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醒風流
第五回
第六回 

第五回 哭窮途遁跡灌園 得樂地權時作僕 编辑

  長松徑折小溪頭,班鹿胎中自布裘。
  藥圃茶園為產業,野麋林鶴是交遊。
  雲生澗戶衣裳潤,嵐隱山廚火燭幽。
  最愛一泉新引得,清冷屈曲遞增流。

  話說梅公子,孤孤淒淒,弄得無處藏身:思量起前日程松請見,托疾拒他,畢竟為此起的禍端。雖虧徐魁挺身代去,但庵內如今棲依不得,倘被人覷破,遺累非淺。園覺勸他披剃出家,隨我們出去唸經拜懺,又無人認得,倒可安身度日。梅公子心中想道:「舍入空門,乃男子的盡頭路,四大皆空,五蘊非有。我這一腔憤憾,教我一時怎能解脫?若多像我之志灰意冷,則從來英雄困迪,豈終身湮沒而不彰,奸豪逞肆,豈奕世長享而不敗耶。天道福善禍淫,自然不爽,必無一往而不返之理。還是尋個所在,變姓易名,另圖個出身日子。」左思右想,忽念著趙汝愚,一向虧他周濟,莫若通個消息與他得知,或有救我之策。於是連夜修書,央求園覺送去。

  園覺正懷著鬼胎,巴不得梅公子別尋頭路,連忙動身到趙家來。門上進去報道:「嘉興萬壽庵師父求見。」趙汝愚知是梅公子那邊來的,忙出相見,揖過遜位坐定。趙汝愚道:「敝年姪連遭顛沛,多蒙師父照拂,老夫深感五內,敝年姪近日起居好麼?」園覺道:「有要言奉告,容到密室書齋,方好具陳。」趙汝愚引園覺到書房內,吩咐家人備素飯伺候,有事呼喚方許進來。遂掩上了門,二人坐定。園覺將程松請見,梅公子托疾拒他,以至行文書提解,虧徐魁捐軀代去的話,細細述了一遍。然後將梅公子來書送上。趙汝愚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大驚道:「不意又遭此奇禍,難得徐魁這樣義僕,忠義出在一門,真千古僅見。」於是拆開來書,看罷,道:「我這裡是住不得,走漏風聲,連老夫也不便,如之奈何?」躊躇了半晌道:「為今之計,只好改名換姓,潛隱他鄉,再作區處。老夫有一個敝連襟,住在揚州鈔關門外,姓馮,表字樂天,曾做過刑部尚書。因見朝廷多事,見機隱去。造一個好園亭,朝夕談道捧經,真個靜以自娛。待我寫一封薦書去。」趙汝愚說到此處,住了口,又作躊躇。園覺道:「老爺為何不說了?」趙汝愚道:「想來我認他甚麼人好,認了門生故舊,彼處賓朋往來,不免窺破。莫若將梅公子認為我家義男,他自然收用,權充灑掃之役,暫避目下之厄。望得朝廷清正,撥雲見日,那時便可脫穎囊中,自有個顯志立功日子,如此方為萬全。但是他少年心性,只恐耐不得。」園覺道:「老爺計策固是妙極,但梅公子為人,素性高傲,即今之禍事,也從傲上宋的。一個按臺老爺,尚以為奸黨不屑就見,如何肯俯充奴僕下役。」趙汝愚道:「這個全賴師父,將吾言去開導他。大凡士人立身處世,有個常變,有個經權,孰不知一言一動品行攸關。敝年姪之不屑老程松,看一時操守為重,而吉凶禍福,有所不討。那知就去見他原不妨的。陽貨權奸也,孔子未嘗不往見。今敝年姪遭此陷害,只辱其身,未嘗虧其行,不過一時之浮雲蔽日耳。日後之幹功立業,正在於此。古來徐孺子磨鏡南州,伍子胥乞蕭吳市,後來復仇報怨,耐得一時權變,方不失千古經常。居常守經,遇變行權,千古聖賢所不免也。今日敝年姪處變自當行權,若以前日不屑見程松之傲氣移於今日,惜小恥而誤大事,此拘儒之見,豈大丈夫所為哉。」

