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居柿録
作者:袁中道 

卷一 编辑

萬曆戊申十月初一日,住筼簹谷。予以丁未下第,館於漁陽蹇大司馬所,至是年三月始歸。先是中郎官儀曹,丁未冬南歸途中,聞銓部之報。是年春復入都,予留家中。筼簹谷內,竹日茂,花日盛,中添亭臺數處,頗懷棲隱之志。

靜居數月,忽思出遊。蓋予筼簹谷中,甚有幽致,亦可以閉門讀書。而其勢有不能久居者,家累逼迫,外緣應酬,熟客嬲擾,了無一息之閑。以此欲遠遊。一者,名山勝水,可以滌浣俗腸。二者,吳越間多精舍,可以安坐讀書。三者,學問雖入信解,而悟力不深,見境生情,巉途成滯處尚多;或遇名師勝友,借其霧露之潤,胎骨所帶習氣,易於融化,比之降服禁製,其功百倍。此予之所以不敢懷安也。

偶晤龔靜亭八舅,語及遠遊事。予曰:「遠遊原不為名利事所迫,不若從水為便。然水道又不若自買一舟,載糗糧其上,不論遲速遠近,庶幾遇好山水,好友朋,可以久淹其間,極登涉盤桓之趣,不為長年輩所促。又江湖間多風濤,惟屬己舟,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便莫大焉。」舅云:「我有一舟,係我自作,極其堅固。又長年係我熟用者,今以付甥。」時舟正在郡城沙市也。

從邑中渡江,往郡城治裝。夜,風色甚惡,濃雲四布。至曉開霽,江水微波,風日清美。至黃灘少憩。按黃灘,王梅溪集內作黃壇,必有所據。

往江上看靜亭舅所與舟,甚堅完。坐舟中,用江水烹茶,甚佳。因散步市上,憶二十年前到此,遊女如雲,今蕭條可歎也。

榷關沈水部冰壺見招,飲於淨業堂,中有「妙嚴堂」三字,旁書「春樹彌陀佛,秋花觀世音」,皆黃平倩筆。因與冰壺論近來書,黃平倩、董玄宰,真可追配古人。玄宰窮其法,平倩出己意窮其趣。平倩以告病歸,迂道入楚,會葬先伯修。所至乞書者如林,平倩亦不為厭,隨意揮灑。故郢中得平倩墨跡最多。為予書《歸去來詞》《百泉試松蘿茶》及和余《西陵別詩》,尤為神品。

訪客承天寺,即古羅含宅也。君章為從事居此,後以為寺,有黃魯直碑在焉。

《渚宮故事》載:「君章厭喧嗜寂,徙居城南三里。」而盛洪之《荊州記》謂:「距城西百餘里,瞰川為樓,因名羅公洲。」則此處實其廨舍,而城外江上,皆其移徙處也。「歸而蘭菊叢生」,指其從郊還廨舍耳,非其家也。君章家耒陽,而仕於荊,史稱「致仕還荊」,謬矣。宋紹定間,羅愚官此,始於此地建叢蘭精舍,而魏了翁為之記。

黃魯直以史事謫黔戎,凡八年。起謫籍,出江陵,為承天院作《浮屠記》。後當事摘其語,貶之宜陽。此文尚不敢編之《豫章集》中,況豐石乎?今碑亦屢刻者,非宋物也。

過江陵故宅,為之淒然。此宅視李文饒平泉,差足相當。文饒戀戀平泉,不欲子孫以一草一木予人,而其後死於海上,僅托令狐之夢以歸,則其視江陵事又慘矣。文饒、江陵,才氣相當;快意恩仇,亦略相當;其遇禍亦相當也。

閑遊江上,赴南湖十方庵齋。十方庵一名眾香林,黃平倩題額。初以十方行腳者至此無所棲息,中郎與蘇中舍雲浦,共倡議為之。行之數年,佛殿僧寮,差有次第。有吳僧坐關,以三年為度。訊之,不知參求,惟持六字耳。予等終日奔波不停,躁若獼猴,彼難行難行,自可欽敬,其餘不必問也。

得中郎都中書云:「真知熱官之不可作,去之惟恐不急。」其懷抱可知也。得李本寧先生書云:「近讀《漁陽集》,不知《雁字詩》,便中幸寫寄我。」《雁字詩》,乃予丙午春間作。因僧無際作得二首,予與中郎於橘樂亭前相角,共得詩十首。後龍朱陵見之,歎以為佳,亦和得十首;龍君超亦得十首,曾、雷二太史各得二首。余詩刻之《筼簹集》中。

朱吏部上愚別墅觀書畫,見東坡墨竹一軸,上題曰:「西堂對叢篁,感而作此。」字甚遒媚。後有宣和印,題曰:「筆精神妙者此也。」下有柯九思題讚。又見黃山谷字一軸,並錢舜舉羅漢卷,後有董太史跋字。

新安夏道甫處出卓吾未刻書詩及尺牘,豐骨凜然,令人起敬。予所作《李溫陵傳》,道甫用行書書數紙,甚可觀。有旁觀者,問:「卓吾嗔性何重乃爾?」予曰:「此亦是習氣未除。譬如千年陳冰,即有杲日當空,未易消釋故也。然其見地甚真,入路甚止,一時之龍象也。」

道甫處又見龍湖書伯修《海蠡篇》一紙,為千古已悟人發藥,因記於此云:「予讀袁石浦《海蠡篇》已奇矣,茲復會石浦於龍湖之上,所見又別,更當奇也。夫學道之人,不患不放手,患放手太早耳。聰銳者易放,魯鈍者難入。豈誠有聰銳魯鈍之人哉?無真志耳,不怕死耳。好學而能入,既入而不放,則其放也,孰能御之?因為書其後,候再晤焉。」予讀此數過,參求之念愈切。

束裝已完,復回公安,發舟,舟中裹一年糧,載書畫數笥。晚抵石首,泊沙阜磯。

移行李石首城中玉田寺僧舍。雪霽,步至殿上,瞻禮金容,清慈不俗。曝日閑坐,見東峰猶帶殘雪,即欲往,以泥濘暫止。後有大士,僧云漁人從白泥湖網得者。其像甚佳,與荊州護國寺自來佛相似。按玉田寺,乃葛仙翁煉丹遺跡,天下凡十有三,此其一也。

晤曾太史長石,登宅後山,有石楠一株甚茂,太史石楠館所由名也。繡林東峰半在城,人家倚山麓為居,故宅後皆有山可眺望。

王中翰新居,亦枕山門,境有方塘,貯水可十畝。松桂數十株,森秀蓊鬱。壽藤一大壁,作殷紅色,雜以碧綠。旁有盤石一具可弈。中翰云:「此處有洞,可容數十人,今封閉未開,其徑路亦迷,恐有他藏,亦未敢開也。」由此登山,可數百步,岩石磊磊。至左極高阜,望見江及遠山,可亭。中翰乞名,予曰:「可名為遠帆亭。」乞聯,書曰:「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中翰出米元章、趙子昂真跡一卷,米書凡八紙,俱說造紙法,及生平所用紙,語甚有致,字尤遒勁,真顛筆也。子昂自書七言律十餘首,亦子昂之得意者。予因作數語其後。

張茂才翁伯草堂,見周昉《樂春釣魚圖》,上有宣和印,色鮮如腥血。後有「宣和製」數字,似是徽宗筆,然考跋語,非也,乃周昉耳,曾經宣和裝潢故也。其事乃唐玄宗同諸王至樂春理釣,冠服皆同:一人持釣竿,一人盤坐隔溪,一人坐樹上,一童子穿釣絲。止四人,神情生動,信非昉不能作也。劉松年畫《盧同煎茶圖》,寫「松年」二字樹根上。後有李復及楊鐵笛維楨跋。宣廟畫蟾吸樹上蠅,御書「賜楊溥」。唐伯虎畫東坡小像,後有劉忠宣、黎文僖、李崆峒、左國磯、文征仲親筆。《玉堂清畫卷》,乃文簡公出使,別詩有何大復、薛考功、孫我山、楊升庵、王廷陳諸公親筆。謝時臣畫《陽峰圖》,陽峰即相公所居後山名。樊川許宗魯詩一卷。郭清狂老人《二童對弈圖》。陸深《梨花二絕》便麵。並《練雀啄石榴欲破》便麵。盛子昭竹三軸。夏仲昭竹,李西涯四體《南堂詩》。陽峰公旅寓自賦七言律一首,後有張龍湖、廖鳴吾、童內方、孫世其親筆。

長石諸公,相約遊東山,王中翰攜歌兒一部以往。登山,見大江浩浩焉約其下,江光浩渺;了不知其極也。前對黃山,有若展旆。日暮,移尊至水邊亂石上,人各踞一奇石而飲。絲竹交作,水石戰聲瑟瑟,漁舠上下若飛。偕遊者為張翁伯、王伯雨。

王中翰出趙千里《百鳥圖》,幅不盈數尺,而百鳥呈態,亦臨筆之最佳者,非千里也。後有金幼孜、曾棨跋。馬仲穆《馬》,柯九思跋。文衡山《長江萬里圖》,精工甚。錢舜舉《明皇講易圖》,三楊相公跋。解大紳草書《早朝詩》,不落款,實是大紳得意筆,無怒張態,可寶也。

將東遊吳越,從石首發舟,已近巴陵,會寒甚返棹。抵繡林,以字聞長石。長石即入舟中,云:「歸來甚是。我正欲言之,前途荒甚,恐有他失。」王伯雨聞之,亦來舟夜話。

舟中晨起,坐東山磯頭亂石上,石雖不甚秀,頗有如大屏障忽中泐者。石罅繫漁舟數個,宛似圖畫。王茂才天根與伯雨、翁伯三人來,云今日可遊南山,遂相與步往。至山下般若庵,則長石及王孝廉龍嶼、王茂才雲翼,皆在庵中矣。諸公俱留,獨予與天根、伯雨、翁伯同登絕頂。此山名龍蓋,近帶江流,遠視華容東山千峰,如在几席。有李衛公祠,即衛公征蕭詵屯軍處。山左有徑路,可達於石頭庵。石頭庵者,即禪友冷雲所居處也。冷雲與予兄弟相聚最久,禪已有入處,不幸年未及五十而亡。今惟一塔蕭然,殊念之。庵後見南山亂石一壁,石浪滂湃,亦一佳處。從平路之般若庵飯,遂歸,別有記。

王孝廉因是處,閱解大紳親書楊文定公尊人傳。楊翁蓋公安人移至石首者也。並西涯相公四體書,後有行書舊作七言律十餘首,甚佳。

移居王龍嶼江亭,亭臨江開窗,煙波萬狀,應不減子瞻雪堂。

已發舟回公安,而長石忽至,云:「今日且為我留一日,一友人王養盛家小園可眺也。」遂同至其園。長石取楊升庵親筆《茶約》來閱,語亦佳。

發舟歸公安,宿於郝穴。舟中無事,讀書改詩,焚香烹茶,書扇,便過一日。

與龔舅散木及靜亭,方平弟登舟,移至江北沙上,席地坐,畫字為樂,稍悟古人印泥畫沙之妙。風少勁,移近岸,聽其蕩漾。煮魚溫酒,倚醉豪歌。見夕陽作殷紅色,點綴洲渚。

龔太學齋中,見沈石田所寫天鵝,及班彥恭行書二幅。彥恭,元人,別號恕齋,與貫酸齋、楊廉夫齊名,號為詞曲當家,書法清健出塵,不在趙王孫下。

夜,雪大作,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阻。然萬竹中雪子敲憂,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卷書,亦復有少趣。自歎每有欲往,輒復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魯直所謂「無處不可寄一夢」也。

夜夢入一廟,自忖身上不潔,乃默持唵藍字真言,想一梵字於頂。俄見神為關公,下座來相揖云:「公首上畫幡寶蓋,光耀非常,此何祥也?」予曰:「偶持淨法界真言耳。」

大人壽日,宴於息心堂。散木舅酒間善謔,作貓聲逼真,令人笑絕。

天霽,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間,黑雲滿江,斜風細雨大作。予推篷四顧,天然一幅煙江幛子。

早至沙市,江心皆沙渚,行舟泊舟甚難。然水淺可泛,此中人不知也。泊於觀音寺前。

吳範東生來訪,夜與閩友姚百雉同乘小舟江遊。夜半置酒,乘小舫自酌,嘯歌東下,風濤際天,四顧昏黑慘淡。

弟方平來市韓居。公安城日就圮,止斗湖堤差可居,而荒野寂寥。中郎有書來,以縣中所市園居市去,以易此宅。韓為姻友,其居有樓可望江。官貧,不能全處價直,幸可續與,故忍痛成之也。若予者,則止用小樓船往來江上,隨風上下,追陶峴、張志和諸公後耳,不復問置宅事矣。

發舟歸公安,兩岸人家,皆在雪中。風順,飛帆甚駛。時園中臘梅盛開,古梅正吐萼。

得龍君超、君御弟兄書,皆期予至花源。便過五弟天華館春草堂,時老衲月江來,同至其庵烹茶。此庵名法華,上有黃平倩所題「精進林」三字,筆勢飛舞。月江善栽柏,庵前後皆古柏。經年不出戶,亦修行僧也。其地與五弟園鄰。

將取道澧陽,為花源之遊。從筼簹谷乘輿,過竹林觀,即寇萊公祠也,地即枯竹生筍處。宋南渡後,孟忠襄經略荊土,蜀士來依者,多居此祠。淳祐中,眉山史慶長名繩祖,來此講學二次。繩祖,即著《學齋占𠌫》者也,極博洽。萬曆壬寅,黃春坊平倩道出此地,有詩。

過孱陵,街有城遺址,係孫夫人築。抵三穴橋,登舟。水由大江至虎渡入河,注於邑之右臂,可通洞庭、長沙、桂林之水。予山村去此可六十里。時水落,而湖水出其上者,忽穿一穴下注,宛似瀑布矣。宿於潘氏河。

天清霽,微風初日,宛有春色。過車臺湖,維舟於孟家溪,即長安里也。登岸,緩步過珊瑚林,穿荷葉山。山中喬木參天,松濤瑟瑟。息於先居,閱板扉上舊題字。晚飯於雲澤叔園,喬松虯曲,老桂婆娑。弟宗柏云:「前日有一冠蓋至此,云松樹止宜丘墓間,書室間安用此物?」予笑而不答。

戊申除夕日,由孟溪發舟,至四水口。此地多松,分天隔日,莫可紀極。湖水晶瑩。何處無棲隱之地,人不識耳。

(以上戊申冬季)


卷二 编辑

萬曆三十七年,歲己酉,正月初一日,舟次邑長安村四水口。是日立春,天清明無纖翳,微風不波。予晨起即焚香靜坐。北風漸勁,飽帆而行,方知「逶迤尋壑」造語之妙。

偶有鸕鶿舟數十亂於河,背上各染五色毛數莖為識,真老杜所謂「家家養烏鬼」也。宿於白洋湖。登岸,見湖水極澹,澧州之山色在望矣。

舟中望澧州嘉山,山雖不竦秀,而多深松。自此兩岸多垂楊,漁家櫛比。近津市愈清澈,下了了見石子,石上多綠苔如髯鬛,隨流蕩漾,又如長麈尾披拂,故水映而成綠。乃知有山處水多綠,以下多石苔故也。若沙泥為底,水多渾,無綠色矣。對岸關山,其上為彰觀山,道書四十四福地。宋明道中,黃道衝、范靈二仙飛升處也。上有寧極觀,今敝。關山阿有大同寺,依山臨流,喬松曲抱。殿後漸高,踄趿而上,見大松一株,圍之正得十尺,十餘年來見松無大於此者。俄寺僧出肅客,請予入方丈,茆屋泥牆,宛若農家。置酒,頗清冽,為飲數杯。予舟中酒亦至。遂至松下,坐石上共飲。強僧來,僧已醉,惟張口欠伸而已。晚登絕頂,大約山不甚秀,獨松樹幾百萬,如城如陣,亦是諸山所無。小僮爆竹,山應谷答。日已暮,下河岸,遇一老叟,譚農桑事,出佳茗。

從山下易小舟,山前有洲如月,水流其中成曲。湖上楊柳森秀。山間偃蓋之松,枕藉岩阿。從此水益清,下見礫石,灘上流聲瑟瑟。午至澧州。

遊龍潭寺,寺即龍潭信道場,德山得法處也。前有焚經臺,即周金剛焚青龍疏抄處也。憩遇仙樓,洞賓醉岳陽後飛過洞庭,正是此地。樓跨城臨水,前有仙眠洲,洲上有小亭,即李群玉詩人水竹居也。群玉字文山,專以吟詩自娛,好吹笙,工急就章。親友強之赴舉,一上而止。後裴休觀察湖南,厚禮延致,遂薦於朝,授秘書郎。《唐詩品彙》又云:「宰相崔鉉薦。」意裴、崔二相交薦故也。後改天祿之任。歸涔陽,經二妃廟,題云:「黃陵廟前春已空,子規啼血滴松風。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群玉疑春空遂至秋色,欲易之,恍若有物告以二年之兆,後二年果死於洪井。段成式哭之曰:「曾話黃陵事,今為白日催。老無兒女累,誰哭到泉臺?」群玉蓋無兒也。松石軒詩,評群玉之作,如「孟賁扛鼎,裴旻舞劍,觀者屏營,雖有矜色,亦自可偉。」考群玉《進詩表》尤爾雅,其略云:「臣居住沅、湘,宗師屈、宋。楓江蘭浦,蕩思搖情。蕪佧之餘,過於喬野。爨桐不爆,俄成曲突之煙;埋劍無光,永作幽泉之鐵。」亦佳句也。進詩訖,延英口宣敕旨云:「卿所進歌詩,異常高雅,朕已覽遍。今有少錦彩器物賜卿,宜領取。夏熱,今比平安好。」夫以草莽之臣,一旦以製作仰塵睿覽,遂蒙溫語叮嚀,具見先朝人主之憐才,群玉亦不可為不遇也。過其故居,感其遺事,不能無企羨焉。夫澧之山空而水碧,去予里僅一日程耳,予四十始來此,可發一笑。

遊彭山。彭山者,唐高子彭王元則為刺史,有善政,民祠於此,山因名。史載其奢,不知何以有永思也。

從蘭江驛擢小舟郊遊,憩於聽江樓。樓後多木筆,皆合抱。遠望有美松如錦屏,步往視之,乃王孫園也。

正月初九日,為武陵之遊,便過龔太學涔浦宅。邀小飲,席間出一妓,貌可三十許,初不相識,久視意態依稀如曾睹者。訊之,乃十三年前曾會於沙頭,李姓賽名者也。備言別後為一浪子掠賣,轉徙九溪、永定間,垢辱苦楚,所不忍言,今發亦髡去矣,言與淚俱。予憐而解遊裝贈之。遂別去,渡河十里許,漸入萬山中,青松拂面,明月在地。夜宿清化驛。

輿中見山色,波頭起伏,遠黛可餐,如撥筍解籜。經藥山,山尤竦秀。餘如藥山者甚多,都不暇訊其名。大略至此,偃蓋之松,總同稻麻矣。至大龍驛,輿夫以不及抵城為辭。予曰:「村店中頗淨,得此半日閑,亦非細事。」乃取水洗麵濯足,用熟火煮茶,與同行老友吉人任意閑遊。過驛得橋,流水汩汩。遠望山松如城,訊樵人,則曰此榮邸園也。喬松夾道十餘里,流水繞其前,長橋跨之。溪澗回環,雁齒相次,中峰壁立,兩山環抱,袖搴帷合,層不可數。彌入彌深,為松梵鳥聲所誘,澹然忘歸。頃十餘里,四壁徑絕,倚山傍林,時有田疇。牧唱樵聲互答應,為嘉遁者之所留連也。日已西,尋舊路歸。松陰滿路,風至微濤,水聲不絕。與吉人拊掌曰:「此輿人之力也。」按大龍山古道場,今廢為邸園,末法宜爾。

過梁山,舊名陽山。武陵舊經云:「陽氏之女,雲夢之神,祀於茲山。後以梁松廟食其上,因名梁山矣。」俗以陽山之神為帝女,故以帝婿配之耳。松有何功德於此土,而廟祀之也哉?按《水經注》:「武陵郡嵩梁山,高峰孤竦,素壁千尋,望之苕亭有似香爐。其山洞開,玄朗如門,孫休以為嘉祥,分武陵置天門郡。」是梁山名嵩梁,又不以梁松名也。

龍孝廉君超齋頭見紅梅一樹正開。屏上乃石刻鮮于伯機草書《千文》,字體弈弈神全,妙有二王法,乃知古人未可輕也。伯機,漁陽人,元大德、延祐間,與吳興趙孟頫、巴西鄧文原齊名。伯機見葉秋臺書,反覆諦視,至欲下拜。古人虛心如此,所以不可及。祝允明評伯機書,如「三河俠少,長袖善舞,豪鷙自擅,時落胡俗」。似亦未確。

龍大參君御置酒勝果園,園臨流水,有三層樓可眺。壁間畫有吳道子《大士》、閻左相《草衣文殊》。易元吉於杏花及牡丹花下畫一貓,仰雙眸正向日。上有董太史題語,以為非元吉,乃李椿也。

移寓清平門外大士閣。閣臨江,開窗即見白水。

君御處讀《補陀靈應傳》,有感焉,今志其略:龍渠陽公,諱德孚,二龍君父也。丞四明,往補陀勘問破律僧,事已竣,謂眾僧曰:「爾曹祝髮為沙門,居名山,乃破戒啖酒肉。已往姑勿論,自後敢有犯者,佛律與國法咸無赦!」查僧房約三十二,命取《蓮華經》三十六部來,毀之火,而令眾僧跨其上,誓無再犯。時參將吳姓者,從旁止君,乃命取一部火之,眾僧悉跨焉。處分畢,君乃輿至後殿,拜禮如來。甫拜下,即覺兩髀病軟,不可舉移,兩人掖之以拜,遍體陡發大熱如熾。即扶入禪房,疾遂委頓,胃間結一片大於盂,堅於石,楚不可忍,漸至昏憒。見沙門雲擁霧集,若有所按治者。有人若伽藍者,奏曰:「此雖得罪大法,顧其人實奉道愛民好官。」內傳佛旨曰:「奉道毀道,尤當重處。姑以愛民,故罰作三石牛嗇官。」「三石牛嗇官」者,不省其云何。君念此必冥官之號,如是某死矣,力求懺悔;「某不知毀經之罪乃爾,自今而後,願奉齋持戒,免官入道以自贖。」久之不解。即有人送「三石牛嗇官」劄子到,君固辭不受。有大智禪師者,亦力為之祈哀,誦經念懺,願以身代。又久之,始得兆許懺悔焉。大智從定中見一鐵圍城,城中死人累累,並裸臥,君亦在臥中,獨不裸。大智至心營解,忽見空中下白毫光一道,若有人推出之而蘇。君見沙門萬人,問悉從何來。咸曰:「我輩給孤園善智識也。」並讓君毀經。君曰:「毀經知罪矣,願以百償一。」而捐俸齋萬僧,稍稍散去。其夕,家童於昏黑中,見兩玉女雙髻,手執幢蓋,繞君床而過,砉然有聲。幢腳拂僮麵,僮驚起大呼。君病良已。是時不粒不瞬十日矣。予見其事,因果曆然,身毛為豎,因存之以助人道心云。

同新安小友郝公琰過江,沙上閑行。尋古寺觀,皆荒落。道旁時見古樹叢竹。小憩後,君御遣人來約,過九芝堂看書畫。門內太湖石一峰,可丈餘,玲瓏竦秀。訊之,乃金陵徐氏東園鳳凰山上主峰也。徐氏乞君御文,以此潤筆。堂上畫一軸,乃僧傳古畫龍,上有班恕齋題長歌。畫法甚古,歌亦妍妙,與予所藏大字二幅同一體勢,印章亦同。班諱惟志,字彥恭,詩文書法,皆臻其妙,而予等不熟其名,皆由讀書不多,且為近日文士勸人莫讀宋、元書所誣耳。今觀其率然題畫詩,即國朝二李決不能勝之明矣。大率自宋以後,風流韻人,亦自不少,而篇章散佚,又無人以表章之,所以易至泯沒,此本朝人之責也。案上百乳爐一、豆一、古哥窯爐一。古瑟一,遍體牛毛斷,間以梅花圈,拊不留手,微作殷紅色,腹內隱隱有「貞觀二年蜀僧某」數字,字甚工。夜徹燈視之,光絕奪目。卷有周昉《美人調鸚圖》。子瞻《竹》一卷。魯直贈周彥長歌一首,後有子昂及管夫人道升印章。徽宗《荔枝圖》。《坡仙懿跡圖》,子昂筆。豐考功《竹》一卷。仇十洲《擊梧圖》。畫有北宋人山水一幅,無款,董玄宰題云:「北宋范華原中立畫,與李咸熙並稱神品,為一代名手,此幅尤為奇絕,與吾家所藏《輞川招隱》相似。武陵觀於龍禮部齋中,咄咄歎賞,得未曾有,禮部所藏,以此為甲。」梅花道人《竹》一幅,旁作石一片,自題云:「傍雲倚石太縱橫,霜節渾無用世情。若有時人問誰筆,橡林一個老書生。」觀此詩,其瀟灑可知也。又公望山水一幅、朱澤民仿郭熙山水一幅、燕山徐元題元人高克恭仿老米山水幅、錢舜舉《蒲萄花鳥》一幅、趙千里《東作圖》一幅、戴文進山水一幅、戴文進仿郭熙雪景一幅、杜檉居槿題《紅葉》一幅、元人俞漢遠仿郭熙山水一幅。日已暮,如沈、文諸公者,皆未暇觀。晚與君御同飯伊蒲,歸至大士閣,開軒窗看水上月。

同君超、公琰步至對湘樓,有三層可眺。梁山在其後,大江繞其前,德山隱隱在望。後園竹樹陰森,君超云:「予檀園去此不遠,可同步往。」園竹樹為水所渰,稍凋殘,然堂宇華整,甚可住。以多檀樹故名。偶譚及舊跡,君超云:「往有劉禹錫碑一具,石不方不圓,隨石左右前後書之,內載玄都觀裏栽花事。聞為世家移去里中,今不知所在。」

往遊德山,舟下灘甚急。《水經注》:「沅水又東曆小灣,謂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山西循溪,茂竹便娟,披溪蔭渚,長川徑引,遠注於沅。」即今山溪是也。《楚詞·惜誦》云:「乘舲船以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蓋指是水也,以逆水故凝滯。又云:「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則枉渚之名,其來久矣。山路甚淨,有大樹五六株,盤結石岩中,根磊磊為怪石。訊之,則株樹也,千年物矣。門徑倚山傍澗,松篁夾道。君超曰:「且登塔院,而後至寺。」院前有斷碑一,依稀見「無事於心,無心於事」數字。登塔,守僧喃喃「塔長三寸,吾當再來」之讖。以手量之,今果二寸餘矣。塔像孤硬甚,手持一棒,相傳即老宿手中物。塔後老樹一株,膚色如鐵,可百圍。出院,復行山路半里許,始抵寺。寺內古柏杉各一株,柏身如石一峰,上飾瓔珞。登殿,佛像甚弘麗,像之大,為楚中諸刹第一。殿後有斷碑數具,聞有周公必大碑,不知所在。從殿左憩於青蓮社。登嶺,皆修篁老樹。日已暮,君超曰:「且留善卷臺,宿青蓮社。」夜飲。夜分雨滴竹葉,戛戛有聲。臥甚甘。

枕上聞滿山黃鸝聲,入耳圓滑,因憶老杜「丸藥流鶯轉」之句。晨起,濃雲已散,宿霧未收,初日耀如金鉦,掛松枝上。飯後,尋孤峰路,遍嶺皆修竹,間以古樹,人從竹中行。嶺上楠樹甚古,根可坐,周圍正得二十五尺餘。竹中得少平地,有老桂三樹,可庵也。取故路,復行竹中一里許至善卷臺。階下老梅一株,正吐萼,滿地鹿胎。臺可遠望,曉霧尚深,不甚了了。從臺北登孤峰頂,望大江,積雪圍繞。至此頗厭松多,以礙看江也。歸青蓮庵晏坐,君超臥。予與公琰散步石嶺松竹中,兩山窪處,有田數畝。予謂公琰,高原有松處決可望江。步往,則嶂開江流,如帶環之。藉草而坐,恨無數椽於此,朝夕瞰山色,聽江聲也。午後,復至善卷臺。蓋曉起,遠村平林,盡入煙霧中,時天晴,霧漸開,可遠望。及登臺,霧稍散,亦不甚了了。君超諸公不知予等何往,乃遍覓之,至舟中不得而還。夜飲,煎鮮筍湯薦酒,風味甚佳。大都此山之勝,在臨水,在道途迂曲。老樹、壽藤、新篁極夥,微乏泉石耳(此與記互有同異,並存之)。

出山入舟,煙霧微見峰戀,絕似老米墨氣。舟上灘,予等登岸行,道旁多古梅。

賴太學出元刻趙文敏全集,字精工甚。以為文敏親筆,非也,學文敏之極肖者耳。考之,乃花溪沈璜字伯玉筆。前有一序,字法甚佳,語甚有致。仇十洲《春宮遊樂圖》一卷,宮娥皆長三寸許,而眉目媚絕。

從下石櫃發舟,至清平門外,市薪米,往遊桃源。偕者為公琰、吉人,君超、君御皆不及以聞。過槐花堤,風颯颯上帆,舟人皆喜。兩岸時有老梅繁英,晃耀叢樹中。初欲遊桃源,好事者謂桃花未開,景物不妍。予曰:「今梅花正開,以一梅抵十桃,不亦可乎!」時新柳嫣然作嫩色,長條漸垂。亭午,忽聞沸水聲如雷,則魚梁也。魚梁若方橋之半,又如棧道,故亦名梁棧。而上危下欹,四圍皆以細杉為柱,密若魚網,兩旁若蝦須,縛柳為之,近狹遠闊,導魚躍梁也。一里許凡二魚梁,每一梁則有怒濤疾雨聲,而其所以得魚狀甚慘,予惡聞之也。漸行至河洑山下,已暮,但聞流泉聲汩汩入夢(以下有記,稍與此有異同,故並存之)。

早起,登河洑山。山雖不甚高,而峰戀曲抱,不識山巔所在。從密楓樹中屢折屢陟,始見觀左文昌閣軒窗。又折而南,乃見山門,前對大江。詣閣中少息。遂下山,坐山腳石根上。石色如初霞,右一石如人吐舌,左一石如郎當舞袖。兩石中間,有泉淙淙下注,石子小洲墳起,如舌者,旁為千萬年水所齧,橫泐而成洞,可蛇行入。其下多餘竅如袖者,緣袖而下,石多為水所穿,水痕中可坐掬江流,大魚時擲。中郎記此處但云:「兩霞石,映綠潭甚麗。」是時水漲,不見石根故也。然此石佳處正在根,非水落石出不見。予坐石上,以手探桅上五兩。入舟,見岩阿有綠樹蓊鬱,舟人曰:「此龍氏墓田也。」十里許,抵鄒溪。又十餘里,岸上山雲起,嫩綠滿山。此後多灘,舟頗難上。予拉遊侶步行,覓石子之有奇紋者不可數。復登舟,此後山不復斷。近桃源縣,山頭起伏如騰波,如千簇花瓣,刻露生動,予生平所未見。將抵縣,過古寺,見一人道上,素蓋騎馬,軒軒而來。細視之,則君超也,相顧大笑。蓋君超聞予來,急追之,一日行八十里,俱同時抵邑中,不差晷刻。君超下馬登舟,予云:「初過河洑,及近邑諸山,都無起伏,不滿人意。此數山曲折,真是尤物。」君超笑曰:「去此數十里,視茲山皆疥駱駝耳。」予遣人持字訊江伯通,移時至,云往靖州去久矣。伯通,江綠蘿先生子。先生有隱德異才,待予不啻兄弟,不幸早世,予至此欲哭之於墓,值其子伯通不在,不果。舟中與君超諸公夜飲。君超宿於岸上。時燃江燈資冥福者,千炬列水中,亦奇觀也。

將曉,微雨滴瀝,甚為山行憂。曉起梳櫛後,天放晴,往學宮石墀上看山。其尖秀玲瓏,竦峭瘦削,若有铓刃不可迫視者,即綠蘿山也。已舟過山下,見一山中泐,其半落水,僅存石壁,苔蘚蝕剝,不獨色之妍冶,骨尤遒勁。酈道元云:「沅水東帶綠蘿山,頹岩臨水,懸蘿釣渚,漁泳幽谷,浮響若鐘。」今去數千年,岩猶頹然也。又黃閔《武陵記》曰:「綠蘿山素岩若披雲,寒松摭翠流,風叩柯,則有宮商之音。」今山上亦多松。君超曰:「此山中良田美宅,如仲長統所言者甚多,無處不可避世。」自此以後,山勢一步一顧,五步一折,佻達儇巧,欹側冶媚。又十餘里,江漸狹,山坡間時有人家,竹樹駢羅。至白馬江,覓所謂雪濤者無有,但存亂石,水落故耳。白馬浪光之天,傷哉其慳緣也。由渡口攜酒核入桃花源,行亂山中,幾迷路。久之,得斜徑可陟而上,乃桃花觀後山,即瞿童瀹鼎池也。遂由徑路往,見梅花五六株,紅白間發,如一山積雪,照耀空谷,數年來看梅未有暢於此者。松一株,旁枝攖拿皆下垂,遒古甚。時渴極,飲清冷酒數盞,並以酹花。池上室字甚敝,道士皆閉門不出。殘碑不可讀。遂由宮右小徑以達於宮,萬山圍繞,了無出路。日已斜,急從馳道上,行至一處,桃枝夾道。可半里許,間出紅梅。漸入兩山,中裂若永巷,門內有亭可憩。前有方池,流泉淙淙下注,作碧沉色。時山行方七八里,倦極煩熱。忽聞流泉瀉澄潭,心脾頓開,煩火遂降,乃知泉石之能療病也。共取泉水吸一盂,甚甘。循水脈行,漸陟漸高,凡八九級。其級去下遠者,則水若瀑布,忽落地有聲甚怒。石為水所齧,駁蝕崚崚,作深碧色,如靈壁。又上數百步,磴左壁,隔水石上有碑一方,俱苔蝕,皆古洞也。洞門為亂草封閉,莫能入。守僧云曾以長竿探之,莫知其際。然此洞實見成,不必穿鑿者,但除去莎草,自可漸通人跡。此中無好事者,空令康樂笑人。或云此山腹皆空,度此穴,即仙都矣。恐有仙靈嗬護之,終古不得開也。陟級又百步,兩山愈狹,上有石泉下注,有亭十笏許。坐石床上小飲。欲再窮泉脈,而磴甚危,不可復升。公琰臞,鳥行而上,久之不見來,既至,則云:「以上泉鳴草中,從地向上沸,山深可畏,莫能窮也。」遂尋舊路下,至前夾道桃柳處。山僧曰:「過半月則數里紅酣,爍人目睛矣。」予恨不能待也。出山口時,有紅梅。至水溪,已暮。入舟中,與君超夜飲。投瓊,正得一二五四,真所謂「二士入桃源」也。相與大笑。

以舟人不熟山路,復買一小舟為鄉導。風甚勁,一帆走鈔蘿村,過仙蛻石。遠山黛色,如縠紋波。至甕子,大石數千百丈,側立水中,皆作赬霞色,雜以綠蘚,若劈若裂,皺雲泐霧,鐘鼎几案,龍鳳象馬之形,種種具備。磊磊入潭,亭亭直上,顛或外垂,根時內卻,旁壁千仞,有如削瓜。仰而視之,神魂驚悸。既已陡絕,不受一塵,猿猱莫攀,飛禽靡托。理絕穿鑿,而方洞累累,內有黃腸,俗云仙蛻。仙與非仙不可知,然要之必鬼工也。里許,至漁仙寺,登閣一望,萬山環抱,乃若有視瞻性情,甚可憐愛。有洞數處,云伏波避暑洞室。過洞,三峰錯峙,石理爛斑,隙地為田,紉接處如永巷可室。返舟,天風大作,珠雨隨之。飛帆破浪,頃之已至穿石。未至石十餘里,如髻特出,已見一壁側峙水上如天闕,別峰乃似鐵城。闕中望前山,如大理石屏,山瀾疊疊。青衣爆竹,山應谷答。復登舟行,回視之,宛視香象截流渡河,闕處如以鼻柱吻,上泐者似雙目。中郎記云「尤物」,信矣。舟行,風雨漸作,亂石出水中,有類突星灘,亦有似硯山筆床者。日已暮,雨大注,遂宿亂石邊。夜與君超、公琰聽雨閑話。

曉雨不止,予起披衣坐,雨淋淋滴蓬窗有聲。一舟人皆熟睡,甚清寂。飯後,雨稍霽,乃留舟穿石,與君超、公琰同上小舟,攜健夫數人以往。去穿石十餘里,漸近闕內。所見諸山,夾道如屏,浣瀚之餘,堆藍疊翠,雖入雲岩,壁總千峰萬峰攢簇而成。咫尺皆有波瀾,曲折瀠回,翻成動物。蓋山遠易於取態,至近而態不失者絕少。惟此一帶山,近在几席,而駁雲皺霧,弄姿獻媚,故予有「近山存遠黛」之句。山曲中,俄見白紅梅千百枝,晃耀岩壑,至此山如城如陣,遂窮去路。數折為清湘溪,又數里,為仙掌岩,不及登。水心岩已在望,飛帆直趨其下,岩在水中央,若江上小姑,亭亭直上,大似博山爐,絕壁澄潭,令人病悸。日已暮,舟小不堪住。久之,乃得一漁家,住魚網溪深處。移舟以往,黑夜隱隱,見兩岸山石突兀,尤可畏。地濘,須扶掖乃得上。至則葦門、草舍、土窟,燔枯而坐,茶粗可啜。共取酒為歡,是夜大醉(魚網亦名怡望)。

宿漁家,早起,青衣披衣大叫曰:「雪深三寸矣!」予急起觀之,遠近諸山,皆在雪中。急登舟,繞水心岩一匝而歸。石膚不受雪處,如三代鼎彝,古色照人。上石級為冰雪封,不得上。然大約此山匝而視之,乃窮其勝,不必登也。君超曰:「中郎有言,吾此生得住魚網溪,日棹小舟匝岩三匝,吾願畢矣。今諦觀之,誠哉是言也。」魚網溪在亂山中,修處若永巷,狹處如九曲珠,較之清湘溪更僻,真可居也。自水心崖以上,見遠山一帶,封天玲瓏。然灘水難上,薪米漸不支,遂唱返棹。時日色漸霽,照耀諸山,如爛銀海中飛波騰浪;又如羊脂玉以巧手雕刻硯山。返至穿石,復登故舟,疾於飛。夜宿桃源縣。大約自桃源縣起行,至綠蘿,得佳山一帶。至白馬,江兩岸皆山,自水溪止。水溪左掖,遠山一帶,秀媚又過綠蘿。至澄溪左掖,遠山一帶,又過水溪,然皆遠山也。鈔蘿村無兩岸山矣。村窮,從甕子至漁仙寺,又得佳山一帶。十餘里,至穿石,又得佳山一帶。行至水心崖,將近清湘溪,兩岸皆山,如列屏,舟在千葉青蓮下過,為佳山水之會焉,至仙掌崖復止。不數里,近水心崖,又得佳山一帶。溪山之勝,自穿石以後,窮極其趣,無一峰不似名人古畫。前此綠蘿桃花觀諸山,皆為殿矣。自水心崖以上遠望,又有佳山一帶,恨不能至焉。予謂近此者不必更置園亭,但於魚網溪上作屋三間,而以一舟往來穿石、水心崖間,即為天下第一名園矣。蘭亭、梓澤,又何足云也。

從桃源早發,候君超不至,至則云:「有故人具雞黍相邀,並欲邀兄。」其意不可卻,予不得已偕往。自辰至暮,幾百許杯,不飲,至跪地脫帽以勸,竟至委頓。是日,逢覆額子。

從桃源早發,過河洑山,飯於君超山莊。莊麵溪枕山,亦一勝地。

晤君御於勝果園,同至北莊,可十里許。莊在青溪、黃溪之中,湖水當其面。共一門入,左則功德母庵,有樓可望梁山;右為㶏園,高閣曲房,排當甚有方略。溪繞四維可十里,泛小樓船其中,兩岸喬松,古木蔽虧,空山無人,好鳥和鳴,應不減輞川。按㶏水,即汝水之別名也。《水經注》有㶏水。

君超處看書畫卷。有劉松年《香山九老圖》,樂天簪牡丹花醉舞,諸老有擊節者,亦有對笑者。後有吳匏庵、邵二泉二長歌。吳詩較勝。宋絹畫《德星圖》,無款,寫陳荀父子對座,及諸龍下食。收藏印章,有「曆城開國」,不知何氏。趙松雪臨曹霸馬,後有南唐王玉林一歌,書法詩語,各臻其妙。詩云:「驊騮骨鬛奇,神雋真龍姿。初疑獻渥窪,又聞貢月氏。寶鞍錦韉黃金羈,曉隨仙仗立丹墀。退朝蹴踏入內廄,天閑十二不敢嘶。奚奴況是休屠兒,此騮性情心獨知。解來牽去從自恣,草青正值新春時。恍若蛟龍初起蟄,翻身直欲登天池,滾塵散作黃雲飛。將軍曹霸老畫師,禿筆醉掃知為誰。前朝承旨宋王孫,聲名不減曹將軍。玉堂春晝無一事,戲臨此圖殊逼真。放舟訪古東溪頻,展卷使我思入神。嗚呼將軍不復見,王孫之跡亦已陳,洪君洪君當自珍。」玉林不知何人,詩字皆可傳也,乃知負藻彩而不著名者甚多,良可悼歎。松雪書韓昌黎《李願盤谷歌》,用金粟山紙,末書云:「試玄隱墨,墨至此不易得矣。」張貞居小書《得意詩》五首,其《馴鷺》詩云:「孑然馴鷺雪霜明,下瀨求魚自在行。碧玉燈檠雙足瘦,白麻衣袂一身輕。海鷗見事應何晚,凡鳥題門也不情。輸我鴛行舊儔侶,舉頭寥廓總雲程。」題《雪景三香圖》二律云:「春雪無聲入畫堂,東風渾似北風涼。祗緣何遜題詩少,信是徐熙落墨強。青鳥下迎羅襪步,蒼髯來近玉臺妝。匡廬也入幽閨夢,睡裏山花各自香。」「雪羽飛來雪意濃,國香狼藉暝煙叢。倩誰與剪吳淞水,愛爾能吟柳絮風。翠袖佳人玉跳脫,平頭奴子錦熏籠。劍南畫手看前輩,著粉施朱或未工。」後又書云:「適寫近詩未滿紙,洙水孔肅夫過澗阿,因以書贈。僕老矣,倦於筆硯,肅夫毋責備也。」趙、張二書合作一卷,乃文待詔家物,後有待詔題跋云:「貞居書法,先學松雪,後入陶隱居,稍加峻厲,便自名家。」餘祝枝山、陳道復及王仲山三書皆真。畫有戴嵩《斗牛圖》,絹久不裂,入徽宗內府,有宣和題字。後賜賈秋壑,有款。陶士行《寒夜留客圖》。徽宗《白鷺》。南宋人題唐子華樹石,上有趙松雪題字數行云:「子華畫樹石,筆意俱到,曲盡物理,更能學古人。假以歲月,亦可名世也。」子華,松雪外甥。管夫人《竹》,子華每為作跋,俟考。倪雲林宿吳處士玄文館,作《當窗青桐》一株,瀟灑澄淨。銅器有商金商銀子母鼎一、簠一。古瓦一,王履吉寫一詩於額,陸包山收藏,瓦上絹痕泐而微現,底上沾一古蘚,秀潤可餐。大理屏有碎點青山,極佳。

君御以戴文進臨郭熙《袁安臥雪圖》見貽,云:「是君家物也。」文進臨筆勝自作,信然。

別君超、君御,從清平門發舟,歸至德山。友人楊西來已住此二日矣,登舟相遇於樹下。新雨溪漲,山中流泉噴薄入江,梨花數株正繁開,相攜入青蓮館小飲。夜宿僧舍。

斜風細雨不止,泊舟德山對岸。西來衝雨歸。予乃卷蓬窗看雨清坐。自至鼎州一月矣,終日醺醉,覺神思甚倦,今日始得閑寂,又一樂也。

過洞庭馬湖,芳草連天,窅無一人。風雨大作,見小舟逐予舟而來者甚多,頗懷驚怖。近視之,則湖中采芹船也。午,始至掘子窖,風色漸勁,前途不可住,就岸邊一民家宿。疾雷驅雨,徹夜不休。泊掘子窖,雨如注,雷電交作,年荒地僻,且在洞庭之曲,為盜賊出沒之所,尤不可住,不得已遣蒼頭牽維以往。辰飯後,艤舟白頭湖邊,風雨轉甚,進退維谷。所幸湖水尚淺,長年賈勇,逆風支篙。亭午過湖,至青茅窖。入小港中,疾風猛雨,竟未嘗一刻停也,至麻河泊焉。初至白頭湖口時,雷電砰營,雨勢洶湧,風色甚逆。念若一日不止,忽有盜賊乘之,可奈何?不若棄風勢復過馬湖,走鼎州。而長年輩云,回棹過湖,亦甚不易,雨勢急,必當止。予聽之,至麻河,風息,雨亦止。假如返棹而去,睹此霽景,可將復來耶?乃知性宜佩韋者,凡事須靜觀之,不宜輕變也。晚,食蔬粥甚甘。數月內入酒食地獄,今日舌本方知正味,始悟饑渴之後,食脫粟粥,飽蔬菜,無以異於八珍也。吾殆可以為田夫野父矣。

由麻河發舟,兩岸漸有人家,新柳嫋嫋不絕。起登岸行半里餘,望見黃山如展旆。近岸一湖,周圍可百里許,水光射人,彌望皆黃花菜,照水封天,不知紀極。有老叟來,問之曰:「此湖何名?」叟曰:「此名三百湖,舊傳沉三百家於此,遂名三百湖也。」此鄉居皆散處,三百家相去甚遠,宜其為巨浸耳。登舟,望兩岸綠草油油,草色與水相映,綠不勝其酣。憶樂天「草綠裙腰一道斜」之句。抵嘉山已暮,月色出山上,山影浸河之半,其下鬱鬱沉沉,頗可畏。

嘉山曉起,山高月明,漁唱互答。促長年解維,抵觀音港,即來時舊路。水已發,非復向之清流了了見礫石比也。住津市,遣人往州中移行李。舟中無事,補作未成詩數首。又取舊日漁陽所作古文雜稿,補作數篇。甚哉無事之益,而閒之為利大也。坐倦,移舟對岸大同寺門首,楊柳新綠,步關山曲洲上,樹木皆青。山間時露奇石,色頗類太湖,亦有玲瓏穿透者,但以屬華陽國,無人搜剔之耳。

入大士港,沿途多新楊柳,嫋嫋可愛。兩岸人家殷甚。予坐舟頭望嘉山。

早過村中雙田,記少時與諸叔踏青河邊,今席上人已去其半矣。艤舟孟家溪,呼莊丁為牽夫,不及上岸會諸叔,以南下之興勃勃故也。王吉人歸家束裝,獨予在舟中。天色清和,去巾衣,脫足欹坐,任意閱案上書,甚快。湖口流水入河,時作瀑布聲。日暮,至三穴橋,偶有便騎,遂乘以歸筼簹谷。閑步谷中,海棠二樹盛開如絳雪。新移玉蘭一株,開二三十朵如大蓮花;垂絲海棠,亦濯濯開千百朵。竹色青翠可愛。午,步至柳浪,新柳三千餘株,嫋嫋下垂。守僧具茶。水亭蘭四盆,各開一花,香清一院。

蜀中僧真權至,得黃平倩消息,近日健無恙,甚喜。

入沙頭林伯雨清曠居中,見唐六如畫一軸,係周東村代筆。又黃兆彪畫王文成公像,瘦而長髯,露齒,後有徐文貞公跋,皆未從祀時語也。

市一小樓船,寬敞可貯書畫,勉力成之,仍以靜亭舅所予舟歸焉,時二月之二十七日也。

修小樓船,往章臺寺,登章華臺,白水晶晶齧臺足。岸上修林茂竹,便娟有致。臺倚舊城,即五代高季興所築城也。昔季興大興力役,築重城,執畚者數十萬人,將校賓客皆負土助焉。郭外五十里,墳塚皆殘破,掘取磚甃之。及工畢,陰慘之夜,常聞鬼哭,即此城也。按此臺,乃豫章臺也,西北有豫章岡,蓋因岡而得名矣。《水經注》:「沔水又上承江陵縣赤湖,湖周五十里,城下陂池皆來會同。湖東北有大置臺,高六丈餘,縱廣八尺,亦名清暑臺。又近赤湖口為離湖,湖側有章華臺,高十丈,基廣十五丈。」則此臺在今三湖之中,與漢水相近,所云蒿臺寺諸處,或其遺址耳。世代遼遠,即水陸遺跡,都不可問。《水經注》中「江水東徑燕尾洲,過馬牧口,又東徑江陵縣故城南,城西有棲霞樓,俯臨通隍,吐納江流,城南有馬牧城」,今皆無可識。又云「江水又東徑郢城」,則江陵之下,又有郢城濱江。城中有趙臺卿塚,岐平生所自營。今累然而塚者甚多,而不知有所謂臺卿塚也。自此以下,乃為豫章口、豫章臺,則郢城正在沙市之間。豫章臺之下即為華容縣夏水中郎浦,而後為南平郡孱陵縣之樂鄉城,北又合油口,始東徑公安縣北。則公安縣之上,乃為孱陵;孱陵之上,乃為華容;華容之上,乃為江陵耳。陵谷變遷,州郡代改,亦復不可核也。

遊塔兒橋,乃郡人春遊之所,角放風鳶。予等藉草臨水而坐。

沈水部再招飲於庾樓。樓在入城大堤上,俗以為庾亮明月樓,非也。庾樓在今武昌縣,當以庾信在此有宅故耳。志載羅含宅,即今承天寺址,庾信亦居之。故杜甫詩:「庾信羅含俱有宅,春去秋來屬誰家。」則是庾信即居羅含之宅矣。又志有庾信臺,豈宅外復有臺,即今樓址耶?元微之詩:「庾公樓悵望,巴子國生涯。」即此地也。又《江陵·流寓》載:「新野庾易,徙居江陵,志性恬靜,不交外物,以文義自樂。齊臨川王表薦之,餉麥百斛,不受。長史袁彖欽其風,贈以鹿角書格、蚌盤牙筆。易以連理几、竹翹書格報之。建武中,辟不仕。」易生黔婁及肩吾,肩吾生信,自黔婁即入《江陵·人物》,不在《流寓》矣。屢代名士,何其怪也?又黔婁乃江陵人,即為孱陵令,前代固爾。樓可遠眺,綠樹圍之。晚開窗,見雲物堆藍,奇絕。

江陵過明府成山招飲於王粲樓。仲宣作賦之樓在當陽,非今地也。或云《水經注》載:「此地有棲霞樓,俯臨通隍,吐納江流。」二語極肖,此樓當是棲霞址耳。按此樓名望沙樓,高季興所建,故子瞻少從老泉往大梁,過荊州詩云「朱檻城東角,高王此望沙」是也。後陳堯佐始改今名。考《南史》,此處有枇杷門。枇杷門之名,都不載志,豈世遠失考耶?韓翃送人至江陵,有「枇杷門向楚天秋」,則舊已有用者。

夏道甫寓,見卓吾所批《陶靖節集》。又見戴文進一畫,學馬遠者。

出城中,過便河橋,偶見深柳中乳鶯新燕,語聲圓滑,不覺欣然。

舟中聞岸上流水滂湃入江,朦朦新月,有客移酒至。予笑曰:「宛似江州宴客,未見彈琵琶時人也。」

與金一甫同發舟歸公安,而胡仲修忽至,云同至筼簹谷看竹,遂偕往。一甫譚長生衝舉之學,予曰:「予有法差簡,悟宗門上乘之理,恬淡寡欲,以養其身,待盡而已,此外非所知也。」是日,風日甚清麗。

遊中郎新鬻劉氏竹園,守僧堂上懸一出山佛像,宋人筆,問其所從來,僧不知也。

三月十七日,始復作東南之遊,偕者為金山人一甫。從郝穴發舟,水平江靜,中流舒徐,乃取夏道甫所書「泛鳧」二字扁於舟中。定舟名曰「泛鳧」,用《楚詞》「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也。」泛泛偷生,屈生非不知其樂,但宗國受難忍之辱,旁觀抑鬱,自不容苟延。予幸生太平之世,少未立朝,不與人家國事,偷以全軀,正其事也。

新購沈石田畫一小軸,乃石田學趙松雪者,上有吳匏翁一詩云:「日煖烘窗辰巳時,猶關著睡煉新詩。鳥聲聲似催人起,落葉滿階通不知。」後又有征仲題數語,因掛之舟壁間。前掛黃太史草書古詩:「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字勢飛揚,得龍翔鳳翥之勢。晚泊石首繡林山下(此後另有記,以有異同,並存之)。

石首王太學,出文征仲皮紙長幅畫四軸:一曰《春山覓句》,一曰《松陰濯足》,一曰《雲壑流泉》,一曰《灞橋逸興》。寫生氣韻沉雄,如豪放草書,結構極密,真可寶也。

風大作,不成行。舟艤於沙阜磯,閒窗看山色。倦,與一髯登岸,見估客校射大沙洲上。

子夜風靜,江月如晝,水平於砥,遂發舟。予亦披衣起坐,開軒窗頃刻,回視龍蓋、繡林諸山,淡淡漠漠。予清坐少頃,復臥。醒時,初日已上紗窗矣。抵調弦驛,驛以伯牙調弦於此得名。

過墨山下,山巒亦娟秀。追憶萬曆癸巳,先兄伯修、仲兄中郎,與予同至西陵訪友過此。予行間著《東遊記》,極言此山之奇,蓋予時年少,未見諸名勝故也。後甲午、丁酉,兩度應省試,皆由漢不由江,重見此山,已隔十七年矣。光陰如駛,追思聚首之樂,何可得也。《楚詞》「馳余車於玄石」,似即此山。然志載「玄石又在墨山之北」,則玄石與墨山又非一山也。華容東十里為東山,亙百餘里,接石門山。石門與墨山相接,其中頗多洞壑,何時維舟於此,躡屐裹糧,一一窮其奧乎?山窮處有一峰,多磊磊之石,畫家所云礬石是也。石田多用此皴法。其極高處有一石,如彈丸,置於山巔若累棋,可怖。按《水經注》:「檀浦竹畦之後,即至下雋。」而縈繞墨山左右皆不書,豈亦有遺漏耶?下雋,岳陽也。

舟次巴陵西江口,見洞庭水光接天,綠草油油,雲物怪奇。西江口,即《水經注》所謂夏浦者也。又有忌置山,山東為城陵山,磯以山得名。越此即為彭城口、彭城磯,玉潤水之所經流會江者也。玉潤水,出巴丘縣玉山北,流注於江,今殊不知玉潤名。又徑白馬口至白螺山南,即《水經》所謂「江水又東徑白螺山南」者也。白螺,一魁父丘耳,載於經,而墨山蜿蜒天際,江水瀠之,《經》與《注》皆略而不書,何也?豈古之水道微有不同耶?《水經注》「東鴨蘭口」,鴨蘭,乃吳建昌侯孫慮作鬥鴨欄於此,陸遜諫止之。今以「欄」作「蘭」,抑傳寫者之誤耶?道元喃喃往事,凡濱水道者多所不遺,而不及之,又何也?

