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页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五
作者: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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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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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 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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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双全世业隆,联翩朱紫一门中。
  官高位重如王导,家盛财丰比石崇。
  画烛锦帷消夜月,绮罗红粉醉春风。
  朝欢暮乐年年事,岂肯潜心任始终。
  话说西门庆在家中,裁缝趱造衣服,那消两日就完了。到十二日,乔家使人邀请。早晨,西门庆先送了礼去。那日月娘并众姊妹、大妗子,六顶轿子一搭儿起身,留下孙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著官哥,又令来兴媳妇惠秀伏侍叠衣服,又是两顶小轿。
  西门庆在家,看著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内挂灯。使小厮拏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俱不必细说。后响时分,走到金莲房中,金莲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饭,放桌儿吃酒。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著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著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云髻儿,穿戴出去。”春梅道:“头上将就戴著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倒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见你娘们做了衣裳,都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著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我。”西门庆于是拏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疋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疋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按下家中不题。
  且说吴月娘众姊妹到了乔大户家。原来乔大户娘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并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叫了两个妓女,席前弹唱。听见月娘众姊妹和吴大妗子到了,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赶著月娘呼姑娘,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称著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也与尚举人朱台官娘子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鬟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无非是蒸煠细巧茶食,菓馅点心、酥菓甜食,诸般菜蔬。摆设甚是齐整,请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惠秀在房中守著看官哥儿,另自管待。
  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傍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堂客。两个妓女,在旁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炖烂夸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孟玉楼也跟下来。
  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著官哥儿,在炕上铺著小褥子儿躺著。他家新生的长姐也在傍边卧著。两个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顽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了不得,说道:“他两个倒好像两口儿!”只见吴大妗子进来,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像小两口儿。”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儿们在炕上张手儿蹬脚儿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缘一对儿耍子。”乔大户娘子和众堂客都进房来,吴妗子如此这般说,乔大户娘子道:“列位亲家听著,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人?郑三姐是何人?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玉楼推著李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那李瓶儿只是笑。吴妗子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说道:“难为吴亲家厚情,乔亲家你休谦辞了。”因问:“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个月,正是两口儿。”众人于是不由分说,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两个妓女弹唱著。旋对乔大户说了,拏出菓盒、三段红来递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疋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钿大菓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檠,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盈盈。席前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抱琵琶,唱一套〔斗鹌鹑〕:
  “翡翠窗纱,鸳鸯碧瓦;孔雀银屏,芙蓉绣榻;幕卷轻绡,香焚睡鸭。灯上下,帘上下,这的是南省尚书,东床驸马。”
  〔紫花儿序〕“帐前军朱衣画戟,门下士锦带吴钩,坐上客绣帽宫花。按教坊歌舞,依内苑奢华。板拨红牙,一派箫韶准备下。立两行美人如画,粉面银筝,玉手琵琶。”
  〔金蕉叶〕“我则见银烛明烧绛蜡,纤手高擎著玉斝。我见他举止处堂堂俊雅,我去那灯影儿下,孜孜的觑著。”
  〔调笑令〕“这生那里我曾见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这里手抵著牙儿试记咱:不由我眼儿里见了他心牵挂,莫不是五百年前欢喜冤家?是何处绿杨曾系马,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小桃红〕“玉箫吹彻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梢儿抹,唬的我脸烘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八,未当招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
  〔鬼三台〕“他说几句凄凉话,我泪不住行儿般下,锁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个娇滴滴洛阳花,险些露出风流的话靶。这言词道耍不是耍,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里拔树寻根,我这里指鹿道马!”
  〔秃厮儿〕“我劝他似水底纳瓜,他觑我似镜里观花。更做道书生自来情性耍,调戏咱好人家娇娃。”
  〔圣药王〕“你著我怎救他?难按纳,公孙弘东阁闹喧哗:散了玳瑁筵,漾了这鹦鹉斝,踢番了银烛绛笼纱,扯三尺剑离匣。”
  〔尾声〕“从来这秀才们色胆天来大,把俺这小胆文君唬杀。忒火性卓王孙,强风情汉司马。”
  当下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重新复安席,坐下饮酒。厨子上了一道菓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割了一道烧花猪肉。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疋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疋。俱磕头谢了。乔大户娘子还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菓攒盒。
  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家,说道:“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久坐坐。”乔大户娘子道:“亲家盛情!家老儿说来,只怕席间不好坐的,改日望亲家去罢。”月娘道:“好亲家,再没人,亲家只是见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大妗子道:“乔亲家,别的日子你不去罢,到十五日,你正亲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乔大户娘子道:“亲家十五日好的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亲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与你,只在你身上!”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辞上轿。头里两个排军打著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著两个灯笼,喝的路走。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惠秀煞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严严的,恐怕冷,脚下还蹬著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
  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众人进来,道了万福,坐下。众丫鬟都来磕了头。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结亲之话告诉了一遍。西门庆听了,问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两个侄女。”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盖著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似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菓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如今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现居著这官,又在衙门中管著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著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就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著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也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今日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见那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的长,我也休嫌你那短!”这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
  看官听说: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门庆因问:“大妗子怎的不来?”月娘道:“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他众官娘子,说不得来。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西门庆道:“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也不好相处的。到明日怎么厮会?”
  说了回话,只见孟玉楼也走过这边屋里来,见金莲哭泣,说道:“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了几句罢了。”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著,我说他什么歹话来?又是一说,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也是房里生的。那个纸包儿包著,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著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我怎来的,没我说处?改变了心肠,教他明日现报了我的眼!我不好说的,乔小妗子出来,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的失迷了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人便图往来,扳亲家耍子儿,教他人拏我惹气骂我,管我屄事!多大的孩子,又是和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子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喜欢!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好。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的勾当!做亲时大家好,过后三年五载,妨了的才一个儿!”玉楼道:“如今人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子,割什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著耍子儿罢了!”金莲道:“你们便浪扉著图扳亲家耍子,平白教贼不合理的强人骂我!我养虾蟆得水蛊儿病——著什么来由来?”玉楼道:“谁教你说话不著个头顶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金莲道:“我不好说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乔家孩子,是房里生的,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玉楼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坐了一回,金莲归房去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扬,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著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拏将茶来,正吃茶,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我教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著他,来安儿打著灯笼送他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著了,因说道:“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著灯笼,就趁著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回,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门庆道:“他寻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著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子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上酒儿,两个这屋里吃酒。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一迳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什么来?今儿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问他:“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著来。他听了,我那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殴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行事,欺负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在那屋里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教他顶著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拏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妇人打著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著些儿罢了,平白撑著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两个眼儿,看著你哩!”一面骂著又打,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著奶子官哥儿,打发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则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摀著。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著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著?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著官哥儿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提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疋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嗄饭;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菓、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疋大红官缎、一顶青缎㩟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只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们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头。走到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礼物都摆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帖。又差人补请帖,送与乔太太去了。正是:但将锺鼓悦私爱,好把犬羊为国羞。有诗为证:
  西门浊富太骄矜,襁褓孩童结做亲。
  不独资财如粪土,也应嗟叹后来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豪家拦门翫烟火 贵客高楼醉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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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夜归马亦娇。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
  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家孩子送节,咱少不的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安上老冯罢。”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叫了老冯来,教他同玳安拏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一面吩咐来兴儿拏银子早往糖饼铺,早定下蒸酥点心,都用大方盘,要四盘蒸饼:两盘菓馅团圆饼、两盘玫瑰元宵饼;买四盘鲜菓:一盘李干、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四盘羹肴:一盘烧鹅、一盘烧鸡、一盘鸽子儿、一盘银鱼干。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珍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装盒担,教女婿陈经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乔大户那边,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回了许多生活鞋脚。俱不必细说。
  正乱著,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关银子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的。”伯爵道:“嫂子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咱们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伯爵应诺去了。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礼来,买了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烧鸭、一副豕蹄、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来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相交。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直到次日才来,见吴银儿在这里,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了?”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
  却说前厅有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唱戏,挑了箱子来,有两名师父领著,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先是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里边月娘众姊妹都穿著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时分,才喝了道来。抬著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去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云髻珠子缨络儿,金灯笼坠子,遍地锦比甲,大红缎袍,翠蓝织金裙儿,——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那日,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
  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西门庆,那日打发堂客厅里上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烟火拏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那里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挂上灯。旋叫了个厨子,生了火,家中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
