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頁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五
作者:蘭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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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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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囬 西門慶與喬大戶結親 潘金蓮共李瓶兒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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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貴雙全世業隆,聯翩朱紫一門中。
  官高位重如王導,家盛財豐比石崇。
  畫燭錦帷消夜月,綺羅紅粉醉春風。
  朝歡暮樂年年事,豈肯潛心任始終。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趲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惠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捲棚內掛燈。使小廝拏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響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裁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雲髻兒,穿戴出去。」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麼好穿出去見人的,倒沒的羞剌剌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見你娘們做了衣裳,都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我。」西門慶於是拏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金比甲兒,一疋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疋黃紗做裙腰,貼裏一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纔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裏吃了一日酒。按下家中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姊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并左鄰朱臺官娘子、崔親家母,并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稱著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也與尚舉人朱臺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鬟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無非是蒸煠細巧茶食,菓餡點心、酥菓甜食,諸般菜蔬。擺設甚是齊整,請堂客坐下喫茶。奶子如意兒和惠秀在房中守著看官哥兒,另自管待。
  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臺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傍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堂客。兩個妓女,在旁彈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燉爛夸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孟玉樓也跟下來。
  到了喬大戶娘子臥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傍邊臥著。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了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像兩口兒!」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像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們在炕上張手兒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來,吳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臺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家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於是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拏出菓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擡了兩罈酒,三疋緞子紅,綠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螺鈿大菓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檠,花燈燦爛,麝香靉靉,喜笑盈盈。席前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一套〔斗鵪鶉〕:
  「翡翠窗紗,鴛鴦碧瓦;孔雀銀屏,芙蓉綉榻;幕卷輕綃,香焚睡鴨。燈上下,簾上下,這的是南省尚書,東床駙馬。」
  〔紫花兒序〕「帳前軍朱衣畫戟,門下士錦帶吳鉤,坐上客綉帽宮花。按教坊歌舞,依內苑奢華。板撥紅牙,一派簫韶準備下。立兩行羙人如畫,粉面銀箏,玉手琵琶。」
  〔金蕉葉〕「我則見銀燭明燒絳蠟,纖手高擎著玉斝。我見他舉止處堂堂俊雅,我去那燈影兒下,孜孜的覷著。」
  〔調笑令〕「這生那裏我曾見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這裏手抵著牙兒試記咱:不由我眼兒裏見了他心牽掛,莫不是五百年前歡喜冤家?是何處綠楊曾繫馬,莫不是夢兒中雲雨巫峽?」
  〔小桃紅〕「玉簫吹徹碧桃花,一刻千金價。燈影兒裏斜將眼梢兒抹,唬的我臉烘霞。酒盃中嫌殺春風凹,玉簫年當二八,未當招嫁,俺相公培養出牡丹芽。」
  〔鬼三臺〕「他說幾句淒涼話,我淚不住行兒般下,鎖不住心猿意馬。我是個嬌滴滴洛陽花,險些露出風流的話靶。這言詞道耍不是耍,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裏拔樹尋根,我這裏指鹿道馬!」
  〔禿廝兒〕「我勸他似水底納瓜,他覷我似鏡裏觀花。更做道書生自來情性耍,調戲咱好人家嬌娃。」
  〔聖藥王〕「你著我怎救他?難按納,公孫弘東閣鬧喧嘩:散了玳瑁筵,漾了這鸚鵡斝,踢番了銀燭絳籠紗,扯三尺劍離匣。」
  〔尾聲〕「從來這秀才們色膽天來大,把俺這小膽文君唬殺。忒火性卓王孫,強風情漢司馬。」
  當下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重新復安席,坐下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菓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割了一道燒花豬肉。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疋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疋。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還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菓攢盒。
  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纔拜辭回家,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裏久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兒裏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的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你,只在你身上!」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頭裏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廝,打著兩個燈籠,喝的路走。吳月娘在頭裏,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惠秀煞後。奶子轎子裏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嚴嚴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
  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問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似小兩口兒一般。纔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纔使小廝來對你說,擡送了花紅菓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如今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現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前日荊南岡央及營裏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纔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也是房裏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倒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裏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今日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裏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見那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的長,我也休嫌你那短!」這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裏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麼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裏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裏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他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裏,教明日同他一搭兒裏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也不好相處的。到明日怎麼廝會?」
  說了囬話,只見孟玉樓也走過這邊屋裏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了幾句罷了。」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聽著,我說他什麼歹話來?又是一說,他說別家是房裏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裏生的。那個紙包兒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我怎來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腸,教他明日現報了我的眼!我不好說的,喬小妗子出來,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的失迷了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人便圖往來,扳親家耍子兒,教他人拏我惹氣罵我,管我屄事!多大的孩子,又是和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子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喜歡!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乾親家纔好。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的勾當!做親時大家好,過後三年五載,妨了的纔一個兒!」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幹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纔養的孩子,割什麼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金蓮道:「你們便浪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理的強人罵我!我養蝦蟆得水蠱兒病——著什麼來由來?」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頂兒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裏,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裏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囬,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揚,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拏將茶來,正喫茶,只見李瓶兒房裏丫鬟綉春來請,說:「哥兒屋裏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裏去了,一搭兒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裏進門,我教他抱的房裏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裏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囬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裏,官哥兒在奶子懷裏睡著了,因說道:「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囬,纔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囬,纔睡了。」李瓶兒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子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上酒兒,兩個這屋裏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一逕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什麼來?今兒我且不和你答話!」於是走到屋裏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裏做什麼來?」春梅道:「在院子裏坐著來。他聽了,我那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毆氣。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行事,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在那屋裏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一面卸了濃妝,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教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裏。跪的他梳了頭,教春梅扯了他褲子,拏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乾淨的奴才,教我扯褲子,倒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小廝,扯去秋菊底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麼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纔起來,正看著奶子官哥兒,打發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妨頭,則一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摀著。一面使綉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纔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隻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收拾?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提金蓮那邊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裏,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疋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嗄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菓、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疋大紅官緞、一頂青緞㩟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裏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只他那裏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纔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到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裏待茶,禮物都擺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囬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囬帖。又差人補請帖,送與喬太太去了。正是:但將鍾鼓悅私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
  西門濁富太驕矜,襁褓孩童結做親。
  不獨資財如糞土,也應嗟歎後來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二囬 豪家攔門翫煙火 貴客高樓醉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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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
  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夜歸馬亦嬌。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髮不相饒。
  千金博得斯須刻,吩咐譙更仔細敲。
  話說西門慶打發喬家去了,走來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兒商議。月娘道:「他家既先來與咱家孩子送節,咱少不的也買禮過去,與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大妗子道:「咱這裏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兒,咱家安上誰好?」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罷。」於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教他同玳安拏請帖盒兒,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並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與李瓶兒做生日,並吃看燈酒。一面吩咐來興兒拏銀子早往糖餅鋪,早定下蒸酥點心,都用大方盤,要四盤蒸餅:兩盤菓餡團圓餅、兩盤玫瑰元宵餅;買四盤鮮菓:一盤李乾、一盤胡桃、一盤龍眼、一盤荔枝;四盤羹餚:一盤燒鵝、一盤燒鷄、一盤鴿子兒、一盤銀魚乾。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兒、一頂金絲縐紗冠兒,兩盞雲南羊角珍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兒。十四日早裝盒擔,教女婿陳經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囬盒中,囬了許多生活鞋腳。俱不必細說。
  正亂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關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與喬大戶結親之事:「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的。」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西門慶道:「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們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罷。」伯爵應諾去了。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吳銀兒先送了禮來,買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燒鴨、一副豕蹄、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來與李瓶兒上壽,就拜乾女兒相交。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直到次日纔來,見吳銀兒在這裏,悄悄問月娘:「他多咱來了?」月娘如此這般告他說:「昨日送了禮來,拜認你六娘做乾女兒了。」李桂姐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日只和吳銀兒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卻說前廳有王皇親家二十名小廝唱戲,挑了箱子來,有兩名師父領著,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堂客到時,吹打迎接。大廳上玳筵齊整,錦茵匝地。先是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與張團練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裏邊月娘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後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纔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廝邀了兩三遍,約午後時分,纔喝了道來。擡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僕從擁護。鼓樂接進去後廳,與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捲棚內擺茶,然後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雲髻珠子纓絡兒,金燈籠墜子,遍地錦比甲,大紅緞袍,翠藍織金裙兒,——惟春梅寶石墜子,大紅遍地錦比甲兒,——席上捧茶斟酒。那日,王皇親家樂扮的是《西廂記》。