過烏林,即黃蓋詐敗魏武處。又《經》:「赤壁練洲。」江口多洲,不知即為練洲否也。練洲之下,為蒲磯口。蒲磯口,即今所云陸磯口也,磯以陸水得名。陸水出下雋,其水東徑陘城,入蒲圻縣石頭口呂蒙城西,此孫權征長沙、零、桂所鎮也。公安亦名呂蒙城,於此為二矣。陸水又東徑蒲磯山,北入大江,謂之刀環口。

晚泊嘉魚,望見魚嶽山,其下為金梁洲。有水從內江出,乃景水也,出豫章,東入蒲圻,至沙陽西北魚嶽山入江,即今舟住處。陵谷變遷,如《水經注》所云:「魚嶽山在大江中,楊子洲南。」今去水已遠,山在平地,則其不可尋者,蓋亦多矣。獨江上之山,自華容諸山以後,君山、九馬、城陵、鹿角,奔騰天際。及過臨湘,千峰疊疊,意即魚梁、象骨、龍窖、雞籠、大雲、響山諸名勝乎?惜乎不得遊也。

泊嘉魚。日未下舂,步芳草洲上,遙見楊柳別業,往憩焉,乃方司馬荊湖奉佛處也。溪繞其門,有橋亭可坐。望城中有山,喬松十餘株蔽其上。

赤壁去烏林不遠,故單刀之會,關公但云烏林,而不云赤壁。夫烏林之役,權已詘操,而以荊州借玄德者,彼怵曹之再舉,姑以玄德為之障也。及事定而復索之,何哉?子敬詰責數語,未見破的,而又遂無以應之,又何也?

過牌州,日暮,望見金口諸山,澹澹之峰,湛湛之水,落日沙渚,微風細浪,此中大有佳趣。

至武昌,步長街,息於黃鶴樓。予不登此樓十三年矣,舊樓已毀,今新創者,其壯麗稍不如舊。然樓外風濤萬狀,卷雪激石猶故也。往來江中者,小舟一葉,低昂盤渦,了無怖畏。下樓出城,過黃鶴樓,入水月亭,四面用垣牆封之,豈惡見波光浩渺耶?

早晤許子真。子真,吳人而客於楚,家近平康。十年前,予與新安友人潘之恒景升及丘長孺,皆客其舍。予作《不閑行》題其壁間,其詞云:「丘生散朗人,家難苦相迫。潘郎興翕習,又遭朋友嫉。我與許子差無事,疾病困苦多愁思。茫茫名利天地間,就中僅得四人閑。其中閑者又如此,無事閑人難得矣。」今壁間草字尚如故,覺爾時真大醉也。

移舟漢陽,訪友人王石洋,已入都,獨其兒子在舍。三槐里中書舍,有樓枕山,望見大江風帆往來,及黃鶴樓、蛇山之勝,了了可數。上有黃太史「水明樓」三字,蓋取杜詩「殘夜水明樓」語也。

登漢陽東門,樓甚壯麗。詣大別寺,寺枕山對溪,內有藏經閣。僧寂照烹九峰新茶,不減松蘿。九峰在武昌,九峰峙立,故名。

(以上己酉春季)


卷三 编辑

舟次漢陽,往晴川閣。閣已圮,憩大別山下。大別亦名翼際,又名魯山,以上曾有魯肅廟也。

陽邏岸邊,石根披露,頗具皴法。泊團風,見麻城諸山。過赤鼻磯,非赤壁也。赤壁在樊口上江之南岸,子瞻誤耳。

遊赤壁。臨水有石亭,下有龜石可趺坐,命人取龍泉水烹茶,甚甘。訊子瞻雪堂諸跡,皆云不可考矣。大都宋時城稍下,與武昌對岸,故赤壁不依城。山木蓊鬱有野趣;今城跨赤壁,其半在城內為闤闠,故少幽意耳。

是日,城內丘公嶽卒,得年九十有五。公舉前丁未進士,為吳江令,入為禮垣,以重修《興都志》,永陵甚眷之。不數月,為少宗伯,幾相矣。會永陵上仙,遂罷歸。初不知養生,但少嗔耳。有少子年十二三歲,尤奇事也。

霧中望西山,近道士洑,怪石一壁,蒼藤綠莎糾結,倩媚韶秀。其東即西塞山。自此一路,兩山夾崖,峰峰瘦削,依稀與桃花源上諸山相似,但層疊處不及耳。蘇子瞻曰:「蘄州溪山乃爾秀邃耶!」非虛語也。楚中看山,自三峽後,便及此處矣。風順,亦不暇泊蘄州。過富池。富水發青湓山,注於江,上多市笛竹簟者。竹本笛材,以作簟,亦名薤葉。宿於伍家穴。

過龍平,望見廬山半入雲裏,頗有往遊之興。復取中郎記讀之,不覺神飛。既至九江,同行者謂夏火按節,山行暑甚,不若早至金陵,擇一清涼處修業數月。廬山、九華,皆非匆匆可了者,姑俟他年買舟,齎一歲糧,峰峰探曆,以完夙志可也。遂行,放舟東下。此後山色甚佳,煙巒霧崖,雲封日耀,綠擁藍堆,奇絕。夜泊湖對岸,卷簾看水月,與一甫對酌。

過湖口,榼關厄一日。午後看諸山,出雲幻甚。日暮步楊林中古廟,一叟共坐,說年來事,如天寶父老也。

過湖口,山勢生動,層疊可愛,即石鐘山與襆頭山也。風逆,黑雲滿江,怒雷隱隱,不暇登涉,急走至鯰魚口泊。時江右糧舟蔽江而下,連帆接艫,亦一奇觀。既泊,行市上,魚鹽稻釀充刃。有賣鰻魚者,命童子市以佐酒。

帆上得一角風,太猛,息於荻林。過小孤,壁立如髻,石膚皓白若雲,直上無蹊。陸放翁曾遊有記,極言金、焦不及。予友丘長孺云曾登,石徑滑滑,傍水上可怖。時駭浪飛濤,得岸為幸,不暇及登涉事也。至馬當山,色益岝,即王勃風送滕王閣處也,父為交趾令,往省之。先是勃匿一官奴,後同官知之,勃即殺其人以滅口,發覺除名。其父福畤坐此謫官。福畤有譽兒癖,反受兒累。譽兒竟何益也?海上之災,其冤鬼為祟耶?然《滕王》一序,千古不朽,未易言也。司馬相如夢一黃衣曰:「可作《大人賦》」。賦成,遂受知於武帝。鬼神固自憐才,其事頗與勃類。因人無知者,故記於此。陸魯望以此地合太行、呂梁之險,春水未漲,有夾洲可泊船,不甚險也。午後,風勢猛甚,泊於東流縣。東流,即彭澤縣治,陶公作令,正在此地,唐始改東流。疾雷大作,雨隨之。入暮,風雨止,微月照窗,水流入溪,聲甚清激。

風雨不止,不成行,掃地焚香而坐。邑外多楊柳濃陰,散步其下。歸來開窗,風細細入襟。自思到舟中以來,已近一月矣,耳目清寂,毀譽是非不到,應酬減少。生平飲酒,不喜晝飲,一飲終日昏倦;夜飲亦不喜多,飲多則夢寢寐不安,次早神思不爽,甚則助發淫嗔。明知其為苦趣,然居人世,親友以此為禮,見予素有酒名,一席不飲,則主人訝之。不得已強為之飲,飲至漸多,則己先欲飲,又不待主人勸矣,俗所云「下坡酒」也。予不幸有此病。性既擇酒,而酒不堪飲者最多,然不容不飲,勉強吞噬,有如服藥。未能逃世,既不容戒;易流之性,又復難節;麵柔趣深,又復難辭。其實敗我之德,傷我之生,害我之學道者,萬萬必出於酒無疑也。往事無論,丁未居漁陽府署中,每夜取酒兩小瓶,付之小奚,讀書至二更則飲。飲至一小瓶後,便有醉意,醉中粉壁上見自影,須髯鬱然。舉箸後,則髯亦連動不止,顧而大笑。其寂寞如此。然半醉後,拍拍滿懷,酣適不可言喻。大都漁陽密邇薊鎮,薊酒與易酒皆佳,可飲也。惟與蹇大司馬飲,則常不支。蹇全不擇酒,酒或遇暑而敗者都不擇,一吸而盡。每飲止一吸,即以杯向下曰:「乾!」頗為其速所困。一日對飲,予已大醉熟眠,而大司馬復出立松影下,呼予侍兒云:「傳語汝主人,我正醒,何醉臥耶?汝記我半夜猶來此,無半點酒意,明日切莫向我論量也。」次日,蹇公苦頭眩不能起,延醫視之,然予知是病酒,私謂其令公子曰:「尊大人病,至午後即愈矣。」已而果愈。追思此老之興致,與其憐才,何可得也。今亦化去矣。嗣後,予以老人不宜過飲,密令所親止之,不復出。予每夜但小飲以為常。故予居署中,讀書多,著述富,而學道時有透徹者,以應酬絕而飲酒少也。後入都門,為酒席所困。出春明門,如釋重負。及歸家亦然。凡入城至石首及澧州、常德間,皆無可奈何,不別諸友逃去。惟近來入舟,一月中不飲酒。夜飲數杯臥,脾胃調適。人見我好居舟中,不知舟中可以養生,飲食由己,應酬絕少,無冰炭攻心之事。予賦命奇窮,然晚歲清福,延年益算之道,或出於此。不然,常居城市,終日醺醺,既醉之後,淫念隨作,水竭火炎,豈能久於世哉!故人知我之為逍遙遊,不知其為養生主也。近日精神爽健,百病不生,甚以自幸,留此幻軀,尚有別事可作。因喜而縷縷書之。

舟中無事,心尚無營,甚快。即此無營時,百不思,百不想,便是吾輩大休歇處。於此不知受享,是當麵蹉過也。有事勞心勞形,既不快矣;及無勞心形之事,而復紛紛馳求,攀東緣西,豈非世間苦人?然攀緣境界已熟,一時走虛閑路上,真非容易也。

雨中頗清寂,焚香讀書。檢書中,有舊時自抄一冊,題曰《苦海》。蓋由居漁陽時,妄想從靜中數起,不得按納,乃取古詩中哀挽傷逝之語,編為一冊。每詠歌之,感人世之無常,悲繁華之易歇,則煩火為之頓息,亦袁山松唱輓歌意也。近日舊病偶作,再取此編置之案上,治之甚驗。

東流發舟,過黃石磯。磯最高處有小蘭若,垂柳隱隱。至安慶,古龍舒地也。城外有浮圖,頗壯麗。李陽驛有小渠者二,皆石峙其中,小舟左右出入,垂楊覆渠,人家對住,真棲隱佳處也。泊舟,散步至太子廟。太子,即韋馱太子也。

欲發,復為雨阻,仍住太子廟前,白水青林,亦足娛人。且謂金一甫曰:「我拚此生住舟中,舟中即是家。他不可必得,清閑二字更少我不得也。」遠遊訪友,俱非大不得已事,可止則止,不強為之。我自去年十月登舟,即欲追步張玄真、趙子固、陶峴水仙諸公,永無塵沙之興矣。張志和作掏河夫,我不能為。陶峴有三舟載妓,有糗糧,我亦不能為。庶幾者其趙子固乎!今日雨滴江中,晶晶如撒珠,有鮮魚可市,且共醉陶一觴也。

從烏紗夾發舟,過池州,住老洲。望九華,山色皆為霧蝕不見。昔劉夢得常愛終南、太華,以為此外無奇;女几、荊山,以為此外無秀。及見九華,始悔前言之失也。予屢過此,愛玩之,不得一至。今日風雨如此,應難躡屐,緣又慳矣。

過繁昌縣,穿三山磯,夾磯口有三峰妍秀,故名。宋陳堯佐嘗泊舟磯下,有老叟曰:「來日午有大風,宜避之。」堯佐信其言,至期,果大風暴至,行舟皆溺,堯佐獨免。又見前叟曰:「某,江之遊奕將也,以公他日當位宰相,故相告耳。」自繁昌至磯口,可四十里,為夾江,碧柳綠蒲,時有人家,甚可泛。日晡,過魯明江,即今所稱魯港也,以魯仲明居此,故至今稱魯港矣。

舟次蕪湖,赴榷司王公招。王公名演疇,言及羅近溪先生事。渠云:「鄉人有曾為洱海道者,常與我言,昔與羅同事滇中,有酋某跳梁,議撫不服,議剿未定。其酋長云:『得羅公來,吾屬生矣。』羅公欣然往,同寅皆止之曰:『夷狀叵測,不可輕也。』公曰:『保無他虞。』遂騎入,連住十餘日,極論服叛之利害,酋長皆泣。公歸,治其為魁者數人,不動兵而安堵如故。至今此一方人家祀羅公,曰:『羅公生我,即我祖父也。』祭祀於今不絕矣。」匆匆不言言者之名,姑錄於此,俟再問之王水部也。

梁山兩山,據兩岸若雙眉。至采石,艤舟其下,亂石磊砢。拜太白先生於祠,老檜蔭蔽堂前,千年物也。世俗多言李白於此醉,泛舟於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此地有捉月臺。昔李陽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陽冰試弦歌於當塗,公疾革,函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為序。」又李華作太白墓志,亦云:「賦《臨終歌》而卒。」乃知俗言不足信也。又元和中,范傳正廉訪宣池,遷李白墳青山之陽,銘詞有云:「謝家山兮李公墓,異代風流同此路。舊墳卑痹風雨侵,新宅爽塏松柏林。」蓋從其二女之請也。傳正為觀察,頗事華侈,憲宗知之,代還拜光祿卿,官益達,用度亦奢,以名高不敗。有《上巳泛舟詩》,亦佳,蓋於太白臭味也。李陽冰,即李潮子,子美甥。

抵金陵,從上清河至江東門,繞城而往,兩岸時有人家。過長橋二,泊於南門,望見大報恩寺塔,金碧陸離。步往至長干里寺,殿閣俱燼之火,所存者浮圖耳。此浮圖為諸塔之祖,乃孫權赤烏初,康僧會入中國,以精誠感舍利,遂建此塔。原名長干寺塔,至國朝,改為大報恩寺塔。後塔頂欹斜,萬曆庚子、辛丑,僧雪浪正之,費頗不貲,今巋然儼立尊嚴矣。雪浪善詩,書法遒媚,通名理,有江左支郎風韻,掃地焚香,看帖烹茶,天下開士氣息為之一變。晚年勤修功德,尤為可欽。登塔可三級許,盡望金陵之勝,城內黃屋鱗次,鍾陵、牛首、棲霞可指數。喘息稍定,以踵疲而止,遂下。過濠上亭,亭下即舊放生池也,沒於中貴,今祠部復之。刹雖以回祿廢,然其旁楹及庫房尚存。他境視之,俱可作殿堂者。

舟過文德橋,兩岸畫閣朱樓,流丹騰綠,姹草植於楹櫩,文石羅於几席。翠袖淩波,雲鬟照水,青雀之舫,霞騰鳥逝。凡過橋三四,至珍珠橋登岸,步上雞鳴山。山門倚岩,朱垣整麗,夾道松柏。憩憑虛閣,窮一城之勝。

步遊天界寺,門內古柏老檜,沉寒逼人,殿閣擬於王居。其餘蘭若三十六所,文楠為柱,白石為牆,明窗潔案,淨不容唾。竹色騰綠,佳果駢列。僧雛文弱,常親筆研。不及遍至,惟至一庵,中有玉蘭二株,可五六圍。有綠定觀世音一軀,乃嘉靖初年寺中鋤地所得,細腰梵像,清慈不俗。

宿於碧峰寺之石頭庵中,一園皆修竹,中有一澗,水汩汩竹中。過橋,依澗行可百步,復過橋,始入法堂。時新篁作嫩綠色,照耀几案。主僧舊知也。為予收拾一室,以待閑來清坐。

從寺中步至南門,時沐國出殯,方相幾長五六丈,通國人出觀,婦女皆賃樓居,甚至坐屋上。自廿四至廿六日止,南門闐塞不成行。

商孟和、林子丘、予同年鍾伯敬等來訪。鍾遊太學,予往時未得晤,彼此一見歡甚。同遊天界,坐毗盧閣上,飯於石頭庵。

許孝廉倫所見招,晤吳翁晉稼登。翁晉入貲為光祿典簿,殊不屑。予曰:「下惠小官,王無功樂丞,無所不可,政自有致也。」雨霽,同往秦淮泛舟。

往太學,自買一小舟,約程全之,汪孟舉及一甫,小具酒蔬。由南門入,舟已亂秦淮間,畫橋仕女,闐隘清波。至珍珠橋上,望鍾山煙嵐鬱鬱。

六合令米中詔至,往訪之,已他出。歸坐竹中,適全之、孟舉市舟,邀予泛秦淮城外。草上蝴蝶如楊花,予曰:「此六朝佳麗地,驚蛺蝶諸郎所變化也。」返舟,息賽公橋青石上,已有微月。

天微雨,步止雨花臺,覓安石墳,不得。

赴吳伯鱗席於水閣,歸至文德橋,見有遊船蕩漾水上,則范五郎及何氏兄弟也,大呼予入舟,過一畫閣下,聽歌聲宛轉玲瓏。時燈火隱隱可見,視之,乃安遠侯柳君夜飲,聞予等笑聲,閣中人亦笑相應。柳安遠曰:「舟中有袁先生否?有興幸登閣一笑為樂。」蓋有人語之故也。遂攀水檻而上。是夜極歡,雨,不能出城,宿於遊舟中。

渡秦淮,聽唱北曲。

往北門橋,謁焦弱侯先生,訊及二郎死事,予不覺淚下漣如。二郎孝友,善詩文,書法尤妙。

發舟往遊燕子磯,過清涼臺、石頭城、獅子、石灰諸山,宿於草鞋夾。雨大注。

雨霽,過弘濟寺,舟泊燕子磯關壯繆廟前。兩山如雙袖,一奉佛,一奉壯繆,溪流間之。是日,相傳為壯繆生辰,傾國仕女,皆來謁神。予趁遊人未集,登燕子磯,累級而上,攀朱欄登亭。大江縈繞,一拳峙水端,可怖。下山過橋,兩山忽開一罅若門。逾門,寺依岩傍江,石壁間乳懸若蜂房蠟淚,想楊惠之塑壁,或能仿佛之耳。登閣,江流浩渺,壁欲落,閣欲浮去,不能久住也。午後遊人俱集,兩山皆綺羅,無隙地,笙歌鼎沸。入暮,予亦移舟歸,宿於石頭城。

大會文士三十人於秦淮水閣,各分題懷去。

弱侯先生入舟中小話,見予舟曰:「此亦泛家浮宅何遠?」出一冊,名《錄鬼簿》,蓋元人詞曲諸名家也。

移入秦淮渡口河房,月下泛小舟。

詞客三十餘人,大會於秦淮水閣。女校書二人,為朱無瑕、傅靈修,《賦得月映清淮流》五言律六韻。予詩於座上成之。

晤米仲詔於承恩寺。夜與友人共論學,予自悼染習深重,二六時中,未得乾淨,俱是生死業緣。因記大慧云:「此道得之易耳,保之難。多見士大夫見得之容易,全不修行,日久月深,臨終多被魔所攝去。」以此知學問有入,更宜防護保守。吾輩根性怯弱,常為聲色流轉,撫心思之,惟有內愧而已。

因河房應酬繁甚,乃復出石頭庵,以小舟載行李,從水西門出。天溽暑,係舟於賽公橋下,風入石圈內,陰陰肅肅,水作湛碧色。先時鹽汗交流,頃之想衣裘矣。抵石頭庵,穿修行徑,過危橋,息於僧舍。清寂之甚。

賴太學處,出馬遠畫四軸,人物清絕。下有「臣馬遠進」四字。復出四軸,無款,傳為王晉卿筆,然衣褶不似前人,應是近代仇英諸公筆也。《十八學士瀛洲卷》,寫學士醉態,從人及馬,備極舒徐之狀,乃錢舜舉筆。

珍珠橋晤湖州淩初成,是壁間掛劉松年畫,兩人對弈,作沉思狀。相歎以為人物之工如此,近世自文衡山以後,人物不可觀矣。

赴焦先生之招,因論學次,予問先生曰:「若李卓吾者,先生能信其了此大事否?」先生曰:「是非所知也。然其見地亦甚高,乃世之學者比之於魔焉,則過矣。卓吾初官南都,予友人謂予曰:『李某卻有仙風道骨,若此人得入道,進未可量。』後見其人果然。久之,乃向學,每聚會之中,嘿無一言,沉思而已。如此數年,談鋒始發,然亦時時有疑。及至楚,有書來曰:『今之卓吾,非昔日之卓吾也。若如昔之卓吾,亦何貴卓吾哉!』其自任如此。」問達觀畢竟何如。先生曰:「先父有一庵,即在對門,達觀住此兩月。予一日偶問之曰:『和尚莫作誑語,只如此事,胸中畢竟坦然無少疑否?』達觀曰:『末後句實有可疑。』予乃大笑而去。」先生又問曰:「有一二學者,初入門極是苦心,而後乃都不理會,何也?」予曰:「此事初入手全無巴鼻,後研求久,忽然討一本來,現成見解,便往往於此住定。既不俟參求,又無可下手。日久月深,將此事閣向一邊,依舊打入世情巢窟中者,往往而是。」先生曰:「現成原不錯,但認著祇是一個見正是病。」語次,予曰:「宋、元諸名家集,亦多有不存者。」先生曰:「宋、元之書,散見於世,不可以不見便謂不存。」余退語人曰:「末句有疑,是達公真實語,此處不可以分勝劣也。」

大會文士四十餘人於羅近溪先生祠。風雨大作。

同諸友泛舟桃葉。入暮,疾風猛雨,抵石頭庵,衣袂盡濕。

得李酉卿書,以入賀行,約相晤於金山。並得王百谷書。

晨起,肩輿往遊牛首。出城,陟層嶺,見大江積雪浩然。憩於鐵心橋。午,暑甚,息古寺中,松柏鬱然,門徑風勢襲人,解衣少坐,命童子至僧舍煮糜。僧固老農也,以野菜和粥,佐以少蔬。訊之,乃荊芥苗,頗帶藥氣,大有風味。飯後登山,不復輿矣。至寺門,足幾不能前。蓋山之背金陵而南向者,獨此刹。故行至山足,尚不識寺所在,屢攀躋乃見,樓閣枕藉。既入寺,陟一重階,陰風凜凜。然倦甚,不能登山,徘徊白雲梯下。月漸升林,松影滿地,與劉衝倩快談,時衝倩讀書山中。

登白雲梯,過大銀杏樹下,樹亦千年物。記萬曆癸巳歲,與友人丘長孺、僧無念同遊此地,甚歎茲樹之奇。故予有「南唐今日樹長生」之句,今十七年矣。登殿禮如來。西行至禪堂右關公殿內,閉門看塔影倒垂,予殊不訝其奇,以佛法廣大,不足奇也。曆層級,至辟支洞,洞中陰森甚,殿已頹,然此實瞰江第一處,惜廢。折而行,過留雲閣,穿老松中,歷石磴半里許,至文殊洞。煩暑憊甚,甫入洞,涼沁骨。予夜夢一法師講《法華經》,至予少經一部,予出金請經。會文殊洞中久不燃燈。予以此夢施燈一月。因念此中溽暑中時時作秋色,便可居此度九夏,亦一快事也。過方丈,飯後,僧請看歷代祖師像,多恢奇肥碩。時暑極,予曰:「塔上可避也。」由方丈東行數百步,得塔,凡涉一層則漸涼。抵層顛,風勢襲人,等風穴矣。前望獻花岩如在几席,右則長江帶之。左望山口,人家田疇,林陰水色,令人作棲隱想。後則本山之松鬱然,時露怪石。坐久之乃下。至一僧舍,據山水之勝。烹茗少坐,尋白雲梯下。衝倩曰:「山門高嶺上,看大江落日,亦一雄快。」遂往坐松下。久之,月色冷冷。歸飲。

緣牛首山嶺走祖堂。牛首不見前山秀色者,以祖堂一嶺為之障也。過嶺,從寺脅人,息於閣中。走獻花岩,入洞中,坐亭上少憩。息於方丈閣上,望牛首青豆之舍可數也。飯後登山,過伏虎岩,其上有三閣,云新安一王姓者繕治之,亦可坐。江雲漸近,歸飲閣上。月色出萬松中,清絕。

有學子至,商及學問事,曰近日惟鄭中丞諱如壁號昆岩者,參求最切,今不幸死矣。昆岩舊與龍溪、近溪相商確,曾言及與近溪同參笑岩事,云:「某初與近溪在京師,同參笑岩。時會中多人,笑岩云:『此會中諸人,皆可與論學,惟近溪不可與論學,以其載滿也。』近溪向前禮拜,稱謝教。笑岩又云:『諸人皆不可聞此語,惟近溪可聞此語。』因留近溪宿其寺。予出寺後,思此夜決有激揚,乃潛取襆被宿於寺中,令寺僧密之,夜往鄰房竊聽。凡兩夜,所語皆凡俗事,心甚疑之。惟與近溪分手曰:『近溪說不得的便是。』某於時若有省焉。」昆岩之言若此。一僧又言:「某初不知用功,卓師教以參話頭,提父母未生前,那個是本來面目。予問卓師曰:『未見和尚提話頭,何也?』師曰:『我提要汝知耶?』」又問予近日學問,予曰:「我生死心甚不切,學問全不得力,逐境遷流,惟有愧怖而已。」

固始許忠節公之孫,孝廉名麗,來晤。許公死寧濠之難,去制科才六年耳。難起時,其尊人為公作醮事,忽後園竹開花如碗大者二,數日而授命之音至。因言其先世烏兆前有破頭山,公死後山合矣。

鎮江社友笪我真,言及楊邃庵先生事云:武廟幸邃庵第時,邃庵侍酒。徘場內皆大榼,俱撫台陪筵,御史監廚。武廟戲呼邃庵為「楊麻子」云。蓋邃庵少時中痘已死,置之棺中,將釘,忽然作吟詩聲,復活。予曰:「邃庵昔與吾邑司徒鄒莊簡公諱文盛厚善,其家得其筆跡最多。予屢見之,書法遒勁。聞之莊簡孫云:先人與邃庵公為密交,兩家夫人時或相見。先公念邃庵公無子,密令夫人勸之,為置妾媵。楊夫人笑而不答。屢勸,夫人始言曰:『鄒夫人不知我猶童真身也。』始知邃庵公絕人道耳。」我真曰:「誠然,卒以無子。」予曰:「楊公文武異才,豈從上界來,久不染欲泥,故現不男相耶?決非《妙法蓮華》所云『五種不男』,明矣。」

赴參知李公夢白金山之約,移至舟中。時畫舫新修,中如積雪,竹樹陰翳,涼風乍起。久不宿舟中,不知其樂若是。

發舟,抵燕子磯,登燕子亭。罡風吹衣,幾欲飛去。度有寒色,欲下,而江中有舟欲覆,居民乘小艇往救,幸而免,殊可怖。下逾溪至弘濟寺,兩山夾處,風尤厲。息於天王殿前娑羅樹下,樹與燕京西城臥佛寺樹正同,其種皆從西域來者。閣上正朝西,晚日炎甚。歸至山門前,近一中貴墳,有石路可坐。俄見小舟來,則社友笪我真也,因取酒共話。

同我真往遊棲霞山。山去燕子磯三十里,途中黛色層疊,包絡田疇,因憶靖節「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之句。至山,寓老宿蒼麓禪室樓後開窗,見巉岩有落勢,亦一佳處。躡徑過石梁,尋中峰澗道,石皆為中貴所鑿!如蜂房,令人欲嘔,遍尋山中佳石皆損。至乳泉,啜一盞而行。下至千佛岩,岩亦架以閣,重牆圍繞,舊時佳本皆伐去。品外泉渾濁,不復上沸。路如永巷,令人一步一恨。過方丈,由小門入大殿禮佛。樹色皆為重牆所隔,時日如炙,急往覓天開岩,息於珠泉。過般若臺,坐叢桂下,行亂石澗邊,石多太湖者。喬松夾路,遠望岩壑,了不可測,甚有幽意。抵岩,岩石巉巉,數月前忽中裂一片塞路。岩下為好事者刻《禹碑》,作一石牆置之,大損石趣。歸,納涼於白蓮池上。時白蓮盛開,香風滿一山。

舟次黃家渡,去山八里,復肩輿登舟。風色甚猛,不敢行。午後發舟,小僮盟鷺失腳落淺水中,方持衣而笑,一轉盼盤渦中不見矣,傷哉!舟人云:「是舟有物,數夜前於此嬲擾,予等二三人親見之,色正黑,逐之,落水有聲。」渡口兵船人云:「此地每年此月,即墮一人。」雖生死有定數,然悼念其不得正命而死,且孤其殷殷從我之意耳。是夜,不成寐。

過儀真,至黃天蕩,水勢洶湧,令人恐怖。午抵金山,息於水月樓,取中泠烹茶。按中泠原在江心中,此山上井中水也,正宜出慧泉下耳。「泠」或作「零」,或作「𤅷」。更有南北「泠」,所謂江水分三「泠」也。陸羽原以廬山康王谷簾泉為第一,乃《茶經》言瀑瀉湍急者勿食,似不當第一。今云液泉在簾泉旁,實遠出簾泉上,而不得第一何也?又按金山法席之勝,莫過於佛印。考佛印所生,蓋李定異父兄也。李定之母仇氏,初在民間生子為浮屠,名了元,即佛印也。已為廣陵人國子博士李問妾,生定。問死,出嫁郜氏,生蔡奴為郜六。郜六為名妓,李不持生母服,蓋亦有故。然了元與子瞻為法門至契,而李定獨攻之,亦可笑。

金山豉,其來久矣。子瞻詩:「但愛齋廚法豉香。」其征也。

步回廊下,遍覽壁間詩,惟張祜、孫魴二詩真成獨步。予按:張祜詩,實遠過徐凝,而不見取於樂天。惟杜牧之守秋浦,酷愛其詩,贈之詩云:「睫在眼前人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皆為樂天發也。祜不應招辟,老於曲阿,性嗜水石,蓋詩人之有骨而有致者。而《唐書》不為立傳。魴,江西南昌人,畫工子也。他詩亦不多見。羅隱詩云:「老僧齋罷關門睡,不管波濤四面生。」亦有致,然是五代人語。

病泄瀉不支,欹枕亦不成眠。自思天下事非吾力之所能及者,吾亦將奈之何,大限到來,自己亦未必能保,況眷屬乎?況奴僕乎?子瞻《哭幹兒詩》云:「生平忝聞道,夢幻講已詳。積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我之謂矣。然而死生常也,特憫其以不良死,不能無隱痛耳。

七月初一日,請本山僧為亡童誦經,禮懺施食。覓骸者走兩日,舟亦幾覆,竟不得。所幸江南、北大姓施財摝死骸,無暴露者,當必得沙上一抔耳。

偶於李酉卿舟中晤劉延伯,出周昉《楊妃出浴圖》,妃起立,披薄縠,如微雪罩膚,甚銷人魂。獨足稍大,不知縛足已始於漢宮矣,《雜事秘辛》可考也。又有《浴鵪鶉》一小圖,黃荃筆。

得陶石簣先生訃音,感歎泣下者久之。此當今一顏子耳,心和骨勁,學道真切。我之發舟,大半為先生來,庶幾以學問相參證;而詎意隕折,傷哉!傷哉!

我真諸公,治酒於甘露寺旁大竹園中。竹氣含雪霰,今人憶筼簹谷也。

舟過丹陽。按《晉·地理志》謂:「山多赤柳」,故名丹陽。《江南北志》謂:「郡北有赬山,故名丹陽。楚鬻熊所封丹陽,今歸州秭歸縣是。」而《西漢志》以「曲阿、丹陽為楚始封」,甚誤。

過蔣墅,賀氏諸昆住處。賀中秘虛谷及令子函伯,邀遊篁川,去市可里許。逾平疇,行柳巷,穿竹徑,半里許至園。園內彌望皆水,周遭可三里。中因島嶼為樓閣,過小鑒湖,水色澹澹。數折入柏巷,始抵霞標閣,閣外皆植桃,故以「霞標」名。後軒臨水,水外長堤,多植梧桐、芙蓉,開窗則游魚漾泳,好鳥和鳴。閣下頗清涼。復循故路至鑒湖畔,泛小樓船,過月榭,遠望朱欄若魚網,曲折水上。登鑒閣,罡風襲衣。置酒樓船,夜泛。

天氣澄清,棹小舟從霞標閣右軒登舟,沿堤碧梧翠柳,紫薇花處處爛然。半里許,過第五橋,涉桃花渡。又里許,至篁川莊,門迎流水,中有秘室畫閣,可居眷屬。循莊右掖,行曲溪,復回棹過小橋入湖中,望浪光閣峙水心。過月榭及大石橋,復穿曲溪,至霞標閣後登岸。

將遣舟回楚,予初意欲以此舟浪泊吳越間,然予多友朋,每至一處,則鱗集,非月餘不能了應酬。時試期已近,入都漸迫,不若割吳越山水之愛,以俟後來。不然,草草一覽,既不得窮山水之趣,盡友朋之歡,非快遊也。以此一意,發舟西還。至此月杪,募夫肩輿入都。至都中,入西山閉關三月,為入試資糧。

遣鳧舟歸,飲於月榭。月始圓,須臾出樹杪,可鑒毛髮。二更泛舟,飲於宛轉橋上。

晨起,風和氣爽。開水軒,聽百舌弄聲,游魚穿窗下,甚適。月上,飲宛轉橋,摘露桃食之。

過秋水亭,息於石橋。往蓮花渠觀蓮,小僮下摘蓮房。回登舟中,水風冷冷,開軒笑談。因自笑曰:如此風景林園,祇是胸中隱隱不快,不知何故。惡忙,卻又閑不得;惡動,卻要靜不得。真是苦事。陶公曰:性愛閑靜,渠皆出於天性,不如是必不快,所以祗得逃世網而取栗裏耳。意者閑靜非予之至性歟,又何以惡忙而厭動也?

中秘論畫次云:家曾有顧阿映自題畫像,今失之矣。相傳顧翁請楊鐵崖教阿映,每年束脩萬金。三年餘,偶因白羅單不至,曰:「醴酒不設,主人怠矣。」遂攜三萬餘金去,不知所往。後阿瑛散家財往覓,則鐵崖以三萬金於海島山治房屋,聚人耕耘,與偕隱焉。亦奇聞也。

函伯持畫數軸來看,其一乃馬文璧《雪景》,千崖積素,令人冷然。上有楊鐵崖題云:「東山西山失翠微,銀海玉海涵清輝。老僧覓句扶桑曉,化作春雲滿谷飛。」字尤秀潔。後題云:「至正戊子春二月二十日擬王右丞家法寫此,作竹雪齋清供,秦溪馬琬文璧識。」又唐伯虎《西山春曉》,雲氣秀絕,上題曰:「緋桃斜映水,茅屋側臨崖。白白炊稻米,青青爨葉柴。」又沈石田畫一軸,甚佳。錢舜舉《宮娥》甚秀媚。

賀秀才玄郎來晤,論及鍾減亭事。減亭名鳴陛,作令入為比部郎。晤予於瓜州太學蕭成芝處。時黃太史慎軒、先伯修及中郎皆在,來時已醉,不揖就坐,但問:「誰為小修,我當與角量。」因指爐畔一大盂,可容酒三斤,令取來,如拇陣敗者飲之。予頗苦難,然業已定議,不可改,且或可幸勝也。一交拇,減亭大負,即指盂曰:「非兩口吸盡,非丈夫也。」一吸而乾,眾皆咋指。然此後遂沉醉,不能復飲矣。後予數往候之,甫梳櫛完,已陳酒肴,飲至三鼓而散。此後數數招予,予畏其留飲,不往也。一日,偶相遇於長安市,馬度可二十步,減亭酒氣逆予鼻。予揚鞭數之曰:「何處得此糟人?」一笑而別。後以同官謝庭讚上疏並坐,一司皆貶。減亭益縱酒。為人脩幹魁梧,性豪爽,通脫自喜,陳孟公流也。歸來不自得,竟以縱酒亡,年未五十,甚可傷悼。

夜夢亡僮阿鷺來,貌頗不怡。予問之曰:「汝已死,今復來耶?」鷺曰:「我雖死,特來隨侍。」予因曰:「死而不死,亦快人。」覺而自歎夢中之癡也。嗟乎!我非婦人之仁也,徒以飛鳥依人三千里外,一旦失去,真可傷悼。前在丹徒念幽冥之苦,欲於竹林寺中為施燈一年。寺中伽藍為米元章,予欲作一疏告之,如亡魂可收,望老顛用為侍史。後以行忙不及,行至南都,當竟此念耳。

晨起無事,命小僮棹一舟至浪光閣,坐石欄上。頃之,復移舟月榭深柳中,水色秋光,澄練蕭淨。以動火輟文,初不知其火也,誤以為瘧。衛風過嚴,轉覺煩熱。夜夢不寧。

脾胃不佳,少食即飽,身常熱汗如注,憂思鬱鬱。午後,忽大吐帶血,予歎曰:「男子血如金,豈堪常吐耶!」頗有性命之憂,醫亦錯愕。吐後熱不可忍,口渴如炙。甫食少許湯,即吐;甫吐,又虞見血。就枕不能睡,則起坐;坐又不支。出帷繞床行,行復倒臥病榻。臥東復移西,西復移東。微聞醫低聲語人云:「卻不宜見血。」又有人云:「有子否?」予時熱無可奈,自思人生死是常事,但得便死即好。如此壯熱,此體不知經幾番燒炙,始就後世。生平種種,不知節量,今日身受此苦,何人可分,何法可解。復起,繞床行,熱愈甚。鼻息出入不迭,上下氣不屬,渴極無法可救,僮僕皆袖手浩歎。久之,額間有微汗,漸安。渴終不止。自歎前日在京口人宅上,醉後大碗吃蜜和烏梅湯,此豈非仙。又往日血疾時,老父云:「不愁此一次不好,只愁下次再發救不得耳。」當時自念,我但百倍謹慎去,何愁再發。不知老人言之清切若此也。夜,帶汗臥。夢中昏昏,苦甚。

晨起,體中不快,有人云:「此瘧,易耳。」予曰:「瘧易,但我於嘔逆中多帶血。蓋我舊有火症,又因瘧而舉發,此二病疊至也。且瘧發至十場者亦多,日日吐血,豈能久耶?若從此不止,有性命之憂,當如之何?生平學道,俱屬知解,現行無明種種,合眼恐即受報。逐世上虛華,都不曾打疊此事,究竟果何所得?哀哉!墮地以來,為功名事將心血耗盡,何如不讀書孱人,騎款段遊行鄉里間,優遊六七十歲而死耶?」日暮後,作乾嘔不出。久之,得少涎,亦不敢視,熱與渴較往日又甚矣。錯誤迷亂中,念若在家時,用大缸貯冷水置身其內,作一清涼快死,殊亦慊懷,今居此何可得也。方熱極,赤腳走地上,語僕云:「好收拾文集。」是夜,去地獄無幾也,若再不止,則視自經自沉為得計也。

晨起攬鏡,眼角頗有黃色,獨心中軟弱欲眠。抵暮,微作寒。乾嘔數口,亦微熱。徹夜倦眠,漸有起色矣。

瘧不至。予謂客曰:「看來世間忠臣義士,殺身喪元,亦非難事。當病熱極時,一刻也難度,若有人來刎喉,真笑而受之耳。古人云:『斷頭斷腸等死』。看來斷頭差覺爽快,斷腸受磨特甚。況忠義者苦在一時,名垂後世,即冥中鬼服神欽,更有大受用在後。然則人生如遇此等時節,便是好際遇,不可錯過,勝似呻吟床蓐,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百倍也。」

體漸復。晚獨坐,甚念有生之苦,且年紀漸大,血多耗散,須多靜少動,以養血為衛生上計也。

為人書扇,偶憶長安宴集時一首書之。客問此何年作。予曰:「此丁酉年冬間詩也。」是年,予以下第遊長安,館於伯修所。是冬日暮,則良朋勝友,招攜聚樂。《十九首》云:「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是此景也。丁酉、戊戌、己亥皆然,凡燕中名刹名園,揀勝而遊。獨予一人失意,未能忘懷。當時聚首,不知其為千古之一時也。今已矣!友朋兄弟,零落星散,可歎也。

往京口,見禾穗穰穰,較一月前所見,稻花香撲鼻矣。久靜,忽舟行,頗適。入暮,月色入舟,天氣漸涼。

抵鎮江,移行李甘露寺虛上人房。按甘露寺,乃唐寶曆中李衛公建,以資穆宗冥福。時甘露降茲山,故名。夜月窺窗,與僧幻休兀坐。數日內,勘破世間種種繁華快活事,畢竟是刀尖上蜂蜜,沾著便不好。又如甘露內毒藥,暫時雖可口,一日毒藥發作,便要裂腸破肚。我學道十七八年,止今才有幾分怕生死,才知生死海中,頭出頭沒,出房入房,生老病死,一一要身受。奇痛極楚,轉盼即至,可畏可畏。古人云:「如經瘴毒之鄉,水也不得沾他一滴,要須十分防護。」我此時病新起,道心較急,看得極其親切,只恐後來忘卻,因書之於此。但憶前日嘔見血時,熱極時,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時,即無處不是快活日子也。

同山僧上北固,過天津泉,高帝駐此,云:「是中應有泉。」後遂涓涓矣。從右腋屢陟至山門,見大江浩浩,風帆往來,金、焦拳立水上。至大殿禮佛,前山疊疊,大江出其右。折而右至三山閣,實為一山勝處,白水綠洲,平疇稻畦茸茸。左至石亭,得江最多。

予禪友埋照、南詢止於此寺看藏,與此中一善友錢大用善。錢亦諸生,父某,以進士任省中。此公偶信堪輿之說,以水陸寺作宅,移居其中。白日常放光怪,阿羅漢往來其中不絕,其事尤多。京口人雖知之,不詳。惟大用與埋照極言之,自見因果可畏,亦斷葷血。其父家居,竟為一僕持刀剚刃其腹而死。後其子弟相毒,一家俱在囹圄。大用每言及,輒泣下,家中得罪神明,恐此後無遺類耳。大用年未五十,亦卒。初埋照再至柳浪相晤,與予極言大用之賢。今年來訪之,則曰:「大用今年逝矣。」問幻休,所言與埋照語同,益信因果可畏。世之占佛刹為住宅,為烏兆者,不可不深戒也。不獨如來為人天導師,侵其刹者,護法天龍自然降殃;即血食之神,亦有不容侮者。先王父葬地,出於本邑桑氏。桑氏之先富饒,蓋一邑遍謀風水,偶得一地號鳳形山,其地上有聶四廟,桑氏毀之。其家後為鬼祟攪擾,甑中飯皆變為糞,婦女從砧上切肉,即為鬼攫去,煮酒皆為血。如此十餘年,所生子皆如廟中鬼像。其後,有桑戌兒兄弟,竟為僕誘去作盜犯論死,一家灰滅矣。後以地市於王父,則廟中原無穴,尚去數百步遠。聶四之神,不載祀典,猶能為禍如此,可不戒哉。家大人及叔伯輩親見之,非臆說也。往在蹇督府衙齋,督府云:「前作順天撫台時,駐遵化。一士大夫,原為壬戌同年,一日,持一呈求批,云宅近關廟,乞其地益宅。即跪求之甚懇。予曰:『關公護國正神,我輩尚當莊嚴其宇,敢撤毀耶?年丈乞他事無不可,此事斷不可也。』其人甚慍,後竟奪其後半。此公尚無子,連生兩子,皆無後門而死,竟無嗣。」蹇公言已,因云:「我最不信鬼神,若此事真奇異也。」因錢氏事,並書之,以志戒焉。

月下因思某棄諸生為出世間清閑高僧,暗中得許多便宜。如我輩名根未斷,連年奔走場屋,今已四十,頭發大半白矣,得來受享,亦無幾時。況受享種種,俱是我所說鋒刀上蜜,甘露毒藥,何快之有。今人說前世為高僧則喜,說後世為高僧則喜,至今生為僧,則曰:「如何作此偏枯事?」世人眼孔真不足信,信著便誤了無限利益,須是自作主張,臘月三十日無人替得。

甘露山門題榜,為「天下第一江山」,晉陵吳琚筆。琚書學米老逼真,畫亦然。所著有《雲壑集》。殿上禮佛後,出坐淩雲亭,見稻田如掌,引大江水成渠,曲折塍間,垂柳覆之,甚可泛。風勁甚,出寺門,前若大堤,竹箭叢生其下。半里許,至前山,如象鼻回繞。上有玄帝廟,一僧揖客。訊以海嶽庵舊址,云今不復得矣。復尋舊路。飯後,散步鳳凰池畔。依山頗有泐石,雲襞霧裂,類假山,恨無亭可憩。後穿槿籬歸過禪堂,禪關內一僧坐禪,與之語,蓋真修行者。是夜,月不明。數月內天旱,無夜無月。至中秋,人人思賞清輝,而月色卻為雲掩,乃知如意事未易得也。

至鶴林寺。寺久廢,陸尚書五台諸公復之,見岳珂及孫覿《與山老書》刻石,並東坡和刁景純柳子玉光字韻詩,皆嵌牆上。柳子玉,東坡妹婿;刁景純名約,丹陽人,家有藏春塢。又有子瞻草書,止七八字,甚類《醉翁亭記》筆法,蓋老坡沾薄醉後放筆能為此體,惜不全耳。其中宋、元跡頗多,高宗書《七佛偈》尚存其一,字頗類黃魯直。過古竹院,即戴顒棲隱處,唐李涉「竹院逢僧話」處也,竹色蒼翠。周濂溪書院亦新復者,蓋濂溪曾問道於壽涯,鶴林僧也。其中有小蓮池,亦可小憩。對門即黃鶴山,如僧頂,其伽藍為米元章,云此公發願願作此寺伽藍故也。予謂眾香國裏來,眾香國裏去,此等去來,當是淨土中人,恐不止作伽藍也。意者,菩薩護法,無所揀擇歟?