  原来西门庆先使玳安雇下轿子,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玳安见妇人,道:“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那妇人笑道:“我羞剌剌怎么好去哩!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若不是,使了老冯来请你老人家。今日各宅众奶奶吃酒,六娘著他看哥儿,那里抹嘴去。现爹巴巴使了我来。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一回,只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子向他汉子说:“真个教我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等你,还不收拾哩!刚才教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昭妻一丈青又早将房里收拾干净,床炕帐幔褥被都是现成的,安息沉香熏的喷鼻香。房里吊著两盏纱灯,地平上火盆里笼著一盆炭火。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良久,来昭妻一丈青走出来,道了万福,拏茶吃了。
  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著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热闹。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
  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骏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伯爵因问:“明日乔家那头几位人来?”西门庆道:“有他家做皇亲家五太太。明日我又不在家,早晨赶庙中上元醮,又是府里周南轩那里请吃酒。”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日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这个人,你可认的他?如何跟著他一答儿里走?”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眼里说话,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日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观看,却是他。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知道了。等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就去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
  不想到了粘梅花处,这希大向人闹处就扠过一边,由著祝日念和那一个人只顾那里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应伯爵两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晨就不说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晨对众人不好邀你们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说你不在家。刚才祝麻子没看见你这里来?”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使盛价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教我乘人乱就扠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叫小厮拏饭来你吃。”谢希大道:“可知好哩!早晨从家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吩咐玳安:“厨下安排饭来,与你谢爹吃。”不一时,搽抹桌儿干净,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腠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个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傍看著两个打双陆。
  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各提著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早已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著时样扭心䯼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䌷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显著趫趫两只金莲,穿老鸦缎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描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著丁香儿;进门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拏茶来,王六儿陪著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唱的悄悄问他道:“房中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这看灯。”两个唱的,进房中从新说道:“俺们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著同吃。两个拏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
  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净手,听见后边唱,点手儿叫过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好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贼小油嘴!你不和我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在那里来?怎知道俺们在这里?”李铭跪下,掩口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们在这边房子里摆酒,前来伏侍爹们。”西门庆道:“也罢!你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收拾放桌儿,厨下拏春盘案酒来,琴童便在旁边用铜布甑儿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斟。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
  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厮礼上楼来,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知道我在这里,我叫著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一家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韩玉钏道:“你知道爱奴儿掇著兽头城外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馀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去,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韩玉钏儿道:“哥儿,你怎的没羞?大爹叫了俺们来答应,又不伏侍你!哥,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儿,你现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道:“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娇儿问道:“哥儿,那里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我头一个儿,对巡捕说了,拏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拏个拜帖儿对你周爷说,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管我腿事!”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们不去,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教爹这里差人送俺们。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于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拏三道三,说笑回,两个唱的在傍弹唱了春景之词。
  众人才拏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日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教我只顾在粘梅花处那里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拏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锺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拏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递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挑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日念道:“你陪他还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日念于是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乞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们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日念道:“我那等吩咐他,写了文书滑著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这银子。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文书上怎么写著?念一遍我听。”祝日念道:“依著了我,这等写:
  立借契人王采,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钱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儿五百文。(约至次年交还。别要题‘次年’,只说)约至三限交还。(那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著一年地动怎了?教我改了两句,说道)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
  谢希大道:“你这等写著,还说不滑哩?及到水里石头烂了时,知他和尚在也不在?”祝日念道:“你倒说的好,有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乞做工的夫子两三橛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起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不想家中月娘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菓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镏镏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煠、蜜润绦环;也有柳叶糖、牛皮缠。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西门庆叫棋童儿向前问他:“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还在那里吃酒?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住,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棋童道:“挤围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下平安儿,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拏栏杆在大门首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众人七八散了,大娘才使小的来了,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拏上一道菓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馐,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笑。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则见绣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七弟兄〕“一壁厢舞著,唱著共弹著,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俏。”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们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躧高跷,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阁,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了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著。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人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双仙鹤,口里衔著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火萃嵂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著,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蝉,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神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
  那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著谢希大、祝日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便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著,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们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教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陞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们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于是跪著吃毕酒,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两个唱的应诺了,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看著收家活,灭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
  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收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于是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掉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拏到屋里,就问他娘一丈青讨,手里拏著烧胡鬼子,被他娘打了两下。不妨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著,于是眼里望里张看,见房里掌著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灯下褪去小衣,那话上使著托子,干后庭花。一上手一阵往来扉打,何止数百回,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明觑,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后边,看见他孩子,揪著头角儿揪到那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听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吓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著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有诗为证:
  南楼翫赏顿忘归,总有风流得几时。
  回来明月三更转,不觉欢娱醉似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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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
  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家金谷水空流!
  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
  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暂入醉乡游。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到于后边,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坐著说话儿,李瓶儿还伺候著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屋里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治办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有乔大户家使了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那里家人送礼来了,一坛南酒、四样肴品。西门庆收了,管待家人酒饭。孔嫂儿进里边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陪著孔嫂儿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与。西门庆令陈经济拏天平,在厅上盘秤,兑明白收了,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息。当日黄四拏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别的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爹长老爹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著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西门庆因问:“昨日你们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著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够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们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南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来家。”伯爵道:“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来,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往李智黄四去了。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却说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把手中拏著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著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迳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正往潘金莲角门首所过,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这么奔丧进他门去,正走著,矻齐的把那两条腿𢱉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拏著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著孩子顽耍。西门庆一迳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著,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约这金子一节说了。这李瓶儿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著耍子。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著,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著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拏著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抖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们守著哥儿,没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什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拏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两疋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疋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拏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要寻,因后边和大妗子娘儿两个来时,乱著,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拏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们告我说,他房里好不反乱,说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拏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著,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拏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个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
