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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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急雨狂風,頃化作晴空千里。才過眼,炎涼反覆,誰為為此。人世大都多此態,天公作俑何妨爾。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誠哉鄙。

    鼓棹去,隨波駛,叉手立,看雲起。任英雄狡檜,聞雷喪匕。放我逍遙。春夢外,容君千百秋毫裡。歎人間,逝者總如斯,徒然耳。

     --右調《滿江紅》

  話說王婆見無瑕要賣身,說有個好人家,原來就是林員外家,說他家大小姐如何樣好,許與金老爺家,金家又如何樣好。

  周氏終於不忍。無瑕道:「莫說人家好,就是不好,只要救得爹爹,死也甘心。」王婆又再三相勸,周氏只得允從。王婆隨即叫一乘小轎,將無瑕抬到林家。愛珠一看,甚是中意。員外就問要多少身價?王婆道:「他原是好人家,因父親冤獄在監,二衙要他銀子,許出脫他,沒奈何賣身救父的。要三十金。」

  員外道:「太多。只好二十金。」王婆兩邊說合,說到二十四金,方才立契。員外又道:「二衙與我最好,他要送銀子與他,何不存在我處,我代去送,還可省些。且二衙不好違拗,包他即刻釋放。」王婆與周氏說知,周氏也大喜,說定十八兩。員外一力包妥當,只付出銀六兩。

  且說員外扣了十八兩,只封銀四兩。又隨封八錢,也不通知書辦,竟親手送進二衙。那縣丞初受了這張狀詞,滿望兩邊賄囑。誰知利家一去不來,石家又窮,打合不上,心已冰冷。

  忽見林員外來說這事,竟送銀四兩八錢,喜出望外,滿口應允,即刻釋放。員外亦喜十三兩二錢,穩穩到手。隨即別去縣丞就叫書辦,即刻查卷釋放。

  誰知那書辦是王婆壁鄰,王婆賣了無瑕,回家將無瑕賣身救父,員外扣銀,代送二衙,一一對老公細講,都被書辦聽見。

  滿擬明日必來近他,也好趁一個大東道。誰知員外竟親自與官說妥,竟不理他。趁官要查卷,便道:「林家來送老爺多少銀子?」縣丞道:「四兩。」書辦道:「好心狠。」縣丞道:「怎麼心狠?」書辦道:「石家賣了女兒,扣十八兩在林家送老爺,他只送四兩,倒留了十三、四兩,豈不心狠!」縣丞道:

  「何不早講,今已應允,奈何?」書辦道:「這何難。一面將銀退回林家,一面上緊弔審,不怕這銀子不一並送來。」縣丞道:「妙!妙!妙!你真是我的招財神道了。就著你送還林家,即刻出票提審,倘果如數送來,將小禮一總與你便了。」書辦道:「這個都在我。只老爺也要拿定主意,不足此數,不要應允。」縣丞道:「這個自然。」隨將銀付書辦,立刻送到林家,說:「事情重大,恐利家還有說話,老爺擔當不起。原禮璧上,多多致意。」說完去了。

  員外聽說,嚇了一呆,想縣丞不過請益之意,竟不留書辦商議。隨義添了幾兩,重複送進。縣丞不允,必要十六金,隨封在外。員外一想,如數送他,自竟落空。即刻喚王婆來說:

  「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要他將找去六兩頭退來方能妥當。」王婆辭出,要到石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見丑兒。原來周氏見丈夫不放,叫丑兒來問王婆。適王婆被林家喚去,門兒鎖著。

  丑兒問他鄰里,恰好問著了二衙書辦,原認得的,便道:「你父親事,怎不早早妥當了。縣官將回,本官就要訊供詳解了。」

  丑兒道:「我正為此來尋王媽媽。」書辦道:「這事我也知道。只你投差了人了。聞得你扣十八兩銀子,在林家送官。他只將四兩送進,本官大怒,立刻璧還了。你若拿來自送,我包你今日就妥當。方才林家來喚王婆,想就為此,你候上去,總問他退銀子就是了。」丑兒聽說,果候到半路撞見王婆,便將員外之言一說。丑兒道:「既不妥,還我銀子罷。」王婆道:「員外說,銀子十八兩,已送進去了。只要找去就妥當,哪裡退得出?」丑兒就對面一啐道:「事又不妥,銀又不退。終不然。白送你罷。」王婆道:「我是好意,替你說說。怎反傷觸我?」兩人相爭起來,竟扭住廝打。適遇守備經過,齊齊叫喊,帶到衙門。見是丑兒,便問道:「連次下操,久不見你,今日怎麼與這老婆子廝打?」丑兒便將父親冤獄,阿姊賣身,王婆作中,林家扣銀送官,事情不妥,又不退銀,一一稟知。守備就叫王婆吩咐道:「石家為事在獄,他女兒賣身救父,也出於無奈的了。你怎麼還拴通林家扣他銀子,又不替他妥當,反在街坊叫喊。本應責你一頓板子,可惜我是武職衙門,權且饒打。可即刻到林家照數要還石家銀子。倘有毫釐短少,我移送到府,活活把你敲死。快些去罷。」嚇得王婆急到林家說知。員外原知守備與四府知縣都好不敢違拗,只得忍著肉痛,照數付還不題。