有僧持黃慎軒手卷,皆與予別於西陵並三峽中道詩也。諸作杜陵、昌黎之間,極才人之變化,不意國朝至今,詩道大盛若此。

楊邃庵先生嗣孫楊九皋來,見楊公關中奏議。予訊楊公事,云:「當武廟幸宅時,先人病。凡上湯飯,俱一僕余鵬扶送。武廟問曰:『汝何名?』曰:『余鵬。』武廟曰:『改作萬里可也。』鵬後自刻印章曰『御賜萬里之章』。蓋此人亦非僕,乃先人門下客,不敢言客,故言僕耳。每上湯飯,俱具五十金為儀。武廟曰:『暫收下。』不下數千金,曰:『盡與楊先生作茶果資。』駐駕一揮使宅,晨則步至先人宅上,或園中釣魚作詩,亦令先人作。先人曰:『詩思遲鈍,請題,入密室構思。』武廟笑曰:『我考秀才,正欲麵試。』詩成後改一字。南園釣魚,得一大蝦蟆,龍顏大笑。」

往遊焦山,風勢大作,不能往,遂過瓜洲。舊有地主蕭紫芝,名成芝,時已捐館,一城遂覺冷落。予欲往哭之,值其令嗣他出,遂已。夜得一詩,中有云:「家貧因愛客,宦拙為嫌錢。」蓋實錄也。夜臥舟中,醒時已抵維揚。

至廣陵,同年李明衡招飲於城外閻氏別業。水閣臨流,有吳兒善歌。訊問詹淑正濂消息,則曰:「未半月前逝矣。」淑正,新安人,能篆隸,工印章。少時客京師,屠長卿為人所訐,淑正亦與焉,蓋謂其共登俳場度新聲也。後歸楚,走儀、揚間。戊戌,予居真州,淑正來,因數聚首。時真州有老友侯師之,名維垣,亦好客,所居書室,前有流水聲,常往聽之。師之數留小飲,每飲必招淑正。真州城空,其西北多種桃,桃花盛開,與二老日日往遊。二老皆聾,予與人語,不作大聲。自與二老久處,予日日大呼與言,苦甚,凡半年而別。後蹤跡無定,書信闕然。前在金陵,聞其在維揚,所以來此欲一晤言,不意其已逝。老而窮困不振以死,可傷也。

黃州林子木來,言及邵武蕭勝祖事。勝祖初為農父,但力行孝道。後遇仙,令其飲墨水,便通文義,且教以理學、數學。祖既能書通文,一鄉皆驚。後至羅近溪諸公處論學,頗得其奧。子木過邵武,親往訪之,問以心中所疑,一一不言而喻。年九十七而終。往聞近溪晚年奉一蕭老,想即此人也。

子木持一冊來見遺,乃陸儼山深、顧東橋華玉二公書也。秀媚遒美,妙得晉人筆意。儼山有劄云:「山居初就,日有遊人,每日一躋攀,東溟未常不在念也。邇日道體何似,靜養為樂。僕新置二畫船,只用四五人可行,約載數客。其一設繩床偃臥,其一具歌吹先驅。風日妍美,即挾以出浦,隨潮上下,選勝而登。或尋小港,諮訪故舊,即牽挽而去,雖滑泥亦可動,此或古人所未有也。今秋稍健,顧念京師輩多入鬼錄,不能不為之嬰情耳。娛老之計以報知己,他人固未易言也。亮亮。」此書頗與鄙意相合,乃知此老興復不淺。

至儀真,遣人訊問十年前文酒故知,俱已逝去。侯師之老而好客,能詩,年近七十而卒。李季宣名,癸酉舉於鄉,能詩文,豪飲。出為縣令。後歸,未數年而卒。有王康成名維寧者,書法甚佳,尤喜豪飲。晚年以其子負債,為人逼迫,自不勝憤,走至塘子邊,以頭入水而死。此皆往時文酒賞適友也,或老或少,皆亡矣。

潘稚恭出倪雲林畫,瀟散簡淨,真雲林筆也。上自題云:「篝燈共聽蕭蕭雨,已是催花一月過。翠竹喬松渾漫興,研山忽覺蘚痕多。三月二日雨,宿無礙方丈,元璞長老命寫竹石,寫已並賦,以發一笑云。是夕,基上人、誠藏主、賓講師同集,倪瓚記。」又有王叔明山水一軸,其他如沈石田、文待詔、陸包山,皆有佳者。丁南羽,名雲鵬,白描《文會圖》,極其工致。

移居天寧寺西玄上人房,是日得方子公訃。子公名文僎,新安人。甲午,予應試武昌,友人潘景升客焉。子公困極,作景升客,從景升學詩,九月猶衣練衣。予憐之甚。下第後,念中郎令吳,衙中甚苦無人,子公差文雅,乃以八行附子公。子公遂東下,至吳見中郎,中郎留之衙舍。退食之暇,與弈,稍分俸給之。得金即以治衣裘、市冶童,招客飲,不數月又貧矣。然中郎終憐其人質直無他腸,自丁酉春解官,凡遊曆皆與俱。新安人見其多縉紳長者遊,稍稍禮敬之,乞貸亦有應者。然得即以市酒招客,不宿囊中也。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於真州,與子公聚甚洽。後同入都,飲興益豪。己亥之夏,同丘長孺、中郎於崇國寺王章甫寓中,大雨三日,不能出戶,日夜沈飲。子公夜擁歌兒入曲房。夜半,歌兒忽大叫曰:「救我,救我!」時門已倒扃,急開門,歌兒曰:「方先生化為蛇矣!」燈光明滅中,見方首僅如蛇大,上卷復下覷,甚可怖畏。子公亦不為訝。凡子公夢入冥司者,屢矣。中郎集中有之,不悉記也。數年後,病日甚,益不輟飲,故中郎《酒評》:「方子公如游魚呷浪,喁喁終日。」丁未,復從中郎南歸,至儀真僦居。中郎補銓曹,子公抱病往依之。至臨清,病不能前,遂卒。過天寧寺,至嘉樹林,戊戌夏客此,與吳興臧顧渚、湖州司李閩人謝在杭,日日納涼於此樹下,文酒賞適甚快,因題之為嘉樹林矣。

閑步學宮前。儀真學舍,原為資福寺,前長令移寺他處,以此為學基,頗弘敞,泮池極闊。

與潘稚恭步至天寧寺,少憩出,沿天寧寺步大士殿,前有井泉,問之,即東坡井也。東坡由黃州改臨汝,自乞於陽羨居住。朝至俞允,故道出南都,逢張安道,出《楞伽經》授之。初,安道守滁,入琅琊山藏院呼梯,梯梁得木匣,乃《楞伽經》也。見經中字跡,忽然汗下,了知前生是知藏僧,寫經未終而化。安道手書其後,筆跡宛然,無異前生。乃付子瞻,令書鏤行四方。子瞻先於此書,後至金山了元處卒業耳。未幾月,而登州之命下。五日即以禮部郎召還除中舍矣,未得久住陽羨也。七年後謫惠州,乃留諸子居陽羨,而獨與朝雲、幼子過至貶所。後從儋耳北還,子由不欲少年兄弟作兩處,必欲子瞻共居許下。子瞻意亦決,乃遣人至陽羨,鬻田而行。次真州,舟中老幼多病,己亦病,難於衝暑出陸,乃定計往陽羨。子瞻病日益甚,竟卒於常州顧家宅上,亦竟未常居陽羨也。

天寧寺,與西玄閑坐。西玄云:「昔遊五台、天台,當山水勝處,都不知身心所在。」令予遊覽之興勃勃。

步至東坡井邊,西玄云:「此水較他水,每一石重五斤。」見大士閣邊所供伽藍,為梁昭明太子,訊之,都不知其始末。然此地近建業,於時南朝刹宇最盛,青宮或有勝願,未可知也。


卷四 编辑

萬曆三十八年庚戌,正月初一日,寓石駙馬街中郎兄寓。中郎早入朝,午始歸。予過東寓,偶於姑蘇會館前逢韓求仲、賀函伯,曰:「此中有少宴集,幸同入。」是日多生客,不暇問姓名。聽吳優演《八義》。

夜夢蓮池上人示寂,予與中郎皆輿往吊,其後尚有十餘人,俱縗絰。既至,知客曰:「公等與上人素相知耶?」予通名,其人愕然。不知何祥也。蓮池,杭人,以諸生出家,後住雲棲,專接引人念佛,行解甚穩。予素未見之,不知何以入夢。

至極樂寺王石洋寓中,見王辰玉二律書卷上,中有「雪中烏乳分齋缽,月下僧歸及梵鐘」;「殘燈貝葉翻香蠹,春日簷花坐語禽。」皆佳境也。

閑步溪邊看冰,時風日甚佳,凍枝內時有著緋人,皆中貴往萬曆寺者。

受之云:「生平知交,有一顧朗仲,今已死矣。」予與朗仲,亦素相聞,恨未識面。朗仲名雲鴻,舉應天庚子鄉薦。受之偶取其《藤溪雪庵記》一首示予,予歎曰:「天假以年,所造未可量也。」

極樂寺左有國花堂,前堂以牡丹得名。記癸卯夏,一中貴造此堂既成,招石洋與予飲,伶人演《白兔記》。座中中貴五六人皆哭欲絕,遂不成歡而別。

錢受之言及昆山王明佐事。明佐初名治,後名逢年,字舜華。父王太史同祖,與袁元峰先生為密友。明佐後孤,入都,元峰甚憐之,念故人子當厚之,且為謀一官。一日,偶以書手遺明佐,令代作古文辭三首。明佐以一小赫蹄題數字答曰:「足下以時文取科,以青詞拜相,烏知所謂古文辭者哉?」元峰嗤其狂,後竟落魄而歸。家素溫,腴田數千畝,盡賣去。後有人持一古琴云:「此即蔡中郎焦尾琴也。」明佐信以為然,以二百金購之,極其寶惜。後家貧,更思置田,乃以琴求售於王弇州云:「但得原直,取腴田以老足矣。」弇州視琴,僅可二十金,而難於辭之,語弟敬美曰:「王君持琴來,若辨其非漢焦尾,少與之,彼必不快,將奈何?」敬美曰:「但以付弟。」明日,明佐至,敬美語之曰:「昨月夜坐松下,取公焦尾彈一曲,雲中忽有二美人冉冉而至曰:『上帝敕取此琴。』予不敢留,二美人捧之而去,俄入雲中不見。」舜華大喜曰:「信神物不可久留世,奇矣!」後竟不問琴所在。敬美仍以三十金,作一贐儀,送之以歸。人後問焦尾安在,舜華曰:「此琴在我家中,久有去意,果然不肯留也。」明佐詩甚佳,書法尤工,晚年微示疾,自以所書《金剛經》置之懷,坐化而去。予謂此老真有米海嶽風氣,不易及也。客又云:當偽吳時,有金氏女十餘歲,能前知,張士誠奉為神明,取之入室,依其母。既長,絕美,欲納為後,不可,將盡殺其家。金氏許之曰:「太夫人實鞠養我,辭太夫人去。」至則拜士誠母於床下,化去矣。士誠大驚,乃以籍沒常熟富民曹百萬貲財為治塚墓,今常熟猶有金姬塚云。先輩楊儀曹傳甚詳,予家有之。又言近日吳孺子事。吳孺子,不知何許人,酷好古藤,每入深山尋藤,或數月不出,未盡則取生蔬啖之。得藤以為杯,為如意,為佛菩薩,為龍鳳,曲盡其妙。或聽泉樂之,則窮日夜。人不與之食,不求食也。此皆異人,不可不識。

同受之、函伯至法華寺,看求仲。求仲曰:「予數夢至此寺看牡丹,似是好消息也。」

考功事竣,中郎以謝恩先出,以字招予夜飲。

上元日過燈市,覓長孺同往,則已先去久矣。至市,喧闐不可步,覓長孺於酒樓。有自密雲來者,予急訊蹇大司馬別後事。曰:「去後,蹇大司馬謂予曰:『小修不至矣,吾兒亦欲歸西川畢姻。』二月中,遂遣公子偕其母歸,旅次止一幼姬。至六月病作,自謂背上有小毒,不知其為背發也。數日後,征醫視之,不治矣。卒之夜,城中炮響者三,甲馬之聲轟然,大小營中皆錯愕,以為有他變。頃之,寂無所有,遍訪炮響處不可得,即大司馬瞑目時也。」

中郎出手卷一,乃范寬《雪景》,後有跋云:「此宋畫苑范公筆,大長公主書府秘藏之。一日,命前集賢待制海粟馮子振等題跋,為天下古今之名畫也。子孫宜寶之。東平兀顏思敬跋。」又有跋云:「范公畫法,為當朝所推,老入精妙,此尤得意之筆,凡三見之。兒子稷近得,特藏之。東里楊士奇識。」按馮海粟亦學禪,中峰《語錄》有與論禪書,尤為詞曲當家。

中郎出二卷,其一為蘇子瞻草書《醉翁亭記》,放筆淋漓,而結法甚密,俱是三蕉葉後從十指中出者。此書乃新鄭家藏,後傳之江陵,再傳之家舅龔侍御惟長,名仲慶。所惜後有趙文敏諸公跋,俱為人取去。中玄曾勒石,今石刻與此本分毫不異。其一為趙文敏公《洛神賦》,見此字,乃知趙公書法出於二王,奕奕有神,令後人所不能模擬者。

廿六日,得黃平倩書云:「兩得兄書,亦得三哥書,具省想念之意。弟體幸漸可支,恨左不如右耳。昨日聞陶周望即世,懷抱惡甚。道侶雕零乃爾,人世孰可把玩!憶壬寅別時,欷歔恐不復相見,今果然矣。兄書言前得陶兄書,似有所得,不審臨化得力與否。弟索居日久,嘗虞墮落,安得傅翼,以破七年之積結耶!閑居歲久,赤貧自憐,即欲買舟下峽,以赴兄約,亦未易,然且賤體亦未堪遠涉也。世事悠悠,四顧增歎,惟當精勤大事,於明歲內乃可遠遊耳。倘緣數如意,得奉二兄教,有所省發,當結廬於無喧處,或禪或淨,必有所就,免得臘月三十日又載一肚獐狸去也。三兄高捷後,能圖一便差,就我荒落乎?」

赴順天癸卯同年大會於錢戚畹宅,予連坐為都中王黍谷名嘉詔,與予同門。其兄名嘉謨,丙戌成進士,為先兄伯修同年。舊傳此公知前因,予備問之。黍谷曰:「有之,世傳殆過甚。當家兄未生時,順城門內有一老人某,好善,臨命終時,瞑去忽蘇曰:『我當托生豹韜衛王指揮家作兒,此善人家也。生後三日,汝輩可來視我。』遂死。死之時,即家兄生時也。後三日,其子來視,且言故。家兄見之淚落。自後每見輒頭眩,半日不省人事,遂絕往來。」

春場畢後倦臥,楊修齡至,坐床上少話即去。甫梳櫛,晉中左方伯、黃梅汪靜峰可受至,強欲讀文。予數辭,汪必不去,不得已,為讀一過。汪甚許可。月夜,中郎同胡仲修、陶孝若來,袖文而去。孝若應入場,苦其勞不入,亦覺翛然。

陶孝若來,道及張玄真事。孝若曰:「張志和隱於祁門,今有張村,人相傳於祁門仙去。」志和蹤跡,晚在吳興,不知何以復在祁門。

表弟龔蒼嶼來云:「偶與同號生談,云:『萬事前定,予頭場倦臥,忽見二十一號者為一鬼所抶,予驚而往訊之,其人不覺,私識其名。昨日遂帖出。乃信場中有鬼神也。』」

新安太學吳嗣先處,見大李將軍《棧道圖》,上有宣和印。趙千里《秋高牧馬圖》。子昂《馬》,鮮于伯機、柯敬仲題跋。李成《老柳繁藤》,有米元章審定印,又有「太原珍玩」、「王良史」章。又有大李將軍《宮殿雪景》。

順城門外李戚畹園,寬可五百畝,種牡丹可三十畝。內有老槐,虯枝盤曲,因架二亭其上。五六日前,蒼嶼作一夢,云:「弟見兄至一園,甚繁華,內有大樹架屋,可坐。」今日偶見此,與夢境正合,亦一異事。

左心源侍御邀中郎、雲浦、謝青蓮、陶不退與予,聚於慈惠寺。僧真貴,號愚庵,蜀人,與黃慎軒為法契。出慎軒劄二冊,有意無意之間,筆跡甚工。予謂愚庵當摹上石,以垂永遠耳。心源云:「人生隨其所居之位,皆當有成章處。若進退無據,與世俯仰,碌碌奔波,則為庸人。」予深服其言。

吳嗣先寓見閻立本《職貢圖》,賈秋壑收藏。閻立德《鎖諫圖》,宣和賞鑒。趙子昂自書《竹賦》,並畫竹。李龍眠臨閻立本《度人經變相圖》。王叔明畫《松風閣》,前有無準和尚題「松風」二字,後有楊維禎、顧阿映、劉伯溫詩,宋景濂記,僧宗泐五言古詩,姚廣孝七言古詩,並跋語。

隨中郎南歸,辰出春明門,送人頗多,予皆未及晤。至盧溝橋,水涓涓流,即古桑乾水也。輿中望西山一帶,猶露雪痕。晚抵良鄉,風大作,有寒色。時友人李素心弟雪裏亦同歸,夜同榻抵足,共歎求名之苦。予欲葺山居為終老計,而素心有志香光之業矣(從此有記,互有異同,故並存之)。

雪大作,報人不至,遂行。至琉璃橋,白石砌成,可三里許,極為壯麗。其下即古所云聖水也,水出上谷,東徑玉石山,過良鄉縣,徑羊頭阜,合於涿水、桃水,至河間入海。晚至涿州,得全錄,相知得雋者頗多,而荊州一郡皆落,意頗不快,久之始定。輿中寒甚,懷抱甚惡,自念已四十餘矣,常奔走場屋,勞苦不堪,舍之又不能,真是前生業緣。

安肅道中,雪晴。出城數里,見流水一曲,西望遠山,甚秀冶。

風大作,輿中見枝影滿地如月夜,拭淚讀書,亦甚快。過石橋,流水清碧。午抵保定府清苑縣。

過涇陽驛,壁間有李大司馬霖寰四絕,中二首云:「短牆小屋柳垂垂,二十年前此詠詩。今日重來無覓處,空餘烏鵲繞寒枝。」「南去北來枉自嗟,閑愁贏得鬢生華。數行遺墨猶難保,何況玄都觀裏花。」壁間多有和者。因憶庚子中郎以祠部出使周藩,予以順天鄉舉不第,同過此驛,見壁間有臨漳令王子聲一鳴一詩,云:「初日照騎馬,悠悠旌旆搖。孤臣長糞土,萬事隔雲霄。朱楹抱風葉,寒蟬喧暮條。端居念天地,疏闊一題橋。」今亦不見矣。子聲初為太湖令,後為臨漳令,竟不振以死。中郎因以詩吊之云:「只合臨漳死,曹家鬼好文。楓根猶有繡,夜壑豈無春。硯乞銅臺瓦,姻求洛浦甄。歌遺塗粉客,衣逐買香人。客鬼輕殘蛻,騷宮重楚魂。生死旦晝理,夜樂勝朝顰。」予亦作一詩,後遺失,亦不知何語也。晚宿慶都堯母墓,墓如崇阜,正方。登其顛,望一城如小盂。西北諸山秀妍,訊之,則唐縣、完縣諸山也。

從慶都發,過清風店,涉唐河,至定州州學,觀子瞻雪浪石,盛以石蓮花盆。石黑質而白章,奔騰如浪,「雪浪」二字,非此石不能當,亦非子瞻不能名也。其盆邊周遭有字云:「畫水之變蜀兩孫,與不傳者歸九原。異哉駁石雪影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飛空漱其根。東坡作銘豈多言,四月辛酉紹聖元。」字畫未經摹拓,神理甚完。旁有一槐,中空外裂,似亦子瞻時植也。前廡下刻王摩詰墨竹,又有雪庵書六言詩。雪庵即書茶榜者。元至正、大德間,有僧雪庵,以大字楷書名於世,其臨《蘭亭》,為牟大理、趙子昂所賞,即其人也。午後,過劉禹錫陋室、光武雞鳴城。

從新樂發,過伏羲生身處,憩伏城驛。日暮,抵真定府。城中空闊如郊野。

從真定府早發,過蘇味道故里、寧武子舊封、漢蒲棘侯柴武臺。宿欒城。

憩於趙州院,看吳道子畫水一壁,覺洶洶有奔屋之勢。然壁已久頹,恐臨筆耳。過張兵部去華居仁宅,歎息者久之。去華舊與黃太史平倩善,己亥以補官入都。一日,予與丘長孺偶會平倩,平倩曰:「今日有酒豪張去華見過,度不能獨當之,二兄可能陪飲?」後同飲,去華逃去,已不能上馬矣。去華左官,去為蜀藩幕官,從征播,功成,而去華病死。其人有奇氣,且學禪。過王莽城,宿於柏鄉。是日有饋南和刁酒者,清冽如泉,當為北酒第一。春已深,今日方見綠草及柳條,江南之興勃勃。

從柏鄉至內丘,一路多風沙。道中見民有菜色。中有臨城縣界立石,即子瞻所云「南遷必返,從臨城道中望西山,草木可數」者也。今日沙霧,不見太行。晚宿內丘。中郎云:「昨夜夢與人說禪云:『說現前即是的也非,說現前皆非的也非。』又夢與僧無念說禪云:『你道醬是鹽耶?』」

大風,沙石皆飛。欲遊太子岩,不果。

過宋璟墓。午過沙河,積沙如雪,可十里許。是日始見柳條,含萼桃李。晚度洺水,宿於關。天氣漸暖,共坐大槐下飲洺酒。

臨洺道中,日清和,見遊女攀楊柳采其苗者甚多,蓋儉歲為蔬故也。至黃粱祠,晤肥鄉金吾張念堂名懋忠兄弟,劇飲而別。

從邯鄲過河,是為中州交界處,頗有崗巒,楊柳垂絲,桃杏盛開。晚宿於磁州,吳本如偕蔣子厚從五台來,云五台寒色異常,月川、妙峰二老皆無恙。因與訂遊百泉之約。記萬曆乙酉,舅龔侍御仲慶謫官此地。一年前,伯修夢侍御以州俸為計偕餞,至是侍御果謫州倅,定數之不可逃如此。丙午,中郎入補官,予隨計偕,黃慎軒以憲長官此地,酒間出銅雀硯,重大無款識,蓋亦近時贗瓦也。

磁州道中多崇阜,相傳魏武疑塚也。過漳河,飯於豐樂鎮,風大作。晚宿彰德府。夜譚王無功、陶隱居事,頗有山棲之志。

從彰德發,過河,徘徊文王羑里處。飯於湯陰,過嵇侍中墓。宿於宜溝。

從宜溝發,見桃李盛開。過子貢故里,渡淇水,水清澈見石子。憩有斐亭。過殷墟,宿於淇縣。按《水經注》:「淇水亦名澳水。」《詩》云:「瞻彼淇澳,綠竹猗猗。」毛注云:「綠,王芻也;竹,扁竹也。」漢武帝塞決河斬淇園之竹木以為疌。寇恂為河內,伐竹淇川,治矢百餘萬,以為軍資。今通望淇川,無復此物,水邊多瓦礫耳。王芻扁竹,亦無有也。舊說綠竹指「王芻扁竹」,非今之竹,不知淇園亦自饒竹。謝靈運《山居賦》自注云:「淇園,衛之竹園,在淇水之旁。」可證。

寒食,從淇縣發,見輿人采青葉而食之,乃榆葉也。昔陽城屑榆為粥,即此。取嘗之,甚甘。過斫脛河,飯於板野。過比干廟。夜宿衛輝府,紂都也。

清明,迂道往輝縣,遊百泉,風大作。道旁有古槐一株,甚虯屈。近縣有白雲山,登之可望原隰,止於邑。

風止,天放晴,騎馬出縣西門。桃李芳菲,秀麥盈疇。五里許,至蘇門山百泉,息於書院。竹?叢生,亭臺間大有幽意。已泛舟,水面可百餘畝,逐處皆泉,如珠串上濺,不可紀極,澄澈見底。萬年苔及菰蒲生其上,泉水蕩漾,嫩綠深碧,秀冶可愛,時露石如綠霧。近水下,泉上沸愈多,為湧金亭,其額子瞻書也。舟折而右,有清輝閣,聞水聲甚厲。已舍舟過瀆祠,登堯夫安樂窩,有樓可眺。晏坐久之。按康節慶曆間過洛,愛其山川風俗之美,有卜築之意。嘉祐七年,王宣徽尹洛,就天宮寺西天津橋南,以郭崇韜廢屋餘材為居三十間,請康節遷居之。富鄭公為其客孟約買對宅一園,有水竹花木之美。夫以共城之秀美而更卜居,豈以寥寥無友故耶?右為嘯台,下數百步為公和土窟。午餐,中郎曰:「此共城稻也。」有山簌甚可餐,訊之,則云雞腸筍。飯已,過道院,復登舟,取水試茶,在中泠、惠山間。憩於某姓者墅,亦有樓可眺。天晚,宿霧大霽,始見蘇門山外太行諸峰,層疊可數。此地偏據湖山之勝,枕藉泉聲,真所謂「流水聲中過一生」也。

遊九山,山去邑十里,上亦有斧劈石。偶於石上見一詩云:「一心貪與白雲期,解帶歸來任所之。每個名山住幾月,蘇門山上較多時。嘉靖癸卯王受甫題。」語亦有致,不知何人也。又有吳門袁安節公名洪愈,偕藩臬諸司同遊題名字,時為嘉靖庚戌,方為中州少參。此山寂寞,少遊人,不似蘇門,故題字少。予亦洗苔書數字。遇有石如砥處,布席小憩,共呼大白。見太行蜿蜒天際,若雕刻人馬虎豹花鳥種種形狀,甚可愛玩。而百泉之水,隱隱一縷,東不知其極也。又聞太行之中,如盤谷者甚多,恨未能遊焉。間有洞可居。至顛,風大作。晚馳下,甚疲。此山石理亦佳,恨無樹耳。予一日前屢夢登山,一夜夢倚一石壁題字,則先已有字鐫刻其上,今日光景宛然。九峰以有九峰得名。

渡黃河,見廣武山,中郎曰:「此即連嵩少諸山者也。」

鄭州途次,有流水,云即賈魯河也。

從鄭州發,飯於郭店。近店有謝花城,不知何以名。今邑內大隗山畔,又有御花園,相傳為黃帝種花處。晚過黃水,其水流至縣城東北七里入於洧。夜宿新鄭,白樂天生於此邑東郭。裴晉公、呂正獻公著、歐陽文正公修,皆葬於此地者也。

中郎以眷屬病,不成行。飯後,登高文襄公寶謨樓,盡一城之勝。因出城息於溱、洧水側,有碑云:「子產乘輿渡人處。」善乎高文襄言之也,云:「此當亦偶為之耳。即如孟子言徒杠之成必十一月,輿梁之成必十二月,非四時皆可為也。洧出西山之近郊,溱乃合流,平時深及馬腹而已。夏秋之間,雨則山水泛漲,高十餘仞,奔騰而下,不可以橋也。子產乘輿濟人時月無紀,豈十一月二月不成杠梁,止假乘輿哉?孟子恐人崇尚小惠,有乖大體,乃借此以立論,非真謂子產不知政也。曰:聖賢亦以乘輿濟人否?曰:不為也。亦非必不為也,偶然則無不可者,辟之救荒者然。彼其素有善政,使家給人足,大殺不恇,上也。野有餓殍,開倉以賑,次也。若道遇餓殍且死,而簞有餘,則亦飼之。豈謂吾自有賑恤之政,俟其自及,雖遇餓殍且死,必不以餘食救之歟?子產之事,有似於此。」語甚確,全文見本邑子產祠碑,不具錄。過橋,登鳳凰臺,上有壇,詢僧不知所自,復步歸。晚宿邑中。

過溱、洧,始見油菜黃花鬱然。此地路若深溪,兩岸壁立,皆千古人跡蹄輪所蝕而成,積雨注焉。二十里外為曌水,源發大隗山中。路畔有仙姑洞,從土穴達於巔,得平坦地,有數椽。塵鞅倦極,多暫停焉。訊所云仙姑者,魯姑也。飯於子產鋪,子產墓在此地,故名。當更名「遺愛」為佳。至禹州城外,為潁水,石梁整潔可愛。晚宿官署中,修竹翠柏,宛似江南人家別業。予歲甲午曾住此,月中飲青桐下,今十七年矣。

從襄城發,出城過汝水。汝水發源於高陵山東南,徑襄城城南。《說苑》曰:「襄城君始封之日,服翠衣帶玉,徙倚於流水之上。」即是水也。城始以周襄王居之,故名襄城矣。楚盛周衰,蠶食中原,此城即為楚地,所謂「楚王城畔,汝水東流」者也。前為首山。按天下名山有六,而三在中國,其一為首山。首山亦無奇峰異嶂,不知何以雁行靈嶽,豈以鼎湖重耶?首山接紫雲山,中一竇如永巷,古置關於此,楚之險當在此。方城山與此正相近,故曰:「楚國方城以為城。」又云:「楚爭強中國,多築列城於北方,以逼華夏,故號為萬城。」唐勒曰:「我是楚也,世霸南土,自越以至葉垂,弘境萬里,故號萬城。」然楚以方城為金城,而其中又有萬城。楊用修疑方城即為萬城,非也。方城在汝、穎之間,為入楚第一關,實為咽喉,方城為城,無可疑者。記黃魯直集中云:「曾作葉縣尉,葉城南三百步,省禪師道坊也。」即《傳燈錄》中葉縣省也。今三戶蕭然,安睹淨然哉?

從葉縣發,路多磽確。過澧河,飲於舊葉,即葉令飛鳧處也。息於保安驛,光武昆陽大戰處也。此路兩山映帶,西掖之山稍近,翠色撲人,峰巒起伏,不知何山。東掖山稍遠,嶽嶽有生氣。暮至裕州。

博望驛,即漢張騫故邑也,往來題詠甚多,惟李湘洲太史一詩云:「孤亭間虛空,危欄翼石壁。亭亭數株松,雲霞發深碧。起視群巒層,溪光亂相射。盤梯花倒看,入閣煙相逼。雨過萬瓦鳴,燈殘四村夕。疏星楊柳來,河漢看不隔。不見問津人,空思泛槎客。」獨存韻致,無關故實,至「雨過萬瓦鳴,燈殘四村夕」,尤為佳境。李大司馬一絕云:「清風亭下參天柳,歲歲看人觸熱行。」亦大有韻。子夜,烈風暴雨,畏牆塌,不成眠。

抵南陽府,壁間有予舊作《鷓鴣天》一闋,尚未磨去,云:「尋去尋來幾度秋,得來原在鼻尖頭。祖翁一片閑田地,昨日親將文契收。身尚在,意先休,逢場作戲盡風流。自從識得根苗後,勸我愁時也不愁。」戊申春北還作也。時偶有所入,故口占云耳。

夜話間,坐客云:「嚴光,會稽人,光武未嘗遊會稽,不知何以為故人也。」予曰:「嚴光南陽人,以避亂客會稽。」考之《任延傳》曰:「天下新定,道路未通,避亂江南者,皆未還中土。如董子儀、嚴子陵,延皆待以師友之禮。」可知光之為流寓也。然子陵娶梅福季女為妻,豈避亂至會稽後始娶妻耶?今人因《後漢》之誣,遂以本地高賢為產於他方,良可笑也。

林水驛,沿路枳殼編籬,已有襄中風景。

從林水發,過光武故里,飯於范蠡鄉,宛三戶也。

從新野發,過白河,飯新店。此後多崇崗巨巒,便與中州異矣。

從呂堰發,沿路多木香花,開如錦幄。風色甚惡,不見襄中諸山,近樊城始了了。渡浮橋,息於城外館驛。晚步城西大堤,遊龜山,上有聲聲石,石頗多佳者。

遊謝公岩,岩以謝莊得名。去城三里,過大堤,依山下,遙見樓臺枕藉,甚覺清麗。堂後為岩,若長廊,上有字,乃至元年間趙清老《祭陣亡將士文》也。上有泉,淙淙下注,由岩而右得小閣,閣畔得徑路登山。山上有樓,有洞,可瞰江。

遊峴石寺,過朝陽洞,石壁甚秀,稍為石廬所蔽。左有一石,即所云「疊翠石」也。又半里,得寺,寺之上有洞,石壁上有字可識,為胡旦、謝泌、陳堯谘、竇學,下闕一字。字甚古健。右有石亭,亭獨立,搖搖欲落,即峴石也。石畔有石几石榻,榔梅蔭之。

遊檀溪寺,見瓔珞柏。至萬山,杜預沈碑處。下即王粲宅也,有王粲井在焉。下山,息於慶德寺。入隆中,山水回合,最為勝處。按隆中,乃襄之隆中,非南陽隆中也。而世以「躬耕南陽」一語,遂謂隆中在南陽。不知秦始皇郡縣天下,始寘南陽郡,襄陽屬焉。蓋漢荊州刺史治在南陽,襄中俱南陽屬,則武侯所云「躬耕南陽」,正合荊州所轄統部言之耳。世人自不深考輿地,故作此疑也。

遊谷隱寺,走麥畦中看古碑。飯於潼口。宜城道中,見漢上山色青翠甚。

從宜城發,行數十里,兩山出左右掖,生動甚。夜宿麗陽驛。

從麗陽驛發,山路崎嶇,雨色黯黯。晚至石橋驛,散步畦間,見農夫播種者,頗覺田間之樂。

從石橋發,絲雨若織。晚,至荊門州。遊惠蒙泉,泉在西門外,過橋度山足,有雙泉出山下,彙於池,泉上沸若珠,大約同蘇門百泉云。泉上有黃魯直所書「惠泉」「蒙泉」字,並黃平倩書。過象山書院,門外流水從石橋落於澗,聲甚震裂,雖旱潦如常。至唐安寺,佛頂上舊有珠,光耀爍人,今二者已去,惟一佛額上尚存。日已暮,不及細看。

早發虎牙關,楚之喉舌也。過卓刀泉,其土黑,名為墨城,壯繆曾卓刀於此,故名。今荊州近玉泉,亦有麥城,正壯繆授命處。「墨」「麥」二字訛也。

由建陽發,晚過郡城外,至沙市。登於汛鳧舟,初甚倦,及月色照水,萬里卷雪,不覺身為之輕。

南風大作,不成行。遊於沙市。月下,傅叔睿聞予至,攜一壺來,同至舟中晤言。江月皓白,不忍歸去,至雞鳴始散。

閏三月十五日,還公安,居筼簹谷。

入公安城中,城日濱江,故三戶蕭然。往時石浦河垂楊流水,第宅喧闐,今皆寂然矣。

起,散步竹中看新筍,惟水竹筍漸出。水竹,即淡竹也。取瀝取茹,皆用此竹,餘皆苦竹不堪用。今人不知擇竹,取瀝多不效。

公安有盜賊之變,中郎與予自沙市歸。中郎因初到沙市,居室都未料理,即以是日歸。是時予眷屬皆居竹林,中郎以盜賊充斥,命予移至斗堤新居。中有小樓可坐,下有梔子二樹。梔子亦名林蘭,因名林蘭閣。

竹筍出土漸多,命園丁掃階葉。蓋是月竹子,換黃葉生新葉也。檢往年鍤鋤畚之類,老圃之興勃勃。牆角下大筍兩三莖,長能礙牆,取去作湯,供午餐。衲子寶方,從沙頭來閑話。

蘭澤、雲澤叔,王吉人,從村中來,云村中許象山之侄豕生兒,至第七,忽產一人面者,頭全似人,身乃類猴,以舌外繳不停。產已復生數豬。其人體,置之雙田河中,村中見者數百人。兩叔及吉人皆親見者。

早同靜亭舅、方平弟連轡至二聖寺禮佛。寶方邀入禪堂,堂後靜室蕭寂甚。俄聞龍君御將至,遂先歸,遣人迎之。君御亦以詩來。午後,會君御於署中,始得君超中風消息,驚歎久之。後得君超書,見其字跡端楷,乃覺受病不深,稍為喜慰。晚治一酌,與君御對飲筼簹谷中。

至沙市送君御。晚飲中郎宅。宿於龍堂寺。

來江上看舟,修理尚未完。午至劉元定新市沈氏園,柏徑甚佳,池塘亦闊,惜書屋太暗耳。

冒雨往龍山書院送君御,共飲一日。午後,傅叔睿至。群鼠號跳不休,不成眠,命小僕持一几至寺回廊下,坐看月。天未明,出城。

伺中郎赴朱上愚召於不鬥園,有池可泛舟,舟中相對劇譚。

泛鳧舟新修完,已可住。

往觀音寺看吳氏園,園雖荒落,然有老桂一株,花卉粗具。後有塘可泛舟,多並頭蓮。予心悅之,其直廉,因許之成。

往觀音寺前,成吳氏園。

置酒招賀新舟諸客,鼓吹絲竹合作,溯舟而上,觀者如堵牆。水光皓渺,歌聲語笑落波濤間。入暮,黑雲四生,復回舟舊處。風雨大作,諸客使星散。是夜,江聲如撼。

同方平、晦之過靜亭舅早飯。至中郎宅閑話。歸舟靜坐,中郎遣人來云:「死心已至龍堂。」死心,即袁文煒中夫,棄青衿出家者也。俄死心至舟,出無念書,並刻予《心律》一冊見寄。

中郎乞一官舟,共飲江上。是日,中郎病瀉,不能動匕箸,予等亦倦無興。然龍舟數隻,飛舞水心,亦可觀。予久處歌舞之筵,頗思清淨,遂動歸興。靜亭舅亦思歸,共宿舟中。夜溽暑,不可支,二更始解。

同靜亭舅發舟還公安,至中途,風雨大作,泊舟北岸。卷簾靜坐。看風濤際天,神思甚爽。舅於雨中假寐,鼾聲與水聲相答。舟人云此去文村不遠,須就民家泊宿。予畏風濤,令諸僕移舟去,獨著屐持蓋走岸上。吉人隨之。舅初了不怖,見予登岸亦來,一魁梧丈夫自持蓋,著水鞋,走綠草中,相視而笑。

筼簹谷新竹已上林,翠色嬌姹甚。開淨綠堂,芳草漫徑,急令童子鋤去。拂拭几案,靜坐。入暮,王尚父來共酌。此中日少蠅,夜無蚊,蕭然似冷秋也。

午日居筼簹谷,諸親友攜榼來飲。飲罷,自步梅花廊,見一筍出廊簷,遂折而上,若有所避者。故知此君之慧也。枯而生筍,有以也夫!

檢書,得伯修《白蘇齋集》,不覺泣下。若存時,止得五十一歲耳。

天新晴,曬書及衣服。王尚甫忽至,入竹中閑話,覺含雪霰氣。午後,同尚甫步羊兒堤一民舍,有涼風,留啜茶。後往江上看水,水大漲,波濤如沸,頗有大木當江而下。憩柳蔭少時,便道過表弟龔遴甫,因留飲,坐叢篁間待月。俄雲氣樓起,如有雨至者,遂散。

飲於初月臺上,夜深燃爆竹數十,宿鳥皆驚散。閑坐竹中不出。晚納涼谷門,偶見紫薇花一枝,嫣然已開。有老僕曰:「此花開,則新米入市矣。」

至艾家堰,沿江岸行。久之,登泛鳧舟小飲。江月浩白,波濤洶湧。望對岸,柳色沉黑。

開竹徑入深竹中,清涼沁骨。夜坐筼簹谷門上,油水映月,楊柳濯濯。油水,即古之油江口也。

飲於初月臺,友人云:「風冷冷,月晶晶,竹蕭蕭,宛似夢中也。」予曰:「此語正可作詩料。」

入城,還拜舊吳川令咼幼谷。按咼姓,前史已有之,見《南唐書》。又元微之詩:「司南卻是咼。」咼,苦乖切,今邑姓作「過」音。

至柳浪,泛柳巷,密柳遮樾,涼風穿柳中,陰氣肅肅。

久不見中郎,欲登舟,舟人云:「北風未轉,不若明日晨往為佳。」且令人趣寶方同去。

早同寶方登泛鳧舟,南風大作,渡江張帆而上。四開軒窗,水聲風色涼甚。日午已至沙市,晤中郎,登樓。時樓尚未落成,已了了見大江,一泓浩白無際,風帆往來,如在几案前。中郎曰:「此名硯北樓,取段成式『飲燕之暇,常居硯北』也。」樓前仍作三層樓一間,不惟可望江,即松滋及安鄉諸山皆可見。予謂近居有江有山,即是天與圖畫。此中人作室,尚不欲見天,況山水乎?

晨過中郎硯北樓,風色甚厲,共對坐,看一日書。

至劉氏園,晤僧死心。忽悟春初往吊蓮池之夢,園林阡陌,宛如夢中所見。又夢中見粉壁上數大字,今果有數字,始知會合前定,非偶然也。蓋蓮池以諸生出家,死心亦以諸生出家,其事正同。園中有池亭可坐,有一中天竺僧,高鼻深目短發,宛如今所繪曇摩狀,不能漢語,晏坐而已。取一黑褫,上有梵書,有雷音寺印及小西天諸國印。其人日夜持咒,病於龍堂寺,死心接至園中為調治,已痊。日已西,步至菩提寺,景頗清寂。記萬曆癸巳予住此,無念亦來,今十七年矣。是時西川楊敦初名景淳,以己丑進士令吳,強項不事權貴,改荊州教授,來此地論學。予見其所論不中窾,大嗬之,遂麵棗而去。又與無念共坐殿上,擊鐘一聲作一絕,凡十聲作十絕,聲動舉筆,聲寂放筆。無念及客等大驚。任氣恃才如此,真可笑也。

寶方、顯宗二衲,往玉泉講席。時玉泉寺修成,請北藏已久至,度門法師如晦,集沙門譒經,眾請講《楞嚴》。寶方,度門高足也。中郎與予共具大眾伊蒲之具,四金附二衲往,並有字達度門。且欲以秋初,從玉泉至青溪、紫蓋,不知果此願否也。

有故人賀醇儒者,以字來云:「身且死,無棺木,不能無望於君家兄弟。」予與中郎共以七金與之。醇儒家素豪華,少亦業儒,有名諸生間。父為別駕,與江陵相公為姻婭。籍沒江陵時,將逮其父,醇儒挺身出,備受拷掠,其父獲免。家素豪盛,以賭漸貧。晚遂不振。予少時與有杯酒宴笑之歡,見其病中語,不覺涕之無從也。

至南湖,偶有所見,乃青樓舊妓欲市人作鬟婢者也,忽忽如夢中事。過新市園居,主人尚未成行。至後園,塘水白於雪,圍繞綠柳中,真可作亭。還過觀音寺。塔下有老僧,邀入吃茶,云:「寺如舟,塔如帆,須得一丈六金身佛鎮之,不然載輕舟疾,難安眾僧矣。」乞作一緣疏,予笑而許之。

看報,得西洋陪臣利瑪竇之訃。瑪竇從本國航海來,凡四五年始至。初住閩,住吳越,漸通華言及文字。後入都,進所攜天主像及自鳴鐘於朝,朝廷館谷之。蓋彼國事天,不知佛。行十善,重交道,童真身甚多。瑪竇善談論,工著述,所入甚薄,而常以金贈人。置居第僮僕甚都,人疑其有丹方若王陽也。然竇實多秘術,惜未究。其言天體若雞子,天為青,地為黃,四方上下皆有世界。如上界與下界人足正相鄰,蓋下界者,如蠅蟲倒行屋梁上也。語甚奇,正與《雜華經》所云「仰世界,俯世界,側世界」語相合。竇與縉紳往來中郎衙舍,數見之。壽僅六十,聞其人童真身也。

中郎卷雪樓已可登眺,大江浩渺,圍繞硯几,望見遠山如畫。下樓檢秦中石刻,有對一聯:「長天夜散千山月,遠水晴收萬里云。」乃杜少陵筆,刻於秦中一山中石。「攀龍附鳳」,乃唐弘文館學士虞世南書,在秦中書院。「歸雲堂」字,乃黃魯直書,在密縣肇化寺內。

從徐寓移至觀音寺塔下吳氏新居,吳氏已移居。予移行李其中。入門,叢桂一株,為瓦礫所侵,急披剔之。募工數人,盡去草萊,花石漸透露。後園有老柏三株,海冬青二株,臘梅二株,白梅二株,石榴二株,雜花尚有多種,皆為草封。園後臺上白水一湖,澄人心脾,而臺狹不可亭,乃募工以土益之。大都置園以水為主,得水始可修治。此地據水之勝,為可喜也。臺四周皆楮樹,楮於樹為下品,然葉極濃,其實殷紅可蜜,其皮又為紙,而仙家服食中亦用楮實,不知何以賤之乃爾,豈謂其易生耶?子瞻有《宥楮詩》,即此木也。西日方熾時,此樹重重遮蔽,如含雲霰,雖以珊瑚林易之,吾不與也。

料理吳氏新園,去其遮天障風者,蓋沙律作宅,不欲見天與風故也。

中郎來園,坐臺上,謂大有幽意。飯後,至十方庵少坐。沿途深樹中,語鳥鳴蟬相次。街道如拭,凡入徑路之整潔,即南都不及也。


卷五 编辑

往普仰寺,寺內居民雜處,婦女溷僧寮中,了不為意。至後殿,皆捉鼻以往。大殿僧舍,皆措大占住,郡人真可謂不佞佛矣。

便河水已滿,白雲橋邊,楊柳半在水中。夜,飲於卷雪樓中。

邀夷陵羅伯生同遊金粟園,至徐寓,同步登小舟。過三義橋,時泛鳧舟正在深柳下,乃以小舟往,共坐閑話。伯生出黃慎軒數帖,予手錄之。其一云:「西陵江水,孝子泉邊,依依嘗若一日。別去以後,八年萍蹤,可歎。孤衰病之餘,重以酷變,去年人日,耀弟先朝露。先大夫素健飯,坐爾神傷見背。耀止有一子昆胤,雅負才名,比忽不祿,尤痛人心。孤淚出泉如,目為昏腫。兩年來形神憔悴,大非故吾。乙巳舊恙,前歲幸脫,坐爾稍復為苦。大都起居如常,但左足少力耳。自奉諱來,一切謝絕文字,禮壞樂崩,於禮故然。承諭賀文,傾倒控辭,想不多訝也。久廢臨池,手生荊棘,勉強塗抹,若出他人,兄見之亦當相憫也。大字或猶可觀,偶有崇陽紙,謹書二幅,往見一念。茂椒是藥品所須,口一開一闔者大佳,茂州部落戶,常以冬初至此傭工,惠寄非難也。時事日非,孤百念灰冷,惟當日儲西資,自覓便宜。此外無可言者,惟努力自愛。」其書中「西陵江水,孝子泉邊」,乃萬曆壬寅冬,予送慎軒西陵,西陵諸友同送之隔江孝子泉也。初,伯修官京師,以庚子九月,倉卒去世。中郎與予俱八月先歸。區處後事,一一皆慎軒為之,盡心盡力,可無遺恨。壬寅八月中,將謀歸伯修之櫬於先隴,中郎忽夢見伯修歸見大人云:「兒非黃慎軒來送我,必不行。」覺而謂予曰:「予夜夢如此,但慎軒方侍東宮講讀,那得至此?」不數日,而得平倩請告消息。又不一月,而慎軒至玉泉,以字來,去葬期僅十餘日。中郎往迎之玉泉歸,其題主志墓,皆屬慎軒,所謂素車白馬之事,千古再見矣。事後,予送之西陵,別於孝子泉邊,相視淚下。今光景儼然在目,見此紙不覺淚涔涔下也。予又問伯生,書中云「茂州部落戶」,果何謂也?伯生曰:「近邊熟番,廩於縣官,每春之各府縣傭作,不獨一處。」又一書云:「專使見存,乃爾空返,極知方命為罪,此中大自不安。但衰頹惡境,得借知己以辭他人,亦保全遺體之道。若此幸仗庇粗安,或當補贖耳。世醫皆知用鹿茸,而鮮知麋茸之功,蓋鹿屬陽,麋屬陰,人之虛皆陰虛也。麋角應陽而解,與鹿正相反,故能補血。角茸膠皆可用,《本草》自明。其他若熊油、麝香、貝母、甘松、黃連、蜘蛛香之類,皆日用藥品,而茂州常有,覓之或不難得。但不可因此惱亂有情,姑問之獸人及采藥戶耳。二袁兄往一再書來,然契闊之思,非寸楮可了。聞小修有越中之行,不審已還家否?如有便羽,欲附一函而東,幸勿忘報我也。」又一書云:「茂州使還,寥寥至今。昨王巽卿人來,始聞伯生移署陵州,玉壘明月,影入蘭溪,何如汶水耶?前夏中得袁二哥書,已聞有西華之行,但恨不得偕遊耳。小修久無耗,不知何似?中郎約孤下峽,以守製未畢大事,俟卯後徐議也。峨眉咫尺,曾無黃生跡,乃妄言他山水耶!」三書恐信筆草成,未必存稿,予故錄之,且其中諄諄念予兄弟,故不忍不錄也。

金粟園門成,修理粗完,遣工匠去。小舟已練畢,泛至對岸。舟上小立片時,鳥語荷香,大有幽意。回棹至亭,見前園叢桂委藉瓦石間,乃以磚砌方臺護之。鄰人陳生見而歎曰:「此桂每開,則香滿三市,然主者不知寶惜,根株埋沒糞土,如此者二三十年矣。今何幸也!」

回公安,筼簹谷已空,乃以後堂供赱谷佛像,前列《方等經》。

看人斫竹,去其龍鍾者五百餘根。

七夕天雨,大有秋色。火病偶發,無醫無藥,苦甚。

雨不止,病坐筼簹谷中。晚出,見紫薇花滿地如紅茵,侍兒欲掃去,予曰:「黃葉可掃,此花不可掃也。」

中郎從沙市來,居於筼簹谷,話間火病遂去其半。

同中郎渡江,江水漲甚。過馬家賽,至大堤,乃可泊舟。肩輿行堤上,見田中禾稼如雲。時有深潭,荷花盛開。竹林相望,莊院駢列,頗覺田家之樂。午後,憩於觀音寺,僧皆老農,相聚窺貴客,私相話語。

客來道余子默事,為傷之。子默能詩,絕不受人金,與之,輒大罵,竟貧病以死。死之日無棺。予下縣,中郎助以一金,復為予代出其半,遂免暴露。又言鄰舍有一十四歲女子,忽自言前生為某縣縣尹,杖殺五七十人,至午輒戟手如拶狀,痛楚不堪,抵暮復少停,凡半年矣。一客自往視之,臥板扉上。其父母曰:「前業深重,非醫藥所能救,聽之而已。」

金粟園木樨花盛開,金粟滿樹,一院生香。籬落俱成,頗似隱者之居。坐楮亭少時,命童子操小舟,過對岸看蓮花。其花為西番蓮,皆重臺而不結實。

過菩提寺中大士殿上,有遼庶人所書「幻影」二字,筆法甚佳。庶人雖淫縱,然頗有小慧,知書畫。永陵好道,庶人願為道士,得賜號「真人」,因出入無禁。冠道冠,披鶴氅,往來城野間。人家設醮,親來上章。尤喜妓樂。猶聞之故老云:「每上元燈節,皆以妓女數千導燈行,綺羅黛粉,繁華已極。自庶人得罪後,更蕭條矣。中年宣淫,遂亡其鼻。既居高牆,日畫貓易米。粗知樂府,亦俚俗,頗有當家語。」

中郎同散木至園,來看木樨,小飲徘徊而去。

坐楮亭看蓮花,中郎以字至云:「貸圃桂開如黃錦幄,有新到吳兒善歌,可急來。」予以事不得往,適鄧弈客至,因相與散步大堤。時大水已漫洲渚,垂楊柳僅見枝葉。因至周三宅飲,遍覓歌者不得。二更乃歸寓。貸圃者,夷陵劉元定園也。

看人蓋瓶隱齋,修理久不完,頗覺斧鑿聲可厭。是夜,思遊吳越以散鬱懷,遂徹夜不得眠。

午過中郎宅,中郎微動火,予動遠遊意。中郎云:「吳越太遠,三千里水道,亦非容易。不若搜近處之勝。」是日,中郎聞公安近事不懌,意欲絕仕宦,於青溪、紫蓋之間結室以老,且云:「生死事大,四十年以前作今生事,四十年以後作來生事可也。」

至中郎宅,中郎以火病未痊,移榻龍堂寺前新市李居。是夜,予與散木遂榻於廳前。散木夜起,摸床不得,忽以冷手觸予鼻。予愕然,散木亦大駭。已而相與大笑。

往中郎大市宅,登卷雪樓看水,水勢浩渺,萬戶皆在波光中。風色甚惡,不可久坐。坐於硯北樓中。

天雨,柴五十文一大束。是年僅五月中七日南風,此後皆北風。水勢沒岸,柴舟不能前,故湧貴。

天放晴,友人王尚甫至,且云:「吾入門見老桂若龍蛇夭矯,便已心醉。」同至楮亭,見清水一泓,荷葉田田,曰:「宛似村居。」過中郎宅閑話。中郎言及養生事,云:「四十以後,甘淡泊,屏聲色,便是長生消息。四十以後,謀置粉黛,求繁華,便是夭促消息。我親見前輩早夭人,個個以粉骷髏送死。此後工匠事畢,灑掃樓上,每日坐三炷香,略做胎息工夫。」予曰:「禪學悟後,保存護持,養生之理,即在其中。」中郎曰:「近日禪學悟得些些理路,多至放恣。現行無明,種種具在,道力不勝業力,祇是口頭三昧,臨終寧有得力處?四十以後,決宜料理養生事,起居飲食,皆有節度,乃為攝生之道。」予曰:「耳根常聽此言,亦自收斂。」

中秋坐中郎宅,中郎曰:「今日中秋,天公慳月,真孤負了也。」絲雨不住,予歸金粟園。時工匠已完,著屐前後行,覺幽邃可居。

送馬宅殯,從園中至天皇護國寺自來佛殿,少坐,待中郎至,同往馬氏阡。阡去寺不遠,與江陵相公墓鄰。是日風色惡甚。

城中見張江陵寫唐詩字一軸,下有「太和」二字,蓋江陵少時號太和居士。和尚豁渠《語錄》云:「過江陵,會張太和,如在清涼樹下打坐。」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不惜頭目腦髓,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立朝時,於稱譏毀譽,俱有所不避;一切利國福民之事,挺然為之。

新安友人吳用卿處見王羲之親筆《遲汝帖》,竊意為唐人雙鉤之佳者。有虞集、鄭清之跋。又有黃魯直《頌孟子取之左右逢其源卷》,詞云:「取之左右逢其源,香嚴臘月火燒山。對麵謾人猶佇思,打得香嚴也是閑。」後有宋景濂跋云:「黃魯直書,蓋學《禊帖》者也,法體雖殊,而筆意駸駸似之,晚年真書尤勝。觀此真跡,可知米芾輕於持議,答劉無言書,斥其字為描,殊可笑。魯直學佛,得於晦堂最深,人皆能言之,茲可略云。」又見李巨川畫《長江萬里圖》,從岷山起,止於洞庭,後有張魏公浚跋云。

用卿至瓶隱齋覓書畫,予無所藏,僅得《楊妃上馬圖》一軸。用卿曰:「此錢舜舉筆,《滾塵圖》則真韓幹筆。」畫《春倦圖》,用卿一見,即知為趙松雪筆。餘沈石田數軸,皆非贗手。同登楮亭,用卿曰:「一泓清水,兩岸綠柳,宛似桃葉渡耳。」

八月二十二日,移襆至中郎宅上。中郎火病漸加,迎一老醫李姓者,年八十餘,切脈曰無病,意稍安。

二十三日,為中郎料理藥餌,自云:「昨為醫者著一分參,遂熱不可支,蓋我係陽髒,不堪服補藥,又不敢服涼藥。不若不藥為妙。」予曰:「不藥得中醫,但調理飲食為上。」是夜,夢丘長孺來,相視而哭曰:「予無所依矣!」醒時猶淚涔涔也。

二十四日,中郎火病不退,心甚皇皇。

二十五日,中郎火病愈甚,遣人迎邑中陳醫。

二十六日,陳醫至,切脈曰無病。獨予私憂之,而人頗有笑予張皇者。

二十七日,中郎服醫藥不效,予一刻不能離左右。夜半忽呼予入房,已驚曰:「弟何由入此?」蓋夢中呼予也。予復出,覺神明漸亂,私自涕泣云。

二十八日,中郎病未見痊,足不能行。日中差可,夜殊不安眠。大便下紫血塊,小便初如陳米泔水,後赤如血,如濃茶。予私憂之甚。

二十九日,中郎病不見痊,飲食漸少,且食時不欲見人。大小便皆血。予臥不交睫。

三十日,僧寶方等至,中郎頻以二聖寺三聖樓未修為言。

九月初一日,中郎病稍可。予與寶方禱於大士塔下。

初四日,中郎第二男生。坐中郎榻前閑話,獨大小便血不止,甚憂之。

初五日,中郎病不見痊,大小便血不止。強起握筆作報,慰大人。

初六日,忽中郎室中老嫗呼予入內云:「夜中便三四次皆血,幾昏去,得不便則可望活。」予私自哭泣,安慰之,急呼李醫至,切脈曰:「脈脫矣!」予頓足仆地。醫曰:「勿驚,且試人參湯。」已進參,頃之氣喘,自云三分生,七分死矣。已復起便,自云:「我略睡睡。」此外絕無一語,遂坐脫去,予呼之不醒矣!痛哉,痛哉!一朝遂失仁兄,天地崩裂,以同死為樂,不願在人世也。予亦自絕於地,久之始蘇,強起料理棺木。囊中僅得五十金,稍乞貸當物市棺。吏部郎之清如此,即予亦不知也。哀痛中急還公安,安慰老父。

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竊窺老父於無人處哭,見兒至即收淚,蓋恐重兒之哭,並有性命之憂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予自思中秋時,中郎云:「我至重九,體中大康矣,當於硯北樓上作一佳會。」今相去幾日,乃有如許事,人命如此,可為駭歎!