  不說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單表西門慶,那日打發堂客廳裏上茶,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裏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拏一架那裏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那裏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掛上燈。旋叫了個廚子,生了火,家中擡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
  原來西門慶先使玳安雇下轎子,請王六兒同往獅子街房裏去。玳安見婦人,道:「爹說請韓大嬸,那裏晚夕看放煙火。」那婦人笑道:「我羞剌剌怎麼好去哩!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若不是,使了老馮來請你老人家。今日各宅眾奶奶吃酒,六娘著他看哥兒,那裏抹嘴去。現爹巴巴使了我來。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他。」那婦人聽了,還不動身。一囬,只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裏不信我說哩!」婦子向他漢子說:「眞個教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等你,還不收拾哩!剛纔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裏坐坐。保官兒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婦人道:「不知多咱纔散,你到那裏坐囬就來罷。家裏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逕到獅子街房裏。來昭妻一丈青又早將房裏收拾乾淨,床炕帳幔褥被都是現成的,安息沉香熏的噴鼻香。房裏吊著兩盞紗燈,地平上火盆裏籠著一盆炭火。婦人走到裏面炕上坐下。良久,來昭妻一丈青走出來,道了萬福,拏茶吃了。
  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囬燈,纔到房子裏,兩個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簾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熱鬧。打了囬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簾裏觀看燈市。但見:
  萬井人煙錦綉圍,香車駿馬鬧如雷;
  鰲山聳出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伯爵因問:「明日喬家那頭幾位人來?」西門慶道:「有他家做皇親家五太太。明日我又不在家,早晨趕廟中上元醮,又是府裏周南軒那裏請吃酒。」西門慶忽見人叢裏謝希大、祝日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與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這個人,你可認的他?如何跟著他一答兒裏走?」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廝眼裏說話,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裏,待祝日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囬身觀看,卻是他。玳安道:「爹和應二爹在這樓上,請謝爹說話。」希大道:「你去,知道了。等陪他兩個到粘梅花處,就去見你爹。」玳安便一道煙去了。
  不想到了粘梅花處,這希大向人鬧處就扠過一邊,由著祝日念和那一個人只顧那裏尋他。便走來樓上,見西門慶應伯爵兩個,作揖,因說道:「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說兄弟一聲!」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們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纔祝麻子沒看見你這裏來?」因問:「那戴方巾的是誰?」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裏王三官兒。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問許不與先生那裏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要幹前程,入武學肄業。我那裏管他這閒帳!剛纔陪他燈市裏走了走,聽見哥使盛價呼喚,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教我乘人亂就扠開了,走來見哥。」因問伯爵:「你來多大囬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裏打了這囬雙陸。」西門慶問道:「你吃了飯不曾?叫小廝拏飯來你吃。」謝希大道:「可知好哩!早晨從家裏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西門慶吩咐玳安:「廚下安排飯來,與你謝爹吃。」不一時,搽抹桌兒乾淨,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腠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個裏外乾淨,剩下些汁湯兒,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傍看著兩個打雙陸。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擡轎的各提著衣裳包兒,笑進來。伯爵早已在窗裏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纔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後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兒、韓玉釧兒。」忙下樓說道:「應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裏肯來,一直往後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䯼髻兒,羊皮金箍兒;身上穿紫潞紬襖兒,玄色一塊瓦領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顯著趫趫兩隻金蓮,穿老鴉緞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描的水鬢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進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拏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囬,兩個笑一囬,更不知是什麼人。落後玳安進來,兩個唱的悄悄問他道:「房中那一位是誰?」玳安沒的囬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這看燈。」兩個唱的,進房中從新說道:「俺們頭裏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於是插燭磕了兩個頭。慌的王六兒連忙還下半禮。落後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個拏樂器又唱與王六兒聽。
  伯爵打了雙陸,下樓來小淨手,聽見後邊唱,點手兒叫過玳安,問道:「你告我說,兩個唱的在後邊唱與誰聽?」玳安只是笑,不做聲,說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備好管事寬。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和我說,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說畢,一直往後走了。伯爵上的樓來,西門慶又與謝希大打了三貼雙陸。只見李銘吳惠兩個驀地上樓來磕頭。伯爵道:「好呀!你兩個來的正好。在那裏來?怎知道俺們在這裏?」李銘跪下,掩口說道:「小的和吳惠先到宅裏來,宅裏說爹們在這邊房子裏擺酒,前來伏侍爹們。」西門慶道:「也罷!你起來伺候。玳安,快往對門請你韓大叔去。」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收拾放桌兒,廚下拏春盤案酒來,琴童便在旁邊用銅布甑兒篩酒。伯爵與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斟。一面使玳安後邊請唱的去。
  少頃,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慢條廝禮上樓來,望上不當不正磕下頭去。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兒!頭裏知道我在這裏,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一家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董嬌兒笑道:「哥兒,那裏隔牆掠鬼臉兒,可不把我唬殺!」韓玉釧道:「你知道愛奴兒掇著獸頭城外裏掠,好個丟醜兒的孩兒。」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餘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裏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他去,大節夜還趕幾個錢兒。等住囬晚了,越發沒人要了!」韓玉釧兒道:「哥兒,你怎的沒羞?大爹叫了俺們來答應,又不伏侍你!哥,你怎的閒出氣?」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兒,你現在這裏,不伏侍我,你說伏侍誰?」韓玉釧道:「唐胖子掉在醋缸裏——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賊小淫婦兒,是撅酸了我?等住囬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兒,你原出得我手!」董嬌兒問道:「哥兒,那裏兩個法兒,說來我聽!」伯爵道:「我頭一個兒,對巡捕說了,拏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拏個拜帖兒對你周爺說,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擡轎的灌醉了,隨你這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管我腿事!」韓玉釧道:「十分晚了,俺們不去,在爹這房子裏睡。再不,教爹這裏差人送俺們。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于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兒。」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拏三道三,說笑囬,兩個唱的在傍彈唱了春景之詞。
  眾人纔拏起湯飯來吃,只見玳安兒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都不言語。不一時,祝日念上的樓來,看見伯爵和謝希大在上面,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因說:「謝子純,哥這裏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兒。三不知就走的來了,教我只顧在粘梅花處那裏尋你。」希大道:「我也是誤行,纔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門慶因令玳安兒:「拏椅兒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罷。」於是安放鍾筯,在下席坐了。廚下拏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只吃了一個包兒,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與李銘,遞下去吃了。那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韓道國,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挑花燒賣,只留了一個包兒壓碟兒。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希大因問祝日念道:「你陪他還到那裏纔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裏?」祝日念於是如此這般告說:「我因尋了你一囬,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與先生那裏借三百兩銀子去。乞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希大道:「你們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與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因問:「怎的寫差了?」祝日念道:「我那等吩咐他,寫了文書滑著些,立與他三限纔還他這銀子。不依我,教我從新把文書又改了。」希大道:「你文書上怎麼寫著?念一遍我聽。」祝日念道:「依著了我,這等寫:
  立借契人王寀,係招宣府舍人。(休說『因為要錢使用』,只說)要錢使用,憑中見人孫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許不與先生名下,(不要說『白銀』)軟斯金三百兩,每月(休說『利錢』,只說)出納梅兒五百文。(約至次年交還。別要題『次年』,只說)約至三限交還。(那三限?)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鴈;第二限,水底魚兒跳上岸;第三限,水裏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平白寫了『垓子點頭』那一年纔還他。我便說,垓子點頭,倘忽遇著一年地動怎了?教我改了兩句,說道)如借債人東西不在,代保人門面南北躲閃。恐後無憑,立此文契不用。(到後又批了兩個字:)後空。」
  謝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哩?及到水裏石頭爛了時,知他和尚在也不在?」祝日念道:「你倒說的好,有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乞做工的夫子兩三橛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的還他銀子。」眾人說笑了一囬。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起燈,又樓簷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不想家中月娘使棋童兒和排軍擡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菓品:也有黃烘烘金橙、紅馥馥石榴、甜鎦鎦橄欖、青翠翠蘋婆、香噴噴水梨;又有純蜜蓋柿、透糖大棗、酥油鬆餅、芝麻象眼、骨牌減煠、蜜潤縧環;也有柳葉糖、牛皮纏。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西門慶叫棋童兒向前問他:「家中眾奶奶們散了不曾?還在那裏吃酒?誰使你送來?」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來,與爹這邊下酒。眾奶奶們還未散哩。戲文扮了四摺,大娘留住,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吩咐下平安兒,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拏欄杆在大門首攔人伺候,休放閒雜人挨擠。」棋童道:「小的與平安兒兩個,同排軍都看放了煙火。眾人七八散了,大娘纔使小的來了,並沒閒雜人攪擾。」西門慶聽了,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拏上一道菓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篩羙酒,再設珍饈,教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雙調·新水令〕:
  「鳳城佳節賞元宵,遶鰲山瑞雲籠罩。見銀河星皎潔,看天塹月輪高。動一派簫韶,開玳宴盡歡笑。
  〔川撥棹〕「花燈兒兩邊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則見繡帶風飄,寶蓋微搖;鰲山上燈光照耀,剪春蛾頭上挑。」
  〔七弟兄〕「一壁廂舞著,唱著共彈著,驚人的這百戲其實妙。動人的高戲怎生學,笑人的院本其實俏。」
  〔梅花酒〕「呀,一壁廂舞鮑老。仕女們打扮的清標,有萬種妖嬈,更百媚千嬌。一壁廂舞迓鼓,一壁廂躧高蹺,端的有笑樂。細氤氳蘭麝飄,笑吟吟飲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開宴賞元宵,玉纖慢撥紫檀槽。燈光明月兩相耀,照樓臺殿閣,今日個開懷沉醉樂淘淘。」
  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了兩間,吊掛上簾子,把煙火架擡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來昭妻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裏,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人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扎得停當,好煙火!但見:
  一丈五高花樁,四圍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雙仙鶴,口裏啣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起火萃嵂一道寒光,直鑽透斗牛邊。然後正當中一個西瓜砲迸開,四下裏人物皆著,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箔。霸王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遶人衣。瓊盞玉臺,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蟬,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各顯神通;七聖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彷彿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萬般傀儡皆成妄,使得遊人一笑囬。
  那應伯爵見西門慶有酒了,剛看罷煙火下樓來,見王六兒在這裏,推小淨手,拉著謝希大、祝日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裏去?」伯爵便向他耳邊說道:「傻孩子,我頭裏說的那本帳,我若不起身,別人也只顧坐著,顯的就不趣了。等你爹問你,只說俺們都跑了。」落後西門慶見煙火放了,問伯爵等那裏去了?玳安道:「應二爹和謝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攔不囬來,教上覆爹。」西門慶就不再問了。因叫過李銘吳惠來,每人賞了一大巨盃酒與他吃,吩咐:「我且不與你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并眾夥計當家兒,晚夕在門首吃酒。」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陞的胡爺那裏到任,官身去,只到後晌纔得來。」西門慶道:「左右俺們晚夕纔吃酒哩,你只休誤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並不敢誤。」於是跪著吃畢酒,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裏,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兩個唱的應諾了,一同出門,不在話下。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看著收家活,滅息了燈燭,就往後邊房裏去了。
  且說來昭兒子小鐵棍兒,正在外邊看收了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於是來樓上。見他爹老子掉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拏到屋裏,就問他娘一丈青討,手裏拏著燒胡鬼子,被他娘打了兩下。不妨他走在後邊院子裏頑耍,只聽正面房子裏笑聲,只說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於是眼裏望裏張看,見房裏掌著燈燭。原來西門慶和王六兒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門慶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燈下褪去小衣,那話上使著托子,幹後庭花。一上手一陣往來扉打,何止數百囬,扉打的連聲響亮,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折床一般,無處不聽見。這小孩子正在那裏明覷,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後邊,看見他孩子,揪著頭角兒揪到那前邊,鑿了兩個栗爆。罵道:「賊禍根子!小奴才兒!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裏聽他去。」於是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來,就嚇住他上炕睡了。西門慶和老婆足幹搗有兩頓飯時,纔了事。玳安打發擡轎的酒飯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後纔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兒,跟西門慶家去。正是:不愁明月盡,自有暗香來。有詩為證:
  南樓翫賞頓忘歸,總有風流得幾時。
  囬來明月三更轉,不覺歡娛醉似泥。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三囬 為失金西門慶罵金蓮 因結親月娘會喬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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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
  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家金谷水空流!
