦、湯之誅於天下後世邪?

夫彼亦有所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導之不振也,而左袒導者,詘亮以伸導;桓溫之北伐,誌存乎篡也,而惡溫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於是而中撓之情深於外禦,為宰相保其勛名,為天子防其篡奪,情系於此,則天下胥以為當然,而後世因之以無異議。嗚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統,即令桓溫功成而篡,猶賢於戴異類以為中國主,況僅王導之與庾亮爭權勢而分水火哉!則晉之所謂賢,宋之所謂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繩以古今之大義,則一也。蔡謨、孫綽、王羲之惡得不與汪、黃、秦、湯同受名教之誅乎?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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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皝求封燕王,晉廷遲回不予,諸葛恢抗疏拒之,義正而於計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晉,其名順矣,則以韓信王齊之例,權王之而奚不可?曰:廆與皝非信之比,而其時亦非劉、項之時也。六國初亡,封建之廢未久,分土各王,其習未泯,而漢高固未正位為天下君,且信者漢所拜之將,為漢討項,雖王,固其臣也。慕容氏則與劉、石等為異類,蓄自帝之心久矣。晉業已一統,而特承其亂,非與劉、石交爭而競得者也。若慕容氏之奉晉也,則與石虎角立而勢不敵,因其國士民與趙、魏之遺黎睠懷故主,故欲假晉以收之,使去虎而歸己。晉割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號於眾曰:吾晉之王也。則虎之黨孤,而己得助矣。歸己已定,則業入其籠中而不能去,又奚復須晉之王而不自帝哉!諸葛恢曰:「借使能除石虎,是復得一石虎。」灼見其心矣。劉翔雖辯,亦惡能折此乎?當是時,石虎惡極而響於衰,皝謀深而日以盛,除虎得皝,且不如存虎以制皝。觀其後冉閔之亂,慕容遂有河北而為晉勁敵,恢之說,驗於未事之前矣。

或曰:晉不王皝,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資之鉺,眾發其奸以折之於早,國尚有人焉,知晉之所以禦虎者不恃皝也,則皝之氣奪矣,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嗚呼!王導、郗鑒、庾亮相繼而亡,何充、庾冰、蔡謨皆庸材也,皝乃敢以此言試中國之從違;諸其臣者,畏其暴己罪狀而徇之,諸葛恢不能固持其說,而晉事去矣。皝不死,慕容氏不亂,苻堅不起,吾未見晉之不折入於鮮卑也。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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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翔北歸,謂晉公卿曰:「石虎、李壽誌相吞噬,王師當從事巴、蜀,一旦石虎並壽,據形便以臨東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後。」非為晉計深遠也,恐虎並壽而益彊,慕容氏不能敵也。雖然,又豈非晉人保固江東之要策哉?

陳軫說秦以滅蜀而臨夷陵,楚乃失鄢、郢,東徙以亡。司馬昭滅漢而臨西陵,吳乃受王濬順流之兵,而中絕以亡。梁失成都於宇文氏,而江陵困、湘東死,陳氏終以滅。蓋江東據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橫江而中潰,方衛首而中折其腰膂,未有不殞者也。李昪之得割據,王建為之蔽也;南宋之得僅延,吳玠、吳璘捍之也;孟昶滅而李煜坐斃,合州失而陽邏之渡不可防,皆明驗也。故據全蜀以出秦、鞏,而欲定關中則不得;扼秦、鞏以保全蜀,而遙衛江南則有余;何充、庾冰聞言不警,待桓溫而後興伐蜀之師;翔言之,溫為之,雖非忠於晉者,而大造於江東,不可誣也。聽其言,紀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康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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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會之所趨,賢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貞淫以立身,而不可執以論人。孟子之遊,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多所辨以折異端,曲為說以動人主,使前乎此而為西周,後乎此而為兩漢,必不然矣。然而有以異於田駢、慎到、蘇秦、張儀者,即時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劉向、貢禹,經術同也;諸葛、司馬,方略同也;一程、三蘇,議論同也;不可以與賢者同而獎匪人,不可以與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謝安石風流相似,名望相匹,而殷虛枵以致敗,謝寧靜以立功,或以江左風流為亂階,而謂此中之無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晉以來,風會之趨固然矣,其失也,浮誕而不適於用;其得也,則孔子之所謂狂簡也。狂者不屑為鄉原之暖姝,簡固可以南面者也。當時之士,得焉失焉,貞焉邪焉,皆托跡而弗容自異,故陶侃、卞壺、郗鑒、庾翼力欲矯之而不可挽。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於風會之外,以不詭於正則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品騭,則殷浩之短暴,而謝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別有獨鑒存焉,而不問風會之同異。故曰:「知人則哲,唯帝其難之。」