至沙頭哭中郎,遂得血疾,晨常吐血數日,脹滿不支。醫人誤投以乾薑、半夏,燥極,夜遂不交睫,狂亂甚。自歎曰:「從中郎於地下得矣,老親豈再堪此痛耶!」

病燥火甚,惡飲食,作嘔又見血。夜不寐。

以人事多,體不堪勞,登舟還公安。同胞姊來,不敢會,恐一哭斷腸,吐血不可救也。既至林蘭閣下,大人急來視,且聞夜不能睡,一夜凡數遣人來問睡否。予憂病愈甚,且恐溘朝露為大人憂,生人之苦極矣。

居林蘭閣下,料理藥餌。

體稍平,步至筼簹谷,看張叟治藥,及斫竹為箕畚等物。午後過林蘭閣,小女兒牽予裾曰:「我念詩與阿爺聽:『路逢蕭史不回身,風嫋芙蓉繡領巾。雲裏自然標格少,但憑閨豔作仙人。』」予不覺淚下,此中郎《遊仙詩》也。

友人劉繩之典一僧舍於寺中作書室,欲轉典與予。予見其翠柏新篁,微有幽致,因許之,其直僅六金。自念年四十餘矣,進取之事,自有定數,不若置身淨地,隨僧粥飯,修香光之業為最樂耳。晚歸筼簹谷,看橘子作黃金色,磊落枝頭,因憶「石渠流雪水,金子耀霜橘」之句。

念生死心不切,欲借法水灌溉,揀經論中極警策語,令傭書者錄之。始於《法華經》,以次及諸經論,庶可發參禪念佛之機,不令中斷也。

得同參僧如寄書,寄《宗鏡攝錄》一部。《宗鏡攝錄》乃中郎所選,袁無涯刻於吳中者也。書付僧怡山來,怡山病甚,臥柳浪,予往視之。

同王尚夫過筼簹谷,步羊兒堤,至法華庵,老柏森森,寂無一人,惟二僧雛午課。問月江老衲,云在後室坐禪。遂過五弟園,園有胡僧晏坐,深目高鼻,不曉漢語。沿王家堰,至大人處看製藥。午飯後,過龔名世宅,小樓委曲可坐。向名世乞《唐詩紀事》,本頗佳,歸篝燈細閱。

飲於表弟龔遴甫園。時水仙一畝盛開,紫蓬萊吐秀蕊滿架。紫蓬萊即瑞香也。

病體初痊,懷抱甚楚,聊於小園養魚種樹撥悶。

早過園,時梅花漸開,臘梅亦有開者。寶方來,共坐臘梅樹下曝日。

得潘景升所寄《新安山水志》等書,蓋未知中郎先生之去世也。

晤李四秀才名守穆,云數日來家中堂前地下,忽有白火起,中如浪紋,光耀非常,一家俱見之。若是者凡三見,欲掘之,其兄光祿少卿李公道宇,名守約,止之云:「是祥,是災,是伏藏,皆不必問,但不發為是。」別去。至園少坐,復步至柳浪看怡山。怡山病漸愈,擁被相對。予問及寒灰近日行徑,怡山曰:「寒灰近日正結伴苦參,其中靈慧者俱能開一線路。。」予曰:「此事真能自信,不妨為人作師家。但下刃要緊,無輕許可。否則狂慧漸生,不可救也。」怡山大以為然。

晤盧孝廉非敖,訊及謝通明名景倩秀才事,云:「通明同王孝廉稚恭,名應翼,飲本邑多寶寺中,至十王殿,以肉置閻羅天子口中云:『汝亦解食肉否?』相與大笑。是夜通明回,即發病死。稚恭亦病,至一處,見一人尊嚴若王者,逮通明切責之曰:『汝生平亦解說禪,學靜坐,自不持戒,乃以肉戲尊神,何倨慢不恭若是!論汝陽壽尚有十年,今盡減去,付所司治罪。』謂稚恭曰:『汝與此人為友,不加諫止,罪亦當坐。』引至一處,有穴如環,中僅可容一手,四圍皆鐵釘,曰:『汝能以身從此中入去,即放汝歸。』稚恭私念云,置一手猶難,況此身乎?又自念生平奉白衣大士,冀大士循聲救苦,乃一心念觀音大士名號,如此數千萬聲,忽有大士自雲中冉冉而下,令稚恭引其裾,即入去。又從中引其裾,即復出。主者因赦之使歸,病良已。」景倩與侄祈年善,曾至公安,聞其病死甚速,殊訝之,不知因果可畏乃爾。

有客言歐陽公不信有三世事,予曰誠然。蘇子由云:「彭城曹煥為予言,壺公觀有老道士劉道淵,年八十七,謁之,神氣甚清。服細布單衣,縫補殆遍。壁間題者,多以不易衣為美。煥問其意,道淵悵然曰:『此故淮西守歐陽永叔贈也。世人稱永叔忠信篤學而已,君知是人竟何從來耶?昔將去吾州,留此以別,比嘗得其訊,吾亦去此不久也。』煥聞之,愕然莫測,徐問其故,皆不答。公嘗自言:昔日謝希深、尹師魯、梅聖俞數人,同遊嵩高,見蘚書四大字於蒼崖絕澗之上,曰『神清之洞』。問同遊者,惟師魯見之,以此亦頗自疑本世外人。今聞道淵之言益信。」然則身為世外仙人而不信有因果者固多矣,隔因之迷,豈不然哉?

過二聖寺,憶元微之《遠安寺水亭懷展公詩》云:「碧澗去年會,與師三兩人。今年見題壁,師已是前身。」觀此,則展公今二聖寺僧也。遠安寺即今二聖寺,宜入志(按遠安寺,名安遠寺。安公,遠公之師,不應後之)。

往沙市,王尚夫偕。風色甚大,不可以舟,乃肩輿從江南行。道逢一牛垂死,吐黑水石餘。予恍惚從輿中見之。及至逆旅,王尚夫云:「適見斃牛吐水奇黑,聞其人曰:『急磔之,往沙市賣!』予自思沙市所市牛肉,安知非此物,若誤食之,必無生理。從此將斷牛肉矣。」予謂尚夫:「何不早為我言?當以數鐶易而埋之,免致食者中毒,豈非快事。」尚夫曰:「君行遠,不及聞也。」

與王尚父登硯北樓,心酸神慘,相視而歎。

金粟園後籬落俱頹,命工修葺之。臘梅含胎未開,覺此中靜甚。

歸筼簹谷,梅花大開。

中郎誕日,痛苦不可忍。時八舅已入郢,往其家宿。夜夢中郎相引至玉泉,與無跡拜於一大殿上。覺而謂八舅曰:「甥頻夢中郎在玉泉,豈自在中陰住彼處耶?甥欲作一祠玉泉,以祠中郎,而身老其中。老來不任奔波,似為得計耳。」舅以為然,甚有往玉泉之興,因遣人約寶公同往。

同寶方遊,行眾香林,偶晤周念淨居士,云觀音寺塔下有居民,姓鄧名星者,得還債豬一口,方礪刀欲殺之,而異香忽發。遍覓之無有,乃從豬身出也。予與寶公驚愕,因同往視之。豬適在門,以手摸之,耳目鼻口,香氣酷烈,若今零陵香然。亦大異事。與寶公共歎五台薄荷之事,真不虛耳。

同寶方從金粟園曉發,過大暉觀,俗名「賽太和」,頗有喬松茂樹。及角坡寺,皆未暇憩。見八嶺山蜿蜓,上多朱邸馬鬛。晚至合溶,宿於圖台山彌陀閣。按合溶,乃沮、漳二水合流處也。沮水出襄陽房陵縣景山,即荊山首也。《水經注》:「沮水又連,北徑汶陽郡北高安縣界;又南徑臨沮縣西。青溪水注之,今遠安縣是也。」據《注》高安、臨沮為二縣,今以遠安為高安,即臨沮,似非。沮水又東徑當陽縣北,又東南徑驢城西、磨城東,又南徑麥城西,即雲長詐降處也。傳曰:「伍子胥造驢、磨二城,以攻麥邑。」沮水又南徑楚昭王墓,東對麥城,故王仲宣賦《登樓》曰:『西接昭丘』是也。沮水又南與漳水合流。漳水出南漳縣荊山。南漳,漢臨沮地,其山有卞和宅、抱玉岩。又南曆臨沮縣,又南徑當陽縣,又南徑麥城東。王仲宣樓在東南隅臨漳水,而賦之曰:「夾清漳之通浦,倚曲沮之長洲」是也。二水皆徑麥城,而合流於此。麥城又與昭丘相近,則仲宣樓舊亦,正在合溶十餘里內無疑。總之,荊、襄皆名荊州,而當陽,荊州隸也。仲宣客此賦之,正不必在荊、襄城郭間也。

曉從合溶渡河,走當陽,溪河清澈見底。近縣山色蔥翠,憩於城外報恩寺。予謂僧曰:「堂前牆不宜高,高則障卻山色了也。」飯後,行二十餘里,至度門寺,晤無跡禪師,相見喜悲交集。入暮,同步至打麥場上,山圍寂寂,一月孤寒,不似人世。已復同坐梅花樹下劇談。是夜,百念俱寂,穩眠至曉,半年內所無也。

曉起,同無跡詣秀禪師塔瞻禮,僅存遺址,瓦礫磊砢。《傳燈錄》載師葬龍門,其實寂於龍門,葬於當陽。張丞相說所撰碑文具在,可考也。憶元微之《宿度門詩》「門臨溪一帶,橋映竹千重」;「諸岩分院宇,雙嶺抱垣墉」諸句,可想見度門之勝。此地久已荒蕪,無跡剪荊榛,立蘭若,自耕自食,宛似農家。且自云生死之際未易言,念佛尤未純熟,更欲閉關數年。予聞之,惕然有深省。飯後,至大通寺遺址,沿溪而行。溪即玉泉下流,清澈見底。過三郎廟,關將軍平祠也。記《雲溪友議》載:玉泉寺鬼助土木而成祠。三郎神,即關三郎也。誠敬者,神仿佛如晤。緇侶居者,外戶不閉,財帛縱橫,莫敢盜者。廚中有人先嘗食,頃出,大掌痕出其面,歷旬愈明。「侮慢者,長蛇毒獸隨其後」,此唐人語也。當玉泉之盛,其神固如此也。

玉泉長老遣夫役來迎。飯後,同無跡、寶方往玉泉,循澗而行,見山勢如覆舟,又如寶冠。諸山拱抱,尊勝無比。近寺,泉聲汩汩,峰巒秀媚,草木淋漓。依山寶殿雄踞,上有「智者道場」四字,黃平倩太史書。旁聯為:「襟江帶漢三千里,蓋紫堆藍十萬年。」家中郎作也。記萬曆壬寅,送黃太史於西陵,歸至此,殿已傾圮。不七八年,而刹宇一新,規未央而摹祈年,則無跡師願力,與平倩、伯修、中郎及諸護法讚助之力,不可誣也。坐方丈,飯後至慈航居士接待處,登藏經閣。已步至乳窟聽泉,溯泉行,聲逾厲。謁關將軍祠,因往智者洞。別開一嶂,沿途多怪石,洞中可容數十人,石色甚古,松箭叢生其上。一里為朝曦閣,閣已廢,議與無跡復之。是日與無跡商榷,欲於此中擇一勝地建庵,朝曦止可遊玩,不可居,不若於智者洞下建一草庵為便。遂共視其址,正在玉泉發源處。日已暮,循舊路歸。無跡回度門,予與寶方月下聽泉,至夜分乃寐。

晨起,至大殿禮佛,步門外泉田。予謂將田之半鑿為渠,引泉水其中為放生池,世間惟活水最難得,此地稍稍修葺,何減百泉,惜無好事者耳。無跡云:「智者洞前地狹不可以庵,適聞寺右別開一嶂,舊名松桂庵,今已廢,分屬寺僧種麥。若以數鐶與之,不寂不囂,實為佳處,可作庵基。」遂同往看,果如無跡之言。晚,無跡別去,已復與寶方閑行。至關廟橋前碑亭,閱古今題詠詩,張、孟二詩,秀逸清絕;若樂天詩,乃東都玉泉,非此地也。東都去城三十里,有玉泉山玉泉寺,樂天嘗往遊焉。故其《閑遊詩》有云:「閑遊來早晚,止得一周年。嵩洛供雲水,朝廷乞俸錢。長歌時復酌,飽食後安眠。聞道山榴發,明朝向玉泉。」觀「嵩洛供雲水」句,可知玉泉之在東都也。又有「玉泉紅躑躅」詩及「湛湛玉泉色」一律,若屬當陽,則此詩亦宜收矣。樂天不宦荊州,由九江移忠州守,從水道往,未遊玉泉也。惟元微之謫江陵士曹,數遊玉泉,故有《玉泉道中詩》云:「楚俗物候晚,孟冬才有霜。早農半華實,夕水含風涼。遐想雲外寺,峰巒渺相望。松門接官路,泉脈過僧房。微露上弦月,暗焚初夜香。谷深煙蓋淨,山虛鐘磬長。念此清境遠,後憂塵事妨。行行即前路,勿滯分寸光。」「松門」、「泉脈」二語,至今宛然。玉泉之為官路,唐已然矣,豈容改移哉?此詩宜入《玉泉志》,今志中失收。又元微之有《思歸樂詩》云:「江陵道途近,楚俗云水清。遐想玉泉寺,久欲登斯亭。」即此玉泉也。

秤直付玉泉長老,易松桂庵基。予再步往看,有山有泉,蒼松老桂,真成隱者之居,決於明春興工。復與寶方、任居士同往乳窟,命童子掃窟前一方地趺坐,泉涓涓流,聽之不覺成寐。

晨起,忽作大風。至午,雪花飄颻,山半放雲氣如綿,松濤滂湃。無跡以登山小極微病,寶方往視之。歸來,雪滿幅巾矣。原約以二十日往青溪,恐無跡難山行,托寶方止之。寶方來雲,度門必欲往。風止日出,即策杖來也。

風止,曦日出,予喜曰:「是可作青溪遊矣。」會覓輿夫,皆早出,且候度門不至,乃定以明日成行。飯後,與寶方、任居士作山後遊,憩於關將軍廟。過橋撫掌,泉皆上沸。尋官道行至山後,多亂石,亦有透過者。各據一石而坐。已後歸,道逢長老同僧雛擔茶及餅餌至。啜罷,過壯繆廟,予曰:「可惜一泓清泉,無奈車塵馬足何!」長老曰:「廟之右有路,乃故趙太守汝泉所改郵騎道也,今廢矣。」攀蘿而上,穿峻嶺之背,望見九子諸山如畫。俯聽泉聲淙淙,甚宜亭。

至新市庵基上,翠微處見遠山堆藍。予謂僧曰:「此處可作一閣,名堆藍閣。」復渡溪過前嶺,看遠山,穿松徑而下。至寺前,適無跡以遊青溪來寺同宿。夜坐,賀予得庵基,並問庵何名。予曰:「玉泉亦名柴紫,可名柴紫庵也。」無跡云:「予近有山中諸詩,名《柴紫庵稿》,今被居士奪去矣。」

天放晴,同無跡、寶方、任居士往遊青溪,不數里,別玉泉諸山,入一音寺界,亦智者所建。峰巒甚多,總名為一音寺岩也。翔舞飛騰,幻變百出。昔遊桃花源上,酷愛其山勢生動,天外浪壁層層,以為希有。今見此山,姿態橫生,真堪伯仲。無跡馬上大叫奇絕,幾至墜笠。飯於一音寺岩下。頃之,天復晦,雪紛紛落,頗為山行憂。俄復霽,別一音岩,入青溪諸山之界,相與下馬顧盼。予歎曰:「予生平有山水癖,夢魂常在吳越間,豈知眉睫之前,有此青蓮花世界也。」僧以手指曰:「瘦壁棱棱,有若刻露,當其前者,即鳳山也。過此山多石,不復上矣。」近寺,忽見清流一泓,滂湃噴舞。與無跡下馬坐橋上,予曰:「吾見泉亦多矣,跳珠霏雪,何處無之,未見淺碧淡綠如此水色者。」按《水經注》:「青溪水出縣西青山,山之東有濫泉,即青溪源也。」以源出青山,故以青溪為名。今但以青名溪,不知以山之青名也。盛弘之云:「稠木傍生,淩空交合,危樓傾嶽,恒有落勢。風泉傳響於青林之下,岩猿流聲於白雲之上。遊者恒若目不周玩,情不給賞。是以林徒棲托,雲客宅心,泉側多結道人精廬。」即此地也。已入寺禮佛,出至龍女廟前,乃青溪發源處。昔晉法琳於此作論,龍女來聽,因祠於此。前有方廣地,最宜聽水。泉發源同江,故與江水同消長。然石中出泉,至冬猶滂湃,尤諸泉所無也。泉之上有峰一壁,甚巉蝕如蠟淚,注為二洞。一為臥雲洞,琳法師箸論處;元又有臥雲禪師居之,故亦名臥雲洞。大士洞斗絕,不及往。此路頗多佳石,若太湖者無數,恨無人剔出之耳。

往遊鬼谷洞,石色沉碧,空中而多竅,可作精藍處甚多。其文多如竹葉鳥亦。過嶺,溪中行,溪石為千百年雨溜所洗,皆如雪色。至鬼谷洞前,三峰如砌。入洞中少憩,道人持炬火前導,見洞上皆旋螺作殘雪色。其下若龜文,所謂蓮花池也,水下注淙淙有聲。傍池行,入兩重石門,有無數大蝙蝠,若雞鶩綴其上,見火皆起,或墜水中。至前一小門,道人蛇行而入。會炬煙薰人目須退,共唱佛陀,淵淵作金石響。道人云:「有桃源、三郎及石柱洞可遊。」里許,為桃源洞。入洞,度門與予及從者皆大叫。其中若大廈,上如亂雲封砌,閃礫變幻。中隆起一案,若佛龕。從來洞中石色之奇,未有如茲洞者。其鄰即為三郎洞,較狹於桃源,而深過之。亦用炬,如重門,大類鬼谷。數百武有人家,至石柱洞,蘿棘封門,猿接而上。中有千年石乳若柱。此洞有水,不可住,然水極清冷。覓路下,沿溪復從故道以歸。從遊者皆倦。汪茂才云:「溪上有田可市,去此可一里許。」予復循溪,步至田畔。歸已暮,飲數杯而臥。鬼谷,按《拾遺記》亦云「歸谷」。昔儀、秦問先生何國人,答曰:「吾生於歸谷。」古史云「鬼」者,「歸」也。

雨大作,至乾溪,遊佛耳岩。

有便人至西陵,作字與雷何思及劉元定。諸衲皆先歸,予亦行。夜宿玉泉。

閱《佛祖通載》,方知玉泉寺原名一音寺也。然一音寺岩上,又有一音寺,至弘治年間方毀,豈後又另建一寺名一音歟?晚雨甚,作雪。

步前嶺,望諸山猶帶雪,微日照耀,晶瑩可愛。

柴紫庵閑行,定草亭址。步至乳窟,溯流而上,至泉上枯坐。會雷何思以字至,約於燈節後至此相晤,寄有五台香菌。

除夕,度門來玉泉同守歲,攜所作《青溪詩》五首來。夜間予得二絕,傷逝者之捐棄,腸痛不可喻。予謂度門曰:「今年受生人之苦,骨肉見背,受別離苦,一也。功名失意,求不得苦,二也。自歸家來,耳根正不清淨,怨憎會苦,三也。秋後一病,幾至不救,病苦,四也。生人之趣盡矣!」度門曰:「不如是,居士肯發此勇猛精進心耶?」


卷六 编辑

萬曆辛亥,正月初一日壬寅,住玉泉講經臺。晨起,同度門上殿禮佛,復至講經臺遙拜家園。遂同往武安王廟,時初日照岩,泉水蒸而成霧。禮神畢,歸小樓閑話。午,步往後山,途中據石清坐。

同度門聽泉於泉響處,各據一蒲而坐,不覺成寐。

將遊紫蓋,同寶方往。度門夜閱《楞伽》。

別度門,同寶方往紫蓋,沿途多峻嶺,望玉泉甚尊特,其後為青溪、茅平諸山,上帶殘雪,日光映射。寶公云:「大似晴雲照覆山巒。」予曰:「雲色稍陳,不若雪色之鮮霽照人也。」過聖水寺,相傳葛稚川煉丹,於此取水。不數里,為吳王墳,塚隆隆起。吳王不應葬至此,豈「吾王」之訛耶?楚都在沮、漳間,宜此地有王家陵墓。所云昭丘者,皆相去不甚遠也。此地望見沮、漳兩岸之樹,分行交樾,不可紀極。路從山後,以達於寺,蓋自太行、少室、伏牛、玄嶽諸山,蜿蜒而行,至此地忽止。其前則平原千里,江南諸山,皆可指數。若天日清明,可望見江上風帆。數月來,滿眼峰巒,忽見平曠如掌,亦覺爽豁。山頂有仙祠,即葛稚川煉丹處,前有井已涸。予記《列仙傳》,煉丹紫蓋乃葛稚川之祖葛玄,名孝先,非稚川也。孝先跣行,屈氏二女作履施之,後分餌丹,二女皆仙去。至雲山主為劉綱、樊夫人,劉綱為上虞令,亦非是中人,不應作山主。俱誤甚,宜改正也。寺肇基於遠法師,後天皇悟從荊州天皇寺移至此寺住。時樹木甚茂,以湘藩造宮殿,盡伐去。近日栽松,嬌姹如綠雲,寺僧頗嚴守護,不過十餘年後,又成佳叢林矣。

送寶公歸公安,予復歸玉泉。行嶺上,望遠山晴雪,殊快。至聖水寺,從徑路趨玉泉。輿中於諸山外,見玉泉屹立,有若久客望故鄉,暢適不可言喻,豈非宿緣耶?過金家溪畔,兩水合流處一小庵。庵中僧供茶餅。過此,山峰多茂樹,無童者。逾光石嶺,石淨滑不受塵。下嶺即玉泉寺田,松謖謖,水涓涓,窅無出路。復逾嶺,以達於寺。山行稍倦,夜來焚香靜坐,亦自快。

往定堆藍亭基,較前更上三四尺,見西峰一帶如潑墨,秀媚照人。

度門來視堆藍亭基,並成響水潭庵基。潭上乳窟五十步,,為聽泉第一處,兩山相夾可作庵。度門曰:「吾老愛聽泉聲,且與居士堆藍社相近,共作念佛因緣,以畢余生足矣。」地屬僧性美,美為導,從泉處至山背,皆在庵基內。山上前可聽泉,後可望九子諸山。是日,予作詩四首志喜。

至堆藍看立亭柱,度門來。是日,送寶方人回,得丘長孺書,詞甚痛切。蓋吾兄去世後,海內聞而痛哭者,不可指數。長孺尤甚。大都人生去世,士林中無有下斷腸之淚者,則其人亦可知矣。在他人及長孺猶爾,況己骨肉如予者乎?予又安得不入山,更汲汲人世事也!

入城,循玉泉行,水漸大。過石根穿泉岸處,復下輿閑步。是日,風日甚佳,諸山甚青翠。午抵報恩寺,閱空長老新置一禪室,甚淨。度門已先至矣,遂偕過汪從事處。夜歸報恩寺,閱空老衲過天王殿,大呼:「朱風子在否?」數喚始應,口中已喃喃作歌聲矣。予問故,閱空云:「此人姓朱,不知何處人,嬉遊城市,夜宿於此。人予之食則食,亦不乞也。寒冬惟著單衣,亦不覺寒。人予之衣,輒與人。夜宿於地。雪夜呼之,或裸體舞雪上。出語或可解,或不可解。性好酒,亦無醉時。無嗔怒,詬辱之,撲抶之,亦不怒也。聖凡不可知,然亦大異人矣。」因呼之曰:「風子冷否?」答曰:「我有坎,我有坎!」復大笑。

汪從事請於城外園中食素,因呼朱風子來,予之酒,輒歌,且大笑。飲已,亦不辭而去,且歌且笑,搖曳而行。薄暮,出城外寺,右有山隆隆起,訊之,則荊王墳也,意即昭丘耳。

步至城外真武洞,洞亦寬曠可坐,恨前無水耳。同上高阜處,俯臨沮水,其右為九子諸山,左為許由山。中開一罅,望見清漳,不百步即仲宣樓舊址。共藉草而坐,不覺已暮。夜月朗甚,閑步城內。歸至寺,朱風子醉舞月下,撫掌曰:「且混,且混!」人問燈好否,曰:「燈甚明,路不平;燈甚明,眼不靈。」道已,復大笑。跡公早憐其寒,以一衣予之,訊之,已施人矣。

往遊龍泉寺,度沮水,水清澈見底。不數里入山口如戶,遂行於日夕所望黛色中也。二十餘里,至龍泉寺,過胡康侯墓,宋時老松尚存。康侯,武夷人,父淵寓跡荊、湖間。至安國,為蔡京所惡,退居當陽之漳濱。後子宏復徙居衡山矣。寺右掖為遠公洞,洞高不可登,遂歸。至康侯墓前聽松。月上,松影滿地,遒勁甚。取酒少飲。夜宿於寺。按偽秦建元九年,遠隨安公南遊樊、沔。及秦將符予寇並襄陽,道安為朱序所留,不得去,乃分遣徒眾各隨所至。遠於是與弟子數十人,南適荊州,則是寺開山,正茲時也。所住精舍無水,師云:「若此地可居,當使朽壤抽泉。」言已,清泉頓出,即本傳所云「始住龍泉精舍」是也。然潯陽亦有龍泉寺,未知孰是。

從龍泉早發,往遊九子。沿途山色,空翠撲人。左清漳而右曲沮,至九子山如高髻亭亭。予以兩輿人扶掖而上,坐石上。諸山絕似蓮花,此峰又蓮花出水之最高者。小童爆竹,山應如霹靂聲,遏抑不得出,久之乃止,相看大笑。龍泉僧以酒及松花膏至,膏純以松花為之,和以蜜,入口作松香氣,山內清供第一品也。下山,從燕子衝至何仙姑洞。仙姑衡州人,不應在此。路甚險,洞皆碎石合成。出燕子衝,如戶闈忽開,沮水當其前。渡水至關將軍墓,前有石楠樹最古。饑甚,命山僧炊飯。飯後,行五里至寺。

歸玉泉,過度門,流泉汩汩,村野間了無一人。入門寂寂,大呼,門乃得開,甚矣山中之靜也。跡公正吟哦作詩。

看砌亭牆,閑步塔灣田上,見溪上新柳,遠望如綠煙罩樹,嬌姹動人。

往遊智者洞,憩於漢壽亭侯廟。半里許,有青石突出如蓋,乃樵人逃雨石也。近洞處,忽有人家,牆外青石如煙,磊砢其間。石隙杏樹兩三株,已開。不數步,青石如闕,內圍十餘笏地,可作一靜室。蓋玉泉前山以泉勝,此處以石勝,色大類英石,微癡重耳。至洞,靜坐許時,幽邃蕭靜,微聞松濤。

至堆藍亭,時蓋茆者尚未完,步西南嶺間可百許武,怪石如林。望山上石巉巉,綠樹叢生。坐石上,看遠近山色,秀媚甚,卜一小練若最佳。予起步,忽有一麀及一兔突起去。已緣山腰至對嶺打麥場上,少憩。歸午食,飽後復遊。從乳窟渡水,過祖師廟,松風泉響相競。行近洞,則松風為泉聲隱。從嶺背上行,則松風喧甚,泉聲亦少隱。至一荒田,望九子山如刻畫,諸山中惟此山獨有芒刃,大與鼎州綠蘿山相似。下嶺,至泉源處,循流而下,忽得一處青石堆積,石路為亂泉所蝕,成深渠,大類蟲書鳥篆。泉從渠下注,聲響若鐘,因名之為石鐘峽也。溪上莊戶以茶及酒至,長老祗園亦攜酒來,云:「到處覓不得。」口中復喃喃,為泉聲所遮,惟見口開閉也。飲數杯,復行澗中。可五十餘步,至繡石澗,澗兩岸皆奇石,綠苔附生,秀細可愛,若錦綺。其上突出,可蔽雨。復倚石坐,水為兩岸石所束,故流疾而聲愈不平。石為千萬年疾流所擊,奇形異態百出。過雙石關,不十餘步,為獨石關,一童子以石丸從,不得渡,則置丸水上以行。至響水潭,若奔雷矣。復至堆藍亭,蓋茆已完,掃地少坐。日照遠山爛爛,意甚樂之。是日也,得佳勝三:怪石林、石鐘峽、繡石澗是也。

堆藍亭看編棘籬,俄而跡公至,坐亭上。已同至響水潭,尋溪而上,覓錦石澗、石鐘峽。跡公歎云所未經見。

午至堆藍亭,亭外棘籬已成。見西峰晚嵐,如濃筆醮淨水中,墨花鬱起,間有濃淡。又日色照之,其無樹者作淡金色,有樹者作藍汁色,真荊浩、關同得意筆也。是夜夢見玉泉山上復出一山,若進賢冠狀;又見此山化為一舟,飛行虛空,皆異境也。

至堆藍亭清坐,山中寂寂無一人,但聞風聲鳥聲及嶺上叱牛聲也。下亭,命童子持繩床往乳窟,臨水坐。窟中石乳累累下垂,俱不知為何人取去。坐倦,至塔邊看新柳。

居玉泉講經臺,步於山泉閣。堆藍亭窗欞畢功,從堆藍亭閑行步至怪石林,坐於石上看山久之,乃從前路歸。途中見兩兒相牽,大兒絕衣而去,小兒哭甚哀。訊之,大兒,小兒兄,得罪於主人,欲逃去。弟不忍舍,挽留之不得,故泣也。予見之亦泣,因思此兒以兄遠去,尚不忍舍,況吾兩兄倏爾長逝,永無相見之期,豈不哀哉!竊自含淚歸寺,半日不怡。寺僧謂予眼痛發赤,不知予之有所觸也。

從玉泉早發,遊遠安諸山,偕者為李生伏之及僧祗園。山中野花盡發,沿途青李及棠梨花皆如雪。至一音寺,山皆如象王排立。午抵青溪,立橋上看水,碧乳泓渟。入寺禮佛後,至龍女廟前試茶,水味極佳。上臥雲洞,以遊山帳置洞邊共坐。從洞邊攀蘿捫石,可半里許,至海潮洞,大略如楊惠之所塑普陀壁也。一山皆青石,如太湖中空而多竅,扣之鏗然有聲;若剪去草萊,一一剔出,茲山勝乃不啻,惜無好事者。

從青溪發,至青溪鋪,望亂山中忽如雲破霞裂者,即白岩寺也。昔郭河陽畫石如雲,此山真如雲矣。山路漸隘,如入峽然。漸從一竅,內如永巷,兩山壁立,時有泉聲。石上苔文繡蝕,略如排當彝鼎。至木瓜鋪,微雨,石益奇古。旁出為墨匣溪,秀邃殆非人境。雨漸大注,覓木瓜庵不得。復行二十餘里,皆穿峽中,峽盡,得沮水。山水相依,路盡左擔。晚渡水,宿慶壽寺。故人秦茂才定寓來晤,昔曾見於沙頭,今二十餘年矣。

往遊鳴鳳,渡河行三四里,近山中,兩山石壁峻絕,滑不受塵,水從中出,已心奇之。凡經四五渡,始至山下。兩山如牆,青綠照人,間有石洞。至觀音堂,水繞其前,聽水憑欄少坐,遂短衣上山。石級斗絕,幸有石欄可憑。天門有三,相去各里許,屢陟屢息。諸峰俱如商、周彝鼎,朱砂翡翠照人。望山巔仙宮,若在針鋒棗葉上住。既至巔,禮祖師畢,住聖父母祠。

坐祖師殿後,望後山如千葉青蓮。午後遊後山,石裏出喬松,矯健而淨。石級無欄,下視陡絕。導者挺身直下,了無怖畏。予飲數杯,兩道人扶掖,乃得下。歸住石臺上。雲色從杯前度,馴鷹掠食。雨大作,稍住,即往為鹿苑遊。飯後下山,道侶攜酒天門,以次遞飲而下。山半雨大作,至觀音堂,暮矣,遂不成行。雨中持蓋溪間,西去得雙石峙立處如扉,內有澄潭,溪水所會。至一民舍前,前對石峰,形空色麗,水繞其前後,倚山而住,令人有卜居之想。是夜,道士伴松年七十餘,十餘年不下山矣,聞予晨往,復來送,至已二漏。小道人蕊珠勸酒,且乞詩,遂為之醉。

從鳴鳳大士閣早飯,見日色麗甚,遂往遊鹿苑。行十餘里,望鹿苑山色如破雲枕藉,意甚欣然。下層阜,聞水聲戛戛,流入沮河,即鹿溪也。兩山夾處如鐵牆,溪水瀠回界之。右掖諸山,為獅子岩,為招仙岩,岩一壁如削,如墨汁灑成。左掖一山如翡翠屏,為石柱峰,深綠殷碧,俱如屏障。水墨岩忽折,泐成一峰,前垂長袖,有若鹙頭,寺據焉。水墨岩翻出其左,鹙頭再折一峰出其右,即法華臺也。其前為石柱峰,流水出其下,兩掖之峰多垂袖如重門。水屢折而復出,凡四渡水而入寺。寺已敝,惟斷碑在麥田中。考碑,寺即陸法和居士舊憩第也。

晚設遊山帳於法華臺,見後山諸峰疊疊,尤佳。然此寺中十餘峰,或如灑墨,或如砂翠,政不必借妍於遠山也。招仙岩在水墨岩上,滑不受塵,有一僧鳥騰而上,予等皆股栗。晚坐水邊。

早,遊山後,乃以山蹇從,遇水則乘之以渡。從法華臺下渡水,行繡鐵峽,忽見三峰如博山爐,青翠照人。渡水見山後戶,水隔之,望見石山中多土山。復歸至繡鐵峰,即繡鐵峽上山也。上有平地,望前三峰甚麗。從兩山夾處,冒險搜剔,石如醿可鑒。遂至寺後嶺上定喘息,僧以酒茗至。數杯後,臥於石上者久之。歸寺,午餐沐浴,就枕熟睡。起,山遊,命童子以遊帳置法華臺上看山。風色稍惡,乃下臺,過水墨岩下。凡兩渡水,至山口龍王洞邊,據石而坐。忽有樵人,從如削峰頭捫蘿循石而下,眾僧皆為之咋指。晚步至石柱峰下,從樵人處乞得茶數片以試水,亦佳。蓋鹿苑以茶名,所謂「青溪水,鹿苑茶」也。寺既凋敝,僧遂不復種茶。而絕壁上遺種猶存,惟樵人采薪,間得數兩耳。又有黃薑,形如山藥,食之微苦,村民以為儉歲糧。時月色微明,山形黯黯,水聲哽咽,雨大作,乃覓牧童避雨岩下坐竟日。

從鹿苑歸,近渡沮水,回視萬山搖曳翔舞。因下輿緩行,細看之不能別也。復至慶壽寺。

玉泉歸,晤寶方、雪照,時二僧閉關修《法華》三昧,方出來晤,云:「靜中光景,甚為希有。」因與寶公商量,為大人修梁皇懺事。

寶方來,以教乘法數示予。是夜,夢與中郎會於一樓,中郎看二人弈。予問曰:「兄住此樂乎?」中郎曰:「甚樂。」予曰:「予即來此樓中,共聚首可乎?」中郎曰:「未可。」予問:「修行有益否?」中郎曰:「大有益。」予話間甚快,以手摩中郎身云:「甚暖,非逝者相也。」踴躍欲告人而醒。

夜,夢天上雲氣飛舞,有若烏絲,又若今之馬尾羅,搖曳滿世界。已作一陣入一大廟,予在廟左立,觸予身。予即騰起十餘丈。醒,自喜為情少想多之征,稍自快也。

自為齋主,於三聖閣起華嚴會。時禪堂衲子寶方、怡山而下五六人,本寺戒僧本空而下數十人,皆聚於閣。三時念佛,二時誦《華嚴經》各一卷。從寺中歸園,時園中竹萬竿皆生花,漸欲枯槁。因命園丁以漸伐去,頗有為予惜者,予曰:「大限既至,此身亦須將去,況此身外物哉?」戴凱之《竹譜》曰:「根乾將枯,花{覆}乃{紂},{紂}必六十,復亦六年。」竹實曰「{覆}」,竹死曰「{紂}」,蓋竹六十年一易根,輒結實枯死,其實落土復生成竹。然近來新栽者,不數年亦{覆},東南皆然,無一存者,獨水竹不爾。且予近定居玉泉,此亦寄也。是日,玉泉修庵人至,已斷水矣。

赴顯宗齋,早至柳浪,柳色參天,真所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也。小舟在溪邊,遂同泛少時。追思中郎往時同遊光景,不覺淒然。每值荷花盛時,無日不泛,有衲子遍虛,能鼓棹,偶墮水中,大笑欲絕。今遍虛亦化去三四年矣。

有談及梅衡湘中丞事者,云女澹然學佛死,中丞祭之,有云:「有佛自然有魔,不信安得不謗。」予心服,以為名言。

行亭成,亦名陸舫,可隨處安立,看山聽泉者也。

漢陽王章甫,從燕中來吊中郎,時走玉泉覓予,不知予之在公安也。是日,即欲往沙市,而風雨大作。

開霽,肩輿入沙市。

金粟園中芍藥及雜花盛開。

同章甫渡江,夜抵筼簹谷。

步至法華庵柏林中小坐,便過五弟天華館。飯後至柳浪湖,煮茗泛舟。同至二聖寺看李龍眠羅漢,並舊鑄二聖威猛象,長不盈尺,健骨怒筋,張口奮拳,棱棱可畏。

同章甫、寶公從公安發,往遊君山。風日清和,麥浪滂湃,晚宿民安驛。

從民安驛早發,午見繡林山色,久不見山,為之一快。

天暑,從舟行,風色甚惡。長石江上有亭,送予至亭中閑話。晚風靜,予與章甫、寶公入舟。

風色甚恬,過墨山,晚宿車水灣。

舟至洞庭湖口,泊於岳武穆祠下。

泊教場前,雨霽,登教場山上。山砥平,十數里芳草油油,真堪調馬。右望諸山如展旆。而江湖出左右兩掖,亦奇觀也。

往遊君山,至扁山,西風大作,不成行,泊於南津港。近山,雲奔馬逝,大有姿態,春水浸其足,徑路窅窈幽奇,大可泛。岸上有古廟,乃孝感夫人祠也。秦皇時,夫人之父以從役赭山溺水,夫人尋父,聞其溺,遂赴水死。至潯陽,扶父屍浮水上。後人祠之於此,草木蒙翳,守祠人養烏鬼塞路,不堪坐。問守祠者曰:「此去岳陽樓幾里?」曰:「可六七里。近此二里許有呂仙亭可登也。」遂陟重巒,緣江岸至亭。門對君山,湖光浩渺,繞亭喬松數十株,拗枝虯曲,皆數百年物。松上有白鶴巢,惡少年欲得其雛,以竿中之,危欲墮。予以金為鶴雛乞命,少年不可,乃與章甫、寶公共以因果報應之理曲譬之,其人不懌,然亦從此興闌,無必得之想矣。久之,肩竿而去。予等少酌亭前,亭右即為白鶴寺,寺泉極佳,以新茶試之,烹點不佳,不堪飲。日將落,霞氣射湖心,遂歸坐舟頭。偶有流星如一月下墮,忽分為二月,光芒燭天,舟人皆怖叫。

黎明,東風細細,一帆直走君山。初日既出,波平如掌。方舟進發,已抵山足。繫舟寺門,見喬木蓊鬱,虧蔽天日,黯黯含雪霰氣。兩掖之山,如垂長袖,乳石磊砢,如飲水而下。遂坐石上早餐。入寺禮佛,天王殿前鴨腳四株,唐、宋以來物也,上巢白鶴數百,遠視之如玉蘭花。正殿亦壯偉,後為藏經樓。左廡祠柳毅秀才,作健兒裝。西去穿喬木中,新篁綠色照人。蓋遠視此山,真似長眉一抹。入其中,求所謂十二螺者,亦不可得,都為老樹壽藤所遮,仿佛見汙隆耳。然曲徑中時有起伏,竹翠茶香,雜花芬馥,極紆回有幽致,宛似江南佳麗名園。過軒轅臺,此處可覽湖山之勝,惜以文昌閣封之。復行,行竹石中,登酒香亭,其下乃走鼎、澧諸州道也。空水澄鮮,了不一其際。倦歸,坐方丈假寢。已至寺左掖髻上,得朗吟亭,望長沙、湘潭去帆如陣。上有古松數株,陡健清人肌骨。亭下古木蕭森,共坐其下小飲。午後,往湘妃廟,忽得曠野平田,極有野趣。入廟中,了無一人,閱古碑,頗喃喃皇英事,不知帝女者,乃天帝之二女,非堯二女也。自秦以來,誵訛久矣。晚,坐亂石中聽水。

晨起,擇一卜築地,雙髻曲抱,篁竹、橘柚、銀杏、木樨之屬,遮樾不見天日,可作一小樓。晨飯後,風甚猛,別君山,一帆走岳陽樓下。大都天水一色景象,乃此樓尋常受用,然亦不能於此外覓一奇語,能模寫其澄鮮也。按滕子京增城樓為岳陽樓,范文正為記,蘇子美書石,邵餗篆額,世謂「三絕」。章甫曰:「文正之文信佳矣,然忽作憂樂語,果何謂?」予曰:「滕子京負大才,為眾忌嫉,自慶帥謫巴陵,憤鬱見於辭色。文正與同年友善,愛其才,恐貽禍。滕豪邁自負,罕受人言,正患無隙規之,值其以文求記,故文正記中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意蓋有在焉。」初,樓成,賓友請合樂落之,子京曰:「直須憑欄大哭一番始快!」《過庭錄》所載,非妄也。別章甫,從城陵磯買舟歸。

抵車水灣,月色甚朗。夜往塌石驛,漏深不至,泊墨山下一小港中。上岸,有長堤一帶,古樹昏黑,棘花帶露盛開,流水汩汩,四繞皆麥田,月下誤以為江水,甚可畏。入舟,再移里許,得鄰舟始泊,去塌石驛數里程耳。

從塌石早發,墨山之石多有磊砢水上者,石色頗不佳,此路多崩岸可畏。抵調弦驛,舊有調弦亭,今三戶蕭然也。

石首張翁伯治具江上酒樓,長石、季新、伯雨皆聚。翁伯出前所閱《樂春釣魚圖》,並《盧同煎茶圖》再玩。又南堂之什、陽峰相公自賦、諸文人倡和,李崆峒、何大復、王稚欽、楊升庵、廖鳴吾諸公皆親筆,字多遒古可敬。

還公安,居二聖靜室看經。

赴本寺華嚴會,夜坐甚爽。

登泛鳧舟往沙市,將至玉泉。

從公安發舟抵黃壇,與怡山相對清話,真如泛一日舟,不似行路也。

從黃壇移舟沙頭,雨大作。怡山留舟中,予往金粟園。

收拾瓶隱齋,看新荷出水。

體中病,念玉泉未能去,不若歸寺過夏。怡山亦至,遂同入舟。晚宿黃壇,閑步柳下,水中望落日,恍若作西方懸鼓觀也。

南風大作,從黃壇與怡山各跨蹇陸行,遇楊柳濃陰,則藉草坐談。午渡江,抵筼簹谷。

住二聖寺禪堂靜室,時泛鳧舟已從虎渡轉三橋矣。

天雨,為顯宗題青蓮冊。青蓮庵基,中郎所施,見其冊上字,不覺潸然。予題畢,呼顯宗示之,兩人淚交睫也。

將遊村中,從林蘭閣肩輿往三橋舟中,憩於茶庵。

過孱陵街至舟,移舟黃荊口看月,有聽水之樂,而無風濤之慮。

停舟黃荊口,遣人約崔晦之同行。晦之居去此不十餘里。將午,晦之至。風逆不成行,遇嘉樹林處,則暫憩。晚抵大陽橋,橋久撤,近橋有大陽寺,即子美作詩與大陽長老者也。沿途頗有土城,多國亂時草寇所都。夜與晦之開窗看月,不忍寐去。

早從大陽橋移舟至長安村輞湖邊。湖水晶瑩,周回可二十餘里,可當西湖之半。雖無樓閣梵刹,而遠樹近林,亦極倩冶。

過先塋,拜松楸間,豐碑不具。今年當以舟往陽岐載石,不容緩也。

湖上水平如鏡,看水上晚霞,甚樂之。

雨大作,舟中對雨清坐。是日食新。

天晴,放舟輞湖心。初時熱如炙,已而水風拂面,涼透肌骨。

天新霽,念簡田弟病痢久不痊,與唐仲文同往視之。至大德寺少憩,寺門垂垂欲墮,殿堂俱不支。毛氏二甥寓此讀書。天欲雨,急至簡田處,入臥內視之。病已九月餘,形容瘦槁,不覺為之墮淚。自云:「昨日甚危篤,今日稍可矣。久不見兄,兄在何處?」予曰:「予亦病,往玉泉調治,二月餘遂痊。」簡田曰:「我若有起色,亦隨兄往玉泉也。」

