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醉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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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穆瓊姐錯認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負恩鬼 编辑

  悲薄命,風花裊裊渾無定,愁殺成萍梗。妄擬蘿纏薜附,難問雲蹤絮影。一寸熱心灰不冷,重理當年恨。
  ——右《薄命女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負義,利己損人,任我為之,那人徒銜恨不報,可以規避,則人心何所不為。不知報復是個理,怨恨是個情。天下無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輕是婦人女子,道他算計不出閨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飲恨不淺,終亦無如我何。不曉得唯是婦人,他怨恨無可發洩,積怨深怒,必思一報。不報於生,亦報於死。故如龐娥親之報父仇,謝小娥之報父與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圖報於生前。如琵琶女子之於嚴武,桂英之於王魁,這皆報一己之仇於死後。至於浙西婦人,當萬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變至,其夫不能自活,暗裡得厚錢,將妻賣與水戶。夫不得已,到窮困棄妻,已非矣。若貪多餘而陷其為娼,於心安乎?

  欲緩須臾死,頓忘結髮情。忍教閨閫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這婦人賣與水客,只說與他為妻。後來到一處,更有幾個婦女。

  問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討來的。婦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積蓄,寄在鄰居。我去取了,同你回鄉。」客人貪利,與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鄰,道他買良為娼。起初鄰人也來為他,奈是丈夫賣的,有離書手印為照。不過費他幾個錢買囑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無所不至。

  如鳥已入籠,展翼欲誰訴。懊恨薄情夫,誤我深閨婦。

  這婦人是個有性氣婦人,畢竟遭他凌並不過,飲恨而亡。亡時有氣如蛇,衝門而去。後來,有一醫人,夢一婦人求他相挈同行,醒來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見一條蛇蛻,黑質白章。醫人就將收入藥箱。行了兩日,正在過渡,只聽箱中咯咯有聲。醫人開箱,只見前蛻已自成蛇,自箱中飛出,竟自渡河。正在驚訝,只見對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趕來,咬住咽喉盤繞,如今人蛇俱死。」醫人問此人做人何如,眾人道:「曾賣其妻落水,聞得其妻受辱鬱死,想是這樁冤對。」醫人因想夢中婦人,應是其妻。其化蛻使我收入藥箱,已隨我同行,覓其夫報冤也。

  積氣化為蛇,依人返鄉里。殺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還有一個,是個青樓女子,姓穆,名瓊瓊。原是個良家女子,也是個名門。初嫁丈夫,也一雙兩好。只因其公公不務田畝,也不習經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錢鈔,被幾個光棍勾引去做官錢糧營利。如省分顏料、茶蠟、生絹、胖衣等項,俱有倍利。領銀彩買,將他銀子擢錢,最是好生意。人情說到利字,沒識見的,便易動情。他有兩分錢,叫他做囊家發本。先去營乾一個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與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應書吏使用。分上應,批委了,去幹辦銀子。官府預給,畢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庫為他朦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數。給得錢糧,委官管三軍不吃淡飯,並書吏也有頭除。合前後算來,一千錢糧,五百本錢,五百擢錢。這閒費已去卻三四百兩了。況且使費分上一頓用,錢糧常是四五次給。初次二次,常輪不到買辦錢糧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盡應。向人掇挪,便是利錢。用著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著。他在衙門,暗地頭除,回手,總出在錢糧上,總出在囊家身上。放過一兩次,混帳官罷了,明白的官,定要驗些錢糧通給。有錢有人手,自拿出錢來。自己子姪買辦,也還好。前去後空,必至重利借債,俟出錢糧抵還。單身或不善生理,托這些光棍去買。這其間,定至價重貨低了。其間顏料、漆串桐油,朱雜黃丹,茶以細覆粗,蠟以真覆偽,胖衣黑花稀布,生絹以重的作樣,其後俱是稀鬆不堪,全靠衙門扶持。那差催差驗,稱量看估,那一事不費錢,那一分不在錢糧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別無風水之失,垫費湊手,上下朦朧。轉遇聖上,任憑內侍。內侍全憑書辨攬頭罷了。若如遇著那聖上精明,監庫留心辦驗,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納了。在京既多使費,在家有捉批比較之費,不得不借遮蓋之事。如做茶蠟,復做顏料,初解未完,又領二運,以此蓋彼,以後蓋前,拖欠日深,缺額越多,到底必有一結。

  挖肉補瘡,其孔日大。雪中埋屍,見日終化。

  至於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彩買又復不到。扁挑兩頭塌,必至追補。得分例官吏,已是升豬,無處倒贓。得賄賂書皂,還要他扶持,不敢倒贓。平日扛幫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費用重大,無甚蓄積。解當借貸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賣產,累眷扳親,一身斃獄,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決在一時,貽禍無窮期。