慕容翰不安於國而出奔,則固以所寓者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容皝,而貽其害,猶曰懼宗國之亡也。段氏滅,宇文氏逸豆歸恤而安之,乃既歸於燕,即說皝以滅宇文,輸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險阻,以決於必得;然則翰在宇文之日,鷹目側註,蠆尾潛鉤,窺伺其舉動而指畫其山川,用心久矣。逸豆歸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歸,而皝急殺之,非徒皝之忍也,翰之挾詐陰密而示人以叵測,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與謀傾覆宗國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不測之機以窺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翰之將死,曰:「欲為國家蕩一區夏。」豈果然哉?皝有可圖,禍先及之矣,而惡得以免於死?關羽之解白馬圍也,身依焉而不能不為之効,是以先主委誠焉。雖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事外而不與共功名也?

穆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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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且卒而蔗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溫以荊、梁軍事,所以奮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讬社稷,而抑為後族,非可世委以國柄,固矣。然亮之責導,詞正而理得。導蔗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廢子立弟,而冰不怨。則庚氏之不為晉患,明矣。導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貽醒溫之逆,而終成桓玄之篡。謀國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貽國以尤者也。劉惔惡溫而沮之,深識也;充持之,會稽王昱持之,以為唯溫之英略,可以鉗束庚氏不能與爭耳。斯心也,溫已見之。曰:區區一白面少年之庚爰之,且如猛虎之在側,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憚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則可疑者進矣;疑其所不必疑,則姦雄知我之徒疑而無能制矣。故畜疑者,召禍之門也,而況乎其加這以忌也!王氏既衰,庚氏又替,王彪之、謝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權,何充不謀固其國,唯庚氏之是競,晉之亡肇於此矣。故唯無疑者可以當大任而不傾。

蜀之宜伐久矣,劉翔為晉言之,謝廣亦知之夙矣。至李壽死,李勢立,驕淫虐殺,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資,不待再計而宜興師者也。桓溫西討,晉廷惴惴然尤其不克,溫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晉之無人也。劉惔曰:「但恐克蜀之後,專制朝廷。」其言驗矣。

乃其遂無以處此哉?溫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詔獎之以行,而命重臣率大師以繼其後,則溫軍之孤可無慮,而專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憂之,漠然聽之,敗則國受之,克則溫專其功,惔誠慮及,而胡不為此謀也?蓋惔者,會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國計者也。昱與殷浩皆虛誕亡實而苶然不振者,惔即為此謀而固不聽,徒為太息而無可如何。晉非無人,有人而誌不能行也。

冉閔盡滅羯胡,而曰:「吾屬故晉人,請各稱牧守,奉迎天子。」雖非果有效順之誠,然慮趙人之不忘中國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稱閔功德,謂晉人遠竄江左而不足戴,然後閔無所復忌而僭以成。嗚呼!睦固晉之遺民也,而其逆如此,肉蟲自生而自食,豈自外至哉?

睦之喪心失誌至此極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劉淵起,中國人士詘於勢而事之,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貴,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齧龁之,改易禮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數十年矣,故心盡亡而習之也安。藉使歸故版而奉正朔,則江東人士羞與為伍,而無以自容。於是聞中國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自絕歸正之路,而偷安於萑苻以自雄,蓋遙想王、謝、何、庾之風流而汗流浹背,則何如侈擁戴之功以矜於其穴哉!

