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醉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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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寶 愚術士空設逆謀 编辑

  《烏夜啼》:
  夜月幾番春夏,夕陽多少興亡。營營自作無端夢,容易費思量。
  腐燄浪思空耀,井蛙妄冀天颺。駢首悲看燕市上,灑血碧黃壤。

  自古道:天心有屬,大寶難據,即如李衛公、張虯髯,何等英雄,又當隋失其鹿,群雄角逐之時,自謂取天下如反掌。及見了李世民,一個便俯首從龍,一個便竄身海外。其時李密,亦是一時豪傑,只為不識時務,不肯降唐,旋就擒滅。況在天下一統,太平無事之時,乃欲以區區小丑,竊窺神器,猶以卵投石,有立碎耳。卻亦有一說,天生一個狂人,無論事成不成,生時定有一個好兆,生下便具一個異相。又湊著一班妄人,便弄出大事來。唐明皇時,並州牧夜間露坐,見東南紅光一道,驚訝道:「此天子氣也。」明日訪民間,生子的都取來看,卻無好相。又查到部曲中,生一子,取看時,相貌甚異。州牧道:「此假天子也。」左右道:「既是假天子,日後必定叛逆,何不以此殺之,以絕後患。」州牧道:「天之所生,誰能殺之。」你道此子是誰,便是楊貴妃的乾兒子安祿山。相傳說道,安祿山是磨滅王轉世,故此殺害生靈,逼遷乘輿,幾成大事。究竟身死族滅,掛一個亂賊的名。然猶做得些事業,占得些城池,也曾稱王稱帝一番。至有毫無因藉,又際平成,只因方面大耳,便自許是天生帝王。結連無賴,思占江山,事未舉行,束手就縛。還不如齊萬年、宋江等橫行一番,豈不可笑!

  一命不易邀,九重寧幸得。平楚兆先機,徒然血凝碧。

  而今說成化間,保定府易州有一個人,姓侯。他生了一個兒子,叫立柱兒。是生他那一會,恰遇著鄰家造屋,在那廂立柱。那老子道:「好是個吉利日子。生的他大來,必替國家做根擎天碧玉柱。」就叫做立柱兒。自小多災多病,爹娘要舍到佛寺裡,還不曾肯與他。六歲上學,叫名得權,也會讀書。不料父母相繼病亡,無所倚靠。有個鄰舍金公,依他父母舊日念頭,送他到狼山廣壽寺去做個和尚,叫名明果。剃了頭,方面大耳,廣額聳鼻,真也是個異相。到二十外,他要參方,要會天下明師善知識,裝束,辭了本寺寺主。

  笠欹朝月影,屐碎曉霜痕。洗缽尋溪溜,安禪倚樹根。

  殆風宿雨,歷盡艱苦,來到河南少林寺。這寺傳得好棍,天下聞名。又明朝仙真周顛仙,梁時達摩祖師,俱曾在裡邊托跡,是個天下名流掛搭所在。明果到裡邊,參了住持,到客房裡安下。先有一個道人在彼,兩個相見。次日,同走到佛殿上,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

  須飄五綹帶仙風,秋水瑩瑩湛兩瞳。
  口若河懸波浪瀉,英雄多入鑒衡中。

  把明果看了一看,道:「好相!」明果便與和南了,道:「先生善相?」這人道:「略曉得些,星平是我專家。」明果道:「這等到客房求一指休咎。」到得房中,這先生取出紙筆,明果便念出自己生辰。那先生把手一輪,李密一一隋未瓦崗軍首領。降唐後以反唐為由被殺。寫下八字。排了大運,一看,卓然大驚,道:「和尚!你有這貴造。這貴造富貴絕倫,威權無偶,是個帝王之造,不數卿相之尊。將來有妻有子,貴為九五,富有天下,命相俱合。只是得志之日,不要忘了小子江朝。」明果道:「小僧一瓢一笠,雲水為朋,夢也不到富貴功名。先生想是錯看。」這先生道:「和尚,我朝太祖高皇帝,是甚麼人,也曾皇覺寺為僧,後登大寶。和尚竟與相似,事在人為。學生也算過多命,從沒有這個命。算過多人,也沒有一個差。」我想江湖上算命的,一味胡說哄人。經商的,個個財主,千金萬金。讀書的,個個科甲,舉人進士。卻沒個敢以皇帝許人的,這江朝真是喪心病狂的了。但人當著奉承,也沒個不喜的。就是做不來的事,始初驚恐,道沒這樣事。後邊也畢竟疑道:這人怎輕許我,或者有之麼?