  穆瓊瓊家,也只為錢糧所誤。至丈夫終日穿綾著綺,食美吃肥,吃錢糧穿錢糧的,也不免累死於錢糧。產盡,親友累盡,人亡家破。把個嫁來不年餘,受享無幾時的穆瓊瓊,也從官賣。

  歡樂能幾時,我興受其敗。官只要錢,管他賣與甚人。

  可憐瓊瓊,竟落風塵。這穆也是樂戶的姓,瓊瓊也是樂戶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徵歌逐隊,賣笑取妍,竟做門戶中人了。

  對酒歡娛暗自悲,欲將心膽付伊誰。
  風花無主從人折,能幾三春二月時。

  瓊瓊流落金陵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靈巧。又還有一種閨中習氣,不帶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標緻,慕他溫存;在行還賞他一個雅。況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幾句,倒也成章。又得幾個人指點,說出口也叫詩,也有個詩名。所以先前不過幾個蓋客俗流,後來也有幾個豪家公子,漸而引上幾個文人墨客。

  也巢丹鳳也棲鴉,暮粉朝鉛取次搽。
  月落萬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駐誰家。

  他名已播,起初鴇兒還鉗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會起錢,教他起錢。如今捱著日子等他也沒個空,都肯自拿出錢來應差,私贈也不須得起。?但穆瓊瓊是個伶俐人,常時想道:「我是好人家兒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難,失身風塵。暗中自思,可恥可恨。如今趁得個年事兒青,顏色兒好,也引惹得幾個人。但幾個是我知心,都為色而來。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這中間尋一個可以依托的相與終身,後來如何結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著十分心事。這些弄筆頭酸丁,不是舍錢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騙人錢,怎有錢與他騙。他都虛心結納,使他吹揚,立個名。銅臭兒、大腹賈,是他心裡厭薄的,卻也把些體面羈魔他,抓他些錢,安頓鴇兒。還有紈袴郎、守錢虜,也不是他心裡契洽的,卻也把些假情分籠絡他,起他些錢,以潤私橐,做一個博鈔之計。至於有癡情的,他不肯負人。有俠氣的,最肯為人。乍入港的雛兒,或者樸實可依,都用心去輸情輸氣結納他,要覓做終身之托。但天下事,難得湊巧。看得這人才品軒昂,言詞慷慨,乃是做人愛博不專。看得這人氣度溫克,舉止謙慎,奈是做人委靡沒骨。要隨個單頭獨頸人,一夫一婦偕老,是瓊瓊心願。這來嫖的幾個黃花郎,年長無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與人作妾。看定這人溫柔可愛,苦又家下有個蛇蠍般會吃醋娘子。這人又小心得緊,似鼠見貓。看定這人爽快,也不受制內人,卻又多不以家業為事,兒女情短。所以鬼混年餘,也不得一個人。

  天下無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願。

  瓊瓊想:「我年紀已將二十了。再混幾年,花殘人老,只有人揀我,我還去揀得人?」不免著了一點急。不期撞了一個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紀才得二十歲。早喪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個母舅開綢綾牙行譚近橋身邊。生得人兒標緻,性格靈巧。這年,偶值福廣生意遲。譚近橋合個伙計馬小洲,叫他帶些花素輕綢錦綢,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帶得十來兩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動,煙將燕子飛。石頭城下路,蘆葦綠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餘日去了大半,隨也買些南京機軟花縐紗,只待賣完帶來貨起身。一日,兩個換頂巾,換領闊服,闖寡門。闖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約,因個年伯請酒,不能來,著陪堂回報,相送出門。兩下撞著,各各有意。穆瓊瓊看董一,相見尚有些臉紅,知是雛兒,是個老實人,越有心於他。寒溫時,請教相公尊號。謅了半日,謅個「賤字文甫」。馬小洲替他鋪張,是浙西大家,瓊瓊認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馬小洲知道他身邊有個把銀子,又奉承他伙計外甥,也幫襯他,就與他送東道錢。瓊瓊一來心裡愛他,二來本日無客,就留了。