  光陰自旦還將暮,草木從春又到秋。
  閒事與時俱不了,且將暫入醉鄉游。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到於後邊,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坐著說話兒,李瓶兒還伺候著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屋裡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囬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治辦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有喬大戶家使了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那裡家人送禮來了,一壇南酒、四樣餚品。西門慶收了,管待家人酒飯。孔嫂兒進裡邊月娘房裡坐的。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陪著孔嫂兒喫茶。
  正値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與。西門慶令陳經濟拏天平,在廳上盤秤,兌明白收了,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息。當日黃四拏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之數,別的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爹長老爹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西門慶因問:「昨日你們三個,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說就走了?我使小廝落後趕你不著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夠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們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得往衙門裡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囬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裡打上元醮,拈了香囬來,還趕了往周南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纔得來家。」伯爵道:「還是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囬,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往李智黃四去了。正是: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卻說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把手中拏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裡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逕往花園內李瓶兒房裡來。正往潘金蓮角門首所過,只見金蓮正出來,看見叫住,問道:「你手裡托的是什麼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囬來與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那婦人見叫不囬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說道:「什麼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這麼奔喪進他門去,正走著,矻齊的把那兩條腿𢱉折了,纔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拏著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裡。見李瓶兒纔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逕裡把那四個金鐲兒抱著,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裡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悉把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准折利錢,約這金子一節說了。這李瓶兒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著耍子。
  只見玳安走來,說道:「雲夥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道:「雲夥計他是那裡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馬,只說會行。」正說著,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大妗子並他媳婦兒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西門慶丟下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大門首看馬去了。李瓶兒見眾人來到,只顧與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拏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說道:「娘沒曾收哥兒耍的那錠金子?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巾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抖來,那裡得那錠金子來?」屋裡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裡恁幾年,就是折針我也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們守著哥兒,沒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裡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麼?」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什麼?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裡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外邊拏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裡的!」
  不想西門慶在門首看了一囬馬,眾夥計家人都在跟前,教小廝來回騎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兩疋東路來的馬,鬃尾醜,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夥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裡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疋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請:「六娘房裡請爹哩!」於是走入李瓶兒房裡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出來了,外邊看馬,誰收那錠來?」李瓶兒道:「你沒收,卻往那裡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拏了?由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裡要尋,因後邊和大妗子娘兒兩個來時,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於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値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往後邊收兌銀子去。
  且說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裡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幹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拏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纔他們告我說,他房裡好不反亂,說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那裡的金鐲子。」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裡的!你還沒見,他頭裡從外邊拏進來,那等用襖子袖兒托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麼,拏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囬,一直奔命往屋裡去了。遲了一囬,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乾淨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來兩,也値個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甕裡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裡去?」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這四錠金子拏到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裡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廝街上買狼觔去了。早拏出來便罷,不然,我就教狼觔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拏與孩子,沉甸甸冰著他,怕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拏與孩子耍?只恨拏不到他屋哩!頭裡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囬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麼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裡丫頭。教各房裡丫頭,口裡不笑,屄窿子也笑!」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恨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張致,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把這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裡,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隨你怎麼打,難得只打的有這口氣兒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來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麼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裡千戶便怎的?無過只是個破砂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殺下人也怎的?」幾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原來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放著破?這裡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那剌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爹家差人邀來了。備馬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到了那裡拈了香,快來家裡看著。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說著,書僮兒拏冠帶過來,打發穿了,繫上帶。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僮看飯與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們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僮:「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僮應諾:「小的知道了。」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陪吳妗子坐的,吳月娘便說:「你還不往屋裡勻勻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囬人來看著什麼張致。誰教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著,綁著鬼也有幾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裡不見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強怎麼?你也丟了這口氣兒罷!」幾句說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裡勻臉去了。
  不一時,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裡。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纔惹得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裡好不拌了這囬嘴,差些兒沒曾拌惱了打起來!乞我勸開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廝買狼觔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裡丫頭老婆管著那一門兒來?就看著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兒也怎的?」李瓶兒道:「平白他爹拏進四錠金子來,與孩子耍,我亂著陪大妗子和鄭三姐並他二娘坐著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那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吳銀兒道:「天麼天麼!每常我還和哥兒耍子,早是今日我在娘這邊屋裡梳頭,沒曾過去。不然,難為我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裡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兒,傳出去醜聽!」
  正說著,只見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著衣包兒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兒磕了頭,起來,望著吳銀兒拜了一拜,說道:「銀姐昨已來了,沒家去?」吳銀兒道:「你兩個怎的曉得?」董嬌兒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巿街房子裡唱來,大爹對俺們說,教俺今日來唱,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拏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兒董嬌兒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吳銀兒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李銘都一路去來。」說了一囬話,月娘吩咐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囬,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兒,兩方春隔,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裡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桂姐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兒來。頭上戴著金梁緞子八吉祥帽兒,身穿大紅氅衣兒,下邊白綾襪兒、緞子鞋兒,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兒。李瓶兒看見,說道:「小大官兒,沒人請你,來做甚麼?」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裡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頭,看那一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鬭他耍子,道:「哥子只看我這裡,想必只要我抱他。」於是用手引了他引兒,那孩子就撲到懷裡教他抱著。吳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兒,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兒。」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教大媽媽就打死了。」那李瓶兒道:「小廝,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麼!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裡要抱哥兒耍耍兒。」於是與他兩個嘴搵嘴兒耍子。只見潘金蓮也來了,董嬌兒韓玉釧兒下來行禮畢,坐下說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沒曾唱個兒與娘們聽。」因叫小玉:「姐,你取樂器來,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箏和琵琶,遞與他二人。當下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箏,吳銀兒也在旁邊陪唱;於是唱了一套「繁花滿目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遶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的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擡頭出氣兒。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的屋裡去罷。好個不長俊的小廝,你看唬的那臉兒!」這李瓶兒連忙接過來,教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裡去了。於是四個唱的,齊合著聲兒,唱這一套詞道:
  「繁花滿目開,錦被空閒在。劣性冤家誤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裡相思債。廢寢忘餐,倚定門兒待。房櫳靜悄如何捱?」
  〔罵玉郎〕「冷清清房櫳靜悄如何捱?獨自把幃屏倚,知他是甚情懷?想當初同行同坐同歡愛,到如今孤另另怎㓦劃?愁慼慼酒倦釃,羞慘慘花慵戴。」
  〔東甌令〕「花慵戴,酒倦釃,如今燕約鶯期不見來,多應是他在那裡那裡貪歡愛。物在人何在?空勞魂夢到陽臺,只落得淚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兩淚盈腮,多應是命裡合該!莫不是你緣薄咱分淺,都應是一般運拙時乖。怎禁那攪閒人是非,施巧計裁排。撕撏碎合歡帶,硬分開鸞鳳釵,水淹浸楚陽臺。」
  〔針線箱〕「把一床絃索塵埋,兩眉峯不展開。香肌瘦損愁無奈,懶刺綉傍妝臺。舊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則怕蝶使蜂媒不再來。臨鸞鏡也,問道朱顏未改,他又早先改。」
  〔採茶歌〕「改朱顏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則怕梁山伯不戀我這祝英臺。他若是背義忘恩尋罪責,我將那盟山誓海說的明白。」
  〔解三酲〕「頓忘了盟山誓海,頓忘了音書不寄來,頓忘了枕邊許多恩和愛,頓忘了素體相挨,頓忘了神前兩下千千拜,頓忘了表記香羅紅綉鞋。說將起,旁人見了珠淚盈腮。」
  〔烏夜啼〕「俺如今相離三月,如隔數載,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則我這瘦伶仃形體如柴,甚時節還徹了相思債!又不見青鳥書來,黃犬音乖。每日家病懨懨懶去傍妝臺。得團圓,便把神羊賽。意廝投,心相愛,早成了鸞交鳳友,省的著蝶笑蜂猜。」
  〔尾聲〕「把局兒牢鋪擺,情人終久再歸來,羙滿夫妻百歲諧。」
  四個唱的正唱著,只見玳安進來。月娘便問:「你邀請的眾奶奶們怎的這咱還不見來?」玳安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娘家來了,只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往咱這裡來。」月娘吩咐:「你就說與平安兒小廝,說教他在大門首看著。等奶奶們轎子到了,就先進來說。」玳安道:「大門前邊大廳上,鼓樂迎接哩,娘們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吩咐玳安,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捲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準備迎接新親。只見應伯爵娘子兒應二嫂先到了,應寶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擾這裡,多蒙看顧。」月娘道:「姑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
  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羣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裡,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銷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唱路。後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擡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後面隨從。其餘者,就是喬大戶娘子、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吳月娘這裡穿大紅五彩遍地錦百獸朝麒麟緞子通袖袍兒,腰束金鑲寶石鬧妝;頭上寶髻巍峨,鳳釵雙插,珠翠堆滿;胸前繡帶垂金,項牌錯落;裙邊禁步明珠,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綉耀目,都出二門迎接。只見眾堂客簇擁著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多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綉袍兒。近而視之,鬢髮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廝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止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裀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坐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臺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箱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身上一色都大紅妝花緞襖兒,藍織金裙,綠遍地金比甲兒,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理公事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於何官?」月娘道:「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現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說那裡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夠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女與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席上好廝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麼說話,想朝廷還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係老身親侄女兒。他父母都沒了,止有老身。老頭兒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著,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裡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門戶。」說了一囬,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李瓶兒慌的走去,到房裡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與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向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並一付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捲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菓甜食,羙口菜蔬,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饊之類。兩邊家人媳婦丫頭侍奉伏侍,不在話下。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開了門,遊玩了一囬下來。那時陳經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囬來了,和書僮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們遞酒上來。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菓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嬝龍涎。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槳。煮猩唇,燒豹胎,果然下筯了萬錢;烹龍肝,炮鳳髓,端的獻時品滿座。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嫦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須臾,吳月娘與李瓶兒遞酒。階下戲子鼓樂嚮罷,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壽比南山」。下邊鼓樂響動,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摺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餚如山疊,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來興媳婦惠秀與來保媳婦惠祥,每人拏著一方盤菓餡元宵,都是銀鑲茶鍾,金杏葉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羙口;走到上邊,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人分頭照席捧遞,甚是禮數周詳,舉止沉穩。階下動樂,琵琶箏秦,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唱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菓碟兒,留後座,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囬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了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湧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太和眾娘子方纔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已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
  月娘眾姊妹歸到後邊來,吩咐陳經濟來興書僮玳安兒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並兩個師範酒飯,與了五錢銀子唱錢,打發去了。月娘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餚饌半罈酒,請傳夥計賁四陳姐夫,說:「他們管事辛苦,大家吃鍾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你爹不知多咱纔囬。」於是還有殘燈不盡,當下傳夥計賁四經濟來保上座,來興書僮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囬,沒人看門。」平安道:「我教畫童看著哩!不妨事。」於是八個人猜枚飲酒。經濟道:「你們休猜枚,大驚小唱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說的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盃酒。」該傅夥計先說:「堪笑元宵景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經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纔約嬌兒不在。」書僮道:「又學大娘吩咐。」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眾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梅梢。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四囬 吳月娘留宿李桂姐 西門慶醉拶夏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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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窮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華:
  荊棘不當車馬道,管弦長奏綺羅家;
  王孫草上悠揚蝶,少女風前爛漫花。
  懶出任從遊子笑,入門還是舊生涯。
  話說經濟同傅夥計眾人前邊吃酒,吳大妗子轎子來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說道:「嫂子再住一夜兒,明日去罷。」吳大妗子道:「我連在喬親家那裡就是三四日了。家裡沒人,你哥衙裡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家去罷。明日請姑娘眾位好歹往我那裡大節坐坐,晚夕走百病兒來家。」月娘道:「俺們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罷了。」吳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轎子去,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說畢,裝了兩個盒子: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