  正说著,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拏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觔去了。早拏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觔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拏与孩子,沉甸甸冰著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拏与孩子耍?只恨拏不到他屋哩!头里叫著,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屄窿子也笑!”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致,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著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著,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过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原来小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著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著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那剌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爹家差人邀来了。备马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到了那里拈了香,快来家里看著。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说著,书僮儿拏冠带过来,打发穿了,系上带。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僮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们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吩咐书僮:“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僮应诺:“小的知道了。”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陪吴妗子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著什么张致。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著,绑著鬼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拌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拌恼了打起来!乞我劝开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厮买狼觔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著那一门儿来?就看著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拏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著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著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那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冤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娘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难为我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
  正说著,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著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著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已来了,没家去?”吴银儿道:“你两个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巿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唱,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拏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李铭都一路去来。”说了一回话,月娘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隔,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桂姐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著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甚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我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著。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揾嘴儿耍子。只见潘金莲也来了,董娇儿韩玉钏儿下来行礼毕,坐下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们听。”因叫小玉:“姐,你取乐器来,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筝和琵琶,递与他二人。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花满目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著,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于是四个唱的,齐合著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目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冤家误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同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㓦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燕约莺期不见来,多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两泪盈腮,多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硬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箱〕“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峯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颜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我这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酲〕“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两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将起,旁人见了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投,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著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归来,美满夫妻百岁谐。”
  四个唱的正唱著,只见玳安进来。月娘便问:“你邀请的众奶奶们怎的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娘家来了,只等著乔五太太。到了,就往咱这里来。”月娘吩咐:“你就说与平安儿小厮,说教他在大门首看著。等奶奶们轿子到了,就先进来说。”玳安道:“大门前边大厅上,鼓乐迎接哩,娘们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吩咐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儿应二嫂先到了,应宝跟著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扰这里,多蒙看顾。”月娘道:“姑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
  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著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销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唱路。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著小马,后面随从。其馀者,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著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吴月娘这里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闹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只见众堂客簇拥著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著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而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止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坐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馀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箱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身上一色都大红妆花缎袄儿,蓝织金裙,绿遍地金比甲儿,在跟前递茶。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理公事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现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够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女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席上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么说话,想朝廷还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著,轮著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的走去,到房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向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付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菓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类。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开了门,游玩了一回下来。那时陈经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僮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来。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菓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桨。煮猩唇,烧豹胎,果然下箸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端的献时品满座。梨园子弟,簇捧著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向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肴如山叠,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拏著一方盘菓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锺,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美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阶下动乐,琵琶筝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菓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已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
  月娘众姊妹归到后边来,吩咐陈经济来兴书僮玳安儿看著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钱银子唱钱,打发去了。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坛酒,请传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们管事辛苦,大家吃锺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还有残灯不尽,当下传伙计贲四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僮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著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经济道:“你们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景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僮道:“又学大娘吩咐。”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梅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吴月娘留宿李桂姐 西门庆醉拶夏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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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
  荆棘不当车马道,管弦长奏绮罗家;
  王孙草上悠扬蝶,少女风前烂漫花。
  懒出任从游子笑,入门还是旧生涯。
  话说经济同傅伙计众人前边吃酒,吴大妗子轿子来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说道:“嫂子再住一夜儿,明日去罢。”吴大妗子道:“我连在乔亲家那里就是三四日了。家里没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家去罢。明日请姑娘众位好歹往我那里大节坐坐,晚夕走百病儿来家。”月娘道:“俺们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罢了。”吴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轿子去,晚夕同走了来家就是了。”说毕,装了两个盒子: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馒头,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
  李桂姐等四个都磕了头,拜辞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们慌怎的,也就要去?还等你爹来家著你去。他去吩咐我留下你们,只怕他还有话和你们说,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早晚来家!俺们原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吴银姐先去罢,他两个今日才来,俺们住了两日,妈在家里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妈盼望,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我家里没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拏乐器来唱个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罢!”正说著,只见陈经济走进来交剩下的赏赐与吴月娘,说道:“乔家并各家贴轿赏一钱,共使了十包,重三两。还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边俺们的轿子来了不曾?”经济道:“只有他两个的轿子。你和银姐的轿子没来。从头里不知谁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个回了?你哄我哩!”那陈经济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哄你?”刚言未罢,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说:“爹家来了。”月娘道:“早是你们不去了,这不你爹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进来,戴著冠帽,已带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玉箫便递茶。董娇儿、韩玉钏儿,二人向前磕头。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人都散了,你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们这里求著我要家去,且说更已深了。”西门庆向桂姐说:“你和银儿一发过了节儿去。且打发他两个去罢。”月娘道:“如何?我说你们不信,恰像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脸儿苦低著,不言语。西门庆问玳安:“他两个轿子在这里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娇儿韩玉钏儿两顶轿子伺候著哩。”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了。你们拏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个先去罢。”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著紧急鼓子,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
  先是桂姐唱〔山坡羊〕: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灯独自。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好同往,好同往!”
  该吴银儿唱:
  〔金字经〕“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十二栏。”
  韩玉钏唱:
  〔驻云飞〕“闷倚栏杆,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鬼病谁经惯?”
  董娇儿唱:
  〔江儿水〕“呀!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掩。正东风料峭,细雨涟瀸,落红千万点。”
  桂姐唱:
  〔画眉序〕“自会俏冤家,银筝尘锁怕汤抹。虽然是人离咫尺,如隔天涯。记得百种恩情,那里讨半星儿狂诈。”
  吴银儿唱:
  〔红绣鞋〕“水面上鸳鸯一对,顺河岸步步相随。怎见个打渔船惊拆在雨下里飞。”
  韩玉钏唱:
  〔耍孩儿〕“自从他去添憔瘦,不似今番病久。才郎一去正逢春,急回头雁过了中秋。”
  董娇儿唱:
  〔傍妆台〕“到如今,瑶琴弦断少知音,花好时谁共赏?”
  桂姐唱:
  〔锁南枝〕“纱窗外,月儿斜,久想我人儿常常不舍。你为我力尽心谒,我为你珠泪偷揩。”
  吴银儿唱:
  〔桂枝香〕“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原来假意儿虚名,倒使我真心陪奉。”
  韩玉钏唱:
  〔山坡羊〕“惜玉怜香,我和他在芙蓉帐底。抵面,共你把衷肠来细讲;讲离情,如何把奴抛弃。气的我,似醉如痴来呵;何必,你变心另叙上知己;几时,得重整佳期?佳期,实相逢如同梦里!”
  董娇儿唱:
  〔金字经〕“弹,泪痕罗帕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李桂姐唱:
  〔驻云飞〕“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倩霜毫,写下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
  吴银儿唱:
  〔江儿水〕“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韩玉钏唱:
  〔画眉序〕“想在枕上温存的话,不由人肉颤身麻。”
  董娇儿唱:
  〔红绣鞋〕“一个儿投东去,一个儿向西飞;撇的俺一个儿南来,一个儿北去。”
  李桂姐唱:
  〔耍孩儿〕“你那里偎红倚翠销金帐,我这里独守香闺泪暗流。从记得说来咒:负心的随灯儿灭!海神庙放著根由。”
  吴银儿唱:
  〔傍妆台〕“美酒儿谁共斟?意散了如萍儿,难见面似参辰。从别后岁月深,画划儿画损了掠儿金。”
  韩玉钏唱:
  〔锁南枝〕“两下里心肠牵挂,谁知道风扫云开,今宵复显出团圆月。重令情郎把香罗再解。诉说情谁负谁心,须共你说个明白。”
  董娇儿唱:
  〔桂枝香〕“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了去,何时再得成?”
  李桂姐唱:
  〔尾声〕“半叉绣罗鞋,眼儿见了心儿爱。可喜才,舍著抢白,忙把这俏身挨。”
  唱毕,西门庆与了韩玉钏董娇儿两个唱钱,拜辞出门;留李桂姐吴银儿两个:“这里歇罢!”忽听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花儿进来禀西门庆,说道:“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牵马上槽。只见二娘房里夏花儿躲在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小的们问著他,又不说。”西门庆听见,便道:“那奴才在那里?与我拏来。”就走出外边明间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边打著,两个簇把那丫头儿揪著跪下。西门庆问他:“往前边做甚么去?”那丫头不言语。李娇儿在傍边说道:“我又不使你,平平白白往马坊里做甚么去?”见他慌做一团,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即令小厮:“与我与他搜身上。”他又不容搜。于是琴童把他一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声,沉甸甸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西门庆问:“是甚么?”玳安递上去。可霎作怪,却是一锭金子。西门庆灯下看了道:“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寻不见,原来是你这奴才偷了!”他说:“是拾的。”西门庆问:“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语。西门庆于是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边去取拶子来。须臾,把丫头拶起来,拶的杀猪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见他有酒了,又不敢劝。那丫头挨忍不过,方说:“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庆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拉出去卖了!这个奴才,还留著做甚么?”那李娇儿没的话儿说,便道:“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来?养在家里,也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对我说一声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娇儿道:“拶死你这奴才才好哩,你还哭!”西门庆道:“罢!”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那小厮都出去了。
  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因叫过玉箫来,问他:“头里这丫头也往前边去来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儿两个往六娘那边去,他也跟了去来。谁知他三不知就偷了他这锭金子在手里。头里听见娘说爹使小厮买狼觔去了,唬的他了不的,在厨房问我:‘狼觔是甚么?’教俺们众人笑道:‘狼觔敢是狼身上的觔,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拏出来,把狼觔抽将起来,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他听见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见大门首有人,才藏入马坊里,钻在槽底下躲著。不想被小厮又看见了,采出来。”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倒就不是个咍咳的。”
  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晚间甚是说夏花儿:“你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著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似这等拖出来,他在傍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刚才这等拶打著好么?干净傻丫头!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他?刚才这等掠掣著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忒不长俊。要著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个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好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斗的过他了?”因叫了夏花儿过来,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拏了甚么,交付与他,教似元宵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炕上做一处坐的,心中就要脱衣去睡。李瓶儿道:“银姐在这里,没地方儿安插,你且过一家儿罢!”西门庆道:“怎的没地方儿?你娘儿两个在两边,等我在当中睡就是。”李瓶儿便瞅了他眼儿道:“你就说下道儿去了。”西门庆道:“我如今在那里睡?”李瓶儿道:“你过六姐那边去睡一夜罢!”西门庆坐了一回,起身走了,说道:“也罢,也罢!省的我打搅你娘儿们,我过那边屋里睡去罢。”于是一直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听见西门庆进房来,天上落下来一般。向前与他接衣解带,铺陈床铺干净,展放鲛绡,款设珊枕,吃了茶,两个上床歇宿不题。