移舟於魯湖,湖與輞湖相連,去杜莊僅數步。是日,息於杜莊深松下,了無暑氣。

從輞湖發舟,往刀環。

舟至小河口,河曲不能入,以小舟行涉重湖,過橫溪橋,至肉浦登岸。見長松參天蔽日,新禾如雲錦。予不到此二十年矣,家家種樹,居然有花源氣象。

泛鳧舟已至肉步河,與吉人、太初三甥步至河泛舟。居民素未見官舟,相與聚觀吒笑。

與太初、吉人早渡河,至法華寺,看中郎所市陰宅。詣法華寺小坐,訊寺所起,云隋朝。然豐碑已毀,都不可跡矣。

登舟,繫大樹下,令童子焚香滌硯烹茶。久不作此快事,差如逢故人也。

從肉步發舟,泊於之字湖,湖水新漲,不減瀟湘。

枝江諸山,如笠子亭亭天末。夜宿湖中,風水噴薄,頗有寒色。

從之字湖發舟,亂湖而渡十餘里,風順掛帆,抵赤雲山。山一小阜,水中央有小蘭若。出小河口,過孫黃驛,晚泊港口四望岡下。

早,聞簡田弟不祿消息,為之痛哭者久之。蓋予初意欲留視其病,而弟自云:「我必不死。」又累遣人覘之,云「漸平」,故予遂往刀環里中,不意去未數日,遂長逝矣。老母弱子,比中郎事更慘。即欲返舟還里,而風逆甚,乃姑往縣中。蓋久不侍大人,急欲往也。晚過黃金口,前為悍民所塞,因水漲淹茅穗諸里。茅穗民白於官,率眾開之。悍民持梃來禦,殺開者一人。邑侯力主開,始定。

水大漲,泛鳧舟入斗湖,登舟納涼。

月色甚明,泛舟過呂仙濯足臺。

命僮輩收書畫入沙頭。

渡江至金粟園,園後池中,荷花盛開。

夏道甫處見李龍湖批評《西廂》《伯喈》,極其細密,真讀書人。予等粗浮,只合斂衽下拜耳。案上一觚,花紋極密,元物也。歸過法輪寺,浙僧所供檀香普賢像,精工甚,送至峨嵋山者。

得黃太史慎軒書,時已聞中郎化去消息,讀之不忍再讀。其書,後一友人借看,並藏去。

取班恕齋大字一幅,並戴文進臨郭熙《袁安臥雪圖》,置之壁間。夏道甫、馬畫兆來,坐瓶隱齋看荷花。

檢畫卷之非山水者及近贗者,付入城售之。

金粟園後湖荷花盛開,作一竹亭臺上。

過江陵王維南太學,見卷有梅花道人竹十餘幅,其中仿與可者數幅,瀟散閑適。每幅綴小詩,極清遠,而作字亦甚有法。杜檉居《韓熙載家宴圖》,人物亦佳。畫有馬遠及黃鶴山樵山水,沈周鵝及山水,皆佳。

傅叔睿來,時微月蒙蒙,予臥,叔睿與客次飛歌。

坐前堂頗有涼風,奈無以居安,思移瓶隱齋於前,苦其煩,未決也。

拆後園瓶隱齋移之前,齋無牆垣,蔬圃中多穢氣,而前有老桂古梅,因置亭其間。東移西徙,措大舉止真可笑也。因思去年六月作亭時,中郎曰:「曷不置之老桂下?」予不可,意欲作一高齋,為木樨吐氣。既而無力,復以此亭移去,終不出中郎之言。每事如此,不獨此一亭也。令人淚落漣如矣。

修治瓶隱齋成。後園溪中蓮花盛開,於溪北作一竹亭曰西蓮,以滿溪皆西番蓮也。花極繁,而不結實。

園中新糊一室,有如珂雪,坐而樂之。

渡荷花蕩,至西蓮亭少坐。步至一修花人舍,頗有佳卉。歸至舍午餐,僕者誤殺雞,予詬之。鄰客云:「雞豚魚肉,到口即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此裴晉公家法也,君何不效之?」予曰:「晉公臨薨時,進上所賜玉帶,使門人作表,皆不如意。公令子弟執筆,口占云:『內府之珍,先朝所賜,既不敢將歸地下,又不合留向人間,謹封進。』占完,令人書寫;看罷,安詳而逝。必如此,然後為『生老病死,時至即行』耳,譚何容易!」

入城,憩王孫沅洲處。沅洲云:「新移居此,舊居有臺,即馬融絳帳臺也。上有百年老松,轉鬻之人斫其松,已為平地矣。」同遊仲宣樓,風色甚涼,有溺隍中者,急呼人救之,得活。

瓶隱齋左右,各移合掌柏一株。《本草》側柏,乃合掌柏,他燥不堪入藥。又移慈竹二種。

生死之念甚切,將有棄家之志。念侍兒阿陳年幼,欲遣之出嫁,托相知為媒妁,務令得所,庶將來入山,無羈絆也。

八月初一日戊辰,居金粟園,遣侍兒阿陳出閣。婢子二人亦遣去。自念四十餘矣,將有五嶽之志,長戀戀閨閣何為?淨室明窗,依然老頭陀光景也。

移中郎柩入鄉之期已迫,往六侄處料理,懇辭吊客,非大舉故也。

天雨如注,難於發引。午後始開霽,微有月色,移柩於舟。

移中郎柩入鄉,予舟先至虎渡,渡口流水甚急,非順風不得上。柩舟至,無風,覓牽纜小舟不得。予默禱於岸,頃之,風颯颯上帆,舟行轉勁。入口,風即止,似有默相者。夜過三穴橋,抵長安村,天明矣。友人馬元龍,以送葬同入村中。

雲浦居士從龍灣市至,雲浦將按西秦,請告未至,故以微服來。

同元龍、雲浦往先原,始至先母及先兄伯修墓前,已往先祖鳳凰山,憩於義堂寺。寺肇始於宋紹興,有一磬,上書「鄂國公神作證盟」。鄂國公,岳武穆也。意者作磬人乃征楊麼時武穆部下士,武穆死而其人不忍忘,作此以祈冥福,未可知也。殿前銀杏可十圍。午後,至先曾祖塋,名塚嶺山,山自松滋諸山而來,高塚數十,至此忽止,亦一奇勝。

元龍、雲浦歸,予從行。辭靈去,腸如割。予陪雲浦往吊簡田弟,老母、幼妻、弱子哭欲絕,予亦痛甚。先約元龍艤舟四望岡以待,既至,舟尚未前。予與雲浦坐一草舍中細譚。頃之舟至,抵黃荊口,月上矣。入口隨流三十里,至縣已漏盡。天明始登舟。

同雲浦至柳浪湖食齋,至二聖寺智者堂,月色已上。共坐大墀上小酌。是夜論學,頗有入微處。夜同宿靜坐。雲浦攜一友人,能招乩,至而不書以去,惟向金剛塔前作叩首狀,乃知鬼神逼塞虛空矣。

歸筼簹谷,桂花尚未盛開,堂前草深尺餘,獨橘樂亭前橘子累累壓枝。月下,過林蘭閣宿。

與方平弟治一勺於大人前,大人諄諄勉以作舉業。晚與方平弟、王吉人同飲林蘭閣下,數杯散去。步柳浪湖堤上,意味慘淡,不成歡也。

同吉人入沙市。至江邊,北風大作,憩於逆旅。月上,風少停,遂渡江,已漏下。至金粟園,木樨盛開如黃雪。牆宇垂成,墀淨不容唾。與吉人露坐至子夜。

坐木樨樹下,候月出,清香滿院,至子夜不成寐。

九月初三日,聞雷何思之訃。何思,名思霈,號何思,夷陵人。與予同為諸生。丁酉舉於鄉,辛丑成進士。讀中秘書,改檢討。博學異才,頗好言仙。己酉典閩試,試錄奇麗甚。庚戌歸,數邀予遊衡、廬,屢來屢以他事止。時忽聞其訃,真令人腸欲斷也。為人心地淨潔,不沾纖毫塵俗氣,真是仙品。母老無子且無弟,得年僅四十七,哀哉痛哉!終夜太息,傷文人無命,善人無福,欲問天而無從也。

九月初五日,中郎期服闋,中懷抱痛,不忍即吉。

靜亭舅招飲劉園,園依便河,水可泛舟。門有枇杷樹五六株,濃陰交結,封天蔽日。荊之宜枇杷有自來矣,故城門有枇杷門也。獨四周皆墟墓,不容步。予謂此地止好修行,以近逝多林也。近登高,欲作會,緣何思之訃,不忍舉樂。

霜降,武弁迎秋於西郊,皆以錦綺架為高亭。是日得閩中左方伯景陵陳志寰書,時方聞中郎之訃,遣人致吊,奠章淒惋甚。蓋志寰為先兄伯修鄉試同年,癸未舉進士,官工曹。丙戌,伯修官詞林,與志寰朝夕聚首論學。後與中郎及予皆相契合。時為閩左轄,告病歸,年老尚難嗣息,無復出意。來劄與予,尤不可讀。記與志寰聚首京華,皆萬曆乙未年事,於今十六年矣。兄弟朋友,星落雨絕,此自不可堪,況僕乎!

一帆歸公安,大人體中如常,甚慰。

大人病體欠安,不能復入郡,食息常宜照管。乃借六侄堤上居,移宿其中,庶便往來定省。讀書梔子樓下。

作字別郡中諸社友,取金粟園中諸書回。

大人病勢較退,病中喃喃,命兒不輟進取。

大人體中雖健,而神明昏憒,飲食衣服皆藉人力,至於中外事,一切不省。營綜家政以來,累數千金,司管鑰於奴僕,恐乘此一切侵漁,遂出示,令諸僕疾來算明。蓋兩兄去世,予忝居長,尚有異母兩弟及二兄之孤孀在,一切任其侵漁,是長者之責也。


卷七 编辑

壬子正月初三立春,往二聖寺禮佛。邑長令李公迎春於寺,通邑人來看春。是日以所分小居,加直與述之侄易中郎閑居。後即予園,油水中間之。年四十三矣,妻始有住處,貧士之苦如此。按油水,發源白石山,列《水經》,今塞。

五弟園中梅花盛開,設燕花下。

龔散木至,時中郎次兒阿撫已二歲,蘇雲浦欣然許以女姻,散木為媒妁。定以此月之十五日舉問名之禮,予與散木將同入沙頭。夜與散木同宿。

與散木從陸,晚渡江,夜飲於述之侄宅。傅叔睿來。

早至金粟園。

馬茂才處見徵明畫及陸包山畫《子瞻遊赤壁圖》,皆精妙。

金粟園臘梅盛開,花香一院,招客痛飲。至夜半,聞雷聲而散。

天放晴,早從金粟園登舟,一帆下公安,抵家午食矣。見大人體中較前大清泰,快甚。夜坐園中聽雨齋。

閑步過石馬橋,時秀麥之色照人矣。橋近王尚書襄簡諱軾先塋,人以塋中石馬填溝中往來,因名石馬橋云。

赴靜亭舅席於浦河,飲稍縱,歸時大醉。初意本不欲多飲,主人意欲成歡,勉為謔笑,飲復至醉。以此知防閑情欲,須於未飲之先,及未醉之時。若既醉,則狂樂入心,必無繩墨,徒來明日之悔耳。

坐櫻桃樹下,花山僧往湘潭回,得李湘洲宮諭書,近況頗趨禪寂。

欲往二聖寺,以風不成行。時書室門外櫻桃三樹,盛開如雪。

風雪大作,赴人召。夜覺咽喉作痛。每赴一席,輒作病數日,以苦為樂,不知何日自解脫也。

雪霽日出,隱几聽屋下融雪聲,甚快。

晨起,為僧寂子書《金剛》一段。作書寄王章甫、漢川尹夷庚,並作《養母堂敘》。寂子師三和,以母老,構養母堂,名士多以詩紀,予為序而傳之。

割園之半雜華林為佛堂,命一道人掌之,內掛丁南羽所畫文殊像於其中,永以此地為雜華庵云。是日,深知一生來受酒之禍,敗德傷生,其害無窮,誓從此大加節制,不赴席,不召客;即欲飲時,自酌數杯,亦自暢適。一至沉酣,必動嗔淫,戒哉,戒哉!

龔生玄在過樓下,談及先夾山龔舅事。公由太原改嵐縣令,卒於嵐,年五十六歲。初病時,自診脈云:「陰得陽脈,殆不可治。」因危坐數日,語玄在曰:「吾事已矣,惟念佛以待盡,慎莫令婦人女子來溷擾我!」夜,忽夢如來相,頃之,二童子持一金牌,上書曰:「龔公中品中生。」又有一自縊婦人在前,項上帶今岳州白絹。舅問之曰:「若與我為冤對乎?」曰:「非也,冤已解矣。」化為黑風而去。醒即告之玄在曰:「急念佛,吾去矣!我為作令,未持戒律,尚得往生。四弟及中郎、小修精勤若此,何憂淨土耶?取筆來,我自書一紙示之,使知念佛之靈驗也。」書畢,遂化。今臨終字跡尚存。

天放晴,往省大人,甚清安。時雲浦按晉中,渡江送之,命僮僕束裝。

往沙津送蘇雲浦按晉。久雨忽晴,柳麥潤秀,輿中看近溪諸老語錄。是日思得老父體已漸安,玉泉之約,不可久負。況我每居家數月,即抱苦病,易流之性,往往濫觴。不獨為學問慮,即軀命亦當向靜處保養。以此決意山棲,送過雲浦後即行矣。午後,抵金粟園,園中桂樹忽結實如蓮子,生平未見,亦大可訝。

清坐金粟園中,閱四家語錄有省。晚間百念俱清,頗享寂靜無念之樂。

述之侄處乞得《稗海》一部,凡六套,吾友陶石簣選,會稽商氏刻也。

閉門閱《稗海》,命小童及一傭書者隨閱隨抄。可效法者為一集,事關因果助發道心者為一集,救妄者為一集,可懲戒者為一集。

蜀中大參曹能始見訪,坐話甚久,云:「今日兄亦不必見顧,此處有桃李盛開者,明日同遊作一日譚。」予曰:「此處有章臺寺,稍可步。」即約明日同往。

治酒章臺寺,江右喻叔虞名應益在舟,亦同往。近寺路徑甚佳,桃李大放。入寺後,息於僧房,憩於沉香亭,以舊有沉香井也。井陋甚,能始問:「此即為昔人章華臺否?」予曰:「此是豫章臺,非章華臺也。」能始曰:「赤鼻本非赤壁,一經文人之口,假赤壁翻作真赤壁矣。則此地為章華臺可也。」

夏道甫至,持李卓吾、焦弱侯書字卷,共看於大槐樹下。日暮散去。是日能始云:「沙市城隍,其鄉縉紳陳蒲石也。蒲石卒後,降乩其家。」言之甚詳,曰其廟不在城中。語多不悉記,俟後會再詢之,作一記以示人也。

同吉人步至菜花地上,席地坐,看野原桃花燒灼。

同散木步至舟中,清坐一日。夜臥不寧甚,夢中郎見呼曰:「已逝矣,已逝矣!胡不起,胡不起!」

自三月初八日為始,先大人偶棄諸孤,直至月終料理受吊經懺諸事,昏昏忽忽,舊病復作,不暇書。

修二聖寺三聖閣後牆,為大人及兩兄祈冥福也。

禮懺,得曾太史下世消息,痛哭久之。

束裝下長安謝孝,便往魯宅。

入村落間謝孝,肩輿往三穴橋,憩於茶庵,為亡舅龔駕部及兄中郎共修,以三夏施茶者也。午至橋邊,登泛鳧舟,體憊極,煩火攘攘,舟眠差得清涼。

從三橋登舟,午抵村中,所過山莊駢列,茂林修竹,皆先人締創也,不覺淚下漣如矣。拜於松楸,飯於雲澤叔處。

泊舟雙田,往谷升里謝孝,此先舅龔方伯里也。飯於散木宅,坐大松林下。別去登舟,王吉人亦至。宿於潔靈廟。

往魯宅謝孝,涔水一溪,才可容舟,兩岸時有茂林,野花撲鼻。《楚詞》所云「望涔陽兮極浦」,即此水也。

午至涔河市,婿魯星卿來迎,坐於後園樓下,花草甚茂。宅後有三層樓,可望遠山。星卿以予戒殺,不宰牲,甚快之。

從涔河發舟,晚抵清流灣。

從清流灣發舟,夜抵長安村雙田廟。王吉人回。

從雙田早發舟回公安,同年安福令蕭元恒有使歸,便致鄒南皋、朱玉槎吊中郎書。予信筆答之,即成行。午後抵三穴橋,微雨,肩輿歸,憩於茶庵。抵家已暮矣。

寶方往臨湘,寄書來云:「已吊曾長石太史,臨終作偈而化,可謂無怛化矣。」二年之內,喪中郎,又喪我何思、長石,人世淒涼,何以度日也。

予新失父兄,懷抱作楚甚,沉屙不減。醫者云:「惟任意遊遨,散其鬱火,則尚可望生。」予是之。蓋是時以全生為大孝,不宜拘守製之例也。然靜養之地,非玉泉不可,遂束裝往。

從金粟園往玉泉,偕者為吳僧大雲、吉人。途中,農鼓村歌鼎沸。宿於彌勒庵,即圓臺寺也。夜坐深柳下納涼。

從圓臺寺曉發,度沮、漳之水,清風拂人,水石瑟瑟。至當陽縣城外寺中閱空上人僧舍午餐。天微雨,遂行。不數里,雨大注,望玉泉山出生雲如綿,諸峰中惟此峰獨有奇氣,可愛玩。至巳公嶺下,雨益甚,暫避於樵舍。玉泉之溪大沸,頃絕橋。吉人、大雲不能前,乃下馬跣行水中,幾沒腰。隔度門可三里,稍止,復以肩輿行。沿途泉聲吼怒,玉泉莊丁迎者亦至,始得前。長老冒雨持茶逆於路。抵寺,衣衫盡濕。候吉人、大雲不至,久之乃至,如兩農夫。予呼大雲、吉人曰:「雖『大雲』普雨,所幸『吉人』天相。」二人皆笑。夜宿方丈。僧云:「此山中每有異人至,則麂群鳴。昨兩夜皆大鳴,故知先生之來也。」

看新庵,規制甚爽豁。登堆藍亭,見諸山如畫,不覺神怡。惟松樹稍長,能障山色耳。僧云:「近有野豬二來山,幸而無虎。」日暮,無跡師來相見,悲喜交集。

從山背取道至度門,晤無跡師。大雲、吉人亦至。無跡留予宿樓上,夜話甚適。以庵托無跡法孫法宣管理。

別度門回玉泉寺,夜至堆藍看月。

謁關廟。回至響水潭,燕坐聽泉。

無跡師來,與大雲、吉人往智者洞。往歲以冬月來,泉從關廟發源,智者洞前之泉已涸,故過廟則不見水。夏來洞泉大發,接於玉泉之水如一溪,可三里,皆從流水聲中過也。攀蘿至洞清坐,庵僧具蔬飯。跡公於藤石深處自鋤一趺坐地,甚清涼。入暮始歸,流泉已印月矣。

坐乳窟樹下,見水石清湛之甚,跣行其中。晚至塔下,席地而坐。

往祖師廟,看人發劉後梳妝臺伏磚。庵中尚無牆,去歲已付工直與僧,陶磚萬餘猶不足。長老云:「妝臺牆尚有古磚可用,以廢臺治新庵可也。」予乃留直作香供於佛,乃取磚,其堅潤如石,乃知先朝物力之富也。

鳩工修庵牆。

修庵牆畢功。

立庵門送大雲、吉人歸。大雲以花山緣事還荊,而吉人以收稻還里中。是日撤去堆藍亭軒窗,易以磚,穴以通風,外翼以短牆,前為峻級。以山深松茂,恐有虎狼虺蛇來驚定人也。

堆藍亭牆成,長日宴坐其上。跡公來云:「風太猛,不可趁涼取適。」同話至日暮始下。

遊智者洞,洞中沁涼,不可久坐,遂歸。

金粟堂前門成。

坐乳窟石牆下,看一峰直上,如灑墨潑霞,水汩汩齧其足。蒲團坐水邊終日。

從長老方丈移居金粟堂。

跡公至,同往乳窟。凡三渡水,至一石壁下,予以小几坐泉中,跡公坐大樹根上,李生伏之據石閑話。日晡乃歸。

坐堆藍亭,祗園長老送齋,齋後同往響水潭看亭基。蓋泉水從關廟沸玉濺珠,可半里,出入亂石中,至大石下彙為小潭,聲如旱地雷。以直付僧,令作一亭,顏以「雪籟」。雪取色,籟取聲也。

坐堆藍亭,始看一日經。午後,復來乳窟聽泉。

午暑,同伏之至乳窟聽泉。僧倚雲後至。予敷蒲坐,諸人各據石,甚清涼。

步至乳窟聽泉,泉經雨,聲愈壯。晚見近山吐雲,忽成兜羅世界。月出破雲裏,作冷青色,殆非人世。

登堆藍亭看山,雨中山淡冶甚,宛似倪迂筆意。坐堆藍亭閱經。午後聽泉。

雪籟亭已成,看豎立。跡公云:「宜得一佳聯書柱。」予曰:「有司空圖『流水聲中過一生』一語甚佳,惜無出聯耳。不得已,湊一句作一聯云『巉岩曲裏開三徑』,亦可。」跡公首肯者久之。

於金粟堂後鑿一洞,名幻霞。

步至雪籟亭,忽家中有大不得已事,須予歸了之。嗟嗟,拚百丈亂絲乃得入山,今又復走塵土中!可歎,可歎!

晨起束裝,跡公聞之來送。天雨如注,後始霽。別跡公及山中諸衲。午至當陽,寓閱空禪室,令人覓舟。月夜發,假寐中時聞灘水聲,殊可愕。雞始唱,抵合溶。

從合溶發舟,漸覺水漲流平。夜宿水村中,不知何地。

細雨蒙蒙,曉過萬城,千家浮水上,水勢一望無極,青草赤沙,不足喻其大也。風更猛,殊可怖。去沙市三十里,予舍舟覓肩輿,午抵寓。

閑坐金粟園,江水泛漲,沙市街水皆沒脛,防禦晝夜不絕。初予自當陽登舟,泛舟中,望九子諸山極秀冶,無風濤之怖。若得一舟可以涉淺者遊其間,且抵高安、陽平諸山中,如泛千葉蓮花中,可以畢此生矣。是日,遂遣人往津市,造一鸕鶿舟。

六月二十七日,灌洋堤破,江陵水消,江南岸盡沒。松滋堤亦壞,公安受害,田畝之稍汙者,皆蕩然一壑矣。

居沙市金粟園,分異中郎宅上田產,給兩侄、諸姬。中郎居宦十九年,加以老父蓄積數十年,合田宅種種,不滿三千金。兩侄僅可糊口。惟作一宅沙頭,規制稍異,人遂謂中郎非澹然者。予與中郎形影不離數十年,未曾見其置升斗之田,獨好架小小房屋,排當極有方略,亦其性然也。

遣人命眷屬空堤上居,復與六侄,仍居於園。蓋中郎存日,見予住於園,乃以堤上居付予居住。中郎與予原不分爾我,意謂可以忘言者也。不意中郎逝矣,既逝後,予念侄子幼孤,居沙市,其地繁華,尤與少年不宜,予空其居以待之。而侄子殊無歸意,予恐逼迫之致相離也,姑置之。經一年,此居上漏下濕,頹壞不堪。又予新所分居,差與園隔,乃以予所分先居與六侄換易,補以一百五十金居之。適侄子有遊冶事,決意令其歸公安,而予退居於園。蓋侄子既歸公安,則吾願遂矣。僕僕遷徙,皆非所計也。

回公安,斗湖堤水漲,一望千頃。泛鳧舟在門,因往坐其上納涼。

泛鳧舟繫大柳下,水風撲麵。夜微月,獨坐舟頭,意致蕭然,看數千家如在甑中。

復入沙市,舟至黃灘夜宿。曉從陸抵園。

復從沙市歸,肩輿至文村渡江。時水漲,千里浩白,對岸馬家市皆在水中。

泛鳧舟漏甚,令工修葺。

六侄闔家俱從沙市下公安。

乘小舟至柳浪,水大漲,抱甕亭皆在水中。

看人鋤竹根種蔬。

培橘樹,橘樂亭前有橘四樹,已合抱。人知橘實之美。不知其花氣味清絕,諸卉不及也。

獨坐園中,看紫荊二樹,參天紅酣,因坐花下。

泛鳧舟在輞湖,為猛風打壞沉水。生平好舟居,今復不遂,良可惋惜。

閉門清坐,微月蒙蒙。坐紫荊花下,內悲父兄,外悼友朋,因病戒酒,寂寂無一人往來可以倡和者,不知餘生何以度日。

取玉泉所抄《師地論》,逐字玩味,不覺道心勃勃。午,坐紫荊花下。

閱《宗鏡攝錄》。先兄中郎集《宗鏡》精語為《攝錄》,予又檢其中之最精者為《攝攝錄》,凡上下二冊。

閱《惟識論》,無論其中入理深談,牛毛繭絲,即其文字之沉邃奧雅,千古所無也。予最粗疏,然閱此殊有深解,豈前生於般若稍有氣分耶?

中秋往智者堂食素,與述之侄棹小舟以往,遠林近樹俱在水中。時大士塑壁粗具。晚歸,以中秋節,同侄月下清話。

以鸕鶿舟泛湖。初遊沮水,從舟中望九子山如畫,因思造一舟可涉淺者,盤桓於鹿苑、青溪之間。歸來即令人往澧州津市造舟,凡費十六金。為期二十餘日,而舟成,中可設茶爐酒鎗。時水漲直至斗湖,與諸弟同泛。

松滋山人蕭湘來,攜有龍子羽及楊西來書,二公皆謂常德今年大熟,如往遊衡、嶷,幸取道德山,共隨杖履,且可少作薪米主人。予聞之甚快,設布帳坐桂花下。

桂花盛開,約八舅及諸侄共坐,清談花下,濃香撲鼻。

僧顯宗以柳浪積水難居,於斗湖堤後近萊公祠建立新庵,其地高阜可種樹。初,賣地人一月前夢此地有寶蓋羽葆,眾貴人往來其上,已而作庵。庵成,而宰官居士鱗集,其夢征矣,真前定也。

郊遊,憩於顯宗新庵,看新立樓居。

至郡,登中郎卷雪樓,潸然墮淚。

郝公琰至,得潘景升書,書中欲得中郎批點韓、柳、歐、蘇四大家文,不知是書已佚散矣。

重九登卷雪樓,午後忽發大風,揚沙拔木,雪子錚錚落。

將遊武昌,從草市登舟,偕者為王吉人、蕭巨源,泊於長湖畔龍口。以日暮,未過湖。夜聽湖上小舟多歌笑聲,乃知凡人遇水多樂,不獨智者。

從龍口發舟過湖,湖麵三十里,即孟忠襄引漢水入湖,以為荊西、北險要者也。湖中有少許地,名八角墳,皆前楚貴人釜鬛。至湖岸邊,尤多古墳,累累起如陵。考之《水經注》所云章華臺者,皆去此湖中不遠。陵谷變遷,都不可考矣。過湖,兩岸多垂楊柳,頗有逸趣。

從趙鳳臺發舟,夜抵仙桃鎮。是日,風日甚清美,舟人舉棹若飛,乘日犯濤,時時見有人家,則知為鎮市。至仙桃,已子夜矣。

從仙桃鎮發舟,曉風殘月,獨坐舟中,得詩二首。午後抵漢川,行二十餘里,舟人云:「自此江湖合為一流,有便路從湖中抵蔡店,月夜可行也。」至湖中,日已暮,見萬里一壑,惟有煙林亂點水上。中流猛風乍起,倚月為命,月復為黑雲所遮,惟時時語舟人曰:「可稍近山。」以風再勁,即倚山泊,庶有生望也。又時有舴艋舟出沒葦林中,殊憂盜賊。波濤中忽見燈火,舟人曰:「此蔡店也。」乃大喜。抵蔡店,已子夜。

從蔡店五鼓發舟,予方穩臥,天明聞槳聲而醒。推篷望天水相接,一望無涯,殊可駭異。旭日漸升,見水上小山鱗次,武昌、漢陽之山,相逼而來。曉霞如異錦絢爛,蓋水上霞也,又灑然神怡矣。至漢陽門登岸,寓黃鶴樓下觀音閣僧舍。

寓武昌觀音閣僧舍,黎明發榜,閱小錄,親友多被落。遣小僕,詢石洋長君宜卿名胤振於家。午步至長街,看迎新孝廉。是年試官命下極遲,至八月二十七日始到省。二十九日首場,九月初三日二場,初五日末場。至此日始揭曉,亦異事也。

步至水月亭,晚酌於江閣。入夜猶見江帆。

□畫山水鄒春陽來晤,並晤貞成王孫。社友孝廉葛更生亦來,一見曰:「兄何瘦甚也?」予笑而不答。更生曰:「令兄中郎與兄友於,百出常情,弟所知也。遭此能無瘦乎?」因反復勸慰數四,予心善其言。

往遊九峰,出城,黃葉如雨。息於洪山寺。入門有古松四株,霜皮虯枝,令人肅然。登殿禮如來後,飯左掖官房。望江山繡錯,時水未退,盡大地皆波濤也。繞塔,覓徑路,至東岩寺,已敝。夜篝燈閑譚,人境清絕。同遊為李伏之、僧世高。

曉從洪山發,不數里,青青之山,澹澹之水,出左右腋,憩於卓刀泉。至此,山愈層疊,了不知九峰所在。忽從山口如永巷,始見朱碧委藉山間,九峰環抱一寺,如蓮花之裹蓮房,而松楓雜立若花須矣。寺甚整麗,正殿禪室凡伽藍所應有者,無不具備。尤宜雨,以處處皆有回廊,不須屐蓋也。守僧出無念師衲衣並缽履之屬,予曰:「此非所急。」急從回廊至獅子石,登山頂,始窮山水之勝。猶為松樹所蔽,不甚暢。予曰:「此處得一高閣,則九峰之美備矣。」於樹中見一處粉牆隱隱,僧曰:「此陽邏也。」下山午餐,復走前山望水,武昌、漢陽江色,宛然在目。松中據蒲安坐,渾忘人世。歸來小飲,僧共說廬山之勝,令人色飛。大都此中諸峰環抱,極為幽邃,而軒敞稍不足。記李習之常言:「虎丘池水不流;天竺石橋下無水,靈鷲擁前山不可遠視;峽山少平地,泉出山無所潭。」天地間之美,其缺陷大都如此,豈獨茲哉!

從九峰發,寺門有小廟,予問故。僧曰:「昔楚藩遣人為無念擇地,至前山欲定為基,有老人云:『無念道場尚須深入。』因以手指其處,忽不見。後以聞無念,念公曰:「此姓周,名某,死社於此者也,今仍以為伽藍矣。」僧又云:「洪山山後頗有佳處,遊否?」予異其言,憩洪山,急登塔後至山頂,見道旁有怪石,鐫有前代人字,已泐不可讀。既至其顛,楚甸形勝,一覽無餘。蓋今年大水,經秋不減,千里皓白,所存者出水之山耳。枕石而臥,不知日之暮也。

登黃鶴樓,水漲止見諸山。

晨起,往尋葛更生,覓舊社友王孫蘭澤。壞垣古屋,僅見菊花十餘本。相與話舊,屈指十七年之別矣。

至漢陽,晨起,同王宜卿百步往朝宗樓,樓甚壯麗。過晴川閣,閣已圮,其下亂石中有水雲庵,波浪滂湃,震蕩窗欞。登大別山,風日清美,臥於草上。逢宜卿送酒者至,飲文昌祠。復從山西下,有怪石獰立可坐。三和亦至,同飯於大別寺。入夜,歸水明樓下。鄒春陽以予近作《登卷雪樓詩》二聯,繪為圖見貽。聯云:「細雨江南樹,濃煙渡口舟。」

寓漢陽,天微雨,遊王石洋葵園。園中有方塘可二十畝,臨水為亭,中多曲室密房,真棲隱之所。

別宜卿諸丈於水明樓下,從大別山湖中至漢口。風雨大作不成行,憩於舟畔一民舍。主人大醉,語言蹇澀,甚為樂之。

四鼓,雨尚淋淋,天明忽開霽,遂乘風發。湖波萬頃,幸六槳舟不怖風濤。午抵蔡店,尚無故路,復依山過湖,至漢川已暮。

從漢川發舟,聞雞鳴即行,其實僅子夜耳。過麻布口,遇小舟甚多,舟人曰盜也,皆衝舟而去。至陳伯亭,尚未明。晚泊仙桃鎮。鄰舟云:「夜中宜慎!我等昨夜遇盜來共格鬥,力盡而去,今夜當謹防之。」予登岸至民舍,其人王姓者,肅客入。予遂取襆留宿。主人夜治酒,甚歡,且云:「水災無尺地居,民相率為盜,行旅宜慎。」贈以金,不受。

從仙桃鎮別逆旅主人,過漁範洪,夜宿岳家口。中夜,聞後船鳴金逐盜,予驚起登岸。頃之,盜舟疾於飛而去。予復歸舟臥。


卷八 编辑

萬曆癸丑正月初一日,梅花廊花事盛開,鹿胎滿砌。夜大雪,時梅花中有鵲巢,作二詩紀之,示祈年。祈年亦和二首。

九溪陳生君垣來,極言九溪山水之勝,至慈利則兩山壁立,中流一練,宛如三峽光景。春來花草芬香,有若錦綺,予將有澧陽之行,即欲乘便一遊。君垣曰:「俟生歸作主人也。」

初四日,晴明,融雪。予衡山之興勃勃,午間,肩輿至三穴橋,登舟。遊侶崔晦之時亦至。畫工畫水龍未畢功,漆工正施丹鉛窗欞間。夜與晦之篝燈閑話,聽風水噴薄之聲。眠甚適。

天復微雨,靜坐舟中。顯宗、寶方各遣其徒來,送豆豉醬菜。寶公書云:「知居士三十年後不少醬醯也。」予答云:「甚荷新年佛法。」

天飛雪,已雪止。舟人云:「春甲子雨,則一春雨綿綿。」幸而無雨。步三穴橋邊大士庵,庵基為先舅龔夾山地,後施作庵施茶。功德主即八舅龔靜亭也,歲於三夏施茶不輟。庵僧出緣疏,下有先兄中郎數字,高僧如寄書之,草草數語,集中未存稿,然亦甚有致。橋為七省通衢,其中僅存橋石一垛,有志欲修之,恐不能如願也。

天大霽,家中送米人皆至。午後舟畢工,一室如雪。

初九日,工匠皆去,料理圖書筆硯清坐,擬以今日發舟。而舟人曰:「舟忌七九。」遂從俗不行。

天復雨,橋水漫流。午發舟,風順,掛帆行。會已暮,泊於大陽橋。此屬大光里,有大陽寺,即子美過公安時作詩與大陽長老者也。

一帆走孟溪,舟中閱向來所抄諸書,清寂無事,神情甚爽。遣人於莊上取杉木數根,呼木匠作一小亭於舟前。蘭澤、雲澤叔聞予至,遣人見訊。舟泊孟溪,王吉人、萬獻夫至。萬獻夫者,予蒙師萬時徹先生子也。時徹貧而教授,讀書極博,亦能詩。旁通天文、地理、卜筮、五行之學,予父兄及弟侄皆從之學。沒而有人夢為社神於此鄉者,予作有傳。

蘭澤叔以二騎相迎,與晦之同往。至珊瑚林下馬,閑步入荷葉山,老樹漸盡。至先居,苔錢滿地。其左為嚶鳴館,愚兄弟三人少年修業處,廢沼荒臺,日以零落。過鄰五叔雲澤舍,拜於先塋。今年覓數片碑石,封識其間。袁氏之興,兩製科相承,不滿二十年,移居城市,東徙西遷,日不暇給,何遑及先人烏兆也哉!已同至四叔居午餐,時久不霽,見午日烘原野間,快甚。飯後,攜一勺步至三官塚,高可憑望,亦前代貴人馬鬛處也。晚,別去入舟。

舟亭成,兩叔移一尊舟中,以舟泛至楊冶灣,步岸上高阜處。長安、谷升兩村之樹,封天蔽日。日晡,舟復還故處,同步車臺湖邊。追憶十年前,與兩叔縱飲水上,一吸百盞,如得霜鷹。而今少飲即休,豈非少壯異時,喧恬殊樂也哉!此間無山有水,至夏間,則滿目皆水矣。欲擇一高阜處,作一小亭避暑,未暇也。

晨起,步至水神廟閑坐。時河邊有麥地,屬七宅,以征租急,欲易數環。予意欲於水中築一別業,以為終老計,欣然許之。且予性癖好舟居,此處多種楊柳,維舟其下,便是清涼國也。

正月十六日,舟往澧,得至四水口。岸上多崇岡,遠水近林,極為幽邃。此處原為弭盜設二哨,今反為行旅害。法立弊生,勢固然也。過此始多垂楊,宿於觀音港。

晨起,夢中已聞槳聲。初日抵津市矣,息於關山下。與晦之同步山間,草木頗有怪石。水邊石突兀有若浮梁者,予跨之而坐。其上有飛泉淙淙下注,四時不絕。午飯後,以舟至澧州,過彰觀山畔,兩山夾立,萬松鱗次,中有山路,泉水出焉,乍洪乍細,可二里許。欲至寧極觀,日已暮,不果。宿於宋家渡。

晨起,視宋家渡人家,襟帶山水,家家種槐柳,茂甚,間有修竹喬松,頗似豪家別業。雨稍止,覓篙工上二聖灘。灘水急甚,復以米募三四人,乃得上。晚抵蘭江驛。

雨稍止,往謝謁大參蔡公賜吊,相見悲喜交集。言及慎軒先生,不覺淚下。蓋蔡公為慎軒門下士,極相知愛。且云近日黃先生令郎有書來,云:「去時甚自在。」又為之喜。別後,止於紫極宮。

移舟南門,往紫極宮候蔡公枉顧。赴蔡公招,縱譚三教異同之辨,及經世出世之術。予自念口如銅烏數年矣,今得傾瀉,亦一快也。

登蘭江驛上樓,樓名甚不佳。予曰此可名為國香樓也。至龔涔浦書室,閱趙子昂書畫《淵明遺跡》,每一幅書數語,繪其事,極得懶漫瀟灑之趣,字跡亦佳。

二十四日,將取道鼎州走衡嶽。煙雨中,發舟下灘,甚迅疾。抵津市,望彰觀山如畫。

雨中次嘉山,江漸闊。

從嘉山發,風順掛帆若飛。午後雨復大作,止林家渡登岸,宿於林叟茅舍,以無伴舟故也。是日,舟中常見藥山。

行十餘里,抵麻河。漁家數十戶櫛比。時將過湖,舟中不熟湖路,乃覓一舟,二人為導。雨止成行,出七里窖,至帽湖,白水封天。可二十里,走常德岸,所謂侯家港也。入小河夜宿,不知何處。是日,舟中常見梁山。

雨復作,至流花口,出鼎州大江。天霽,泊於牛鼻灘。

天色晴明,新歲將一月矣,始見開霽。岸上菜花如黃雪。午抵德山,登山,流水涓涓,李花盛開。至寺中,有老宿聞予姓名,來相導,息於青蓮館。緣寺右掖穿竹中,至山後楚望閣。往年遊此,閣尚未建,今巋然矣,峙德山之足,梁山當其前,郡城萬家如在窗欞下。時山下有小河名釣灣,可維舟。命舟人移舟來。夜宿舟中。

由祖師堂上孤峰頂,藉草而坐。下臺穿竹中,清泉泠然。至青蓮館,寺僧皆有齋事,復以棕團至竹中假寐。三桂子前,方修蘭若。中郎遊此,舊有此志,予睹之淒然。予在楚望門飯。尋小徑往,得山塔庵,復得一泉田間。步深松嶺上,至庵禮塔,從寺路歸舟。

入城,問君超長君孝威病。登君超之堂,見其熟用諸僕,相視泫然。孝威病尚未痊。

二月初三日,覓得一舟,導往衡山。午楊西來偕一道人來送,雨大作,遂宿於舟。

鳧舟至德山,時楊修齡按浙已行,予以衰絰未往晤。其長公製科文弱,遣人以字相邀,且云:「李長叔兄亦在此,急來一晤。」以水部有事於榮藩故也。時道途荒落,甚憂梗塞,西來勸之甚力,云衡山之行,必俟秋稔乃妥。予乃諾文弱江來,與西來別去。至文弱江樓下,文弱侍其祖可亭公已先至。頃之,長叔亦至。萬曆辛卯之秋,予與長叔同失意,阻風漢川一民舍,譚笑彌日,別去絕不相問,於今二十三年矣。長叔相見道故,相與歎時光迅速,會合之難如此。長叔曰:「當晚泊相聚時,正暮秋,風雨淒淒。兄時語同行諸公及予曰:『此處寒鴉數點,流水孤村,景物亦何嘗不佳,特吾輩懷抱自作苦耳。』兄猶記否?」予曰:「忘之矣。」是日飲江樓,隔岸桃花千萬樹盛開。晤言至子夜而散。予宿於舟。

文弱邀看隔江桃花,同行者為長叔及諸公。至梁王廟,即梁松也,香火甚盛。予語文弱曰:「甚矣鼎人之恕也,於義帝則哭之,於梁松則祠之,於李陵則清而為亭以表揚之。甚矣鼎人之恕也!」文弱莞然。是日,步桃柳中。昨日隔江所見之花,今得親以酒酹之矣。新月初出,飲於沙上。按鼎州以哭義帝甚哀,故名義陵。陽山上有梁松祠,又李陵作令於此,今有清陵館。

遊德山,時榮藩新阡在德山,長叔往定賜地界,夜來相邀同往。移舟清平門,則長叔已先往矣。至德山,憩於塔庵,飯於左掖深竹中。穿殿西,飲於三桂樹前老樹下,敷蒲根上。午登孤峰,晚從楚望閣下登舟。時長叔竟以公冗,不及一面也。同文弱至江樓野原閑步。晚,長叔官舟亦至,同作桃源遊。

晨發舟至河洑山,即武山也。登岸,上山顛小憩。下山過卓刀泉、崔婆井,坐江邊大石上,以水試茶,尤佳。登舟,風帆走延溪渡。夜治一勺,與長叔、文弱諸公劇譚。是日,於文弱處見岳蒙泉山水。蒙泉名正,字秀方,燕人,天順中大拜,為西涯相公外甥。其畫筆法古勁,妙出筆墨蹊徑之外。西涯有七言長歌題其後。

晨抵桃源,泊舟學宮前,望見綠蘿山,長叔、文弱皆色飛。江伯通來邀飲,邑人士張阿蒙諸公皆集,遂同飲,至子夜而散。是日,閱文通所藏書畫,有錢舜舉《黃獒圖》;梅花道人竹十餘幅,每幅係以詩二句或數語,極得瀟灑之趣,後又有「橡林」款,蓋道人嘗自稱為橡林老書生也。子昂行書《渼陂行》卷,皆精絕。

往遊桃源,長叔官舟濡滯,予坐文弱舟中候之。見案上舊碑刻:其一為漢《曹完德政碑》,靈帝中平二年造,無書人姓名。漢制多如此。其中有云:「縣以和平元年,遭白茆谷水災,害退,於戊亥之間,興造城郭。是後舊姓及修身之士,官位不登。君乃閔縉紳之徒不濟,開南寺門,承望華嶽,向明而治,卒使學者李儒、欒規、程寅等,各獲人爵之報。」予謂文弱曰:「可驗堪輿之說,自漢時已大行矣。」此碑在郃陽縣。又有《華嶽碑》,後云:「萬組於瑾造此文,南陽趙文淵字德本奉敕書。」亦異制也,是宇文周時物。又有《周匡穆墓碑》,是北魏物,後依稀有呂顯、齊澄等人名,俟考。候長叔舟已至,乃同行。過綠蘿山下,諸峰累累,極為秀媚。至白馬、雪濤處,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泊舟水溪,與諸公步入花源,至桃花洞口,桃可千餘樹,夾道如錦幄,花蕊藉地寸餘。至山竇,有亭可坐,泉從上落,彙於小池,其上遂不可攀。其右為大士閣,走桃花觀,有「桃川佳致」四字勒石上,書劉禹錫題,趙汝泉書。馳道亦整潔,間栽杉松。張阿蒙諸公攜榼宮中,帶得弋陽梨園一部佐酒。予曰:「今年天常雨,新歲尚未數見月,至今日始得此圓滿清光。乃舍月不看,而對此昏暗燈燭;舍數千樹桃花下不飲,而住此欹側破屋;舍清泉不聽,而聽此《下里》惡聲,亦甚非計!」酒間,予乃竊步馳道間,至桃花下,月色轉朗耀,花香熏人,藉地而坐。頃之,文弱亦至,相顧大笑曰:「已較遲八刻矣!」布地取茗,歡笑移時,諸客亦有至者。乃復登大士閣,月下千山皆如煙霧。夜已深,尋故路,出水溪,長叔已先至舟,意倦遊不欲前,趣歸,遂淒然有別意,因云:「明日晨發,恐不及作別。」遂從岸頭分袂,各歸舟。張阿蒙諸公及伯通皆先後歸邑去。

從鈔邏村,與文弱、景明、仲韜、晦之進發。方舟過澄溪,至仙蛻石,共振衣而坐。登舟里許,為漁仙寺,徘徊伏波避暑洞中。登山巔,見諸峰疊疊有回波。日已晡,尋故路歸舟,萬山如蓮縈繞,水光浩白,月色皎潔,乃共坐舟頭小飲,沾醉而臥。

從漁仙寺早發,望見穿石亭立水上,登其中如坐鏡內。近新湘溪,山勢回合。過仙人岩,不及上。至水西崖,已暮。其古色照人,正與予所見高安、鹿苑等。泊舟岩下,已登其顛,見山巒益飛舞。歸坐石板上,小飲。

與文弱放舟入怡望溪,溪口即有磊磊石壁,老樹茂竹,便娟媚人。可二里許,岩溪相依,若戀戀不舍者。至十餘曲後,水石間出,石為水所蝕,若龜魚仰麵昂首,出沒水間。灘聲雷轟,霏珠濺雪。小舟復不可去,乃步崖石壁下往,溪水浸岩處,則跣而過。凡三四渡,有灘如灑雪,相與濯足。望前溪叢樹中,有小亭,漁人曰:「此龍角亭也,下有龍湫。」急往解衣少息。偶有鄉人陳姓者,以雞黍至,感其意,為之飽。訊溪所止,則云兩山相合,中縈一帶,可一百里許。予曰:「此真避秦處也,恨無小舟,不能窮其源耳。」相與步歸。至舟,日向午,遂理歸棹,一瞬數十里,去花源一牛鳴宿焉。

早抵桃源縣,還諸公拜。至伯通園中看花,紫薇二株,紅酣池上。齋頭有倪雲林山水一幅,瀟然清遠,上係以親筆詩:「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澗松,清陰滿庭戶。寒泉留崖石,白雲集朝暮。懷哉如金玉,周子美無度。息景以消搖,無言思與晤。遜學親丈,秋暑辭親,將事於役,因寫幽澗寒松,並題五言以贈,亦若《招隱》之意云耳。七月十八日,倪瓚。」詩字皆不俗,可寶也。又黃鶴山樵一幅,皆真跡。客有苦苦勸予飲者,不知予之非昔酒人也。本無量,人苦勸飲;本不善書,人苦索字。索字勉強塗抹,聊以塞責可耳;若多飲,則有性命之憂,可以性命徇人哉?苦勸苦辭,甚費分疏,今後遠遊,決不可入城邑聚落,戒之!入暮,別諸公登舟。乘微月,聞文弱舟在呂真渡,往覓之。舟人畏魚梁不敢前,隨一辰州舟行,謬意予舟為盜,欲以弓弩射舟。予大笑,因泊於野,去呂真渡十里。中夜,風雨大作。

阻雨桃源郊外。雨稍止,予步至岸上,覓一村舍少住。見一老叟坐織笠子,因請客坐。少間,子婦供薑茶。予見叟意甚閑適,時作歌聲,因問之曰:「爾耕田為業乎?抑漁人也?」叟曰:「有兒子三人,皆能耕田,暇則取魚。」予問曰:「爾憂貧否?」曰:「一日能了一日,不憂貧也。」舟中以酒來,命叟同飲,辭不能,強與之一杯,即持以入室,遺其嫗。復出,縛笠不顧。予私自念曰:「安得如此老人也!」因與市一笠歸舟。午後風止,覓文弱舟於鄒溪。時文弱舟為風所飄幾壞,覓騎至鄒溪,至時,與予舟適同。飯於其族人樓上。予問文弱曰:「此地何緣名為鄒溪,豈多鄒姓者乎?」文弱曰:「《五代史》雷滿為陬溪人,字作『陬』非『鄒』也。」

舟中候文弱未至,予登岸,著笠子持杖走黃菜田間。侍兒以蒲團來,遂臥江上。忽得詩二首。緣溪皆枸巳苗,舟中人皆散去采掇,以供午餐。午後發舟,遊靈岩。此後雖無崇山峻嶺,而竹樹檀欒,溪岩回合,概多隱者之居。夜宿白陽渡。

從白陽渡發舟,午過鎮龍觀。觀在山頂,喬松萬餘株,其下石岩頗巉蝕,時出泉。下有龍秋,皆上沸。文弱有故人在山上館,因登山少飲。後登舟,近花岩,見岩上石花爛斑,乃悉花岩所由名。時大舟不得上灘,乃覓小舟至花崖宿焉。

晨從花岩與文弱各以小舟行,午抵蘇溪,以山上有蘇子卿廟故名。文弱曰:「子卿何緣至此,乃有廟耶?」予曰:「應是李陵令臨沅時,子卿乃作遊客耳。」文弱大笑。舍舟陸行,文弱從人家乞馬,予亦不能待。一飯,即著笠子,拄杖,溯小溪行,溪即靈岩洞中所出水也。景明、仲韜、晦之偕來。行五里,息於老樹下。近岩數里,見山峰波騰,秀媚特甚。至寺,泉聲益厲。予不暇入寺,先之洞,見洞中冷然,石雲排當怒立,即欣然一笑曰:「不虛此來矣!」溪洞中有溪,深不可測,其上常有雨點下滴,若融雪響。僧云:「新洞亦去此不遠,蓋數年間偶崩出一石門。」往瞰之,更大於此,其石理亦相類,特昏黑,須火炬而入。炬既而還,洞口石搖搖欲墜,殊可怖。其右即為桃花洞,一洞皆水,惟亂石錯立水上,可步往。其中有門,水從門中出。予曰:「桃花洞口,名不虛也。過此水竇,即避秦人矣。」晚,復步至前洞,見石竇中一小碑,上額篆「唐朝奉題靈岩」字,其詩云:「一水穿岩走白沙,岩頭樛木臥龍蛇。分明便是桃源洞,不見溪中流落花。」後書「政和八年某月,郡倅零陵唐績遊靈岩」,後有字一行,不可讀。又壁上石刻:「元豐庚申五月,唐奎文叔、蔣某(似至字)微來遊。」又石上刻詩云:「一條流水出岩前,前洞沉沉後洞連。可惜秦人不能到,獨教名跡著桃川。」考志,有宋通判唐績,而無唐奎等姓名。然志將唐績詩作洛浦禪師,又不知何據也,統俟考。予謂靈岩外貌極樸茂,而其中包藏靈怪,正如一樸茂人,胸中含裹無窮麗藻耳。