  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拜辭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們慌怎的,也就要去?還等你爹來家著你去。他去吩咐我留下你們,只怕他還有話和你們說,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早晚來家!俺們原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先去罷,他兩個今日纔來,俺們住了兩日,媽在家裡不知怎麼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媽盼望,這一夜兒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我家裡沒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寧可拏樂器來唱個與娘聽,娘放了奴去罷!」正說著,只見陳經濟走進來交剩下的賞賜與吳月娘,說道:「喬家並各家貼轎賞一錢,共使了十包,重三兩。還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經濟道:「只有他兩個的轎子。你和銀姐的轎子沒來。從頭裡不知誰囬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眞個囬了?你哄我哩!」那陳經濟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哄你?」剛言未罷,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說:「爹家來了。」月娘道:「早是你們不去了,這不你爹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進來,戴著冠帽,已帶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玉簫便遞茶。董嬌兒、韓玉釧兒,二人向前磕頭。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人都散了,你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們這裡求著我要家去,且說更已深了。」西門慶向桂姐說:「你和銀兒一發過了節兒去。且打發他兩個去罷。」月娘道:「如何?我說你們不信,恰像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臉兒苦低著,不言語。西門慶問玳安:「他兩個轎子在這裡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嬌兒韓玉釧兒兩頂轎子伺候著哩。」西門慶道:「我也不吃酒了。你們拏樂器來唱〔十段錦兒〕我聽,打發他兩個先去罷。」當下四個唱的,李桂姐彈琵琶,吳銀兒彈箏,韓玉釧兒撥阮,董嬌兒打著緊急鼓子,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兒〕。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在屋裡坐的聽唱。
  先是桂姐唱〔山坡羊〕:
  「俏冤家,生的出類拔萃。翠衾寒,孤燈獨自。自別後,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時得遇?遇見冤家好同往,好同往!」
  該吳銀兒唱:
  〔金字經〕「惜花人何處,落紅春又殘。倚遍危樓十二欄,十二欄。」
  韓玉釧唱:
  〔駐雲飛〕「悶倚欄杆,燕子鶯兒怕待看。色戒誰曾犯?鬼病誰經慣?」
  董嬌兒唱:
  〔江兒水〕「呀!減盡了花容月貌,重門常是掩。正東風料峭,細雨漣瀸,落紅千萬點。」
  桂姐唱:
  〔畫眉序〕「自會俏冤家,銀箏塵鎖怕湯抹。雖然是人離咫尺,如隔天涯。記得百種恩情,那裡討半星兒狂詐。」
  吳銀兒唱:
  〔紅綉鞋〕「水面上鴛鴦一對,順河岸步步相隨。怎見個打漁船驚拆在雨下裡飛。」
  韓玉釧唱:
  〔耍孩兒〕「自從他去添憔瘦,不似今番病久。才郎一去正逢春,急回頭鴈過了中秋。」
  董嬌兒唱:
  〔傍妝臺〕「到如今,瑤琴弦斷少知音,花好時誰共賞?」
  桂姐唱:
  〔鎖南枝〕「紗窗外,月兒斜,久想我人兒常常不捨。你為我力盡心謁,我為你珠淚偷揩。」
  吳銀兒唱:
  〔桂枝香〕「楊花心性,隨風不定。他原來假意兒虛名,倒使我眞心陪奉。」
  韓玉釧唱:
  〔山坡羊〕「惜玉憐香,我和他在芙蓉帳底。抵面,共你把衷腸來細講;講離情,如何把奴拋棄。氣的我,似醉如癡來呵;何必,你變心另敘上知己;幾時,得重整佳期?佳期,實相逢如同夢裡!」
  董嬌兒唱:
  〔金字經〕「彈,淚痕羅帕斑;江南岸,夕陽山外山。」
  李桂姐唱:
  〔駐雲飛〕「嗏!書寄兩三番,得見艱難。再倩霜毫,寫下喬公案,滿紙春心墨未乾。」
  吳銀兒唱:
  〔江兒水〕「香串懶重添,針兒怕待拈。瘦體巖巖,鬼病懨懨。俺將這舊恩情重檢點,愁壓損兩眉翠尖。空惹的張郎憎厭,這些時對鶯花不捲簾。」
  韓玉釧唱:
  〔畫眉序〕「想在枕上溫存的話,不由人肉顫身麻。」
  董嬌兒唱:
  〔紅綉鞋〕「一個兒投東去,一個兒向西飛;撇的俺一個兒南來,一個兒北去。」
  李桂姐唱:
  〔耍孩兒〕「你那裡偎紅倚翠銷金帳,我這裡獨守香閨淚暗流。從記得說來咒:負心的隨燈兒滅!海神廟放著根由。」
  吳銀兒唱:
  〔傍妝臺〕「羙酒兒誰共斟?意散了如萍兒,難見面似參辰。從別後歲月深,畫劃兒畫損了掠兒金。」
  韓玉釧唱:
  〔鎖南枝〕「兩下裡心腸牽掛,誰知道風掃雲開,今宵復顯出團圓月。重令情郎把香羅再解。訴說情誰負誰心,須共你說個明白。」
  董嬌兒唱:
  〔桂枝香〕「怎忘了舊時山盟為證,坑人性命。有情人,從此分離了去,何時再得成?」
  李桂姐唱:
  〔尾聲〕「半叉綉羅鞋,眼兒見了心兒愛。可喜才,捨著搶白,忙把這俏身挨。」
  唱畢,西門慶與了韓玉釧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兒兩個:「這裡歇罷!」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兒房裡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裡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裡夏花兒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麼緣故?小的們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聽見,便道:「那奴才在那裡?與我拏來。」就走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邊打著,兩個簇把那丫頭兒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甚麼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兒在傍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平白白往馬坊裡做甚麼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廝:「與我與他搜身上。」他又不容搜。於是琴童把他一拉,倒在地,只聽滑浪一聲,沉甸甸從腰裡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甚麼?」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裡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尋不見,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裡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於是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去取拶子來。須臾,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裡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裡去:「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拉出去賣了!這個奴才,還留著做甚麼?」那李嬌兒沒的話兒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養在家裡,也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裡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那夏花兒只是哭。李嬌兒道:「拶死你這奴才纔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兒房裡去了。那小廝都出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過玉簫來,問他:「頭裡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麼?」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他這錠金子在手裡。頭裡聽見娘說爹使小廝買狼觔去了,唬的他了不的,在廚房問我:『狼觔是甚麼?』教俺們眾人笑道:『狼觔敢是狼身上的觔,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拏出來,把狼觔抽將起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兒都在一處。』他聽見想必慌了。到晚夕趕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纔藏入馬坊裡,鑽在槽底下躲著。不想被小廝又看見了,採出來。」月娘道:「那裡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倒就不是個咍咳的。」
  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裡,李桂姐晚間甚是說夏花兒:「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兒,還這等懵懂?要著俺裡邊,纔使不的。這裡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裡悄悄交與你娘。似這等拖出來,他在傍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纔這等拶打著好麼?乾淨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裡人?就不管他?剛纔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著是我,怎教他把我房裡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裡來,等我打。前邊幾個房裡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裡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裡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眞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好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鬭的過他了?」因叫了夏花兒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後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拏了甚麼,交付與他,教似元宵一般擡舉你。」那夏花兒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裡教唆夏花兒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兒房裡,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炕上做一處坐的,心中就要脫衣去睡。李瓶兒道:「銀姐在這裡,沒地方兒安插,你且過一家兒罷!」西門慶道:「怎的沒地方兒?你娘兒兩個在兩邊,等我在當中睡就是。」李瓶兒便瞅了他眼兒道:「你就說下道兒去了。」西門慶道:「我如今在那裡睡?」李瓶兒道:「你過六姐那邊去睡一夜罷!」西門慶坐了一囬,起身走了,說道:「也罷,也罷!省的我打攪你娘兒們,我過那邊屋裡睡去罷。」於是一直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聽見西門慶進房來,天上落下來一般。向前與他接衣解帶,鋪陳床鋪乾淨,展放鮫綃,款設珊枕,吃了茶,兩個上床歇宿不題。
  李瓶兒這裡打發西門慶出來,和吳銀兒兩個燈下放炕桌兒,撥下黑白棋子,對坐下象棋兒。吩咐迎春:「定兩盞茶兒,拏個菓盒兒,把這甜金華酒兒篩一壺兒來,我和銀姐吃。」因問:「銀姐你吃飯?教他盛飯來你吃。」吳銀兒道:「娘,我且不餓,休叫姐盛來。」李瓶兒道:「也罷!銀姐不吃飯,你拏個盒蓋兒,我揀妝裡有菓餡餅兒拾四個兒來,與銀姐吃罷。」須臾,迎春拏了四碟小菜:一碟糟蹄子觔、一碟鹹鷄、一碟𤓌鷄蛋、一碟炒的荳芽菜拌海蜇;一個菓盒,都是細巧菓仁兒;一盒菓餡餅兒;準備在傍邊。少頃,與吳銀兒下了三盤棋子。篩上酒來,拏銀鍾兒兩個共飲。吳銀兒叫迎春:「姐,你遞過琵琶來,我唱個曲兒與娘聽。」李瓶兒道:「銀姐,不唱罷,小大官兒睡著了。他爹那邊又聽著,教他說。咱擲骰子耍耍罷。」於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兩個擲骰兒賭酒為樂。擲了一囬,吳銀兒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裡請過奶媽兒來,教他吃鍾酒兒。」迎春道:「他摟著哥兒在那邊炕上睡哩!」李瓶兒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拏一甌子酒,送與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離開來,他就醒了。有一日兒,在我這邊炕上睡,他爹這裡敢動一動兒,就睜開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裡,只是哭,只要我摟著他。」吳銀兒笑道:「娘有了哥兒,和爹自在覺兒也不得睡一個兒。爹幾日來這屋裡走一遭兒?」李瓶兒道:「他也不論,遇著一遭也不可定,兩遭也不可定,常進屋裡看他。為這孩子,來看他不打緊,教人把肚子也氣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與人家墊舌根!誰和他有甚麼大閒事,寧可他不來我這裡還好。第二日教人眉兒眼兒的只說俺們什麼把攔著漢子。為甚麼剛纔到這屋裡,我就攛掇他出去?銀姐,你不知,俺這家人多舌頭多!自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氣不憤,在後邊調白你大娘,說拏金子進我這屋裡來了,怎的不見了。落後不想是你二娘屋裡丫頭偷了,纔顯出個青紅皂白來。不然,綁著鬼只是俺這屋裡丫頭和奶子。老馮媽媽急的那哭,只要尋死,說道:『若沒有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後見有了金子,那咱纔肯去,還打了燈家去了。」吳銀兒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兒,慢慢過到那裡是那裡。論起後邊大娘,沒甚言語,也罷了。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兒,未免都有些兒氣。爹他老人家有些張主就好。」李瓶兒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覷,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不覺坐到三更天氣,方纔宿歇。正是:得意客來情不厭,知心人到話相投。有詩為證:
  畫樓明月轉窗寮,相伴嬋娟宿一宵。
  玉骨冰肌誰不愛,一枝梅影夜迢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五囬 桂姐央留夏花兒 月娘含怒罵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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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名號作百花王,幼出冰肌異眾芳:
  映日妖嬈呈素艷,隨風冷淡散清香;
  玉容每妒啼妝女,雪臉渾如傅粉郎。
  檀板金樽歌勝賞,何誇魏紫與姚黃。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裡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家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肘件樹菓之類。喬五太太賞了玳安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疋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又早伙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兒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拏甚麼支持?」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纔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又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裡。藉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看,再得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眾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伙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們巧一巧兒,就在裡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裡有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裡叫上六名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傍邊,那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五十兩銀子,那裡不出了,只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眞,進錢糧之時,香裡頭多上些木頭,蠟裡頭多攙些桕油,那裡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藉著他這名聲兒纔好行事。」於是計議已定。
  到時,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擡著送到西門慶家來。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說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看著打發了兩張桌面,與喬親家那裡去。」說畢,坐下了。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擡進來。」不一時,兩個擡進儀門裡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麼,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只見兩個小廝向前趴在地下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甚麼?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擡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擡出去,就醜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即令:「與我叫進來。」不一時,把六名樂工叫至當面跪下。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是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一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裡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西門慶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拏茶上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說道:「有了飯,請問爹那裡吃?」西門慶讓伯爵西廂房裡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裡,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閒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不一時,書僮兒放桌兒擺飯,畫童兒用罩漆方盒兒拏了四碟小菜兒,都是裡外花精緻靠山碟兒:一碟羙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荳豉、一碟香噴噴的橘醬、一碟紅馥馥的糟筍;四大碗下飯:一碗火燎羊頭、一碗鹵燉的炙鴨、一碗黃芽菜並腠的餛飩鷄蛋湯、一碗山藥燴的紅肉圓子;上下安放了兩雙金筯牙兒。伯爵面前是一盞上新白米飯兒,西門慶面前是一甌兒香噴噴軟稻粳米粥兒。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傢伙去,揩抹的桌兒乾淨。西門慶與伯爵兩個坐著,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下西門慶,說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總不如再找上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了。」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閒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走來說道:「賁四拏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風,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向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他?」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拏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同兩個人擡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撇下雙陸,走出來觀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端的是一樣黑白分明。伯爵近觀了一囬,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像好似蹲著個鎭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傍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風,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八本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裡兌三十兩與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風拂抹乾淨,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打發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一囬我聽。」於是廳內擡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
  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了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値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裡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的巧也得一百兩銀子,與他少了他不肯。」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與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裡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値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說了一囬,西門慶請入書房裡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黃四慌的下了禮,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坐兒來,打橫坐了。須臾,小廝畫童兒拏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收下盞托去。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那裡放桌兒?」西門慶令:「擡進桌兒就在這裡坐罷。」於是玳安與書僮兩個,一肩搭擡進一張八仙瑪瑙籠漆桌兒進來,騎著火盆安放在地平上。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拏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無非鵝鴨鷄蹄各樣下飯之類。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裡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兒,吳銀兒家丫頭蠟梅,都叫了轎子來接他姐姐家去。那桂姐聽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囬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俺們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你們也帶了去。你一發晚了從他那裡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們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裡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裡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俺媽不知怎麼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閒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著;又與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早去。
  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教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簾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纔家去。」一面走出前邊來,看見李桂姐穿著紫丁香色潞州紬妝花眉子對衿襖兒,白展光五色線挑的寬襴裙子,用青點翠的白綾汗巾兒搭著頭。向前花枝招颭,繡帶飄飄,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裡。」西門慶道:「你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裡無人,媽使保兒拏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裡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恁甚麼不知道。吃我說了他幾句,從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你心裡不急麼?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一面吩咐玳安:「你去後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拏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後邊去了。桂姐與西門慶說畢話,去窗子前揚聲叫道:「應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囬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唱一套兒,且與我聽聽著。」桂姐道:「等你娘閒了,唱與你罷。」伯爵道:「只你兩個說梯己話兒,就不教我知道了?由他幹乾淨淨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兒了。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你這花子。」一面笑著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
  西門慶與桂姐說了話,後邊更衣去了。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眞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裡有甚麼人兒等著他哩!」謝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裡說,這哥還不知道哩!」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進來,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說:「還是我這乾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兒一百倍了!」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聽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家,等我守著我這乾女兒過日子。乾女兒過來,拏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了一囬〔柳搖金〕:
  「心中牽掛,飯不飯茶不茶,難割拾我俏冤家。淒涼,因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誰家!要離別,與我兩句伶俐話。拋閃殺奴家,閃賺殺奴家,你休要把奴來干罷!」
  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道:
  「常懷憂悶,何時得趁我心,牽掛著我有情人。姊妹們拘管的緊,老尊堂不放鬆,顯的我言而無信。不愛你寶和金,只愛你,只愛你生的龐兒俊。我和你做夫妻,死了甘心。教奴和你往來相趁。」
  這裡和吳銀兒前邊遞酒彈唱不題。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裡坐的。只見畫童兒進來,月娘纔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兒道:「剛纔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且將就使著罷,休領出去了。』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在爹跟前使小的進來了;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聽了,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戳舌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他頭裡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教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幹辦著送他去了。住囬等他進後來,我和他答話。」