  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和吴银儿两个灯下放炕桌儿,拨下黑白棋子,对坐下象棋儿。吩咐迎春:“定两盏茶儿,拏个菓盒儿,把这甜金华酒儿筛一壶儿来,我和银姐吃。”因问:“银姐你吃饭?教他盛饭来你吃。”吴银儿道:“娘,我且不饿,休叫姐盛来。”李瓶儿道:“也罢!银姐不吃饭,你拏个盒盖儿,我拣妆里有菓馅饼儿拾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须臾,迎春拏了四碟小菜:一碟糟蹄子觔、一碟咸鸡、一碟𤓌鸡蛋、一碟炒的豆芽菜拌海蜇;一个菓盒,都是细巧菓仁儿;一盒菓馅饼儿;准备在傍边。少顷,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子。筛上酒来,拏银锺儿两个共饮。吴银儿叫迎春:“姐,你递过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银姐,不唱罢,小大官儿睡著了。他爹那边又听著,教他说。咱掷骰子耍耍罢。”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两个掷骰儿赌酒为乐。掷了一回,吴银儿因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教他吃锺酒儿。”迎春道:“他搂著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著孩子睡罢。拏一瓯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开来,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敢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著他。”吴银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儿道:“他也不论,遇著一遭也不可定,两遭也不可定,常进屋里看他。为这孩子,来看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的只说俺们什么把拦著汉子。为甚么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这家人多舌头多!自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拏金子进我这屋里来了,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著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妈妈急的那哭,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见有了金子,那咱才肯去,还打了灯家去了。”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张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不觉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正是:得意客来情不厌,知心人到话相投。有诗为证:
  画楼明月转窗寮,相伴婵娟宿一宵。
  玉骨冰肌谁不爱,一枝梅影夜迢迢。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桂姐央留夏花儿 月娘含怒骂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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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名号作百花王,幼出冰肌异众芳:
  映日妖娆呈素艳,随风冷淡散清香;
  玉容每妒啼妆女,雪脸浑如傅粉郎。
  檀板金樽歌胜赏,何夸魏紫与姚黄。
  话说西门庆因放假,没往衙门里去。早晨起来,前厅看著差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一张与乔五太太,一张与乔大户娘子,俱有高顶方糖、肘件树菓之类。乔五太太赏了玳安两方手帕、三钱银子;乔大户娘子是一疋青绢,俱不必细说。
  原来应伯爵自从与西门庆作别,赶到黄四家,黄四又早伙中封下十两银子谢他:“大官人吩咐教俺过节去,口气儿只是捣那五百两银子文书的情。你我钱粮拏甚么支持?”应伯爵道:“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够?”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又要靠著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藉著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看,再得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应伯爵听了,低了低头儿,说道:“不打紧。假若我替你说成了,你伙计众人怎生谢我?”黄四道:“我对李三说伙中再送五两银子与你。”伯爵道:“休说五两的话。要我手段,五两银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们巧一巧儿,就在里头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请俺们晚夕赏灯,你两个明日绝早买四样好下饭,再著上一坛金华酒;不要叫唱的,他家里有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去哩!你院里叫上六名吹打的,等我领著送了去。他就要请你两个坐。我在傍边,那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五十两银子,那里不出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无假漆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上些木头,蜡里头多搀些桕油,那里查帐去!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藉著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于是计议已定。
  到时,李三黄四果然买了酒礼,伯爵领著两个小厮,抬著送到西门庆家来。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桌面,只见伯爵来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这里打搅,回家晚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周南轩那里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气,也不曾见的新亲,说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门中放假,也没去。看著打发了两张桌面,与乔亲家那里去。”说毕,坐下了。伯爵就唤李锦:“你把礼抬进来。”不一时,两个抬进仪门里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黄四哥再三对我说,受你大恩,节间没甚么,买了些微礼来孝顺你赏人。”只见两个小厮向前趴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道:“你们又送这礼来做甚么?我也不好受的,还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他还要叫唱的来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即令:“与我叫进来。”不一时,把六名乐工叫至当面跪下。西门庆向伯爵道:“他既是叫将来了,莫不又打发他?不如请他两个来坐坐罢。”伯爵得不的一声儿,即叫过李锦来吩咐:“到家对你爹说,老爹收了礼了。这里不著人请去了,叫你爹同黄四爹早来这里坐坐。”那李锦应诺下去。须臾,收进礼去。西门庆令玳安封二钱银子赏他。磕头去了。六名吹打的下边伺候。
  少顷,棋童儿拏茶上来,西门庆陪伯爵吃了茶,说道:“有了饭,请问爹那里吃?”西门庆让伯爵西厢房里坐,因问伯爵:“你今日没会谢子纯?”伯爵道:“我早晨起来时,李三就到我那里,看著打发了礼来,谁得闲去会他?”西门庆即使棋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不一时,书僮儿放桌儿摆饭,画童儿用罩漆方盒儿拏了四碟小菜儿,都是里外花精致靠山碟儿: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一碟香喷喷的橘酱、一碟红馥馥的糟笋;四大碗下饭:一碗火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一碗黄芽菜并腠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烩的红肉圆子;上下安放了两双金箸牙儿。伯爵面前是一盏上新白米饭儿,西门庆面前是一瓯儿香喷喷软稻粳米粥儿。两个同吃了饭,收了家伙去,揩抹的桌儿干净。西门庆与伯爵两个坐著,赌酒儿打双陆。伯爵趁谢希大未来,乘先问下西门庆,说道:“哥明日找与李智黄四多少银子?”西门庆道:“把旧文书收了,另捣五百两银子文书就是了。”伯爵道:“这等也罢了。哥,你总不如再找上一千两,到明日也好认利钱。我又一句话,那金子你用不著,还算一百五十两与他,再找不多儿了。”西门庆听罢,道:“你也说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两与他罢,改一千两银子文书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闲著。”
  两个正打双陆,忽见玳安儿走来说道:“贲四拏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说是向皇亲家的,要当三十两银子。爹当与他不当他?”西门庆道:“你教贲四拏进来我瞧。”不一时,贲四同两个人抬进去,放在厅堂上。西门庆与伯爵撇下双陆,走出来观看,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端的是一样黑白分明。伯爵近观了一回,悄与西门庆道:“哥,你仔细瞧,恰像好似蹲著个镇宅狮子一般。两架铜锣铜鼓,都是彩画金妆,雕刻云头,十分齐整。”在傍一力撺掇,说道:“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西门庆道:“不知他明日赎不赎?”伯爵道:“没的说,赎甚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八本利相等。”西门庆道:“也罢!教你姐夫前边铺子里兑三十两与他罢。”刚打发去了,西门庆把屏风拂抹干净,安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金碧彩霞交辉。因问:“吹打乐工吃了饭不曾?”琴童道:“在下边打发吃饭哩。”西门庆道:“叫他吃了饭来,吹打一回我听。”于是厅内抬出大鼓来,穿廊下边一架,安放铜锣铜鼓,吹打起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
  正吹打著,只见棋童儿请了谢希大到了,进来与二人唱了喏。西门庆道:“谢子纯,你过来,估估这座屏风儿值多少价?”谢希大近前观看了半日,口里只顾夸奖不已,说道:“哥,你这屏风,买的巧也得一百两银子,与他少了他不肯。”伯爵道:“你看,连这外边两架铜锣铜鼓带铛铛儿,通共与了三十两银子。”那谢希大拍著手儿叫道:“我的南无耶,那里寻本儿利儿!休说屏风,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你看这两座架,做的这工夫,朱红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样范,少说也有四十斤响铜,该值多少银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里有哥这等大福,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说了一回,西门庆请入书房里坐的。不一时,李智黄四也到了。西门庆说道:“你两个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黄四慌的下了礼,说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乱与爹赏人罢了。蒙老爹呼唤,不敢不来。”于是搬过坐儿来,打横坐了。须臾,小厮画童儿拏了五盏茶上来,众人吃了,收下盏托去。少顷,玳安走上来请问:“爹,在那里放桌儿?”西门庆令:“抬进桌儿就在这里坐罢。”于是玳安与书僮两个,一肩搭抬进一张八仙玛瑙笼漆桌儿进来,骑著火盆安放在地平上。伯爵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李智黄四两边打横坐了。须臾拏上春檠按酒,大盘大碗汤饭点心,无非鹅鸭鸡蹄各样下饭之类。酒泛羊羔,汤浮桃浪。乐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门庆叫了吴银儿席上递酒。这里前边饮酒不题。
  却说李桂姐家保儿,吴银儿家丫头蜡梅,都叫了轿子来接他姐姐家去。那桂姐听保儿来,慌的走到门外,和保儿两个悄悄说了半日话。回到上房,告辞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俺们如今便都往吴大妗子家去,连你们也带了去。你一发晚了从他那里起身,也不用轿子,伴俺们走百病儿,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里无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妈那里又请了许多人来做盒子会,俺妈不知怎么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时,不使将保儿来接我。若是闲常日子,随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月娘见他不肯,一面教玉箫将他那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与保儿掇著;又与桂姐一两银子,打发他早去。
  这桂姐先辞月娘众人,然后他姑娘送他到前边,教画童替他抱了毡包,竟来书房门首,教玳安请出西门庆来说话。这玳安慢慢掀帘子,进入书房,向西门庆请道:“桂姐家去,请爹说话。”应伯爵道:“李桂儿这小淫妇儿原来还没去哩。”西门庆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边来,看见李桂姐穿著紫丁香色潞州䌷妆花眉子对衿袄儿,白展光五色线挑的宽襕裙子,用青点翠的白绫汗巾儿搭著头。向前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就道:“打搅爹娘这里。”西门庆道:“你明日家去罢!”桂姐道:“家里无人,妈使保儿拏轿子来接了。”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甚么不知道。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了。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丫头罢。”西门庆道:“既是你恁说,留下这奴才罢。”一面吩咐玳安:“你去后边对你大娘说,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见画童儿抱著桂姐毡包,说道:“拏桂姨毡包等我抱著。教画童儿后边说去罢。”那画童应诺,一直往后边去了。桂姐与西门庆说毕话,去窗子前扬声叫道:“应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贼小淫妇儿来,休放他去了。叫他唱一套儿,且与我听听著。”桂姐道:“等你娘闲了,唱与你罢。”伯爵道:“只你两个说梯己话儿,就不教我知道了?由他干干净净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桂姐道:“汗邪了你这花子。”一面笑著出去。玳安跟著,打发他上轿去了。
  西门庆与桂姐说了话,后边更衣去了。应伯爵向谢希大说:“李家桂儿这小淫妇儿就是个真脱牢的强盗,越发贼的疼人子!恁个大节,他肯只顾在人家住著?鸨子来叫他,又不知家里有甚么人儿等著他哩!”谢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未数句,伯爵道:“悄悄里说,这哥还不知道哩!”不一时,西门庆走的脚步儿响进来,两个就不言语了。这应伯爵就把吴银儿搂在怀里,和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说:“还是我这干女儿又温柔又软款,强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妇儿一百倍了!”吴银儿笑道:“二爹好骂!说一个就一个,百个就百个。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贤有愚,可可儿一个就比一个来?俺桂姐没恼著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听贼狗才,单管只六说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家,等我守著我这干女儿过日子。干女儿过来,拏琵琶且先唱个儿我听。”这吴银儿不忙不慌,轻舒玉指,款跨鲛绡,把琵琶横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摇金〕:
  “心中牵挂,饭不饭茶不茶,难割拾我俏冤家。凄凉,因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谁家!要离别,与我两句伶俐话。抛闪杀奴家,闪赚杀奴家,你休要把奴来干罢!”
  伯爵吃过酒,又递谢希大。吴银儿又唱道:
  “常怀忧闷,何时得趁我心,牵挂著我有情人。姊妹们拘管的紧,老尊堂不放松,显的我言而无信。不爱你宝和金,只爱你,只爱你生的庞儿俊。我和你做夫妻,死了甘心。教奴和你往来相趁。”
  这里和吴银儿前边递酒弹唱不题。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月娘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大姐、雪娥,并大师父,都在上房里坐的。只见画童儿进来,月娘才待使他叫老冯来领夏花儿出去,画童便道:“爹使小的对大娘说,教且不要领他出去罢了。”月娘道:“你爹教卖他,怎的又不卖他了?你实说,是谁对你爹说,教休要领他出去。”画童儿道:“刚才小的抱著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且将就使著罢,休领出去了。’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在爹跟前使小的进来了;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在心中。骂玳安道:“恁贼两头戳舌献勤欺主的奴才!嗔道他头里使他叫媒人,他就说道:‘爹教领出去。’原来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办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进后来,我和他答话。”
  正说著,只见吴银儿前边唱了进来。月娘对他说:“你家蜡梅接你来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往家去了罢?”吴银儿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的不识敬重了!”因问蜡梅:“你来做甚么?”蜡梅道:“妈使我来瞧瞧你。”吴银儿问道:“家里没甚勾当?”蜡梅道:“没甚事。”吴银儿道:“既没事,你来接我怎的?你家去罢。娘留下我,晚夕还同众娘们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我那里回来才往家去哩。”说毕,蜡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来,打发他吃些甚么儿。”吴银儿道:“你大奶奶赏你东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子带了家去。对妈妈说,休教轿子来,晚夕我走了家去。”因问:“吴惠他怎的不来?”蜡梅道:“他在家里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箫领蜡梅到后边,拏下两碗肉,一盘子馒头,一瓯子酒,打发他吃。又拏他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回与他拏去。
  原来吴银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李瓶儿连忙又早寻下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安放在他毡包内与他。那吴银儿喜孜孜辞道:“娘,我不要这衣服罢。”又笑嘻嘻道:“实和娘说,我没个白袄儿穿。娘收了这缎子衣服,不拘娘的甚么旧白绫袄儿,与我一件儿穿罢。”李瓶儿道:“我的白袄子都宽大,你怎好穿?”于是叫迎春拏钥匙上大厨柜里,拏一疋整白绫来与银姐:“对你妈说,教裁缝替你裁两件好袄儿。”因问:“你要花的要素的?”吴银儿道:“娘,我要素的罢,图衬著比甲儿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说道:“又起动叫姐往楼上走一遭,明日我没甚么孝顺,只是唱曲儿与姐姐听罢了。”须臾,迎春从楼上取了一疋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写著重三十八两,递与吴银儿。银儿连忙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插烛也似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起来,又深深拜了迎春几拜。李瓶儿道:“银姐,你把这缎子衣服还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儿穿。”吴银儿道:“娘赏了白绫做袄儿,又包了这衣服去?”于是又磕头谢了。不一时,蜡梅吃了东西,交与盒子、毡包,都拏回家去了。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像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他!”吴银儿道:“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那里去处?就有虚𬕂,放著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
  正说著,只见吴大妗子家使了小厮来定儿来请,说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众位娘并桂姐银姐请早些过去罢;又请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对你娘说,俺们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哩。你姑夫今日前边有人吃酒,家里没人,后边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连大姐银姐和俺们六位去。你家少费心整治甚么,俺们坐一回,晚上就来。”因问来定儿:“你家叫了谁在那里唱?”来定儿道:“是郁大姐。”说毕,来定儿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楼金莲李瓶儿大姐并吴银儿,对西门庆说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儿,都穿戴收拾定当,共六顶轿子起身。派定玳安儿棋童儿来安儿三个小厮,四名排军跟轿,往吴大妗子家来。正是:
  万井风光春落落,千门灯火夜漫漫;
  此生此夜不长见,明月明年何处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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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尘飞动,车喝绣毂,月照楼台。
  三宫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迓鼓通宵,华灯竞起,五夜齐开。
  此只词儿,是前人所作,单题这元宵景致,人物繁华。且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就告辞去了。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你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伯爵复到厢房中,和谢希大还陪西门庆饮酒。
  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趴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吩咐拏饭与他两个吃。”书僮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一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拏饭去了。”伯爵令书僮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等拏了饭,你们拏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僮儿:“我那傻侄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记中人只护行记中人,又知这当差的苦甘!”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怎生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挫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那李铭王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锺,小的们记的。”于是拏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栾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阴〕: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梦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颠,人比天涯远。这些时欲寄断肠篇,争奈我无边岸的相思好著我难运转。”