  朗貪姐色嬌,姐戀朗年少。兩意如漆膠,綢繆不知曉。

  吃酒時,瓊瓊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幾位令郎?」董文甫說不得個無妻,胡答應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瓊瓊道:「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卻謊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幹到此?」這董文甫倒自揣道,這娼妓來得的,我不曾讀書,謅不來反為他笑,卻道:「早喪父失學,也只在經商中。如今偶同舍親,帶得些綢綾來此。」瓊瓊見他不假生員監生,明說個商販,更出喜他老實。夜間著實溫存他,他也極其趨奉。董文甫小官兒道:「我明日送綢來,作衫甚麼。」倒是瓊瓊道:「門戶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錢,相知全不在此。連日都有人約下,不得閒。閒時我來請你。」以後董文甫常去探望,瓊瓊極忙,也畢竟與他白話一會。得空,著人請他,自拿出錢,做他的東道歇錢。

  雅意愜鷦鷯,殷殷解珮邀。豈同巫峽女,雲雨樂朝朝。

  在董文甫,還只道瓊瓊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間,董文甫還只把些本領,討他喜歡。瓊瓊卻把實心對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負官銀,夫遭累死,我為官賣。時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歲。初意要從一豪傑托終身,並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乾知已借貸,待他來贖身。然後我自己掙些,明白債負,托一人以為夫婦。兄若見憐,以此事相累。」此時,董文甫未娶,實是貪他。道:「姐姐若果厭風塵,我在此相幫賢姐贖身,同歸浙江,你母子相會。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語枕屏間,何意相逢俠少年。
  不惜揮金贖嬌豔,文姬應得脫腥羶。

  瓊瓊道:「我當日官賣,止四千金。數轉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脫。我可措處強半,再得百餘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計議。」回來與馬小洲計議,道:「不如將賣下貨銀,幫他贖了待他掙出還錢,我好白得個人。」馬小洲道:「這是你把娘舅的錢,在這廂買個烏龜做。這不勸你。」銀子在馬小洲身邊,無可置處。穆瓊瓊處,只以貨未脫為辭。不料馬小洲是個好男風的,見處篦頭的小廝好,就搭買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這日收得幾主帳,有三五十兩銀子,被他捵了,一道煙走去。反又閃出個遊客,是城上御史親。說被小廝盜去銀百餘兩,小廝是馬小洲平日吃酒往還,是他拐騙窩囤。御史把他兩個拿去,要打要夾。只得認屢次叫篦頭有的,窩囤無有。御史先押著緝獲,後來著令賠償。將剩落貨賤賣,收起貨典當了結,兩人弄得精光。瓊瓊也不時著保兒來望。色為禍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見,董文甫道:「遭這橫禍,貨物都當,不能還鄉。這贖身事,只可回去再來。」瓊瓊倒寬慰他一番,暗中資助他盤費。自古人急計生。馬小洲聽得穆瓊瓊與董文甫好,有物贖身,就與董文甫兩個設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書,說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這董文甫不知那裡的淚,哭甚麼人,嚎啕了一場。是把個董文甫無妻要娶妻的局。來弔住穆瓊瓊心了。卻又鬼打撲道:「去不打緊,把這貨當在這邊,等家中銀子來討,一來耽擱,怕挫過二三月行情,怎處?」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兩討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動瓊瓊。於是瓊瓊留董文甫,替他解悶。董文甫還鬼話說與其妻情誼,其妻的好處,歎息不了。穆瓊瓊挑一挑道:「家去再討個好的罷。」董文甫道:「家中無人,討是必要討的。但有一說,我前日蒙姐姐厚愛。聞姐姐要出風塵,不敢直認個為姐姐贖身。我這樣商販人家,如何該娶小,也不敢屈姐姐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設處,來贖姐姐。我怕挫過的行情,不一月決來,決不爽信的。」瓊瓊原有嫁文甫的意,聽他妻死,已是暗喜,說到贖他繼室,更是滿面歡容。道:「你取當要百餘金,贖我又須三百金,家中新喪,如何能設處得出?我身有現銀一百八十餘金,不若你取了貨去,有二百金之數,到家設處百金,可以贖我。但你不可負心,斷來贖我為是。」董文甫道:「姐姐這還留著。我自家去賣田,來贖了你。這銀子還是我的。」瓊瓊道:「賣田局緩,還是與你。」夜深,在牀下挖出兩個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餘兩。叫他拿出取當,回家就行。還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兩,叫他一時設法拿出,把這些換了來湊。在瓊瓊千叮萬囑,在董文甫千盟萬誓,道:「一到家即來。」

  叮嚀復叮嚀,叮嚀不惜聲。
  上有湛湛天,衷有難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無寒此盟。
  憑闌送孤舟,屈指計來程。
  准擬落花時,攜手共君行。