  正說著,只見吳銀兒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家蠟梅接你來了。李家桂兒家去了,你莫不也往家去了罷?」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蠟梅:「你來做甚麼?」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吳銀兒問道:「家裡沒甚勾當?」蠟梅道:「沒甚事。」吳銀兒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我那裡囬來纔往家去哩。」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囬來,打發他吃些甚麼兒。」吳銀兒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子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他怎的不來?」蠟梅道:「他在家裡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拏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拏他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囬與他拏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李瓶兒連忙又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麼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子都寬大,你怎好穿?」於是叫迎春拏鑰匙上大廚櫃裡,拏一疋整白綾來與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叫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甚麼孝順,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一疋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花枝招颭,繡帶飄飄,插燭也似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幾拜。李瓶兒道:「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兒穿。」吳銀兒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兒,又包了這衣服去?」於是又磕頭謝了。不一時,蠟梅吃了東西,交與盒子、氈包,都拏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纔喜歡。你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像臥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兒家裡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見了。銀姐,你快休學他!」吳銀兒道:「好娘,這裡一個爹娘宅裡是那裡去處?就有虛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裡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
  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廝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哩。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裡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俺們六位去。你家少費心整治甚麼,俺們坐一囬,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兒:「你家叫了誰在那裡唱?」來定兒道:「是郁大姐。」說畢,來定兒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定當,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名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漫漫;
  此生此夜不長見,明月明年何處看?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六囬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龜兒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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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里元宵,風光好,勝仙島蓬萊。玉塵飛動,車喝綉轂,月照樓臺。
  三宮此夕歡諧,金蓮萬盞,撒向天街。迓鼓通宵,華燈競起,五夜齊開。
  此隻詞兒,是前人所作,單題這元宵景致,人物繁華。且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去了。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你二公說了,准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還陪西門慶飲酒。
  只見李銘掀簾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趴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裡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纔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拏飯與他兩個吃。」書僮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一發和吹打的一答裡吃罷,敢也拏飯去了。」伯爵令書僮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拏了飯,你們拏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僮兒:「我那傻侄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羣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記中人只護行記中人,又知這當差的苦甘!」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怎生說!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兒,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挫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鍾,小的們記的。」於是拏過箏來,王柱彈琵琶,李銘欒箏,頓開喉音唱〔黃鐘·醉花陰〕:
  「雪月風花共裁剪,雲雨夢香嬌玉軟。花正好,月初圓,雪壓風顛,人比天涯遠。這些時欲寄斷腸篇,爭奈我無邊岸的相思好著我難運轉。」
  〔喜遷鶯〕「指滄溟為硯,管城毫健筆如椽。松煙,將泰山作墨研,把萬里青天為錦箋,都做了草聖傳。一會家書,書不盡心事;一會家訴,訴不盡熬煎。」
  〔出隊子〕「憶當時初見,見俺風流小業冤,兩心中便結下死生緣。一載間渾如膠漆堅,誰承望半路翻騰,倒做了離恨天。」
  〔出隊子〕「二三朝不見,渾如隔了十數年。無一頓茶飯不掛牽,無一刻光陰不唱念,無一個更兒,將他來不夢見。」
  〔西門子〕「無一個來人行,將他來不問遍;害的人有似風顛,相識們見了重還勸。不由我記掛在心間,思量的跟前活現,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領前,袖兒邊,淚痕湮遍。想從前我和他語在先,那時節嬌小當年。論聰明貫世何曾見?他敢眞誠處有萬千。」
  〔刮地風〕「憶咱家為他情無倦,淚江河成眷戀。俺也曾坐並著膝,語並著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頸鴛。俺也曾把手兒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緣薄分淺!」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專,只覓的鸞膠續斷弦。憶枕上盟言,念神前發願,心堅石也穿。暗暗的禱告青天:若咱家負他前世緣,俏冤家不趁今生願,俺那世裡再團圓。」
  〔尾聲〕「囑咐你衷腸莫更變,要相逢則除是動載經年。則你那身去遠莫教心去遠!」
  說話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佳人款款來傳報,報道月移花影上紗窗。西門慶命收了傢伙,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經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圍,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菓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答上面坐了,夥計主管兩邊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擡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動起樂來。打一囬銅鑼銅鼓,又清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云云。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各執攔桿,攔擋閒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昇之時,街上遊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袖。鰲山結綵,巍峨百尺矗晴空;鳳禁縟香,縹緲千層籠綺陌。閒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後邊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背後扒著望外瞧。書僮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背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僮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妨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一逕揚聲罵玉簫:「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纔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麼。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頭灰!」那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僮兒走上去,囬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裡酒了。」那西門慶聽了,更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下許多菜蔬菓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散心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拐扙不定,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一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已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往見李嬌兒,轉央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世面的行貨子!縱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揝的也似,不知忙的是甚麼,你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僮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破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們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掩口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們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們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書僮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了。教姐們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慢慢纔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了。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裡出門,書僮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進裡間。屋裡頂隔上點著綉毬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菜餚,春盛堆滿滿的。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囬子娘子來相陪,教下人家另是一分菜蔬。當下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囬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盪酒拏菜。按下這裡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們吹了一套『東風料峭』〔好事近〕與我聽。」正値後邊拏上玫瑰元宵來,銀杏匙,眾人拏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羙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又拏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道:
  「東野翠煙消,喜遇芳天晴曉。惜花心性,春來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問東君肯與我春多少?見丫鬟笑語囬言道:昨夜海棠開了!」
  〔千秋歲〕「杏花稍間著梨花雪,一點點梅荳青小。流水橋邊,流水橋邊,只聽的賣花人聲聲頻叫。鞦韆外,行人道。我只聽的粉牆內佳人歡笑。笑道春光好!我把這花籃兒旋簇,食樏高挑。」
  〔越恁好〕「鬧花深處,滴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左側,尋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條,忒楞楞的曉鶯飛過樹梢;撲簌簌落紅,舞翩翩粉蝶兒飛過畫橋。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暢飲,月下歡笑。」
  〔紅綉鞋〕「聽一派鳳管鸞簫,見一簇翠圍珠繞。捧玉樽,醉頻倒,歌金縷,舞六幺。任明月上花梢,月上花梢。」
  〔尾聲〕「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銀燭花下燒。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虛度了!」
  這裡彈唱飲酒不題。且說玳安與陳經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拏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子家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和吳大妗吳二妗子吳舜臣媳婦兒正飲酒,郁大姐在傍彈唱著。見了陳經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裡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裡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兒,拏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經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們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著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拏些甚麼兒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和他一處兒吃罷。」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纔來乍到就與他吃罷。教他前邊站著,我們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比來眾姑娘們在俺這裡,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郁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謝你。」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不與他做生日。」郁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去,教我纔收拾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郁大姐道:「不打緊,拏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鍾酒兒。」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風〕道:
  「子時那,這淒涼如何過?羅幃錦帳和衣臥。歹哥哥,你許下我子丑時來,不覺寅時錯!癡心腸等他待如何?拋閃了我。願神靈降與他災和禍。
  卯時明,亂挽起烏雲髻,羞對菱花鏡。想多情,穿不的錦綉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開心頭悶。辰時已過了,巳時不見影。奴家為你憂成病。
  午時牌,這相思眞個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記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誰把你輕看待?他若是未時來,也把奴愁懷解,申時買個豬頭兒賽。
  酉時下,不由人心牽掛,誰說幾句知心話。謊冤家,你在謝館秦樓倚翠偎紅,色膽天來大。戌時點上燈,早晚不見他,亥時去卜個龜兒卦。」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囬子恁涼淒淒的起來?」來安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囬夜深不冷麼?」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家裡取皮襖來咱們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教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的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纔短了一句話。就教他拏俺們的皮襖,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家中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月娘便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罵了幾句好的:「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壇遣將兒,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來,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裡娘吩咐若是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教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們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想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熏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裡應,奸懶貪饞,奸消流水,背地瞞官作弊,幹的那繭兒我不知道?頭裡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拏著氈包,你還劈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就恁送他,裡頭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對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閒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胳膊倒拗過腿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他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們取皮襖去!他惱了。」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拏那裡皮襖與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捎了我的披襖子來我穿罷。人家當的,知道好也夕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氣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纔不是當的,倒是商人李智少十六兩銀子准折的皮襖。當的王招宣府裡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裡,教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披襖也帶了來。」
  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經濟問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早晚又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夥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
  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二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筯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們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嚛!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囬子老婆:「你便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像客一般?」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鍾兒斟淺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個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裡聽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半日,只聽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兒,因問著你!看雌的那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們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外描金箱子裡不是?叫小玉拏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也怎的!」春梅道:「你們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拏鑰匙與琴童兒:「教綉春開裡間門拏與你。」
  那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拏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麼?」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裡等著我,一答兒裡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臺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原來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裡。」於是把月娘罵他一節,前後訴說一遍:「著琴童取皮襖,嗔我不來,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取,說大櫥裡有李三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拏與他去哩!」小玉道:「玉簫拏了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拏!」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裡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若你下顧!」
  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拏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拏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把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麼?」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鎖。又問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裡鑰匙在床褥子底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釘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甫能開了,櫥裡又沒皮襖。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來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氣!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門,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鎖,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裡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裡。」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披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兩個。拏到吳大妗子家,吳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囬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也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穿著就好了。」孟玉樓拏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舊皮襖來,披在身上做甚麼?」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念佛。」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潘金蓮纔不言語。