  〔喜迁莺〕“指沧溟为砚,管城毫健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研,把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心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间浑如胶漆坚,谁承望半路翻腾,倒做了离恨天。”
  〔出队子〕“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西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的人有似风颠,相识们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跟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湮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先,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泪江河成眷恋。俺也曾坐并著膝,语并著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觅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咐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则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说话唱完了,看看晚来。正是: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佳人款款来传报,报道月移花影上纱窗。西门庆命收了家伙,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经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围,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菓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答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边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吩咐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打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各执拦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袖。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空;凤禁缛香,缥缈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且说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著走来,在围屏背后扒著望外瞧。书僮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僮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妨火盆上坐著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箫还只顾嘻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迳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他骂起来,唬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慌的书僮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那西门庆听了,更不问其长短,就罢了。
  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下许多菜蔬菓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散心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扙不定,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一发不敢承揽。看看挨到掌灯已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往见李娇儿,转央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世面的行货子!纵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揝的也似,不知忙的是甚么,你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著不动身。书僮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破著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们禀禀去!”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掩口附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们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西门庆听了,吩咐:“教你姐们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这书僮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姐们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慢慢才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不一时,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书僮扯围屏掩过半边来,遮著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进里间。屋里顶隔上点著绣球纱灯,一张桌儿上整齐菜肴,春盛堆满满的。赶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是三姑,兰香是四姑,都见过礼。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教下人家另是一分菜蔬。当下春梅迎春上坐,玉箫兰香对席,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长儿往来荡酒拏菜。按下这里不题。
  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吩咐:“你们吹了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拏上玫瑰元宵来,银杏匙,众人拏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王柱席前又拏乐器,接著弹唱此词,端的声韵悠扬,疾徐合节。道:
  “东野翠烟消,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性,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问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间著梨花雪,一点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樏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滴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左侧,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梢;扑簌簌落红,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六幺。任明月上花梢,月上花梢。”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烛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里弹唱饮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经济袖著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拏著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和吴大妗吴二妗子吴舜臣媳妇儿正饮酒,郁大姐在傍弹唱著。见了陈经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里看著造册哩。”一面放桌儿,拏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经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们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著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拏些甚么儿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和他一处儿吃罢。”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来乍到就与他吃罢。教他前边站著,我们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门儿怪人家?比来众姑娘们在俺这里,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谢你。”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才收拾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拏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锺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风〕道:
  “子时那,这凄凉如何过?罗帏锦帐和衣卧。歹哥哥,你许下我子丑时来,不觉寅时错!痴心肠等他待如何?抛闪了我。愿神灵降与他灾和祸。
  卯时明,乱挽起乌云髻,羞对菱花镜。想多情,穿不的锦绣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开心头闷。辰时已过了,巳时不见影。奴家为你忧成病。
  午时牌,这相思真个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记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谁把你轻看待?他若是未时来,也把奴愁怀解,申时买个猪头儿赛。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灯,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吩咐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拏俺们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来,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吩咐若是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奸懒贪馋,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拏著毡包,你还劈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就恁送他,里头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著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对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著,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胳膊倒拗过腿了?我使著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拏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知道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才不是当的,倒是商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披袄也带了来。”
  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早晚又往家里跑一遭。”迳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们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
  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见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够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你便是我的切邻,就如副东一样,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板著像客一般?”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嫂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个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著。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著,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都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儿,因问著你!看雌的那牙,问著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外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拏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也怎的!”春梅道:“你们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没皮袄,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拏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拏与你。”
  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拏著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著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著炉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著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取,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拏与他去哩!”小玉道:“玉箫拏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拏!”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著。”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若你下顾!”
  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屉,拏了一碟子腊鹅肉,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著咂舌亲嘴。正吃著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拏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箫。玉箫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不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又问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底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钉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甫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却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拏到吴大妗子家,吴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回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著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穿著就好了。”孟玉楼拏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掏出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妗子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著。头里两个排军打著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在那里?”经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银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著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们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著耍子儿,你就信了。丽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莲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见来?待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眼儿哩!”说著,看看走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著灯,摆设酒菓,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
  却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菓碟儿带减碟倒在袖子里,都收拾了个净光,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著。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著收了家伙,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箫等慌的往回跑,不顾辞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了,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箫:“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管儿?教我来拏,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捣昏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吃够来了罢,也不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箫倒吃抢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们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著。只怕你娘们来家,炖下些茶儿伺候著。”正说著,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
  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娥走来,向月娘跟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话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著搭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们。”那老婆趴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著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馀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转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吃了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贵,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不论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现做道士寄名哩。”月娘指著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著一个女人,配著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著一库金银,有左右侍从人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玉楼道:“已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囗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爹乱了这回子。乱将出来,是我吃了?确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卜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廿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著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著个孩儿,守著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著个青脸撩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赚了他的,他喜欢;不吃他不赚他倒恼。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生三张嘴,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毕,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
  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们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也罢了。”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好。想著前日道士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有诗为证: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家贫石崇富,算来各是只争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王六儿说事图财 西门庆受赃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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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拥狂澜浪正颠,孤舟斜泊抱愁眠。
  离鸿叫彻寒云外,驿鼓清分旅梦边。
  诗思有添池草绿,河船无约晚潮昇。
  凭虚细数谁知己,惟有故人月在天。