  從此果是穆瓊瓊死心塌地,望著董文甫。這些討債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沒心招接他。有那等鈔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實敲他兩下,止望留在身邊,與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個如醉如癡,眠思夢想。不知到家,譚近橋道:「事是他兩人惹出來的,不是我說到後邊,均召了。」賣出貨來,穆瓊瓊原付一百八十兩,並金珠共二百餘。如今收拾來,不上一百八十餘兩。原說家中湊,靠著娘舅吃飯,有甚得湊。再置貨到南京,原數不登,難於相見。不若做個負心,拿四五十兩尋頭親,留這百餘兩做本錢,且過日子。但只是穆瓊瓊這主錢,是什麼錢?他付你是何等心!還該去與他商量,不該只是顧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負儂。何期消息斷,空自望征蓬。

  穆瓊瓊拿著不一兩月就從良,接待這些人,也都懶散,倒因此惹了幾場氣。卻日復一日,如何得個董文甫來。著保兒去訪,並沒個消息。去求籤問卜,或好或歹,都不靈驗。望孤老是說得出的,貼孤老望他來贖身,是說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淚,靜里長吁,捶牀搗枕,罵這負心的。卻也無益。常自想,這些銀子,不知貼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騙得來。怎輕易把與這薄倖?他拿這主錢,不知去另取一個女人,或別處去風花雪月,我白白與作作掙子。俗語道:「財與命相連。」財騙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惱!況且自苦自知,無可告訴,漸漸成了個鬱疾。

  黃金空篋底,薄倖不重來。清淚花間酒,無言只自哀。

  妓女兜攬得人,全是容貌兒好,性情兒好。一到病,自容顏清減。一到病,自 性情舛錯。況一番打聽不著,一番打聽著,道他原是窮鬼,靠娘舅過日子。近來不知仔麼,手底來得,娶了個妻子,在蘇杭販賣震澤貨,甚是興頭。董文甫經久不去,瓊瓊還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負。或是家中一時湊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遲。說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負心了。便是佛也惱,「怎生不焦燥起來。應對無心,舉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說他大道,慢客。不上年餘,嫖客稀少,連家中妹妹也不來禮貌,鴇兒也不來照管他。病做氣怯,不半年而歿。

  春花不久妍,況復摧風雨。朝為枝上妍,暮作根頭土。

  弱病,歿時也明瞭。自拿出銀子,備衣衾棺槨。卻也誰作他知疼著肉,為他料理的?

  依依堤邊柳,攀折從人手。誰為栽培人,老向溝中朽。

  這穆瓊瓊,精靈不昧,常常現形出來。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後連換了幾主。一個人租來,作客店,招接客商。一個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裡面。到晚來,只聽得窗兒外籟籟,似有人行走,又聽微徽作歎恨聲息。其時月色模糊,卜少泉輕輕將紙窗潤濕,用指尖撥成一個小孔,卻是一個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裊裊腰身窄。鬢鴉流碧,斜照金釵赤。玉暗珊瑚,指向櫻唇逼。情脈脈,輕吁淡噴,暗裡移人魄。
  ——右調《點絳唇

  卜少泉疑是裡邊內眷,出來玩月閒步,不敢驚動他。細看去,盡是標緻,殊有些悒悒光景。後來冉冉而去,卻也惱得卜少泉翻來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舊見他,仍舊是這樣低徊歎息。莫不是與人有約在這廂伺候?久許不見有人來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這女人有個傷春意思,獨自個,明日調他一調。到第三日,聞聲聽氣,要等他出來,調戲他。正在揣摩,只聽得纖指彈門響。開門,這女人竟進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寶,忙把門掩上,一把來抱。女人道:「特來伴你,休要慌忙。」兩個攜手,在牀上並坐。

  鸂斥飛來兩,芙蓉蒂自雙。春風動羅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沒甚寒溫得敘,先為女人解到裡衣,自己隨即脫衣,滾做一牀,叫做不一而足。問他:「可是裡邊內眷麼?」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無子,特來借種。我每日黃昏來,五鼓去,來伴你。切不可對人講。」這卜少泉也銘刻於心,針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來,探頭望腦了。

  纖月漾銀河,輕風動綺羅。牽牛河畔客,欲借魯陽戈。

  似此月餘,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幾日。這晚女人到來,道:「客官你事已畢,不去不令人生疑麼。」卜少泉道:「實是該去,難捨美人。」女人道:「我還隨你去。」卜少泉著了一驚,道:「這恐不便。莫說家下有個賤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風吹草動,干係不小。美人前說度種,種已度了。縱使不曾,還待下次。」女人道:「說下次,我被人哄殺了,怎還聽你。你不要驚慌,我有事對你說。」