  當下吳月娘是貂鼠皮襖,孟玉樓與李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與了郁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掏出一兩銀子與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囬沾在身都是水珠兒,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裡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妗子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著。頭裡兩個排軍打著燈籠,一簇男女跟了,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經濟路上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們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裡?」經濟道:「這條胡衕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那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娘們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了罷,頭裡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廝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經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姐夫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經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們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著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裡,那處是那裡,你我送去!」潘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裡嫖院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見來?待他爹到明日往院裡去,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那兩個眼兒哩!」說著,看看走到東街口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的見月娘這邊一簇男女過來,拉請月娘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你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掛著燈,擺設酒菓,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家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酒已將闌。先是伯爵與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菓碟兒帶減碟倒在袖子裡,都收拾了個淨光,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又不敢往屋裡去,直陪著。西門慶打發了樂工酒來吃了,各都與了賞錢,打發出門。看著收了傢伙,滅息了燈燭,歸後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姐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那春梅聽見,和迎春玉簫等慌的往囬跑,不顧辭了賁四嫂辭的,一溜煙跑了。只落下蘭香在後邊了,別了鞋趕不上,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別了,白穿不上。」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還說玉簫:「娘那裡使了小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教我來拏,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甫能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櫃裡尋出來。你放在裡頭,又搗昏了你不知道?姐姐們都吃夠來了罷,也不曾見長出塊兒來。」那玉簫倒吃搶的臉飛紅,便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傍勸道說:「姐姐們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著。只怕你娘們來家,燉下些茶兒伺候著。」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們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纔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廝見。陳經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囬煙火,方纔進來。眾人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向月娘跟前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纔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出去,坐了囬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纔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都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做甚麼,與人家喂眼兒?」孟玉樓見月娘說話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裡首站立,看見一個鄉里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搭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們。」那老婆趴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兒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兒四十二歲,小龍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轉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就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吃了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貴,往後只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不論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現做道士寄名哩。」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有左右侍從人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尅過方可。」玉樓道:「已尅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羙,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囗了去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纔為小廝討銀子,和爹亂了這囬子。亂將出來,是我吃了?確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廿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傍邊立著個青臉撩牙紅髮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賺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賺他倒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生三張嘴,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疋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纔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們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纔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囬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也罷了。」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好。想著前日道士打看,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有詩為證: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囬壽不齊;
  范丹家貧石崇富,算來各是只爭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七囬 王六兒說事圖財 西門慶受贓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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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擁狂瀾浪正顛,孤舟斜泊抱愁眠。
  離鴻叫徹寒雲外,驛鼓清分旅夢邊。
  詩思有添池草綠,河船無約晚潮昇。
  憑虛細數誰知己,惟有故人月在天。
  此一首詩,單題塞北以車馬為常,江南以舟楫為便。南人乘舟,北人乘馬,蓋可信也。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揚州大馬頭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雲遊在此,訪善結緣。天秀聞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以完備此像。」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餘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白氣,乃是死氣,主不出半年,當有大災殃。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可不預先說與你知?今後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天秀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後園,見其家人苗青,——平日是個浪子,正與刁氏在亭側相倚私語,不意天秀猝至,躲避不及。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記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羙,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也。一日,差人寄了一封書來揚州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遊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不勝歡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所萃,吾心久欲遊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有以大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你不可出門。且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遨遊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羙事於我,切勿多言!」天秀於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並苗青,來上東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羙職猶唾手。遺囑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値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馬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險惡: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姓陳,名喚陳三,一個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難得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這一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這苗青由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疋,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瞞你說,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從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蕩裡。那安童正要走時,乞翁八一悶棍打落於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等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馬頭上,鈔關上過了稅,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從僕之害,不得好死。雖則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艄子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得上岸來,在於堤邊號泣連聲。看看天色微明之時,忽見上流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只聽得岸邊蘆荻深處有啼哭,移船過來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滿身是水。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撐回家中,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予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乎?卻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囬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其日月。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如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當下領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拏人。前至新河口,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於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傍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承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拏苗青,拏到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首透信兒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在獅子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門面一間,到底三層房兒居住。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坐。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傢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就下跪說道:「但得除豁了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拏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了不的,把衣服和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在那裡,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拏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拏這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的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了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預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咱家去爹問,卻怎的囬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於是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你到家好歹累你說,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上了頭口來家,交進氈包後邊,立等的西門慶房中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附耳說:「小的囬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了。」說時,正値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客位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因前邊鋪子裡該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等候西門慶。一面丫鬟錦兒拏茶上來,婦人遞了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裡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搬陪,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麼哩!」說了一囬,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拏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拏了那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商議,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現打撈不著屍首。又當官兩個船家招尋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又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拏過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眞犯斬罪。兩個船家現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拏這些銀子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驚駭六葉連肝膽,唬壞三魂七魄心。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即發此言,一些半些,恆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纔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裡進禮去。」王六兒拏禮帖復到房裡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拏他,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囬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
  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鍾酒,與老婆坐了囬房,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提問這件事。吩咐緝捕:「你休捉這苗青。」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另加五十兩銀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
  且說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罈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巳後時分,擡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僮琴童四個禁子,與了十兩銀子纔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捲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纔上來,擡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著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裡?」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西門慶吩咐後邊拏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囬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說?」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拏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疋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不題。單表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降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門首同下了馬,進到廳上敘禮,請入捲棚內寬了衣服,左右拏茶上來吃了。書僮玳安上來,安放桌席擺設。夏提刑道:「不當閒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廝用方盒拏了小菜,就在傍邊擺下各樣鷄蹄鵝鴨鮮魚下飯,就是十六碗。吃了飯,收了傢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把鍾兒,銀臺盤兒,金鑲象牙筯兒。飲酒中間,西門慶慢慢提起苗青的事來:「這廝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眞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給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此意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場,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忙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幾盃酒,方纔告辭起身。這裡西門慶隨即就差玳安拏了盒,還當酒擡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拏囬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且說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裡陞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都被樂三替苗青上下打點停當了。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現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現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推在水中來?」安童道:「某日夜至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船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在水中來。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纔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鎯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叫動。他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連日做了文書,點過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只把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安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判通衙內,具訴苗青情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讎,何時得報?」黃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裡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善惡從來畢有因,吉兇禍福並肩行。
  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八囬 曾御史參劾提刑官 蔡太師奏行七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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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言:
  知危識險,終無羅網之門;譽善薦賢,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後代之榮昌;懷妒藏奸,為終身之禍患。損人利己,終非遠大之圖;害眾成家,豈是長久之計?改名異體,皆因巧語而生;訟起傷財,蓋為不仁之召。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巡按御史在東昌府察院住扎,姓曾,雙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著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於是早已把狀子寫下,揣在懷裡,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只聽裡面打的雲板響,開了大門二門,曾御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牌出來:告都布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纔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淨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甚麼的,這安童方纔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只聽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來!」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
  「寓都下年教生黃羙端肅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華札,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遊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每有感愴,輒一歌之,足舒懷抱矣!未幾,年兄省親南旋,復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値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可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奸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後一日具。」
  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捲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繼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而且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明文下來,沿河查訪苗天秀屍首下落。
  也是合當有事,不想這狄縣丞率領一行人,巡訪到清河縣城西河邊。正行之際,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遂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去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眞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了里老來,用鍬掘開岸土,深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令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裡。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回覆曾公,再行報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干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這安童見其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囬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囬。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眞。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閒,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䯼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裡面喫茶畢,西門慶往後邊淨手去,看見隔壁站臺,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站臺。」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不然我叫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廟上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站臺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淨,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是搭站臺,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倒不好了,是東子房子了。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了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擡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幹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捲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教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柳,週圍種松柏,兩邊疊的坡峯。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扁,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推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離守、賁地傳,並女婿陳經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囟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囟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裡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
  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裡取齊起身,上了轎子,一路無辭。出南門,到五里原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鬱,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峯上去,週圍石牆,當中甬路。明堂神臺、香爐、燭臺,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扁,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纔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嚥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罷!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漒的貨,只當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罷。」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捲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普築,竹徑欄杆。週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當下扮戲的在捲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兩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唱了一囬,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吃了一囬,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了囬鞦韆。