晨候馬不至,即持杖步至蘇溪道中,語晦之曰:「吾已誓作山澤遊人,以畢此生。有佳處,隔二三十里者,若必待輿馬以往,則有待之煩大矣。不若與同侶緩步,遇佳樹流泉,則欣然而坐。予昨日走十五里,全無倦意,予其與膏粱漸遠乎?」頃之,至蘇溪,復登大舟。文弱以小舟先歸。水漸乾,予舟數膠。夜宿白羊渡上,有烏椿樹數百圍。

過陬溪,天復雨,猛風怒雷大作。泊河洑,舟震蕩甚,持襆宿於關廟。逢衡山行腳僧,問衡山事。僧曰:「春來多霧,咫尺不見人。八九月遊為妙。」

雨止,移舟十餘里,風逆甚。予從一溪閑步岸上,柳陌花畦,信步不覺十餘里,已抵青泥灣上。息於小廟中。日暮,舟亦至,泊槐花堤。

晨起,雨淋漓不可登岸,以字別楊封公,並與文弱訂遊衡之期,遂泊舟老鸛堤,市薪米作歸計。午後,楊西來偕楊道人性宇,以酒榼來送。日暮,步深柳間。

雨,至文弱處閱所集舊碑,頗有目所未經見者。有《萬年宮銘》及《李英公墓碑》,是唐高宗書,無一筆不似《聖教序》。《鄭州寺碑》,隋大業二年,鄭州刺史李淵為男世民造。蓋世民有恙,造以祈福者也。《景龍鐘銘》,上有飛白字,唐睿宗景雲二年造,即於鐘中拓出者。《雲麾將軍碑》,李北海書,中有「將軍名思訓」語,似即是大李將軍。僧夢英篆《偏旁字源》,後有郭忠恕劄,跡頗奇譎。又庾開府《步虛詞》草書,上誤刻謝靈運,不知開府梁人也。鄭萬鈞《心經》,世謂逸少者非。《唐秦王法門寺碑》,世誤以為太宗,不知是後唐李亞子也,其中有「文皇則天」語可知。又《王嗣忠碑》,元載撰文,王縉書,在渭南。王縉不以書名,而字跡極遒媚;元載文字亦不多見,匆匆未暇錄出。其餘多經見者,故不著。

雨大作,泊釣灣。鷺鷥船已至。予去年八月,從玉泉回,沮、漳舟中望高安諸山如畫,因作一扁舟可涉灘者,欲不計歲月,窮覽諸山之勝。後以家冗見奪,此舟亦置之大江往來。然山船宜在山溪,又值虎渡水涸,不得入村落,乃從洞庭轉歸。自殘臘至今,了無消息。嗟乎,予於世有何所希?止以此一扁舟,作山水緣,圖一蘆花蓼岸,看夕陽朝霞之樂而已矣。幸而已至,為之歡呼久之。稍霽發舟,至牛鼻灘,鷺鷥舟同過。

天微霽,過湖。湖中風雨大作。泊七里窖。

舟次洞庭湖,天霽,風雨不止,移舟掘子窖。起步立芳草中,偶有人持刺相晤,乃桃源李茂才名時通,李源野方伯名征孫也。出方伯《玄光草》示予,見其諸什清妥不俗,惜其名字不著。桃源凡六十年一人成進士,前壬辰為某,次壬辰為公,後壬辰即江淥蘿名盈科也。別去,舟人向予指曰:「此為梁山,此為藥山。」梁山有鋒刃,而藥山坦迤秀邃。二山皆經由未陟,頗增懷想。

夜,風息,星光照水,可辨原隰,遂鼓棹過白頭湖,湖中來去舟如織。行十餘里入口,日上,抵麻河。櫛後立舟頭,見綠草封天,因憶古人「芳草萋萋,王孫不歸」之句。已辭梁山,看藥山了了。從麻河至會口,一路頗多古樹,蓋來時柳線初垂,至是鬱然茂盛。時有人家,濃陰覆屋,白水照門。晦之曰:「夢溪新墅,得如此樹為佳。」予笑曰:「吾須日以白,則吾莊之樹日以綠矣。」晦之撫掌。兩岸多如赤霞,黃花菜蔽原野,濃香撲鼻。與晦之坐蓬席間,不覺馳來都盡。近會口,已見彰觀及嘉山,舟人取捷路轉安鄉焦溪回。匆匆與山靈為別,又不知何日坐崖石聽松濤也。近一箭河,水如竹箭流,然狹而曲,黃山忽左忽右如迷藏。泊於野渡,去焦溪十餘里。

早至孟溪。新市湖邊地築臺已成。不及會諸叔,風順,一帆走三橋,歸筼簹谷。

天大風雨,泥濘中以輿夫歸縣。是日,始聞中郎沙市居已市與人。世間無不易主之宅第,然或百年或數十年,未有如茲之迅速者也。感念不覺淚下。

歸園中,所移紅梅及絳桃俱已活,槐亦兔目矣。

三月初八日,從小河出虎渡,往遊太和。

發舟,午至官莊,此後頗多垂楊,至虎渡,即古所謂「兩岸綠楊遮虎渡」也。地多水,宜種楊柳,他樹不植也。渡江,逆風行,濤聲頗可怖。十里之內,關禁疊出,予久欲作《憎大江文》矣,今益信也。

坐金粟園。時將有玄嶽之遊,晦之往草市覓舟,已得一便舟,可徑送至均州,約以十八日行。

往金粟園,黃守中、王天根,偕黃純如名存仁至。純如祖名大韶,號恪湖,為袁榮襄公妻侄。榮襄為興府長史,大韶為引禮生,從龍升序班,出為富順、修武、仁化縣尹。黃有僕黃廣,妻菊花,世廟曾召入曰:「我在興都,虧汝二人伏侍。」因賞之。

十九日,舟中忽見死心至。時傳死心示寂久矣,見之大駭。死心亦云:「數年間傳兄已死,予於庵中立一牌位,夜入夢,大有驗。」復相與大笑。

同夏道甫、黃竹實往菩提寺看死心。寺左有小書舍,極清致,茂林陰翳。竹實出中郎詩一卷,乃庚戌七夕諸作,皆絕筆也。乞予書數字卷首,予為書「中郎遺墨」四字。

二十一日,從草市發舟,遊太和。過太白湖,夜宿龍口,風大作,黑雲四起。岸上山有道人唱道曲,晚泊者皆來聽,亦微有致。

舟泊龍口,風不止,湖中雪浪掀舞,不得渡。清坐舟中。行忙不及攜書笈來,惟端居念清泰也。

雞鳴後,風稍息,渡長湖,舟欹側甚。時張瑤嘴小河,新為居民築斷。後取道三湖,湖中多茭葦,時時有數里荷葉。遇田婦持茭白歸者,以米易之,煮來作午餐,其香異常。有小兒持小兔嬉戲,乃以扇易之放生。晚過張瑤嘴,此後垂楊夾路,麥浪盈疇,居民門外,時繫小舟。

逆風復作。午出夜叉口,走襄河。予從此道順流走武昌,凡十餘次。甲辰下第,從襄陽至草市,竟以風逆,止於沙陽,陸行,此水皆生平所未經也。風逆甚,移舟十餘里,泊於野渡。鄰舟數十鱗集。天色晴明。午間,有二小舟載眷屬他徙,觸巨舟而覆。予舟中倉忙救得一男子、一婦人,餘二婦抱二稚,俱入洪流不見,深可哀湣。既已無可奈何,為之掩泣而去。晚抵多寶灣,水勢甚疾。夜宿,聞風雨聲,覘之,乃水漲聲也。

早行二十餘里至沙陽,市薪米。甲辰從此陸行走江陵,今十餘年矣。此路麥豆頗豐饒。去年大水,兩岸決口多未修,襄水忽漲,復從舊路漫衍至春口鎮。水從泛,景陵諸處,蕩然一壑。夜宿馬良山下。此日始見承天諸山。十餘日內,滿目皆洪濤,今日始見山色,稍覺爽豁。

從馬良山下發舟,風雨不止。晚泊一小港中,兩岸垂楊,山色頗佳。會前舟有行者,復登舟,去鍾祥三十餘里野泊。

有便路通江,遂不取郡道。舟中惟見綠樹內黃屋隱隱,即陵寢也。晚泊金花灘。從廿一日發舟,今九日矣,日日逆風苦雨,且遭襄水大發,牽路皆絕。平生以煙波為樂,到此殊覺行路之難。以後荊郡遊太和者,決宜陸行水歸為便。

南風大作,舟以過灘壞舵,整舵後,遂成行。山色甚佳。午過豐樂河,夜宿龍王洲。此後灘水逾疾,牽纜者皆憊,乃以輕裝從陸,遂宿旅舍。

從龍王洲陸行,與晦之跨蹇行麥浪中,甚快。時有楊柳濃陰。過宋玉墓,飯於宜城。夜宿潼口。望襄中諸山疊疊,偶有山轎,遂募之行。

過襄陽觀音閣,登水邊亭,漢水怒吼,對岸即去鹿門道也。亭後有石潭,石理亦奇古,大類虎丘劍池。不數里,即為習家池。憶與中郎同飲於此光景,不覺泫然。近郭為羊叔子、王叔和祠,昔年塵土中瞥然一過,皆未之見也。憩於城北關廟。偶當陽李生伏之客此,聞予來,同其友人余玉淵、貴竹楊華寓至寓,二君亦將有太和之行,遂相約同往。

晨渡漢水,夾道木香花撲鼻。至柿子鋪,一村皆柿。山色自襄中起,一路蜿蜒層疊,漢水明於雪。晚宿柴店,遠山漸近。

自柴店渡江,過谷城縣,不復見江。穿萬山中,溪流汩汩。晚過萬佛岩,岩麵清溪,鑿石為屋三間,有老僧居焉。宿於昝家鋪。

過千佛岩,穿萬山中,十步一渡。過界山絕頂,仿佛見天柱峰,龍章鳳質,令人肅然起敬。午抵草店,訊漢陽友人王石洋消息,尚在楚府茶庵,急遣相聞。石洋聞予至,亦遣使見迎,遂往茶庵相晤,一見悲喜交集,夜談至子夜始寐。石洋攜二嗣並何抑之茂才,讀書此中,已半年矣。

欲登山,以倦甚暫止。會石洋以浴佛日有少齋事,約以初九日始登山。過周藩茶庵,危樓畫閣,綺錯棋布。

浴佛日,禮佛齋戒。步至迎恩官橋上,青石界道,欄杆整麗。下有洪流,即所云石板灘也。橋畔望天柱峰,如雕雲琢霧。

四月初九日,晨起登山。出楚府庵,過謝家橋,經草店,松杉夾路,庵觀櫛比,朱戶隱見。至衝虛庵,上仙關,過玉真宮、玄嶽門、元和觀、回龍觀、老君、關公廟、太子坡,至平臺,下十八盤聽水,即龍泉觀,溯九渡澗,奔雷轉石,吼怒交擊。凡三十里,抵玉虛岩,過中瓊臺,息於上瓊臺。後為瓊臺峰,若一髻前指,陳希夷修道處也。

初十日,從瓊臺登天柱峰,謁帝。下界獻兜羅綿雲,有若銀海。謁帝後,下天門,路旁道院鱗次,皆不及入。至南岩,岩石若駁云。殿後依岩為諸院宇若修廊。行至聖父母殿前,望天柱若几案前。息於棋亭,步至舍身岩,杉松滿路,皆數十圍。宿於張羽士樓上(有遊記,故略)。

十一日,天霽,早復至南岩宮後石岩下看山。遂行過雷洞,至太子岩,石亦奇峭,有水淙淙下滴,杉松皆數十圍。下至紫霄宮,宮後即展旗峰,前有池,泓然沉碧。有水亭可憩。仍至九渡澗,抵平臺,下十八盤,雨大作。覓舊路,歸草店寓。

十四日,天霽,作玉虛、五龍之遊。從草店至元和觀,折而東,過大石橋,即九渡澗及諸澗下流也。至玉虛宮,不及入。乘霽走九龍,四十餘里,至行宮,過仁威觀,流水轟然。過磨針澗,抵五龍宮,至自然庵,長生岩也。

十五日,尋舊路歸。始入玉虛宮,息於望仙樓,宛同宸居,周遭類一大縣。出宮數里,章甫諸公擔酒榼來迎,飲數杯,歸茶庵熟寐。

開霽,同章甫至均州,石路甚整。遊於淨樂宮,憩紫雲亭。

渡沔,黃廣文邀遊滄浪亭,即「孺子歌處」也。頗有怪石,流水齧其下。至觀音閣,望遠近山色如畫。別章甫,登舟,水如竹箭,流穿萬山中。宿於光化,逆風大作。近襄中,與晦之自柿子鋪肩輿至樊城。渡江,住北城關廟。

登昭明文選樓,晤孝廉王繡林,便飯於其宅,始知龍君御已過此。

王孫雍南,邀遊會仙樓,樓即王孫父所建,以安純陽祖師者也。六七十年前,有老人久傴,遇一丈人於路,令扶杖強起,遂伸。其人拜謝之,訊其姓名,曰:「我回道人也。」忽不見,僅存其杖。今嚴事之。

天暑甚,從者皆病,城中疫疾大作,度不可久留,乃束裝去。繡林諸公餞於觀音閣,飯於潼口,晚宿宜城。

從宜城曉發,晚宿麗陽,步至橋邊聽泉。

宿建陽驛,偶步至古廟,有儒生為驛官館師,寓焉,因留酌。

五月初四日早,抵沙市金粟園。

登泛鳧舟,避暑柳下。得雲浦晉中書。

避暑舟中,修園後籬落。

舟中得龍君御書,並吊儀,及哭中郎詩。自初日為始。金粟庵前有流水,名三義河,垂楊交樾可十里,予以泛鳧舟繫柳下。水風拂面,陰陰肅肅。有載酒問奇者,予亦不為峻拒。予年已近五旬,世間樂事盡讓人矣,獨閑適一種光景,聊以耗磨壯心,遣餘年。知我罪我,聽之而已。

六月初一日,居公安筼簹谷。江水大漲,舟至艾家堰,堤畔楊柳中可泛。

移居沙市,以舟載米至。得湘潭周伯孔書,以所作《花雪賦》乞序。

得楊文弱書,知其靜息江樓,輟遊山之興。寄有《桃源山水記》二冊,乞予《遊太和記》。

從金粟園登舟入村。午渡江,過虎渡,宿於官莊。從官莊發舟,一帆細風,午抵長安村,泊於孟家溪。見所築臺,亭亭水上。

蘭溪、雲澤叔來舟中,泛於輞湖。步月至郭家棚前大堰,采芡實,飲於大堤。

再泛輞河,步月至郭家棚前大堰,采芡實,飲於大堤。

杜莊竹樹日益茂,陰濃無暑。舟往公安園中,拆一空亭置之。

續太和未成詩,編次其曆,尚覺此遊草草,姑留之待再至也。

杜莊園看立亭,亭在松櫟之中。

雲澤叔邀看桂花,是年桂開較遲,獨此二樹開早,而更茂盛。蓋予叔祖松峰公,少從予外祖方伯龔公春所學,其地為家塾,此樹皆方伯公所手植也,亦七十餘年矣。

舟從黃金口次公安劉橋。

至沙市園,桂花盛開。入門微作寒熱,大類瘧狀,瘧作且吐。晚,明月如晝,桂香滿院,不能賞也。

中秋病瘧,發且吐,吐急出血,熱不可支。得無跡廬山書,極言廬山之勝,邀予去遊。

病瘧,嘔帶血,熱如故。蔡元禮大參以候按臺至荊,遣吏致書,並分俸,且以所遊《太和記》見示。病甚,不能晤。

火熾甚,午間瘧復至,熱不能堪,求死不得。入暮,乘月以舟歸公安。

表弟龔滄嶼新製科回,得丘長孺書,時已升遼東遊擊將軍。書中極言地方之不善。得光祿卿李道宇書,約予南遊。是日瘧不至,快甚。


卷九 编辑

萬曆四十二年甲寅,正月初一日,居雷宅。以守制,不賀年。

至二聖寺禮佛,時三聖閣為措大輩欲占作書房,諸僧來訴。予念此係先舅及先父、先兄舍為誦經行道之所,若與諸儒作書房,豈先人本旨。予乃首捐貲,設數十人供於上,起華嚴會,且題數字於上。

風日清美,往遊石洲。偶逢五弟、汪生惟修,呼之同去。過以明舍,值以明在門,曰:「安往?」曰:「遊石洲。」以明亦歡然,各攜一壺數肴,登予泛鳧舟,順流而下,頃刻抵洲,令童子炊飯。予等登舟覓石子,五弟眼根最利,偏多佳石,如纏絲瑪瑙者甚多。予趺坐水石間,童子拾得佳者以示予,搏弄少時,仍擲之。已席地聚飲,命童子歌一曲。日已暮,登舟回。

往斗湖,看五弟築呂仙臺。舊傳純陽過此濯足,故至今相傳有呂仙臺,一名濯足臺,其跡久湮。五弟於三湖岸上得少許地,因築臺以存仙跡。

初九日,至二聖寺,起華嚴會。寶方為首,合智者禪堂及本寺諸僧,共三十餘人。予亦嘿誦。至晚而散。

步至江上,望江北白沙,千頃若雪。是夜頗不懌,蓋中郎逝後,往時同學號深相知者,皆作白眼按劍之語。中夜誦李龍湖語云:「匹夫無假,故不能揜其本心;譚道無真,故必欲剗其出類。」真禹鼎、秦鏡也。

早至五弟園看紅梅。月夜,步至新居,及五弟樓下,復踏月,遇王以明居士於市,留小飲。因同過李謫星舍。歸來雞唱,燈下作答遠人書。

上元日,靜亭舅至,同往五弟園看綠萼梅,綠雪照人,骨為之冷。

一扶乩仙者至,但動念即知,不須說出。

連日為諸客所嬲,心思不快,今日方得清閑一日。

居雷氏宅,寶方自龍灣市歸,攜蘇雲浦園價來,並得書。

赴三聖閣華嚴會,同以明食齋。

未央書室看玉蘭。

二聖寺赴華嚴會。

同蕙畝登三穴橋,舟宿於潘氏河,將往村中。以清明在邇,往村中祭掃先塋也。

早抵孟溪,登予舊所築臺。去年,予有志棲隱於此地,市麥田數畝,前臨河,後枕湖,因令人築臺,於中值竹屋數楹。前後種柳,後開一池,引湖水入其中,種蓮花。門外繫鳧舟。臺甫就,為洪水流去其半,志為之隳。

風雨大作,閉門兀坐。時舊日痰火微舉發。

春雨大作,舊病舉發。山莊破壞,不蔽風寒,急歸。

抵三穴橋,還雷氏宅。

春已半矣,天復雪,正所謂「桃花雪」也。

寄書須水部日華,兼寄《遊龍山詩》,且訂再入沙市之約。

二十日清明,火病舉發,兀坐家園。

江陵王維南太學家有一鶴,一夜偶折去一足,已不活;乃截竹為筒代之,遂能起舞,無恙至今。乞予作《竹足鶴詩》。予嘗聞鶴命在膝,今殊不然,可異也,為草一詩付之。按世之養鶴者,見其折足,遂謂鶴命隕矣,不復救之,往往因而致死。若知竹可代足,則鶴憑之以步,不廢飲啄,而鶴可生也。此可為《相鶴經》補一闕典,快哉!

桃花為風吹,花片滿地若紅茵。以明居士來,因相與論學。予曰:「數日來,覺前此愧悔處極多,不是小失,庶幾追之將來。」以明曰:「畢竟如何作工夫?」予曰:「除參話頭無工夫。」以明頷之去。

得須水部回字,望予來,以新修龍山顧影亭,欲共忻賞也。

歸園中,二色桃開,濃鬱可愛。

劉家外甥來,伯修兄一脈,止此存耳。

雷宅起照麵牆,安石門,治酒待劉大甥。甥有痰疾,時明時暗,或笑或哭,一家為之感泣。天之報施善人如此,殆不可曉。

每晨起,痰中帶血。予歎曰:「此家獄所致也。」遂以修理事付僕輩料理,而自登鳧舟,入沙市就醫調攝。汪惟修從。是日聽風水噴薄聲,便覺清涼。

午,南風作,一帆走沙市,月印波間矣。

晨起醫至,診脈曰:「脈無大病,但心思鬱結,不得發舒。悲哀過甚,有傷肝木,決宜歡娛以散之。」

登岸過怡山庵,散步花間,愛其閑靜,遂命移舟中行李及衣襆來。時吳山人周中石名恭先者,客水部署中,偶來園相晤。記癸卯會晤於都門,去歲又晤於襄陽,故人也。山人善醫,為予切脈,曰無大病,肝脾微動火也。

須水部日華來園,極言天台山水之勝。

傅叔睿至,論仙佛同異,夜遂宿於此,道其尊人楚竹公事。公往時偶抱危病,瞑去,見自身騎一象至一處,主者禮之甚恭,問曰:「公生前作何行業?」公口占對曰:「浪跡人間五十春,詩書青紫列儒紳。明神若問生前事,衾影何曾愧五倫。」主者善之,曰:「公陽壽未艾也。」揖別而出,復騎象至途中,逢姻友喬梅皋名巳,儀仗甚盛,坐車中呼公曰:「親家好去!」忻然而別,詢之途人,曰:「是新任獄神也。」已而蘇,急問家人曰:「喬公得無小病耶?」家人曰:「今早逝矣。」後二十餘年而楚竹始卒。卒之前數日,曰:「吾往必有所歸,但尚不知其處。」一日,密呼叔睿曰:「吾今知去處矣,乃織女皇宮相也。迎者已到門,我素不信鬼神,非幻語也。」言畢沐浴,遣婦女出室,自著衣入棺中,偃臥而化。公舉甲戌進士,歷官銓曹,至山東藩長,晉光祿卿以歸。當江陵薰灼之時,公正居要地。人亮之,知其非權黨也。公器度宏遠,終身無喜慍之色,疾言怒氣不及奴僕。所居官皆膏脂也,而晚節食貧,無異寒士。既歸,住居西城,門臨清流,與客弈棋終日,竟優遊以老。

須日華偕周中石移酒肴至園,取所攜惠泉點茶,予不飲此水者五六年矣。日華云:「泉水貯之已久,將壞時,以甕數注之,則復鮮,雖彌年亦如新,此泉所以貴也。」座間相與訂武當之約。予謂若遊武當,當取道玉泉,遊青溪、鹿苑諸山,乃出荊門為妙。蓋遠安山水,如云破霧裂,即武當未必勝也。日華然之。

以火未全平,移寓近醫。時龍堂寺有小房一間,為先兄中郎所修,遂移住,頗靜寂。

僧舍養蘭一盆,香清一室。

步至劉元質普養寺園中,晤張伯含,伯含館其中。馬元龍、蘇休之覓予於寺不得,遂至園。元質置酒,元龍、休之皆沾醉。予以病戒飲。元質家善釀酒,不減魯直所誇「沙市田家酒」也。

同蘇休之至金粟園,與怡山、素一共食齋。晚別去歸寺。時寺中蚊蚋如雷,回視公安家園,真清涼國矣。是夜,即登舟回公安。

抵公安,至家園,木香藉地如茵。晚宿雷氏新宅。歸園中,花木陰森,芍藥盛開。時新筍已茁,每到此便有棲隱之志。

王以明居士來。晚過五弟湖上書屋。

初夏居園,血疾復動。得雲浦書,當入郡城,相期聚首。怡山至。

往二聖寺,作《華嚴》會。

四月初八日,至青蓮庵食齋。時青蓮庵新起《華嚴經》會故也。有人持遠書至,乃丁仲暘及王章甫書也。仲暘昔在都門同社,從漢上會章甫來。今客荊,字至相約一晤。已至柳浪,湖水浩白,高樹蓊鬱。坐抱甕亭內,笑言久之。歸園,得石首王天根書。天根遊吳、閩,晤臨川湯海若先生,先生便寄一書及《玉茗堂集》來,書中大略言:乙未雪夜,同時七人聚首,而三人俱以高才不祿,不勝歎惋。三人者,伯修、中郎及王子聲一鳴也。記乙未之歲大計,伯修及王太史衷白、蕭太史玄圃遞置酒,招海若、子聲飲,予等偕。未幾子聲下世,又未幾伯修、中郎下世矣。天根書云:海若極服楚才,以為不可當。夜讀所寄《玉茗堂集》,晚年稍入元、白,亦其才大識高,直寫胸臆,不拘盛唐三尺,自覺其有類元、白,非欲學之也。今人見詩家流便易讀者,即以為同於「元輕白俗」,然則詩必詰曲聱牙,至於不可讀然後已耶?可發一笑也。

至沙頭晤仲暘。久不登舟矣,今日看遠浦近林,夕陽晚霞,真絕景也。

寓五弟所典胡氏居,居在三義橋畔,楊柳極茂。步至野原,見有人旋繞念佛者,乃近日一居士以火自化處也。居士姓萬名某,蜀人也,作皮匠,偶謂其同侶曰:「予將歸矣,可為我覓柴。」積柴數日,遂坐火中化去。予思身命人所至愛,乃安然以火自化,具是有力健兒。是聖是凡,皆不必問。但吾輩視此身太重,觀此當自愧其怯弱耳。午覓丁仲暘於觀音寺,相率步至金粟園。時怡山他出,惟素一在,縱談許時分袂。仲暘同至予寓,夜話三更,踏楊柳影數里而別。

胡寓汙濕,入夜蚊虻如雷,甚為所苦。痰火復作。別仲暘歸,候鳧舟不至,覓一小舟度夜,甫運行李,而鳧舟到,即移住。見舟,體為之輕。仲暘云:「去歲出都門,有新安吳太學某者,善星命,托予寄聲云:小修明年有大病,毋遠出。今果然。」

晨,發舟下公安,住於園。

謝居士以亡父葬期吉日來,為九月初五日。

血痰復作,家事逼迫,難以度日。以新創雷宅鬻與人,取其費以贍家口,以供藥餌,庶安心居園調理。但得此身康泰,何憂無室。若其不然,方當戢之黃壤,豈容營室廬耶!會六侄欲鬻一居,乃以付之。設幸而得活,於後園中種葵蔬以畢此生,無不可也。

有八十一翁徐止水者,來診脈,頗能道羅旰江事。

同王吉人往二聖寺寶方禪堂午餐,時廬山大林寺僧以石首王天根書至,欲募木修寺,祈予作疏,以病未暇也。午後,同步至大殿月臺上閑坐。入暮,微雨,歸園。

五月初四日,覺靜坐之益,欲閉門不出。

午日,以病兀坐於園。

姻友李君鴻名承烈下世,李生一歲而孤,母何方伯公女也,守志育之,得成立。補博士弟子。為人美秀和易,與予同社最久。年四十八,偶得寒症而卒,母尚在堂也。幸有一子。君鴻少有血疾,痊後最善調攝,常獨宿。每勸予:「酒猶可飲,色不可邇也。」乃復以時疾終,悲夫!

得江西左轄李夢白書,末云:「兄北上何期,定從大江由南而北,能從湖口迂道為廬山續遊乎?弟且日夕望之。念公連日正在署中,以吊劉員嶠而來,云尚有中郎未了之願耳。兄有麻城之興,若果,當還候於雞籠也。」夢白欲予續廬山舊遊,不知予於此山,尚為生客也。

無跡孫玄徹至,得四川撫台吳本如書。本如往在都門,為蒲園舊社友,爾時同發心修玉泉,遣人至此了前緣耳。得無跡書,中有云:「南嶽思有言曰:四眾並士大夫,勸請講法者,皆惡知識,如怨詐親,久則不可,擇擇擇擇。天台家相傳謂朱陵四擇。」朱陵四擇,四字極新。

長夏坐筼簹谷,令人每晨誦《法華經》一卷,予憑几而聽之。

步至未央書屋閑談,晚同柳浪看水。時疾中帶血不止,勉步水邊林下,終不暢。

病中,夜不得睡,聽童子鼾聲,轉益其悶。

移襆至二聖寺禪堂靜室,差得眠。

得錢受之書,大雲長老已去世,其師巢松來,將復料理華山殿宇事體。

川僧雲浮以請藏回,來視予,問其京華舊事。雲浮見知於雷太史,語其亡,各為淒然。

七月二十三日,龔靜亭舅下世,不勝感傷。舅名仲安,河南布政龔春所公季子。少而美如冠玉,習儒業成,以諸生入太學。家世豐厚,又自能經營,起家巨萬。然好創田產,務廣大,故雖富而常窘迫。飲啖兼人,喜行樂,與中郎及予年相若,交甚昵。萬曆壬辰、癸巳間,外祖方健飯,諸舅及予兄弟皆住石浦。八舅鮮衣怒馬,霍霍如得霜鷹。其後相繼遷化,向年文酒賞適之侶,惟舅與予在耳。年來住居稍遠,跡亦漸疏。偶聞其病,不知遽不起也,可歎!舅亦信佛法,隨分作功德。能詩歌,以懶廢。

予體中不爽,甚有性命之憂。冒暑夜登舟,早抵沙市,暫住龍堂寺。

醫者云,非參不能取效。勉用少許。一夜不得眠。姑蘇袁無涯來,得麻城陳無異書。

寓金粟庵,會段岐陽居士。居士為合州守,棄官後,即蔬食入道。

遍覓諸醫診視,皆云是火病,雖費調理,決無大故。乃復買舟歸。夜睡不寧。

捐貲蓋三聖閣,三聖閣者,先舅夾山龔公諱仲敏書樓也。初夾山創此樓成,即屢夢圓頂方袍之人往來其中不絕,大訝之。後夾山去世,以樓分與嗣子,不能守。為侍御舅及亡父封公,共捐貲置於二聖寺,以貯三聖,寺舊有西方三聖故也。樓既建立,其後無牆。中郎去世,邑中諸友朋悼念甚,欲合貲為拜懺。予曰:「先生亡時,諄諄念及此樓,不若共鳩金治磚瓦為牆,免北風漂雨,以資冥福最宜。」諸公曰諾,如言而牆成。至是尚未緊蓋,春雨起,如露坐,棟樑皆壞。予乃捐貲十五金,付寶方董役成之。

先人襄事已近,病中持帖請蘇雲浦侍御題主。自念體中久憊,無所置念,一心念佛。十二時中專提佛號,覺心中閑靜。

一醫投以蒼術、川芎之劑,反致火甚,夜睡不安。自此日為始,頭眩足軟,心中怔忡,念與死期近矣。呼祈年來,付以後事,一心修香光之業,待盡而已。

袁無涯來,以新刻卓吾批點《水滸傳》見遺,予病中草草視之。記萬曆壬辰夏中,李龍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訪之,正命僧常志抄寫此書,逐字批點。常志者,乃趙瀔陽門下一書史,後出家,禮無念為師。龍湖悅其善書,以為侍者,常稱其有志,數加讚歎鼓舞之,使抄《水滸傳》。每見龍湖稱說《水滸》諸人為豪傑,且以魯智深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諸長老為迂腐,一一作實法會。初尚恂恂不覺,久之,與其儕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燒屋。龍湖聞之大駭,微數之,即歎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證長老遠矣。智證長老能容魯智深,老子獨不能容我乎?」時時欲學智深行徑。龍湖性褊多嗔,見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楊鳳裏,至右轄處,乞一郵符,押送之歸湖上。道中見郵卒牽馬少遲,怒目大罵曰:「汝有幾顆頭?」其可笑如此。後龍湖惡之甚,遂不能安於湖上,北走長安,竟流落不振以死。癡人前不得說夢,此其一徵也。今日偶見此書,諸處與昔無大異,稍有增加耳。大都此等書,是天地間一種閑花野草,即不可無,然過為尊榮,可以不必。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予私識之。後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大約模寫兒女情態具備,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蓮也;瓶者,李瓶兒也;梅者,春梅婢也。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於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以門慶影其主人,以餘影其諸姬,瑣碎中有無限煙波,亦非慧人不能。追憶思白言及此書曰:「決當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聽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之者,非人之力所能消除。但《水滸》,崇之則誨盜,此書誨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務為新奇,以驚愚而蠹俗乎?

修三聖閣完,為亡父資冥福。

蘇雲浦以吊亡父至,是日早開靈,往哭,血痰舉發,遂不敢執喪事。蓋十年內先哭伯修,次哭中郎,今又哭大人,雙眼欲枯矣,病之所由作也。

九月初一日,亡父發引,以病不能行,終夜悼歎。久之,復自解曰:「若有此身,尚可酬大人未了之願,及教養後輩,使之成立,則袁氏猶非衰相。身若不救,後來零落,可勝言哉!不若排愁破涕,養此病身,為得計也。」

九月初六日,為亡父深葬之期,腸痛如割。初,中郎去後,予即抱病。已而大人即世,予病常舉發。每念有此身得送大人歸山,則子職盡,吾死亦暝目矣。不意值窀穸之期,而沉屙日甚,痛何可言!

雲浦從長安村回,住青蓮庵,來別。先人墓畔,有義堂寺,雲浦許助修。

袁無涯作別,覓予詩文入梓。予曰:「方抱病,未能料理。」惟以中郎未刻諸書付之,且囑其訂正。如書坊中《狂言》等,俱係訛書,見之欲嘔,而今皆收入集中,殊可恨。總之,中郎所著書,始有《敝篋集》,乃作諸生、孝廉及初登第時作也。繼有《錦帆集》,令吳門作也。繼有《解脫集》,吳門解官,與陶石簣諸公遊吳越諸山作也。繼有《廣陵集》,棄吳令改教,暫攜妻子寓儀真作也。繼有《瓶花集》,則為京兆授為太學,補儀曹時作也。繼有《瀟碧堂集》,則六年高臥柳浪湖作也。繼有《破硯齋集》,則再補儀曹時作也。繼有《華嵩遊草》,則官吏部,典試秦中往返作也。蓋自秦中歸,為明年庚戌,而先生逝矣。其存稿可一冊,中有奏疏數首,因裒集付無涯。其他選校之書,若《宗鏡錄》,若《刪定六祖壇經》,若韓、歐、蘇三大家詩文,《西方合論》,或已刻,或尚留於家,此外無餘矣。先生詩文,如《錦帆》《解脫》,意在破人之縛執,故時有遊戲語。蓋其才高膽大,無心於世之毀譽,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然其後亦漸趨謹嚴。其論政論學,雜出於山容水態之中,皆剔膚見骨。至《華嵩》諸作,布格造語,巧奪造化,真非人力也。若尚留在世一二十年,不知為宇宙開拓多少心胸,辟多少乾坤,開多少眼目,點綴多少煙波。恐亦造化妒人,不肯發泄太盡耳。世之大人先生,好古而卑今,賤耳而貴目,不虛心盡讀其書,而毛舉一二謔笑之語,便以為病。此輩見人一善,如箭攢心,又何足道!顧世間自有一種慧人,愛而傳之,豬揩金山,轉益其明,非虛語也。付無涯以中郎遺籍後,不覺娓娓若此,亦有所感矣。無涯曰:「聞中郎先生尚有譚性命之書五十餘卷,不知何在?」予曰:「未有見。中郎先生片紙隻字,皆有一段精光,惟恐不存,豈有書至五十餘卷,而聽其散佚者乎?我與中郎形影不離,設有之,豈不經予眼,及諸開士與其兒子眼耶?中間與人書牘,信筆寫去,一時不存稿者有之;或前後意見不存,自覺不相照應,而刪去者有之。遂據以為有遺書,未可也。」無涯曰:「然。先生若有此書,豈不以相授,而作帳中之秘耶?」遂別去。

龔散木同日者陳駝子至。散木曰:「八月末夜雨中,駝子忽扣門,來曰:『昨查小修先生星有水孛,至九月出宮,命最忌之。此九月內無病當有病,有病必甚。』散木曰:『將無有大故耶?』駝子曰『亦甚危險。』近日方知公病,又知九月病獨甚,駝子之言亦少驗矣。」駝子曰:「今日二十九,孛已出宮矣,可喜,可喜!至十月,則一日愈於一日。」予笑而飯之。

持龍樹居士八戒齋。每月六日,蓋自沙彌戒外,居士不能終身持五戒,以是六日持八戒齋。按《大智度論》曰:「問白衣居士,惟此五戒,更無餘法耶?」答曰:「有一日戒,六齋日持,功德無量。」問曰:「何以故,六齋日受八戒,修福德?」曰:「是日惡鬼逐人,奪人命,疾病凶衰,令人不吉。諸鬼神中,摩醯首羅神最大,諸神皆有日分,摩醯首羅一月有四日分,初八、十四、二十三、二十九是也。餘神二日,初一、十六是也。諸鬼神一月於此六日,輒有威勢,故取以為齋日。」問曰:「五戒,一日戒,何者最勝?」答曰:「二戒俱等。但五戒終身持,六戒一日持。又五戒常持,時多而戒少;一日戒,時少而戒多。若無大心,雖復終身持戒,不如有大心人一日持戒也。譬如懦夫為將,雖復終身,智勇不足,卒無功名。若英雄持兵,一日之力,功蓋天下。與五戒同,曰居家優婆塞法。」記予曾持五戒三年矣,原非發心持戒,因中郎倡而和之耳。後中郎三年後開肉,予等亦隨之食肉。是年予病目,醫者禁食豆腐,齋人除此無可食,止吃白飯。飯食日減,體漸羸瘦。邑中戒肉人若壽亭舅及王官谷皆逝,醫者云:「香油生火,脾無肉食,不能將養,以至於病。」大人聞之懼甚,謂予兩人曰:「汝兄已亡,尚須汝等取功名以大吾門。若但趨寂寞,我老何所望?且眼見持齋者俱先後入鬼錄,雖有定命,然以膏粱之人,一旦蔬食,脾與之不習,不能滋潤,因而致病,容或有之。俟老人百年後,任汝輩為之。」中郎與予泣而復肉。然非獨大人諄諄言之也,出家人不與境作對,故堪食蔬;士大夫有不得不赴之酒席,與腥膻之境相耦,持此甚難。且考張無盡《護法論》中,亦姑開此一條,故顏食肉。予復泣禱之大士前,俟功名成就之日,復返初服。中間雖食肉,家中亦必不敢啟鸞刀,時時放生,以贖己愆,於今十三年矣。自食肉之後,頗多病,而口饞終不能戒。又恐終身持之,而開於垂死之日,若廬陵王大行事,反為善因惡果。姑取龍樹大士六日齋戒持之,若於此六日齋戒,亦不能持,真地獄種子也,豈可,豈可!

聞石首高敬庵善醫,往就診視。登泛鳧,至馬家寨,遇風而返。

玄徹從玉泉至,持無跡書來。無跡聞予病甚,戚曰:「袁氏三難,惟此一人在耳。若有他虞,我老年無朋,何以度日?」禱於關漢壽亭侯,得佳簽,並命其孫來也。

王以明從鄉中來見訪,自入夏來,惟以明時時過從論學,秋後遂分攜入鄉。是日來晤言。以明云:「鄉居萬個竹中,治一小室,看《華嚴經》,便足了一生。」予曰:「何不久住?」曰:「久住寂寞,亦不易堪耳。」玄徹回,以護法堂諸居士神位與之,中為漢壽亭侯雲長居士位,次為西川黃慎軒居士位,次為伯修兄位,次為中郎兄位,次為曾長石太史位,次為雷何思太史位。

十月初,病漸痊,自念若不幸而死,則所著書籍紛紛無緒,且素所聞於父兄師友及其行事,一切湮沒,甚可惜也,遂逐日修葺。

江右劉香城名伯瀚,以辰州三府上任,便道過此,敘通家之誼,以帖來,必欲一晤。以疾辭,不果。約以翼日。

劉三府來坐談,述塘南先生事。先生未終之先一日,至西原學舍,與諸生講學甚詳,講已即云:「我略歸去數日。」至家,次日即病。諸學子往其家問安,至中堂,呼人曰:「可取案上一紙來。」取至,即其墓志銘也,以示諸生而化。周季清名廷旦,予年友也,今年下世。劉曰:「其人清澹而溫粹,吾黨無緣,失此哲人,後輩何所效法?」劉久居金陵,與焦茂直遊,云:「焦三尊生極孝友。往在金陵,晤弱侯先生,云今日偶檢亡兒所閱《左》、《史》、《漢書》,細細批閱,大有意見。」謂尊生也。劉又云:「周季清所著書有七八種,大半是說《易》,婺源餘大理許為付梓。」

經始刻《珂雪齋近集》。

龔生來坐談,為索夾山舅遺稿。舅舊令山東嘉祥,作《嘉祥志》,極可觀。

寓筼簹谷,往五弟宅。案上忽見伯修字牘數紙,其中皆生死學道語,惜未入刻。

天皇寺僧損有遣人來,云禪堂將已落成。予題之曰柏堂。蓋梁世此寺有柏堂,張僧繇所畫《十哲像》在焉。後來滅法,竟以十哲免難。如僧繇者,豈可以畫師視之,真菩薩之分身入流者也。又有解倩畫,倩亦六朝人,畫壁最工。

周念淨居士至,云大士塔下香豬昨已化,荼毗之,異香撲鼻云。已出中郎少年詩數首,又出達觀法語一則,閱罷,予笑曰:「我從來疑著此老。」

居筼簹谷,往二聖寺,每日與寶方廚中銀三分,隨眾食齋。

移村中嚶鳴館前海棠一株於園,即亡兄石浦手植者也。石浦年二十許時,已捷鄉書,即抱病,遂調攝於村園,澆花種竹。凡數載,乃出宦。予等相繼皆入城市,其所住嚶鳴館,中郎以與王官谷,王官谷立之竹林中。竹林既屬予,嚶鳴館遂改為聽雨齋矣。前往村中,見海棠一株,零落蔓草內,遂與述之侄乞得,移植嚶鳴館前。此館與花相別十五年,今日復為一處,亦奇遭也。第館中兄弟長別久矣,不知他生再得如此花之於此館否?意者惟青蓮池上,勉自薰修,尚有追隨日也。見此棠不覺淚下,既植而封之,而復名之曰「學士棠」。

移襆至二聖寺,欲借晨昏鐘磬,消此煩火。

李道宇少卿先生之喪至自南都。先生既卒,南大司空丁公,料理其後事,其櫬從陸,故其歸甚速。初,先生少時,夢其伯成都太守李公五溪曰:「爾將來與我同一結局。」五溪公卒於成都,道宇為安慶守,即棄官歸。至壬子秋,朝士欽其高節,以南通議起家,年六十八矣。至是卒於官如夢。先是五溪公櫬從蜀中歸,幾有覆舟之變,是時,其兄心宇公偕在任,憶成都舊事,遂舍舟決意從陸。先生雖居宦數年,然清貧如故,囊中僅得俸二十餘金。諸子皆貧甚,僅能糊口,無愧清白吏也。

往哭李公道宇於宅。

靜亭舅諸弟分析,往為料理。予病初愈,登其堂不能哭,見孤孀幼稚,不勝泫然。

王石洋從漢上遣人來問予病,苦勸予不必作詩文,不知予之病不從詩文生也。自父兄繼逝,驚魂折骨,遂抱鬱病,正借詩文以疏瀹之,詩文何能為病哉?

蔡觀察元履駐辰、沅,遣人來訊,問予何以久不遊桃花源,不知予之病也。花源去辰州尚有兩日程,予遊止於水心崖,其上山色甚佳,恨不得遊。

須日華以書至,約予上春來遊龍山及章華臺,蓋此二處舊荒落甚,日華稍加修葺,為此郡重畫眉嫵矣。

二十八日,得李公道宇深葬事,因歎方術之不可信,並志之此,以示戒焉。道宇公櫬歸,即入村深葬,其地在澧州、公安界上。初,李公致仕,二十年來,與一術者卜得此地,行時指示弟輩云:「脫有不幸,只此是藏舟之所,慎勿聽人移易也。」及穿地,白蟻粲粲而出,甚矣地師之言不可深信也!李公自言精堪輿,方葬中郎時,請公題主,予不知地之好惡,冀李公稍有所許,以安眾心。而李公寂無一言,予頗疑之。然中郎穴中土色甚佳,去李公今日壙中遠矣。以此知安厝亡骨,得無水無蟻即佳,庸術之言,俱無足聽。


卷十 编辑

萬曆四十三年乙卯歲,正月初一日,居筼簹谷。天雨雪,對雪偶然成句曰:「聞山皆欲去,對雪只愁銷。」體中大康,浸浸有躡屐之想矣。

人日,居二聖寺禪室,蕭蕭竹樹,熒熒燈火,與寶方閑話,倦即就枕。自謂長長保此,便去清涼國不遠矣。

入鄉拜先人墓,宿三橋舟中。初,先人襄事,予以危病不得哭於壟,幸而冬中有起色,至是大痊,乃得入鄉哭於丘墓間。

至先塋,以兩叔他出,即復登舟。夜抵三橋,歸縣。大堤一帶,飲水者皆仰給於大江,往返五六里,予乃鑿一義井於園後,以待遠近之汲者,時已見泉。

上元日,赴靜亭舅長君晦伯席,散木亦至。雪大作。此地係靜亭舅與吾輩豪飲歡呼之所,今遂寂寞若此,可歎!

送僧月湖行,肩輿從大堤,憩柳浪,傍油河,行至二聖寺,見野水丹楓,不覺欣然。

再遊石洲。凡遊不能刻期,以江上多惡風也。是日,風日清和,遂同客往。過龔遴甫書舍,呼與同去。時吳生長統,從新安至,亦偕焉。登舟順流而下,頃之抵洲上。予立舟頭語曰:「此舟極有靈驗,往年初春遊此,得佳石者,一年百事皆如意。」於是舟人及稚子輩,皆踴躍而上,至洲覓石,各求奇者。凡得一枚,即以呈予。予大詫曰:「佳!汝今年必有好事。」其人喜,復往覓,以次呈予,為殿最,仍還之,而取其尤者。已而復謂之曰:「此中小石,止堪澄水,無大用,須得可用者。」復命尋求得數石,皆可作筆格,或可作鎮紙,或可作硯山者。大抵凡僮僕之巧慧者,必得佳石;其餘稍癡,所得者多頑陋無足取。舟人輩不知妍媸,各負數大石堪作砧者登舟。予大笑。

以舟至沙市,病中幾不得再登吾汛鳧舟矣,今見之如見故人。

赴須水部日華席,時日華將遊太和。予謂草草一覽,亦必七日而後可既。王弇州未至玉虛岩,汪伯玉至玉虛岩矣,未至三瓊臺。近日蔡元履觀察亦未至此。予遊又遺青羊澗、竹笆橋三十餘里水石之勝。惟先兄中郎,其遊極概括無遺,而又不作記,是皆缺典。望日華盡遊,且作記,以完山中缺典也。

早發舟至公安,午時開窗觀花。是日,聞澧洲龔覺先訃音。覺先名之伊,有雋才,丁酉舉於鄉。庚戌成進士。為錢塘令,以憂歸。一病遽卒。詩文奕奕見其穎,得年僅三十餘,又促於伯修、中郎矣,且無子。惜哉!

十八日,須日華將遊太和,詩以送之。

上巳,居筼簹谷,花事大開,三色桃皆放,寥寥無可與共賞者。

得無跡書,中有云:「不肖七十有一,百念灰冷,日唯誦《華嚴》二卷,課佛數千聲,將勤補拙,了此末後事也。」以柄頭二詩見遺。時玉泉寺官舍,於前月盡焚,幸存大殿。

入沙市,寄居龍堂寺僧舍。

移入承天寺倚雲僧舍。夜月甚朗,步大殿前墀上。

閱寺中元時碑,有張文定施田入寺事。文定即無盡居士。覓得慈湖先生遺書一部,近來無此板矣。記萬曆壬午,大人攜中郎與予至此考校,今光景都不異,而一往三十四年,可歎也!