  本是駕駘,妄許騏驥。長鳴棧豆,也思千里。

  那明果,凝著神,含著笑,心中想道,怎一個皇帝,輪得到我來?這先生說話,定是有因。卻又是這個胡說道人,叫周道真,在旁邊道:「如今真主已有了,北邊人都有曉得的,咱這裡也寫得有。」卻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書來,上寫著:「陝西長安縣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龍,有紅光滿室,白蛇盤繞,長來當有天子之分。」眾人都看了。周道人道:「若是李子龍是個真主,和尚也只是公侯之命。」江術士站起身道:「這事可以妄許得人的?若後來不准,我也不算命。登基只在丑字運,申西之年,須信我這『鐵冠道人袁柳莊』。」明果歡喜得極,拿出錢來,在酒肆中請這兩人,吃得沉醉。明果忻忻的,認定是個「太祖高皇帝」。江朝認定是「鐵冠道人」,周道真也待思量做「劉伯溫」了。

  狂奴懵無識,漫起富貴心。魚水咤相合,寧知入禍林。

  這兩個癡物,都道「富貴莫忘」,叫明果乘機圖事。明果別了,心中想道,據江朝講,咱是個天子;那周道人又道是真命天於是李子龍。咱不若認做個「李子龍」,這真命不是我了?就是我太祖,也是蓄髮做個皇帝。咱還蓄了發。初時和尚做了頭陀,後來束起發,似一條好漢。在少林度了些棍棒,要交結豪傑。大抵北人強悍,重義氣的多,識道理的少。一個性氣起,也不量這事該做不該做,這事做得來做不來,做來好做來不好。譬如患難相扶,艱險不避;為國死忠,為子死孝;這是該做的。做得來也好,做不來也好的。若在為兄弟朋友,就要恩量,為他不要反害他麼?不要為不得他,害及自己,做個從井救人麼?這該做,也就還要商量個做得來,做來好了。這不是個畏怯。書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也就有個分寸了。

  正氣不可無,客氣不必有。懲忿念一朝,明哲善為剖。

  若是逞著一人意氣,凌虐親友,挺撞官府,動不動揎拳廝打,健訟好勝,這便是不該做,做不來,做來也不好。說到行兇打死人,抱不平打死人,也是沒要緊了。況是作歹,甚者希圖非分。或者嘯聚,自己作首;或者隨從,與人作伴,謀王奪霸。這更不可做,斷斷做不來,做來是個謀反大逆,十惡不赦。如今流寇之後,又有白兵,總只是尚氣不曉道理之故。沒些因籍得天下,是明朝太祖皇帝。不知當日元人以蒙古入主中國,至順帝荒淫失政;又用國人做知府知縣,不通中國民情,不能撫恤,所以民心思亂。先是這些貪淫沒見識的,做個先鋒,擾亂天下。這番民心厭這刀兵,巴不得個不殺不淫、愛民下士的出來。故此明太祖皇帝順天心,應人心,有了天下。那些先事作惡的,只落得個身死族滅。

  天心每福善,民意歸有德。剛強召滅亡,昧時只自賊。

  聖聖相承,絕無失德。有司中雖有不肖,好的也多。說不得個否極思亂,亂極望治。這些癡愚鷙悍之人,不曾曉得,況且以貪濟癡,一介小民,思量個國公侯伯,就彼此煽動,騙得動一兩個狂妄桀傲的。他也自有相知,自有氣類相合。他在真定等處,已招集了些無賴。李子龍已道有些光景了。又有那不會算人命,又不會算自己命,兩個該一時砍頭的術士,叫做黑山。看他的命道:「若遇猴雞鳳凰交。是個大命。」但猴雞年已漸近了,這圖事也不容緩。黑山也就在李子龍身邊,做個謀主,把這個命去煽惑人。凡地方有膂力強狠,並有家事富翁,都去算他,該為大官顯職,就中勾結。這乾不讀書的,如何得官?只除非是武功可得,不覺的投他術中了。

  癡不識一丁,大志圖簪纓。簪纓那可圖,只取災禍縈。

  他又與黑山兩個計議道:「圖大事要人,聚人要糧。外邊雖有些人,也是烏合之眾,不相統攝。還沒個財主做靠傍,一旦做事,把甚錢來?如今京城中京軍多,裡近豪傑也多。弄得他裡邊有人來扶助,器械也不必置得,那家沒有弓箭槍刀。內裡人有家事的多,這些人性情也好拿,可以打動得。若弄得幾個,不怕沒錢用。」意待要進京。又得個道士方守真,這也是個不守分的人。他道:「裡邊有個楊道仙,是個軍匠,大有家事,放月糧。京師窮軍都靠他,得他酬應濟急,所以軍士都感激他。就是借貸的人多,他又平日多與內裡相處,他使轉掇應付,做人四海,好相交的,是豪傑方上之人。」