  且說守備發付王婆去後,就對丑兒道:「你父親既有此事,如何不來與我商議?這二衙理他怎麼。他今日得了銀子就放了。縣官回來,闔家再告,此事原不完。我想你父親不過開一方子,又未發藥。那夫人突然瀉死,其中必有緣故。不是家人買藥毛病,定是侍妾妒忌奸謀。你只要將這緣故做一辨狀,縣尊不在家,竟向四府投遞。那四府是最有風力不怕事的,又與我最好,我去會他,要他行一角文書,到杭州弔家屬對證,他決然不肯,反要從寬完結了,豈不做得乾淨麼。」丑兒道:「多謝老爺妙算,只是小人向蒙老爺教習武藝,尚苦家貧無物孝敬。這事怎敢又來驚動老爺?」守備道:「你這話又差了。我們山東人,與人相與了,頭顱也肯贈人。這樣小事,難道我也與縣丞一般,想你謝麼。如今也不遲,你快快做辨狀,到四府去投。我就去會他,要他即速行提便了。」丑兒大喜,果將辨狀向四府投遞,守備果去說了。立刻批准行文,一面提訊,縣丞哪裡知道?書辦打聽林家銀已付還,石家竟不來說。對官說知,立刻提出,正要用刑,四府恰已來提,只得交付去了。縣丞氣得要死,歸怨書辦,將他到手銀子退去,又叫他拿定主意,送到十二兩不受,今弄得一場空,押著要他賠。書辦又怨官不曾趁銀子,互相怨恨不題。

  且說刑廳文書到杭,果不出守備所料,家屬沒有付來一角回文,倒求四府從寬釋放。刑廳也不深究,隨將道全釋放回家,周氏接著大喜。道全不見女兒,問起方知要救他賣身林宅,便大哭一場。又知全虧守備出力相救,急同兒子到守備衙門叩謝。

  過了兩日,又到林家看看女兒。幸喜女兒在彼,小姐甚是喜她,同伴亦甚相好,道全便也放心回家。身價尚存十八、九兩,置些粗用傢伙,用去三四金,尚存十四、五兩。買些雜貨等物,門前賣賣,意欲積聚積聚,以為贖女之計。又立誓再不行醫了。

  丑兒見事妥當,下操日仍到教場學武。

  一日,適同父親在店中,忽見一個相面先生,到店中買紙,將丑兒細細一看,便道:「好相。好相。」道全見他贊得奇異,便道:「先生你叫哪個好相?」那先生道:「小子李鐵嘴,在江湖上談相二十餘年。富貴貧賤的相,相過了多少,從未看差一人。今見二位尊相都好,想是喬梓了。」道全道:「這個正是小兒。但先生說,從未相錯一人,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只怕就錯了。」相士道:「豈有此理!尊相若不嫌繁,待小子細細一談何如?」道全道:「極願請教。只小弟貧窮,出不起相金,不敢勞動。」相士道:「說哪裡話。小子不是利徒,不見招牌上有三不受麼!目下貧賤,將來富貴的不受;自下富貴,將來貧賤的不受;目下貧賤,終於貧賤的不受。蓋因貧賤的,送出也有限,要等他相准後,受他的厚謝。富貴的,無不喜奉承,說他將來貧賤,必然大怒,說我不准,還想他厚謝麼?至於終身貧賤的,不如我多了,怎還要他相金?故言三不受。若賢喬梓,正小子將來厚望之人,豈敢要相金!」道全道:「據先生如此說,愚父子果有好日麼?」相士道:「尊相休得看輕了,依小子看來,上年春季不利,該有飛災橫禍,幸有陰德紋化解,不至大害。今年尊庚幾何?」道全道:「三十二歲。」相士道:「目下還只平平。交四十歲,到鼻運就好了,足足有四十年好運。雖不能事君治民,那皇封誥命,卻也不小。大約不出一二品之外。若論富貴顯榮,還不止於此,只怕還有半子的大顯榮哩。」