朱奉常上愚,邀宜都劉玄度飲村園,園中有修渠,達於塘,可泛。塘上有亭,夜話。是日移行李入護國寺,僧省有方丈,謁自來佛,門額為「自來古佛堂」,王百谷隸書。百谷隸書遒古,大勝其真草。內有「自來古佛」二額,一為董思白書,一為黃慎軒書。董字得大字如小字法,而差局促;黃字舒放,而戈法稍獰。皆非二公得意筆也。碑石瑩磨尚未刻,磊珂殿中。

花朝踏青,過沙橋門。沙橋名甚古,見元微之集,即其乳母仙嬪葬處,垂柳清渠,藉草而坐。遇王天根諸公。王孫瀛洲云馬融絳帳臺,原在其宅後,臺基可丈餘,上有喬松十餘株。後市之人,伐其松。臺土最堅,與人作陶冶之用,今已夷。踏青完,以小舟至杜橋,登岸入城。月色甚明,閑步寺前月臺上,遇陝亢之。一二衲子聞予至,皆餉茶。

步至張文忠墳。文忠素不信有風水,此地係其祖塋。初意葬其封公於此,後朝使台官至,不知何處人,自言精烏兆,云荊郡脈從八嶺山來,遂截龍以葬。其地去湘王墳不遠,亦非賜地也。文忠姑聽之。今之馬鬛,其近王墳者亦多矣,湘王燔身滅家,地有何好,而竊之哉?其言謀葬王地,皆謬也。

須日華自太和歸。值山中雨雪,對麵不見人,草草一覽而還。

訪長沙寺故基,即在今草市泰山廟傍,一張姓者居之。尚有遺塔。

送須日華行,別於朱奉常園。別後閑步岡巒,見有堤一帶,訊土人,曰即金堤也。方知古人所云「緣以金堤」之語。又沮、漳之水,從龍陂橋流於海子,入三湖,孟忠襄以為荊西、北水險者也。歸飲於仲宣樓畔徐園。燈下,徐出張江陵一牘,並黃平倩詩一卷,有意無意之筆,妙處不可言喻。其詩云:「黃楊丹柏冷霜斑,乳水香芽沁客顏。縱有孤臺非習氏,但堪雙屐是儂山。自投餅餌邀魚戲,不掩柴荊付虎關。舉似龐公應拊掌,至今天地幾人閑。」此和中郎《習家池》韻詩也。字字有韻,清絕奇絕。陳白陽花卉一卷。又劉玄度持仇十洲《瀛洲圖》及《漢宮春曉》來閱。夜與玄度等縱譚,一夜不得眠。

承天寺僧舍見張商英《彌勒瑞像讚》。此像顯於高氏,供於承天寺。今像已不存,與今護國寺所供自來佛為二。自來佛顯於東晉,且非彌勒,乃接引像也。入湘城,城四周可八里,甚堅厚,如今都城。皇牆內惟荒草,微有汙隆,皆舊池臺也。歲取野獸,以為祭祀之用。老僧云:「風雨中時聞馳馬之聲。」

承天寺觀音殿內大士像,原在北門外七里臺觀音院,後廢。百年前有一牧童,見一塚上荊棘叢生,有白鸚鵡飛繞其間。逐之,輒入土不見。屢試之皆然。後以聞其主人。主人來視之,如牧童言,遂其塚,數尺下得觀音像一、善財童子一。今飾以金,失清古,又添一龍女,可不必也。

至護國寺左,禮天皇悟禪師塔。同時有一天王悟,有一天皇悟。天王悟所居名天王寺,在今西城,久廢,即龍潭信之派所出。天皇悟,即今護國寺開基者也,初隱當陽之柴紫山,後始居此。塔雜亂墳中,尚有老樹三株。塔前方廣地,草色鬱然。春來王孫士女踏青者,酣醉其間無虛日。寺後天皇山,一小阜周遭數畝,去地僅數尺,不知何以名山。

與數人閑步野外,頗多煙樹。一人曰可以入畫;一人曰畫上無畫墳者。蓋此處鬛釜如粟,自植足外無空地耳。護國寺自來佛殿後有千佛閣,中有丈六金身像,費精銅萬斤,峨山僧無著造也,鑄於萬曆十一年。其閣則張江陵園內物,移建於此者。

往沙市眾香林食齋。主僧乃蓮池孫也,苦行自守,有祖風。一閩人林姓者,捐資作殿修牆,自同傭工操作。

護國寺一老僧,號仁庵,年九十四,同坐天王殿一木上,說遼藩及江陵公興廢事,甚可聽。十方堂內有一僧,專拾白骨,亦異人也。

赴王太學維南名坮席,出歌兒演《金釵》。因歎李、杜詩,《瑟琶》《金釵記》,皆可泣鬼神。古人立言,不到泣鬼神處不休。今人水上棒,隔靴癢也。夜住承天寺大士殿中,見墳內所掘大士像,細腰梵容,惜以金帖之。

閑步至草市泰山廟,即古長沙寺基也。內有銀杏樹,周可二十尺,干霄入漢,即長沙寺遺樹。其右十餘家外,有塔尚存。廟廡有鐵冠道士,云亦舊長沙寺物。寺不知以何年廢,問之天皇寺九十四歲老僧,云渠少時已不見,元時即為泰山廟。今廟仍華整,自來佛原在此寺,長沙寺廢,乃入天皇寺也。其年歲莫可考矣。景明觀後有玄帝閣,臺基可二丈,用磚砌甚工。臺上可眺望。

長沙寺即甄彬還金處也。彬即甄法崇子,有行業,常以一束苧就長沙寺庫質錢。後贖苧還,於苧束中得五兩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還寺庫。道人驚云:「近有人以此金質錢,後失去。檀越乃能見還!」以半酬,彬堅不受,曰:「五月披羊裘而負薪,豈拾遺金者耶?」法崇初為江陵令,豈其子即家於此耶?予謂當立一石於此寺中,曰「甄彬還金處」。

南平繆士通為江安令,卒官。甄法崇時為江陵令,在廳事,忽見士通來見。法崇知其已亡,愕然未言。坐定,士通曰:「卿縣人宋雅,見負米千餘石不還,令小兒窮弊不自存,故自訴。」法崇因命口受為辭,已忽不見。拘宋雅至,一問即承,因狼狽輸還。此事見《南史》。江安即公安也。袁生曰:「甄彬親見神識不死,因果曆然如此,安得不還金哉?」

同王孫瀛洲、沅洲、文華、劉恒沙、王天根諸公登城北雄楚樓,取子美詩中句也。樓上西窗可望八嶺山。孟忠襄引沮、漳二水繞城而東,接於三海,故荊西、北有水險,今故道尚隱隱可尋。郢城去此二十餘里,楚舊都也,故其樓臺多在今三湖。今皆為巨浸,陵谷變遷,不可復識矣。

赴夏道甫招,小園有垂柳,婀娜極可愛。步至塔橋,飲一汪姓者墅,薔薇極繁。晚,歸寺。

浴佛於天皇之十方堂,共諸僧飯伊蒲,得孫貽謀中痘消息,甚安善。為之禱於如來。

遊便河,自天皇寺窯頭發舟,過沙橋門,兩岸垂柳覆渠。可十餘里,至塔橋,舍舟登遨遊塚,至劉園,門有枇杷樹數株,葉極茂,有濃陰。晚,復登舟還。月色蒙蒙,至寺已二漏。

赴西城王孫小泉席,地較東城為僻。過湘城後湖,宛如村落,人家多茂林修竹。王孫家有歌兒,花徑藥圃具備,泛舟清渠,可數里。夜飲,出小伶演新劇。

鄧田仲招飲落帽臺,同王維南。臺形畫舫,故作室亦如畫舫。記癸丑冬,須水部日華偕田仲與予至此,因其荒蕪,相與量度規制。時寒甚,張布幕飲,不禁朔風,今遂燦然矣。臺後為龍山,上有廢寺,方修飾。其左為龍山亭,日華新名曰「顧影」,取《孟萬年傳》中「獨遊龍山,顧影酣暢」意也。故老云八嶺山即龍山,不知孰是。

訪王孫萃軒,以其家多書畫也。見馬遠畫一軸,亭中一人箕坐,甚瀟灑。琴一張,內有天寶元年雷威字,牛毛斷,潤如青玉。黃荃花鳥六幅,設色工絕,生平所未見也,後俱史彌遠題。薔薇花上一蝶,題曰:「曉凝瑞露極清勻,不占園林最上春。忽發一枝山谷裏,似知茅屋有詩人。」竹枝上畫一蚱蜢,題曰:「一枝小竹渡湘沅,萬里行人感別魂。知是英皇廟前物,遠隨蚱蜢送啼痕。」木芙蓉上一蝶戲,題曰:「天然顏色在回廊,逐水裙隨一帶長。疑是南朝紗帳在,黃爐猶自噴餘香。」又蠅頭小字詩云:「一朵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洗塵埃。天涯海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下有「雲石」字,乃貫酸齋筆也。石邊有小猧張口出舌,題云:「閑來靜吠花間月,無事長眠草徑風。笑殺老厖無用處,太平應在畫圖中。」山丹花下一貓,題云:「鐵鉤時得小溪魚,飽臥花陰興有餘。自是鼠嫌貧不到,莫慚屍素在吾廬。」山丹花下一青蛙將入水,題云:「山丹相對本誰栽,細雨無人蛙自來。說似與人三不見,爛紅如火一時開。」又一牛一僮牽,手中持一雀,云是戴嵩,未必然也,然極有天趣。題詠甚多,姑存其佳者。楊鐵笛詩云:「野鳥不耕野穞肥,五茸春色連天齊。牧童剪草綠萋萋,河鼓夜望河之西。官家給牛令莫遲,牧童未必憂牛饑。田鳥夜啼戴勝飛,渭上老農歸不歸。」字尤爽豁,見老鐵之風流也。皖水余珊詩云:「食牛幹主秦人肥,唱歌叩角因相齊。而今墓木秋草萋,夕陽幾度西山西。景升不達事速遲,養犍日啜忘飽饑。眼前名利春花飛,不如此豎牽牛歸。」桑悅詩云:「牽牛兼秦肥,弄雛並晉癡。豈知牧童無所知,牽牛臂雛隨何之。芳草萋萋雲半畝,牛兮食飽騎歸去。不鳴黃鐘常塞口,柳州此賦真奇哉,周家王業自此開。桃林之野春寂寂,萬古明月生蒼苔。」狂措大詩不多見,姑存之。又子昂《混沌子讚》,巴西鄧文原跋。元人尺牘一卷、子昂尺牘一卷。《江山小隱圖》《溪山圖》,劉松年筆,高許讚,有二跋,俱為成化間人。予按「鐵鉤釣得小溪魚」,係林和靖詩。

萃軒王孫至寺,持蘇子瞻與正輔劄,黃庭堅草書,秦少遊、王安石並范文正公劄子。又晦翁詩一卷,中二詩云:「梯雲石磴羊腸繞,轉壑飛流碧玉斜。一段風煙春澹薄,數聲雞犬野人家。」「春雲薄薄水洋洋,雞犬相聞又一鄉。道見仙翁不知姓,一瓢同飲水雲涼。」甚有致。惟山谷書《梵志詩》一卷,字法散緩,殊不類。其後有盂口大字云:「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莊,置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弈棋,燒燈夜歸。」又云:「此字可令張法亨知之。」下有山谷老人印章,並王晉卿印。

得楊西來書云:「朱陵先生近日於漁仙寺開古洞,為武陵勝境,不減靈岩。而亭榭樓臺,妝點如畫,恨不得先生一遊賞也。」又云:「近日姻友陳家侍兒,今月初死去,見龍孝威持一大杯,攜一妓詣一室,室聞落子聲,死而復蘇。」云云。

飲沅洲王孫修月堂。是日,見梅花道人竹,前題「梅花道人墨君」,其印章云「衣鐵踏銀」,乃雲間沈粲字仲望者也。梅花道人自序云:「昔文湖州授東坡訣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肢蛇跗,至於劍枝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急起從之。把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心識其所以然,而手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耳,不學之過也。』且坡公尚以為不能然者,不學之過,況後人乎?人能知畫竹者,不在節節而為,葉葉而累,卻不思胸中成竹,何自而來。慕遠覓高,逾級踖等,放馳情性,東抹西塗,自為脫去翰墨蹊徑,得乎自然。原非上智,何能有此。故當一節一葉,措意法度之中,時習不怠,真積力久,自信胸中真有成竹,而後可以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不然,徒執筆熟視,將何所見而追之耶?若能就規矩,初尚苦於物,久之猶可至於不物物地。若遽放縱,吾恐不復可入,終歸無所成也。故學者必自法度中來始得。」予謂此意通於學問,不獨畫竹。其一幅後云:「世人寫竹者甚多,吾寫此且看如何。」其二幅後云:「輕陰護綠苔,清風翻紫籜。未參玉版師,先放揚州鶴。」其三幅後云:「仿與可筆意。」其四幅後云:「陳簡齋詩云:高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可謂知道者耶?修篁含細香,微雨濕古樹,十年山中遊,得此幽真趣。」其七筍,不惟竹極瀟灑之趣,而字法老而帶媚,放而有法。是日,諸公預為予稱觴,予謂得見此竹足矣。

移入泛鳧舟中。夜中甫一覺,即聞水聲汩汩然,為之一快。

午日,沙市看競渡。

飲於朱奉常園,見《蒯通說韓信文》,大曆丁巳冬,十月五日,懷素臨於來雲館,有「懷素文房」之印、宣和印。李本寧跋云:「曾見於張助甫家,今為許靈長物。」姚侍御大受號雲東逸史《詠物詩》十八首。豐道生書唐明皇《春臺詩》。陳道復畫一卷,甚放。石田《海天樓閣》。復有陽明先生詩、王鏊守溪字,亦有致。錢鶴灘序、徵明畫《唐子西山中圖》,極隱人之致。錢舜舉《羅漢》。黃山谷《題元上人此君軒詩》,似周彥,岳珂云:「山谷常用澄心堂紙,惟此卷用秘府粉箋,及李廷圭之墨,謂之三絕。」許衡藏周公瑾家,有悅生堂印。張可觀畫純陽道人像。

恒齋王孫園中,見徐秀夫畫蒲萄,極有虯龍矯矯之勢。詩云:「月上松棚露氣清,翠濤挾雨作秋聲。驪珠散亂無人拾,滿地霜華鬥月明。」姚江李迪筆也。「露洗涼州馬乳香,誰知沆瀣浥瓊漿。昭陽殿下思結髮,分錫君王不教嘗。」慈谿桂廷璋筆也,後有長歌,亦自成語,而小楷清媚,後寫「暄題」。其人皆不甚著名,然畫詩字皆可寶也。

再至泛鳧舟中,看競渡。

往金粟庵食齋,僧了初云:「今城中龍山書院即舊日射圃也。江陵公盛時,築捧日樓、臺,俱取此中土填之。後以射圃為書院,取捧日樓久拆去夷為荒地,乃復取此土填其溝渠,築書院基。土仍還故地,亦異事也。」江陵有赤湖、離湖,載於《水經注》。今日僧云:「近三湖有離湖橋。」則離湖之跡未湮也。

五月十七日,雨大注,將由草市往龍灣市晤蘇雲浦。從舟中移至天皇寺清坐。損有云:「數日前,有一陳姓者拜懺,至廚中行淨,偶見殘碑一具,上隱隱有字,即天皇過悟祖師入道因緣也。訊之其人,云:『修江陵相公府第時,土中掘得,以米四升易來,作搗衣石。』其上大約言寺在城東郡第旁,似不在城外也。」其人許送來,俟閱後,志其詳。

午天放晴,登草市舟。時夏道甫亦欲往,遣人相聞。頃之,道甫至。方舟發自太白湖畔,即千頃浩然矣。

從龍口登舟,過長湖,四十里水天一色,早霞鱗鱗射波間。至三湖,常有十餘里蓮花相接,真眾香國也。望水中遠林近樹,皆如墨汁點成,淋漓秀潤。考《水經注》所云清暑臺、章華臺,皆在此湖中。宗少文輟衡山之遊,隱於三湖,亦此地也。今湖上猶有臺觀遺基。

閱雲浦書卷,有子昂《馬上擊球圖》,一簇擁一戴翼善冠者,共以長杓取一球,此元朝宮戲也,係贗筆。子昂小篆《千文》,失首一行,舊藏無錫華宅,文石左史大韶購得汝南,子藎作跋,至正二十一年春二月八日蔡和題,成化四年南輅跋。又豔雪堂詩。雲浦園竹,兩度著花,大如瑞香,色紅生葉,而中吐黃穗,芳冶可愛。焦公為書「豔雪堂」三字,並係以詩。再閱趙子昂金書《道德經》,刑部尚書不忽木公酷愛泥金書《老子》,故為書一過。後有子敬跋,元潤印章,下有冠鐵繙銀印,書法甚佳。至正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虞集跋云:「感所知而書,孫過庭謂之一合。子昂與不忽木公,想相知之深者也,書《道德經》,不覺泥金之滯。」又仇十洲《飛燕圖》,繪飛燕、合德外傳中事也。劉松年《四皓圖》,後有四代相印,人物奇古,當為諸卷第一。有薩天錫書,並看雲老人吳全節跋。金粟山藏經紙,書大寶問《陀羅尼》一紙,係宋人書,原為全藏,今都失去矣。李龍眠《羅漢》。畫有趙千里山水、范寬山水。趙子昂《達摩》。又倪雲林《枯木竹石》,題云:「誰軿雲根千尺,移將海樹三株。墨沼蕭條遺跡,輞川依舊清圖。」又題云:「修篁古木石巃嵸,墨沼雲香識妙蹤。仿佛仙壇春雨過,珊瑚碧樹鬱菁蔥。」趙仲穆《秋水晚渡》、盛子昭仿郭熙山水、李龍眠《羅漢》。

遊壽聖寺,寺去市三里許,雲浦修之,以接待往來行腳者也。

龍湖泛舟,間有荷花,聽湖田插秧人唱歌。晚別雲浦諸公,宿於舟,還江陵。予初欲從龍灣走郝穴還公安,念一還家中,必不得即出,不惟玉泉山靈之約不可久負,而無跡老人此一別,不知相晤何日。以此決意速往,蓋名山勝友,兩不可孤也。

過三湖,白浪粘天,荷香襲人。

過長湖,長年云:「舊有一石龜在岸邊,乃江陵相公載往墓前者,偶棄擲於此。歲久為光怪,數年間,其龜忽亡。」午抵天皇寺。

遣人至公安,取泛鳧舟,往玉泉。

上愚園中泛舟。上愚云:「太山廟西有長沙寺,塔院見存,住居者為張校尉。太山廟東,乃馬伏波祠,西征過此,人祠之。因包孝肅斷疑獄其下,人並祠之。廟祝姓向,其廟祝牒乃東吳孫權印,子孫世守此廟。後為廟祟,至伐銀杏,竊神袍及瓶爐,為近廟諸生呈逐去。近復修之,已煥然矣。其牒予親見之。」又云:「老萊子,今郡中西城人,至今西城人多壽。」是日見雷何思題鄔工卷上「兔苑中書」四字,極佳。上愚園內叢竹別有一種,極疏秀而長,上干雲霄,名曰「釣竿竹」,與他竹迥異。上愚又云:「高季興五女俱出家,一為莊嚴寺,一為法輸寺,一為石佛寺,一為菩提寺,一為佛華寺。今石佛見在,莊嚴寺供養,佛乃碎石合成,其住山皆女僧也。佛華寺有向夫人塔,寺為無盡居士重修。按牒恐是國初,今邑中亦有告身一紙,上書皇帝聖旨、吳王令旨,或是此類也。」

六月初一日,居天皇寺,寺中草萊叢生,命僧人掃除。是夜,天雨紅豆,色甚光瑩。先是石首雨,後公安雨,至是江陵亦雨,不知是何祥也。按金世宗十六年,臨潢境內雨豆。

將往玉泉,時鳧舟已至沙頭,急從護國寺移出舟中。同遊僧寶方亦至。過佛華寺,覓張無盡向夫人塔,蕭然亂草中。初,向氏父夜夢迎相公,偶無盡至,遂欣然以女締好。無盡初不信佛法,欲著《無佛論》。夫人曰:「無佛誰當作論?」已無盡於《維摩詰經》有入,始與夫人言佛法微妙如此。夫人曰:「從今始可作《無佛論》也。」向夫人信再來者。

鳧舟偶漏,略修葺之。至金粟庵午飯,晤蜀僧達止。至觀音寺登塔,憩第五層。江水新漲,浩白萬頃。塔下有一小塔,其右為國初湘藩國師無方塔也,肉身在其下。當是時,燕有廣孝、楚有無念、蜀有無際、湘有無方,皆國初選擇以輔諸王者也。守塔老僧云:「往時塔上常出白氣,後遼庶人貌其像,治小室供於塔右,白氣遂隱。今像尚存。」晚以一小舟與寶方、達止泛於三義河,點茶說法。

修理舟完,令舟從大江走箕灣。予至金粟庵早齋,同寶方、達止以一小舟從三義河走馬頭市。時水漲,蘆洲皆沒,穿柳巷中,十五里至市關公廟。廟有一枯筍,其節文作爻字,可六七尺,節十九。以其半上之朝,以其半留廟中,蓋元至正年間物也。候舟不至,復登小舟逆之,至箕灣始遇。夜泊馬頭岸。

細雨淋淋,從馬頭發,岸邊多采魚苗者。過百里洲,即陸法和居士住處,有上百里、下百里之名。蓋巴江之水在外,沮、漳之水在內,而一洲間之,楊柳桑麻,極為膏腴。午抵萬城,即楚所云萬城也。楚都在今歸州,徙居沮、漳之間,築萬城,自此而始,故云萬城也。方城在葉,非此地也。楊用修以方城即萬城,大謬。泊舟復登岸,見萬城遺址尚存。有一僧臨水治一閣,來乞名。予曰:「可名為荊山閣。」蓋閣前即百里洲,為荊山居士陸法和生長地,宜名之以存故實可也。

沮、漳之水大發,艤舟閑步柳堤上。已登舟,隔舟數丈餘,堤忽崩,水如怒雷,湧起百丈,即向遊地也。早一刻,則人皆沒盤渦中矣,實天幸也。乃回舟至草鋪,水如激矢,一瞬而至。遂從陸走紫蓋,可三十里,至紫蓋,登正法樓。大江隔百里,晃耀可掬。入暮,微月照平蕪。僧云:「舊有茂樹,國朝湘藩伐去為宮殿,湘王曾至此。今湖中路猶有湘王橋也。」

遣人以字聞度門,並玉泉長老,乞人馬來接。暫住紫蓋一日。

天黯黯有雨意,由紫蓋發,過聖水寺,見玉泉後山及諸山,騰舞皆作濃嵐,而白雲如淨絮,橫亙其間。時數騎走山上,黑雲怒雷臨之,隱隱馮馮,東沒西出,雨大至,無可棲泊。又十餘里,至民舍少憩,頃之日復出。至前溪,水深不可渡,令輿人負之以渡。宿於王叟宅。

晨起,雨色黯黯,遣人覘水,云可渡。不辭主人徑行,令輿人負之以渡,雨復大作。抵度門寺,已晌午矣。度門新修一小樓,上有雪廬字,董思白筆。樓前梔子花盛開。

從度門楞伽峰取山徑往玉泉寺,近寺流泉聲如轟雷。予別寺中三年矣,山中老宿聞予來,意皆欣然。禮佛後,息於柴紫庵,松桂日茂。

庵中老桂,忽開一枝如金粟。山中老宿皆詫以為異事,時六月中也。

度門以桂開詩來,予自題庵門額及堂額一,庵曰「柴紫庵」,堂額曰「淨名堂」。

玄徹所畫《玉泉圖》,修寺時曾經御覽者也。又出優缽羅花,葉如蟬翼,輕細之甚,不知所出,俟再考之。

以肩輿謁關侯祠,山舊有碑亭,今撤去。見前壁危石橋已改修,殿亦新修者。歸令人鑿幻霞洞,三年前已鑿成,覺其稍隘,更加數笏,乃堪坐。是日,復登前山,望九子。

天微霽,跡公來,同登庵左嶺上,卜堆藍閣基。蓋山松甚多,須不障山色者乃堪作閣。已步至堆藍亭閑話。

天大霽,雨四十餘日矣,今日始見日光,如得寶,人盡欣然。晚至鐵塔灣,臨水敷蒲而坐。

僧達止別去還蜀。晨飯後,步至乳窟。窟有三,其一作沉綠色,骨理癭起更佳。令人掃除苔蔓,泉水分為二,中有小洲,遂敷蒲而坐。凡揭水二,過一石壁下,壁間斜出一樹,覆渠,有濃陰,望響水潭,如一方積雪。覓徑路,登爽籟亭,瞑坐許時,復覓徑路登玉泉左掖山,望九子諸峰冶甚。

鑿幻霞洞將成,從後廡開一門達洞中,由洞外達堆藍亭。

鬻塔灣田以為庵中香火之資,飯於玉泉舊住持處,見黃平倩《玉泉疏》,其首云:「石紐居士從袁伯修兄弟見無跡上人,語及玉泉因緣。居士曰:異哉!往家食時,夢空餘有唱法聲,仰不見聲者。南面則大圓鏡,光彌亙天地。予踴躍光中,中無他物。東側一關將軍祠耳,故予為《真如法藏疏》,有『常感異夢,鏡光亙天』之語,直不解光中獨予與關將軍者何也?」予既立堆藍社於玉泉祠,護法諸公,平倩與焉。關廟正在東,而堂正在西,所云「大圓光中」者,即此地也。平倩之夢,不其神歟?平倩《疏》云:「寺正負山,山勢斐映陰,如屏風屈曲。未至數里,林氣石色,藹藹導客,客容為洗。澗水搖漾,如風中布侯,瀵泉爭射,乍如可數,已復激亂如散珠,東去潺潺汩汩,至橋忽止,若隨松風入鐘磬聲,望而知為靈境也。」語近寫生,並錄之。

遣人往草鋪,取泛鳧舟至合溶。

日泄瀉不止,無可覓醫藥,且飲食粗糲甚,乃知山中枯槁,難以養生。宗少文老病復還江陵,有以也。

病中頗思歸,此去入伏熱甚,愈難遠行,不若即歸為妙。

從玉泉發,諸僧送之泉邊。過度門,別跡公。跡公送至金谷庵,揮淚而別。晚抵合溶舟中。

從沮、漳合流處發,舟如激矢,兩岸垂楊鬱鬱,蟬聲相連數百里。夜泊萬城。

過萬城,即為江流。從箕灣出,忽見大江晃耀千頃,為之錯愕。頃抵沙市,小憩後,乘順風下縣。寶方施茶黃壇,因小停舟。萬部鳴蟬之聲,銛於鋒刃,叢沸江上。日午,抵公安。

居筼簹谷,同年景陵鍾伯敬典試貴州,以一字相聞,拘於例不見客,致其所刻新詩,並其師雷太史詩。太史詩,精選之僅得二冊,姑毋論其為唐為宋,要以「筆下有萬卷書,胸中無一點塵」二語,太史真足以當之矣。在伯敬之見,必欲其精,而在予則謂此等慧人之語,一一從胸中流出,盡揭而垂之於天地間,亦無不可。昔白樂天,詩中宗匠也,其所愛劉禹錫詩,都非其佳者。豈自以為工者,人或不以為工;而自以為拙者,反來世之激賞也。不若並存之為是。是日,周公美名祚盛卒,得年僅四十八,憲副周公雲皋子也。少有雋才,苦心下帷,冀取一第,竟不得志而死。記萬曆甲申,先舅龔靜亭、中郎與予及公美同赴府小試。郡伯郝公玄鶴,關中人也,謝考時特呼予等四人出而提誨之,稱中郎與予文太奇。其後,中郎與予各登賢書,惟舅及公美次且不售。五六年間,三人相繼而沒,而孑然惟予一人存也,可為驚惋。

七夕,靜居園中。

天暑甚,火風薰灼,惟吹亂書帙,掀舞帷帳,更無涼意。

送祈年應試,作詩四首。

黃州官給事暘谷,以冊封榮藩,便道過公安來晤。徘徊花下竹間,語及予進取事,暘谷云:「若論世法,似不可無。以道眼視之,此中闕少何物?」

龔晦伯以一小遊舟,載酒從斗湖至劉橋湖。湖麵甚闊,楊柳蘆葦,大有野意。是日立秋,湖水微波,風煙涵澹,令人淒然有洞庭木落之想。

赴青蓮庵齋,議請藏事。蓋公安原有藏,久而殘闕。先舅壽亭為首,修一藏經閣以貯之。主僧圓公稍為增補。而人之所竊,與蟲之所蠹,殆居其半。遂有志於南都請一新藏,予草疏為之首。是日,約諸友共檀得五十金。

辟聽雨齋小門,通橘樂亭。此門閉於戊申,今八年矣,常與中郎出入於此,為之慨歎。

橘樂亭樹立,是日風日清美。蓋橘樹四株,不惟花香實美,而濃陰遮蔽驕陽,真可無暑。故治一亭,以避猛雨,非避日也。

赴萬和夫席於濯足臺,泛三湖,日炙稍苦。予曰:「行樂亦須少忍苦,天下無純樂之樂也。」

橘樂亭落成,得祈年武昌書,謂書坊假中郎名刻書甚多,告之以贗,亦不信。

長沙洪進士名雲蒸過訪,予癸卯同年也。洪孜孜向學,且云:「孔子不言過去未來,而專言現在,以吾人所當著力者,止現在耳。

邀洪丈飲,以明陪,坐橘樹下納涼。時已清秋,而暑氣不減三伏。

約怡山、寶方齋,同以明諸公坐橘樹下,論學頗有會心處。是日,郡太守吳公立一石碑於中郎宅前,曰「袁中郎故里」;蘇雲浦書。是晚,鄒全玉丈以龔覺先所和《桃花庵》韻三十首見示,寓悼亡之意,筆下頗不俗,而微欠遒老。覺先已逝去年餘矣,使天假之年,未可量也。

八月十四日,秀才周蕃卒。初,蕃未死之前一月,忽入冥,見一處門廡甚壯麗,問人,曰:「此袁星君住處。」入門,見堂上主者即中郎也,衣冠若雲霞。亦有牙牌,作天篆。蕃見而拜,中郎曰:「汝來耶?」蕃自敘:「有志青雲,不幸夭折,惟先生救我。」中郎曰:「大凡作人要好。作人好者,即夭折亦自有佳處可往。汝卻後一月始當命終,且還。」蕃曰:「先生何以住此處?」中郎曰:「我蒙上帝之命,檢校人間文學,極費心力,數月內可竣事,亦當遷往他處矣。」言已,即令人送之出。頃之蘇,至是一月矣,果卒。

中秋月不明,至王伯徽飛雪堂小集,見張江陵字一紙,並得黃平倩庚子冬寄予一牘,皆娓娓伯修抱恙事也。寄書時,去伯修化期僅一兩日耳,而猶云病已旋愈,不知何故。

飲龔晦伯表弟宅,見黃慎軒書。夜泛舟至劉橋湖中而還。俄見林內烈焰大發,舟中叫曰:「村中失火!」已視之,月也,初生尚作赬色耳。

得《中郎十集》,內有《狂言》及《續狂言》等書,不知是何傖父刻畫無鹽,唐突西子,真可恨也!

祈年從武昌歸,試文甚奇。

束裝入郡,送太尊吳公行。吳公遷吳憲副去。公於中郎極相知賞,僻好其詩文。凡於予數有知己之言,故往送之。

晨起入郡,崔受之偕。晚渡江,將至岸,忽有一人大呼曰:「劉玄度逝矣!」予驚問故,其人曰:「玄度至沙市鬻妾,忽病,數日遂不起。」予大駭。會兩舟相遇,去急,亦不暇問其人誰也。予灑淚登岸,至寓即走唁之。旅舍荒涼,寂然一棺,予哭之不異兄弟也。玄度名芳節,別號恒沙,大有才藻,善譚論。與予為髫年交,舉丁酉鄉試第二。癸丑試卷已入彀,將登榜矣,而策中稱譽江陵相公太過,其詞殊激,竟擲去。其人旁通百家言,楚中異才也。無子,晚娶雷何思太史妹,甚悍;家有數妾,皆不得御。以無子故,至沙頭買妾,欲以八月十八日納妾,而十七日逝矣。病之前數日,屢招其居停主人云:「袁三先生到否?幸為我覓之。」其人遍覓不得,去予到期僅兩日耳,竟不及一言而別,惜哉!將至宜都,料理其嗣續及遺文,時方未遑也。

出郡城北五里,送吳公行。途中晤上愚朱太常,坐郵舍中共話,且為詰朝聚首之約。晚,飲瀛洲王孫齋中。時楚闈消息已至,祈年被落。予私念曰:「有兒足矣,安敢望此等分外事也!」

沅洲王孫早以字來留行,同諸公至江頭共飲。是日大風雨,亦不能行。坐中有言新到吳伶,歌曲佳甚。諸公再訂明日聽歌之約。


卷十一 编辑

萬曆丙辰,正月初一日,寓鐵匠胡同三元庵。雪大作,京師是日,老幼俱以彩作蝴蝶,著頭上。

密雲門人劉秀才啟元來。丁未,予館密雲蹇大司馬所,啟元同蹇公幼子受業。

僧雅庵法孫果凝來晤。果凝,千戶侯子,少喜空門,從雅庵落發。後其家無嗣,復還襲職。訊之,則云官卑祿薄,聊念先世恩胤,不欲墜之耳。予以宗祀亦重,如此權宜,佛所許可。又云世宗朝五鳳樓災,借文武官半俸度支,後事竣,文官得復,而武職僅止半俸。亦異聞也。

十一日,移居東城楊都尉空宅,都尉好文藻,遣人致酒米。

過燈市,見米元章《天馬賦》,即非親筆,亦臨筆之最佳者。傍有客曰:「字跡甚佳,而紙類元紙。」予曰:「使元有此人,則其名詎出趙王孫下乎?」實可寶也。有花觚一,實是漢物。

上元日寓舉場,月明,與汪生步燈市,復騎馬至棋盤街。是日,都門士女皆至西華門上,以手捫門上銅釘;後至前門走橋,徹夜不休。

天復雪,中郎秦中門生送石刻二,一為《聖教序》,一為顏魯公《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文。建塔僧法號楚金,姓程,廣平人。天寶年間造多寶塔,行《法華懺》,前後道場,感舍利凡三千七十顆。後葬舍利,復建道場,又降一百八粒。畫《普賢變》,於筆鋒上連得一十九粒,莫不圓滿自動,浮光瑩然。其事甚奇。碑文岑勳撰,魯公書,徐浩題額。

往禮部投試卷,於書肆得伯修《白蘇齋》善本,細看之,亦自清新遒媚,可傳也。獨所作詩餘及雜戲數出,無一字存於世者,可為浩歎。

自二月初一日為始,身中頗有煩火,自忖不知可入場否。端坐以俟之。

初七日,雪裏弟同來寓所,俟入場。

初八日,雨大作。往年場中點名時,爭門而入,多有推排倒地,踐踏死者。遂以是日午後,前至點所候之。坐一廡下,雜廝役中,頭稍前則雨滴其鼻。至二漏,點入。

初九日,場中。至初十日雞鳴時始出,門外接者擁塞,不得行。久之,推排眾中,或空行數步幾仆,始得出。復不見從者,徒步泥濘中,萬苦乃達寓。

十二日,天霽,二場。

十五日,三場畢,倦極。

從楊都尉宅中,移過西玄帝廟西廊,與友人李素心鄰。三場已畢,一身憊極,第與不第不可知,思了此一局,或仕或隱,當別有計也。自此日為始,赴席匆匆,不暇書。

二月廿七日放榜,候報久不至。日已升,得中式捷音。予奔波場屋多年,今歲不堪其苦,至是始脫經生之債,亦甚快。但念老父及兩兄皆不及見,不覺為之淚下。午至鴻臚寺報名習禮,始知出《書》四房兵部郎歸安茅先生之門。同年中舊相知者,皆來聚談。

廿八日黎明,謝恩,往本房座主處投帖。午,至禮部迎大座師赴宴。雨大至,歸寓。

廿九日早,投大座師帖,投本房師帖。坐宣城伯園樓上,見西山一帶,雪色照人。午,同年聚射所,往請大座師晤見之期。晚赴李開府約於魏戚畹園,封公在焉,招名劇演《珊瑚記》。

大京兆李夢白以字來云:「聞兄得第,家中兒女皆喜。兄其識之,此後來一段佳話也。」

澤州張戶部聚垣,名光奎,兄石松先生,予鄉試本房師也。聚垣曰:「家兄見兄久不第,殊不快。得此信,喜可知矣。」留寓中夜話。

謝耳伯諸公大會於苗氏園,予以其為名理也,撥冗赴之。及至寂然,遂行。

李夢白長公李百藥來。百藥有才氣,相與論宋、元人詩,百藥極賞方秋崖,檢新安所刻宋、元人詩,止存其名。稍暇當從百藥借讀也。

十二日投廷試卷,過東拜客,往謁李光祿景穎,到門雲已下世矣。李名憭,嘉魚人,舉己丑進士。為人清素自守,且通性命之學。臨去堅持正念,了無兒女子態。累官光祿寺卿,得年僅五十七。

張戶部、盧中秘招飲於馮侍中寶故第,危樓畫閣,美箭奇花,可想見當日之盛也。演劇者,皆顧、李太史及中郎兄舊伶,俱皤然有老態矣,為之一慨。是日,得新安所刻宋、元人詩,尚未全。

自開榜後,議者謂榜首文字,全襲舊,且與第六名文雷同,謂有隱弊,宜覆試。及覆試,不能成文,台諫交章論之,遂不得與廷試。而兩座師皆閉門不出。

十五日廷試,當事者以贗元之弊,防閑甚嚴。暴烈日中,饑渴並至,立窮則跪,跪久復立。墨既易燥,又防其滲,日西始竣。平日作書,多作行書、草書、大書,至於窗下作課,皆令人代筆謄錄。是日作楷書,甚窘。

得丘長孺遼中書,寄詩云:「故人書來招我歸,正我五疏辭官時。七千里外同此意,相知貴在心相知。上言契闊久間隔,下言須鬢已斑白。我齒於君長六年,那能荒裔長為客。當時兄弟何振振,十年之內餘一身。青草湖邊短長句,使我讀之心酸辛。異姓兄弟亦數輩,只今屈指幾人在。不堪落落若晨星,君在湖南我北塞,天山雪深八九尺,多年積冰色皆碧。近塞無時無虜來,枕戈擐甲無寧夕。不能行志自合休,不能糊口良可羞。丈夫半百尚碌碌,矮簷之下非良謀。武陵山,桃源洞,十宵九宵常入夢,不待楚狂歌衰鳳。」又寄《長相思》調一首云:「冰滿川,雪滿山,春風不度玉門關,三年苦戍邊。書一船,酒一船,與君同棹下江南,於今二十年。」

廷試後,身體憊極而病。同年中病者甚多。

十八日,傳臚謝恩,名次在三甲後。予聞而笑曰:「得了頭巾債足矣。」從是日誇官起,同鄉大塚宰鄭公、少宗伯何公等,設席於全楚會館,從李文正祠迎往,旗幟鮮明,幾數百隊,通國之人出觀。是日,龍君御偕崔生受之至,予復出城相晤。

十九日,赴禮部恩榮宴,衣冠雜遝,殊不成禮也。同鄉諸公,迎於國公樓。

大京兆李公夢白,邀飲於魏戚畹園。魏極能造酒,有水芝丹、沆瀣、梧桐等名,皆輕清而冽。

楊修齡見召,同君御諸公。君御訝予不飲,不知予之久戒痛飲也。

三月二十三日,早至李京兆處別。時京兆以副都御史撫山東,行矣,且言若選館,定當讀書中秘;如不然,應作縣令。縣令亦可行己意,勉為之可也。予曰:「予日來多病,不如改校官為愈耳。」李曰:「豈欲追步中郎乎?」一笑而別。是日,赴太學謁先師,於階墀大柏樹下換冠帶。二十五日誇官止。

君御來,宿齋中分韻。

米友石見召,同君御、修齡諸公,命歌兒演新曲城西淨業寺前。湖水晶瑩,新荷已點綴水面。邀藩參侍御龍君御、楊修齡、太史馬康莊、民部馬仲良、水部李增華、國博蕭爾先同飲。其右為龍泉庵,即予冬間與浙中同年劉德倩永基、四川王君萬任傑,嘔心修業處也。

西直門北十餘里,地名海澱,李戚畹園在焉。亭臺樓閣,直入雲霄;奇花異草,怪石美箭俱備。引玉泉流水入於清渠,可數里,泛大樓船其中,宛似江南。是日,修齡作主,詞客龍君御而下若干人,工弈棋書畫者若干人,亦一時之勝會也。各分韻,號為「海澱大會詩」。

四月初七日午,風雨驟至,雷電異常。抽稅內相張燁住房為雷火所焚。三十餘間,頃刻立燼。

江陵閩藩理問李太和見召,遍覓名戲,得沈周班,演《武松義俠記》,中有扮武大郎者,舉止語言,曲盡其妙。

宣城伯園招客,有高樓可望西山。

同君御、修齡至西苑,度金鼇玉蝀橋,見西湖之水,澄湛晶熒,新蒲翠色,冷冷照人,宛似江南。其中多道院,皆永陵修真處也。樓觀櫛比,莫可悉記。望兔兒山、洗妝樓,皆未及登。至清暑殿,登閣,窮一城之勝。以偶有冗急歸。

修齡將按貴州,水部來馬湖斯行為首,公餞之於泰寧侯園。園有山可遠眺,惜為樹所遮。下有小池貯朱魚,皆械水也。

送同年襄陽王秀嶺還楚,以尊人憲副公卒於滇,往迎柩也。別於荊南館。午後坐同年吳二卜寓,晤汝陽李元鎮年兄,出二卷相示:一為思陵寫李長吉詩。思陵,宋高宗也,筆法學大王,極有結構。前失其半,後有邢子願跋。一為黃平倩《過諸葛武侯祠詩》,極奇拔,微有晦語。要之語脈深遠,非世匠所能知也。予亦有此,皆擘窠大字,寫於松滋署中者,惜其中失數段。

聞董太史有回祿之變,緣與青衿及居民有小忿,因致結黨肆毒。所藏書畫,盡為灰燼,亦奇禍也。

重午日,飲於同年吳二卜寓。去年同二卜泛於龍湖,道及舊事,歡甚。

送楊修齡按貴州,憩於報國寺松下。喬松五株,參天入雲,拗枝曲幹,鵠峙鸞翔,大都宋、元以前物也。送客皆蔭其下。

西寧侯宋膺符名光夏見召,同君御。君御與其尊人為詩壇友也。

劉特倩、王君萬見召於龍泉庵,其地為三人修業處也。追思三人相對苦思光景,堪為墮淚。或文思不屬,相牽走冰上,望西山黛色。頃之,入黑山鬼窟中,見如不見矣。

同龍君御、米友石飯於長春寺,寺在順城門外斜街,看演《曇華記》。

得楊修齡書,略云:「良鄉道中,取道房山,遊上方小西天。上方山甚深幽,非復人境,徑路盤紆,石磴直穿雲表,道傍多磐石可坐。而樹木扶疏,枝枝葉葉,恰相隱映,可當行人笠蓋。如聖泉庵、一斗泉,皆周遭絕壁,中辟一洞天,真可避世。小西天在山半懸岩,為靜琬師藏經處,貯四大部《石經》。經凡七,洞閉不可開,而其外間碑刻如《金剛》等經,猶是貞觀以前物。雷音寺便是一大石室,中坐佛像,四面牆壁皆經,筆法遒古,殆過於《聖教序》。登高騁望,洞壑幽奇,峰巒峭蒨,無遠不見。下有東西二峪寺,西峪之泉,瀉注僧廚下,澄泓清澈,涓涓不已,流為大河。有稻田水磨,氣像仿佛江南。此地去涿州四十餘里,即客路甚忙,何容過而不問?惜風塵行役,不能久留,猶是一恨。」予讀此,遊興勃勃。

宛上吳戶部福生,名伯與,以《燈市賦》來,陳無異來,問:「如何可以死得?」予曰:「心死,則可以死矣。」

阜城門外錢公園,赴膳司葉明原諸公召。園有荷池蔬圃,布格分畦整甚。

從手帕第中發,入西山避暑。過極樂寺,小憩松樹下。至西湖,見十里荷花,香風撲鼻。止玉泉山下裂帛湖邊史金吾園。園有竹樹,有小亭瞰泉,即裂帛之源也。源出石根中,泠泠然作微籟。石一壁,骨理亦遒勁。緣竹徑登山,有亭可望原隰。有洞沁涼。晚步裂帛泉畔讀碑,即古昭化寺也,今荒蕪。園右為華嚴寺,上有華嚴洞。山之為洞者五,皆似浮屋可住。予十六年前曾遊此,今地較蔥菁。

早往西山,過鮑家寺,整麗甚,松覆一墀。過翠岩寺,息於中峰庵。庵中望都城若在几席。此中石牆、石徑、石樓,皆鮮淨如新涴者。

六月初一日,暑甚,息於中峰庵。庵下有帝王廟,正德間一中貴人造,感世人事浮屠而矯之者也。其志亦近正。然予謂帝王自有朝廷崇祀之典,私祠之適成其褻。不知西山自有闕典,即不祠浮屠,亦未始無可祠者,特人不讀書耳。按漢王氏有五侯,乃譚、商、立、根、逢時也。五子中,王譚實為貞臣。譚雖封侯,而不肯事王鳳。《水經注》:「王譚不同王莽之政,子興,生五子,並避時亂,隱居涿郡西山。光武即位,封為五侯:元才北平侯,益才安喜侯,顯才蒲陰侯,仲才新市侯,季才為唐侯,所謂中山之五王也。」此五侯以貞節封,比前之五侯清濁不同矣。本傳:譚倨不肯事鳳,不輔政而薨。子仁嗣,仁素剛,王莽內憚之,令人奏就國,後遣使迫守令自殺。是不同王莽之政者,譚之後又有子仁。所云興者,豈即仁之弟耶?因兄死而相率避亂,正相因也。惟仁受王莽之誅,而後光武義而封其後,然則譚抗王鳳,仁抗王莽,興子五人,並能沉冥飄然遠去。是譚之一門,父子祖孫,忠貞大節,不亦卓然名臣也哉!夫五王俱以高隱居西山,則西山以五王重矣。此山正苦無古跡,有如此懿美之跡,而志不知采。又五王俱有忠義大節,法宜祠,舊禮官不以上聞,皆固陋甚矣。若以此廟為西山五王祠,極妥。

遊香山寺,門徑博大,喬木遮天,流泉界道,依山汙隆以為殿堂。寺左來青軒,如廣袖忽開,盡見原隰。寺後為一中貴墓,石路淨潔,果松列植,所望比來青更遠。已還故道,出寺不數里,至洪光寺。寺有磴道十餘盤,每盤里餘,翠柏列植,日中踏影而上。入寺,小坐煮茗。不數里為碧雲寺,入門聞流水聲。過僧室,齋廚與泉相接。其最後石根岝出泉,繞亭而出,彙於方池。池種白蓮,觀其素質清渠,便覺紅蓮未能免俗。池上有翠竹一方,以嬌稚倍益其妍。竹前銀杏一株,可數十圍。又數里為臥佛寺,寺在深山中,有娑羅樹二株,其旁柯皆為他山喬木,生平見樹,無大於此者。寺西有奇石一具,色如碧玉,下瞰泉也。溯泉行,源極遠,旁多美箭,宛似江南。泉最宜養花,故僧舍多為中貴所據,千畦萬畛,奇花畢萃焉。山後有老僧,亦以養花自給,以其餘施往來行腳,留齋甚豐潔。已至娑羅樹下,候日落而歸。當金、遼之時,此寺號為巨刹,中可客千萬軍卒。去今門頭村可十里,即此寺之門也,則其大可知。

住中峰庵,左有亭,可望都城,如在几席前。薰風大至,坐而忘暑。

須日華水部招至淨業看荷花,時荷已盛開。

於君御處見一老人姓王,號玉峰,云百餘歲,其貌若四十許人。見蘇子瞻所畫《偃松》及親筆讚,黃山谷贈了元長老詩,與周彥者後跋極多,有耶律楚材、姚少師諸人筆。楚材書極有法。

晚同君御至王大理鬥溟處,見外國所畫白衣大士一軸,手中捧一嬰兒,渾如活者,直不解語耳。

再至淨業寺飯伊蒲,看荷花。

孝廉劉百世邀看荷花,以小舟泛湖穿花中,濃香襲人。都城中泛舟之樂,當自吾輩始。以小舟過東峰,憩苗孝廉園。月上後,還劉園清坐。

新製一布帳,置淨業寺看荷。月色晶明,聽童子按拍高歌,隔岸遊人亦以歌相答。夜遂宿焉。

俞容自邀至淨業看荷花。

將有考館之命,赴吏部過堂。閑步至右堂火房前,見紫藤二架,大可四圍,虯枝矯矯。乃吳文定公匏庵手植藤也。內有一記,係馮宗伯琢庵筆。偶見順天乙卯賢書,有酒應星姓名。酒姓始見於此,又京師有姓茶者。

宛陵吳師每招飲於徐公園,園後瞰平湖,有臺可登眺。望湖中千頃荷花,香風襲人。臺周遭皆喬木,蟬聲鼎沸。時秋漸深,微有寒色。予以他冗先歸,覺戀戀不能舍也。

七夕,與宛陵吳師每同赴米友石海澱園。京師為園,所艱者水耳,此處獨饒水。樓閣皆淩水,一如畫舫。蓮花最盛,芳豔消魂,有樓可望西山秀色。

楊公都尉,名春元卒。楊公天性至孝,居喪一依古禮。三年唯食菜羹。至是,以請母祭葬不得,抑鬱而死,蓋死於孝也。得年三十六。予計偕時,住其別舍,且盡館穀之禮,恒語人曰:「袁公名士,不可不晤。」其相知如此。

送客至李戚畹園,頗多奇花美石,惜布置太整,分行作隊,少自然之趣耳。有小池種白蓮,後有高槐,置亭其上。憶庚戌與中郎同遊此,今七年矣。

蕭庫郎大茹,邀至延壽寺禮佛。寺去都門三十里,極為整麗,有閣可眺遠。大茹有子,年三四歲,即喜坐禪。自發願,願造丈六金身佛。從兒時逐處募緣,大內為出金錢。至九歲而殤。佛像至今始成,像甚端嚴,將載入楚。同往者為袁戶部滄嶼。

同諸公送阮集之行於報國寺,再見寺松陡健,清人肌骨。是日微雨,飲於陳無異宅,偕者為江陰尹中書澹如、漢陽蕭博士象林。無異庖事甚精,譚頗洽。是夜月甚朗,予得「移几就斜月」之句。午夜,同象林歸,輿中看月。

八月十三日晚,以習儀朝天宮,宿同年當塗曹元甫、信陽李元鎮寓。日已西,登顯靈宮閣,望西山微有嵐氣隱蔽。予曰「近山翻作遠山看」也。步古柏下許時,飲羽士室,有兩銀杏樹參天直上。予曰:「所以不能如松者,松有力,此卻欠健耳。」

十四日黎明,同曹元甫、瞿起田,習儀朝天宮,始見冠裳佩玉之盛。是夜月色如晝,赴同年鍾伯敬席。回與崔、汪二子步月射所。追思伯修居史館時,每月明之夜,則同黃、陶諸人宴笑其中,予亦偕焉。今寂寂惟見風柯鳥語而已。

中秋,前府參軍張季公邀看月。數杯後,步至棋盤街,聽吳兒分曹征歌。並逢同年黃、錢諸丈,至四漏始歸。

以送盧中秘令子之殯,同張季公出平則門,憩於雙林僧舍。寺有果松並婆羅樹,皆蕭蕭有清致。已過高梁水,至極樂寺,宏深整潔,寂寂不見一人。坐國花堂,張與偕來汪生對弈。予登三層樓望西山,寺西樹色參天,從杪上看山色。再數年樹愈長,當不復見山色矣。齋後,步流水邊,放爆竹數枚而歸。

十七日,朝賀萬壽。上在位四十四年,春秋五十四矣。

晤黃慎軒先生弟黃縝軒,得慎軒文集,訊慎軒病中事。云初持齋戒,後以病,奉尊人命,微食酒肉。至於妾媵,則終身未置也。初,慎軒、中郎與予共修蓮社之業,遂欲棄去筆研。故予庚子以後,詩文俱不存稿。慎軒亦然。惟中郎曰:「慧業文人學道,豈可盡廢文字?即有之,亦係秀媚精進。」故常加裒集,稿獨全。今日見慎軒集,十無五六存者,乃知中郎所見甚老成也。

茅師以假歸,同門等送之潞河。友人鍾伯敬以考選候旨,歸舟亦次潞河,予登舟晤之,望清流白沙,不能無鳧舟之思也。

上久俞考選中秘之命,而催者緩其事,候考者皆散去。予以居諸之難,亦思南歸,於九月初三日往部中給假。

重九日晨至教場,看武試校射。歸飯龍泉庵,敗荷清水,蕭然有洞庭木脫之想。

故鄉人至,聞禪友寶方圓公示寂。萬曆庚子,中郎南歸,覓一道侶於無跡。跡公曰:「有門人圓象,雖無穎悟,卻是本分修行僧。」中郎曰:「得此足矣。」遂偕之而南。會公安二聖寺有藏經樓,共議以此為接待堂,而命寶方主之。十餘年來,諸方往衡山者,皆於此憩息,兩餐一宿,極有次第。中郎家居六載,高臥柳浪,恒與之俱。至山遊無論遠近,寶方皆從。中郎去世,寶方哭之甚痛。至是以公安藏經殘缺,補葺甚難,遂至秣陵請一南藏。凡半年,藏成遂歸,不數月而卒。嗟乎,予之友朋兄弟,凋落已甚,今方外又失此友,寂寞可歎!