  此一首诗,单题塞北以车马为常,江南以舟楫为便。南人乘舟,北人乘马,盖可信也。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扬州大马头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结缘。天秀闻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以完备此像。”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馀剩可作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白气,乃是死气,主不出半年,当有大灾殃。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可不预先说与你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天秀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平日是个浪子,正与刁氏在亭侧相倚私语,不意天秀猝至,躲避不及。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记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也。一日,差人寄了一封书来扬州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不胜欢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所萃,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有以大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你不可出门。且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遨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馀资,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天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来上东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美职犹唾手。遗嘱妻妾守家,择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马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险恶:
  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姓陈,名唤陈三,一个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难得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这一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苗青由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疋,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瞒你说,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从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乞翁八一闷棍打落于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等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清马头上,钞关上过了税,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从仆之害,不得好死。虽则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艄子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得上岸来,在于堤边号泣连声。看看天色微明之时,忽见上流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著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只听得岸边芦荻深处有啼哭,移船过来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满身是水。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予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乎?却同我在此过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其日月。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如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当下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拏人。前至新河口,把陈三翁八获住,到于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傍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承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拏苗青,拏到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
  这乐三就在狮子街石桥西首,韩道国家隔壁,门面一间,到底三层房儿居住。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坐。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这苗青听了,连忙就下跪说道:“但得除豁了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拏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了不的,把衣服和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
  到十七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著毡包,骑著头口,从街心里来。王六儿在门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里去来?”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个远差,往东平府送礼去来。”王六儿道:“你爹如今在那里,来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贲四先往家去了。”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拏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里监著那两个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拏这几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的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了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王六儿当下预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红头红脸,咱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于是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你到家好歹累你说,我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上了头口来家,交进毡包后边,立等的西门庆房中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附耳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西门庆说:“甚么话?——我知道了。”说时,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著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客位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因前边铺子里该上宿,没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等候西门庆。一面丫鬟锦儿拏茶上来,妇人递了茶。西门庆吩咐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把大门关上。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搬陪,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说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罢。”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张椅儿,笼著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拏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拏了那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现打捞不著尸首。又当官两个船家招寻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又当官三口执证著要他。这一拏过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拏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惊骇六叶连肝胆,唬坏三魂七魄心。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即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馀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王六儿拏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拏他,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
  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锺酒,与老婆坐了回房,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提问这件事。吩咐缉捕:“你休捉这苗青。”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加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
  且说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巳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僮琴童四个禁子,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著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扬州那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拏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著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说?”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西门庆吩咐:“既是说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拏出五十两来,并馀下几疋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扬州去了。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不题。单表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著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降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门首同下了马,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内宽了衣服,左右拏茶上来吃了。书僮玳安上来,安放桌席摆设。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岂有此理。”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拏了小菜,就在傍边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就是十六碗。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把锺儿,银台盘儿,金镶象牙箸儿。饮酒中间,西门庆慢慢提起苗青的事来:“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著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给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此意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场,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忙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这里西门庆随即就差玳安拏了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拏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且说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里陞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替苗青上下打点停当了。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现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现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因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推在水中来?”安童道:“某日夜至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船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在水中来。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是实话。汝等如何展转得过?”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𨱍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叫动。他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馀者花费无存。这里提刑连日做了文书,点过赃货,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依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只把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安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判通衙内,具诉苗青情夺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黄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著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善恶从来毕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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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言:
  知危识险,终无罗网之门;誉善荐贤,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后代之荣昌;怀妒藏奸,为终身之祸患。损人利己,终非远大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改名异体,皆因巧语而生;讼起伤财,盖为不仁之召。
  话说安童领著书信,辞了黄通判,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察院住扎,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著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已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二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著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美端肃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札,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可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继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明文下来,沿河查访苗天秀尸首下落。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这狄县丞率领一行人,巡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正行之际,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著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遂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去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复了狄公话。狄公即拘了里老来,用锹掘开岸土,深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令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馀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回复曾公,再行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这安童见其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
  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著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䯼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著,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站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站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不然我叫地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著老爹,庙上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站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是搭站台,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倒不好了,是东子房子了。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了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劳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教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柳,周围种松柏,两边叠的坡峯。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扁,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离守、贲地传,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馀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著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囟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囟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著,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
  从清早晨,堂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一路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原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峯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路。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扁,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著,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罢!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漒的货,只当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著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罢。”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普筑,竹径栏杆。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两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
  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床炕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或闲常接了妓者在此顽耍。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儿铺著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傍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儿。进屋里,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教我下边来看哥儿,拏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金莲看见那边桌上放著一碟子鹅肉,一碟蹄子肉,并几个菓子。奶子见金莲来,便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销金衫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经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斗孩子顽耍,也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儿,你也与姐夫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著他笑。经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鬓都抓乱了!”经济等戏道:“你还说,早是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婢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拏的扇子,倒过把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经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经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著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白惜甚情儿?今后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著。金莲与经济两个还戏谑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经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经济取下来丢了,一声儿也没言语。