斯心也,亦恥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無恥以為恥,且貪權藉以自榮焉,於是而迷復之兇終不可反矣。詩雲:「無縱詭隨,以謹無良。」無縱者,非必以法繩之也,制於其早,而全其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習而安之,將奚及乎?

辛謐可謂得死所矣。歷劉、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則可以不死,而死為激。冉閔,中國之人也,其盡誅羯胡而有歸正之言,雖非果可與言者,而言亦不辱矣。其說閔曰:「因茲大捷,歸身晉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喬之壽。」非徒效忠於晉,其為閔計,亦忠之至、識之遠者也。似可與言而與言,懷數十年之積悃,表見於一時,而非以辱吾言於大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龔壯宛曲以明心,辛謐直言以旌誌,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時宜以屈伸,道固然也。

或曰:謐言之矣,閔未必殺之,而何以死?曰:謐固知其不聽也,不聽而生,是為閔所容也。言出而誌伸,誌伸而生事畢,生事畢,不死奚俟乎?士懷孤誌,不遇可死之時,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蔡謨之諫北伐,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諫北伐,為殷浩言也。亮與王導不協,而欲立功以抑導於內;浩與桓溫不協,而欲立功以折溫於外;內不協而欲制勝千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當其時而中於事會。雖然,君子之為言,計及當時,計及後世,時有不可明言者,則微言以動之,密謀以正之,而不因一時之急,傷久長之計。亮之正不足以服導,浩之才不足以制溫,迫於立功,反致潰敗,徒以沮撓人心而貽奸雄之笑,一時之事會也。王業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縱佚,忘自彊之術,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區區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業已成乎區區之勢,為天下寒心,而更以陵廟邱墟臣民左衽為分外之求,昌言於廷,曾無疚媿,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延羯胡而進之乎?宋人削地稱臣,面縛乞活,皆師此意,以為不競之上術;閉戶塞牖,幸盜賊之不我窺,未有得免者也。譙周仇國之論成,而劉禪之降旗旋豎,邪說之誣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溫也,亦非謀之不忠也;而折溫之術,莫善於收溫而用之。北伐之舉,溫先請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溫於局外,不資其一旅之援,溫亦安坐上流而若罔聞;固溫之樂禍以乘權,抑浩擯之而使成乎坐視。向令東西並進,而吾擁中樞之制,溫固吾之爪牙,抑又惡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說之,疑溫忌溫,而溫之逆乃有所資以自雄。此所謂微言之,密謀之,制勍敵彊臣於尊俎者,淺人不足以及此也。

苻健請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來歸,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開關納之,而倚以收復中原,則亦梁之進侯景也。夫健與襄而可收以為用也哉?健之請命,殺麻秋而懼;弋仲之使襄歸晉,勝冉閔而懼也。健孤而畏冉閔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無寧居,睨晉之弱而可誘以為後圖,受其餌則為侯景,覺其機則引去而無傷,若此者,亦惡能撫之使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撫健而欲襲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謀未甚失也。拒之襲之,禍速而輕;納之任之,禍遲而大。弋仲將終,忠順之言孰聞之,襄述之耳;其辭愈遜,其情愈詭。議者乃以拒健激襄為浩罪,何古今樂進豺虎以自衛者之多也!夫不見健一入關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於山桑以邀之乎?使當健、襄納款之日,閉關而卻之,曰吾無所用爾為也,則二夷之氣折矣。雖然,徒為大言無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驕語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桓溫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溫。溫曰:「浩有德有言,為令仆,足以儀刑百辟,朝廷用違其才耳。」此溫之能用浩也。溫請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溫也。能用之而後能制之,能制之,則予之、奪之、生之、殺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敗之道也。