九月廿一日,同同年曹元甫、李元鎮辭朝。明月在地,霜風甚勁。頃之,初日上觚棱矣。是日辭部,抄黃慎軒太史集完。慎軒詩文頗多散佚,存者止此,十失五六,再當搜尋,使為完璧。大都此老醉心祖道,有所選述,例不存稿。然至今與人一劄數語,皆有佳趣。天地至寶,豈可聽其湮滅。

九月二十六日,從都門發,歸興頗濃。

良鄉南二十里有豆店,訛為舊店。按此地以有竇建德故城,因名。「豆」、「舊」皆非也。

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乃今保安州涿鹿山,非涿州也。

保定西山,即松山、榔山也,山極穎秀。

新樂縣北二十里,為明月店,古柳夾道,綠暗郊。

定州北三十里為清風店,李獻吉詩:「朝廷既失紫荊關,吾民豈保清風店。」又云:「清風店南逢父老,告我乙巳年間事。店北猶存古戰場,遺鏃尚帶勤王字。」即此地也。石亨於此敗虜,虜痛哭由紫荊關出。

由真定迂道走晉州,晤社友李素心。素心少時,與中郎及予三人共硯席,若兄弟然。三人幸皆列賢書,素心高才博學,以久不第,屈就此官。予走晤之,見其新政整飭,為之喜。

晉州城外即滹沱河,夏來流水,震撼城郭。

邢臺有泉,亦名百泉,皆珠串上沸,其水可灌數縣之田,或曰濟水伏流而見於此者也。濟水出王屋,王屋去此不遠,其中出魚甚美。

沙河一望皆沙,北風大起,白日無光。江南遊人,每經此輒慘然有鄉關之想。

沙河有宋廣平碑,顏真卿筆。按蘇子瞻稱:「宋廣平鐵心石腸,而作《梅花賦》,清便得徐、庾體。」予考碑所載,廣平蓋詼詣之士,風流曠達者也,其為《梅花賦》也固宜。近洺關,一碑上大書「十丈蓮花」數字,皆用《關尹子》云「真人遊於十丈蓮花之上」事耳。

渡洺水,甚清徹,水上有近山,如笠子相接。其後則皆坦迤之山,澹澹漠漠,極有致。

從邯鄲至成安,渡漳水。

從成安止魏縣,渡洹水,沃野千里,想見當日魏博之雄。至大名,晤陶不退,置酒晚香亭。亭名用韓魏公詩中語也。

過濬縣。縣令焦涵一,中郎秦中主試門生也,邀遊浮丘山。山據城,其前為大伾,若博山爐。後為衛河,一縷晶熒,繞山後而出。山園主人為同年朱舜年,新令滕縣。

登大伾山,即《禹貢》「北過大伾」處也。黃河徙而入淮,故道久湮,今河岸汙隆之象,尤可想見。山一峰最高,刻為石佛,往有閣覆之,今廢。石壁上宋、元人題字鐫刻甚多,蓋名人艤舟登臨之所揮灑也。左有龍洞,能興雲雨。此山亦名黎陽,李密黎陽倉在焉。

端木賜,濬縣人,今墓在大伾山。《一統志》載之衛輝,宜改。

訪王威寧伯子孫,尚有存者。或云威寧不死,出遊人間,似有可信。

鄭州過京水。鄭舊有京地,即京城大叔之所居也。

裴相公墓,在鄭州林錦村,舊碣尚存。蓋卒於洛陽,而葬於此地者也。

近新鄭有土城,蜿蜒縣北,中斷如一門,意即鄭之長城也。當時列國皆有長城,不始於秦。

登魯姑土洞之顛,可望陘山及大隗山,前臨潠水,可亭。

去新鄭縣南三十里,為陘山鋪。陘山上,即子產之墓也。西有大隗山,黃帝避暑處也。陘山如眠象,峰有巉巉之石。大隗峰巒霧接,其山深莫可測也,此處正可為關。

禹州城西,自重崗下忽為平疇,雲林霧樹,宛似江南。楊戶部文弱,以入京至,共晤於曹純原憲副席上。文弱將遊嵩少,甫揖,即云嵩山有緣,得同往矣。後訊之曹公,曰嵩少去此尚三百里,興始阻。予時思歸甚,曰:「青女至矣,兄且急急渡河。」文弱始有止意。

出禹州,見西山坦迤。

宿襄城,時有酒況,飲襄陵酒,甚甘而辛,微有藥氣。

渡汝河,或云出天息,出高陵,出大孟,出燕泉,其實出堯山。堯山即今伏牛山也。記《注》云:「岩障深扃,山岫邃密,石徑崎嶇,人跡裁交。」分明畫出近日伏牛光景。

葉縣,唐屬北澧州,大曆間為仙州,又置仙鳧縣。葉縣北十里臥羊山,山石若群羊。又有荊山,俱魁父丘耳。

葉縣北滍水,名沙河渡,水源出汝陽大孟山,與汝水同源。世祖破王尋兵,滍水為之不流處也。上有汝祼店,「祼」亦作「濆」,謂之大㶏水。《爾雅》曰:「河有雍,汝有濆。」濆即汝之支流也。


卷十二 编辑

四十五年丁巳,正月初一日,居筼簹谷。吉服,家堂禮畢,拜先師,並拜邑大令。予年四十八,始離士而宦,自此日為始,諸弟侄並戚屬,遞作春席,至元宵以後始止。不暇書。

將往玉泉晤無跡,取道江南,收宜都亡友劉玄度名芳節文集,料理其家事。晚宿涴市,為舊鳩茲縣。風大作。

采穴為九穴之一,舊所以殺江勢也,今塞。

松滋縣名最古,以山上多松得名。今山上果多松。

子美過松滋江亭詩,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其閑適之趣,不可名言。後四語力竭矣。

一柱觀原在江上,以崩,移近處,皆江臨山。山多坦迤,蓋蠶叢之餘氣也,有小河可達洞庭。

過龐貢士玉渚舍,見子昂畫松及澄心堂紙寫《圓覺經》一冊。又家種牡丹一本,可覆半畝,每歲開花五六枝,奇大。

見雷太史贈玉渚詩,雖信筆成者,亦大有致。

急欲至宜都,而市中鄧氏諸昆相留。天復陰陰作雪,遂留數日。

從松滋至枝江,路在山中如永巷。山上皆小松,如小兒髡後發。至石撒鋪,多美石,如瑪瑙者極多。宋杜綰《石譜》云:「荊南府松滋縣溪水出五色石,間有瑩徹,紋理溫潤如刷絲,正與真州瑪瑙石不異,土人未知貴。」溪中有石,果如綰所言。今土人亦漸知貴矣。

枝江陽岐山出石,可作碑。至此,路依江轉,沙路極淨,時有巉巉之石。所云「如牛馬之飲於溪者」甚夥。

枝江名丹陽,乃楚子始封處。或云楚封丹陽,在今歸州七里。

登枝江著紫山,乃玄德入蜀著紫處也。大江如積雪,光照几席,後山皆蒨冶甚。

袁崧《記》曰:「郡西北陸行四十里有丹山,山間時有赤氣,籠蓋林嶺如丹色,因以名山。又有望州山,丹水出焉,故今枝江名丹陽也。」

吊亡友劉玄度於宅,嗣子僅三歲。黃腸置暗室中,淒惻可掬。

夷都以夷水得名,即今所指為清江者也。水色清照數十丈,分沙漏石,在縣西北。酈道元云:「此水所經皆石山,略無土岸,其水虛腴,俯視游魚如行空也。淺處多五色石,旁多茂木,遊者疲而忘歸。」昔恒沙每言此水之奇,約予來遊,且言有莊依山臨水,流泉出洞如簾。惜乎哲人萎矣,即欲往,有唱而無和耳。

登廣濟寺圓通閣,即恒沙居士舍宅建造者也。後見峽水奔騰而來,前望平山蜿蜒,其左為明星嶺,以星隕此地得名。

縣西鯉山,四圍皆巉巉之石,上有平田。

馬鞍山,即昭烈伐吳連營處也。

宜都山之最高者,名大梁山。

宜都有猇亭,昭烈進軍處也,即今城內忠善坊是。

往遊宋山,可三十里,俱在山中,至山始可遠眺,傳為宋女修真處,予意欲奪以與宋玉。是日,天日晴和,與徐李諸公步山間,甚適。

徐從善令人抄集劉玄度詩文凡十本,授予為梓。將欲取道十二培,上夷陵,至玉泉。而從善云:「有便路過予山莊,可減三日程。」遂從之。

從宜都往當陽玉泉,渡江,徐從善與俱。過白洋驛,驛畔有唐公旺墓,即江陵張太嶽相公祖也。張原姓唐,今其子孫世祀此地。江陵原欲更姓,後不果。

白洋驛畔有張商英墓。商英晚年謫居渚宮,故葬於此。其夫人向氏,則葬金沙市佛法寺中,內有泉,名無盡泉,水極甘。

過滄漭溪,水色沉碧,了了見錦石。昔陸遜拒蜀,屯軍宜都,見此溪,躍而喜曰:「此地露文章也。」遂築城於此。

晚宿安福寺,從善作主人。其山曾產靈芝,故亦名芝山,滄漭溪繞其前。

徐從善家在萬山中,種樹萬株,山莊極壯麗。中有樓可望遠,但為樹蔽。從善釀最佳,且善庖事。天雨,為二日留。

雨中走玉泉,行數十里,見玉泉峰色,尊特如玉,甚快之。至則肅衣冠,拜佛及關將軍。山中老宿皆來拜賀。無跡師從度門來,相對欣然。予冒雨上堆藍亭,並過幻霞洞。

祇園上人處,見黃太史一絕云:「天上花無種,應從講處生。如何岩下坐,不話解聞聲。」此題講經臺詩也。又登盤龍山絕頂云:「雪竇虛無啟,雲幢指顧生。花唯諳石竹,草乍認山精。鹿角峰岐過,鳷頭世外行。孤鴻知我意,從此共南征。」以壞筆寫,儼似飛白。

黃太史玉泉題「般舟堂」三字,甚佳。

中郎《玉泉詩》云:「龍伯徙時方辟地,蠶叢緣此遂登天。」跡公極賞後語,但不解前語,恐是用龍伯國長人故事,然曲解者,於玉泉無關。予偶思之曰:此寺,舊龍窟也,故傳中云「湫潭千丈,化為平址」,語意甚明。但為「伯」字溷去,改作「龍窟」,意明而語不佳;「伯」字語佳而晦,得其意,寧「伯」可也。

玉泉關廟乞門聯,予用李方叔祭蘇子瞻文內語,曰:「皇天后土,鑒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回千古英雄之氣。」眾人以為當。其實方叔此語,只肖關公,不肖子瞻。

居人云:楚荊王墓,在當陽黃泥崗;楚昭王墓,在當陽縣南八十里沮水西潭上;楚三王塚,在當陽湮沈湖側;楚平王墓,在當陽花林園側。

《神秀國師碑》,張丞相說撰,黃門侍郎盧藏用八分書。無跡法師於荊棘瓦礫間得之。

李太白謂當陽水生茗草,枝葉若碧玉,真公采而飲之,年八十,顏若桃花。今有草,果如所言,似不可食,豈采製自有法耶?

住靈桂堂,予去年六月到此,桂花忽開花二朵,共以為瑞。

當陽汪從事樓下懸中郎一紙,偶為人竊去,主人甚惜之,曰:「黃平倩字尚可得,此字不可得也。」蓋謂平倩書留於世者尚多耳。昔平倩與中郎共住玉泉,邑令乞黃書,又不敢不乞中郎書。兩案相對疾書大叫,頃刻書數十紙。平倩睨之而笑。予輩相謂,不貴其字,而貴其膽。孰知數十年後,中郎之書政不易耶?中郎書法極樸俚,要之無半點俗氣,亦可寶也。

當陽登仲宣樓,遺址在城西。予謂客曰:「仲宣所云『倚曲沮』者是矣。漳水去此四十里,中隔許由、九子諸山,所云『挾清漳』者安在?」樓下有洞名真武洞,往時臨沮水故佳,今沮水故道久徙,無復淋漓之趣矣。

江陵八嶺山上多古墓,皆隆隆起,如小山相接不斷,古人釜鬛處也。豈往時堪輿之說未盛,惟取高阜處即藏舟耶?觀其層累之物力,亦非富貴者不能。

當陽縣合溶有圓臺山,即玉真公主修道處也。五代梁胡伯女,年十四得道,宋大通中亦居圓臺山。是地偏產女真,亦異事。

萬城,原名方城,唐郭子儀築。宋荊南制置使趙方子趙葵,守方城,避父諱,改為萬城。然亦非方城也。方城在裕州,實楚之關。按汾陽未嘗宦楚,何以築方城,恐亦無據。

當陽縣,國初置於萬城,後徙今治。

周山人處,見李龍眠《天馬圖》,後有魯直跋云:「余嘗評伯時人物,似南朝諸謝中有邊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歎息伯時久當在臺閣,僅為喜畫所累。余告之曰:伯時丘壑中人,暫熱之聲名,儻來之拜冕,此公殊不汲汲也。此馬頗似吾友張文潛筆力,瞿曇所謂識鞭影者也。黃魯直書。」又一卷跋云:「余元祐庚午歲,以方正科應詔來京師,見魯直九丈於酺地寺。魯直方為張仲溪箋題李伯時畫《天馬圖》。魯直謂余曰:『異哉,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矣,蓋神駿精魄,皆為伯時筆端取之而去,此實古今異事,當作數語記之。』後十四年,當崇寧癸未,余以黨人貶零陵,魯直亦除籍徙宜州,過余瀟湘江上。因與徐靖國、朱彥明道舊時畫移滿川花事,云此卷所親見。余曰:『九丈當踐前言記之。』魯直笑云:『只少此一件罪過。』後二年,魯直死貶所。又廿七年,余將漕二淛,當紹興辛亥。至嘉禾,與梁仲謨、吳德素、張元覽泛舟訪劉延仲於真如寺。延仲遽出是圖,開卷錯愕,宛然疇昔,拊事念往,逾四十年。憂患餘生,巋然獨在,彷徨吊影,殆若異身也。因詳敘本末,不特使來者知舊時一段異事,亦魯直遺意。且以玉軸遺延仲,俾重加裝飾云。空青曾紆公卷書。」

光澤郡藩處,見玉蘭花二種,如一天積雪照人。王維南太學邀遊便河,別業在河上,前有流水,上有崇阜,隆隆起如山,即高季興築城址也。是日雨。

雨稍止,以鳧舟回公安。

渡三湖,過五弟呂仙祠,予顏之曰「仙源」,絡以方堤,種柳已成。堤內種油菜花百畝,黃花爍人目睛。予與李謫星、汪惟修、張景星諸公置氍毹坐塍間。絲竹競起,歌聲間作。坐至夜始散。

入長安村,拜別先塋。

三月二十五日入郡,寓馬驛街劉起凡別舍。

四月初六日,荊南起行,親友送十里亭。晚止建陽驛官舍。

五月十二日抵京,未見朝,不拜客,清坐宅中。周太史名延儒、阮大行名大铖,攜酒來談,至子夜始歸。

偶病吐,發寒熱,甚憂之,恐其為瘧也。候之兩日不至,乃已。看來我輩火盛陰衰,血氣漸耗,決不宜作少年調度,百凡須大有節制乃可。近來情緣尚未見減省,甚愧道人本色,奈何,奈何!

錢太史抑之來,極言泛舟之快。予謂生於吳越,自當享泛舟之樂。若楚中江、漢,波濤時時掀舞,每出即有性命之憂,其樂安在?幸有沮、漳、湘、沅,水隘而文,但去予家稍遠耳,然亦不忍不遊也。

阮集之行人來,言及作宦事。予謂兄正少年,如演全戲文者,從開場作至團圓乃已。如予近五旬矣,譬如大席將散時,插一出便下臺耳。

過龍泉庵,時荷葉已滿湖,花方吐萼。去年荷尚未至庵畔,今漸遮門矣。約月生時,當來住也。

客云亳州牡丹,近日為天下第一,奇巧日新,上常遣使鬻取。舊以此花盛於洛陽,今洛中殊寂寞,乃知盛衰各有時也。

薛考功有《大寧齋日記》一百卷,為蜀中開府王南溟取去,其家俱無副本。聞此書尚存,後來宦蜀,當覓而梓之,毋令至寶沉埋也。又有《六經雜說》,亦在王所。

謝工部在杭來,因憶戊戌與在杭同客真州,長夏納涼天寧寺樹下,縱談大飲,屈指二十年矣。在杭長予四歲,須鬢已有數莖白者。以壬辰成進士,尚居郎署,意殊翛然。予歎曰:「壬辰諸公,有人與官俱不存者,有官去而人存者。今人與官皆在,亦何不快之有?」在杭莞然。

阮集之見召,云隆慶間,安慶有劇盜華劄,有萬夫不當之勇,陰結黨與甚多。人皆知之,不敢發覺。劄每夜乘小舟劫商船,取其貲,因掠其妻女之美者入舟中,至洲渚間痛飲縱淫。比天曉,即殺之投水中,如此無算。會蹇理庵謫安慶同知,廉得其狀,計一發覺捕之,不惟人不能當,彼且入山招致黨類,共拒官軍,便不易擒矣。乃佯為不知而招之,署以捕賊之役,言必見聽,且招之痛飲為樂。一郡大駭。久之,蹇謂劄曰:「一府謂我過信汝,明日我以小事杖汝,暫收禁中,一夜出汝,姑以解人之疑可也。」劄曰:「諾。」明晨,佯為怒劄者,予以杖,收之囹圄中。密招獄吏曰:「夜間可酒之使睡,令禁卒以大斧破其頭。」如言而劄死矣。安慶人謂此賊遠勝近年謀逆之劉汝國,若無方略,則朝廷且費兵餉不貲矣。蹇公突薪之功,不可誣也。

沈石田六月以一小舟出齊門,偶暑甚,暫停人家蔭船屋下。主人逐之。舟人曰:「此沈石田相公也。」主人曰:「沈石田高人,豈有六月衝熱出道途之理?必無是理,速去,速去!」石田笑而移舟去,從此石田六月不復出矣。此語見於一畫上,石田自題。

韓比部古洲處,見晉人書《絕交論》,溫潤如玉,以為二王者非也,定是李北海耳。後有損齋道人跋。損齋,宋高宗也。前十七行闕,係豐道生補,筆意菀枯曆然。

泰寧侯園前,有堂甚軒敞,後有臺可望西山,惜樹多不甚了了耳。樓下有池亭,須械水乃盈。周玉宸太史作主人於此。

予就教之疏下,此生得遂閑適之樂,為之一快。楊文弱寓,有小竹極幽倩,穿竹徑至書室中,清涼可坐。是日同李長叔、崔晦之小飲,主客四人,皆三年前聚於桃花源上者也。

孫公園,在順城門外東琉璃廠前,內有古槐數十株,陰森甚。後累石為臺,可望西山,石亦有佳者。

晨欲赴西寧宋小侯約,畏午暑,乃先往淨業寺看荷。坐大柳下,涼風襲肌。僧送花下藕,如腕玉。假寢數時而去。

定國公園,門前即後湖水入宮道也。中有大堂,後瞰湖,見湖中芙蓉萬朵。前列垂楊三株,婆娑嫋娜。有方塘五六畝,種蓮花。左有臺,望西山了了。是日,西寧小侯作主,晚以酒案可坐七八人遊於湖中,穿蓮花中,頗極蕩舟之趣。酒案,乃酒家盛米作酒之案,如一長盆。御河不敢泛舟,故以案代之,闊五尺餘,長丈餘,深二尺餘,真可代舟者也。

立秋,疾風猛雨大作,下數雹如雞子大,宮城內外樹多折。次日七夕,往劉孝廉後湖鏡園看花,不惟無花,並荷葉僅存陳根如刈者。湖邊老樹皆折,蕭然如殘冬,可笑也。

見《竹園壽集圖》,乃許文毅壽日,吳匏庵諸老會集,圖為繪事,形之詩歌。就中匏翁詩最有致。

鑒湖園,許金吾園也,在鑒湖上。靈寶亦有鑒湖,與會稽為二。又見范寬畫一幅,山頭皆著細樹,與亡兄所藏冊葉的是一人作。又見馬遠畫一幅,亭內一人靜坐,水石幽絕。又宣廟時四大家畫各一小幅,為謝庭循、戴文進、夏芷、石銳。謝學范寬,戴學夏圭,夏學郭熙,石亦學夏圭。石銳,老中官也。

偶拜客,見葉澄畫。葉澄字原靜,其先吳人,畫山水仿董北苑,戴文進師也。

德勝門外十餘里有斷城,即元時舊都城也。此路萬山當馬首如芙蓉。

德勝門外玉光寺有蓮花池二,皆以械水注之,頗費工夫。然花事極盛。

玉光池碑,為雷太史何思撰,博洽而少實。沙河天壽山受居庸關西山麵背之水,有漕運二:一轉漕以供拱化城養軍之費;一運糧於昌平湯山下,以供昌平軍實。實拱化城乃皇邸,為陵寢中路,湯山有湯泉可浴。登拱化城南樓,其左為西山之背,即金章宗六院諸勝。今之法雲寺,即其香水院之一也。章宗酷愛此處,翠華日至,觀其遺跡,其勝可知。蓋山陰遠勝山陽,波頭起伏中,具披麻雨點之皴,惟桃花源上諸山堪與伯仲。西山窮處,與陵寢諸山相接,中開一罅,即居庸關道也。其右即薊州盤山,前為平原曠野,直對神京。久不餐山色矣,今日登高樓,坐千葉青蓮中,不覺身輕。

法雲寺去沙河四十里,在山半。遠視之唯一山,逼近則山山相依如筍籜,皺雲駁霞,極其生動。其根為千年雨溜洗出,石骨棱棱。每山窮處,即有小峰如筆格。法雲寺枕最高處,乃妙高峰也。近寺有雙泉鳴於左右,過石梁,屢級而上至寺。門內有方池,石橋間之,水泠然沉碧,依稀如清溪水色,此雙泉交會處也。其上有銀杏二株,大數十圍。至三層殿後,乃得泉源。西泉出石罅間,經茶堂兩廡繞霅而下;東泉出後山,經蔬囿入香積而下,會於前之方塘,是名香水也。山石雖倩,更得此水活之,其秀媚殊甚。有樓,可臥看諸山。右有偃蓋松,可覆數畝。

宣府有虎跑寺,寺有虎跑泉。泉夏結冰,冬則解去。香水院十餘里,有高峰如髻,亭亭孤秀。訊之,則上方寺也。寺依山,麵在居庸關內,石骨水聲,崚嶒淋漓,亦絕景也。涿州西山,亦有上方寺。

去香水院數里,有山孤起,中有仙人蛻骨匣,理絕攀躋,不知何以得瘞。

故老云:金章宗遊覽之所,凡有八院,此其香水院也。金世宗、章宗俱好登眺,往往至大房山、盤山、玉泉山,而其中有云「春水秋山」者,章宗無歲不往,豈即此地耶?按此山即居庸關諸山之面,與天壽山相接,中開一罅,即居庸關也。

緣西山之背過金山口,是謂青龍橋,乃玉泉山水下流處也。人家依水而住,極背山臨流之美。西湖十里荷花雖已衰,然猶亂點波間,酣紅騰綠,多垂楊婀娜。

萬曆寺聽文皇時大鐘,聲如雷。

攸縣洪同年雲蒸,以昌平州博士入賀求晤。洪前謫許州倅歸里,過予筼簹谷,談及州守鄭公事云:「此公久已茹素矣。」予曰:「士大夫茹素自是功德事,但須看脾胃宜與不宜。且必盡戒色欲,減應酬,不然恐不能久。」洪頷之而去。至是問鄭守近蹤,則云:「化去久矣。當時甚有味於兄言,此公病亟時,家中人憐而私以肉汁食之,其戒亦竟未完也。」予曰:「持戒事,畢竟宜於山林枯槁之人,士大夫持之便覺不宜耳。若欲持不葷戒酒,全不淫戒乃可。」

官東鮮給諫來云:去歲病中,夢穆象玄以字招之。象玄在日,常入冥判事,號為穆閻羅。予舊晤親問之,極真極詳。至是入夢,官私念曰:穆閻羅來召,吾必死矣。並未語一人也。次早降乩,乩云:「穆君之書夢也,幻也,不足為慮也。至於為閻羅,則真矣。」

同楚中諸公設席,請熊石門師於惠安伯宅。熊督學楚中,予輩皆其首錄士也。

八月十三日,看演象。凡象二十四頭,皆甲胄列隊而行,前皆有象奴騎乘。至後最大者曳輦,金吾從官隨之。

趙庶子我白招飲,同浙中入賀大參李碧海、張尚寶澤臞,皆戊戌同館也。

趙大洲先生以宮詹為講官時,一日進講,竟一字不能出口。上亦愕然。李公石鹿為致詞,敘一時懾於天威,不能吐詞之意。趙從班上大言曰:「臣有幾歲年紀!」上微笑。數日,內閣之命下。此李大參聞於其祖閣學之言也。

河南入賀憲副孟魯難來話,深言歸山之樂。予曰:「歸山果是第一佳事,但終身不出,則可。若歸六七年後,宦情不斷,後思一出,則不如趁色力強健時,為朝廷出力耳。」

朱二非云:昔與中郎同主試秦中,彼此匆迫,恨未扣之以性命之學。

韓刑部古洲席上,自云:「有乞兒數人,夜奪人衣物數事者,久問為盜。予見其為小偷類耳,立釋之。」予曰:「昔蘇子瞻之外祖程翁,攝某縣刑曹,人有守蘆菔被偷,而誤以鐮中人死者。問官以殺人論之死。程翁獨以誤持之,後成獄,程翁緣此失官。至三十餘年後,程翁忽見前死囚來,云:『小人以屈訴冥,並前訊者相繼入冥矣。小人以公宜享福壽,不宜以累公,故遲至此時,方敢屈公一往證明,事了即入天曹,子孫昌熾不絕矣。』程翁整衣冠而往,復還云:『因果不可誣矣,吾緣此事得佳處。』遂逝。人命之重如此,重人命之報如此。公此事與程翁事相類,故言及之。」

死心來,欲卜一終老之所,且欲與雲浦及予相近者。予曰:無如遠安之鹿苑山,倚山為牆,倚水為渠。陸法和之所賞鑒也。寺廢而僧少,且依為修復。

錢抑之殿撰來,極言歸隱之樂。予曰:「隱為快,仕而復隱尤快。況官居侍從,棄去入山,以清泉白石,娛我心目,逍遙自在,豈非一生大便宜人。但恐造物者不肯與吾輩此等福耳。終身奔波,享世間之光榮,造物者不忌何也?彼苦多而樂少也。若世外清淨之樂,真樂也,造物者多靳而不與,往往若有物嬲之,使不得寧。縱使造物能予我矣,而我亦豈能取耶?濁惡意根,變幻無常,陸處久而喜舟居,舟居久而忻陸處。當其徙時不徙,則萬不適也。吾輩度己之所能為者而已矣。」

襄陽張鳳塗年兄來曰:「應酬良苦。」予曰:「應酬無可避處,只在人偷閑耳。閑非偷不能得也。

客云:「終日道人之善,受譽者未必即知,然有時而獲譽人之利。終日稱人之惡,受訾者未必即知,然有時而獲訾人之害。百不失一也。」予曰:「善。」

李長叔邀至楊文若處聚譚。時文若家中有盜警,予謂遭盜之後,急宜從寬;急之,則恐濫及無辜。文若意深與予合。是夜所譚皆名理。

送熊石門師至報國寺,晤死心談禪。

出城拜客,時周貢士霽峰病饐不能食,自歎出貢已八年矣,鬻田入京,二次不得一官,今竟客死。予聞而傷之。三十年前,出貢者一二年即可得校官,入太學;七八年即可選有司。今人多闕少,明經已貢,皆老死不沾微祿。銓法之壞,至於如此,可歎!嗟乎,朝政議論日多,甲可乙否,朝行夕革,益以滋其蠹弊,果何益之有!

吳蹇叔齋中,見顏魯公奉敕書《摩利支天經》,硬黃紙,前有董玄宰引,後有王肯堂跋。米元章墨書《盛制真藏帖》,後有「天啟親」三大字。《玉枕蘭亭》,賈秋壑家刻,後有班推官彥功跋。黃山谷書李白詩卷。文衡山《落花圖》,後有徐昌谷、文征明、沈石田唱和《落花詩》。畫有倪雲林《松亭山色圖》,上有一絕。高房山《雲林春曉圖》。寶晉齋第五卷,後有文水周幼海跋。絳刻殘帖,後有董玄宰跋。宋拓《泉州十七帖》。又哥窯乳爐,鐵足,上有二十四乳。宋拓《麻姑壇》,後有文肇祉跋。趙松雪臨《蘭亭帖》,大字。黃大癡山水,黃琳美之收藏印。官窯瓶一。銅方花觚,周器。獸麵蕉葉,滿身花青綠,八道飛級。

重九日,故人艾仲美自秣陵來,相與作登高之會。無高可登,予又戒飲,相對清坐,令侍兒歌鄭虛舟翻馬東籬「百歲光陰」一曲,稍覺快人。

刑部郎曹平子來晤,兄中郎舊友也。中郎主試秦中,曹為推官,同在場屋。

聞無錫吳求峰之訃,其病以食附子。乃知一切熱藥,大不可服。世有服之者,必其腸胃足以勝之耳。

江右丘大行毛伯,招飲於三百歲翁王玉峰園。晤同年常熟魏仲雪,名浣初。時仲雪應作令,亦改教。同予改教者,為徐明衡年丈,眾因呼予等為「三教先生」。

九月二十五日,公安貢士周霽峰名月旦,卒於邸。二十三日,自到部抽簽,得長沙府訓導,至邸而亡,得饐疾已月餘矣。衣衾棺槨,予與友人熊雨亭共治之。寒士一生伊吾,已出貢七八年,竟不得一戴進賢冠而死,可憐!

晤數百歲翁王玉峰,極言蒼術膏之妙,所云「欲得長生,須服山精」者也。

二十九日晨起,遇龍旗於道。旗自承天門迎出,前隊鼓吹,旗幟導之往營中。所過之處,凡市肆所立之牌,皆仆之,以伺其去。回則寂然。俗謂之「明出暗歸」,朔望前一日皆如此。

吳戶部師每招飲於魏戚畹園,歷嘗其家所造名酒,若鶴觴、水芝、桃源之類。是日偕者為大行丘毛伯、太史錢抑之、進士徐明衡,並無窮老僧。

王季木謫為上林簿,意欲作《上林考》,苦無書。劉孝廉百世云:《順天府志》亦草草。說者以京畿重地,不欲詳明,以示外國虛實。理或然也。

過張聚垣寓,同從東華門入閱內市。是日百貨雜陳,接玄武門。予以有席先歸。


卷十三 编辑

戊午正月初一日,住采石,天大雪,深二尺。曉起,從舟中登岸,上太白樓,於樓上設拜,並拜太白先生。已登蛾眉亭看雪。生平每稱江雪,今視江身殊濁。天寒,以酒敵之。

舟中稍霽,午發舟,別采石,如別故人。風稍偏,舟中欹側甚,心殊不寧。晚泊和尚港,復步雪間。不數武,見怪石一橫壁,骨理棱棱,如米家研山,甚愛之。山窮有磴,為大士閣,開窗忽見大江亙其前,澄碧可畏。山僧餉茶,訊之,則曰:「此慈姥磯也。」昏黑,乃登舟。

順風大作,曉日出,千山晴雪晃耀。予坐舟頭,舟中指曰:「此三山也。」已又曰:「此牛首也。」已又曰:「金陵至矣。天半積雪照人者,鍾陵也;巋然而出雲表者,報恩寺塔也。」又曰:「燕子磯近矣。」頃之,過瓜步青山,收帆止儀真。

移住樓船,中郎舊居停主人張憶梅叔侄來。屈指相別此地,又九年矣。

吊同年姜興伯太夫人之喪,入城中還拜,憩天寧寺僧舍。舊有老僧名西玄,差可語,已去世矣。塔下樹益蒼老,即二十年前同謝在杭避暑之嘉樹林也。

舟入揚州,此二十年前與中郎泛舟道也。

十五日,雨甚,李開府名植召飲,燈火甚盛,出歌兒演新曲。

梅花嶺,酷似江南人間園囿。

從舟中上小舟,過橋傍城行,多人家別業,畫閣朱欄嫣然。穿雷塘,水甚浩白。至一高阜處,即平山堂也。堂前望江南諸山如畫。內即大明寺,右有水,即所謂「大明寺水,天下無比」者也。左有高嶺,即迷樓舊跡。

二月初一日,出江,午後掛帆。微雨,止二跳港。

西梁山如一拳石,玲瓏竦秀。予登其上,晏坐久之。

蕪湖早發,午飯桃衝鋪,晚出南陵縣。

南陵早發,午飯分界山,方見爍巒。

涇縣,穿山溪中,山甚突兀,溪流如噴雪,真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者。

過翬嶺,高峰直立雲端,俯則九地,高乃九天,心甚恐怖。下即績溪。

二月二十一日午,至徽州府。萬山攢簇,一水界練,真煙雲國也。

出新安城西,石欄最古,溪水依山。河西橋間之,登舟蕩漾。南岸上為太平十寺,其最下為魚梁壩,累石為界,水噴雪如雷。與楚人李謫星、王稚呂及潘景升三人數數泛舟。

二月二十九日,赴學受事。

學齋亦可居,稍料理,致眷屬入住。

從大府劉公往紫陽山,祀紫陽先生父韋齋先生。出城以遊舟渡河,近魚梁,聲尤厲。山中多桃李,皆吐萼。

新安城內有問政山,上多桃李竹樹。是日令君夏濮山招飲,共食問政山筍,譚詩甚洽。

新安人於三月三日為競渡之戲。是日雨,有二舟泛水,觀者皆冒雨執蓋著屐往看,奔走如狂。予等飲舟中甚適。

潘景升招飲問政山寺,寺多種竹。僧云有宋梅二株,在山半。往視之,枝幹虯曲蒼古,信數百年物也。

門人趙生,治具泛舟,再遊河西,驟雨時至,疾雷繼之。諸山蒙蒙然,惟見白氣沸湧。

步學舍後園,正倚城,城在山上,山忽止其下,即學宮也。見近山波頭起伏,溪水滂湃有聲。若作一亭高阜處,可極登覽之勝也。

清明,從郡守諸公往祭厲。邑令夏公邀遊白雪樓,樓前有石池可泛,泉水淙淙下注。池上有峰一壁,甚突兀,松濤滂湃。是日,嚐新茶。

從郡公祭厲檀,見祖宗祀諸亡祀之鬼,軫念甚至,豈如腐儒直言無鬼也哉!

烏聊山在城中,見河西紫陽諸山、太平十寺,溪水界之如畫,真絕境也。繞山為徑,至東嶽廟前尤佳。古木陰森,為消夏第一處。是日往遊,天色晴雨不常,雨時諸山朵朵如淡墨灑成,而晴復作濃藍。欲賦二語肖之,竟不能得,以山景太奇故也。山上為汪王廟,汪名華,唐人,為歙、宣等六邑刺史。貞觀年告敕俱存,字極秀媚。宋有敕,行草亦不俗。有玉帶一,其上刻為碎珠狀,與今大異。

山名富山,予改為幅山,別有記。

先兄伯修乙未入闈,取門生林公茂槐,至是為藩參,居寧國,遣人以符相迎。予念至寧國見林公,須往池州見張公孝乃可,遂首往秋浦。

四月十一日,將往秋浦,取道休寧,過岩鎮,關閣甚盛。至崇睦,門人汪元羲元臣,邀入書社。門有流水,山峙其上,多古松,鬱鬱然潭水若增而碧。其比鄰有澹石園,倚潭水為之,上枕山,山出洪泉,注於潭,為亭梁跨之。下以石為崇階,水從高墜下,聲甚壯。後有臺可望黃山。其墀下出泉,作碧乳色,不減惠泉。花樹叢生,皆閩、浙、洛陽種。夜雨稍霽,月來池上,坐譚。

休寧落石臺,有石墮水中,形如彈,色甚古。其泐處一壁,多古今名人書。水繞其下,聲甚古。拾級而上,得亭,望菘蘿諸山如屏障,而城內外萬家櫛比。西有石梁,即走霽雲道也。是日,雨大注,於雨中益見溪山之秀。遊後登舟,飲甚暢,為主者丁貞白,名惟曜。餘人不悉記。

過登封橋,憩於小蘭若。以小輿登山,時雨後雪瀑如雷,石梁別館甚多,亦不暇究其名也。至展誥峰,具見山石之健與其文,旁有徑路可達一處,甚華整。輿人云:「此近日一仙之居也。」訊之,亦頑仙,年百歲耳。過楠岩,石路依山,甚秀冶。天門如石梁,望樓閣草樹,皆如鏡中。前有楠一株甚古。自天門以下,即為岩,突出如回廊,石骨愈健,石色愈文。岩上雨淙淙落下,注於池,所謂「珍珠簾」也。有羅漢洞,後戶可通他處,雨濕不可往。此後都如陳敦列鼎,古色照人矣。岩可里餘始窮,折而上,峰為拱日,為石柱,下多靈宇,不可殫述。石柱峰西,為碧霄峰,最高。其下為榔梅庵,庵後為碧霄庵。友人丁孺三讀書其中,因寓焉。庵有樓可望山,後有清泉,綠篁蔽之,亦佳處也。

晨起,從榔梅院禮真武,見前香爐峰亭亭峙立,旁無依倚,形古色麗,真為稀有。過退思洞、洗藥池,石泉淙淙。至舍身岩少憩,復仰躡穿花林塢,見晴雪岩突兀甚。仰視紫玉屏,綜碧千丈,下有亭,遠望更寬敞。遠山簇簇當其前,河流縈之,前皆棨邃,此卻舒曠。又西,為紫霄屏,又西為三姑峰,妖倩如好女子。又西為獨聳峰,四周突出,其上忽作平疇,俗傳為方臘屯兵處,其上尚有黑米。取道下至文昌閣,望五老峰,如好硯山,山上多亭亭之松。記萬曆乙未予遊此,太守陳公所學往秋浦,與予晤此。邑令為魯公點,皆楚人,同飲於此。予登席即覓大觥,陳公不能飲,意不欲拂予意,強飲。別時各大醉。魯公饒酒量,別陳公,復同予醉於天門。入暮,道人酒竭而散。魯公幾仆地。是日也,予晨飲至暮,不知凡幾,竟不成醉,今屈指二十四年矣。取故道還榔梅庵。

雨大作,遂輟秋浦之行,冒雨下山,走休寧。滿山瀑布,雷轟雪耀。至山下,水侵路,幾不能輿。抵休寧,雨益急,徹夜不休。

從休寧還郡,雨色黯黯,山之依溪者為水所齧崩。日午抵郡。

秦京來。京名鎬,二十年前,曾會於米仲詔席上者也。

斗山亭在郡城內,正依城,可遠眺。西有櫟樹,陰甚濃。

秦京來,持一乩仙帖,寫《黃庭》,大有右軍筆意。聞又能畫山水,用筆類唐、宋間名人。往時乩能作書,未有工者,亦一異也。

門人汪生祖肩見召,飲如意寺,寺即太平寺中十寺之一也。寺多古樹,似槐而更陰森,名曰榔,且不生蟲,最宜納涼。前對飛布山,極穎秀。其下即溪流。步至五明寺,諸寺多酒肉僧,惟此山多戒衲。有泉極佳,名雪竇,出魚名鯢,能上樹。

午,至王將軍水軒閑坐,見榴花一朵,蕩漾水面,誤以為朱魚。一甫及程、趙二生來共話,欲治杯勺。予曰:「我脾中近不飲酒,午後不宜食肉,只清坐啜茗便佳。」歸時,月色照門,流泉汩汩。

潘雪松先生令子有書來,雪松與予為忘年交,萬曆乙未同蔣蘭若一至其家園。雪松時講仙學,後入都門聚首講《易》,亦知慕禪,自以謂終不通曉,亦根器然也。

湯霍林祭酒有書至云:「宣山以柏梘為最,先與景升往,以待兄來。」不知予以官冗羈,尚未得走宛下也。

故人金一甫依予,初住王將軍園,至是移襆於學舍內小室。一甫譚長生之學,善印章,年七十六矣。

湯祭酒又以書來云:「宛中柏梘山最佳,候兄同遊。柏梘即文脊之陰,谿谷邃深,峰岩回曲,飛流界道,跨岫為梁,極稱幽勝。」

往鄭村晤秦京,沿村山水清麗,人家第宅枕籍山中,危樓跨水,高閣依雲,松篁夾路。京館於汪氏,即宋汪若海之後也。當徽、欽時,若海托麟以諫,後父子俱值秘閣,故有秘閣書院。汪太學酌予其中。歸登大士閣,見黃山天都峰如刻鏤,秀絕。

前以字往,致不得來宛上信,今得林公回書,以其夫人並其子行狀來,欲予作墓誌云。

五月初七日,為予生辰。是日,覓遊舟放生於河西。食素。偕金一甫、孔達惟修、吳龍田父子。

十六日,往寧國。午飯新館,晚宿績溪。

績溪三十里至岩前鋪,有一山如展旗相似。午至叢寧鋪,入鋪大雨傾盆。一路山水秀冶,宿胡樂司店樓上,麵前有萬山相拱。飲蜜酒如砂糖色,無蚊蟲。

早發胡樂司,天色漸晴,步嶺上。飯於橋頭鋪。晚宿寧國縣官舍,後有大桂一株,甚茂。

敬亭山甚坦迤,宛水出其下,竹陰曦交加。至頂,結宇甚弘敞。予欲題曰「不厭」,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也。下為黃蘖之宣教寺。是日,湯霍林、潘景升及同年詹衝南同遊。

六月二十三日,送諸生至句容考校。晚宿績溪。

二十八日,至句容,宿崇明寺。

七月初一日,赴學台投冊,移行李於玉帶樓上。昔李石麓相公少讀書於此,後官一品,留玉帶於此地,故有是名。

初五日,遊茅山,山有上宮。下宮在山下。徑路極淨,老樹夾道。至上宮,在茅山之隈,大茅當其前。上宮所藏,有玉印、玉圭、玉硯。趙子昂所書《道經》一卷,筆法老而帶媚,舊質之史金吾家,今復還山矣。有遼王遺住山老道士書數紙,皆乞《道經》者,上寫永樂年號。

華陽洞石理甚怪,有宋徽宗題字。又有五柱洞,內有石柱,可深入。

喜客泉彙為小池,色甚碧,引為曲水流觴,有人題曰「何必蘭亭」。

山中多竹,上大茅見重湖浩浩,頂極隘,皆以磚累之作道院。

陶隱居積金澗,舊基皆廢,惟積金峰名尚存。

初六日,茅山回。

十三日,句容早發,止金陵城外西天寺僧舍。

十六日,金陵早發,止江寧鎮。

過謝家青山,山平平耳,而太白愛之欲老焉者何居?意者老年無歸,而有陽冰者方作令可依,故不覺因人而愛及山歟?山轉忽見涔湖一頃,憩於黃池。渡河,夜宿焦村。此路陂塘甚多,荷花相接盛開,香風撲鼻。有長堤,宛似楚中。

焦村早發,溪水大漲,後徑路中斷,覓一蚱蜢舟度去,至宣城已午,覓湯霍林司成,入村中矣。潘景升尚客此,夜話。

哭林觀察於邸,不覺淚下如雨。午從宣城發,行五十里而暮,宿於杜遷。

從杜遷發,行三十里,天始明。近寧國縣二十里,山即束為永巷。近縣,山忽止,而溪水橫亙其下如帶。過嶺,晚宿胡樂司民舍。

胡樂司早發,以月朗甚,誤以為天將曉,不知其甫三漏也。兩山夾立如峽,中有巨澗,流水噴薄,驛路依山傍澗,怪石喬松櫛比,時有人家。猛風乍起,谷嘯川騰。每至假寐,多為水碓聲驚醒。行三十里始天明,憩於叢山關。關內山澗相依如故,稍弘敞耳。

自胡樂起,至績溪,凡一百餘里,山溪秀邃,殆非人境。山皆小山,極有姿態。水為活水,激射如雪,所云「流水聲中過一生」,乃此中家常茶飯也。

近績溪十餘里,有一山,酷似鶩頭,純石,其色朱碧相宣,亦尤物也。下有清泉,見之可以療渴。

績溪城外,極有古樹。

秦京至,同攜酒肴,遊烏寮山,坐亭上,望城西山色如攢蓮,一水縈繞,沉碧照人。遠村近林,樹色封天,而萬戶櫛比,粉牆畫閣,枕籍山溪間。蓋野逸壯麗,無所不有。是日極清和,胸胄中無一事,笑譚至日暮始歸。

新安詩友郝公琰名之璽卒。萬曆癸巳,公琰尊人郝仲隆,晤予於麻城龍潭湖上,出《禮佛詩》一百首呈李龍潭,不甚稱之,意殊索然。然其人長者,與予友丘長孺善。後十餘年,子公琰以長孺書來謁中郎,頗有清骨,其詩亦步趨中郎。己酉,予遊鼎州,公琰客龍君超兄弟所,同予遊德山、花源。庚戌,中郎下世,公琰來吊。又八年,而予捷賢書,得新安校,公琰來晤,與予同至汪伯玉、孫祖肩處看桃,共分韻,有「一聲黃鳥三春暮」之句,予頗激賞之。別後,予送校士於句曲,歸而公琰逝矣。公琰有羸病,家貧甚,為新詩有致語,卒年三十餘歲,無子。

演祭文宣樂,八音無聲,器壞服敝。樂舞生數十人,如牧牛童,舞時止解躬身起手,如俗所云「單鞭勢」者,不覺匿笑。

二府來演樂刑牲,前見一鹿置藩中,以角抵其柵欲出,頃之捉向地上,直刺其喉,苦狀所不忍言。其餘羊豕兔物,皆於生時盡其命。夫使聖人有知,不食此醒穢之物;若其無知,何為傷殘物命若此!且四海九州,此一時不知殘多少物命,尤聖人所不忍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儒者之言也,何以違之哉?夫祭宜蔬素,後代決有從此制者,今不敢言之矣。

陪太府祭先師,分獻事竣致胙,是日代祭斗山文昌。

陪祭山川社稷風雲雷雨之神,例不著祭服,而著素服,以便送迎上官也,可謂敬人而慢神矣。祭汪王之神,王名華,唐人,為宣、歙等六州節度使,世亂能撫此六州者也。其廟在富山,隔城見河西山水秀媚。

畢侍御云:華陰縣去華山十五里,城內署中,正見華山之半,內刻中郎詩,有「壓眉」二字妙絕,全篇皆寫生手。

晤畢東郊,得辛稼軒所作《南渡》《幽憤》二錄。先舅龔侍御仲慶,為汝寧司理,於陳晦伯家曾抄得此書,予屢見之,後不知所在。往年欲取靖康遺冊,自徽宗即位起,至五國城止,中間苦樂變遷事體,作為一書,以為人君荒淫者之龜鑒。惜書少,今有此書,難得者先得之矣。將來此書或可成也。

畢侍御見召於園,偕者為秦京,飲水亭上,荷葉尚茂。前有山為白榆山,即汪司馬白榆社所由名也。雨大至,擊荷葉錚錚有聲,甚快。封公教有歌兒一部,演吳曲,頗倩越。晚看火樹。

程如晦邀遊霞山,至南門以舟往。登岸,步過紫陽山,聽魚梁水聲甚厲,望之如積雪,上沸可里許。至紫陽橋,甚整麗,左右不用欄,俱以石砌,精工堅密,非新安物力不能有也。又里許為霞山,以山色似霞,故名。上有浮圖,名神柱塔。昔張開府三澨左遷為此邑令,建塔於此,正闕塔心,偶流一木水涯,長可八九丈,橫半之,木理甚似鴨腳,詢之通邑人,不知其為誰氏木,久之亦無認者,乃知為鬼輸也,遂以為柱。予登塔絕頂,見萬山縈繞,溪練界其中,亦不知孰為郡城,惟見一片積雪縈縈山阿而已。蓋此間築室,外俱用粉黛故也。棹楔語頗不文,予謂用《天台賦》「霞起建標」四字為妙。還飲舟中,至深夜乃散。

同年汪長孺見召於斗山書舍,左望河西諸山,右望黃山諸峰,而中為練水一泓,光爍人目。是夜,月色甚朗,與長孺及其二弟劇譚。

秦京以黃太史所作《緊婁那王讚》來乞跋。黃書妙在老而帶媚,真可寶也。京又以米友石所畫松石竹梅水仙畫乞題。米即黃太史得意門生,能詩畫,與予善。

夏濮山見召於斗山閣,偕者為王醇先民並秦京也。

六齋日,寶相寺僧請食齋,偕者為王先民、程產之、汪惟修。飯後,同步往聶真人墓,途中多修竹喬松,時有丹楓,重崗回合,村莊櫛比。可二里許,真人墓在焉。唐新安太守於□□,其兄為於真人,結廬此山。太守恒來此山中問政,故山號問政山。聶真人即於真人弟子,屍解後葬於此。近年有葉姓者,迷其祖塋,誤以真人墳為祖墓,正與聶氏後人相競。一日,天大雨,洗出聶氏碑銘及明器之類,葉氏始畏而不敢爭。墓畔有古松數株,可入繪事。

重陽日,天昏昏作雨意,同僚公請於斗山文昌閣。席上見近日簇簇萬家,櫛比如聚雪。

縣令毛□□,為癸卯同年,舊為歙較,寄蕉幹一封如皂角,味甚甘,不知何物也。

《珂雪齋近集》已刻成,凡二十四卷,刻工頗精。自念過雁一唳,已畢吾事,此後任意揮灑可也,因取酒落之。

重陽風大作,是日始著木棉。蓋新安在萬山中,寒氣先至故也。

得楊南峰循吉《金遼小史》,其《金小史序》云:「檜和則罪貫與侂胄戰則罪,惟拱手而談者無罪,則宋之不振宜矣。」大有理。

十月初一日,往遊黃山,有記。

初七日,遊蓮花峰,忽有人呼聲甚厲,訊之,則田侍御雙南取入武場分較。予乃歎閑之難得,而下吏之受縛甚也。

初八日,仍遊石筍峰諸處,從九龍潭而出。

初十日,午行績溪,途遇方思純,得米友石、徐青壁、蔡梓林書。

十四日,至太平,止南寺覺圓方丈。

十七日,同按台、兵憲及太尊、司理,赴鷹揚宴,遂入簾。

十八日,住武闈。

十九日,閱卷。

二十日,閱卷。

二十一日,四鼓起,梳櫛,同按台拆號填榜出闈。

二十二日,住寺內作策。

二十三日,辭應酬,作《鄉試錄》前後序文。

二十八日,辭按台,晚走蕪湖,至官舍四漏。

水西寺,水繞其前,前山疊疊,寺踞山上。其右為書院,有羅近溪題字,黃蘖時遺鐘尚存。

早別諸友走旌德。過山溪石壁,兩腋俱山中,溪水傍石,磊砌道路,直抵旌德。至縣,已三漏矣。

初九日,上府受休寧印。予欲辭,而府尊意甚不可,不得已受之,。

十一月十六日,赴休寧視篆。

出勘山,過松蘿山,山山多松,森秀處大似黃大癡畫。其右為溪,溪上有山,嶽嶽生動者即齊雲也。

迎春,從南門教場演諸伎樂,遍遊城中,四門觀者如堵。

二十八日,封印。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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