  虎鱷得淵,鷹鸇有藪。輦轂之間,植茲稂莠。

  黑山聽了道:「恭喜賀喜了。這大功全在他身上。我們愁沒人,他能結識得這些軍。我們愁沒錢,他又相識這些富內相。他是軍匠,弄這些器械也不難。這要投他。」方以類聚,這些該討死的癡奴才,自聚得攏,說得合。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生得諱異。這黑山極曰稱揚,道:「他豁達大度,經世奇才。」李子龍又贊黑山,星學天下獨步。楊道仙就拿出自己命來,黑山看了,道:「好一位蟒衣玉帶貴人!與李爺略差些些兒,是個虯髯公遇了李世民了。李爺的事業,是楊爺成。楊爺的功名,因李爺得。」此時,那楊道仙看了李子龍相貌,也弱他幾分。聽黑山這說,明是個李子龍是個主,他是個輔了。笑道:「靠托李爺罷。」拿出妻子命來,黑山道:「這位一品夫人,這也是一位蟒玉勛貴。」這不由得楊道仙不心熱了。

  說到功名心也貪,手彈龍劍幾離函。須知才是韓彭否,浪憶分茅作子男。

  楊道仙就留他二人在家中。果是他有些內裡往還,也是不甚大得志的,是:內使鮑石、崔宏,長隨鄭忠、王鑒、常浩,司設監右少監朱亮,門副穆敬。見他方面大耳,獅鼻劍眉,也是異人。他又口若懸河、滔滔不竭。拿著周道真與他這本妖書,依樣篆幾個符,道:「佩服他,可以免災卻病。」那黑山、楊道仙又播揚道:「他能喝城使裂,划地成河,撒米為兵,剪草成馬,飛劍取人首級。有這等非常法木。」大凡與豪傑說義氣,說功名;愚夫說富貴,說利害;與沒知識的人說些鬼話,狂誕的話,沒個說不入的。這些小內官,都不由內書堂讀書史來。這些沒把柄話,偏驚得他動,佛也是敬他。黑山、楊道仙,就加他一個號,道:「『當今持世救苦拔災、好生止殺佛王如來』,只待申西之年,更易天下,撫治萬民。預先泄漏,與不盡心扶助,天神誅殛。」這些內官,果沒個敢傳說,只自己知已的,引領來投拜。你送鞍馬,我送衣服,金銀錢鈔,卻也不絕的有得來。子龍還大言道:「這些臭腐之物,我要他何用?姑留在此,試你們誠心。」這些內使,初見倒是賓客,後來都叫他佛爺、上師,都叩頭。他也安然直受。一日,鮑石眾人請他內裡瞧看。行到萬歲山小殿裡,上面止放得一張龍牀。他走倦了,竟自自在在在上邊坐下,道:「我們自有金台銀台,蓮花寶座,那有些座?但只是天為世上生靈,把我降下來,不久也強要坐了。」

  鷦鷯占高枝,井鮒游瑤池。所處歎非據,狂夫無遠思。

  這些內臣道:「但願佛爺居寶位,奴婢也似登極樂世界了。」坐了一會,出皇城。見的沒個說他不該,還道果是他有天子福分,平人也折死了,以此越加敬信。那李子龍與黑山、楊道仙三個商議道:「裡應外合,兩件事缺一不可。

  裡邊有了這些內臣,外邊倚著真定各處。這些豪傑也太隔遠,還須京城得個武官,與這些京軍相扶才好。」想得個羽林百戶朱廣,是鮑石的親;小旗王原,是鄭忠的親;央他二人說他入伙。這兩個果來拜在門下,許臨時備約人相應。

  簪纓世沐恩,披瀝須當存。何事甘從逆,貽殃及後昆。

  其時,有個御馬監太監韋含,雖不在司禮監,卻也最近聖上,有權勢,有家事。鮑石原是他門下人。韋含偶然感了些病,鮑石為他向李子龍尋些符水去,與他療病,不期好了,那太監甚感激子龍,拿些錢來相謝,還置酒請他。見他一表人材,甚是歡喜,彼此也就往來。楊道仙道:「好了。這人來,有錢有勢,我們事業,大半靠他了。但這個人,他平日曉些道理,做事不盂浪。若把這個事與他說,是個謀反,他怎肯做。況我們圖著富貴,他富已富了,貴已貴了,怎做這險事?若一個不從,露機,為害非小。這須用計取他。」黑山道:「楊爺,你最有計較,還是你定下個策來。」楊道仙想了一會,道:「有了。他有個兄弟韋喜韋老二,這人是個魯人,最與鮑石相好。他有個女兒十六歲,向來是韋大監養在身邊,要與他尋親。但這邊文墨的是秀才,他都不肯與中貴人結婚。武官是勛戚,也多不願。其餘商人富戶,大監也不肯。太監前見李大哥人材出眾,甚是敬重。如今用著鮑石,先說了韋老二,後說太監。倘事得成,是他親戚,休戚相關,不怕他不依。」李子龍道:「若是娶妻,怕不是我們上師行徑。」黑山說:「我們自有話動他。」