  園覺聽了這一番議論,大喜道:「原來三教中,推儒教為首尊,實實有驚天動地的經濟,不像釋教一味幻空,所以忠孝節義的大道理,全賴正人君子主持於天地之間。前日梅公子不肯去見程老爺,貧僧怪他年幼不諳時勢,深為歎惜,今因此招禍,愈覺不平。誰知若無梅公子耿介之操,而綱常名教幾希絕矣。聞老爺之言,頓開茅塞。梅公子得老爺的書,貧僧再將老爺之言細述與梅公子聽著,必然守經行權,隱跡埋名,做出經天緯地的事業出來。」正說話間,趙汝愚叫家人排著素飯道:「老夫要去寫書,不得奉陪,師父自用罷。」趙汝愚寫完了書封好,又送梅公子盤費數金,遞與園覺道:「致意敝年姪,這是英雄困厄,自古皆然,此去當小心隱忍,自有否極泰來的日子。我這裡不便差人送去,敝年姪自持此書去投,他決收用。朝夕或可偷閒私自讀書,且挨去再圖機會。」

  於是園覺別了趙汝愚,不一日到了庵中,將趙汝愚薦書做僕的話,細細述了一遍。梅公子不覺撲漱漱掉下淚來道:「父親也是當朝名宦,我如今做起臧獲的勾當,豈不可恥,倒不如尋個自盡,還可見先人於地下。」復轉念道:「這是父親忠烈蓋世,遺名千載,以至有此。今日又不是我不肖,匪為作歹,玷辱祖宗。男兒既具大志,辱身賤行,當何所而不為,豈可作此匹夫匹婦,自經溝瀆之量。也罷,不要負了趙年伯一段美情。」遂立起身來,對大士像拜禱道:「弟子梅馥被難,多蒙園覺師父收留,得以朝暮頂禮,不意又遭奇禍。保佑此去,並無阻隔災異。倘得日後如願,那時裝塑金身,煥新廟宇,也不枉在此讀書一番苦志。」拜禱畢,又對園覺拜謝道:「蒙師父收留,思同再造,指望棲身得所,圖望功名,或報答於萬一。不期我生不辰,逢此多難,反連累庵內擔驚受怕。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圖報。」說到此處,痛苦之極,噎噎咽咽,話也說不出了。園覺含淚道:「相公才高志廣,品行卓越,豈是久居人下的。想前生夙孽未完,該當受此多方磨折,吉人自有天相。但恨荒庵是十方所在,往來嘈雜,不便藏蹤避跡,令相公遠投異鄉,旅食他家,使貧僧衷腸割裂。」二人悲傷了一回,看看日落西山,至黃昏時分,園覺攜了行囊,送梅公子上了夜船,各依依不捨,灑淚而別。園覺自回庵中。梅公子趁了夜船至揚州,投馮府來不題。

  且說馮樂天,名又玄,官拜刑部尚書;夫人李氏,與趙汝愚夫人係嫡親姊妹。年俱望六,並無子嗣。只生一個小姐名淑,字閨英,年方二八。不但容貌豔麗非常,更兼才識卓絕。曾有一詩,贊那馮小姐的好處道:

  不愛花容不愛妝,天生慧質閫流芳。
  心知富貴神靈鏡,眼識奸雄日月光。
  才思只堪雪作侶,性情應倩玉為妝。
  風流不比尋常豔,未許輕狂漫斷腸。

  話說同一個女子,而獨稱為絕代佳人,千載以後或見之簡冊,或傳之話言,尚且心怡神往,而況宗炙之者乎。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氣所鍾,有十分姿色,十分聰明,更有十分風流。十分姿色者,謂之美人,十分聰明者,謂之才女,十分風流者,謂之情種。人都說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謂之佳人。在下看來,總三者兼備,又必有如馮小姐的知窮通、辨貞奸的一副靈心慧眼,方叫是真正佳人。

  看官,何以見得?閨英小姐於三者之外,更有出人頭地處。說起來他平日間評史論之得失,鑒古蹟之興亡,文人學士,尚有不及他的手眼哩。當時馮樂天做刑部時,閨英隨父在京。那時韓侂冑爵位甚小,不過主事之職。

  一日,忽來拜望馮樂天,一個主事見了大堂,好不深恭卑禮。閨英偶出來閒步,聽得堂上有客,在屏縫裡看了一回。韓侂冑去了,馮樂天進來。閨英接著問道:「適纔爹爹與他閒話的卻是何人?現居何職?」樂天道:「姓韓,名侂冑,現做禮部主事。」閨英道:「孩兒觀此人龍腰虎背,必定官高爵顯,只是兩腮腦見,雙珠赤露,心懷叵險,後來必為權奸邪佞,將不利於社稷而有害於國士。爹爹須要存心待他,若疏失怠慢恐成仇隙,若與親近綢繆,有虧品行。」馮樂天略點點頭,不在心上。