  原來捲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床炕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臺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或閒常接了妓者在此頑耍。糊的猶如雪洞般乾淨,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兒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傍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進屋裡,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教我下邊來看哥兒,拏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金蓮看見那邊桌上放著一碟子鵝肉,一碟蹄子肉,並幾個菓子。奶子見金蓮來,便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銷金衫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經濟掀簾子走入來,看見金蓮斗孩子頑耍,也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兒,你也與姐夫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經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鬢都抓亂了!」經濟等戲道:「你還說,早是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婢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拏的扇子,倒過把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經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經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我平白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經濟兩個還戲謔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經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値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幹的營生?」經濟取下來丟了,一聲兒也沒言語。
  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摺。看看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擡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俵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客騎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擡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的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囬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與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經濟纔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於廳上,只見書僮兒在傍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麼話來?」書僮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纔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中不定,心下轉道:「卻是甚麼?」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莊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敢來有一事報與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僮開捲棚門,請往那裡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裡,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邸報在此,與長官看。」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
  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
  聖治明矣。臣自去歲奉
  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
  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闒茸之材,貪鄙之行,久干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
  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所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羣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係市井棍徒,夤緣陞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遊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
  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裨
  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拏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裡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裡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修了一封書與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獨漒貨他生死不依,只說:『比來今日墳上祭祖,為甚麼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只像那裡攙了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麼好?」李瓶兒正沒法兒擺佈。況西門慶又是因巡按御史參本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幹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廝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看了說:「哥兒著了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燒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硃砂丸藥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纔寧貼。睡了一覺,不驚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拏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晌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捲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裡打聽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兒路上著了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裡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兒道:「我在轎子裡將被兒裹得緊緊的,又沒踮著他。娘使囬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內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裡家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趲行,只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奏了七件事在這裡,旨意還末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教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裡差人再拏我的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叫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那裡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准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抄了個邸報,帶回家與西門慶瞧。端的上面奏行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
  聖治事。
  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陞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取士不得眞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家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無眞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
  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於養賢,養賢莫如學校。今後取士,悉遵古由學校陞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罷之。每歲考試上舍,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補太學上舍。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
  國初定制,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浮費、惜民財也。今
  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後,治隆俗美,豐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切惟鹽鈔乃
  國家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復遵祖宗之制鹽法者。詔雲中陝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令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乏矣。
  四曰制錢法:切謂錢貨乃
  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扼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後,至
  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於虜,因而鑄兵器,為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
  陛下新鑄大錢崇寧大觀通寶,一以當十,庶小民通行,物價不致於踴貴矣。
  五曰行結糶俵糴之法。切惟官糶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梠題覆
  欽依,將境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糶俵糴之法。保之於黨,黨之於里,里之於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遞派。糧數關支,謂之俵糶。如此則斂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
  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係蓋匪細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切惟我
  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集於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
  詔行天下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兩得其便矣,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御前人舡所。切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擾,有傷
  聖治。
  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御前提舉人舡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庶無擾於州郡。伏乞
  聖裁。」奉
  聖旨:「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該部知道。」
  來保抄了邸報,等的翟管家寫了囬書,與了五兩盤纏,與夏壽取路囬山東清河縣來。有日到家中,西門慶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見來保二人到了,叫至後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府中見翟爹,看了爹的信,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現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了,隨他本上參的怎麼重,只批了「該部知道」。老爺這裡再拏帖兒吩咐兵部余尚書,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聽了。方纔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倒還不到?」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只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裡。俺們囬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過,背著黃包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纔到了。」西門慶道:「倒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了。我只怕去遲了。」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了這件好事,又打聽的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准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糶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鹽,下場支種了罷,倒有好些利息。」西門慶聽言,問道:「眞個有此事?」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經濟來念與他聽。陳經濟念到中間,只要結住了,——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了書僮兒來念。那書僮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云云。西門慶聽了喜甚,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已點了兩淮巡鹽,心中不勝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家,「報與你老爹知道。」一面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囬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裁。
  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四十九囬 西門慶迎請宋巡按 永福寺餞行遇胡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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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寬性寬懷過幾年,人死人生在眼前。
  隨高隨下隨緣過,或長或短莫埋怨;
  自有自無休歎息,家貧家富總由天。
  平生衣祿隨緣度,一日清閒一日仙。
  話說夏壽到家回覆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便了。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纔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乖方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猖言,阻撓國事。即時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御史宋聖寵,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聖寵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係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拏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菓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舡到。
  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先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知府州縣及各衛有司官員,又早預備祇應人馬,鐵桶相似。來保從東昌府舡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鷄犬皆隱跡。鼓吹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連忙整冠出迎。兩個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少頃,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事期,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愼,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現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峯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現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峯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綵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
  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隊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擡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綉服,舄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紬,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見邀,同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蕭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西門慶知道手下跟從人多,階下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用說。
  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那宋御史又係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囬,聽了一摺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說:「年兄無事,再稍坐一時,何遽囬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擡,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罈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疋緞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盃,兩個銀折盃,一雙牙筯。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擡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囬,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囬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菓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管待盛席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我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纔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峯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蹺蹊。」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蹺蹊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囬舡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舡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囬門外去罷,明日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吩咐:「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擡了來,休教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傍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囬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臺,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陞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趲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叫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傍唱道:
  「別後杳無書,不疼不痛病難除。恨淒淒,旅館有誰相知,魚沉不見鴈傳書。三山美人知何處?眠思夢想,此情為誰?懨懨憔瘦,一似風中柳絮。知他幾時再得重相會!」
  〔皂羅袍〕「滿目黃花初綻,怪淵明怎不囬還。教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從伊別後,相思病纏;昏昏如醉,汪汪淚漣。知他幾時再得重相見!」
  〔前腔〕「我愛他桃花為面,筍生成十指纖纖。我愛他春山淡淡柳拖煙,我愛他清俊一雙秋波眼。烏鴉堆鬢,青絲翠綰。玳鉤月釣,丹霞襯臉。教人想得肝腸斷。」
  〔前腔〕「戍鼓鼕鼕初轉,聽樓頭畫角聲殘。搥床搗枕數千番,長吁短歎千千遍。精神撩亂,語言倒顛;忘餐廢寢,和衣淚漣:終朝蒙憧昏沉倦。」
  〔前腔〕「我為你終朝思念,在那裡耍笑貪歡?忽然想起意懸懸,一番提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離別最難。常言道藕斷絲不斷!」
  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擡過一邊纔好。」玳安道:「擡過一邊了。」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了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服侍你蔡老爹。他如今現任巡鹽御史,你不可怠慢了他。用心扶持他,我另酬答你兩個。」那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們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們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已定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了?」這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經濟拏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纔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囬閒,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那來保跟到捲棚隔子外邊跪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提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那邊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有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只是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近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逕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僮傍邊斟上酒。子弟又唱〔下山虎〕:
  「中秋將至,漸覺心酸。只見穿窗月,不見故人還。聽叮噹砧聲滿耳,嘹嚦嚦北雁南還,怎不教人心中慘然?料想相思,斷送少年。黃昏後,更漏殘,把銀燈剔盡方眠。」
  〔前腔〕「當初攜手,月下並肩。說下山盟海誓,對天禱告:若有個負義忘恩,早歸九泉。一向如何音信遠,空教我卜金錢,廢寢忘餐,有誰見憐?黃昏後,更漏殘,把銀燈剔盡方眠。」
  〔尾聲〕「蒼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邊,免使書生獨自眠!」
  唱畢,當下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遊玩了一囬,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完備。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手下管待酒飯,與了二兩賞錢,打發去了。書僮把捲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花枝招颭磕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
  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別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臺。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要留題。西門慶即令書僮,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然:
  雨過書僮開藥圃,風囬仙子步花臺。
  飲將醉處鍾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交書僮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等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兒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僮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僮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東風柳絮飄,玉砌蘭芽小,這春光艷冶巧斗難描。牆頭紅粉佳人笑,蹴罷鞦韆香汗消。尋芳興,不辭路遙。我只見酒旗搖曳杏花梢。」
  唱畢,蔡御史贏了董嬌兒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囬奉蔡御史。韓金釧兒這裡遞與西門慶,陪飲一盃。書僮又唱道:
  〔前腔〕「風吹蕉尾翻,雨灑荷珠亂。見佳人,盤鬢如蟬。湘紈半掩芙蓉面,彩袖輕飄賽小蠻。秋波臉,兩情牽好難。引的人意遲寂寞淚闌干。」
  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盃與蔡御史。西門慶在傍又陪飲一盃。書僮又唱:
  〔前腔〕「黃花遍地開,百草皆凋敗,小蛩吟唧唧空階。牛郎夜夜依然在,織女緣何不見來?懨懨害,糊突夢怎猜?我為他淚滴濕表記鳳頭鞋。」
  唱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了。」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於花下。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時分,月色纔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未曾賞他一盃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盃。」於是韓金釧兒拏大金桃盃滿斟一盃,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傍捧菓。書僮拍手又唱第四個:
  〔前腔〕「梨花散亂飛,不見遊蜂翅。小窗前鵲踏枯枝。愁聞冒雪尋梅至,忽聽銅壺更漏遲。傷心事,把離情自思。我為他寫情書閣不住筆尖兒。」
  蔡御史吃過,斟上一盃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峯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韓金釧兒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便問:「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姐兒了。我不來,只在那裡做甚麼?」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嘎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那裡與你蔡老爹送行。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裡二娘上壽,沒人看來。」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竃上做罷。」