  自擬酈食其,摔舌下齊域。豈慮有中變,延頸入鼎烹。

  恰是鮑石走來見楊道仙,道:「韋公公甚是敬重上師,道他不是凡相。」黑山道:「這事全虧公公。」楊道仙道:「只近日有些古怪。上師道『皇帝甚麼好做,做時惹煩惱』,有個厭的意思。我們國公侯伯,到手快了,他若翩然去了,我們的事,都弄不成。我想錢財服玩,他道身外之物,全不在心,弔他不住。做了皇帝,也要皇后,三宮六院,咱待把女色去留他。娼妓是邪淫了,他必不肯。除非為他娶個正宮,這須得一個有福氣女子,還要得個做得皇親國戚的人家。咱沒個兒女秧兒,親戚中也沒有好的,所以著忙。」鮑石道:「上師是個佛,怎要嫂子?」黑山道:「當日鳩摩羅什,是個古佛。西秦王曾送他十個宮女,一幸生二子,這有故事的。」鮑石道:「這等韋老公倒有個姪女兒,咱曾見來,生得極有福相。老公他重上師的,咱先見老二講過,教他對老公說成這親罷。」

  小鳥圖附鳳,魴鯉冀乘龍。准擬茅簷下,輝輝燭影紅。

  黑山道:「韋老公雖重上師,我們向來事,卻不可與他說。只說上師這貴相,他日老公略扶他一扶,文官也做得個卿銜的中書,武官也定是個錦衣指揮。這樣講罷。」鮑石道:「咱依著你說。」韋老二道:「咱要憑老公。」向老公說時,那老公倒也不同他來歷,道:「這人也好個人品,憑著咱,也不少他這頂紗帽。我姪女兒也大了,咱也不論財禮了與他罷。」還撥與他東華門外一所宅子,千金妝奩,擇日做了親。

  蒹葭折隨流,泛泛自來往。何期芙蓉花,荏苒許相傍。

  先前在楊道仙家,也還是個來歷不明流棍,如今是個太監親戚。每日裡高頭大馬,巍中闊服,呼奴使婢,與人往來。我想一介小人,窮得做和尚遊方,無室無家,如今有了妻,又有錢財使用,可以止足收手。但他要歇,這些圖富貴的不肯歇。這個要引人來拜投,那個要勾人來人伙。那個沒饜足的肚腸又癢癢,想著猴雞之年,也不肯謝絕這乾人。所以這事漸已昭彰了。其時,有個錦衣衛校尉孫賢,與著一個窮軍甘孝相鄰。這窮軍委是窮的利害,常時與妻子忍餓。妻子的爆怨,他道:「罷呀。再捱半年三個月,跟他跑一跑,博得個百戶做,一個正七品俸,也夠你我消受。還耐一耐罷。」孫賢聽了,第二日對著他道:「老甘有甚好處,也契帶一契帶咱。」這甘孝道:「爺挈帶得咱,咱有甚攣帶爺。」孫賢道:「哥,船多不礙港。若咱得了好處,不忘你老人家。」曉得這人是好酒的,晚間買了三分燒刀子,二分牛肉,請他吃,要他指引。他吃了幾鐘酒,便指天划他說:「咱挈帶不得你,這邊有個李上師,他摯帶得你。好歹明日領你去,拜在他門下,包你有好處。」

  酒自外入,機由內泄。悔從醒生,駟不及舌。

  次日,孫賢來尋。這甘孝合口不來、誘約了幾日,只得領他去見。磕了頭,設誓道:「同心合力,輔助上師,救拔生靈,並無退悔。如有二念,飛劍分身,全家殄滅。」孫賢也只得設了個誓,隨著人鬼混。先把裡邊來往的人,都記得明白。東緝西探,知他是個謀反,揀定在己酉年七月,取著猴雞之際,裡應外合,先定京城。此時韋太監正要為李子龍納個中書,對老二講。老二道:「爺,他想得大哩,不要這樣芝麻官。」韋太監道:「他想甚麼官?」老二道:「他想著管官的。」悄悄的對韋太監道:「他命與相,都合著該真命天子。外邊都已停當,裡邊也有人,還要你助一臂之力。事成,你我不消說國戚,還是功臣。」太監著這一說呵:

  舌撟不能下,口噤不能發。驚汗落如雨,神魂幾飛越。

  韋太監正驚得言語不出,那老二道:「哥,這事也不在你了。幫著他做去,還有好處。若不幫他,做不來,你也走不開。」韋太監聽了,又驚又惱。待與他嚷亂,昭彰不好。待聽他做,我是個朝廷貴近,蟒衣玉帶,富貴已極,還思量其事,卻惹這滅門大禍。卻無奈當先把姪女輕與他,這真走不開。正在悶悶不悅。那李子龍與楊道仙,私下做了赭黃袍、翼善冠,恰似做戲的,只等鑼鼓上場。已具加身黃袍,專待袖中禪詔。

  但這京師裡,曹吉祥叔姪曾反來。他一個叔子在禁中,姪子三四個,家下原養有達官夷丁家丁,事做不來。況這幾個閒冷內臣,一個些小武官,幾個窮軍,思量做事。不知那孫賢,早已把他事揣實,享知掌衛印的指揮袁彬。登時差人拿了李子龍,搜出黃袍。又拿了楊道仙、黑山。此時黃袍,便是反逆之證。但這袁彬,是沙漠從龍得官的,是個忠厚人。若在他人,要做大功,畢竟弄做大獄。他卻不肯,況是事幹了內裡人,定是央求請托,他也不甚株求。他道:「這些拜師在門下的,不過些無識窮民。說個謀反,密謀未行,也不過是幾個狂妄之人,設計主張。這連親戚也有不知的,怎羅織到這些蠢人上。」好生體主德,羅網解其三。茅免連茹拔,芙蓉喜脫函。朱廣職官,鮑石是掩不去的。只得具疏題參,略具招由上疏。終久事關內人,手段大,營求便,聖旨也不嚴切。但事已到了三法司了。韋太監想道,李子龍謀反是實,咱須是他至親,衛中雖為我蓋去,法司卻不肯隱下。這些科道,口舌不好。他題一個本,說我近臣交通叛逆,如何是好?若是聖上知道,發去打問砍頭,倒不如先死,得個完全屍首。也就服毒身死。

  有身依日月,富貴亦何求。羞作寒灰溺,南冠學楚囚。

  可憐這韋太監,也只為人所誤。那乾人到法司,常言獄主初招,司官也只就衛招,加些審語呈堂。堂上具題:「李子龍、楊道仙、黑山、朱廣、鮑石,五個為造謀為首。崔宏、鄭忠、王鑒、常浩、宋亮、穆敬、王原為從,都擬辟。江朝、周道真、方守真一干照提。」但聖上寬恩,曉得這乾人狂誕,自取殺身。這乾內員,也只愚蠢,為人所惑。止將為首李子龍等五個決不待時,崔宏一起充淨軍,王原調衛,其餘依擬。笑是李子龍以狂夫妄思量個九五,楊道仙、黑山、朱廣思量個侯伯元勛,鮑石也拿著一個大司禮,如今落得個:

  開籠主恩渥,驕首笑癡龐。富貴今何是,屍橫古道旁。

  果是刑科一個雷給事,道鮑石等交通內外,謀為不軌,惡極罪大,情重法輕,無以懲狂謀而昭國法。乞盡斬原擬辟王原等。聖上也只從寬,道事體已行,姑免深求。這雖是內裡力大,卻是一株求,京城中這些投拜軍民,外邊他平日交結無賴,追拿緝捕,便也生出許多事了。

  政嚴首謀,法寬協從。捕影捉風,庶免騷動。

  我想四民中,士圖個做官,農圖個保守家業,工商圖個擢利,這就夠了。至於九流,脫騙個把錢餬口,也須說話循理。僧道高的明心見性,養性修真,以了生死。下等誦經祝聖,以膳餘生。這就是明朝太祖高皇帝所云「各安生理,無作非為」也。至於星相的,妄把一個皇帝許人。一個游食僧人,思量個為帝。楊道仙也是富家,不求得個官,我家資自在。朱廣世職,不得高位,還可留得這頂世傳紗帽。鮑石內臣,亦有個職業。仔麼癡癡顛顛,至於殺身?這妖妄之談,斷斷不當聽。人寧可貧窮到餓死,還是個良民。若這乾人,輸了個砍頭,還又得個反賊之名,豈不是可笑!故為百姓的,都要勤慎自守,各執藝業,保全身家。不要圖未來的富貴功名,反失了現前的家園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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