  欲雪今生恨,還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紅破淚雙垂。

  「客人是嘉興麼?」卜少泉道:「是嘉興。」女人道:「北門綢綾牙行,有個董文甫麼?」卜少泉道:「有。與家相隔,不過半里。」女人道:「這等妙得緊。」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與他有交麼?」女人道:「果然。」說到這所在,柳眉剔豎,星眼怒睜,道:「妾非主人之妾,實是風塵之女,姓穆名瓊瓊。原以良家失身,圖贖身歸還故里。我與此人初會,念是同省,又見他少年,傾心結納,把心事對他說知。不料此賊負心,誆我錢物二百餘兩,一去不來。我積蓄已失,身猶為娼,含冤負鬱,竟病死此屋。」到這句,卜少泉驚得面如土色,走頭無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卻將我錢財,娶妻開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尋他報仇,我還厚贈你。」卜少泉合口不來。女人道:「我斷不為你害。你只明日買一神主,上寫『穆瓊瓊之靈』,收在衣箱裡。你還獨討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還出來陪你。此屋外地上,還有我埋藏銀五十兩,是我要待此賊來湊贖的,今以相贈。」因與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兩銀子。卜少泉滿心歡喜,鬼也不怕了。

  發出地中藏,以為行者資。附尾借騏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銀子,兩人搗鬼一夜。

  次日,果買了個木主,上邊寫了,在水西門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龍江關,悄悄叫聲,果然靈驗。只是怕船家知覺,不敢說話。一路行來,將到嘉興,這夜只見穆瓊瓊悄對卜少泉道:「多謝相挈,從此永別。」卜少泉忙去摸時,身邊早已無人了。

  款語猶尚絮,枕邊無麗人。只餘香澤在,著臉粉痕新。

  到家,與妻子相見。妻子去發他行李,尋出一個牌位來。問他,他道:「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夢見,叫我掘得五十兩銀子。還道:『你至誠供奉,我還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燭,供養在側邊小屋裡。」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養。收拾方了,走出門前,只聽得人說:「董文甫見了鬼,立刻身死。連馬小洲驚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時董文甫自與馬小洲串合,騙了穆瓊瓊銀。他與馬小洲召了官司使費,其餘他都入已,經商娶妻室。後來,他舅子兒子不成立,他就頂接牙行,在北門開行,甚有生意。這日,正與馬小洲、幾個買貨客人閒談。只見一個穿淡紅衫的女人,走近櫃前。眾人不見,獨他與馬小洲見,只道是趕唱婦人。及至直逼面前,細看卻是穆瓊瓊,吃了一驚。被瓊瓊扭住道:「負心賊!今日才尋著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負心,姐姐饒我!」七竅中早已鮮血並流,死於地下。

  數載不平恨,今來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貸此薄情人?

  馬小洲見是瓊瓊,不知他死活。記得曾在他家吃酒頑耍,托熟,要來解勸。早已不見瓊瓊,只見董文甫已死,連叫:「冤業,冤業!」驚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眾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個小娘兒,?叫穆瓊瓊。這瓊瓊愛他年少,倒貼他錢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銀子首飾,有二百多兩,叫他湊贖身。不期文甫回家,沒得湊,就不去了。自在此將他銀子做人家。想是這小娘子,銀又沒了,身不得贖,抑鬱死了。適才我見個婦人來,好似瓊瓊。他扭住文甫,我自來勸,不期瓊瓊不見,文甫死了。這明是鬼來報怨,活捉他去,我因此驚倒。想我白日見鬼,也不久了。」眾人聽了,也各嗟訝,說文甫負心。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殮。

  積怨期必泄,相逢猶報遲。肯令負心者,苟免愧鬚眉?

  卜少泉聽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聲萬聲,不見他來。這是他冤報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贈,還怕他手毒,竟把來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後來也因這主錢營運,漸漸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瓊瓊這主錢,回鄉做家,捧妻抱子,卻不顧他含冤緘怨。及至一靈不泯,依人來尋,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獲此倘來物,經營且自腴。也思青樓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個情,相期的是個信。他自羞淪落,要脫風塵,也是賢女子。況他輸心意於我,是何等樣情!我若不厭他下賤,實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該情告,不得胡哄誤他。到他以錢托我,做不來越該辭他。豈可將來救我一時之急,不復念他。日復一日,眼穿腸斷,信行何在!你在家快樂,他在彼憂思,以致悒悒而歿。明有人非,幽有鬼責。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饒你!但或頑福未盡,機會難乘,得以頃刻幸生耳。故浙西婦人之蛇,穆瓊瓊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負心之人,豈不以為得計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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