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時和復古
半農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廬隱兩位作家一樣,很使有些刊物熱鬧了一番。這情形,會延得多麼長久呢,現在也無從推測。但這一死,作用卻好像比那兩位大得多:他已經快要被封爲復古的先賢,可用他的神主來打“趨時”的人們了。
這一打是有力的,因爲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黨,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勝于搬出生鏽的古董來。然而笑話也就埋伏在這裏面。爲什麼呢?就爲了半農先生先就是一位以“趨時”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劉半農三個字,原因並不在他擅長音韻學,或是常做打油詩,是在他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爲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鬥者。然而那時有一部分人,卻毁之爲“趨時”。時代到底好像有些前進,光陰流過去,漸漸將這諡號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點,也就隨和一些,于是終于成爲乾乾淨淨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壯”,他這時也要成爲包起來作爲醫治新的“趨時”病的藥料了。
這並不是半農先生獨個的苦境,舊例着實有。廣東舉人多得很,爲什麼康有爲獨獨那麼有名呢,因爲他是公車上書的頭兒,戊戌政變的主角,趨時;留英學生也不希罕,嚴復的姓名還沒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認真的譯過好幾部鬼子書,趨時;清末,治樸學的不止太炎先生一個人,而他的聲名,遠在孫詒讓之上者,其實是爲了他提倡種族革命,趨時,而且還“造反”。後來“時”也“趨”了過來,他們就成爲活的純正的先賢。但是,晦氣也夾屁股跟到,康有爲永定爲復辟的祖師,袁皇帝要嚴復勸進,孫傳芳大帥也來請太炎先生投壺了。原是拉車前進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這回還是請他拉,拉還是拉,然而是拉車屁股向後,這裏只好用古文,“嗚呼哀哉,尚饗”了。
我並不在譏刺半農先生曾經“趨時”,我這裏所用的是普通所謂“趨時”中的一部分:“前驅”的意思。他雖然自認“沒落”,其實是戰鬥過來的,只要敬愛他的人,多發揮這一點,不要七手八腳,專門把他拖進自己所喜歡的油或泥裏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