  道全道:「先生又來取笑了。小弟雖有一子一女。不瞞先生說,上年三月,果犯一樁飛災橫禍,幾乎一命難保。虧得小女一點孝心,情願賣身救我,我便救了出來。一個女兒,現在人家做丫鬟,何來半子之榮?就這小兒,年方八歲,一字不識,也無力送他讀書,封誥從何而來?」相士道:「尊相差矣。我又不要你相錢,奉承你怎麼?我也不曉得令愛賣不賣,只據尊相該有極貴的半子,至於封誥,一些不差。現有這位令郎,尊相甚合,將來必然大貴。依小子看,原用不著讀書,眼上帶殺,功名當在槍頭上得來,一二品皇封,是拿得穩的。不消多年,十年後便見到。那時不要不認得小子便好。」道全道:「說哪裡話。不要說這般富貴,倘得稍有際遇,定當相報。」相士說完要去,道全道:「多承先生美意,不要相金。但講了半日,小弟也不安,先生想還未用飯,若不嫌簡慢,請些便飯何如?」

  相士道:「飯是早晨已用過了。既蒙盛情,不敢相卻。」道全就叫丑兒看了店,自同到裡邊坐了。周氏拿出飯來,相士看見,就立起身來道:「老親娘叨擾了。」周氏道:「好說。只是簡慢,莫怪。」放下就進去了。相士又將周氏看了一眼,對著道全道:「我的謝儀,穩穩討得成了。」道全道:「為何?」相士道:「適見尊嫂,卻又是一位誥命夫人的相。一家的相相合,豈還有相錯的理。」

  未幾飯罷,道全進去取茶。周氏道:「那先生誇嘴說從不相錯,難道我家果有此造化麼?」道全道:「只求有碗飯吃,贖了女兒回來,也就罷了。哪裡指望這個田地。」周氏道:「我聞林員外最喜算命相面,何不薦他去一相。一則我家沒有相錢,薦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二則女兒在彼,趁便也好一相。」

  道全甚稱有理。便與相士說了,同到林家。員外聞知甚喜,就叫「請進」,先自己與他一相。相士把員外上下一看,便道:

  「小子是最直的,員外莫怪。」員外道:「原要直說。」相士道:「看尊相腰身端厚,天倉隆起,一生財祿豐盈。可惜眉目不清,貴不敢許。頭皮寬厚,面色紅黃,壽遇古稀。再看隻身肥下削,誠恐子息艱難。幸喜右顴紅光吐露,倒有半個貴子收成。」員外相完,就請他坐了。走進去對院君道:「石道全薦一個相面的來,倒也有些准。說我財主有壽,只不能貴,兒子難招,只該有半個貴子收成。我想:年將半百,家中快活,原不想做官,兒子想來也難,半個貴子,大女兒的女婿,將來必然顯達;至於二女兒生得粗俗,又不要好,料無貴婿要他。豈不句句都准。」院君道:「是石道全薦來的,我家事情,哪一件不知?必然先對他說知,哪有不准的理。若要試他,只有將兩個丫頭與兩個女兒,改換裝扮了與他相,連石道全都瞞過,不要放他進來,准不准就試出來了。」員外道:「妙!妙!妙!你快去叫女兒、丫頭,改扮起來。我去同他進來相。」院君就到大女兒房中。說:「石道全薦個相士來,你爹爹叫他相得准,恐道全先與說知,叫你姊妹二人,與兩個丫鬟,改扮了與他相,就好試他眼力。我想莫如叫無瑕扮了你,小桃扮了妹子,你二人扮丫鬟,你道可好麼?」

  愛珠道:「孩兒與無瑕改扮,倒無不可。雖然貴賤各別,無瑕打扮起來,外貌還充得過大家女子。只孩兒扮了丫頭,恐天下沒有這樣好丫鬟。若庸俗相士,或者看不出。至於妹子與小桃,倒不必改扮,妹子本來粗蠢的,想來相也平常,相得不好,也難定他不准。至於小桃,走到面前,就是一個丫頭。即使改扮,也不脫丫頭的相。倒要被他看出破綻來,連孩兒與無瑕,也必然看破,反為不美。」院君道:「我兒言之有理,你快與無瑕改扮起來。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院君出去了,愛珠就將自己的花裙花襖,大紅繡鞋,金珠首飾與無瑕換了。幸而無瑕的腳原與愛珠一色,打扮起來,居然是個大家小姐。愛珠也將無瑕的布衣布裙,通身換了,也像一個丫鬟。就叫妹子一同出去。正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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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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