  不一年間,韓侂冑專一逢迎諂諛,聖上得意,竟升他登了相位,一時權柄悉歸韓侂冑,朝政日非,小人昌熾。馮樂天暗暗贊服閨英的見識不爽。

  一日,馮樂天退朝,悶悶不悅,坐在書房中。閨英走來問道:「爹爹今日面帶憂容,卻為何事?」樂天道:「就是為韓侂冑那廝,侮弄朝綱,將朱先生一班道學君子,俱黜革遷徙,我恨不能處置他。」閨英道:「人臣食祿皇家,固宜靖恭爾位,豈可因人成事,伴食朝堂。但相時度勢,見時勢之不可為而不為,則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據孩兒看起來,爹爹莫若上一辭本,隱歸林下,以待天年,豈不是好。」樂天看見閨英每每料事多中,便依了他。遂上一年邁不堪的病本,幸就准了,挈了家眷,回至家中,修整園亭,心托煙霞。或談禪講道,或飲酒賦詩,甚是逍遙快樂。一應府縣事情,概不預聞。圖書名帖,隻字不肯輕入公堂之上,所以一時稱贊馮公的說道:

  投紱歸山倚翠屏,優閒甘老少微星。
  園林遺美留三徑,閨淑傳芳教一經。
  幽樹玉樓消歲月,名花金谷傲王庭。
  莫嫌謝傳貪岑寂,別院笙歌未忍聽。

  一日,馮樂天正與夫人、閨英小姐同在房中閒話,忽見家人進來稟道:「武林趙老爺差人送書在外。」樂天步出前廳,梅公子只得下個大禮,站起來將書雙手遞上。樂天道:「我正在此想念你們老爺,要差人來問候,老爺一向起居好麼?在家作何消遣?」梅公子從容答道:「老爺喜得加餐自愛,托賴納福,自投簪守璞,樂志丘園。小的愚昧不能窺識,但見讀書豪飲,觸景成吟。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詩酒之外,俱作身外浮雲耳。」樂天點頭微笑道:「我與你們老爺,雖暌隔兩地,喜得志同道合,處今之世,陶情詩酒,倒是明哲保身的妙策。」一頭說,一頭拆開書來看道:

    別時甫草青也,今則又觱發矣。遙思金谷佳境,幽鳥名花,宛若仙人淨廬。清水朗月之下,時時縈我夢懷。乃知高隱山林,雖萬戶侯不與易也。緬懷芳躅,恨不能擁彗廡下,得以丐其餘輝耳。茲啟者,有一小童,係故僕之子,雖身出微賤,而氣質非俗。願奉灑掃,供應馳驅,鋤雨犁雲,剪松移竹,丘園經濟,固所優為也。幸收置左右,另目揮使,即與弟有榮施焉。惠而好我,予日望之。

  看罷,仔細把梅公子上下一看,看見人物俊雅,對答不俗。大喜道:「我園亭書房中,正缺一個灌花芟草、添香換水的小童。向有個老蒼頭,龍鍾可厭,承你們老爺厚愛最妙的了。」正說時,夫人道是趙家來人,姊妹至親,也出來探問信消。樂天將書內話,述與夫人聽了。夫人看著梅公子,歡喜道:「倒生得文雅,若要尋這樣的在左右服侍,甚為難得。老爺得此俊僕,可喜可賀。」梅公子道:「老爺致意,小的粗蠢,不諳規矩,倘有冒犯處,乞老爺、夫人量情恕宥。」樂天道:「趙老爺那邊薦來的,我自然另眼看顧,只是你自要小心謹慎。」夫人間道:「你今年幾歲了?」梅公子道:「今年十六歲。」又問他姓甚名誰。梅公子將梅字去了每字,改了姓木,名馥。樂天道:「姓不須改,只改了名字,取名榮,遂叫了木榮罷。」引到花園中,與他一間房安頓。真個好花園也,但見:

  石勢玲瓏,花坡紆折。青波沼畔,跨著曲橋。苑轉綠蔭叢中,峙見畫閣參差。春有百花廳,杏疏雨,柳搖風,無非紅紫芳菲,百舌巧,鶯語嬌,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達,閒看蕉綠侵書,一枕清涼,喜得花香撲硯。秋有賽蟾宮,丹桂軒,幽亭廣榭,曲徑高臺,金風拂兮蕭瑟,天香浮兮馥鬱。冬有漱雪齋、暖香閣,梅花甫綻,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幹繞溪崖;漠漠幽香,逐輕風而入幕,維維倩影,攜素月以窺窗。四時佳景,難以備述。

  梅公子在園內,細細賞玩了一回。走到馮公書房內,擺著許多骨董玩器,名人詩畫,卻不在心上。見了滿架書史,暗自歡喜不盡。於是修(原書版缺約六十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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