  不一時,書僮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兒手中拏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於是燈下乘興,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閒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僮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拏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籤了。」因教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早從後門打發他去了。書僮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叨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札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數盃之後,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山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御史會在那舡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係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舡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詩單表人情之有虧欠處。詩曰: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
  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胡知府已受了西門慶夏提刑囑托,無不做分上。要說此係後事。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价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囬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遞茶,頭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彌拏著茶托,遞茶罷,合掌道了問訊。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鬚眉皎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門慶道:「倒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稱呼甚麼?」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你這寺院倒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瞞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常住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一般別處也再化著,來我那裡,我也資助你些佈施。」道堅連忙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書袋內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長老這裡!」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爺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便門。
  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唸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鷄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拃,頭上有一溜光簷。就是個形容古怪眞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裡,鼻口中流下玉筯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於是揚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雲遊到此?」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粗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峯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著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著。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値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傍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囬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了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不想大娘正送院裡李奶奶出來,門首上轎,看見他冒冒勢勢走到跟前,與大娘磕頭。大娘問他,說『我是韓家的』,早是我在傍邊,拉過一邊。落後大娘問我,我說是韓夥計家的,使他來問他韓夥計幾時來,大娘纔不言語了。早是沒曾禡覺出來。等住囬大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搧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叫我跟了這賊禿囚來。好近道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教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沒事的,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
  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眞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僮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宇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鬚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綉毬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縧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週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觔的校椅,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擡盛酒器。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拏酒飯來。」
  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餚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拏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菓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鷄,一碟舞鱸公。又拏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腠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皆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拏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筯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拏過團靶鉤頭鷄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鍾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麵,與菜卷兒一齊拏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可以夠了。」西門慶叫左右拏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兒,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揭開那一個葫蘆兒,捏取了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撙節用之,不可輕洩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鷄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樑。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羙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洩,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囬精不傷。快羙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疋四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纔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拄定枴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拄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有詩為證:
  彌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橫拖拄杖頭。
  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囬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游蝴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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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與胭脂點絳唇,東風滿面笑欣欣。
  芳心自是歡情足,醉臉常含喜氣新。
  傾國有情偏惱客,向陽無語笑撩人。
  紅塵多少愁眉者,好入花林結近鄰。
  話說那日李嬌兒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聽薛師父來了,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淨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兒,生的魁肥胖大,魚口豚腮,進來與月娘眾人合掌問訊。王姑子便道:「這個就是主家大娘,與列位娘。」慌的月娘眾人連忙磕下頭去。見他在人前鋪眉苫眼,拏班做勢,口裡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敬重他十分。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裡。月娘擺茶與他吃。整理素饌鹹食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纔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傍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都聽著他講道說話。只見小廝畫童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畫童道:「剛纔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裡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與蔡御史送行,門外寺裡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問他求甚麼藥方,與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幹的甚麼營生!吃了這半日纔去了。」那薛姑子聽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倒還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這漢僧們那裡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這口他。」吳大妗聽了道:「像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穀,你春天不種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向前說道:「頭裡韓大嬸那裡,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裡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他那裡來請,正中下懷。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罈酒去。於是逕走到潘金蓮房裡,取了淫器包兒,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逕往王六兒家來。下馬到裡面,就吩咐:「留琴童兒在這裡伺候,玳安囬了馬家去。等家裡問,只說我在獅子街房子裡算帳哩。」玳安應諾:「小的知道!」說畢,騎馬回家去了。
  王六兒出來,戴著銀絲䯼髻、金纍絲釵梳、翠鈿兒、二珠環子,露著頭,穿著玉色紗比甲兒、夏布衫子、白腰挑線單拖裙子,與西門慶磕了頭,在傍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纔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對簪兒來,就遞與他:「今日與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兒,說道:「倒好樣兒!」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又遞與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秤五分,交小廝,有南燒酒買他一瓶來我吃。」那王六兒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於是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兒拏瓶買去了。王六兒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裡坐的。親自洗手剔甲,剝菓仁兒,叫丫頭燉好茶,拏上來西門慶吃。在房內放小桌兒,看牌耍子。看了一囬,纔收拾吃酒。按下這頭不題。
  單表玳安囬馬到家,辛苦了一日,跟和尚走了來,乏困了,走到前邊屋裡躺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分纔醒了。揉了揉眼,見天晚了,走到後邊要燈籠,要接爹去。只顧立著。月娘因問他:「頭裡你爹打發和尚去了,也不進來換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誰家吃酒哩?」玳安沒的囬答,說道:「爹沒往人家去,在獅子街房子裡和保哥算帳哩。」月娘道:「就是算帳,沒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帳,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沒人陪他,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見的就是兩樣話!頭裡韓道國家小廝來尋你做甚麼?」玳安道:「他來問韓大叔幾時來。」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麼鬼!」那玳安不敢多言。月娘叫小玉拏了燈籠與他:「你說,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壽哩。」小玉一面拏了個燈籠,遞與玳安。來到前邊鋪子裡,只見書僮兒和傅夥計坐著,水櫃上放著一瓶酒,兩雙鍾筯,幾個碗碟,一盤牛肚子。平安兒從外邊拏了兩瓶鮓來。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走來,把燈籠掠下,說道:「好呀!我趕著了!」因見書僮兒,戲道:「好淫婦,你在這裡做甚麼?教我那裡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裡吃酒兒!」書僮道:「你尋我做甚麼?心裡要與我做半日孫子兒?」玳安罵道:「秫秫小廝,你也囬嘴?我尋你要肏你的屁股!」於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親嘴。那書僮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夥計見他帽子在地下,說道:「新一盞燈帽兒。」叫平安兒:「你替他拾起來,只怕躧了。」被書僮拏過,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玳安道:「好淫婦,我鬭了你鬭兒,你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盡力向他口裡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撒了,流在水櫃上。傅夥計恐怕他濕了帳簿,連忙取手巾來抹了。說道:「管情住囬兩個頑惱了。」玳安道:「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裡話,這等扭手扭腳?」那書僮把頭髮都揉亂了,說道:「耍便耍,笑便笑。臢剌剌的㞞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纔吃㞞?你從前已後,把㞞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與玳安說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罷。有話囬來和他說。」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囬來和他答話。我不把秫秫小廝不擺佈的見神見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養的,我只一味乾粘!」
  於是吃了酒,門班房內叫了個小伴當,拏著燈籠,他便騎著馬,到了王六兒家。叫開門,問琴童兒:「爹在那裡?」琴童道:「爹在屋裡睡哩!」於是關了門,兩個走到後邊廚下。老馮便道:「安官兒來。你韓大嬸只顧等你不見來,替你留下分兒了。」向廚櫃裡拏了一盤驢肉,一碟臘燒鷄,兩碗壽麵,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囬,又讓琴童吃酒,叫道:「你過來,這酒我吃不了,咱兩個噤了這素子酒罷!」琴童道:「留與你的。你自吃罷!」玳安道:「我剛纔吃了甌子來了。」於是二人吃畢。玳安便叫道:「馮奶奶,我有句話兒說,你休惱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裡,與俺六娘當家;如今在韓大嬸這裡,又與韓大嬸當家。等我到家,看我對六娘說不對六娘說!」那老馮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怪倒路死猴兒,休要是言不是語!到家裡說出來,就教他惱我一生,我也不敢見他去。」
  這裡玳安兒和老馮說話,不想琴童走到臥房窗子底下,悄悄聽覷。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藥吃了一粒下去,脫了衣裳,上床和老婆行房。坐在床沿上,打開淫器包兒,先把銀托束在根下,龜頭上使了硫黃圈子。把胡僧與他的粉紅膏子藥兒,盛在個小銀盒兒內,捏了有一厘半兒來,安放在馬眼內。登時藥性發作,那話暴怒起來,露稜跳腦,凹眼圓睜,橫觔皆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分外粗大。西門慶心中暗喜:「果然胡僧此藥有些意思。」婦人脫得光赤條條,坐在他懷裡,一面用手籠揝,說道:「怪道你要燒酒吃,原來幹這個營生!」因問:「你是那裡討來的藥?」西門慶急把胡僧與他的藥,從頭告訴一遍。先令婦人仰臥床上,背靠雙枕,手拏那話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方纔進入些須。婦人淫津流溢,少頃滑落,已而僅沒龜稜。西門慶淫興頗作,淺抽深送,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則淫心如醉,酥癱於枕上,口內呻吟不止。口口聲聲只叫:「大鷄巴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工夫在後邊耍耍。」西門慶於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話頂入戶中,扶其股而極力扉磞,扉磞的連聲響亮。老婆道:「達達,你好生扉打著淫婦,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拏過燈來,照著頑耍。」西門慶於是移燈近前,令婦人在下,直舒雙足,他便騎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顫聲不已。西門慶因對老婆說道:「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叫他往湖州織了絲紬來,好不好?」老婆道:「好達達,隨你教他那裡,只顧去,閒著王八在家裡做甚麼?」因問:「這鋪卻交誰管?」西門慶道:「我交賁四在家且替他管著。」王六兒道:「也罷,且交賁四看著罷!」這裡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兒窗外聽個不亦樂乎。
  玳安正從後邊來,見他在窗下聽覷,向身上拍了一下,說道:「平白聽他怎的?趁他還未起來,咱們去來。」琴童跟出到外邊。玳安道:「你不知,後面小胡衕子裡,新來了兩個好丫頭子。我頭裡騎馬打那裡過,看見了來,在魯長腿屋裡。一個叫金兒,一個叫賽兒,都不上十六七歲。教小伴當在這裡看著,咱往混一囬子去。」一面吩咐小伴當:「你在此聽著門,俺們往街上淨淨手去。等裡邊尋,你往小胡衕口兒上那裡叫俺們去。」吩咐了,兩個月亮地裡走到小巷內。
  原來這條巷喚做蝴蝶巷,裡邊有十數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那玳安一來也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纔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拏黃桿大等子稱銀子哩。見兩個兇神也似撞進來裡間屋裡,連忙把燈來一口吹滅了。王八認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門老爹家管家,便讓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兒兩個,唱個曲兒俺們聽,就走。」王八道:「管家,你來的遲行一步兒。兩個剛纔都有了人了。」這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扠進裡面。只見黑洞洞燈也不點,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子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纔脫裹腳,便問道:「是甚麼人進屋裡來了?」玳安道:「我肏你娘的眼!」不防颼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著「阿嚛」,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爬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裡人!剛纔把毛搞淨了他的纔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拏到衙門裡去,且教他試試新夾棍著!」魯長腿向前掌上燈,拜了又拜,說:「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因令:「金兒賽兒出來!唱與二位叔叔聽。」只見兩個都是一窩絲盤髻,穿著洗白衫兒,紅綠羅裙兒,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來,夜晚了,沒曾做得準備。」一面放了四碟乾菜,其餘幾碟都是鴨蛋、蝦米、熟鮓、鹹魚、豬頭肉、乾板腸兒之類。玳安便摟著賽兒一處,琴童便擁著金兒。玳安看見賽兒帶著銀紅紗香袋兒,就拏袖中汗巾兒兩個換了。少頃,篩酒上來,賽兒拏鍾兒斟上酒,遞與玳安。先是金兒取過琵琶來唱,頓開喉音,就是〔山坡羊〕。下來,金兒就奉酒與琴童。唱道:
  「煙花寨,委實的難過,白不得清涼倒坐。逐日家迎賓待客,一家兒吃穿全靠著奴身一個。到晚來印子房錢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門前跕到那更深兒夜晚,到晚來有那個問聲我那飽餓?煙花寨再住上五載三年來,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淚如梭:有曰鐵樹上開花,那是我收圓結果!」
  金兒唱畢,賽兒又斟一盃酒,遞與玳安兒,接過琵琶來,唱道:
  〔前腔〕「進房來,四下觀看,我只見粉壁牆上掛著那琵琶一面。我看琵琶上塵灰兒倒有,那一隻袖子裡掏出個汗巾兒來把塵灰攤散。抱在我懷中,定了定子弦。彈了個孤淒調,淚似湧泉。有我那冤家何等的歡喜,冤家去撇的我和琵琶一樣。有他在,同唱同彈哩來連!到如今,只剩下我孤單。不由人雨淚兒傷殘:物在存留,不知我人兒在那廂!」
  正唱在熱鬧處,忽見小伴當來叫,二人連忙起身。玳安向賽兒說:「俺們改日再來望你。」說畢,出門。來到王六兒家,西門慶纔起來,老婆陪著吃酒哩。兩個進入廚房內,玳安問老馮:「爹尋俺們來?」老馮道:「你爹沒尋,只問馬來了?我囬說來了,再沒言語。」兩個坐在廚下,問老馮要茶吃。每人呵了一甌子茶,交小伴當點上燈籠,牽出馬去。西門慶臨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兒,你再吃上一鍾兒。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門慶道:「到家可不吃了。」於是拏起酒兒,又吃了一鍾。老婆又問:「你這一去,幾時來走走?」西門慶道:「我待的打發了他們起身,我纔來哩。」說畢,丫頭點茶來漱了口。王六兒送到門首,西門慶方上馬歸家。
  卻表潘金蓮同眾人在月娘房內,聽薛姑子徒弟兩個小姑子唱佛曲兒,到起更時分,纔囬房來。想起頭裡月娘罵玳安說「兩樣話」、「不知弄的甚麼鬼」,因是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兒,又沒了。叫春梅問。說不曾拏:「頭裡娘不在時,爹進屋裡來,向床背閣抽屜內翻了一回去了。誰知道那包子放在那裡。」金蓮道:「他多咱進來,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後邊瞧薛姑子去了,爹帶著小帽兒進屋裡來。我問著他,又不言語。」金蓮道:「一定拏了這行貨往院中那淫婦家去了。等他來家,我好生問他。」不想西門慶來家,見夜深了,也沒往後邊去。琴童打著燈籠,送到花園角門首,西門慶就往李瓶兒屋裡去了。琴童兒把燈籠還交送到後邊,小玉收了。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大姐,並兩個姑子,正在上房坐著。月娘問道:「你爹來了?」琴童道:「爹來了。往前邊六娘房裡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個槽道的!這裡人等著,就不進來了?」李瓶兒慌的走到前邊,對西門慶說道:「他二娘在後邊等著你上壽,你怎的平白進我這屋裡來了?」西門慶笑道:「我醉了,明日罷。」李瓶兒道:「就是你醉了,到後邊也接個鍾兒。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惱麼?」於是一力攛掇西門慶進後邊來。李嬌兒遞了酒,月娘問道:「你今日獨自一個在那邊房子裡坐到這早晚?」西門慶道:「我和應二哥吃酒來。」月娘道:「可又來,我說沒個人兒,自家怎麼吃?」說了,丟開了就罷了。
  西門慶坐不移時,提起腳兒,還踅到前邊李瓶兒房裡來。原來在王六兒那裡因吃了胡僧藥,被藥性把住了,與老婆弄聳了一日,恰好還沒曾丟身子,那話越發堅硬,形如鐵杵。進房教迎春脫了衣裳,上床就要和李瓶兒睡。李瓶兒只說他不來,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囬過頭來,見是他,便道:「你在後邊睡罷了,又來做甚麼?孩子纔睡下了,睡的甜甜兒的;我心裡不奈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裡睡去不是?好來這裡纏!」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按著就親了個嘴,說道:「怪奴才,你達心裡要和你睡睡兒。」因把那話露出來,與李瓶兒瞧。唬的李瓶兒了不的,說道:「耶嚛!你怎麼弄的他這等大?」西門慶笑著告他說吃了胡僧藥一節,「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兒道:「可怎樣的?我身上纔來了兩日,還沒去。一發等等著兒去了我和你睡罷。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裡歇一夜兒,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殺個鷄兒,央及你央及兒。再不,你叫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了。」李瓶兒道:「我倒好笑起來。你今日那裡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兒的來家,恁歪斯纏!我就是洗了也不乾淨。一個老婆的月經,沾污在男子漢身上,臢剌剌的也晦氣。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尋我。」於是乞逼勒不過,教迎春掇了水,下來澡牝乾淨,方上床與西門慶交歡。可霎作怪,李瓶兒慢慢拍哄的官哥兒睡下,只剛爬過這頭來,那孩子就醒了,一連醒了三次。李瓶兒教迎春拏博浪鼓兒哄著他,抱與奶子那邊屋裡去了。這裡二人方纔自在玩耍。西門慶坐在帳子裡,李瓶兒便馬爬在他身邊,西門慶倒插那話入牝中。已而燈下窺見他那雪白的屁股兒,用手抱著,且觀其出入。那話已被吞進半截,興不可遏。李瓶兒恐怕帶出血來,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門慶抽拽了一個時辰,兩手抱定他屁股,只顧揉搓,那話盡入至根,不容點毛髮,臍下毳毛,皆刺其股,覺翕翕然暢羙不可言。李瓶兒道:「達達慢著些,頂的奴裡邊好不疼。」西門慶道:「你既害疼,我丟了罷。」於是向桌上取過茶來,呷了一口冷茶,登時精來,一洩如注。正是:四體無非暢美,一團都是陽春。西門慶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藥。睡下時已三更天氣。
  且說潘金蓮那邊,見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歇了,自知他偷去淫器包和他耍頑,更不體察外邊勾當。是夜暗咬銀牙,關門睡了。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頭男衣胞,並薛姑子的藥,悄悄遞與月娘。薛姑子教月娘:「揀個壬子日,用酒兒吃下去,晚夕與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氣,不可教一人知道!」月娘連忙的將藥收了,拜謝了兩個姑子。月娘向王姑子道:「我正月裡好不等著你,就不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說的好,我還來見你老人家!我說一發等四月裡他二娘生日,會了薛師父,一答兒裡來罷。不想虧我這師父,好不異難尋了這件物兒出來。也是個人家媳婦兒養頭次娃兒,可可薛爺在那裡,悄悄與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纔得了。拏在這裡替你老人家熬礬水,打磨乾淨,兩盒鴛鴦新瓦,炮煉如法,用重羅篩過,攪在符藥一處,纔拏來了。」月娘道:「只是多累了薛爺和王師父。」於是兩個姑子,每人拏出二兩銀子來相謝。說道:「明日若坐了胎氣,還與薛爺一疋黃褐緞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問訊:「多承菩薩好心。」常言十日賣一擔眞賣不得,一日賣三擔假倒賣了。正是:若教此輩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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