  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看看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俵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客骑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著哥儿,用被裹的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著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经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僮儿在傍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僮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中不定,心下转道:“却是甚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敢来有一事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僮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邸报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著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
  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
  圣治明矣。臣自去岁奉
  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循例甄别,为我
  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阘茸之材,贪鄙之行,久干物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
  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所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陞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
  圣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裨
  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拏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修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独漒货他生死不依,只说:‘比来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像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著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是因巡按御史参本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看了说:“哥儿著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拏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晌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著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儿路上著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裹得紧紧的,又没踮著他。娘使回画童儿来跟著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进城内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趱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奏了七件事在这里,旨意还末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教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拏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那里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端的上面奏行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
  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陞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
  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陞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
  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浮费、惜民财也。今
  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切惟盐钞乃
  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复遵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令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
  四曰制钱法:切谓钱货乃
  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扼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后,至
  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
  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踊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切惟官粜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梠题覆
  钦依,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递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
  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切惟我
  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
  诏行天下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两得其便矣,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舡所。切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
  圣治。
  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舡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庶无扰于州郡。伏乞
  圣裁。”奉
  圣旨:“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
  来保抄了邸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有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府中见翟爹,看了爹的信,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现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了“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拏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倒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们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过,背著黄包袱,插著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倒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好事,又打听的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经济来念与他听。陈经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僮儿来念。那书僮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云云。西门庆听了喜甚,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已点了两淮巡盐,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裁。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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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性宽怀过几年,人死人生在眼前。
  随高随下随缘过,或长或短莫埋怨;
  自有自无休叹息,家贫家富总由天。
  平生衣禄随缘度,一日清闲一日仙。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馀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著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便了。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乖方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猖言,阻挠国事。即时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圣宠,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圣宠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拏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著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菓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舡到。
  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先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知府州县及各卫有司官员,又早预备祇应人马,铁桶相似。来保从东昌府舡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连忙整冠出迎。两个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少顷,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事期,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现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峯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现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峯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
  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著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著大红獬豸绣服,舄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著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䌷,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见邀,同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萧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
  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说:“年兄无事,再稍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疋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杯,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乎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馀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菓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管待盛席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我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峯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舡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日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吩咐:“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教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傍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趱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叫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傍唱道:
  “别后杳无书,不疼不痛病难除。恨凄凄,旅馆有谁相知,鱼沉不见雁传书。三山美人知何处?眠思梦想,此情为谁?恹恹憔瘦,一似风中柳絮。知他几时再得重相会!”
  〔皂罗袍〕“满目黄花初绽,怪渊明怎不回还。教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从伊别后,相思病缠;昏昏如醉,汪汪泪涟。知他几时再得重相见!”
  〔前腔〕“我爱他桃花为面,笋生成十指纤纤。我爱他春山淡淡柳拖烟,我爱他清俊一双秋波眼。乌鸦堆鬓,青丝翠绾。玳钩月钓,丹霞衬脸。教人想得肝肠断。”
  〔前腔〕“戍鼓咚咚初转,听楼头画角声残。捶床捣枕数千番,长吁短叹千千遍。精神撩乱,语言倒颠;忘餐废寝,和衣泪涟:终朝蒙憧昏沉倦。”
  〔前腔〕“我为你终朝思念,在那里耍笑贪欢?忽然想起意悬悬,一番提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离别最难。常言道藕断丝不断!”
  正唱著,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著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了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服侍你蔡老爹。他如今现任巡盐御史,你不可怠慢了他。用心扶持他,我另酬答你两个。”那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们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们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这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经济拏著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著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那来保跟到卷棚隔子外边跪著。西门庆饮酒中间,因提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著:“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近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迳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僮傍边斟上酒。子弟又唱〔下山虎〕:
  “中秋将至,渐觉心酸。只见穿窗月,不见故人还。听叮当砧声满耳,嘹呖呖北雁南还,怎不教人心中惨然?料想相思,断送少年。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前腔〕“当初携手,月下并肩。说下山盟海誓,对天祷告:若有个负义忘恩,早归九泉。一向如何音信远,空教我卜金钱,废寝忘餐,有谁见怜?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尾声〕“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唱毕,当下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去了。书僮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僮,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馀,轩中文物尚依然:
  雨过书僮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锺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交书僮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等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儿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僮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著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僮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东风柳絮飘,玉砌兰芽小,这春光艳冶巧斗难描。墙头红粉佳人笑,蹴罢秋千香汗消。寻芳兴,不辞路遥。我只见酒旗摇曳杏花梢。”
  唱毕,蔡御史赢了董娇儿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回奉蔡御史。韩金钏儿这里递与西门庆,陪饮一杯。书僮又唱道:
  〔前腔〕“风吹蕉尾翻,雨洒荷珠乱。见佳人,盘鬓如蝉。湘纨半掩芙蓉面,彩袖轻飘赛小蛮。秋波脸,两情牵好难。引的人意迟寂寞泪阑干。”
  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傍又陪饮一杯。书僮又唱:
  〔前腔〕“黄花遍地开,百草皆凋败,小蛩吟唧唧空阶。牛郎夜夜依然在,织女缘何不见来?恹恹害,糊突梦怎猜?我为他泪滴湿表记凤头鞋。”
  唱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于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时分,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未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儿拏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傍捧菓。书僮拍手又唱第四个:
  〔前腔〕“梨花散乱飞,不见游蜂翅。小窗前鹊踏枯枝。愁闻冒雪寻梅至,忽听铜壶更漏迟。伤心事,把离情自思。我为他写情书阁不住笔尖儿。”
  蔡御史吃过,斟上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峯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韩金钏儿见他一手拉著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便问:“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姐儿了。我不来,只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嘎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那里与你蔡老爹送行。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人看来。”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竃上做罢。”
  不一时,书僮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拏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著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著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乘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僮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著。到于后边,拏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教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去了。书僮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叨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山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舡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舡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诗单表人情之有亏欠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胡知府已受了西门庆夏提刑嘱托,无不做分上。要说此系后事。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递茶,头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弥拏著茶托,递茶罢,合掌道了问讯。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须眉皎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门庆道:“倒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称呼甚么?”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馀僧行。”西门庆道:“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瞒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常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一般别处也再化著,来我那里,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书袋内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长老这里!”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爷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便门。
  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著木鱼念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著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扬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峯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著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著。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傍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了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不想大娘正送院里李奶奶出来,门首上轿,看见他冒冒势势走到跟前,与大娘磕头。大娘问他,说‘我是韩家的’,早是我在傍边,拉过一边。落后大娘问我,我说是韩伙计家的,使他来问他韩伙计几时来,大娘才不言语了。早是没曾祃觉出来。等住回大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叫我跟了这贼秃囚来。好近道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著下气儿!爹教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著没事没事的,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