溫之逆也,劉惔料之矣,非必溫之逆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溫也。夫溫之始,豈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說會稽王,馳一紙書而即斂跡以退;其終於逆也,浩貽之也。惴惴然相恐於廷,若猛虎之且咥,溫乃見人之疑我之篡,退必無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將與我競功;而一敗於許昌,再敗於山桑,能事見矣,於是而技癢情興,篡逆之誌始奰發而不戢;微謝安、王彪之之夷猶淡漠,視猛虎如麋鹿,溫必篡矣。

虎不攖則不攫,不走則不追;蠭不撲則不螫,不避則不觸。豈徒溫哉!董承不奉衣帶之詔,曹操不敢犯及宮闈;曹爽不爭顧命之權,司馬氏不敢擅為廢立。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則溫嶠以新附之臣,而義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將相之重,物望所歸,夫豈難於用溫者,而徒爾惴惴也!謀愈深,禍愈成矣。

晉之失久矣!殷浩廢,桓溫受征討之命,敗苻萇於藍田,進軍灞上,敗姚襄於伊水,收復雒陽,亦壯矣哉!當是時,石、冉初亡,苻、姚乍興,健雖鷙而立國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曠之壤,勢益飄搖,故挫之也易。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積衰之氣以振。溫可謂知所攻矣。其人關也,糧匱而還,其復雒也,置戍而返。說者曰:溫有逆心,舍外而圖內。此以劉裕例之,而逆其詐也。溫之歸鎮,未嘗內偪朝廷,如裕之為也。浩既廢,會稽才弱而不足相難,王、謝得政新而望淺,非溫內顧之憂也。溫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進圖全功而亟撤以還者,孤軍乘銳氣,快於一擊,而無以繼其後也。

晉偏安於江左,而又分焉,建業擁天子以為尊而力弱,荊、襄挾重兵以為彊而權輕,且相離以相猜,而分為二。溫以荊、襄之全力為孤註,其進其退,一委之溫,而朝廷置之若忘,溫即有忠誠,亦莫能自遂,而況乎其懷二心哉?臣與主相離也,相與將相離也,東與西相離也,以此而欲縣軍深入,爭勝於蠭起之寇,萬不可得之數矣。

尤可嗟異者,溫方有事於關、雒,而茍羨東出山茌以伐燕,欲與溫競功,而忘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攖勢重難搖之虜以自取敗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溫,乘勝以復故都,豈不傎乎?秦寇平,燕之氣奪;兩都復,晉之勢成;合天下之力以響燕,則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協於溫以成將就之功,則溫之心折而不足以騁。乃彼方西響,我且東指,徒為立異而生其欺怨,謝萬之愚,荀羨之妄,會稽之闇,懷忮以居中,欲溫之成功於外,其可得乎?謀國若此,不亡為幸耳。其不亡也,猶溫兩捷之威有以起茸苶之氣,詟兇狡之心也。

五胡旋起旋滅,而中原之死於兵刃者不可殫計。殫中原之民於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滅。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國之君,一姓不再興,而慕容氏既滅而復起。恪圍段龕於廣固,諸將請亟攻之,恪曰:「龕兵尚眾,未有離心,盡銳攻之,殺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暫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嗚呼!惻悱之言,自其中發,功成而人免於死,恪可不謂夷中之錚錚者乎!

古之用兵者,於敵無欲多殺也,兩軍相擊,追奔俘者無幾也,於敵且有靳焉,而況其人乎!戰國交爭,敺步卒以並命,殺敵以萬計,而兵乃為天下毒,然猶自愛其民,而不以其死嘗試也。尉繚之徒至不仁,而始為自殺其人之說,於是楊素之流,力行其說以敺民於死而取勝。突圍陷陣者有賞,肉薄攻城者前殞而後進,則嗜殺者,非嗜殺敵,而實嗜殺其人矣。晨與行,夕與息,環拱聽命於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誘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於死。嗚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殺人也,其途非一,而敺人為無益之死者,莫甚於攻城;投鴻毛於烈燄,而亟稱其勇以獎之,有人之心,尚於此焉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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