  正说著,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僮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觔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竿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抬盛酒器。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拏酒饭来。”
  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拏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菓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拏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腠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皆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拏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著一条花箸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拏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锺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拏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够了。”西门庆叫左右拏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揭开那一个葫芦儿,捏取了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著,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撙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疋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拄定枴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拄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有诗为证:
  弥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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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与胭脂点绛唇,东风满面笑欣欣。
  芳心自是欢情足,醉脸常含喜气新。
  倾国有情偏恼客,向阳无语笑撩人。
  红尘多少愁眉者,好入花林结近邻。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了,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听薛师父来了,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著清净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的魁肥胖大,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王姑子便道:“这个就是主家大娘,与列位娘。”慌的月娘众人连忙磕下头去。见他在人前铺眉苫眼,拏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敬重他十分。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他吃。整理素馔咸食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才十四五岁,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傍边桌头吃东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都听著他讲道说话。只见小厮画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画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问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吃了这半日才去了。”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倒还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这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这口他。”吴大妗听了道:“像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只见玳安悄悄向前说道:“头里韩大婶那里,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人试验。不想他那里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于是迳走到潘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带著眼纱,玳安跟随,迳往王六儿家来。下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在这里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只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玳安应诺:“小的知道!”说毕,骑马回家去了。
  王六儿出来,戴著银丝䯼髻、金累丝钗梳、翠钿儿、二珠环子,露著头,穿著玉色纱比甲儿、夏布衫子、白腰挑线单拖裙子,与西门庆磕了头,在傍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西门庆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对簪儿来,就递与他:“今日与你上寿。”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倒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吩咐:“你秤五分,交小厮,有南烧酒买他一瓶来我吃。”那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于是连忙称了五分银子,使琴童儿拏瓶买去了。王六儿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请入房里坐的。亲自洗手剔甲,剥菓仁儿,叫丫头炖好茶,拏上来西门庆吃。在房内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按下这头不题。
  单表玳安回马到家,辛苦了一日,跟和尚走了来,乏困了,走到前边屋里躺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才醒了。揉了揉眼,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要接爹去。只顾立著。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哩?”玳安没的回答,说道:“爹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子里和保哥算帐哩。”月娘道:“就是算帐,没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没人陪他,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家小厮来寻你做甚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那玳安不敢多言。月娘叫小玉拏了灯笼与他:“你说,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寿哩。”小玉一面拏了个灯笼,递与玳安。来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僮儿和傅伙计坐著,水柜上放著一瓶酒,两双锺箸,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边拏了两瓶鲊来。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走来,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著了!”因见书僮儿,戏道:“好淫妇,你在这里做甚么?教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僮道:“你寻我做甚么?心里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肏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僮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叫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躧了。”被书僮拏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斗了你斗儿,你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撒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他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那书僮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臜剌剌的𪨊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𪨊?你从前已后,把𪨊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
  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拏著灯笼,他便骑著马,到了王六儿家。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了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来。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向厨柜里拏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吃酒,叫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这素子酒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与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等我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不对六娘说!”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教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
  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原来西门庆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脱了衣裳,上床和老婆行房。坐在床沿上,打开淫器包儿,先把银托束在根下,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盛在个小银盒儿内,捏了有一厘半儿来,安放在马眼内。登时药性发作,那话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凹眼圆睁,横觔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西门庆心中暗喜:“果然胡僧此药有些意思。”妇人脱得光赤条条,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笼揝,说道:“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个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西门庆急把胡僧与他的药,从头告诉一遍。先令妇人仰卧床上,背靠双枕,手拏那话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方才进入些须。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已而仅没龟棱。西门庆淫兴颇作,浅抽深送,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则淫心如醉,酥瘫于枕上,口内呻吟不止。口口声声只叫:“大鸡巴达达,淫妇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工夫在后边耍耍。”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话顶入户中,扶其股而极力扉磞,扉磞的连声响亮。老婆道:“达达,你好生扉打著淫妇,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拏过灯来,照著顽耍。”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他便骑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颤声不已。西门庆因对老婆说道:“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叫他往湖州织了丝䌷来,好不好?”老婆道:“好达达,随你教他那里,只顾去,闲著王八在家里做甚么?”因问:“这铺却交谁管?”西门庆道:“我交贲四在家且替他管著。”王六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著罢!”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个不亦乐乎。
  玳安正从后边来,见他在窗下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还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出到外边。玳安道:“你不知,后面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好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那里过,看见了来,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六七岁。教小伴当在这里看著,咱往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著门,俺们往街上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那里叫俺们去。”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
  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拏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里间屋里,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走。”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肏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著“阿嚛”,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拏到衙门里去,且教他试试新夹棍著!”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著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馀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著赛儿一处,琴童便拥著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著银红纱香袋儿,就拏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拏锺儿斟上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唱,顿开喉音,就是〔山坡羊〕。下来,金儿就奉酒与琴童。唱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倒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著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跕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曰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唱道:
  〔前腔〕“进房来,四下观看,我只见粉壁墙上挂著那琵琶一面。我看琵琶上尘灰儿倒有,那一只袖子里掏出个汗巾儿来把尘灰摊散。抱在我怀中,定了定子弦。弹了个孤凄调,泪似涌泉。有我那冤家何等的欢喜,冤家去撇的我和琵琶一样。有他在,同唱同弹哩来连!到如今,只剩下我孤单。不由人雨泪儿伤残:物在存留,不知我人儿在那厢!”
  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著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玳安问老冯:“爹寻俺们来?”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呵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锺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到家可不吃了。”于是拏起酒儿,又吃了一锺。老婆又问:“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西门庆道:“我待的打发了他们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却表潘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到起更时分,才回房来。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因是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没了。叫春梅问。说不曾拏:“头里娘不在时,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带著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著他,又不言语。”金莲道:“一定拏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不想西门庆来家,见夜深了,也没往后边去。琴童打著灯笼,送到花园角门首,西门庆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灯笼还交送到后边,小玉收了。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大姐,并两个姑子,正在上房坐著。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著,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著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锺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于是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月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说了,丢开了就罢了。
  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来。原来在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还没曾丢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进房教迎春脱了衣裳,上床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甚么?孩子才睡下了,睡的甜甜儿的;我心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好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按著就亲了个嘴,说道:“怪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了不的,说道:“耶嚛!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西门庆笑著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样的?我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一发等等著儿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杀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叫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了。”李瓶儿道:“我倒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恁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臜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乞逼勒不过,教迎春掇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交欢。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教迎春拏博浪鼓儿哄著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玩耍。西门庆坐在帐子里,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边,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他那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著,且观其出入。那话已被吞进半截,兴不可遏。李瓶儿恐怕带出血来,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两手抱定他屁股,只顾揉搓,那话尽入至根,不容点毛发,脐下毳毛,皆刺其股,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李瓶儿道:“达达慢著些,顶的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茶来,呷了一口冷茶,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
  且说潘金莲那边,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自知他偷去淫器包和他耍顽,更不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教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儿吃下去,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教一人知道!”月娘连忙的将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月娘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著你,就不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我还来见你老人家!我说一发等四月里他二娘生日,会了薛师父,一答儿里来罢。不想亏我这师父,好不异难寻了这件物儿出来。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拏在这里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炮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才拏来了。”月娘道:“只是多累了薛爷和王师父。”于是两个姑子,每人拏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疋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真卖不得,一日卖三担假倒卖了。正是: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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